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柳重月语气淡淡,“你们玩。”
“大师兄在宝贝什么?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能提升修为的?”
“再怎么提升也就是一个筑基期的废物而已,不如还是给师弟们分了算了。”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抬起眼,目色凌冽,将那想要伸手的弟子唬得愣了一瞬。
柳重月还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只道:“不要打我的主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原路返回先行下山。
谁料身后站着的是景星,景星似是有些生气,说:“我没让你走。”
“那你想要怎样呢?”柳重月对着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比试一场就放我走是吗?”
景星抓着剑的手微微收紧:“比试?你如今这幅样子怎么比?你甚至连剑都不愿意拿出来。”
“我没有剑。”
“你说谎,仙尊分明将剑送给你了。”
“哦,”柳重月轻轻笑着,“好吧,那我用不了剑,行么?”
这样的话更叫景星生气,景星原本便性子冲动,下意识便抽出了剑。
见他动了手,那群早蠢蠢欲动的弟子便纷纷涌了上来,缠斗在一起。
柳重月抱着盒子,脚下藤蔓丛生,带着他腾空而起,转眼便落在身后不远处。
他不欲动手,匆匆往山下跑,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回荡在林间。
忽然间,一道剑意打在他脚下,柳重月蓦地向前扑去,从台阶上滚下,手中小盒子落在身前。
柳重月浑身发痛,狼狈地撑起身体,第一反应却是去摸他的小盒子。
还未等他碰到,一只手将其拾了起来。
柳重月头脑空白了一瞬,抬眼只见景星疑惑的面色,问:“这是什么,值得你这样护着?”
“还给我……”柳重月喃喃道,“别打开它。”
景星恍若未闻,拆开了结界和搭扣。
柳重月忽然只觉胸口阵痛,像是被人挖着心一般,痛得他喘不上气。
他骤然暴起,向来笑意盈盈又温和,像是没脾气的人,在这一刻却被恨意和悲痛侵占了身体,爬上了皮囊。
他嘶吼道:“还给我!”
“把我师尊还给我!”
景星怔然片刻,柳重月已一拳砸在他下巴,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他头一次见柳重月这般疯嗔癫狂的模样,一时间没法回神。
等疼痛唤醒他的意识时,柳重月已经被师兄弟们围了起来。
景星忙道:“都住手——”
话未说完,人群中骤然散出大片仙力,顿时将他们都打飞四散而去。
明钰残留的仙力慢慢裹挟在柳重月身上,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影,将他抱在怀里。
那是一个很亲密暧昧的姿势,景星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柳重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忽然发觉不对。
师尊抱徒弟,会是那样的姿势么?
天地苍茫,无人能回应他的疑惑。
柳重月已恍然入梦去。
他梦到自己还是一只未开悟的小狐狸时,明钰将他从乱糟糟的、一片狼藉的狐狸洞里抱出来,放在怀里轻轻抚摸脑袋和后背。
又一个恍惚,他发觉自己正站在明钰身后,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从前的一切再度发生。
明钰回身时,瞧见他在身后,忽然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
他摸摸小狐狸的脑袋,问:“我死了?”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脑袋还有些空白,什么都想不清楚,也说不出口。
明钰垂眼逗了逗小狐狸,又说:“原来……你以后会长这样。”
“你叫什么?”明钰问,“我给你取名叫什么?”
只这一句,柳重月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踉踉跄跄向着明钰那方走去,未至对方身前,却忽然脚下一软,跪倒在对方面前。
他沉溺在梦境之中,陪伴在明钰身边。
梦里有伴他长大的师尊,有对方的怀抱和安抚,有他从未言说的些许隐秘青涩的情愫。
他在梦里依偎着明钰沉沉睡去。
直到再度清醒。
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漫山大雪里,望着苍茫刺目的日光出神。
世事一场大梦,一枕黄粱清醒而来,才惊觉,他已经没有家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
“叮当——”
铃铛的响声回荡在耳边, 发出长长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柳重月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仙根正自外散发着灵力,游走在魂魄四处, 慢慢温养着出现破损的地方,也将他从魇阵中带出。
他意识还不清楚, 茫然地半睁着眼趴在那人宽厚的后背上。
似乎是自己发尾的铃铛在响, 很清脆的声音,并非院门上那枚驼铃。
柳重月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境中脱离了, 那时隐约看见了明钰的身影,他一路追出去,兴许是让魇阵有了可乘之机,又将他困在了其中。
他其实根本不想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沉溺在梦境中便可以一直见到师尊和爹娘了,他还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
直到某一日在梦境中, 明钰让他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师尊……”柳重月喃喃着张着唇瓣。
他听见那个背着自己的人好不要脸地应声:“诶。”
柳重月闭了闭眼,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瞬总算清醒了,不耐道:“我又不是叫你。”
辛云笑起来,他一笑, 靠在他后背上的柳重月便感到肌肤相贴的部分传来震颤。
辛云道:“哎,有人在我背上叫了一路的师尊,我都应了一路了, 这会儿又说叫得不是我。”
“是你自己太自作多情。”柳重月转开脸, 他身上还是没力气, 只能继续趴在辛云背上,“这是什么地方?”
入目一片昏黑,隐约能看见些许房屋街巷, 也并未点灯,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已经离开董凡雁的幻阵了,如今我们在瓷妖的幻境内,不是我们先前离开的位置,都是大雾,看不清楚这是在哪。”
柳重月记起那会儿在自己眼前展开的幻境出口,他这才发觉不对,翻过手掌看自己的掌心。
是之前附身的那具瓷偶。
灵力凝成的身躯竟然散去了?
柳重月怔了怔,又下意识去探查体内,之前从辛云那抢来的仙根还在自己身体里,并未被对方抢回去。
他总算松了口气,又听见辛云问:“你叹什么气,怕我趁你被梦魇将仙根夺回来么?”
“谁怕你,”柳重月嘟囔道,“为什么身体又变回去了?”
瓷偶的身体已经濒临破碎,现在换回这具身体,想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柳重月又盯着自己掌心的裂隙看了一会儿,辛云道:“与这个幻境有关……先去找我那几个师侄,这幻境中过了多久也不清楚,要是那群小孩死在里面才是糟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哦,先前在幻阵中看到的那个宗门,是定阳宗。”
柳重月先说:“定阳宗是什么?”
后又觉得定阳宗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想不起来,二人已入了主街。
浓雾泛着昏黄,街边房屋屋檐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未曾阖严的窗户也在吱呀作响。
街巷上见不到任何人影。
柳重月趴在辛云背上,转着脑袋打量周遭,问:“这城中的人呢?”
“都是幻境,看不到人影的,”辛云道,“这座城自千年前成为死城,后便再也没有人来往了,城门的草木都已经半人高,许久不曾有人来打理。”
柳重月又并非从城外进来的,也不知晓城外什么模样,便不曾接口。
辛云又道:“说起来,我先前入你梦中唤你,看见你师弟还蹲在长明灯边抱着你的长明灯哭天喊地。”
“景星?”柳重月有些懵,想象不到对方哭天喊地是什么模样,心觉是辛云夸大其词,又提醒他一回,“与我无关,他要是哭死了,也与我无关。”
辛云知晓他怕是厌恶那个修士,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继续背着柳重月往前走了。
没走两步,柳重月又道:“你也别太洋洋得意。”
“我?”
