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县君与郡君。
“霍翎。翎羽的翎。”
想要引起李宜春的兴趣,就必须语出惊人,让他完全预判不到谈话的走向。
自曝家门后,霍翎直切主题,第一句话就打得李宜春措手不及。
“你想当羌戎首领吗?”
李宜春眼眸微眯,反问道:“我想当,你就能让我当?”
对于他话中透露出来的浓浓不信任,霍翎并不在意:“当然没那么简单,此事还需好好运作。但这是我们合作的前提。”
“你要是没有当狼王的野心,就算我们真把你推到那个位置上,你也坐不稳。”
李宜春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如果有机会的话,为什么不呢。”
他冷冷望着霍翎:“你们想让我当傀儡,替你们执掌羌戎?”
说得好听,那叫羌戎首领。
说得难听,也不过就是大燕摆在明面上用来管理羌人的傀儡。
霍翎笑道:“傀儡与人最大的不同是,傀儡可以任人摆布,但人会存在私心。”
“我不需要你做傀儡,我要的是合作互惠。”
“合作互惠?”李宜春嘴里品味着这个词,“你们推我上位后,你们能得到什么。”
霍翎没有隐瞒。
正如她所说,她追求的是合作互惠。既然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那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反倒惹人猜疑。
“我爹未来几年会镇守燕西。”
“他根基不稳,需要一位有力的盟友支持他在燕西站稳脚跟,也需要更多的机会建立功勋。”
“你成为羌戎首领后,可以与他进行合作,安边抚民,推动羌燕之间的和睦相处。”
听起来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李宜春还是觉得不对:“就这么简单?”
霍翎莞尔:“只是听起来简单。”
她看着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瞳:“羌人与燕人之间的矛盾与摩擦由来已久,想要双方和睦相处,谈何容易?你身为羌燕混血,应该对此深有感悟。”
李宜春神色一变,眼底也多了一抹隐痛:“既然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事,那你还要做?”
霍翎道:“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件益处极大,却不容易做到的事情,我才要做。”
为常人所不能为,方有出头之日。
李宜春沉默。
半晌,他再度开口:“让羌人与燕人和睦相处以后,羌燕混血就不会受歧视了吗?”
李宜春身体往后一仰,靠着墙壁,语气也带了几分怅惘:“我知道你们大燕那位周将军也是羌燕混血,但羌戎臣服大燕几十年以来,也只出过一位周嘉慕。”
没等到霍翎的回答,李宜春嗤笑:“怎么,我这个问题,难倒你了?”
霍翎回神:“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所以刚刚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你。”
李宜春:“那现在想到了吗?”
霍翎轻笑:“想到了,但我怕这个答案会吓到你。”
李宜春怀疑她是在挑衅自己,他好歹也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来听听。”
霍翎:“我不知道燕西其它地方是什么情况,但我在永安县生活了十几年,那里对羌人、羌燕混血的态度并不仇视。”
“只要落户在那里,不管你是燕人、羌人、羌燕混血,实际上你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永安县人。”
李宜春蹙眉,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霍翎再度语出惊人:“如果羌戎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府,从此以后,就没有羌燕之分,更不会有人歧视羌燕混血。无论血统,无论出身,你们皆为大燕子民。”
“你!”
李宜春猛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霍翎。
就连霍翎身后的孙裕成和无墨,也都满脸震惊。
“你……”
李宜春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
憋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贴切的话。
“你居然妄图吞并羌戎!”
这可是连大燕太|祖皇帝都没做到的丰功伟业,一个小小女子,竟然敢口出狂言。
霍翎不动声色,单看她的表情,谁也看不出来她方才竟然说过那般狂妄的话语。
“我没说我要吞并羌戎。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想要消除歧视,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成为自己人。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李宜春猛地往前跨了几步,单膝蹲在霍翎身前,隔着牢门与她对视。他想要狠狠驳斥她,可恨的是,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说:她是对的。
霍翎将手探进牢房,在李宜春惊诧的目光下,抚上他的眼睛:“你觉得你是羌戎人,还是大燕人?”
李宜春被她问得有些怔愣,甚至都忘了躲开。
“你自小生活在羌戎领地,但你在那里过得并不开心,甚至很有可能饱受歧视,才会说出生不如死这种丧气话。”
“你没有在大燕生活过,但你体内始终流淌着一半燕民的血。”
“在你心里,你是羌人,还是燕人?你更向往羌戎,还是更向往大燕?”
李宜春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只道自己失策。明知这是一位巫女,还非要凑到她面前听她蛊惑。
“你没有答案。”
霍翎替李宜春说出他心中所想。
“你不认可羌戎,也对羌戎没有归属感。要知道,没有归属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时人讲究叶落归根,你的根在哪里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试着认可大燕呢?”
说到这儿,霍翎突然轻笑了一下。
李宜春听到回响在耳畔的笑声,又忍不住去看她,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想,你应该并不讨厌大燕吧。”
李宜春死鸭子嘴硬:“哼,你终于说错了一回。”
霍翎瞥他一眼:“要是真的讨厌大燕,又为何会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越靠近羌戎王帐,那里的汉话普及情况就越低。除了少数贵族外,没有人会说汉话。
李宜春的汉话却不带一丝口音,应该是从小就开始学了,而且时常会有人用汉话与他交流。
“是谁教你说汉话的?是你娘亲吗?”
“她还活着,一直守在你身边。你始终不肯投降于大燕,是不是担心着她在羌戎的安危?”
李宜春冷不丁道:“你们大燕的文武百官,都如你一般能言善辩吗?”
霍翎微笑,知道自己必是猜中了:“我也不清楚。”
“如果你实在好奇,有朝一日可以亲自前往大燕京师,向我们的天子朝贡觐见。”
李宜春撇了撇嘴,但态度已经松动,不像一开始那样抗拒。
“我很好奇,找上我合作,是你们父女的主意,还是大燕朝廷的主意。”
“当然是我们父女的主意。”
“既然是这样的话……”李宜春表现得十分滑不溜手,“我为什么不直接找上大燕朝廷合作呢?比如说那位周嘉慕将军,他与我一样都是羌燕混血,而且他的地位比你父亲要高吧。”
霍翎昨天就和霍世鸣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听李宜春提起,也不慌乱。
“周将军能开出的价码,绝对没有我们父女高。因为我们父女,比周将军更需要这场合作。”
“你待在牢中,应该还不知道,再过两日,周将军就要晋升为行唐关主将了。”
李宜春又不说话了,垂下眼眸,慢慢思索着其中利弊。
霍翎给足他时间思考。思考得越久,做出的选择会越慎重,这样才更有利于双方日后的合作。
只是这么蹲久了,实在有些累人。霍翎扶着牢门站起。
阳光争先恐后地从狭小天窗涌入,驱散两人周遭的昏暗。
李宜春见她动了,下意识抬头,逆光仰视她,却见面前的女子周身笼罩着朦胧光晕,仿佛天神知他深陷囹圄,特意降下指引,为他引渡一条生路。
其实他不在意什么羌戎、大燕,也不在意羌戎是否会被大燕吞并。
羌戎只效忠强者,如果大燕强大到足以吞并羌戎,那并入大燕又何妨?
李宜春扯开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好,我答应与你合作。”
“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必须保证我娘的安危。”
***
走出牢房时,霍翎抬手按压眉心。
方才那场谈判,为了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她一直在高强度集中精力。
这会儿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精神一松懈,疲惫就开始后知后觉往上涌。
手掌挡住她面前视线,霍翎只听身后的无墨一声惊呼,然后她整个人就被拽着往旁边一带,撞入某人的怀里。
端王揽着霍翎的腰,淡淡扫了眼无墨和孙裕成。
无墨还在发愣时,就被孙裕成拖走了。
“你弄疼我了。”霍翎抱怨。
端王低下头,声音亲昵,仿佛昨日的争吵只是两人间的一场错觉:“哪里疼。”
霍翎从他怀里抬起头,右手抚上他的心口:“这里。”
端王的心跳随着她的动作快了几拍:“所以我来接你回去。”
霍翎道:“殿下刚经历过一场刺杀,不应该就这么随便离开县衙。”
“阿翎是在担心我吗?”
端王抓着她的手,就要递到自己唇边,却被霍翎甩开:“这里是军营,还请殿下自重。”
端王也没坚持,只是揽着她腰侧的手臂愈发用力:“你没有佩戴玉佩,还对我视而不见,要我如何自重。”
霍翎笑:“原来都是我的错。”
端王轻叹,主动低头:“是我错了。是我先违诺,不怪你生气。”
“既然已经违诺,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还不与我保持距离。在殿下心目中,我就是可以被如此轻慢对待的吗。”
“我从未想过。”端王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向她证明,“我只是担心你会在外面出事,才想亲自来接你回县衙。”
“你方才说我刚经历过一次刺杀,不应该随便离开县衙,但你为我涉险过一次,我为你冒些风险又如何呢。”
霍翎看着他:“我不需要这些。”
端王道:“所以我是带着我的诚意过来接你的。”
今天上午,霍翎和周嘉慕离开后,端王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心头无名怒火越烧越旺,几乎要起燎原之势。
他根本静不下心回去处理公务,只好随便拿了一把弓,站在霍翎站过的位置上射箭。
平时几乎从未脱过箭靶的人,这回却错漏百出。
端王必须承认,霍翎可以影响他的理智,让他情绪失控。
何泰杀不得,他想要哄得她回心转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看到新的诚意。
光是给霍世鸣他们安排官职还不够,她要看到的诚意,是独独给她本人的。
“在来找你之前,我拟了两份折子。”
“一份是关于霍将军他们的晋升,明日就会昭告全军。”
“另一份,我已着人快马送回京师。我在里面细数了你的功劳,以燕西督军的身份亲自为你表功,请封你为县君。”
“有了这个封号,日后你在京师行事也能更自在些。”
霍翎微微一愣。
她做的那些事情,除了端王、霍世鸣、周嘉慕等少数几人心里有数外,并未对外宣扬过。但端王亲自上书为她请功,情况就不同了。
有端王为她宣扬名声,她的功绩,势必会在京师和燕西传扬开。
诧异过后,霍翎就回过味来。
这个诚意,乍一看好像很足。
可实际上呢,端王所付出的,只是一道折子。
真正让她得封县君的,不是端王,而是她自己做过的一应努力。
这一点,霍翎自己看得清楚,却不好挑明了说。一而再让端王下不来台,对她并没有好处。
而她现在,还需要他帮忙。
救下李宜春的生母,推李宜春上位,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霍翎垂下眼眸,面上却露出感动的神情,原本紧紧绷着的声音也放柔了一些:“殿下的折子才刚送出去,京师那边会不会同意还未可知,现在就跑来向我邀功,不怕到时让我空欢喜一场吗。”
端王笑了笑,十分自信:“朝廷一定会应下的。”
他是燕西督军,想要请封一个县君,朝廷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的。
霍翎跟着一笑,眼波流转:“那就好。殿下的话既已说完,就赶紧放开我吧,我还要去找周将军。”
端王眉梢一挑:“你找他做什么?”
