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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松手!把我尾巴松开!……

往日辛云在身边, 他甚至觉得辛云是有些碍事的。

习惯了单打独斗,要是辛云不在,他倒是有机会从别的地方入手, 早一点离开幻阵。

从前在宗门时他修为停滞不前,下山历练难以自保, 师尊便将阵道之术教与他。

柳重月确实学东西很快, 阵道上手十分迅速,对于这样一个幻阵, 想要解开其实不必等着找到阵眼。

也是因为自己先前没有灵力,还要警惕着辛云,再加上对千年前往事有些好奇,因此才一拖再拖。

现如今辛云的灵力已经归属于自己,还是渡劫期的修为,柳重月原以为自己的魂魄接纳其修为或许会有些困难, 没想到竟无甚阻碍。

有了灵力,还是比自己往日更加高深的修为,何愁离不开这幻阵。

柳重月蹦蹦跳跳从佛堂前穿过,路过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先前那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恸哭。

柳重月心觉好奇, 悄悄趴在门外向里看,却见向安已经回来了,怀里的孩子已经交还给妇人, 自己正坐在一旁出神。

柳重月早便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仙道若要出手早便动手了, 哪等得到向安反复相求。

只是可怜了这城中的百姓,无端遭此劫难,却也无力反抗。

柳重月本想直接走开, 后又不知怎么,还是转道近了佛堂,仗着无人能看见他,两只爪子扒在台阶上,凑着毛茸茸的脑袋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也算是命大,都已经这幅模样了,竟然还未断气。

柳重月歪着脑袋打量了那孩子片刻,知晓大约是救不了了,又从台阶上跃下,转身往外跑。

刚离开佛堂,他忽然听见里头不知是谁暴怒而起,忽然将仙使的石像推翻。

那高大的石像轰然倒地,碎成了几块。

整个佛堂内烟尘缭绕,连柳重月都吓了一跳,蜷成一团炸了毛,盯着佛堂看了一会儿。

众人似乎都始料未及,安静了片刻,一道小儿啼哭打破了宁静。

转眼,这些已经紧绷了太久了百姓纷纷抱怨怒骂起来,吵闹不停。

“仙人仙人,仙人哪里管我们死活,还不如就这么出去和那群妖怪同归于尽!”

“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整天求神拜佛有什么用!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佛堂内一片混乱,柳重月看见向安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做。

大约只是在出神。

***

城中又安静了两日,佛堂内粮食已经告罄,需要去寻找新的了。

向安自觉自己是城中官员,要担负起责任,于是便主动提出要出去寻找食物。

他在佛堂内清点着人数,忽然又问:“张大哥呢?”

人群里安静了片刻。

半晌,有人小声道:“他说他待不下去了,向大人都能好端端出去再回来,他不想继续坐在这里等死,自己走了。”

向安叹了口气,知晓这是对方的选择,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起身背着箩筐走了。

他还是小心谨慎,走到饭馆门口时,他忽然看见一具新鲜的尸骨散落在门边,看装束,似乎是张大哥。

向安看着那具吃得很是干净的尸骨出了会儿神,之后又垂下头去,进了饭馆。

饭馆的后厨里还放着些蔬菜,秋日天凉,尚未损坏,还可以食用。

向安便将其装进了箩筐,又去打了些水。

从后院出来时,他看见瓷妖站在面前,对方还一如从前一般衣衫华贵整齐,看样子这段时日过得很好。

反观自己,与那些可怜的百姓一样,早已形销骨立。

向安唇瓣嗫嚅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开口唤面前的人一声城主。

城都快没了,届时又何来城主。

他便没开口,沉默地与瓷偶擦肩而过。

瓷偶忽然道:“你还不曾考虑好么?”

她微微侧过身,似笑非笑看着向安,问:“加入我们仙道的行列,我给你快速修炼的方法,这样,你就能就你的百姓,做他们心中的神明了。”

向安还是沉默着。

柳重月打了个呵欠,他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奔波,想找一处合适自己布阵的地方,再从幻阵中出去。

但心里又实在好奇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于是便又耽搁了一段时日。

这几天他一直跟在向安屁股后面跑,其实隐隐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态正在发生转变。

从百姓推翻仙使的石像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对仙道充满了怀疑,这个时候瓷妖再诱惑,他势必便会上钩。

柳重月趴在桌上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向安开了口,声音沙哑,问:“你要我……如何做?”

“很简单,城中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死灵汇聚在城池上空不得离开,你本无仙缘,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借死灵修炼,要比常人快很多。”

向安心有犹疑:“城主,这样不算歪门邪道吗?”

“你看我这样,算是歪门邪道吗?”瓷偶笑着抬起手,手中有一团光晕温和的灵力,并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地方。

见向安神情还有些忧郁,瓷偶也不急躁,只道:“再者,歪门邪道和城中受苦的百姓,自然还是百姓更重要不是么,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是你最大的愿望么,为此牺牲一下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番话倒真是戳中了向安的心。

他一直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并不介意为了百姓而牺牲自己。

他总算有些意动,对着瓷偶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柳重月又打了个呵欠,从桌上跳下来,跑远了。

他在街巷上化了形,灵流缭绕在半空中,转眼便凝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柳重月换了身红衣,长发搭在身后,发尾系着红绳和两颗小铃铛,行动间犹如狐尾摇曳,叮叮当当响动着。

他在佛堂转悠了一圈,仔细一数,又有人自己出去了。

先前几个人都有去无回,谁也不知道是出城了还是死了,焦躁地等了几日,陆陆续续便有胆大之人想赌一赌,自行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又在外头转了一圈,在墙角下发现了新鲜的尸骨。

看着那残破的肢体,柳重月忽然记起前两日被自己在城头剥皮挖骨的辛云似乎都没人收殓。

于是他又上了城墙,没看见尸体。

柳重月嘀咕着想,莫非已经被送出幻阵了?

他其实还不解气,当初要真能听见辛云说一句喜欢,他下手恐怕会更快乐。

可惜了,他大概是高估了辛云的感情。

就这样把他杀了,实在是有些便宜了他。

柳重月撇撇嘴角,自城墙上跃下,火红衣摆像一朵绚烂的花,盛放在半空之中。

铃铛叮叮当当响着,柳重月抱着手臂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算休息一会儿。

辛云的修为灵力终归不是自己的,消化还需要时间,这几日他总觉得疲惫,却一直跑来跑去,没时间休息。

城中尚有保存完好的客栈,柳重月找了一被褥干净的床榻躺下,抱着自己的尾巴睡熟过去。

秋风带着过往的回忆入梦来,柳重月知晓自己最近入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时间久了,总有一日会完全陷在其中。

但或许是因为有些回忆还算快乐,他没办法阻止自己沉溺在其中。

他会记得自己幼年时和族人们窝在一起晒太阳,会记得明钰从前对他的那些好和偏爱。

因为短暂得到过,所以骤然失去便让他至今觉得遗憾。

他也不是不懂生离死别是人间常有之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的梦境里是翻飞的风雪,层层堆叠在青竹和屋檐之上。

自从修行出现问题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失去修士该有的抵御风寒的能力,他开始怕冷,怕热,若非体内还有筑基期的修为,其实与山下的凡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柳重月裹着斗篷坐在石桌边摆弄棋盘,耳边是窸窸窣窣扫雪的声音。

明钰清闲惯了,总喜欢做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也不让扫洒弟子进亭松院。

柳重月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意识到是身体在清醒,可他还不想离开梦境。

于是又闭了闭眼,眼前总算恢复了正常。

柳重月指尖捻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转头去看院中提着扫把扫雪的仙人。

明钰背对着他,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也不知是在用什么东西扫地。

柳重月叹了口气,道:“师尊,您要是实在闲着无聊,便来陪我玩两局吧,您衣摆都脏了。”

明钰又总是穿浅色衣袍,哪经得住他这么折腾。

仙人便将扫帚收起来,提着衣袖往桌边走,另一只手指尖散出一点灵力,转眼便将衣衫打理干净。

明钰温声道:“怎么不下山去找师兄弟们玩?”