“你后背都在颤,笑也躲着些吧。”柳重月不满道,“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因为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响动,只觉得这声音格外刺耳,听得人有些难受。
辛云便站住了脚,一只手背着柳重月,另一只手唤出木剑握在手中。
柳重月手臂揽紧对方的脖颈,悄悄散出一点点灵力,却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再顺畅使用体内的灵力了。
柳重月不清楚是因为幻境还是因为仙根的主人故意限制,他只能借着那一点点灵力散出去,探查着周遭的情况。
他感知到大雾里有几个人影,似乎在抬着什么东西,走起路来缓慢又僵硬。
那些声音便是他们发出来的。
柳重月疑惑道:“这城中还有人啊。”
此话刚出口,那些人影逐渐从大雾里显现而出,并慢慢在眼前清晰。
那是一些已然干枯的干瘪尸体,身上还沾着泥土,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一般。
因为浑身血肉早已被腐蚀,只剩下一点点皮囊裹在干枯骨骼之上,所以走动起来才会那般僵硬。
柳重月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看见他们手中正抬着棺材。
“这是又弄来新的新娘了?”柳重月有些懵,“上前去看看。”
“你倒是不怕死,就敢这样直接上前去。”
“反正你也死不了。”
柳重月说完又想,自己本来也已经死了。
能出去这个幻阵不便好了。
辛云便背着他往路边站了站,上前去。
柳重月抻着脑袋看那棺材,却只看见一只金手自其中骤然钻出,顿时向着自己抓来。
柳重月吓了一跳,倒是辛云面色未变,手中挽了个剑花,剑意直斩而去,将那金手从中对半斩开。
辛云背着柳重月腾空而起,地面忽然开始震颤皲裂,划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混着魔气的金像自地底攀爬而上,变成顶天立地般的巨像。
耳边俱是呼啸的风声,话音都被掩藏,听不清楚。
柳重月闭着眼,紧紧扒在辛云肩上,听见身后传来瓷妖尖锐又近乎凄厉般的尖笑。
柳重月凑在辛云耳边大声道:“金像!金像是阵眼!”
话音刚落,辛云忽然飞跃落在房檐之上,脚下一踏,反飞身向着身后金像那边冲去。
手中木剑散出大片金灿的光芒,凝成一道清晰的剑意。
辛云高声道:“破!”
一瞬间,剑意直刺而下,伴随着瓷妖的惨叫,金像轰然碎裂,轰隆隆自半空块块坠下,砸在地面上。
辛云背着柳重月落在房檐之上,浓雾还未散去,反又多了许多灰尘。
柳重月挥挥手将灰尘打散,又呛咳两声,说:“你修为又精进了?”
“本就是渡劫期,”辛云转头就走,“之前为了减弱腐蚀,才一直将修为压制着。”
“杀戮道竟这般凶险。”
辛云不置可否。
二人又回到先前的佛堂,原本镇压着瓷妖的金像已从莲台上消失,佛堂内空荡荡,没见到什么人影。
柳重月道:“你那几个师侄莫非是死了。”
“应当没有。”辛云仔细探查了一下周遭的气息,又背着柳重月离开佛堂,向着后院去了。
柳重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幻阵有要崩塌的迹象。
他心觉奇怪,先前想了一路,再加上经历过另一道幻阵,对瓷妖的执念所在多少也了解了。
她怨恨仙道杀了她的夫君,又怨恨仙使故意隐瞒向安的身份,于是到最后人财两空,争来斗去,什么都没得到,反又害了向安一次。
那会儿与金像缠斗时他隐约也有感知到向安残留在金像上的情绪,似乎有些懊恼,也有些后悔。
向安被引诱修邪术,这件事情似乎还有些什么隐情,并非完全是因为他心性不稳。
但幻阵能看到的终究有局限,柳重月知道向安还有话想与他说,他猜不到,但知晓阵眼便在金像之上。
如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还是没有破阵的迹象。
柳重月甚至又觉得辛云先前轻而易举便将金像打碎,似乎也有些蹊跷。
瓷妖盘踞在此处上千年,剥夺了无数修士的修为,一个渡劫期,当真便能就这般将其打碎么?
那瓷妖是死了,还是还在活着?
柳重月心中有些不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的呼唤:“师叔!”
那几个年轻的弟子匆匆向着他们这边跑来,为首的大师兄受了点伤,形容狼狈,但见了辛云还知晓向他规规矩矩行礼:“师叔,总算找到您了。”
“城中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辛云一问,几个少年便围上来七嘴八舌道:“与您分散之后安静了几日,金像也没了动静,但我们还是没办法离开这座城,也无法传话回定阳宗。”
“定阳宗?”柳重月忽然打断道。
怪不得方才听辛云提起时那么熟悉,原是辛云便是定阳宗出来的。
也是,这几个少年先前还说过自己的来历,是柳重月对千年前的事情不熟悉,也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没记在心里。
谁承想几个少年见了辛云背上背着的人,各个都面露茫然,问:“师叔,这位是?”
这便不认识了?
柳重月懵了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之前用的是向安的脸,不是自己的。
这群少年不认识也正常。
辛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主动替他解释道:“一个前辈。”
“前辈好,”几个少年向他作揖,很快又转开视线问辛云,“师叔可有办法离开幻阵?”
“是啊,辛云,”柳重月小声道,“阵眼在金像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幻阵还未有什么动静?”
“擅阵之人不是你么?”辛云笑起来,“你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知晓。”
柳重月:“……”
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辛云在宗门内一向是冷漠无情的,因下半张脸被反噬腐蚀,总是戴着覆面,更显得无情无欲。
此次能让辛云带着他们出行历练已十分难得,谁想得到师叔本容竟这般俊美,还……
还笑得这么灿烂。
像被夺舍了似的。
辛云又道:“先去找个地方休整片刻,待大雾散去,兴许便能找到办法了。”
于是几人又返回了佛堂,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也不见什么别的危险气息,只是这大雾分毫没有要消散的迹象,反倒越发浓郁。
方近了佛堂,辛云远远瞧见那莲台之上,竟端坐着一尊完好无损的金像。
柳重月眉心微蹙:“难怪幻境没有反应,原是这瓷妖像你一般,竟也打不死。”
“为何要拿我做对比?”
“那你做对比又如何,你不是这样的么?”
“我自然不是,不死之身是你自己猜的,我又不曾承认。”
柳重月:“?”