霍翎瞥了眼身后的牢房,端王恍然:“那名刺客首领肯开口了?”
霍翎点头:“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终于肯透露一些内情了。他的生母现在还在羌戎王帐那里,只要我们能救出他的生母,他就同意与我们合作。”
端王并不将李宜春放在眼里,但见霍翎坚持,也没有反对:“我陪你一起去。”
周嘉慕正在屋里翻看行唐关的军事部署,就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
交谈声,而后端王与霍翎相携而入。
周嘉慕扬眉,看来殿下是哄好人了?
他合上手里的公文,起身迎上前,请两人坐下。
面对周嘉慕,霍翎的说辞与方才相差无几,只不过会更细致一些。
周嘉慕道:“从羌戎王帐里救出一个人,对我们来说并不难。”
“羌戎王帐那边,已经有部落在暗中联系我们,想要弃暗投明。到时借助他们的力量,就可以将那名女奴平安送来常乐县。”
听到这个消息,霍翎也不算意外。
大燕好歹也在羌戎经营了几十年之久,并非所有部落都心存反意;那些心存反意的部落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与大燕为敌。
“不过——”周嘉慕话锋一转,“我们如此大费周章,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他已经被抓了那么长时间,就算真知道羌戎的什么机密,现在也未必还用得上吧。”
霍翎微笑:“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嘉慕也没有对霍翎的话起疑,点头道:“那我等会儿就去见一见他,看看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也许真能有所收获。”
周嘉慕又向霍翎道谢:“此事还要多谢霍姑娘出手相助。”
霍翎道:“周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也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个重伤我爹又被我射伤,还死活不肯开口的刺客。”
他们父女与李宜春的合作,还是要先在暗地里进行。
只要霍翎和霍世鸣不说,就算是端王和周嘉慕这样的聪明人,也绝对想不到,明面上有仇的两方人,不仅握手言和,还在心无芥蒂地进行合作。
交代完李宜春的事情,霍翎起身告辞,与端王一起离开军营。
她要上马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
端王邀请:“阿翎,与我同乘一匹吧。”
霍翎直接拒绝:“我不要。”
“还在生我气?”
霍翎道:“气得狠了,殿下总要多给我些时间缓缓,免得殿下觉得我是个好哄的人。”
端王哑然,想到还赖在燕西没走的何泰,也没有再坚持。
确实要多给阿翎一些时间,她今天能给他一点笑容,与他说两句软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在端王撤回手之前,霍翎突然解下右手手腕的黑色发带,三两下缠绕在端王掌间,合拢他的手指,让他攥紧。
“之前缠绕在箭羽上的发带,不算是我送给殿下的。”
“殿下若是喜欢,就收下这根吧。”
气该生还得生,但也要适当给一点甜头。
***
自大燕定都洛城,至今已有八十余年。
燕西的风雪和兵戈,吹不进这座巍峨不可攀的宏伟巨城。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燕朝最繁荣昌盛的地方。
临近年关,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百姓们都在抓紧筹备过年要用的东西,就连朝中的文武百官也难以免俗。
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初十,朝廷各大衙门都会封存官印,官员们可以自由走亲访友。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三,无早朝。
景元帝如往常那般,醒来后用了些东西,又在御花园转了转,才去御书房。
看到桌案上那低矮的一摞折子,景元帝笑了一声:“今儿的折子,倒是不多。”
内侍总管将一杯温度合适的雨前龙井放到景元帝左手边,又往桌案香炉里投了一小块景元帝最喜欢的香料:“各地该禀报的事情,都赶在前几日禀报了。这会儿若没什么急事,不会有人特意上折子打扰陛下休息的。”
就这点折子,景元帝也不急着处理,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茶面。
散发着氤氲雾气的茶水微漾,与杯底的梅花交相辉映,颇有趣味。
景元帝突然问:“渊晚那孩子,出宫了吗?”
内侍总管道:“今儿早上,奴才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大公子回端王府。”
景元帝道:“你倒是周全。”
说到季渊晚和端王府,就不免想到端王:“十三应该快回到京城了吧。”
“回陛下话,端王殿下怕是要留在燕西过年了。”
景元帝讶异,抬头看了眼内侍总管:“燕西形势一片大好,他还留在那里干嘛。”
内侍总管微微俯身:“听说是为了一位姑娘。昨儿个端王妃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少人都收到了风声。”
景元帝更诧异了,放下手中的茶盏:“这就有意思了。知道是哪家姑娘吗。”
“暂时还没消息,陛下若是想知道,奴才这就着人去打听。”
景元帝摆摆手:“不用,他对那位姑娘如此上心,日后定会将她带回京城。”
说着不用,景元帝还是难掩好奇:“十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小小燕西之地,能出什么绝色女子,竟然能勾得十三为她下端王妃的脸面。”
细琢磨了一番,景元帝也觉得有趣,喝完杯里的茶水,坐到桌案前开始处理折子。
拿起第一份折子,看到上面的署名,景元帝就先笑了。
端王为了向霍翎证明自己的诚意,在折子里,他是不打半点儿折扣,将霍翎做过的事情都写了上去,行文间颇多溢美之词。
景元帝起初还不太在意,但越往下看,他的阅读速度放得越慢。
末了,他轻敲折子,竟是又从头看了一遍。
连着读了两遍,景元帝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内侍总管:“你也来瞧瞧。”
内侍总管往下扫了几眼,笑着说出景元帝的心里话:“哎呦,真是巧了。方才陛下还在问是哪家姑娘,这会儿就从折子里知道答案了。”
飞快扫到最后,内侍总管也总算弄清楚了端王上这本折子的用意。
不过看了眼沉吟不语的景元帝,内侍总管有些把握不住他的心意:“陛下打算同意端王殿下的请封吗?”
景元帝道:“区区一个县君,有什么可犹豫的。朕只是觉得,县君给低了。好歹也是十三心仪的女子,他怎么也不开口要个郡君,担心朕舍不得?”
内侍总管面上露出些许踌躇之色。
景元帝瞥他一眼,笑骂:“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
内侍总管轻声道:“奴才也不敢揣测端王的心思,只不过,霍姑娘还未入端王府,身份太高,总归不好。”
景元帝了然。
端王府只剩侧妃之位,这位霍姑娘的身份要是太高了,不说端王妃怎么想,就是人家姑娘自己,心里也未必没有其它想法。
“这就与朕无关了。”景元帝朱笔一批,“如何哄得人家姑娘心甘情愿,那是十三该操心的事情。十三既为她请功,朕就按折子上的内容论功行赏,封她一个郡君之位。”
拟好批复,景元帝的视线已落到新的折子上,只随口道:“朕看折子上说,她为了赈灾,将自己的体己都捐了出去。再赏她一百两黄金。其余的赏赐,你看着办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话本。
一番交谈,李宜春成功取得周嘉慕的初步信任。在请示过端王以后,周嘉慕开始调派人手营救李宜春的生母。
不过李宜春之事,对于眼下的常乐县来说,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真正吸引各方关注的大事,还得是行唐关几位高级将领的调换更替——
原行唐关主将何泰,因疏于榷场管理,导致端王遇刺,被罢免职务。
原行唐关副将周嘉慕,在端王遇袭一事上表现突出,接替行唐关主将一职。
原永安县守将,正六品昭武校尉霍世鸣,在平叛一事上屡建功勋,晋升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接替行唐关副将一职。
此外,孙裕成、方建白还有周嘉慕的一众亲信皆有升迁。
何泰在燕西驻守十几年之久,手底下聚拢了不少中低阶武将。他罢职离任,不仅意味着他本人失
去了在燕西的经营,也意味着那些投靠他的中低阶武将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一时间,前线暗潮涌动,不少人在私底下搞起了小动作。
针对霍世鸣的小动作尤其多。
这就是根基不稳的坏处了。
像周嘉慕,本来就是行唐关副将,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历,如今更进一步也是顺理成章。
而霍世鸣呢,有能力却没有资历,光是弹压那些不满的声音,就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
在和霍翎商量过后,霍世鸣决定从县衙搬回军营,这样既能方便进出,又有利于早点熟悉军中事务和人手。
“只是我这一走,你就要独自留在县衙了。”霍世鸣头疼道。
但霍翎也不可能和他一起去军营住。
霍翎平静道:“我是住在县衙,又不是住在端王府邸,爹爹在担心什么?”
“若是有人在爹爹面前说起那些无端之言,爹爹只管驳斥。”
霍世鸣叹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今世道,总是对女子更苛责。”
霍翎眉心一动:“爹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她和无墨一直待在县衙里,消息远不如进进出出的霍世鸣灵通。
霍世鸣满脸尴尬,支支吾吾:“是……是有一些针对你的风言风语……”
其实何止是一些。
一个是燕西出了名的美人,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王爷,这样的风流韵事,谁人不津津乐道。因着天气恶劣,道路难行,流言暂时还没有在整个燕西传开,但常乐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霍世鸣恨恨骂道:“定是那何泰在暗中搞的鬼。他暂时报复不了我们,就用这种办法来抹黑你的名声。”
虽然霍世鸣没有明说,但想一想何泰对她的恨意,霍翎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
她并不畏惧人言,也不在意流言蜚语。
但不畏惧,不在意,并不代表放任。
她需要给自己经营一个好名声。
就在霍翎垂眸思索之时,大门突然被人敲响。
来人正是方建白。
他在得到晋升后,就辞去了端王亲卫的职务,这两日都跟在霍世鸣身边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霍翎见到来人是他,还有些诧异。
霍世鸣也道:“建白,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军营里面吗?”