他伸出手,轻轻将落在柳重月发丝上的雪花扫去,又碰了碰他的面颊。

明钰的体温很高,掌心十分温暖。

反倒是柳重月的面颊被寒风冻得泛凉。

明钰道:“去山下玩几日吧,山上太冷了,身体受不住。”

柳重月倒也想,可一个人下山终归无聊,若是碰到有人找茬也实在是麻烦,次数多了也便不想再下山了。

明钰坐在他身边,又问:“师尊陪你去?”

说起来他又笑了,说:“你儿时刚化形时只到我小腿处,那时便成日拽着我的衣摆说要我陪你下山去玩,柳默拦也拦不住,让我不要太娇生惯养。”

柳重月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小叔带我那段时日不也如此,成日抱着我去街巷上玩乐,与您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他又抬起脸,将注意力从棋盘上收回来,问:“我只想知道狐族被灭门的事……师尊,您半步飞升,也不知晓真相么?”

“这是问的第几次了?”明钰道,“我若早知晓真相如何,又何苦偷偷摸摸养着你。”

“阿月,有些往事别太强求,时日久了恐成执念,我若飞升失败,往后只怕你走火入魔犯下错事。”

明钰的声音已开始消散,柳重月知晓梦境要结束了。

他用尽了力气才得到身体的掌控权,十分艰难地开了口,问:“师尊,您修的是什么道呢?”

可他没等到明钰的回应,仙人的身躯从自己眼前散去,之后是整个庭院。

他眼前只剩下苍茫一片的雪天,直到这一场大雪也逐渐被黑暗淹没。

柳重月听到不远不近的雷鸣声与倾盆落雨的响动。

这次入魇没被控制太久,兴许是体内充盈的灵力起了作用,对魂魄和神志的影响小了许多。

柳重月翻了个身,虽未睁开眼,但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还是十分明显,晃得他无法再入睡。

柳重月不得不微微睁开一条缝,见窗户未关,正随着风声吱呀摇晃着,还有雨水洒落进来。

他只好坐起身,想施法术将窗户关起。

灵力凝聚在指尖的那一刻,正巧天际骤落惊雷,一下将厢房内照亮。

柳重月瞧见窗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衣衫发丝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他身体僵了僵,下意识叫出了声:“你谁?”

他怎么不知道房间里进人了?

视线好生灼热,应当能看见自己。

是谁?人?还是鬼?

宽厚的尾巴将他包起来,柳重月靠在床头紧紧盯着窗下那人。

又是一道闪电过后,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陌生的容貌,但是是十分熟悉的双眸,阴沉沉将他看着,眸中带着杀意和寒意。

柳重月后脊有些发麻,唇瓣张了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辛云?”

“轰隆——”又一道惊雷落下,对方抬了脚慢慢向着床榻这边过来。

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十分清晰,也让柳重月骤然清醒过来,忙脱手抛出一道灵力。

谁承想那人竟只是随便挥挥手,便将那道灵力化去。

光晕散去的一瞬,他看见柳重月飞踹而来的身影,也只是脚下轻轻一动,躲了过去。

柳重月本也不是想与他在这动手,忙着便从窗口跃下,逃之夭夭。

他吓个半死,那时候分明看见辛云已经断气了,怎么这会儿又好端端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索命的吗?

外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整个街巷上一片漆黑,除却电光晃动时的明灭,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柳重月跑得急切,他如今真是有些后悔,早知晓辛云死不透,又何必留在幻境里,还不如早些想办法出去。

辛云修为本就在自己之上,修的还是杀戮道,若是打不过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混着踩水声,回荡在这座空荡的城池里。

柳重月听见辛云的脚步正不远不近跟着自己,颇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

他咬咬牙,骤然站住了脚,挥手又打出一道灵力。

幽蓝灵流在半空中化作一道巨大的刀锋,向着辛云直刺而去。

他平静站在原地,身上虽然湿透,却不觉狼狈,轻轻一挥手便将灵流化去。

他总算开了口,似是有些似笑非笑,说:“你用的是我的仙根,与我灵力同出本源,想伤我恐怕有些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那一串灵流忽然反向柳重月那涌去。

柳重月心下一惊,脚下连连后退,却避闪不及,被那些灵流裹缚起来,挣扎半晌无果,反倒逐渐失了力气。

柳重月只好松懈下来,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让他睁眼都有些艰难,连睫羽都是湿漉漉的,抬眸望过来时总觉得楚楚可怜。

柳重月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修士的神情,他的面容血肉早已修复,也并未戴覆面,容貌清清楚楚。

和程玉鸣后来的容貌是有些相似的,只是眉眼有些区别,难怪当初单看眼睛没察觉出来。

柳重月出了一会儿神,只有一会儿,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与辛云对上了视线。

柳重月觉得有些尴尬。

辛云道:“我道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原是一只狐狸。”

说着,他竟还去撸了一把柳重月的尾巴,直直摸到尾巴根。

柳重月顿时一个激灵,怒道:“松手!别摸我尾巴!”

尾巴毛吸了水,湿漉漉的。

骤然被人攥了一把,柳重月忍不住抖尾巴,甩了辛云满脸水。

他已捆着柳重月返回了客栈,客栈内没有灯盏,入目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柳重月有点心虚,再次挣扎,还是无法摆脱束缚。

辛云倒是说得不错,他如今的灵力来源于辛云的仙根,自己终归还是外人,两相抗衡,哪斗得过人家主人。

他视线跟着对方走动的方向转动,看着辛云点了灯,火光将厢房照亮,也将对方的面庞彻底显露在柳重月面前。

柳重月觉得他如今周身气质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之前看着那么青涩了。

更像程玉鸣了。

难道是自己捅他那一刀,他怀恨在心?

“喂……”柳重月小心道,“你怎么还活着?”

辛云闻言便将脸转回来,笑着说:“我当然还活着,我又死不了。”

柳重月:“……”

这样看着更像程玉鸣了。

眼见对方靠近了自己,柳重月有点炸毛,又问:“死不了是何意?”

“自然是字面意思,”辛云伸手掐了一段洁身诀,给柳重月烘干了身上的衣衫,“死不了的意思就是,我命不该绝,你就算杀了我,我也能就地重生。”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小声道:“当时应该将你挫骨扬灰。”

辛云听了竟也不生气,反倒笑起来,转了话题道:“唔,你的尾巴还湿着呢……我帮你拧一拧?”

“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打我尾巴的主意。”

“那怎么办?”辛云似笑非笑,“我可喜欢玩狐狸尾巴了,你都送上门来,我又怎么拒绝?”

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柳重月的尾巴,用力捏了捏。

柳重月面色忽然有些泛红,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熟练的手法。

这人从前到底玩过多少狐狸?