柳重月:“你先前分明说你死不了的。”
“那是因为在幻境里,”辛云似笑非笑,“幻境里是一个样,出来了是另一个样,人在幻境中,是束缚也是保护,无论遭受怎样的危险,出了幻境最多也就是损伤些许魂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柳重月:“……”
他怎么不知晓还有这种事。
师尊不曾教过啊。
柳重月多少有些郁闷,又懒得与辛云争辩,闭上嘴不讲话了。
几个少年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
“没见过师叔这般模样。”
“师叔平日讲话都不超过十句的,今日竟同这位前辈斗嘴,实在是让人惊讶。”
“待我出了幻阵,我一定要将此事写在传讯台上,给宗门的师兄师姐们看看。”
“你胆子大了,敢把师叔的八卦挂上去。”
“反正都是匿名的,谁知道是谁写的。”
柳重月回了两次头。
第三次回头,他实在忍不住,对着几个少年摆摆手,又指指辛云,比着口型道:他听得见。
几个少年纷纷噤声,不敢再多说了。
***
辛云已背着柳重月行至佛堂门外。
想了想,他将柳重月从自己背上卸下,将其塞到那大师兄背上,言简意赅:“站着别动,出事就跑。”
那大师兄懵懵懂懂点头:“哦哦好的师叔。”
等辛云一走,几个少年纷纷围上来,眼睛亮亮地将柳重月瞧着。
柳重月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您和师叔是什么关系!”一个少年有些激动,也十分开门见山,“天啊,您不知道师叔平时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性子活泼,轻咳两声,演着辛云平日地样子,冷着脸板着背,站得笔挺笔挺,硬邦邦说:“哦,不去。”
“哦,行。”
柳重月想起刚见到辛云的时候,对方确实也是这幅样子,冷冰冰的,戳一下才动一下。
也是后来看见了自己的脸才转变了态度。
柳重月公然编排他,道:“那是他平日太装,实际上便是个登徒子大色胚,见人漂亮便直勾勾眼巴巴地跟过去了,像是被勾了魂似的。”
几个少年都有些懵:“啊?”
您长得也不算太好看吧。
这话说出去也不太礼貌,几个少年只能强忍着,没敢搭话。
柳重月又继续道:“我与他在幻境中相伴许多许多日,你们不清楚,那幻境里一去便是好几年,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哇!”
“还和他生——”
话没说完。柳重月又想起之前辛云定他身摸他肚子还想给他喂生子丹,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烫,将这话咽了回去:“他还跟我许诺说,往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我做主,他什么都不管,宗门发放的灵石仙丹还有钱财都交给我保管,他需要的时候便让我拨给他。”
“没想到师叔还是个耙耳朵妻管严。”
“实在是想不到啊。”
“那当然,”柳重月有些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诶!”
他被人拦腰端起。
辛云面无表情,一手夹着柳重月,另一只手提着剑,同几个鸦雀无声的少年道:“进去布阵,回去再罚你们。”
“哦……”
柳重月:“……”
辛云笑问:“又想吃生子丹了?”
柳重月:“……”
他心虚,不说话,辛云本也没打算等他说话,揣着他一同进了佛堂,只说:“瓷偶已经不在金像中了,金像里有向安残存的意识,这么多年他们应当也暗中有交手,先将他唤出来盘问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这身体不如你本体抱着舒服。”
他还是喜欢狐狸。
柳重月冷哼一声。
进了佛堂,一股奇怪的情绪扑面而来。
柳重月下意识道:“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柳重月停顿了片刻,又说:“罢了,没什么。”
他听见向安的声音了,被困在金像里,只是暂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柳重月猜测这个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旁人大概也是听不到的,问了辛云也无用。
几个少年已经分别坐下,念诀起阵,自地面升起大片法印。
柳重月问:“他们这个年纪便能学习阵法了么?”
“哦,”辛云淡淡道,“先教着瞧瞧,若这个年纪便能顿悟,那便再继续往下教,若是顿悟不了,往后来了新弟子便换新的方法。”
柳重月觉得奇怪:“那他们岂不成了你们为师之人的试验品。”
“这算什么试验,”辛云笑道,“多学一些,少学一些,本也不是什么坏事,直到飞升或死亡之前他们都要在宗门修行,什么时候都会学到的。”
“那这般找到最适合弟子修行之法做什么?”
“自然是给需要仔细教导的人用,”辛云话只说到这,他道,“行了,向安的意识已经被召出,问问他要怎么离开吧。”
柳重月的注意力转瞬便被带走了。
向安当年化身金像镇压瓷妖,他的魂魄一直被魔气消耗,到如今早不剩什么了。
魂体十分疲惫,像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见了柳重月,他神情有些惊讶,道:“你是她困进来的新娘?身体竟已经破碎成这样了。”
向安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伤痛:“也是我无用,当初怎么便会这样被蛊惑,犯下这样的错事。”
“你先打住,”柳重月问,“当时是谁蛊惑你的,不是瓷妖对吧?”
“不是她,”向安神情沮丧,“她诱惑我几次,我知晓那样做不对,一直很坚定地拒绝,后来仙使与仙道不肯出手帮助,我也只是想着,去寻一个能帮忙的人。”
“找来找去,找到定阳宗,定阳宗的宗主说他愿意帮忙,说城中有一个孩子很适合修炼,为了那个孩子也愿意出手相助。”
孩子?
柳重月愣了愣:“那个妇人的儿子?”
“是他,那宗主给了我些粮食药物,让我先回去接济百姓,我轻信了他的话,拿他当了好人,没想到那些药物粮食都有问题,吃下不到半个时辰我便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什么错事都已经犯下了。”
柳重月与辛云对视了一眼,又转回脸,问:“你与瓷妖后来应当也有交手吧?”
“有。”
“阵眼在什么地方?”
“便是这里,”向安的魂魄指着金像,说,“我亲眼看见她落下的阵法。”
柳重月闻言却皱了皱眉,半晌忽然笑起来,说:“你撒谎。”
向安愣了愣:“我不曾撒谎——”
“装得再像你也并非向安本人,”柳重月冷嗤道,“现在倒是知晓追悔莫及,当初与定阳宗宗主诱哄他坠入邪道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样子。”
佛堂内沉静了片刻,转眼,向安的魂体发生了变化,慢慢幻化为瓷妖艳丽的容颜。
“你倒是机警,”瓷妖将柳重月上下打量着,“难怪……哼。”
她轻哼一声,悠悠坐在金像之上,翘起腿来,“确实啊,人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后悔,我把向安的魂魄吞吃之后,也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他当时不承认是我夫君,无论我何时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生气,将来后悔事小,气坏了我自己事大,他还是死了为好。”
瓷妖撑着下巴,笑看着柳重月,又说:“你不也在幻境中将这位道友连杀两次。”
柳重月心道自己杀辛云和瓷妖杀向安又并非一回事。
向安有不曾捅她一刀,也不知这恨从哪来的。
他也懒得解释,只道:“阵眼有两个,对吧。”
“一个在金像上,但打碎了金像却仍然无法打开幻阵,是因为还有另一道阵眼尚且存在。”
柳重月抓住了辛云的木剑剑柄:“另一道阵眼,是我俯身的这具瓷偶。”
第29章 第 29 章 怎么来的是师尊?