方建白扫落肩上的积雪,低咳一声,呼出一口白雾:“我今日路过城中时,听到了一些有关阿翎的流言,觉着不太好,就赶紧折回来,想找你们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止住流言。”
霍世鸣神情一暖:“快来坐,我也正和阿翎讨论这件事。”
霍翎给方建白让了让位置,又往他手里塞了杯姜茶。
暖意源源不断地从手掌向身体蔓延,方建白捧着茶杯,紧拧着的眉心舒展了些:“我回来的路上,还抓到了一个正在造谣的混混。他说自己是收了对方的铜板,按照对方的交代传播流言。”
更具体的情况,那个混混也不清楚。
方建白将人狠揍了一顿,扭送来县衙。即使造谣坐不了多久的牢,也要让这人长点记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些人收钱办事,抓得了一个两个,但根本抓不完。我们想控制住流言,还是得从源头来。”
他可以揍服一个混混,将混混扭送来县衙关着,但涉及到何泰那个层面的事情,他就无能为力了。
这些流言现在只在常乐县流传,谁知道再过几日,会不会在整个燕西都流传开来呢。
方建白喝了口姜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干涩。
“阿翎,此事关乎你的名声,耽误不得,你要不要去找端王帮忙?”
霍翎抬头,打断他的话:“你就能帮到我的忙。”
方建白一愣,立刻追问:“我能帮你做什么,你只管说。”
霍翎语速并不快,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整理自己的想法:“其实就算我现在去找端王,让端王警告何泰闭嘴,原先传出去的流言也收不回来了。”
“想要洗清我的名声,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一出更热闹的戏码。”
霍翎捏着杯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何泰想用这个方法摧毁她的名声,她偏要借着这个机会成就自己。
“方表哥,你去寻一些写话本的文人,让他们为我写一出话本。”
“这话本主要讲的是,何泰迫害我爹,我为了我爹冒险前来常乐县,却被何泰那好色之徒看上。关键时刻是端王英雄救美,识破忠奸,不仅救下了我,还罢免了何泰的官职,提拔了我爹。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屡次立下功劳,受到朝廷的嘉奖,被册封为县君。”
何泰想要把她和端王的事情往风流韵事上靠,她就将她和端王的事情定性为英雄救美。
这样一出故事,几乎囊括了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情节。
霍世鸣是被迫害冤枉的忠臣良将。
端王是主持正义的青天大老爷。
她则是至纯至孝,父女情深,不仅以自己的勇敢和智慧救下父亲,还因功受封县君。
唯有何泰,欺上瞒下,迫害忠良,强抢民女。
“等话本写好了,请说书人在燕西各大酒楼说一身,再多请几个戏班子排这出戏。”
“过年期间,让戏班子每天都在街面上演两场,正好给咱燕西的老百姓添些热闹。”
方建白始终注视着她,听到最后,笑着点头:“这并不难,我会尽快落实这些事情。”
三人又针对话本的细节聊了聊,方建白匆匆离去。
霍世鸣望着方建白的背影,心下忍不住一叹,扭头对霍翎道:“让戏班子连着演半个月,需要的钱怕是不少,也不知道咱们家那点银子还够不够。”
霍翎却道:“这笔钱,我们不出。”
霍世鸣愕然:“那谁出?”
霍翎指了指县衙主院方向:“让那位惩恶扬善的青天大老爷出啊。”
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就白白捞到一个好名声吧。
霍世鸣哈哈一笑:“是我想岔了。”
这笔钱,想必端王会很乐意出。
而且有端王襄助,这个故事绝对能在最短时间内风靡整个燕西。
***
翌日上午,霍世鸣和孙裕成向端王请辞,从县衙搬回军营。
中午,方建白就带着墨迹未干的话本来找霍翎了。
“这么快?”霍翎都被他的动作惊到了。
方建白道:“只要钱给得够,一切都好说。”
霍翎接过话本,快速翻了翻。
也不知道方建白是从哪里找的人,写出来的话本不仅通俗易懂,还妙趣横生,不时看得人会心一笑。
要是经由戏班子演出来,效果绝对会更好。
“写得可真好。”霍翎道。
“你满意就行。”方建白问,“需不需要我去联系说书人和戏班子?”
霍翎摇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方建白也没有坚持:“那我就回军营了,姑父那边也离不得人。”
霍翎找来无墨:“你去厨房拿一碟梅花糕,送去给端王。”
无墨:“就只送糕点,不用带话吗?”
霍翎:“不用,他会明白的。”
前几日在军营里,霍翎亲口对端王说她需要一些时间缓缓,所以这几日端王都没有来找过她,只是每天雷打不动让人送来四箱礼物。
礼物确实是以箱记的。何泰堆放在榷场的货物,全部都被端王接手了。
霍翎也没和端王客气,送来多少就收下多少。
像极品火狐毛这种难得的东西,以前霍翎只能沿着斗篷帽沿缝上一圈,现在已经可以全用火狐毛当材料,给自己和无墨各做一件斗篷。
端王看到那碟梅花糕,立刻明白了霍翎的意思。他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走进西院时,霍翎正站在窗边题春符。
题春符用的毛笔,远比一般的毛笔要粗,但她依旧运笔如飞,一气呵成。
端王放轻步子,站在霍翎身后,一眼就看到了春符的上联:千秋大业千秋颂
好有气
魄的上联。
端王暗赞一声,心下思索着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如何对下联。
不等他思索出一个结果,他先看到了霍翎的下联:万里江山万里歌
“好!对得真好!”
端王拊掌叫好。
霍翎放下毛笔:“殿下来得好快。”
“你好不容易给我递了个台阶,我怎么舍得耽搁。”
霍翎一笑:“殿下喜欢这副对子就好,这是我特意写给你的。”
“好,我带回去,等除夕贴春符时,让人贴在我的门前。”端王走到霍翎身边,近距离重新欣赏了一遍春符,又发现一个让他惊喜的地方,“阿翎的字也写得极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题春符,霍翎的字迹并不婉约柔和。
相反,红纸之上,黑色字体严正雄浑,气势磅礴,更衬出这副对子的豪情壮志。
“你练的是颜体?”
“叫殿下看出来了。”霍翎将毛笔放回笔架,用温水净了净手,“我家中珍藏有颜鲁公的真迹,所以当初练字时就选了颜体。”
端王也将自己的手浸入水里,顺势握住她的双手,感受着她指尖薄茧:“果然是下了苦功夫。”
霍翎从他掌间抽回自己的手:“殿下知道我为何寻你来吗?”
端王问:“是因为流言一事吗?”
“殿下也听说了?”
端王想要去牵霍翎,却再次被霍翎避开。他唇边挂了一丝苦笑:“阿翎是不是以为,我在听说了那些流言以后,什么都没有为你做?”
霍翎扫他一眼:“你不主动与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
这回端王伸手过来拉她时,霍翎乖乖坐到了他身边。端王撩起她的一缕碎发,放在指尖轻轻把玩:“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想着等彻底解决以后再向你邀功。”
常乐县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住端王,他比方建白和霍世鸣更早一点就收到了风声。
霍翎是他心仪的女子,将来会成为他的侧妃,何泰传出去的那些谣言,不仅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他的侮辱。
他当即派人警告何泰。
“我足够容忍他了,他却一再挑衅我的底线,我已责令他明日一早必须离开常乐县,阿翎想去看看吗?”
“明天离开?”霍翎问,“那他岂不是要在回京的路上过年了?他竟然乐意?”
端王冷笑:“由不得他不乐意。”
霍翎笑了下:“那就去看看吧。”
天天待在县衙里也很无聊,欣赏一出丧家之犬的戏码就很不错。
霍翎又将话题扯了回来:“然后呢?殿下还做了什么?”
端王拧眉:“我在想办法澄清那些流言,也让人将你的一些事迹传播出去,目前效果还不大,你再多等我几日。”
“殿下,我等不了。”霍翎用指尖轻轻抚平他的眉心,温声道,“我给殿下准备了一个惊喜。”
说着,霍翎将一旁的话本递给端王。
端王看得非常快,越看越是爱不释手。等他合上话本,面前适时递来一杯茶水。
端王接过茶水,赞道:“阿翎,你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白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好名声,殿下当然惊喜。”
端王一笑:“多亏了阿翎成全。关于这个话本的推广,你有什么想法吗?”
“是有一个不错的想法,只是需要殿下破费。”
霍翎把请戏班子的事情一说,端王立刻道:“这有何难,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正好让戏班子在这几日抓紧排练,等到过年期间也能让燕西老百姓热闹热闹。”
霍翎这才露出一点笑:“到时我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端王看着她唇边的笑,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说要一些时间缓缓,他便给她一些时间缓缓,这几日都没有过来打扰她。
可她一边生着他的气,一边还找人写了这样的话本。
端王的心仿佛浸泡在一池春水里。春水轻柔,泛着微凉,却灼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长臂一伸,将霍翎揽入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阿翎,别挣扎,就这样让我静静抱一会儿。”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清燕西》
霍翎一大清早就在翻箱倒柜,无墨问她在找什么,霍翎道:“我们初来常安县那天,我穿的那件黑色斗篷,你放哪儿去了?”