狐狸尾巴被玩得止不住打颤,总算到了临界值,他忍受不住,剧烈挣扎起来:“松手!把我尾巴松开!我准你摸我尾巴了吗?”

攥着自己尾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辛云微微偏着脸打量着柳重月泛红的面庞,脸上没什么表情。

柳重月又开始觉得心虚。

虽然辛云死得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杀妻证道的事情是以后的程玉鸣做的,但柳重月哪管得了那么多。

辛云和程玉鸣就是一个人,他杀不了程玉鸣,杀一个辛云解解气怎么了?

这不也没死透吗?

“你……”柳重月干巴巴道,“我知道你生气我捅你一刀,但我是——”

“从哪学的那种歪门邪术?”辛云忽然打断道,“夺人仙根,这不是仙道会教授的东西。”

柳重月后半句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听他这么一问,自己也跟着愣了愣,眸光忽然一晃,忽然撇撇嘴角道:“我也不想的……”

那双很漂亮的狐狸眼被泪珠打湿,瞳眸里水光潋滟,像是受足了委屈,下一瞬便要落泪。

他低声道:“我从前在宗门毫不起眼,老实本分,后来结识了我道侣,那段时日修为停滞不前,我道侣哄骗我做他的炉鼎,说这般与他双修便能提升修为,结果后来修为越来越低,我才知晓是他将我仙根修为都夺走了。“

“为了报复他,我才将他这手段学了过来,”柳重月咬咬下唇,眼中泪珠隐忍不落,又道,“我知晓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太想要恢复修为了,我还大仇未报,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柳重月看见对方走到自己身后去了,看不到他的脸色,他心里又有点慌,继续道:“你看你这不是也没死吗?

辛云:“……”

辛云轻轻笑了两声:“我没死,就由着你杀我?还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将我活生生剥皮剜骨。”

柳重月:“……”

柳重月勉力转着脸:“我承认是有些……有些残忍……”

编不下去了。

何止是有些。

柳重月轻咳一声,又说:“你把我放了,我给你磕三个头,喊你两声主人,成么?”

身后那人半晌没应声,柳重月怕他摸自己尾巴,毛茸茸地耷拉着,心惊胆战等了一会儿,总算听到辛云开口道:“行啊。”

这么好说话?

柳重月怔了怔,身上束缚蓦地一松,当真将他放了。

柳重月脚一落地,瞬时便化作原型飞窜出去,蹦上了窗台。

还没等他往下跳,忽然便被辛云抓着尾巴拎了起来。

柳重月四只爪子在空中扑腾:“放开我!”

“你方才那段话编得倒是像真的,”辛云将狐狸塞进自己怀里,随意地摸了两把,转身往外走,“可惜,再怎么像真的也是假的,难以让人信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柳重月还是懂这个道理,一时间也不再挣扎,安心窝在对方怀里,心想,哪里难以让人信服了。

从前他对外人说谎话各个都会信,怎么就辛云一直不上当。

他有些郁闷,被辛云抱着离开客栈。

辛云在周身布下防雨结界,这回倒是没让雨落在身上。

柳重月蜷缩在他怀里,隐隐约约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从胸口处传出来,心觉奇怪。

还当真是活着的。

这世间竟真的有不死之人?

还是说,与他所修杀戮道有关?

柳重月心有疑惑,不敢多问,他们穿过街巷去,路过佛堂,佛堂内已经少了很多人。

辛云道:“这几日许多百姓私自离开佛堂,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成功离开太鼓城的。”

但无人返回,剩下的人也不知前路究竟如何,茫茫然看不清楚将来,便只能一个跟着一个去试错。

向安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城门之人,但他已经不会再告知剩下百姓真是状况究竟如何了。

修行邪道会影响他的心性,他还要依赖城中死灵修炼,死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力量能够为他所用。

柳重月窝在辛云怀里,歪着脑袋看着佛堂内空荡荡的石台。

仙使的石像碎屑还在地上,无人打理,呈破败之态。

辛云已经走出去挺远,柳重月还在伸着毛茸茸的脑袋看佛堂里的石台。

他觉得有些可惜。

辛云淡淡道:“你若是喜欢,等出了这幻境,我便给你建一个更大的石像,刻字……就说是仙道第一杀手。”

柳重月:“……”

柳重月自知理亏,嘀咕道:“杀你一次而已,这么记仇。”

不过他自己也记仇,怪不了什么。

找个机会再给他一刀得了,反正他也死不了。

柳重月心里想着这些,转眼便被带到饭馆外。

辛云收了结界,迈步进了门。

角落泛着莹莹的微光,向安正坐在那方调息,身边灵流逸散,带着不详的死灵气息。

借亡魂死灵修炼久了,很容易便会走火入魔。

这向安还是上界仙人历劫转世,经此一遭,还不知晓能否再成功回到上界呢。

“他回不去了,”辛云像是知晓柳重月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他坏了因果,乱了心性,已与仙道所求大道偏离,天道在上,掌管上界仙人,不会再要他了。”

“被放弃的仙人会如何?”柳重月问。

“因仙人身带仙骨,仙骨流落下界,会带去无尽仙缘和灵气,散落仙骨之处会有宜修行之地诞生,同时也很容易造成下界灵气与魔气失衡,导致纷争。”

辛云抱着柳重月往里走了几步,又继续道:“天道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会将仙人存在的痕迹都抹去,也就是常说的仙陨,仙陨之后便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仙骨?

柳重月耳朵颤了颤,记起那个死前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可不就是窃走仙骨。

那又是谁的仙骨?

向安的?

苍天在上,他可真不知道什么是仙骨,也从未见过。

柳重月觉得自己真冤。

“你修行倒是很快,”瓷妖抱着手臂站在向安身边,语气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不像这具身体,没有仙缘终究还是慢人一步。”

柳重月心说她已经很不错了,同样都是妖修,自己甚至连修为都难以增进,甚至还在不断倒退。

经常被人看不起和欺负,哪像瓷妖这样能够作威作福。

柳重月走着神,忽然又被辛云揉了把脑袋。

柳重月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给他留下了四个血洞。

辛云这摸狐狸的手法怎么这般熟悉。

辛云不气不恼,抱着柳重月转身往外走,道:“魔气开始蔓延了,先走一步。”

“不看看他怎么修炼的么?”

“不看,怕多看两眼,会被你学了去。”

柳重月:“……”

***

因魔气蔓延,城中连着阴雨几日,城外洪水泛滥,已在城中淹起小腿高。

天已转阴,佛堂间阴湿寒凉,无人能久呆。

天灾人祸弄得人心惶惶,向安这段时日也只是简单安抚百姓两句,百姓见他还在,勉强能放一点心,但信任还是在日渐消失,觉得向安似乎也不是那么有用。

都只是普通人罢了。

柳重月这两日被迫跟着辛云,刚从佛堂出来,他脑海里还想着先前看见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这样阴冷的天气,她自己便没多少厚实衣衫,懂得脸色发白,手脚僵硬,却还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真是命大,都这样了,还在活着。

辛云带着柳重月回了客栈,他刚复生不久,近段时日总要抽时间打坐调息。

柳重月坐在榻边无所事事晃着脚,搭落在榻边的长发发尾挂着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直响。

辛云也不觉吵,还能安心安心打坐。

柳重月还是觉得郁闷,好端端变成了对方的阶下囚,连自由出行的自由都没有,非得要跟着他。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见辛云正静心打坐,晃动的双脚又停下来。