因为新娘的魂魄附身在瓷偶上, 外来的闯入者势必会保护好瓷偶,以保证其中魂魄不会受到伤害。
阵眼放在瓷偶身上,除非放弃其中的魂魄, 否则这道幻阵永远无法打开。
瓷妖闻言便扬声笑起来:“不愧是身负仙骨之人,当真如此聪慧机警。”
柳重月怔了怔:“仙骨?”
又是仙骨?
他从前从未听闻过仙骨, 也不曾见过, 怎么可能会有仙骨。
“你说清楚,仙骨是何物?”
柳重月有些急切地向前扑去, 却忘了自己如今这具身体双腿已碎,动弹不得。
辛云忙将他揽在怀中,道:“有何事待会儿再说,先想办法出去。”
言罢,瓷妖已再度附身金像之中,顿时堂中风声大作, 几个少年都被吹得歪七扭八坐不住。
柳重月被辛云抱在怀里,脚下连连后退,又一脚踏在门槛上。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一手掌心灵力流淌,转眼便将一旁大弟子的剑召来。
瓷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高声道:“那瓷偶不打碎,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出去!倒不如安心做我的补给,成为我的腹中之物!”
她扬声大笑着, 辛云对着几个茫然无措的少年道:“过来。”
他抬剑直刺地面, 顿时灵流四散, 转瞬便凝成一道宽大的结界,将几人统统罩在其中。
柳重月转着视线,忽然瞧见身后屋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他心下一惊, 忙伸手拽拽辛云的衣袖:“是城中百姓的尸骨。”
大片干枯的尸体正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僵硬,行动迟缓,向着佛堂而来。
人人口中都念念有词,含糊又模糊,勉强能听到一点点话音,似是在说想要见仙人。
辛云只瞧了一眼,下一瞬,金像拔地而起,重重向着结界这方击来。
“轰——”
一掌落下,四下飞沙走砾,柳重月被风吹得不得不闭上眼。
他感到自己正被辛云抱在怀中,周身灵流涌动,再睁眼时,他才看见他们已跃身上了屋顶。
几个弟子正与那群枯尸缠斗,他再抬眼,只见金像已膨胀巨大,行动间轰隆隆作响,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动作终归要迟钝些,躲避都有些来不及,更何况是主动攻击。
辛云似是也有些焦躁,低声说:“这具身体修为还是太低了。”
柳重月恍惚间没听清他说什么:“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
“不可,瓷妖盯上了你的魂魄,想要将你融为灵力为她所用,若将你放下,我便护不住你了。”
“谁要你护着。”
柳重月猛地将他推开,没有双腿便只能往下跌去,辛云忙又将他接住:“闹什么脾气呢。”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剑,重重握下,从剑刃上划出:“来!”
辛云怔了一瞬。
他又落下传唤之阵要唤人来相助了。
这次还是叫他那个师弟吗?
柳重月才不打算叫景星。
这瓷妖的修为之高,还是修了魔的,连辛云这样的渡劫期都打得吃力,再来一个呆子只会添麻烦。
他深思熟虑,将自己从前得罪过的,和得罪过自己的都想了一圈,最后想到了自己从前那个便宜道侣。
程玉鸣当初杀妻证道前说自己不日将要飞升,或许如今已经飞升至上界了吧。
柳重月几乎没有犹豫,金像大掌落下的前一瞬,自他掌心骤然爆出大片刺目白光,顿时直刺云霄。
只听瓷妖发出尖啸,风声大作,柳重月的发丝和衣摆都被风吹得不断向后飞扬,下意识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剑鸣如同龙吟,长啸在天际。
而后“轰隆”一声,化作一道惊雷轰然落下,顿时将金像从中劈得粉碎。
烟尘缭绕间,柳重月感到腰身被辛云揽紧了些,他微微睁了眼,眼前满是尘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一道修长的人影提剑站在雾中,衣袂纷飞,银剑泛着幽幽荧光。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
还真唤来了。
但现下怎么办……
辛云和程玉鸣是一个人啊……这也着实太奇怪……
柳重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烟尘散去之时,他脑子一热,忽然转头对辛云说:“你把我的容貌换一——”
他话没说话,忽然怔在了原地。
雾中的仙人身形透明,只是残破的魂体,没有实体。
他似乎也有些茫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才瞧见站在一旁的柳重月与辛云。
柳重月微微睁大了眼,唇瓣嗫嚅着,却没说出话。
浓雾烟尘已散尽,地面深陷出一道大坑,瓷妖狼狈地趴在其中,艰难撑起身体,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仙人,忽然爆发道:“是你!我记得你!”
“你记得我?”明钰轻声问,“哦,你是……瓷妖?”
“你师尊当年欺我瞒我,害我与我夫君落得如此下场!”瓷妖说着又大笑起来,说,“他还不是也死了哈哈哈哈,他这么护着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最后还不是请愿将他害死了!”
明钰脸上却仍未有什么表情,他似乎茫然自己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千年前。
他慢慢抬起脚,往柳重月那边走去。
柳重月怔怔看着他出神,半晌没法给什么反应,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身体,剥夺了他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他什么都没办法想,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做什么,忽然便失了声,只能这般看着明钰。
明钰却像是没看见他,他只剩一点点残魂,整个人透明又飘忽不定一般,似是风一吹便会散掉。
他看见了辛云:“啊……你?”
“师尊……”柳重月轻声唤着他,没想到明钰会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明钰却忽然转了身,又茫茫然地离开了:“狐狸呢?”
传唤之阵上带着小狐狸的气息,他也只教过柳重月此阵,能将他传唤而来的只会是柳重月。
为何没见到他?
柳重月急急地推着辛云,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脸。
不是自己的脸,是向安的。
难怪,难怪没认出来。
柳重月急切道:“你快替我将皮囊化去!”
“不可,”辛云紧紧抓着他,“现在不是之前那道幻阵了,没办法将瓷偶的容貌化去,你——”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散去了,”柳重月眼眶都有些红,辛云何时见过他这幅样子,一时有些愣怔,“我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他这幅样子不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辛云还是提醒他道,“他只是残魂,残魂没多少意识的,若是有,方才他便能将你认出来。”
柳重月哪听得进这些话。
他已经数百年没能见到明钰,只能在梦中见一见对方。
等着时间一久,关于明钰的记忆便会开始日渐模糊,直到记不清楚。
被梦魇也是他自己纵容,那样梦里的人会清晰一些,会少很多遗憾。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明钰了,他只是想与对方说一说话。
但辛云紧紧抱着他,自己也没有双腿,只能瞧着明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眼中忽然掉下泪,源源不断地往下落着。
辛云瞳孔一缩,下意识抬手接着他的落泪。
明钰刚走不久,转眼又返身回来,站在瓷妖面前,茫然道:“小狐狸是唤我回来杀你的么?”