无墨回忆道:“是那件长至脚踝,兜帽上绣了一圈火狐毛的斗篷吗?我好像收进最里面那个箱子了。”
霍翎找出来穿上,抬手戴上兜帽。临行前,她想起一事,又折返回屋里,把那块鹿形玉佩拿了出来。
端王瞥见她腰间的玉佩,心下大喜,坐在马车里朝她伸手。
霍翎果然没有拒绝,顺着他的力道上了马车。
此时,常乐县城门口十分热闹。
何泰的车队刚到城门口,就被周嘉慕和霍世鸣带人拦下了。
当然,周嘉慕明面上说的是何泰在行唐关驻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何泰离开燕西,因为正在战时不方便为他举办一次欢送会,但周嘉慕这些行唐关高层都要来亲自送一送他。
何泰露出假笑:“招呼也打完了,周将军可以把路让开了吧。”
“哎。”周嘉慕很不赞同,“何将军急什么,端王殿下还没到呢。”
何泰只是被撤除了职务,身上还挂有官职,所以依旧能称一声“将军”。
霍世鸣也假惺惺道:“何将军离开得太急,怕是要在路上过年。所以我们给何将军备了不少年礼,都是燕西的特产,回到京城以后就不好买了。一点心意,何将军千万不要客气。”
何泰脸皮微微抽搐。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周嘉慕挤兑他就算了,霍世鸣又算个什么玩意,现在都能爬到他头上来了。
三人正针锋相对着,街道尽头突然出现一辆豪华的马车。
很快,马车停在三人面前,端王和霍翎一起从马车里走下来。
在人前,端王还是简单勉励了何泰几句。若是一个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肯定无法想象这两人几乎已经撕破了脸。
等端王说完那些场面话,他身后的霍翎才缓步上前。
“何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何泰皮笑肉不笑,死死盯着霍翎的脸:“数日不见,霍姑娘风采依旧。”
霍翎抬手,主动摘下兜帽:“倒是何将军憔悴了许多,不似那日穿着一身明光甲高高在上。”
何泰面色霎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突然期待起霍姑娘进京了。”
他压低声音,只有离他最近的霍翎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以为到了京城以后,端王还能像在常乐县一样处处庇护你,处处向着你吗。我倒要看看,你到时拿什么和我斗。”
霍翎:“这就不劳烦何大人费心了。”
何泰冷哼一声,还要继续放狠话。
就在这时,城门外响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在马上举起令牌,高声喊道:“内务府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正在排队进城的百姓们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自称为内务府的一行人来到城门口,为首之人刚要将令牌递给城门守卫检查,余光突然扫见不远处的阵仗。
“内务府崔弘益,见过端王殿下。”
端王不认得崔弘益,但算算时间,他大概猜到崔弘益一行人的来意了:“崔内侍可是来宣旨的。”
“不错,不知霍姑娘现在可在常乐县。”
端王笑着朝霍翎示意,霍翎来到崔弘益面前,学着端王方才的称呼:“崔内侍,臣女正是霍翎。”
内务府的消息十分灵通,关于端王没有回京过年的风言风语,也早就传进了崔弘益的耳里。
如今见到霍翎本人,崔弘益眼里划过一抹惊艳,暗道难怪端王殿下会为此女留在燕西,单这副风姿气度,就是他生平仅见。
“那就请霍姑娘接旨吧。”
这是霍翎第一次见到圣旨。
而且这张圣旨,还是单独为她一人拟写的。
这么一块小小的料子,记录下寥寥几句话语,却承载着无与伦比的份量。
霍翎听着崔弘益宣旨的声音,却觉听不大真切,只能偶尔听到一些夸奖她
才华彰显、含章秀出的句子。
漫长的赞美声后,霍翎听到崔弘益说:“……从即日起,封为襄安郡君。”
襄安……
郡君?
霍翎下意识扫向一旁的端王,却见端王脸上也有几分诧异之色。
如霍世鸣这些知情人,同样是惊喜中夹杂着疑惑。
何泰更是郁闷得有些吐血。他方才还威胁说霍翎进了京城会孤立无援,结果陛下直接封她为郡君。
虽然只是一个正四品封号,放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依旧不够看,但也不再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了。
也许场中只有无墨是纯粹的高兴,没有考虑其它。
崔弘益还在继续宣读圣旨:“另赐黄金百两,江南上贡的绫罗绸缎十匹,西域进奉的红宝石一匣,东海珍珠一匣……”
霍翎低头望着眼前的白雪,脑海里却在快速思索着。
端王没必要骗她,而且看端王的样子,她被封为郡君一事,应该是出乎他意料的。
也就是说,在折子里,端王确实只为她请封了县君。
但朝中有人看完折子后,将县君提了一个品阶,还为她拟了“襄安”这个认可她功绩的封号,并赐下一堆赏赐。
能做到这一点的……
应该只有那个在位二十年,恩威莫测的景元帝了。
他明明可以按照端王的意思敷衍过去,又为何要额外提高对她的赏赐呢。
面前的崔弘益已经念完圣旨,霍翎暂时压下疑惑,双手接过圣旨:“崔内侍舟车劳顿,接下来可要在常乐县修整一段时间再回京?”
崔弘益道:“陛下已恩准,宣完旨后,我们可以在常乐县待到大年初二再返京。”
霍翎看向端王,端王道:“那崔内侍就与本王一道住在县衙吧。”
犹豫了一下,端王还是问道:“除了这道圣旨,陛下可还说了什么话?”
崔弘益道:“这倒是没听闻。”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圣旨上,早已无人关注何泰。
何泰冷冷扫了一眼霍世鸣和霍翎,最终还是拂袖离去,带着他的家眷,浩浩荡荡出了常乐县。
崔弘益看着这副排场,好奇问了句这是谁家的车队,听说是何泰家的,也没有再多理会。
***
景元帝赏赐的宝物如流水般送进县衙西院。霍翎随便挑了个匣子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以堆论的粉珍珠。
珍珠外观饱满圆润,大小更是完全一致。
霍翎一边把玩着珍珠,一边思索着景元帝的用意。
还是无墨想得简单。
“也许没什么用意呢。”
“也许陛下就是一个大方的人。”
“他坐拥四海,想赏赐什么就赏赐什么。他觉得小姐配得上郡君,于是就给了小姐郡君的封号。”
霍翎笑了下,也不再纠结:“说不定还真是你说的这样。”
不管景元帝这一举动背后有何深意,真正受益的人都是她。
***
仿佛只一晃眼的功夫,除夕就到了。
霍翎不方便去军营,所以这天中午,霍世鸣、孙裕成和方建白三人一起来县衙找霍翎和无墨吃团圆饭。
饭桌上,方建白问起话本的事情。
霍翎道:“燕西各县城的乐棚和戏班子都联系妥当了。”
“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元宵节那天,每天上午和下午,戏班子都会在乐棚演上一场。”
除了戏文表演外,还有说书人会在酒楼茶馆评说这一出话本。
而在各县城里,推广力度最大的不是其它地方,正是常乐县。
毕竟之前有关霍翎的谣言,在常乐县传得是沸沸扬扬,深入人心。端王想要彻底帮霍翎澄清谣言,就得多多砸钱。
“我现在被朝廷册封为襄安郡君,这个封号比县君更有份量,想来澄清也会更容易些。”
吃完团圆饭,霍世鸣三人匆匆离去。
霍翎和无墨一起贴春符、贴窗花。
春符是霍翎题的,窗花是无墨剪的,两人来来回回忙碌了半个时辰,终于把西院前后都贴了个遍。
瞧了瞧天色已近傍晚,霍翎先去沐浴,换了身新做的衣裙,正站在铜镜前梳头,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轻灵的琴音。
她披着长发,穿上那件火红色狐毛做成的大氅,走到院门口,却不急着推门出去。
琴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像是潜入夜色的一场邀约。
也许是连着谈了两首曲子,都不见院中人有任何反应,琴音突然一停,随后再起,竟是一曲《凤求凰》。
霍翎提着挂在门边的灯笼,推开院门,走向正在不远处凉亭里抚琴的端王。
端王今天穿了一身月牙色长袍,外披天青色大氅,头发并未像平日那般用玉冠束起,只是随意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天上星光黯淡,凉亭四周却挂满了各种样式的灯笼。
融融烛火映照下,端王周身的矜贵仿佛都消融了,只余俊美翩然,别有一番风流。
等他一曲弹完,霍翎迈上凉亭的台阶,一手提着灯笼放到端王面前,一手按住那把名贵的古琴。
“让我好好瞧瞧,这是哪儿来的登徒子,竟学那司马相如,在我院门外弹《凤求凰》。”
端王哑然失笑:“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霍翎眼眸一弯,满意地点点头,“难怪敢上门来当登徒子,确有几分姿色在身。”
堂堂一位亲王殿下,来她院门外弹琴取悦她,确实很难让人不满意。
端王失望:“只有几分姿色在吗?”
霍翎在他对面坐下,反问道:“那殿下觉得我有几分姿色?”
端王瞬间猜到了她在这句话里挖的坑,却还是乖乖顺着她的话答:“十分。”
霍翎又是一笑,扫见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酒水点心,右手支着下颚:“所以殿下是来找我一起守岁的吗?”