客房里安静了瞬息,柳重月化为原型,蹑手蹑脚往床边走。

眼见便要得手,柳重月忽然感到尾巴被什么东西揪住。

他回头一瞧,辛云还闭着眼,但一缕灵力正自他身上伸出,捆在他的尾巴尖尖上。

柳重月气不打一处来,抬爪子对着那一缕灵力扒拉了两下,又蹦到辛云身边“啪”地给了他两爪子。

辛云微微睁了一只眼,淡声道:“瓷妖想要你的魂魄,你一个人在外行动,小心被她盯上而不自知。”

“轮得到你管我?”柳重月怒道,“若非你拦我,我早便找到方法离开这层幻境了。”

辛云还是安稳地坐着:“你出不去,你体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境内,你便无法将其带出幻境,若你离开了此处,仙根会归还本体,从你体内消失,届时你还是只能依附于那具瓷偶的身体,直到它彻底碎裂。”

柳重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一时也难以反驳,只能赌着气幻化为人形,上榻睡了。

睡至半夜,柳重月感到脚腕有些凉,本在做梦,以为是双脚陷了雪中,试了试却不曾将脚抽出来,因而才惊觉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

柳重月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睁着眼,只从昏黑一片的榻脚看见辛云的身影。

他抓着自己的双脚,滚烫的指腹落在肌肤上,烫得柳重月忍不住想抽搐。

他困倦非常,转而又闭上眼,问:“做什么?”

“夜里见你蹬被,腿不老实,”辛云淡淡道,“找根绳子将你双脚捆起来好了。”

柳重月彻底醒了,猛地将自己的双脚抽回来,又踹了对方一觉,道:“少扰我睡觉。”

又并非他师尊,管他蹬不蹬被。

说起来从前师尊也喜欢夜里入他房间替他整理被褥。

这世间似乎已经没有像师尊那样好的人了。

或许从前的程玉鸣算一个,但程玉鸣杀了他。

柳重月迷迷糊糊想,如果可以的话……

他要再杀程玉鸣五百次。

第二日,难得天晴,柳重月懒得走动,化了原型让辛云抱着他。

他们去了一趟佛堂,向安在给佛堂内的百姓发放粮食和水,临走前又清点了一下人数。

向安问:“又走了两个?”

“是啊,昨夜说受不了了,便蹚水走了,也不知道出去了没有。”

“应该吧,”向安面无表情道,“近几日妖兽出现的次数少了,我也没在城中看见他们的尸骨,应当是出去了。”

此话一出口,像是石子落了油锅,百姓们纷纷搭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一起出去好了,总在这里面等死也不行啊。”

“既然都有人出去了,我也想出去,我在这里真的快饿死了,就那些东西哪吃得饱。”

“我还带着孩子呢,都想活命。”

向安站在门外,似乎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道:“请便吧,各位。”

他转了身,消失在门外。

柳重月知晓,他已经打算用城中百姓来献祭了。

到现在他想求的已经不再是百姓安康,像是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修炼邪术,再找一个为城中百姓报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讨伐仙道。

心性当真已经变了。

柳重月想了想刚见到向安时的模样,只记得那时刚中状元的青年谦逊又温和有礼,一心想着百姓,不卑不亢,和董凡雁是一类人。

如今董凡雁已死,被妖修占据了身体,向安也已走歪了路,也难怪后来太鼓城成了那般死绝的模样。

柳重月叹了口气,将脑袋收回来,窝在辛云怀里不动了。

辛云道:“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你死了一次好像知道了很多东西,”柳重月随口道,“还是说你死了以后出去了这个幻境?”

“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问题,”辛云没反驳,只继续自己先前的话题,“太鼓城后来成为死城,董凡雁,向安,还有城中的百姓一个都没活下来,除了那个孩子。”

柳重月有点懵:“那个孩子?那个妇人怀里那个?”

那看起来才像是最先要没命的人。

辛云竟真的点了点头,道:“那孩子或许你还……”

他话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没再继续说了。

柳重月没察觉到不对,仍然沉静在这个令他震惊的信息里:“怎么?”

“没怎么,”辛云道,“还要继续看吗?会有些血腥。”

他话音一转,又补充道:“比你先前杀我的时候还要血腥。”

柳重月:“……”

便不能不提那件事么?

辛云像是单纯问问,并没打算听取对方的意见,抱着狐狸走了。

柳重月又生了其他的念头,从辛云怀中一跃而下,吧嗒吧嗒跑远了。

辛云在他身后道:“仙根是我的,你走再远我也能瞬间找到你的位置。”

柳重月充耳不闻,他找了块空地幻化为人形,掐诀念咒,自地面升起阵法。

灵力将他笼罩在期间,吹得他发丝纷纷扬扬,发尾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隐约间他看见辛云抱着手臂靠在一旁房柱上,似笑非笑将他看着。

柳重月只觉得被无端嘲弄了一番似的,散了灵力加固阵法。

他又忍不住走神想,辛云现在的作风怎么越来越像程玉鸣了?

难道死过一次便会发生改变,直到他成为程玉鸣?

柳重月当真摸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满身秘密,怎么猜也猜不透,他也不愿同自己说。

早知和他结为道侣会有这般多的麻烦,当年便不应该接下他的灵贴。

柳重月有些悔恨,眼见着离开幻阵的阵法将要成功,他忽然听见辛云道:“你走不了的。”

话音刚落,阵法蓦地便散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柳重月有些怔然:“为何会如此?”

“因为仙根是我的,”辛云靠近了他,笑道,“我说了,你吞了我的东西,我在哪,你便在哪。”

他话没说完,心头又是一凉。

柳重月又给了他心口一刀。

第26章 第 26 章 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你还是死了为好, ”柳重月将刀抽出,对方胸口刀伤飞溅的血落在他面颊上,滚烫得像是火星, 他用手背蹭了蹭面颊,继续道, “你死了, 看你还怎么拦我。”

辛云也只是呛咳了两声,唇角落着血, 转眼便摔到地上,没了声息。

柳重月忙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施展阵法,这回少了阻碍,倒真叫他成功了。

柳重月眼前陷入黑暗,脚下踩空,整个人似是悬浮在什么空荡的环境里。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却始终不见反应。

柳重月疑惑地伸出手,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挥了挥。

下一瞬,他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手腕,将他用力往前拖去。

柳重月吓了一跳,可身上却使不上力, 没办法躲闪和挣扎,只能任由那股力量将他拽走。

然后,魂魄骤然落入实处。

柳重月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白玉做的屋顶, 月白色的纱幔挂在榻前, 整个室内明亮宽敞, 也没有外人的声息。

柳重月茫然无措,不知晓这是在何处。

正要起身,他忽然发觉自己无法掌控身体。

又过了片刻, 身体总算自己动了起来,慢慢从榻上坐起身,衣衫从架上自觉飞来,套在他身上。

柳重月听见自己叹了口气,道:“ 徒儿,为师的鞋袜去哪了?”

不过片刻,脚步声匆匆从大殿外响起,转眼便进到殿中来。

柳重月看见一个容颜俊美的青年从层层大门处穿梭进来,边走边道:“师尊,您昨晚在院中醉酒,鞋袜都丢门外了。”

也是这殿中不染纤尘,他赤着脚,也没沾上分毫灰尘。

身体捂了捂脑袋坐回榻上,似是有些无奈道:“近段时日天道总压制我,力量削弱便罢了,记性也差了许多。”

那徒儿道:“师尊少饮酒,记性会好许多。”

“轮得着你教训我,”身体虽嘴上这般说,语气却并没有怪罪之意,只又接着道,“下界状况如何了?”