瓷妖:“……”
他在这转了一圈,只看见了瓷妖这一个沾染了魔气的东西,于是便点点头,道:“应当便是了。”
言罢抬起了剑,作势要斩。
辛云忙道:“等等。”
明钰停下了手。
辛云忙抱着簌簌掉眼泪的柳重月从屋顶上落下,行至明钰面前。
柳重月又伸手去想碰一碰明钰的衣摆,手指却从中穿过,什么都触碰不到。
心里伤痛又涌上来,他实在是抑制不住,泪水一直不见停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朦朦胧胧想,明钰似乎确实没什么太多意识。
可为什么能听到辛云说话。
辛云道:“幻阵的阵眼有两个,一个在金像上,一个在这具瓷偶上。”
明钰没说话,像是在出神。
“金像打碎还会复原,还需要时间,先将瓷妖羁押,打碎瓷偶还需要找时机,与金像一同碎裂才行,更何况瓷偶中还有外来的魂魄,也需要想办法保护。”
明钰沉默着,半晌才转过身,从芥子中取出一道金笼,将瓷妖收了进去。
瓷妖尖叫道:“你不过也只是残魂一道,你以为你能收得了我多久!”
“当年是仙使手下留情,不是仙使没有办法处理你与向安,”明钰淡声道,“你有看见狐狸吗?”
瓷妖:“……”
完全无法正常交流。
***
佛堂内的金像还未复原,莲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个弟子斗了一整日的枯尸,身上都沾上了腐尸的味道,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悄悄话。
柳重月还在哭。
他与辛云坐在屋顶上,天际阴云散去了不少,今夜有月光,柔柔散落下来。
柳重月觉得奇怪,又觉得委屈,含含糊糊问:“他为什么能听见你说话,听不到我说的。”
辛云给他递手帕:“兴许是缘分不够。”
他险些被柳重月从屋顶推下去。
辛云伸手抓着柳重月的面颊,帮他擦着眼睛,说:“别哭了,本来向安这张脸就不好看,你还哭成这样,等出了幻境用你自己的脸哭成不成?”
柳重月又看见那道残魂正蹲在院子里,对着干枯的树干摇晃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咚咚咚……”
明钰小声道:“在这个洞里吗?”
柳重月:“……”
“啊……”明钰站起身,“不在这个洞里。”
魂又飘走了。
柳重月见明钰这样心里也挺不舒服的,师尊从前哪有这般痴傻的模样,仙陨之后魂飞魄散,能留下这么一点残魂已是难得。
若是这点残魂散去,往后便真的见不到了。
思及此,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想起什么事来。
他先前落阵传唤,不是唤的程玉鸣吗?
怎么来的是师尊?
柳重月傻眼了片刻,回忆着自己落阵之前在想什么。
传唤之阵是明钰教授给他的,已死之人无法传唤,只能传唤尚在存活之人。
他落阵的时候很清楚明钰已经仙陨许久了,断不可能还想着他。
说来也奇怪,明钰如今只剩一道残魂,居然也能将他召来。
柳重月哭了一夜,魂魄有点疼,又对辛云说:“我想睡了。”
“小心睡了又被梦魇,”辛云淡声道,“前几日入魇也是梦的你师尊对吧。”
“我梦一下我师尊怎么了?”
“你喜欢他?”
“……”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他不说话,却更像是承认了。
辛云兴许是觉得好笑:“他是你师尊,你这样是有违伦常的,若是被仙道知悉——”
“仙道知悉又能如何?”柳重月只觉得无所谓,“我在仙道那里已经是罪大恶极之人了,否则我怎么会死。”
辛云不置可否。
后半夜,几个少年缩在一起睡去了。
柳重月嘴上说着困倦,等躺下又睡不着。
他看见明钰还在门外蹲着,衣摆青丝散了满地,还捏着那个可笑的拨浪鼓在等狐狸。
柳重月儿时很喜欢满院子跑,有时候一玩便是整夜,明钰总是找他一整晚。
那个拨浪鼓他也记得,自己尚未开悟之时很喜欢这些会响会叫的东西,明钰专门去了一趟山下镇上,买了些哄小儿的东西带回烟山。
柳重月盯着明钰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半晌他从草铺上爬起来,想爬去对方身边。
原本消失不知道去了何处的辛云转眼又出现在他身后,沉默无言地将他抱起来,抱到门口去。
月光落在门边,三人坐在一起,一魂茫茫无知,二人各怀心事。
第二日,难得天晴。
柳重月与辛云是进了其他幻阵,这几个少年却是切切实实在这个幻境里待了许多日的。
见状便纷纷感叹起来:“总算见到日光了。”
“这段时日总是阴沉沉的,又找不见师叔,我简直快吓死了。”
“你?我瞧你前段时日玩得很是兴奋,哪里吓死了?”
“好不容易离宗历练,当然得玩尽兴了,否则回去阿默师叔又要成日关着我们背书。”
“完了,师叔留的课业你们完成了没有?”
“哪有时间做呀。”
辛云背着柳重月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昨夜入睡晚,再加上有魇阵影响,如今还未清醒。
辛云走在前头,几个少年跟在他们身后,还在小声谈着师叔的八卦。
也是辛云实在不放在心上,没找他们麻烦。
日头晒起来,柳重月的魂魄有些灼烫,总算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柳重月迷迷糊糊问:“这是要去何处?”
“去瞧瞧这幻阵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辛云言简意赅,“先前瓷妖说的话半真半假,向安确实不是她蛊惑的,应当与定阳宗宗主有关。”
柳重月早便这样觉得了。
这几个定阳宗的少年倒是无事,但那定阳宗太过异常,千年以后竟彻底消失不见了,实在是让人奇怪。
柳重月又问:“我师尊呢?”
“醒来便找你师尊,”辛云叹了口气,道,“呐,在你身后。”
柳重月便回了头,果然看见那一道残魂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不过似乎没有自主意识,只是单纯跟着。
柳重月总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何处奇怪,只好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们在城中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异常,城中空荡荡的一片,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再返回佛堂时,莲台上的金像已然恢复了。
柳重月道:“两处阵眼一同打碎便好。”
“再等等,”辛云没动手,“瓷妖便是算准了魂魄离开附身的躯壳很容易消散,所以才以瓷偶做二重阵眼,打碎阵眼之前,还得想办法安置你的魂魄。”
顿了顿,辛云又问:“找个人让你附身一段时日可行?”
“不太好,”柳重月摆摆手,“先前附身在我师弟身上,魂魄便已经出现了排斥,对魂魄的损伤也很严重。”
贸然附身也不可,还得想别的办法。
两人便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又在这幻阵中待了两日,几个少年见还不能出去,都有些焦躁。
辛云嘱咐那大师兄道:“你去城门处看看可有办法传话回宗门。”
“是。”
少年抱着剑匆匆自佛堂跑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他给辛云传讯:“师叔!阿默师叔来了!”
辛云似乎也有些惊讶:“他能进入幻阵?他进来了么?”
