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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攻略手札 草一斤 18408 字 3个月前

姜贞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眸光流转,“恕哥哥,你以后不能对孩儿那样严厉。”

陈恕微微蹙眉,“我何时严厉过了?”

姜贞眨眨眼,“你自己不觉得吗?今日莹莹都差点被你吓哭了。”

陈恕哼了一声,“那是她有错在先,天寒地冻,风邪入体怎么办?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还要连累你,难道不该责罚?”

大道理随口拈来,姜贞静默片刻,小声替陈莹说话,“也不尽是莹莹的错,我也答应了她出去玩的。”

“嗯?”陈恕看过来,目光不善。

姜贞闭上嘴不再说了,心虚地移开视线,陈恕追过来亲她,姜贞笑着躲闪,闹了一会儿,陈恕才披上衣服起来,端水过来给她擦洗。

盛京真是太冷了,冬日里沐浴极其不便,夜里都是先在隔间的茶炉上放一壶水备用,擦洗干净之后,陈恕再次躺上来,手都冷透了。

姜贞包着他的手给他暖手,陈恕摸摸她的乌发,握着她的手往被子里塞,嘱咐她别冻着。

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闲话,姜贞想起了正事,同陈恕说了程叙的来历。

之前用过饭以后,陈恕就同程叙见了一面,他也察觉出程叙的低沉,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但陈恕明白程叙恐怕再难坚持下去。

如今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仇恨,等有一天报完了仇,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姜贞不忍,问道:“恕哥哥,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

陈恕沉默片刻,“身死如同灯灭,心死却活佛难救,我只能勉力一试,让他没有遗憾。”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世间万物都黯淡无光,就像当年老太爷去世时,陈恕跪在雪夜里,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因为更冷的是心。

若不是有姜贞,恐怕当时的他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陈恕低声道:“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拖,不能让太子这么早登基,也不能让谢沅篡位,所以王启恒这时候还不能倒。”

因此要怎么用好程叙手里的东西,就需要再斟酌斟酌。

*

乾清宫内室,太子扶着王皇后坐在龙床旁的榻上,宫女小心地奉上汤药,太子看了皇后一眼,得到她一个点头,才接过玉碗。

他轻声在明熙帝耳边叫了一声“父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接着才舀起了药汁,小心地送入明熙帝口中。

昏厥中明熙帝唇齿紧闭,药汁难以送入,太子又不敢对君父无礼,巴掌大的药喂完以后,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王皇后满意地道:“我儿如此孝顺,堪为天下表率,你父皇也能放心了。”

明熙帝还未殡天,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但一旁服侍的几个宫人无人敢抬头,半点声音不敢泄露,悄悄地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皇后与太子二人,明熙帝宛若一具尸首,安静地躺在龙床上,搁在锦被外的一双手苍白至极,毫无血色。

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这俨然就是个死人了。

王皇后起身走到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层层叠叠玉兰的锦帕,目光柔和地擦拭着明熙帝憔悴的面庞。

“母后还记得,与你父皇刚成亲不久,他也是这样大病了一场,当时都在传他命不久矣,母后心急如焚,几乎把所有能拜的神佛都参拜了一遍,幸好你父皇最后挺了过来。”

王皇后年过四十,面容虽然依旧姣美,但眼神却比不上二八少女那般纯稚,她望着丈夫,目光里有眷恋、惋惜、忧虑,以及……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太子看不见她的神色,在他的记忆中,父皇母后举案齐眉,鲜少有争执的时候,由于父皇身体不好,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都对他疼爱有加。

他以为王皇后难过,忙安慰道:“母后,父皇一定会好转的,您不要着急,仔细自己的身子。”

王皇后缓缓转过身,朝着太子微笑,“我儿说的对。”

她走到太子身边,目光幽幽地问道:“我儿最近监国可累着了?”

太子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累,还算得心应手。”

王皇后语重心长地道:“你父皇病倒,你作为太子,理当承担起责任,若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你外公。”

若是从前的太子听了这话,一定会乖巧的点头,不过当他如今掌握了一些权利,再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点头答应,心中却有些烦躁。

母后让他请教外公,但其实自他监国至今,大事小事都必须先经过外公的朱批。

例如之前工部询问是否要按父皇昏厥之前的想法,将东宫西边的那一处园子推掉建成屋宇,供未来的皇太孙居住,太子想着这是为了孩子能住得宽敞,本想答应,但折子根本就没有递到他手中,而是直接被外公否决了。

外公解释道如今父皇病重,不宜动土,免得伤了父皇的龙气,太子没有反驳,但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皇儿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后轻声道,目光不经意扫过殿中的几处角落。

她知道明熙帝就算倒下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害死的,方才她靠近龙床时,真切的感受到暗处有几道警戒的目光在盯着她。

无所谓了。

王皇后仰起下颌,莲步轻移离开了内室,冬日清晨的一缕日光照在她绣着彩凤的衣裙上,璀璨夺目。

很快,她就能成为太后,彻底丢下这个自私、无能的丈夫,真正当上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太子紧跟着她离开了乾清宫,他还要回东宫去处理政事,行走在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下,太子的脚步越发迟缓。