他这么一说,柳重月便知晓,自己竟然又附身在了仙使身上。

怎会如此,他还没有离开幻境?

辛云说的竟是真的?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没什么办法,他现在魂魄附着在仙使身上,连掌控对方身体的能力都没有,何谈离开。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于事无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青年将干净的鞋袜放在榻边,仙使套上鞋,起了身。

青年还在翻着镜阵,疑惑道:“上下界通道被掩藏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向安在,应当没事吧。”

话音刚落,手中铜镜忽然飞起,落到了仙使手中。

仙使的手指纤细白皙,轻轻从镜面上拂过。

那被浓雾堵塞的上下界通道顿时畅通,慢慢显现出下界的景致。

柳重月的视线与仙使共享,他看见下界山野城池一片祥和,深秋时节里,大片大片的山头种满了枫树,枫叶红火,像燃烧的火海。

仙使视线一转,手腕忽然顿了顿。

角落处,太古城的位置已经恍惚一片,魔气肆意,整个天空弥漫着黑沉的乌云。

仙使呼吸微凝片刻,道:“糟了。”

向安没有按照既定的命盘走去,反而修了邪术,城中百姓死伤无数,魔气已开始大肆蔓延。

仙使匆匆将镜子丢给徒弟,洁白衣袍从对方身前掠过,转眼便消失在寝殿外。

那青年忙追上对方,道:“师尊,天道不允您下界,我替您去!”

可天际一片寂静,仙使早便走了。

柳重月与仙使如今算是共用同一具身体,仙使的所知所感他都一清二楚。

从上界入下界时灵流动荡非常,柳重月能感觉到身体上被灵力如刀割般地划伤,疼痛密密麻麻地蔓延着,仙使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转眼便到了太古城外。

他站在城墙之上,入眼满目疮痍,几乎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柳重月看见天边弥漫的魔气,无数尸骨自佛堂处堆叠到城门口,似乎死亡前刚经历过一回逃亡。

可惜应当无人逃出去。

柳重月不忍再看,微微转了头,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能掌控仙使的身体了?

现在让他掌控了做什么?

柳重月心想究竟是自己那一步做错了,没能成功离开幻境便算了,怎么还会附身在别人身上。

甚至这人还是上界的仙人。

现下仙人下界来处理魔气逸散之事,他又怎么知道要怎么做。

柳重月想了想,还是从城头跃下。

脚踩到实地,他才看见周遭四处都是百姓的尸骨,各个都面带惊慌,有人已经爬上了城墙,堆成了一道长长的尸道。

柳重月本想绕道而行,后想了想,还是在尸体边蹲下,伸手探查了对方的魂魄。

分明死了还不到七日,躯壳内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魂魄的气息。

柳重月谈了口气,心想,大抵已经被向安或瓷妖吸收了去,成为他们修炼中的补给了。

身体见了尸首,心间忽然沉闷不已,像是被钝刀一点点划着心口,让柳重月忍不住想要喘息和流泪。

他一时间不知晓这是仙使的情绪还是自己的,只能勉力压抑着。随后才抬手散出灵力,将满地不见边际的尸骨收入到芥子之中,打算之后再找个空地将其安葬。

做完这一切,他又继续往前走,寻找着向安和瓷妖的身影。

刚转过弯,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喂,你——”

柳重月回过头,只见辛云有些愣怔地站在他身后,茫然道:“你怎么……”

柳重月想了想,装不认识道:“你是哪位?”

“噗,”辛云转而又笑起来,“你若不是幻境外的人,怎么能看见我的。”

柳重月:“……”

忘了这茬。

他不应声,继续向前走去,辛云跟在他身后说:“早与你说了,你如今魂魄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阵当中,你也是出不去的。”

“这又是怎么入到别人体内了。”

柳重月还是不应声,打量着周遭。

房屋有打斗的痕迹,他猜测或许仙道的修士察觉到魔气了,因此来过这里一趟,和向安他们动了手。

不过竟然不曾瞧见修士的尸体,兴许向安和瓷妖的力量如今还不足以抵抗仙道的修士,因而逃窜出城了。

辛云在他身后适时道:“确实如你想的那般,你捅了我一刀,我在地上死了两日,眼睁睁看着仙道的修士赶来太鼓城处理魔气,和向安他们大打出手,之后便前后离开了城池。

柳重月皱皱眉,问:“你怎么知晓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心思单纯,十分好懂。”

柳重月:“……”

又在揶揄他。

自己捅了他两刀了,哪称得上什么心思单纯。

知道人不在城中,他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辛云又道:“你怎么附身在仙使身上了?”

柳重月返身往城外走,淡淡道:“你怎么知晓这是仙使?”

他忽然被辛云拉住了手臂,辛云将手中的小铜镜递出去。

柳重月垂眸望去,只看见镜面里露出仙使的面容,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柳重月吓了一跳:“他没有脸?”

“仙使与寻常修炼飞升的仙人不同,”辛云收了镜子,解释道,“他是凡尘百姓悲苦请愿的愿念凝聚幻化而成,是天生的仙体,躯体是漫长岁月里慢慢形成的,却始终没有面容,因为他是下界百姓的期许,是不会有五官的。”

难怪。

柳重月想,难怪先前那些仙使的石像上都没有面容,只用绸缎挡住了脸。

原是这个原因。

他们出了城,城外也已被魔气侵袭。

魔气会腐蚀依赖灵气生长的花草,如今城外草木枯萎,刀剑灵力的划痕残留在地面和树干上。

柳重月虽在仙人体内,却不会使用仙人的仙力,自己魂魄内的也不得使用,只能拔步向前走。

没走多远他又觉得仙人的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在下界待久了便像是被浊气污染了身体似的,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疲惫。

柳重月走着神想,要是自己还用着自己的身体便好了。

变成狐狸的话,就能让辛云抱着自己走了。

柳重月腹诽了两句,见辛云抱着木剑在前方走着,他忽然站住了脚。

这边刚停下,辛云像眼睛长在脑袋后头似的,竟也跟着停了下来,问:“怎么?”

“走不动了,”柳重月本想假意笑笑,记起仙使没有五官,连演一演都懒得,“辛云道友,能不能麻烦你背我一会儿?”

“你捅我两刀,还要我背你?”辛云幽幽道,“你莫不是当我是蠢货?”