“还不曾,在幻境入口处,感应到了我的传讯蝶。”
“让他先别着急进来,”辛云道,“让他先去外面找一具傀儡一起带进来。”
少年照做。
又过了两个时辰,少年带着一白衣修士赶回佛堂。
柳重月已靠着辛云又睡了个回笼觉,现下魂魄正疲惫着,难以睁开眼。
模糊间看见一人进来,头上还带着轻纱斗笠,面容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几个少年见他来,各个面露喜色,一个二个围上前去撒娇:“阿默师叔,您也进来了。”
“快带我们出去吧,辛师叔很没用。”
辛云抱着剑,面无表情。
那被称为阿默的修士轻轻笑起来:“胆子真是大了,竟然敢当着辛师叔的面说他的不是。”
他转头望向辛云,问:“你带着弟子出行历练,许久不见回去,宗主也无法联系上你,才叫我跟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幻阵很难出去么?还是阵眼不便寻找?”
“阵眼已经找到了,”辛云淡淡道,“金像。”
那修士便转了转脸,一手握住剑柄:“那先斩了金像。”
“还有一个,”辛云指着坐在一旁懵懂抬着脸的柳重月,“他也是。”
阿默:“……”
他又松了手,道:“我不能杀生。”
“我们也不能,”辛云解释道,“瓷偶体内魂魄也是幻境外的道友,身躯破损,魂魄便会迷失在幻阵当中。”
“难怪你叫我带傀儡一同进入。”
阿默将傀儡从芥子中取出,放在地上:“道友,请吧。”
柳重月半晌没动静,只歪着头打量这人的身形。
阿默又问:“怎么了?”
“瞧你有些眼熟,”柳重月实在是懒得动,竟然抬首冲着对方招招手,“你过来些。”
辛云:“……”
怎么对每个人都这样。
阿默斗笠上的轻纱随着动作晃了晃,他大概是笑了一下,有些气音没掩住,从口中泄露而出。
他道:“我不便摘下斗笠。”
“你也是杀戮道的不成?”
“杀戮道?”阿默懵了一会儿,“我不是,辛云。”
他问:“你怎么这个也和这位道友说?”
“师叔,”几个少年先接了口,“这位是辛师叔在幻境中找的道侣。”
“听闻已经拜了天地。又生儿育女了。”
阿默:“啊?”
辛云:“……”
柳重月:“……”
不是,他没和这群小孩说过后半句啊。
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柳重月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身边的辛云,辛云与他对视着,二人都不曾说话,但柳重月似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生子丹”三个字。
那阿默似乎当真听信了去,又问辛云:“这是真的么?”
辛云竟然冷嗤一声,道:“自然是真的。”
柳重月:“?”
柳重月重重地掐他手臂。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辛云道:“先不谈此事,你先从瓷偶中脱离,进那傀儡中去吧。”
柳重月又盯着对方看了半晌,这才将视线收回,闭上眼准备将魂魄抽离。
谁料这瓷偶像是什么禁锢着魂魄的牢笼,他的魂魄挣扎许久,竟无法挣脱。
柳重月反受了冲击,顿时卸下力气,只听见躯壳接连不断破碎的声音,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阿默忽然道:“他魂体上还有魇阵?”
“是。”
“糟了,魇阵怎么这个时候出现。”
阿默俯身下来,指尖点在柳重月额头,释放灵力向他魂魄内注入,轻轻勾着他的魂魄。
柳重月感到魂体上阵阵发痛,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隐约间他瞧见那人斗笠上的轻纱正悠悠晃动着,面容隐隐绰绰忽隐忽现,因为距离靠近却越发清晰起来。
柳重月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也未曾来得及多想,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竟一把将对方的斗笠掀开。
阿默的面容顿时展露出来,清丽的面庞上是怔然的神情,大约不曾想到柳重月会有这下意识的动作。
二人对视了片刻,柳重月眨眨眼,茫然地开了口:“啊?”
第30章 第 30 章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
“小……柳默?”
柳重月有些懵。
柳默也有点茫然:“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 柳重月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他儿时可成天喊着小叔跟在柳默屁股后面跑,后来觉得柳默脾性变了,不喜欢找他玩了, 一直到昌兰郡出事,柳家被灭门, 柳默失去踪迹, 便直到自己死去都再没见过面。
柳家世代为官,少有修士, 柳默是难得的修行天才,也因为心不在家族,家主之位并未传给他。
柳重月一直都不知道,柳默竟然活了那么久,连容颜都没多少变化。
但现在柳默还不知道自己是他未来的小侄子,那句小叔实在是叫不出口, 于是只好道:“柳公子惊才绝艳,听不少人提起过。”
柳默已将斗笠又戴上了,将自己的面容遮起来,闻言笑道:“过誉了。”
他转了话题,又提起柳重月附身的瓷偶:“这身体似乎被人下了禁制, 魂魄无法轻易从中脱离。”
辛云也觉得奇怪:“先前在内层幻境中时还可以短暂脱离,回到外层幻境后便不行了,兴许是这瓷妖在幻境中做了什么。”
无法化去容貌, 也不能将魂魄脱离, 这具身体原本就是瓷妖用以给自己补给灵力的通道, 幻阵是她所做,为她所用,也算正常。
柳重月倒是没太惊讶, 也算是预料之中,知晓这幻境没那么好离开。
他甚至还有精力想柳默的事情。
若是没记错的话,董凡雁后来被柳家供奉,必定受了柳默的指示。
既如此,柳默应当便是当年被董凡雁救下的那个孩子。
定阳宗说柳默有修行的天分,所以将他带回了定阳宗教养,那个宗主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柳默与辛云还在交谈,柳重月将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审视,打算找个时间问问辛云。
说起来,辛云最近也有些奇怪,总感觉和之前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
柳默来了之后几个少年像吃了定心丸。
辛云这人往日便冷漠无情的,总是独来独往,这几个少年之前还心惊胆战担心辛云将他们丢弃,还好柳默来了。
少年们围在柳默身边叽叽喳喳说话,柳重月看着有点吃醋。
他不知晓柳默从前竟然在宗门教书,还以为柳默只这么认真带过自己。
想了想他又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
他又不是小孩了,这么贪心,又想要师尊,又想要程玉鸣,现在还想要小叔唯一的偏爱。
但他还是出着神,看着柳默发呆。
他觉得柳默现在这个样子,最接近自己儿时喜欢的那个小叔。
他刚学会化形时不过凡人两三岁的模样,心智与幼儿一般无二。
明钰将他放到柳家教养,柳家人大多忙于官事,只有柳默还算清闲。
柳默那时并没有宗门,是一个散修,他时间充裕,成日带着柳重月四处玩耍。
夜里明钰自烟山赶去昌兰郡,还会与柳默争论,道他不应当这样带孩子。
明钰应当知晓柳默的底细,道:“你从前带宗门弟子时不是那般严格。”
“外人的孩子和自己家的能比么?”