“是,我不方便让你去我的院子里,也不方便进你的院子里,只好将你请来此地。”
凉亭周围放置了一圈屏风,里面又摆了几个炭盆,只要穿得够厚,不会担心夜间着凉。
霍翎来都来了,当然也不可能直接起身走人,随手一指梨花白:“我要喝这个,殿下给我温吧。”
端王任她指挥,一边温着酒水一边道:“我命乐棚留了位置,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去逛逛庙会,再顺便看看那出戏吧。”
霍翎欣然应邀。
两人对酌许久,霍翎还让人去取来围棋,打算跟端王下一局棋打发时间。
霍翎只学过围棋的皮毛,她那三板斧,根本不是端王的对手,好在两人也不是为了追求胜负,见霍翎感兴趣,这棋下着下着,端王顺带还教了她一些围棋的技巧。
临近子时,县衙上方突然亮起一团团烟火。
霍翎丢开棋子,走出凉亭,仰头望着漫天烟花。
端王走到她身后,与她一起欣赏这场专门为她点燃的烟花。
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县衙上方的天空才再次陷入黑寂。端王将手搭在霍翎的肩膀上,温声道:“阿翎,除夕快乐。”
与端王互道了声除夕快乐,今晚的守岁就算是彻底结束了。霍翎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和端王出门去逛庙会,看那出名为《清燕西》的戏剧。
不得不说,端王请来的戏班子还是很有实力的,虽然只排练了短短几天,但最终呈现出来的戏剧效果十分好。
这年头的娱乐活动本就不多,如今有这么一出免费好看还精彩的戏剧,顿时传遍整个常乐县。
在听说这出戏要在乐棚连着演上半个月,不少还没来得及看的百姓都打算拖家带口一起去看看。
崔弘益一行人在县衙休整了几天,还顺便在县衙过了个除夕,初二一早,他们去向端王辞行。
离开常乐县时,崔弘益路过那处人山人海的乐棚,突然对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吩咐道:“去买一本《清燕西》带回京师,陛下应该会很喜欢看这
出戏。”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襄安郡君,确实无愧朕赐……
《清燕西》不仅在常乐县风靡一时,在永安县也是掀起了极大的反响。
自从霍家出现变故后,霍泽身上的浮躁和好动褪去了许多,无需父亲和长姐耳提面命,他已经能够独立完成每天的课业。
该扎的马步,该练的骑射,也都踏踏实实,不打半点儿折扣地完成了。
年前年后,家里有不少人情往来。
以往这些事情都由霍世鸣出面,今年霍世鸣不在,一直是霍泽在跑前跑后。
方氏每每看到他那样,都直念叨:“可算是懂事了。”
也因此,霍泽才没有第一时间凑到《清燕西》的热闹。
直到初二一早,霍泽的同窗好友高高兴兴跑来找他:“阿泽,我看到了一出特别精彩的戏曲,讲的还是霍伯伯和霍姐姐。戏文里的霍伯伯就像大英雄一样,还有霍姐姐,又聪明又勇敢又漂亮,难怪会被朝廷封为郡君……”
“你也知道,我姐姐快出嫁了,我娘最近都不允许她往外跑。结果我回去跟他们说了那出戏后,我娘还说今天要带我姐姐一起去看。”
“霍姐姐可厉害了,她以前还和我姐姐一起玩过,结果现在就成朝廷亲封的郡君了。”
霍泽大惊:“什么戏曲?”
同窗也大惊:“你不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同窗才在霍泽的追问下,又重新概括了一遍戏曲内容。
霍泽突然发出一声鬼哭狼嚎,捶胸顿足道:“我居然没有看到。”
得知《清燕西》还要连着演上半个月,今天上午就有一场后,霍泽也管不了其它,拉着同窗赶去乐棚,东挤挤西挤挤,愣是和同窗一起挤到了人群前排。
不多时,好戏开场。
同窗已经看过一遍,但再看一遍,还是会被一波三折的剧情吸引。
看到那大奸臣、大贪官扮相的“何尧”,他心底升起无名之火。
有那些个比较入戏的观众,还捏紧了手里的菜篮子,就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把早上刚买的鸡蛋糟蹋了。
看到那柔弱又坚韧,被“何尧”逼迫依旧不卑不亢,聪慧应对的“霍襄安”,他和周围人一起连连喝彩。
直到最后,督军大人出场英雄救美,不仅惩办贪官,嘉奖勇将,还上书朝廷肯定了“霍襄安”的功绩。
朝廷感念“霍襄安”的智谋,封她为襄安郡君。
“好!”
好人有好报,当听到最后这个合家欢结局时,场下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尤其是经过一天的宣传,大家都知道那个被污蔑迫害的勇将,就是他们永安县的霍校尉;那个被封为襄安郡君的霍襄安,就是霍校尉的亲女,他们永安县最有名的美人。
这可是大大为永安县长脸了。
同窗美滋滋扭头去看霍泽,却见霍泽双眼通红,眼中蕴满泪水:“阿泽,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心疼我爹和我姐姐,他们在写给我的信里,很少提到这些。”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苦尽甘来嘛,你们家现在也算是越来越好了。”同窗凑到霍泽面前,“所以话本里说的全都是真的?”
“嗯!”霍泽拳头攥得死紧,“肯定都是真的!”
在爹爹和阿姐写的信里,是没有提到过具体细节,但戏曲的故事脉络,确实与他所知道的一模一样。
霍泽慢慢平复好心情,与同窗道谢分别,回家找方氏。
方氏正在家里忙着招呼客人,见霍泽从外面回来,悄悄瞪他一眼。
霍泽嘿嘿一笑,拉着方氏到旁边连说带比划,方氏顿时没了招待客人的心情。
等送走客人,母子两匆匆出门,赶着去看下午那一场表演。
方氏看完以后,表现得比霍泽还要激动,双手合十连声念佛:“还好有端王殿下惩恶扬善,你爹和阿姐才能苦尽甘来啊。”
***
从景元帝还是皇子时,他就不喜宫中各种各样的宴饮,初登基那几年还勉强能压着自己的性子,由着底下人折腾,如今登基多年,早已无需再在这种事情上勉强自己。
宫中除了几场必要的大型宴会外,再无其它宴饮。
但他不喜欢,也不会禁止其他人玩闹。
后宫的妃嫔想要凑一起摆几桌,两位小公主想要去长公主府找姑妈,或是去端王府看看季渊晚,景元帝都随她们高兴。
今儿上午,外面又下起大雪。
景元帝待在暖阁里,随便挑了本闲书来打发时间,神情间颇有几分无趣。
内侍总管放轻脚步,走到景元帝身边添了些茶水:“陛下,何泰何将军今天回到京城了。”
景元帝的目光没从书页上挪开,只是语气有些古怪:“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抵达京城?自己快马回来的?”
内侍总管轻咳一声:“是携家眷,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城的。”
景元帝终于起了几分兴致,合上手里的书卷:“那岂不是说,他们是在路上过的年?”
内侍总管道:“根据驿站报上来的消息,除夕那天,何将军他们一家都宿在驿站里,还因为一些小事责罚了驿站的官员。”
景元帝道:“连年都没过,就被赶出了燕西,看来他和十三之间闹得非常不愉快。”
景元帝端起茶盏,漫不经心道:“如今的行唐关主将,是叫周嘉慕对吧。”
内侍总管应道:“是周将军。”
景元帝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难怪羌戎的事情爆发后,十三和柳国公那么积极地争取到了燕西督军的位置,朕还以为他们是想通过打赢这一战,来增加渊晚那孩子的份量呢。”
倒是他之前想得有些浅了。
内侍总管垂着头,没敢接这话,好在景元帝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反应:“还有什么事吗?”
“何将军往宫里递了折子,说是明日想进宫给您请安。”
“请安是假,告状是真。他这是想求朕给他主持公道。”
内侍总管道:“陛下英明,奴才也是这么想的。”
“朕可没兴趣断他和十三的官司。他自己做错事情,被十三拿住了错处,丢掉行唐关主将的位置,难道还想让朕下场拉偏架?”
景元帝不清楚端王和何泰之间具体爆发过什么矛盾。
但端王请求朝廷罢免何泰,以及何泰自己上的自辩折子,景元帝都是看过的。
同意罢免何泰的行唐关主将职务,这就是景元帝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理态度。
桌案上的梅花散发出淡淡清香,景元帝重新倚回榻上,翻开书卷,平静的声音从书页后传来。
“他才刚回京,不用急着过来给朕请安。让他先留在府中休息几日,等到脑子想清楚了,再进宫不迟。”
内侍总管领命退下,派自己的干儿子去一趟承恩公府,给何泰传话。
正站在暖阁门口闭目养神,身侧响起一道脚步声。
“干爹,我回来了。”
内侍总管睁开眼睛,见干儿子崔弘益站在自己身侧,满身风尘仆仆,显然也是刚从燕西回到京师。
内侍总管问:“此行还顺利吗。”
崔弘益笑道:“除赶路遭了些罪外,都很顺利。”
“怎么也不先回去换身衣服?”
崔弘益从怀里掏出一本包装得十分精细的书册,小声解释道:“这是我从燕西带回来的话本《清燕西》。”
“过年期间,这话本和话本改编的戏曲,在燕西深受欢迎。里面的主人公,正是何泰何大人、端王殿下和襄安郡君。”
“我想着陛下会感兴趣,就赶紧先给干爹送过来了。”
内侍总管赞许地看了崔弘益一眼。他收了不少干儿子,在这些干儿子里,要说最机灵最有眼力见的,还得是崔弘益。
“行,我这就给陛下送进去,你也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免得陛下等会儿要传召你。”
等崔弘益转身匆匆离去,内侍总管捧着书册,再次回到内殿。
景元帝手里的闲书已
经换了一本,见内侍总管进来,随口道:“方才是谁过来了?”
“是崔弘益,他刚回到宫里,就急着给陛下献宝来了。”
景元帝顺势看向内侍总管手里的话本:“这就是他给朕献的宝?”
“据说是燕西近段时间最有名的戏文。戏文里的主人公,陛下还都认识呢。”内侍总管特意卖了个关子,没直接说是哪几个人。
景元帝眉梢一挑。
他都认识?
景元帝将手中的闲书丢到一边:“那朕可要好好瞧瞧。”
大燕的话本行业很繁荣,景元帝闲着无事时,也会读一读民间近来颇为流行的话本。
以他的眼力和艺术鉴赏能力,在看完第一话后,也不由露出会心一笑。
谁能想到,话本里的熟人居然是何泰。
景元帝兴致盎然,翻开第二话。
看到在第二话里出场的那位“霍襄安”时,他微微一愣,下意识坐直了些,放慢阅读速度。
这一看,就看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有宫人进来请示内侍总管,问是否要给陛下传膳,内侍总管瞧了瞧正看得入迷的景元帝,也有些为难。
正在纠结之时,内侍总管就见景元帝放下了手里的话本。
“赶紧让人传膳。”内侍总管长舒一口气,走回景元帝身边伺候,“陛下看了许久。”
“是吗。”景元帝没注意时间,“几时了。”
“御膳房问了三遍是否要传膳。”
“那确实有些久了。”景元帝随口应了一声,余光扫见话本,摇头笑了笑,“崔弘益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崔弘益回去沐浴更衣后,又赶紧来殿外候着,所以景元帝一召见,他立刻就进来了。
等他行过礼,景元帝问:“这出戏,在燕西有多流行?”