“……”

半个时辰后。

辛云背着柳重月到了山下村落。

这座村落前些年总遭洪水,村中村民早已搬走,如今只余下一座空村。

他们又在村外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往里走些,柳重月看见董凡雁的尸身躺在草丛里,附着在其上的瓷妖已然消失不见。

柳重月道:“可惜了董凡雁,若不遭此劫难,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城主。”

只可惜没有仙缘的凡人终究斗不过修士,也不怪后来那么多人挖破脑袋都要想办法进入宗门修行。

他从辛云背上下来,走到董凡雁身前去,打算将她的尸身也收回芥子中。

可刚散出灵力,他忽然看见董凡雁怀中露出一点点襁褓。

柳重月怔了怔,轻轻将她翻了个身,露出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面色青灰,却还有气。

辛云当初说,太鼓城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竟是真的。

原是被董凡雁救下了。

她手指抓得很紧,柳重月用了点力气才将她的手指掰开,将孩子抱起来。

那只已经僵硬的手搭落在柳重月的手臂上,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柳重月下意识碰了碰她的手腕,忽然感到大片记忆忽然涌入自己脑中。

从儿时修炼无果,再到学堂念书,又道最后以女子之身考上功名。

烟花爆竹声中,柳重月意识到,这是董凡雁的记忆。

前两日向安修炼邪术引发城中魔气肆意,董凡雁努力抗争过,想从瓷妖那里夺回自己的身体,她挣扎了一路,后来见到那个孩子被已死的妇人护在怀中,心中悲痛战胜了瓷妖,竟当真将她挤了出去。

她护着这个孩子,自己遭了杀手。

瓷妖便放弃了董凡雁的身体,觉得向安如今修为高深,转而又想去争夺向安的。

但向安隐隐觉察不对,并未让她得手。

再加上有仙道追杀而来,三方争斗过几次。

董凡雁的记忆便至此断了。

柳重月将她的手轻轻放下,把她收入芥子中,抱着孩子继续和辛云往前走。

辛云道:“你既然用着仙使的身体,能否看到他的回忆?”

“我连他的仙力都无法使用,怎么可能看到他的回忆。”

柳重月还是觉得奇怪,又问:“仙使……是因为什么才陨落的?”

“不知晓,”辛云道,“大概和天道有关。”

天道?

柳重月想起在上界时听仙使与他弟子对话,也提起过天道,说天道压制他,似乎还在削弱他的力量。

天道不是维持上下界平衡的公正存在么?为何要压制仙使的力量?

柳重月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和辛云提起。

想了想,他又觉得辛云因为被自己捅了两刀兴许还怀恨在心,有些事情还是不与他说好了。

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柳重月远远看见前方天雷滚滚,打斗之声此起彼伏。

他正要说话,身体忽然向前猛蹿出去,竟将他的本体从体内剥离。

柳重月茫然地“诶”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向前扑去,又被辛云眼疾手快捞在怀里。

辛云单手揽着他的腰,脚下一蹬,转眼便跃上了山头。

不远处的山崖下,几个修士正与向安和瓷妖缠斗。

仙使踏云而来,掌下落下结界,将那二人罩在其中。

柳重月“嘭”地又变回了狐狸,安安稳稳找着合适的位置窝在辛云怀中,用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包裹起来。

辛云淡笑道:“真是只懒狐狸。”

***

仙使下界出手,将瓷妖和向安羁押,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但幻阵还是不曾结束,柳重月与辛云依然留在幻阵当中,没又任何能出去的迹象。

太鼓城如今已是荒城,无人存活,空荡荡的一片。

仙使后来返回城中,将百姓和董凡雁的遗体安葬,又将那个孩子送到宗门去教养。

辛云在一旁打坐调息,柳重月无所事事坐在榻上晃着双脚,又想捅辛云一刀了。

这人杀不死,实在是不解气。

这两日又不知怎么回事,不见从前那般单纯了,话里话外总有些不怀好意似的,听得柳重月心里很奇怪。

这也太像程玉鸣了。

原本先前还不算那么明显的,现在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柳重月望着辛云出了会儿神,辛云虽为睁眼,却忽然开口道:“总盯着我瞧做什么?”

柳重月顺口接上话:“从前不得见你容颜,一直好奇,现下见到了,觉得你像我从前一个故人。”

辛云闻言便蓦地睁了眼,直直望向他。

柳重月歪着脑袋晃着腿,小铃铛响个不停,在寂静一片的客栈里多少有些吵闹。

他轻声道:“时间都隔了太久,我都已经不记得那人究竟是什么没模样了,只是瞧见你的时候觉得有些相似而已,他从前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辛云微微皱了皱眉:“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柳重月轻轻笑起来,笑容很轻柔,像转瞬即逝的月光,“反正就是,觉得你们很像,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转而又道:“你可是好奇我的事情?之前就一直猜测,我又记性不好——”

“你现在用着我的仙根,不可能再失忆。”

“……”柳重月强忍住不耐,将攥紧的拳头松开,小声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尚且忍你一忍。”

他又丢失了交流的欲望,但辛云却像是来了进劲儿,起身走到榻边,跟着一起坐下来。

柳重月惊疑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他往日从不与自己同坐一榻的。

“我见你说得兴奋,专门来听你继续讲你从前故事,你不感激一下我的体贴么?”

“那多谢你,”柳重月对他假意笑笑,“你既然这般想听,那我便与你说一说。”

“那个人见我第一面便觉我长得漂亮,于是死缠烂打许多年,还追到我宗门山上,去我住的院子里找我,被我师尊打出去也不罢休,下回还继续来。”

辛云又皱皱眉,却没搭话。

“我师尊后来说他这般纠缠我,不利于我修行,本想去将他丢出安垣东洲,但我听闻他身世可怜,没有来处与去处,所以请求师尊放过他。”

“放过他后,他还是继续纠缠我,我见他人也还算好,就是脑子有些问题,是个傻子。”

辛云:“……?”

这话总有些熟悉。

柳重月还在继续说着:“于是我便答应了他的求娶,和他做了夫妻,他送了很多聘礼到山上,八抬大轿将我迎进门,进了他家我才知道,我原是去给他做男妾的。”

辛云:“?”

辛云忍不住打断道:“稍等一会儿,你方才说他把你娶回去做什么?”

男妾?

“你瞧,”柳重月苦笑道,“你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可是嫁也嫁了,后悔也来不及,我们宗门最是讲求信任,说一不二,他也说他是被逼无奈,不能娶我做正妻,我见他说得如此真切,便也就信了。”

“婚后他又说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

辛云:“……”

辛云起了身,道:“我出去走走,回来再继续。”

辛云去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返回客栈,柳重月还坐在榻边将他看着,似是还想继续说。

柳重月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你回来啦……”

他又问:“那我继续说哦。”

“……嗯,你说。”

柳重月便又继续声泪俱下,说他从前道侣反复请求,磋磨着他,他实在受不住,只能应下来,不过两个月便怀上了。

辛云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见他这幅样子,柳重月稍稍解气了些,心想:杀不死总能尬死他吧。

辛云却忽然笑出了声。

柳重月脸色微变:“你笑什么?”

“哦,”辛云含着笑意,道:“生的是女是男?”

柳重月正要继续,又被辛云打断道:“我猜是生了一堆小狐狸,你夫君见状吓个半死,于是上大街上说你是个妖怪。”

柳重月:“……”

这也太像话本子写的。

柳重月道:“也倒不是这么——”

“你说生子丹,”辛云道,“正巧我手里有两颗,从未用过,不知功效,你这般说了我倒是好奇,真想见识一番。不如……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柳重月:“?”

柳重月尾巴炸了毛:“你个登徒子说什么呢!”

“我说想看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辛云翻手取出两颗药丸,道:“都在我药囊里放了许久了,我还说用不上便扔了罢,你既然能生,便给你用好了。”

言罢,他伸着手,想去抓柳重月的手臂。

柳重月惊骇道:“我那是骗你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生子丹。”

“可我这就是,”辛云挨了他两肘,却也不嫌疼,转而又寻上去,将柳重月堵在床头,“吃一颗有效么,还是得吃两颗?”