“宠坏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往后你总要领回去自己带,如今交到我手里我便宠着。”
可惜后来明钰带着柳重月时,还是如柳默一般,宠着爱着,也不曾逼他刻苦用功修行。
柳重月儿时有一段时日很喜欢柳默,整日跟在对方屁股后面。
等年岁大了些,柳默虽然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但他却忽然不太喜欢与柳默来往了。
明钰曾问过他为何不去找柳默,柳重月撑着下巴坐在院中摆弄棋盘,说:“不喜欢他了。”
“阿月这般冷情,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明钰竟然叹了口气,“谁知晓什么时候便不喜欢师尊了呢。”
柳重月:“……”
柳重月无奈道:“师尊,您和小叔不一样。”
小叔周身气质变了太多,虽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在柳重月眼中,那些小细节却格外明显,明显到难以忽视。
若柳默还是从前那样的,他还是会很喜欢对方的。
柳重月眨眨眼,又忽然想到什么。
他依稀记得那时在外面,瓷妖看见师尊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
她记得师尊的样子?从前见过?
仙使身边的那个弟子……是师尊?
柳重月脑子有些乱,他又转着脑袋去找师尊,明钰的残魂还未散去,正呆呆地坐在一边。
柳重月伸出手去,下意识想替他拨弄一下颊边的碎发,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辛云从身后绕过来,硬生生塞进他和明钰之间。
辛云道:“少碰他了,只是一缕残魂,碰也碰不到的。”
柳重月用力抽自己的手。
辛云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问:“魂魄可还有何不适?”
“没有,你给我松手。”
“别太用力了,”辛云将他的手腕抬起来,仔细看看,道,“你看,裂隙都那般多了。”
“离不开幻阵,能怎么办,”柳重月道,“一起熬死在这里算了。”
辛云闻言轻笑起来。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柳重月,同他小声耳语:“其实我已知晓要怎么出去了。”
柳重月有些犹疑:“如何?”
“瓷妖不知晓柳默是从前那个孩子,柳默身上有向安赠予的仙缘,因而才能这般快速修行。”
柳重月讶然道:“向安将仙缘给了他?”
难怪柳家世世代代只有柳默一人能修行。
他又问:“柳默娶妻生子了?”
“怎么跳到这个问题的,”辛云笑道,“他不曾娶妻生子,当年宗门将他送到一户人家收养,因而才姓柳。”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宗门?”
“我?我比柳默入门晚很多年,大约千年。”辛云拆了自己腕间绸缎,柳重月看见他手腕又开始有了腐蚀的迹象。
“杀戮道的反噬又开始发作了吗?”
“嗯。”辛云将衣袖放下,挡住了手腕,“腐蚀到身体支撑不住便会死去,然后血肉重组,直到复生。”
柳重月觉得可惜。
怎么就死不透呢。
他倒是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直戳了当道:“就没办法杀你么?”
“自然有,”辛云似笑非笑倾身过去,唇瓣一张一合,忽然话头一转说,“不告诉你。”
辛云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依靠着身后的草铺:“告诉你,等出了幻境,指不定你什么时候又捅我一刀。”
柳重月还记得他之前说过,幻境内受伤不会影响幻境外,在里面伤了他也没用。
等出了幻境,他就要回到千年后了,要捅也是捅程玉鸣。
千年已过,谁知晓程玉鸣那时候还是不是辛云如今说的这样。
柳重月懒得搭理辛云,夜露深重,他阖上眼沉沉睡去。
柳默刚从弟子们那里过来,他抽查了来时布置的课业,不出所料,一个都没完成。
几个孩子也没想过柳默会突然过来,根本没有认真准备课业。
突然被抽查,现下被训了一顿,各个都有些泄气。
柳默将斗笠摘了,坐在辛云身边。
辛云腿上躺着柳重月,柳重月旁边是明钰的残魂。
柳默道:“你对你这个道侣倒是上心。”
辛云也没反驳,更没应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默又问:“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要躲着你道侣?”
“他睡着了,”辛云说,“他睡着会被梦魇,听不到我们说话。”
顿了顿,他又道:“我把瓷妖放出来,你说话好听,去气一气她。”
柳默:“你什么意思,我究竟说话好听还是难听。”
“好听。”辛云从芥子中取出笼子,瓷妖被困几日,因修行邪道,她的修为灵力需要不断地补给,否则随着时间延长,修为会慢慢流逝,有损身体和魂魄。
刚从芥子中放出来,她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如今更不好,恹恹地靠坐在笼边。
见了辛云,她轻笑一声,道:“看吧,我说过的,你们出不去。”
“出不去便出不去吧,”柳默道,“诶,我听闻前段时日救下的那个孩子是向安的转世,家中给他许了亲事,原本我还说他命中另有姻缘,现在恐怕也没机会拦住了。”
瓷妖闻言,神情空白了一瞬:“向安?他还有转世?”
“你认识向安?”柳默半真半假道,“怎么会没有转世?是个人都有转世,他还是身带仙缘之人,自然也是有转世的。”
他装模做样与辛云交谈,又说:“我看他与那个未婚妻其实也挺般配,郎才女貌,说不准多接触接触便互相爱上了。”
“住口!”瓷妖骤然暴起,扑上来抓住了笼子边,“他还活着!我要见他!”
“你见他做什么?”柳默疑惑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夫君!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敢另娶他人!”
柳默先前也听辛云提起过幻阵中发生过的往事,知晓向安与瓷妖从前关系匪浅。
但现在想要激将一下瓷妖,柳默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继续道:“见了他也没用了,反正现在又出不去,况且前世今生又并没有记忆,他也不一定记得你,你找他一通说道,他多半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瓷妖哪听得进这些,她尖声道:“那就把瓷偶打碎,你们不是已经找到方法了吗!”
“我们不可能放弃瓷偶中的那道魂魄,”辛云抱着柳重月,语气淡淡,“瓷偶若是打碎,他便也就魂飞魄散了。”
“与我何干,”瓷妖扬声笑起来,“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不想见向安也与我们无关。”辛云话语间很是冷淡,像是不愿再继续交流,将柳重月抱紧了些,作势要将笼子收回芥子之中。
那瓷妖却忽然尖叫一声,顿时化出本相,长啸着燃烧灵力修为想要冲破金笼。
辛云目色一凝,听柳默在一旁说了句“糟糕”,脚下连连后退,又微微侧身将柳重月挡了挡。
但巨大的冲击还是将柳重月从梦中唤醒。
疲惫源自于魂魄深处,他困倦非常,双眼都有些睁不开,迷迷糊糊半睁着眼问:“发生何事了?”
辛云已抱着他离开佛堂,夜风有些寒凉,柳重月感到魂魄像是被浸在冰水中一般,止不住瑟瑟发抖。
这会儿倒是清醒了许多,他问:“你们怎么将瓷妖放出来了?”
“需要她的力量。”
辛云言简意赅,转眼,柳重月瞧见柳默举剑跟随而来,身后风声呼啸,不过片刻,大片魔气骤然散开,冲开了佛堂的屋顶。
“轰”的一声,无数飞沙走砾向着四周爆开,辛云就地升起结界将自己与柳重月护在其中。
柳重月看见瓷妖再度附身在金像之上,忽然感到魂魄处传来极强的牵引之感。
是瓷妖在抽离他的魂魄。
柳重月怔了怔,忙道:“瓷妖想要吸收我的魂魄!”