崔弘益将他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景元帝指尖轻轻敲着《清燕西》三字:“你有看过这出戏吗?”
崔弘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奴才起初只是让人买了话本,担心陛下问起话本内容,就在路上抽空看了看,结果看入迷了,就没忍住,耽搁了些时间去看了戏曲。”
崔弘益敢如此回答,显然也是知道景元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景元帝哈哈一笑:“无妨,别说是你,朕读完这话本,都可惜未能亲见戏曲。”
“朕问你,你看完话本和戏曲,对哪个人印象最深。”
崔弘益不假思索:“戏文里的霍襄安。”
“这是为何?”
崔弘益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奴才以前也看过一些戏曲,像何尧、霍校尉、督军这样的形象,奴才见过不止一次,只有霍襄安这个形象是第一次见。”
“不瞒陛下,奴才会厌恶何尧,会同情霍校尉,会欢喜于督军秉公执法,但对于霍襄安,奴才是既仰慕其风姿,又钦佩其才能。”
景元帝微抬手中话本,给崔弘益赐了座和茶水,示意他说得更详细些。
崔弘益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只要陛下不怪罪,那奴才就多说几句心里话。”
“奴才没进宫那几年,老家遭了灾,县令伙同县中大户,吞掉了朝廷派发的赈灾粮。”
“那时候,奴才的爹娘还有邻居的叔叔婶婶们,最盼望的,就是朝廷能赶紧来一个青天大老爷,惩办那位县令,还我们老家一片郎朗乾坤。”
景元帝微微拧起眉,却不急着开口。
内侍总管冷汗都下来了,在旁边给这不省心的玩意悄悄使眼色。
这小子可别是趁着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偷偷告状啊。
崔弘益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后来,朝廷下来了一位御史,那位御史秉公执法,把县令和县中大户都下了狱,还把他们吞掉的赈灾粮重新发了下来。”
“奴才心里非常感激那位御史大人,如果不是他来了,奴才也许就要饿死在那场天灾里。”
“但在那位御史大人来之前,奴才的妹妹,还有奴才邻居家的老人,都已经先一步饿死了。”
听到这里,内侍总管终于暗暗松了口气,也明白崔弘益扯那么远是想表达什么了。
他想说的是,在大家都在被动期盼英雄出现的时候,霍襄安一介弱女子,选择了主动抗争。
她的困境,她的选择,她的存在,最能让老百姓揪心共情。
所以当她成功的时候,所有观众都在真心为她欢呼。
崔弘益道:“奴才离开燕西之时,燕西已是无人不知襄安郡君的美名。”
一直在安静聆听的景元帝微微颔首。
“襄安郡君,确实无愧朕赐下的襄安之名。”
最有意思的一点是——
这出戏曲能在燕西传播得如此广、如此快,肯定少不了十三在背后帮忙。
十三帮了忙,收获了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好名声。
看似并不吃亏,但是——
景元帝心下一笑。
一位亲王,又不是官员,要“青天”的美名作甚?
花费如此大的手笔,只得了面子,却没得什么里子。
真正因这出戏曲受益无穷的,还得是襄安郡君。
她知道百姓最想看什么,她知道百姓最钦佩什么,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话本。
更难能可贵的是,那竟然并非话本塑造出来的形象,而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人。于是对话本人物的赞美,就悉数化作对襄安郡君本人的钦佩。
“朕记得,她真名叫——”
“霍、翎?”
景元帝突然问内侍总管。
内侍总管连声应是。
景元帝又问崔弘益:“我看话本里说,霍襄安是燕西出了名的美人。你见过她本人,对她有什么印象?”
崔弘益的脑海里瞬间闪掠过无数溢美之词。
但最终,他谨慎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天人之姿。”
***
还没出正月十五,《清燕西》的热度也未散去,常乐县就已进入外松内紧的备战状态。
所有人都开始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端王要负责调度粮草器械,霍世鸣、方建白、孙裕成他们要忙着整军、提高士气……忙得脚不沾地。
只有霍翎所在的西院,还能保持着往日的宁静平和。
自从除夕那晚后,霍翎就对下棋起了一些兴趣,特意寻了本棋谱,闲暇时就翻一翻。
这会儿她又在翻看棋谱,无墨坐在她对面,正往发带尾部绣黑色轻羽,随口道:“小姐,你说我们这一战,能顺利打到羌戎王帐吗。”
霍翎捻起一颗黑子,对照棋谱下在棋盘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你应该问,大燕到底要多久,才能打到羌戎王帐。”
无墨吐了吐舌,也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小姐说得是。”
“羌戎撑不了多久,但这一战要是拖得太久了,也会白白消耗大燕的国力。”
两人随便聊着天,就听到门房在外面唤她们。
无墨出去一看,很快拿着一封信回来了。
“门房说,这封信是老爷派人送来的。”
“我爹?”霍翎接过一看,顿时笑了,“走,我们出趟门。”
“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霍翎一走进酒楼包厢,就听到了李宜春的抱怨声。
李宜春坐在窗边,早已换下了那身脏兮兮的囚服。
他是习武之人,血气旺盛,明明外头的积雪都有了半人高,他穿得却不算厚实,隐约可见衣服下流畅矫健的肌肉。
那双碧绿色的眼瞳紧紧盯着她,仿佛含着三分哀怨。
霍翎将手里的油纸伞放到门边:“有吗。你想见我,我不是就来了。”
李宜春瞬间眉开眼笑,招呼霍翎过来坐下,殷勤地给她斟了杯茶。
霍翎道:“心情这么好,看来你娘已经被救下了。”
李宜春点头:“这会儿正在送来常乐县的路上。”
“不过我暂时没法和她团圆,周嘉慕让我准备准备,过几日就随大军开拔,前往羌戎王帐。”
霍翎从他这番话里,提取到了不少信息:“看
来你已经进一步取得了周嘉慕的信任和支持。”
李宜春双手搭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不错,周嘉慕已经同意支持我当羌戎首领了。”
霍翎:“那就好。”
周嘉慕的支持,实际上就是端王的支持。
而端王代表的,正是大燕朝廷的意思。
李宜春忍不住瞥她一眼:“要是周嘉慕知道,他废了那么大的功夫,结果被你和你爹摘了桃子,会不会气急败坏啊。”
霍翎正色,不赞同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周将军呢。”
“我相信以周将军的为人,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反正不管你和谁合作,最终都是效忠大燕。”
“如果他知道真相后生气了,你记得劝他看开些,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
李宜春嘴角一抽,没想到她还能说出如此无耻的话语。
他故意强调道:“放心,等他知道真相后,我一定会把你今日的话复述给他听。”
霍翎微笑:“你高兴就好。”
狼崽子也就告状这种威胁人的手段了。
李宜春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噎得不轻,转而问起自己此行最关心的事情。
“……我听说,大战结束后,你会和端王一起进京?”
见霍翎点头,李宜春问:“为什么选他?难道就因为他英雄救美了?”
霍翎反问:“你看了《清燕西》?”
李宜春哼了一声,强自辩解道:“你不是跟我说,让我试着认可大燕吗。我只是在努力感受大燕的文化。”
霍翎走到窗边,同样扶着面前的栏杆,低头望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许久,她轻笑一声,侧身靠近李宜春。
微风吹动她的发梢,柔软的黑发擦好她的眉眼。
李宜春如受到蛊惑一般,几乎忍不住抬起手,为她拂开那抹长发。
“不跟端王去京师……”
霍翎先他一步,抚上他的眼睛。
这双碧绿色的眼睛,在晴朗白日里,远比在昏暗牢房显得更动人。
“难道要留在燕西,当羌戎首领夫人吗。”
李宜春猛地后撤一步。
霍翎笑了下,落空的手顺势伸向窗外,接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你!”
李宜春气得跳脚。
什么叫“不跟端王去京师,难道要留在燕西当羌戎首领夫人吗”。
这不就是觉得跟着端王,比跟着他要好吗。
呸,不对。
险些又要被这个可恶的女人绕进去。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了。
难道就因为她貌美聪慧,他就会对她动心吗!
这个巧言令色,狡诈如狐的女人!
“你急什么。”
霍翎收回自己的手,合上了窗户,微微歪头看他:“我只是对羌戎首领夫人这个位置不感兴趣,又没说对你本人不感兴趣。”
李宜春一懵,脸上表情也随之一空。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磕磕绊绊,眼神也开始飘忽,只努力强撑着最后的凶悍。
“霍翎,你、你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不会生、生气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燕西大局已定。
霍翎将李宜春的话当做耳旁风,坐回原来的位置,指着空荡荡的桌面,向李宜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最近不是在感受大燕的文化吗。”
“邀请我在酒楼包厢里见面,怎么也不让人顺便上些点心。”
李宜春的虚张声势,被她这句话一戳,顿时就破了。
“……我忘记了。”
他讪讪道。
怕她又指责他小气,李宜春一个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包厢门口,开门去喊店小二。
也没看菜单,李宜春直接把店里的招牌菜和点心都要了一份。
“这下满意了吧。”
“勉勉强强吧。有空的话别听那么多戏曲,先好好学一下待客之道,不是每个客人都如我这般好脾气。”
李宜春咬她的心都有了:“你好脾气?我就没见过比霍大小姐更难伺候的人。”
霍翎把玩着垂落在身前的发带,也没看他:“再难伺候,也没要你伺候。不用为我操心。”
这算什么。
不要他伺候,是瞧不起他吗。
但要他伺候……他又不是她的小厮。
这说法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听着就是让人心里不得劲。
李宜春气得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开始猛灌,结果刚喝了两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用手背狠抹了两下嘴:“这茶怎么这么烫!”