话音刚落,柳重月一脚踹在他胸口,“轰”地一声将他踹至墙上,连着窗户都有些摇摇欲坠。

柳重月手忙脚乱从榻上下来,正想化为原型,辛云忽然道:“定。”

柳重月的身形顿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辛云轻轻拍去自己衣袖上的灰尘,动动筋骨,又慢慢靠近了柳重月。

对方尾巴可怜巴巴耷拉着,辛云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顺手去撸了一把。

柳重月登时一个激灵,向来温声细语的人也忍不住高声道:“别碰我尾巴……我都是骗你的,你要是气我捅你两刀,那你捅回来好了……”

辛云还没放过他的尾巴,抓在手里轻轻捏着,道:“啊……可是你捅我两刀,我还挺舒服的。”

柳重月:“?”

他手指慢慢滑到尾巴根,从柳重月衣袍下摆摸进去,抚上了他的小腹。

狐狸的小腹平坦又皮肤细腻,很是舒服的触感。

辛云像是有些爱不释手,又问:“你上回是先吃的药,还是先上的榻?”

第27章 第 27 章 “把我师尊还给我!”……

柳重月大惊失色:“什么先吃药先上榻, 我骗你的我根本不可能生得出来。”

那双手尚在自己腹间游走,柳重月被摸得直想发抖,忽然便挣脱了定身咒, 又曲肘撞上去。

他用尽力气,一下将辛云撞飞。

柳重月体内的灵力来自于辛云的仙根, 辛云渡劫期, 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而易举被他撞开。

本就是故意放水罢了,柳重月知悉得清清楚楚, 也明白自己如今不是辛云的对手,匆匆忙忙又往外跑。

他踩上栅栏,直从二楼跃下,发尾小铃铛叮叮当当响,像当年挂在亭松院木门上的驼铃似的。

他出了客栈,太鼓城虽还是荒芜一片的模样, 并未被清理,但今日秋晴,日光温和又温暖,照射在整个城中,落在柳重月身上。

他稍稍站住了脚, 心中忽然意动,似是有何物在指引。

柳重月眨眨眼,道:“有东西在叫我。”

“你师弟在幻境外点了长明灯, ”辛云跟在他身后道, “或许是他又在招你。”

“不是他。”

柳重月又感悟片刻, 道:“是这个幻境里的气息,在呼唤我,似乎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辛云也是头一次听闻这样的状况:“往何处走?”

“城外。”

他们一同出了城, 往外走了一段路,柳重月又道:“似乎离此城还有些远呢。”

“又要我背你不成?”

“我可没说。”柳重月想想又撇撇嘴,嘟囔道,“都怪你方才定我身,我耗费那般多力气,现下累了,走不动了。”

辛云无动于衷,只淡笑着:“哦?”

哦?

柳重月微微瞪着眼。

你就只哦?

眼见对方还不停脚,转眼便与他拉开大段距离,柳重月有些气闷,他提着衣摆往前走了两步,重重踩了辛云一脚。

辛云终于站住了:“踩我做什么?”

“看你不爽。”

“哦,瞧我不爽,便捅我两刀,又莫名其妙踩我一脚,”辛云抱着手臂笑,“你好不讲理。”

柳重月已向前走去,心想,你当初杀我时不也莫名其妙。

程玉鸣曾只身前往丹璧岛驱魔,后便与他断开了联系,那段时日他被仙道追杀,试图寻找程玉鸣以庇佑,之后再寻找别的机会解释澄清。

好不容易能再见到对方,却是受了对方一击,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便没了命。

何尝不是莫名其妙。

柳重月冷哼一声,辛云踩着枯枝落叶的脚步声跟在身后,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柳重月又听见他道:“你师弟先前骤然见你,也来不及与你多说什么,你不好奇他回去后会如何么?”

“关我何事?”

柳重月有些无情地想,景星想什么做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终归自己也死了,身死道消,前尘往事都已是身外之物,他们之间的师兄弟关系早该断了。

景星从前又看不上自己,如今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

半个时辰后,二人出现在半山间。

柳重月化为原型趴在辛云肩上,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摇晃着,偶尔还去勾一勾辛云的发髻。

辛云道:“莫要总是勾我。”

狐狸并不搭理他,只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殿门,心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华丽,格外奢侈,比渡业宗可要好多了。

渡业宗宗门内训教弟子要勤俭节约,整个宗门看起来都破破败败,也不常翻修。

唯有明钰住的亭松院要精致些许,却也像是隐居之所,木屋竹楼,水榭亭台,院中种些花花草草。

柳重月狐狸本性,儿时喜欢在院中玩闹,摘明钰的花,或是在屋脚挖几个洞钻进去睡觉。

明钰半夜找狐狸,总得一个洞一个洞翻着寻,最后将他从里头拽出来,拎去寒泉清洗。

柳重月儿时修为精进很快,也不畏寒,明钰将他塞进寒泉中,他还能拨着水玩。

明钰坐在寒泉边撑着脑袋看书,等身后小团子玩够了再将他拎起来擦干水,套上衣衫,抱着他回屋子睡觉。

“师尊,”柳重月趴在明钰背上,伸着小短手要摘梅花,“我想要那个。”

“昨日你刚摘了一枝,丢去何处了?”

“我还要。”

明钰轻笑的声音从记忆中消散去,柳重月回过神,已许久未动的尾巴又轻轻摇晃起来,他安稳趴在辛云背上,说:“那个声音在宗门内,先进去。”

辛云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大,却没什么人似的。”

他与柳重月往里走了走,进了山门,又上了长阶,入了殿堂。

大殿内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柳重月歪歪头,说:“往右走走。”

他们从右边小门穿出,行过长廊,总算隐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瓷妖的夫君是个凡人,我已查过了,那个凡人为何与瓷妖相爱长久去寻求长生,修了邪术致使一城百姓被屠杀。”

柳重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又听他道:“我师尊当年下界来处理此事,查到这凡人被人扰乱了命盘,原本该是正道登仙的命数才是。”

“什么?您的意思是,这瓷妖的夫君原本应当是修士?”

“是这样没错,师尊应当也有察觉,他当年没下杀手,将其魂魄收走,待洗脱因果后便将其投入轮回,再度转世。”

“向安是他的转世?”

“是。”

柳重月闻言也有些懵。

向安竟是瓷妖夫君的转世?

那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出现在仙使身边的弟子,他神情严肃,也有些麻木般,继续道:“如今天道禁足了师尊,也不知最后会如何降罪。”

“仙使也是心善。”

二人沉默了片刻,并肩走远了。

柳重月问:“仙使是这个时候仙陨的?”

“嗯,”辛云说,“插手干预下界之事有违天道,天道降下天罚,便就此陨落了。”

柳重月心情总有些奇怪,难以解释清楚,只好将念头都放下,从辛云肩上跃下,化为了人形。

那总觉得那弟子的容貌有些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始终想不清楚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柳重月跟着那二人往后山去,又绕过山头,他总算瞧见了这宗门的弟子,原是皆在后山练功。

虽人确然也不算太多,但也不至于空无一人。

他穿过人群,因无人得见他的身影,他就这么大摇大摆跟着仙使的弟子和那宗门的长老一同进了藏书阁。

辛云在他身后道:“先停一停,藏书阁内四面封闭,不知晓会发生什么,先打探清楚再进入。”

他上前来,将柳重月挡在身后,又道:“董凡雁残留的意识不多,那瓷妖先前受过重创,因而才只能中断退出,现下若是再想进来也不算难。”

顿了顿,他又向着柳重月倾了倾身。

柳重月警惕道:“做什么?”