话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整个人骤然一轻,被直直拽出了瓷偶,迅速向着金像那方被拽去。
辛云面不改色,将手中木剑向上一抛,高声道:“破!”
话音落下,木剑散出大片剑意,瞬时直刺金像,速度竟快过了柳重月被拽走的速度。
下一瞬,辛云脚下一蹬,向着柳重月这方飞身而来,散出大片灵力将他裹在其中,又往身后抛去。
柳重月眼前天旋地转,又一个眨眼,他落到了明钰的魂体怀中。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会儿都是魂体,倒是能触碰明钰了。
只是对方身体不见往日那般温暖,也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柳重月只觉得对方身形似乎高大了许多,等明钰抱着他落在屋顶上时,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自己的魂体是原型的模样,只是一只狐狸。
明钰找了许多日的狐狸总算落在了手里,没什么自主意识的残魂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狐狸,找了个地方坐下,熟练地摸着柳重月的脑袋和后背。
柳重月:“……”
把师尊唤来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他在对方怀里扑腾,半晌才转了个方向,抻着脑袋看辛云那方,只见天地间焰火骤燃,似是在城中升起了炼狱。
柳重月眨眨眼,忽然记起什么来。
程玉鸣的仙根似乎确实是属火的,只是从前甚少看见对方动手,偶尔与景星打斗也只是赤手空拳,像是逗弄对方似的,不太习惯释放灵力和召唤法器。
时间久了,柳重月也很少会记得对方是修的什么道,又是属的什么。
火克金,如今魂魄已经脱离瓷偶,正是可以一击打破阵眼的时候。
眼见着辛云已与瓷妖打斗起来,柳默便收了剑,转而向着明钰这方来,盯着柳重月的魂体看了一会儿。
柳默头上还带着轻纱,语气里含着笑,说:“原来辛云的道侣是只小狐狸。”
柳重月:“……他为何,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
“……没什么。”
柳重月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逐渐消散,他其实多少也猜得出来原因。
本就是为证道被杀,他早该魂飞魄散,也是不知晓为何,还算幸运被吸入幻阵当中,虽然被困在瓷偶里,但也算是保住了魂魄。
如今离开瓷偶,他的魂魄没有依靠,自然便会散去。
抱着他的明钰也不过是残魂一缕,无知无觉,察觉不到,柳重月只觉得越来越昏沉。
远方又是一阵爆破之声,火海蔓延,柳默道:“太好了,杀戮道修士果然厉害,只是格外凶残了些。”
“你修的什么道,”柳重月恹恹地趴在明钰怀里,“什么样的道才能飞升?”
“我么?”柳默看不出小狐狸的异常,只道,“我自然修的是红尘道。”
柳重月:“?”
“什么?”柳重月整个魂都清醒了不少,“你修的红尘道?”
他小叔总是仙气飘飘又清高,饶是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红尘道的影子。
柳默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怎么?我看起来不像红尘道的么?”
“红尘俗世诸事多多,正是磨炼心性的好去处。”
柳重月半晌没应声。
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破,柳重月却觉得魂魄更加虚弱,道:“你将那木傀儡给我用一用。”
柳默便将木傀儡放了出来,让柳重月上身。
但柳重月附在木傀儡上,却仍然只能感到魂体在逐渐消散。
没有禁锢魂魄的东西,免不了魂飞魄散。
他叹了口气,还是从木傀儡中出来,钻回到明钰怀里。
能最后死在师尊身边,也算不错。
柳重月困倦非常,魂体太过虚弱,柳默总算发现了不对。
“你的魂魄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柳默有些惊讶,他散出灵力将柳重月包裹起来,顺带探究了片刻,“魂魄先前还受过重伤?”
魂体不稳,如今正摇摇欲坠,动辄便会消散。
柳重月心道还能如何,他受了程玉鸣一击,魂魄自然便伤了。
困意弥漫上来,带着他向着梦境深处坠去。
柳重月隐隐约约听到柳默在自己耳边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不要被魇阵拽走。
可他又听到了明钰的声音,明钰在叫他。
“阿月……”明钰的声音忽远忽近,柳重月视线内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也触碰不到明钰的身体。
“魇阵中的人和物,都是假的。”
“我知道,师尊,”柳重月站在一片虚无之中,茫然道,“可是离开了魇阵,我还能在何处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
半晌,明钰才道:“假的终归是假的,在真实当中等待,才能等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沉溺在过去的假象里。”
“阿月,”明钰嗓音里带着些许笑意,“往前走吧。”
“别再回头了。”
“我走不了,”柳重月仍站着未动,只道,“我已经走不了了师尊,我已经死了。”
他也成了一缕亡魂,失去了身体的禁锢,风一吹便会彻底散去。
他与明钰一样,都成了无知无觉,无法触碰的苍山风雪,已到了将要回散天地间的时刻,也便再也不能前行。
或是回头。
柳重月想想又觉得这样挺好,他想和师尊一起化作云雨,这样,也算是圆了自己从前不敢出口的情愫。
但这样的念头刚出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牵引住自己的手腕,温柔而又坚定地带着他向前飘去。
周遭的黑暗开始褪去,眼前出现了一点光源,直到明亮得让他不得不闭上眼。
“阿月……”
“怀璧其罪,如果不是为了让你活着……”
明钰的声音就此中断了。
柳重月艰难地睁开眼,他站在太鼓城的城墙之上,入目是繁华的城池,人声鼎沸,生机勃勃。
与先前见到的那座死城毫无相似。
柳重月没力气动弹,他站在城墙之上,看见脚下道路上,带着斗笠的白衣修士正带着几个少年出城而去。
他们身后是抱着剑带着覆面的辛云。
柳默还在与宗门传讯:“打碎两道阵眼便出来了,这群孩子脑子一根筋,想不明白。”
“没什么人,幻阵中只有一只瓷妖,半片魂都没见着。”
什么意思?
柳重月有些懵,他不是在瓷偶中么?
他想从城墙上下去,却忽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拉住了手臂。
眼前一切都在轻轻颤抖,像是濒临破碎的镜面,又像是落了石子的水面。
柳重月抬手一碰,却从光幕中穿出,眼前城池成了眼前重凝的幻影,将他从中彻底剥离。
柳重月忽然记起什么来。
辛云先前同他说过,幻阵内的人是不会对外来的人怀有印象的,因此当时与向安分别,后来再见对方便不记得他们了。
他想起刚从董凡雁的幻阵中出来时,见到那几个定阳宗的少年,他们并不认识自己。
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而是不记得自己见过瓷偶。
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
难道,他进了三个幻阵?
这千年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已成定居的过往幻阵?
柳重月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眨眨眼,忽然看见那抱剑的黑衣修士抬眸望过来。
虽然隔得远,但柳重月还是能清晰地知晓,他在看自己。
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柳重月险些一个趔趄从城墙上掉下去。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幻阵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