面前递来一张绣有黑色轻羽的手帕,李宜春抬眼看了看霍翎,还是接了过来,胡乱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
“还你。”
“我不要了。”霍翎直白地表示嫌弃,“都是你的口水。”
李宜春:“……”
李宜春这回没怼回去,默默将帕子收好。
“烫得厉害吗?”霍翎盯着他,关心道。
李宜春别开眼:“还行。”
酒楼的菜上得很快,不多时,桌子上就摆了六道菜和两道点心,连茶水也让人重新上了一壶。
霍翎特意叮嘱店小二:“茶水不要太烫的。”
李宜春恨恨咬住筷子,把从霍翎身上受到的气,全部撒在这一桌饭菜上,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吃到后面,霍翎就支着下颚,坐在旁边看他吃。
“看什么看。”李宜春在吃饭间隙抽空问她,“霍大小姐是不是从来没见过,像我这般狼吞虎咽的吃法。”
“你可以慢慢吃,这里没有人会和你抢。”
霍翎展示了自己的好脾气,不仅没因为这冷嘲热讽生气,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腊肉。
李宜春却因为她的话语和动作愣住了。
“你以前……”
霍翎斟酌了下自己的话语,换了种问法:“刺杀端王那天,你发号施令时,是用狼嚎声作为信号。”
李宜春盯着碗里那几块腊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将腊肉送进嘴里,默默嚼了一会儿咽下,才开口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那几声学得非常像。”
霍翎:“如果不方便说,或者不愿意说,就别说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宜春道,“我从小就在狼堆里长大,学别的不容易,叫这个就是本能。”
霍翎没有马上接话。
李宜春低下头,用筷子胡乱戳着碗里的米饭。
“王帐里养了几头狼,我小时候只要惹了首领夫人或几位兄长不高兴,就会被丢进帐篷里关着,和那几头狼共处一室,还要和它们一起抢吃的。”
那些人没想过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狼都是被栓起来的,长长的链条锁死它们,让它们只能在不远处,用泛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盯着他,却无法直接扑上来咬死他。
“死不了,但也没办法从它们口中抢到食物。”
李宜春将戳得乱七八糟的米饭塞进嘴里:“好在他们也没太过分,把我关个大半天就放出去了。”
终于吃光碗里的最后几粒米饭,李宜春将筷子一丢,长臂往后一伸,就这么搭在了霍翎的椅背上。
“不过你也知道,人的忘性总是很大的,他们总有忘记放我出来的时候。”
他嗤笑了一声,侧头去看霍翎:“人在饿疯了的时候,就算是从狼口里抢吃的,也必须要去做。”
“终于有一天,那些人过来放我离开时,看到的就是正埋头在食槽里吃饭的我,和那几头狼血淋淋的尸体。”
他赤手空拳,搏杀了那几头被锁链束缚着,早已被驯化掉大半野性的狼。
有时李宜春会想,在那一天夜里,也许他才是真正的野兽。
他失去了一个人类该有的胆怯和畏惧。
反倒是那些狼被他杀得退却了,恐惧了,臣服了。
“这件事情传到我那位父亲耳朵里,然后我的处境一下子就变好了。不会再有人把我和狼关在一起,我还能住进单独的帐篷里,甚至能跟着羌戎里的勇士习武。习得一身好武艺后,还能亲领一支精锐。”
方才一直没开口的霍翎说道:“他只是看到了你的利用价值。”
李宜春轻轻一笑,眼眸里同样漾出笑意:“你也是。”
霍翎与他对视,坦然点头:“我也是。”
李宜春暗骂:坏得这
么理直气壮,真是让人连指责她的理由都没有啊。
李宜春原以为,她在听完他的故事后,会心生同情怜悯,或是为这样坎坷曲折的身世震惊诧异。
可她都没有。
霍翎只是轻声道:“原来你还真是一只狼崽子啊。”
“什么狼崽子。”李宜春震惊诧异,“你骂谁呢。”
霍翎:“难道你现在能算狼王了?”
李宜春还是很不满,嘟嘟囔囔:“那也不至于是狼崽子吧,听起来一点都不威风。”
霍翎:“等你彻底掌控羌戎各部落,在羌人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威望后,再来我面前耍威风不迟。”
李宜春顿时决定跳过这个并不令人愉快的话题。
“你吃饱了吗。”霍翎又问。
李宜春拿起筷子,这回总算是放慢了夹菜的速度:“差不多了。”
霍翎抱着茶杯,好奇道:“当初是谁派你潜入常乐县执行刺杀任务的。”
李宜春冷笑:“我那几位兄长。”
他在军中表现得太好太抢眼,以至于他那几位兄长都坐不住了。原本彼此厮杀得厉害,却能为了对付他,暂时放下恩怨联手。
霍翎:“羌戎首领没说什么吗?”
李宜春道:“他培养我,原本就是为了得到一把好用的刀。现在都到了羌戎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他会在意一把刀折没折吗。他在意的只是我能不能完成任务。”
霍翎笑了下,温声道:“你当初被抓住以后,就应该直接投靠大燕,根本没必要在牢房里倔着,还说着什么不如死了算了的胡话。”
李宜春翻了个白眼。
他这种行为不是很常见吗。
怎么被她形容得,他好像尽在做傻事了。
“我和你们可是敌人。我怎么能确定,投靠你们,就一定会比在羌戎的时候好呢。”
霍翎问:“那你后面是怎么确定的。”
怎么确定的?
李宜春一直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
有时想着不如死了算了,这尘世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地方。
有时又觉得,要是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那几位兄长了。
于是他总能在死亡逼近那一刻,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挣扎着继续往前爬。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羌戎人还是大燕人。
生母是个伺候贵人的女奴,只要寻到机会,就会悄悄溜过来找他,教他说汉话,让他时刻谨记自己是大燕人。
可是,孕育着他的羌戎,都对他如此残酷。
这要他如何信任一片素昧谋面,只存在于生母只言片语里的故土。
他是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就算死了,也是一只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
直到那日,在牢房里,他听到面前的姑娘说: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拼命去练武,不会在乱军里冲锋,不会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还不放弃突围的机会。”
“说着求死的话,做着求生的事情,不觉得很矛盾吗。”
“……时人讲究落叶归根,你在羌戎寻不到自己的根,为什么不试着来认可大燕呢?”
那一刻,他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他强装出来的桀骜冷酷,在她面前都成了纸老虎。
努力呲出来的尖牙,也都被她视作笑闹。
她竟然妄图驯服一只野兽。
***
李宜春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
明明已经吃撑了,还是努力解决掉了桌面上的所有饭菜。
霍翎叫来店小二收拾碗筷。
李宜春又重新倚回栏杆,推开窗户,回头朝霍翎笑:“和你吃饭很开心。”
霍翎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的吗?”李宜春一手抓着栏杆,身体向她倾来,似乎想要辨明她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哄人的假话。
可他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来。
她好像有一种天赋,能把哄人的假话说得比真心话还真。
以至于你明明怀疑她在哄骗你,但又忍不住在想,就算真是假话也没关系。她至少还愿意花心思哄骗你。
于是李宜春也不再探究:“可惜,这样的机会,以后怕是没有了。”
霍翎道:“虽然不能一起吃饭,但如果以后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可以给我写信。”
李宜春鬼使神差道:“那要是没什么问题,可以给你写信吗。”
霍翎微笑:“最好不要。”
仿佛有一盆冰水,在这寒冷刺骨的九重天兜头朝他浇下。李宜春在心如死灰和死灰复燃间来回横跳,他气得口不择言:“霍翎,我真想咬死你。”
“那可不行。”霍翎用手抵着他的额头,将他凑近的脸推远,“别想占我便宜。”
李宜春恨恨磨牙,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心底哼了哼,反正有没有问题,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她不让他写,他偏要写。
不能再被这个女人拿捏住了。
“行了,别闹了,等天色一暗我就要回县衙,你再与我说说羌戎那边的事情吧。”霍翎对李宜春道,“别说王帐那些讨厌的人,就聊聊你自己的事情,或是羌戎的风光。”
只要霍翎想,她就能成为最好的倾听者。
两人随便聊着羌戎的事情,一直聊到夕阳西下。
晚霞烧红天际,又将满地白雪染成绯色,霍翎戴好斗篷兜帽,对背对夕阳的李宜春说:“我走了。”
李宜春静坐在斑驳暗淡的光影里,语气有些沉闷:“你明天还出来吗。”
“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周嘉慕对常乐县的掌控力不弱。”
李宜春揭穿她:“你是怕被周嘉慕发现吗,你分明是怕被端王发现。”
“你是在指责我心虚吗?”霍翎被他逗笑,隐在兜帽后的眼睛也弯成月牙,“李宜春,以后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不然旁人会误以为——”
“我是出来与你私会的。”
大门打开,被厚重大门阻隔的喧闹声也从酒楼大堂飘来,霍翎没有回头:“别担心,在我离开燕西之前,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李宜春愣愣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半晌,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
“该死的。”
他咬牙切齿。
“霍翎你这个坏女人。”
***
霍翎和无墨回到县衙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她们从门房那里要了一盏灯笼,沿着石子路回到僻静的西院,却发现原本应该一片黑暗的西院,此时烛火通明。
走近一看,霍翎就看到了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亲卫。
她朝亲卫点头示意,又将手里的灯笼递给无墨,自己先一步走进最亮堂的那间屋子里。
端王坐在霍翎的书桌前,手里还握着霍翎看了一半的棋谱。
霍翎解开斗篷挂好,随口问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了。”
端王抬头看她:“这几天光顾着忙军营的事,好不容易有了空,就想来你这里躲个清闲。”
等霍翎走到他的身边,端王放下棋谱,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今天怎么突然出门了。”
“在县衙闲着也是闲着。”
端王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他笑着看了眼棋谱和桌案上的棋盘:“你最近在学棋?”