辛云脸上带着笑意,柳重月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似的:“离我远一些,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你若想捅我一刀我也防不胜防,”辛云笑盈盈道,“呐,你也不必待我如此警惕,我只是有话要与你说而已。”

“这幻阵中只有你我二人,这些弟子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何必与我凑得太近。”

柳重月往旁站了站,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道:“说吧。”

辛云先轻轻笑了两声,越笑柳重月越火大。

辛云:“你昨夜在城中小憩,外界时速加快,不知现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拽拽柳重月的衣袖,指了指那群弟子中一个豆丁大的小孩:“你瞧那孩子。”

柳重月闻声便转开脸,盯着人群中那孩子瞧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熟:“是太鼓城中残存的那个孩子?”

“是他。”

柳重月并不太感兴趣,可刚将视线转回来,又实在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实在是眼熟,不知是否因为年岁太小,五官未长开,着实想不出像谁。

柳重月心事重重地站了一会儿,辛云探查了一番藏书阁内,见没什么危险,便开了口:“进去吧。”

“嗯。”

藏书阁内是长长的甬道,并未点灯,一片漆黑。

辛云掌心端着一团灵流用以照明,主动伸手抓住了柳重月的手腕,一副搀扶保护的姿态,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又将他揽紧怀里。

柳重月怔了怔,半晌没什么反应。

辛云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行为,没察觉不对,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还在同柳重月说话:“这地方依山而建,外面倒是修得富丽堂皇,里头却破破烂烂的。”

他还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这般潮湿,用作藏书阁,书页都要潮烂了。”

柳重月尚在出神。

他记得当年与程玉鸣和常成天去魔域历练时,常成天走在前方,程玉鸣便是这般揽着他的肩,很是亲密,也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柳重月觉得不适应,又想或许是对方的怀抱体温太高太热,热得他有些受不住,所以才会想要挣开。

但身体常年体寒,又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

于是一路上都在纠结而矛盾,因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程玉鸣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魔域实在是潮湿,也难怪魔修不愿在此处生活,一直想着与仙道争夺领地。”

“嗯?你在出什么神?又被魇住了?”

辛云抬手捏了捏柳重月的脸颊,他猛地回过神来,有些一言难尽地打量了对方两眼。

辛云被他看得疑惑:“怎么这么看着我?”

不过一个小插曲,很快辛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们已进了藏书阁内部,中堂宽敞起来,也有了些许灯光。

辛云这才收了手,将光团散去,道:“此处也有仙使的石像,仙使如今还被天道羁押在上界,还能依靠石像与下界传讯。”

柳重月又走不动了。

不知是否因为以灵力重新复原了身躯,虽身躯如今也只是幻象,并非真实,但似乎也将从前的毛病带了来。

总是畏寒,时常疲倦。

柳重月悄悄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往里走些,我想寻个地方坐下。”

“又累了?”

“我又不似你,渡劫期加上不死之身,不会觉得疲累。”

铃铛细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藏书阁内,辛云瞧着柳重月的红衣自自己眼前穿过,在书架间穿梭着,找了半晌竟胆大包天找上了仙使的石像,仗着面前那幻境中的二人瞧不见他,公然坐在了莲花台上。

辛云:“……”

“仙使大人如今可还好?”

“尚好,”石像内传来仙使的声音,有些缥缈而虚弱,“董凡雁的魂魄已将瓷妖的封印在向安体内,向安如今已坐地化为金像,便将他送回太鼓城镇压魔气吧。”

那弟子担忧道:“师尊,不若还是让我回上界陪您。”

“陪我做什么?”仙使轻轻笑道,“又并非小孩,还要师尊在身边。”

那方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十日之后,你再回来吧,我有话要与你说。”

仙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藏书阁忽地开始震颤不休。

柳重月险些从莲花台上摔下来,被辛云匆匆接在怀中,而后才惊觉并非是藏书阁在晃动。

是这个幻境正在逼临崩塌。

辛云道:“可以出去了。”

“外层幻阵的阵眼还未找到呢,”柳重月懵然道,“这不是董凡雁留下来提示后人的幻阵么?”

辛云将他揽抱在怀中,眼前幻境已从中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裂口,呈深不见底的黑沉。

他抱着柳重月向其中迈入,柳重月忽然自身后不断如镜面破碎分崩离析的世间内恍惚瞧见了一人的身影。

他怔了怔,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挣脱了辛云的怀抱,向着那道人影奔去。

“诶!你去哪!”

柳重月甚至不敢眨眼,只匆匆向前跑着。

他穿梭在流淌破碎的空间内,周遭一切都化作碎片缓缓向着高处飞去,逐渐变成苍茫一片的白雪。

那人的身影在实现尽头若隐若现,像隐匿在了飞雪间。

柳重月跑得有些喘不上气,喃喃道:“师尊……”

脚下有些踉跄,他险些摔倒,却忽然大声喊道:“师尊!”

明钰的身形顿了顿,微微回过身来。

柳重月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晓是自己看不见还是明钰的身形在消失。

他匆忙又慌乱,隐约瞧见对方唇瓣动了动,似乎是在叫自己“阿月”。

柳重月用尽力气向他伸出了手,将要触碰到对方衣袖的那一瞬,一切都在眼前化为乌有,化作一片苍茫的空白。

***

“叮铃——”

驼铃随风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将柳重月唤醒。

他躺在竹门边的雪堆里,睁眼便是悬在门头挂着平安福的铃铛。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或许因为痛得久了,也逐渐变得麻木起来,感知并不清楚。

柳重月抬抬手,望着贯穿自己掌心的伤痕,晕倒前发生过的事情慢慢浮上脑海。

师尊刚刚仙逝不久,道消之时天地同悲,安垣东洲降了大雪,人人都知晓明钰已经仙去。

仙尊死后身躯一切都归还世间,因灵力释放,下界受到冲击,又动荡过一段时日。

柳重月是明钰生前最亲近之人,宗主命他去处理明钰的后事,柳重月便亲自跑了一趟山下,将那些逸散的仙力一一收回,装入匣囊中带回渡业宗,注入到明钰的灵牌中。

上山时他碰到了景星,景星身后跟着一群师兄弟,说说笑笑下山来,见了柳重月便纷纷站住了脚。

景星似是也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柳重月,怔了片刻才道:“你下山去做什么?”

柳重月这段时日总是恍惚,又觉得身体疲惫,没精力再应付景星他们,只将属于师尊的小盒子抱紧了些,转了脚步想绕路而行。

谁知景星见他这幅模样便生气,心觉他忽视自己,来不及深思便一跃至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我与你说话,你不曾听到么?”

“听到了,”柳重月木然道,“劳烦师弟让一让。”

近段时日他总多梦,夜间睡不安稳,体内修为又在急剧消逝,他实在是太累,脸色也不算很好,总是苍白。

景星见他颊边碎发黏在面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下意识升起了想去替他拂去的念头。

可还未等动手,柳重月已抱着盒子同他擦肩而过。

景星被他无意间撞了肩,对方清瘦的肩骨格外清晰,他出了会儿神,身后跟班的几个弟子已提前替他做了决定,上前将柳重月堵了起来。

“大师兄,真是许久不见了,上回宗门大比一定是大师兄故意放水吧,正好今日都在,要不再比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