“上回和殿下下棋,输得太惨了,我一直想把场子找回来。”
端王笑道:“这可不容易。”
霍翎跃跃欲试:“不如殿下再来与我手谈一局吧,正好让殿下看看我的进步。”
即使苦学半个月,霍翎依旧不是端王的对手。
但要是不论胜负,只看场面,她这一局输得可比上一局好看多了。
端王捻起一颗颗白子,将它们放回棋盒,真心赞叹道:“阿翎,你进步得实在太快了。”
霍翎也不谦虚:“迟早要杀得殿下片甲不留。”
端王失笑:“那我等着。”
下完这局棋,月色已爬上枝梢,霍翎起身送客,端王也没有再留,只说自己后面可能没时间来找她。
“等天气再暖一些,大军会立刻开拔。”
说完这句话,端王的视线一直落在霍翎身上。
霍翎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上前为端王抚平衣襟:“殿下要是不担心我会影响到你处理军务,我隔三岔五就给殿下送些汤水过去。”
“红袖添香,我只会求之不得。”
得了霍翎的保证,端王才心满意足离开。
为了这一战,燕西早已暗中筹备了许久。粮草兵械齐全,士兵们又刚过了一个好年,这会儿士气正盛。
二月初一,拨雪见春,大军自行唐关开拔。
出征之日,霍翎特意跟着端王一起去送霍世鸣,祝霍世鸣此战立下大功凯旋。
端王还要去勉励其他将士,霍翎留在霍世鸣身边,正与他聊着战事的细节,突然察觉到身后有道灼热的目光。
她敏锐回头。李宜春坐在马上,正遥遥凝望着她。
能一眼就在千军万马里认出李宜春,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因为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没穿大燕戎装的人。
霍翎与霍世鸣说了一声,快步向李宜春所在的方向走去。
李宜春显然有些惊讶,一直到她来到他的马前,他才回神:“……你怎么过来了。”
霍翎道:“要是没看见就算了,既然看见了,总要来跟你招声招呼。”
“此行一切小心,万盼顺利。”
李宜春没有下马,只是尽可能压低身形,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在你离开燕西之前,我会收拢羌戎各部的人手,从羌戎王帐赶回来的。”
霍翎点头:“好,到时我为你摆上一桌饭菜庆功。”
“行了,你快走吧。”李宜春挥手赶她走。
霍翎:“居然这么不欢迎我吗。”
李宜春双手抱臂:“我这是在报复你上回丢下我。”
“一点也没觉得被报复到了怎么办。”霍翎一笑,朝他挥手作别。
千军万马开拔的景象十分壮观,身披坚执锐的将士们宛如洪流,浩浩汤汤。
所有试图阻挡洪流的敌人,都如同遭遇海水的溪流,最终被海水同化,与海水一起奔赴汪洋大海。
大燕兵分三路,主路由周嘉慕亲领,左路由一名资历深厚的老将率领,右路则由霍世鸣统率。
三路横穿,不断切进羌戎领土,将羌戎的顽强抵抗彻底搅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定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来,羌戎在无定河流域北部不断发展壮大,如今为了阻挡大燕的兵峰,他们更是在无定河沿线修筑起了三十六座营堡。
这一战取不了巧,唯有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
十七天苦战,大燕连下二十三座营堡。
无定河顺利插上大燕的旗帜。
长风猎猎,旌旗卷舒。
羌戎首领经营二十余年的威望,彻底跌落谷底,统治更是岌岌可危。越来越多的羌戎部落在私底下联系大燕,想要临阵倒戈。
大燕的这面旗帜,从无定河一路飘扬到了羌戎王帐之外,兵锋彻底抵在了羌戎首领的脖子上。
在这种时刻,大燕反倒不急着一鼓作气攻占羌戎王帐了。
大燕三路军队各自驻守一方,暂时休整。
战报传回后方,端王看着上面的内容,脸上满是笑意:“大局已定。”
霍翎接过战报,仔细扫了几眼。
确实是大局已定。
现在就看大燕要以多大的伤亡拿下羌戎王帐。
还有就是,谁能活捉羌戎首领。
事实是,大燕只付出了极微小的代价就拿下了羌戎王帐——因为李宜春潜入羌戎王帐,成功说服了一部分人与大燕里应外合。
光凭这一项功绩,李宜春的首领之位就彻底稳了。
而最终,顺利活捉羌戎首领,拿下此战最大功劳的人,是霍世鸣。
霍翎看到这份战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回京师的时机,到了。
果然,没过两天,端王就来找她,与她说起回京之事。
端王是燕西督军,为了羌戎叛乱一事才来燕西坐镇。
如今战事结束,后续的事情都可以交由燕西本地官员来负责,他这个督军也就没有了继续留在燕西的理由。
所以端王打算等大军回到行唐关后,就带着俘虏回京献俘。
“好。”霍翎高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要随殿下去京师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庆功宴。
回京献俘不是一件容易事,为了能够彰显出大燕的威势,其中颇多章程。端王提前来找霍翎,也只是为了与她打声招呼。
看霍翎表现得如此期待,端王不由一笑。
三月二十,春分。
草长莺飞,大地春回,在漫无边际的辽阔原野上,惊现一道黑色洪流。
旗帜招展,精锐开路,燕西十万将士终于凯旋。
霍翎脱去厚重的大氅,换上轻盈的长裙,此时正站在城门上,看着这道黑色洪流不断蚕食青色草面,一点点铺开,蔓延至城门之下。
她在大军里寻找,没花费多少功夫,就看见了一身明光甲,骑在骏马上,被万军簇拥的霍世鸣。
没有上司在背后捅刀子,又能独领一路军队,还活捉了羌戎首领,霍世鸣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似乎是注意到了霍翎的身影,霍世鸣身后,有一个戴着黑色头盔的身影高举右手,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
然后,那道身影纵马靠近霍世鸣,与霍世鸣说了些什么,霍世鸣也抬头看向城墙。
霍翎笑着朝他们挥手。
不过很快,霍翎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在霍世鸣后方,有一辆狭小逼仄的囚车。
囚车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
低垂着头,杂乱着发,看不清面容。
脖子套着木枷,双手绑着铁链,双手戴着铁镣,被死死束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能拥有如此待遇的,当然只能那位要去京师洛城献舞谢罪的羌戎首领。
霍翎还记得周嘉慕对他的评价:“花费二十余年时间,不断发展壮大羌戎,经营出了庞大威望。不论立场,确实无愧雄主之名。”
霍翎也记得李宜春提到他时,那种既痛恨又有一丝无奈佩服的语气:“残暴,自大,狂妄,他身上有太多缺点。但这些缺点放到他身上,只会让你觉得,一位英雄人物原本就不是完美无缺的。”
半年前,羌戎集结五万军队围攻行唐关时,是何等气吞山河。
如今,这位羌戎的雄主,白发苍苍,跌落谷底,阶下之囚。
霍翎安静注视着囚车,直到囚车进入城中,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小姐,大军已经进城,我们快下去迎接老爷和表少爷他们吧。”
无墨在旁边提醒霍翎。
霍翎长长舒出一口气,朝无墨笑道:“我们走。”
霍世鸣正被一大堆人簇拥着恭维。
也不只是他,围在周嘉慕身边的人明显更多。
无墨垫着脚在人群外围看,小声问霍翎:“小姐,我们还要过去吗?”
霍翎轻笑:“还是别了,反正我们也不急在一时,先让爹爹好好享受一下将领凯旋的光辉时刻吧。”
两人没有往人群里走,却有人从人群最里面努力往外走。
来人脱下黑色头盔,露出一张眉目清冽的面容。
方建白笑:“阿翎。”
霍翎也跟着一笑,来回打量他。
无墨说出了霍翎的心声:“表少爷,你黑了许多。”
霍翎补充道:“但瞧着精气神十足。战场果然是个磨砺人的好去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建白抱着头盔,引着她们离开人群,与她们说起行军路上发生的一些趣事。
霍翎听着听着,余光扫见他盔甲下
露出的点点纱布,关心道:“你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已经快好了,只是伤到了骨头,大夫说还得静养一段时日。”
“怎么受的伤?”
霍翎不问起,方建白不会主动提及。
但她若问起,他也会如实道来。
“是在最后一战攻入王帐擒拿羌戎首领时受的伤。”
毕竟是羌戎的雄主,即使功败垂成,大业落空,身边依旧有亲信在追随保护。
方建白他们在那里遇到了顽强抵抗。
面对一群不怕死的疯子,即使大燕人数更多,也很难立刻掌控局面。
霍世鸣为了鼓舞士气,身先士卒,方建白一直跟在他身侧护卫。
方建白肩膀上的刀伤,就是在那样混乱的境地下,为了保护霍世鸣伤的。
“虽然受了伤,但也算立了功。”方建白故作洒脱。
霍翎道:“我明日给你送些补身体的东西过去,别总是逞强。”
方建白用懊恼的语气道:“我这不是逞强。明明我才是做兄长的,阿翎对着我说话时的口吻,怎么像是对着阿泽一样。”
无墨捂着嘴笑出声来。
霍翎却从方建白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他在自称“兄长”。
是已经接受了他们有缘无分的结果,决定重新退回到兄妹的位置上吗?
如果是的话,霍翎为他高兴。
他其实也只比她大了两岁,却自小就是个细致周全的性子,能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她不爱他,但在她的人生里,他是特别的存在。
霍翎可以坦然算计端王和李宜春,思索着能从他们身上获取多少筹码,却不愿方建白在她身上耽误太多心力。
她只愿他顺遂。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浪潮。
“这是怎么了?”霍翎好奇道。
无墨去打听了一下:“端王殿下说,今晚要在军营举办庆功宴,让鏖战几十日的将士们放开了吃肉,敞开了喝酒。大家都高兴得很。”
端王忙着招待将士们,无法抽身来找霍翎,却派了亲卫来问她要不要出席庆功宴。
亲卫转述端王的话。
“殿下说,军中将士们大都听说过襄安郡君的事迹,这庆功宴,也是属于郡君的庆功宴。”
“如果郡君出席,他就在前排给郡君单独设一桌。”
霍翎也没想到端王会这么说,诧异过后,立即表示自己会准时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