就这样一步一挪到了东宫,王侧妃身边的宫人先迎了上来,道王侧妃忽感不适,请太子去看看。

太子又感到一阵心烦,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后殿都很少去,王蔷却总以为他在陪着太子妃,每次都要借口身体不适,请他过去,一旦他去了就是一通抱怨。

“知道了。”太子忍着不悦,提脚往后殿去。

到了王蔷院里,她正斜倚在榻上吃着点心,屋里点着炭盆,她面色红润,哪里有一丝病气。

“太子哥哥终于想起我了。”王蔷见了他,慢吞吞地起身,嗔了他一眼。

太子心中一股火气,敷衍了王蔷几句,借口有事回到正殿。

这时候陈恕还没有离开,太子进来就是一声叹息,瘫坐在椅上。

“陈大人,孤如今可算是知道,父皇心系万民,是多么操劳。”太子抬手捂住眼睛,不愿面对桌上一摞小山似的奏折。

陈恕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心怀天下,实为臣民之幸,殿下亦是勤勉,案牍劳形,日夜操劳。”

太子摇了摇头道:“这哪是我在操劳,

都是外公批好了,让我戳个印罢了。”

他如今已把陈恕当做自己的心腹,没有多加思索,就说了出来。

自从太子监国以来,陈恕就已经从他口中听说过许多次对王启恒明里暗里的不满,其实之前王启恒因为御前对答一事,生太子的气,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如今不过是他的专横让太子愈加不悦罢了。

但太子不会与王启恒撕破脸,最多就是背地里抱怨几句,出了东宫,还是对王启恒敬重有加,像孩童一般站在老首辅的身边,扮演一位听话孝顺的皇太子。

陈恕劝说道:“首辅大人也是放心不下您,毕竟如今大小事务,都压在您一人肩上。”

太子听了这话,慢慢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责任与压力重重压在他肩上,这个年仅十八的少年,宛如一只蜗,背着他沉重的壳缓缓爬行。

“十日后就是除夕,姑母约了孤去五福寺为父皇祈福,那日你帮我看着东宫,万一有什么急事,便拿着孤的令牌,进宫去找太后。”太子吩咐陈恕,目光隐含担忧。

陈恕知道他是怕太子妃出事,太子妃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自从上次被猫惊吓到以后,几乎是闭门不出安心养胎,但太子怕他一出门,就有人要害她,于是留了自己的人手还不放心,还要特意叮嘱陈恕。

陈恕点头应了,太子才深吸一口气,去看那堆折子。

下值回到家中,姜贞和陈莹都不在,前院的空地上,余扬赤着膀子将一杆银枪耍得飒飒生风,见了他,立刻收起枪,端正地站直了。

“二哥,二嫂和莹莹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他毕恭毕敬地道。

陈恕皱眉看了他一眼,“下次练武时把衣服穿好。”

余扬严肃的点头,像是在听从军令一样,目不斜视。

姜贞既不在,陈恕也没回后院,让余扬跟着他来了书房,说了几句闲话。

他问了些余家的事情,有意想让余扬别那么拘束,但不知是不是弄巧成拙,余扬反而更紧张了,到最后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陈恕无奈,心里反思难道他真是如此严厉?

他不说话,端起茶杯,余扬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二哥看着就是个翩翩书生,倒比他那身长九尺的爹还唬人。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等待姜贞和陈莹的归来,原以为二人只是在街上游玩耽误了一会儿,没想到直到戌时中才回来。

陈莹搓了搓冻僵的手,抱怨道:“走到半路,就说要静街,非得等那贵人出城了,才放我们走,真是气死人了!”

姜贞也是一脸疲倦,陈恕让陈莹跟着余扬回去用饭,看姜贞的神色,应当是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姜贞换了身衣裳,坐到他对面,屏退下人后小声地道:“恕哥哥,长公主今日傍晚出城了,说是要提前去五福寺为陛下斋戒抄经。”

第97章 舍弃不属于他的,就应该舍弃。……

宁安长公主的依仗浩浩荡荡离开盛京内城,姜贞和陈莹在人群中,亲眼见到独属于公主的朱红髹漆金鸾步辇缓缓穿过长街,金丝帐幔若隐若现,隐约可窥见长公主端静肃穆的脸庞。

谢沅跟随在其后,身骑骏马,锦衣袍服,玉带金冠,脸上神色平静。

陈恕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谢沅,自从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谢沅便很少出现在宫中,如今内宫几乎由皇后一手把持,即便如长公主这般尊贵,也要手持令牌才得许入宫。

皇后也不傻,即便没有察觉长公主母子的狼子野心,也下意识地提防着他们。

不过为皇帝祈福这件事,是太子直接答应的,皇后事先并不知情,太子在朝堂上说出口的话,怎可随意收回,皇后忧虑,却不能阻拦。

姜贞小声道:“我看随行的都是些普通宫人,白荻说,没有几个练家子。”

难道长公主改变了主意,真要收手了?

陈恕并不这样认为,“她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宫,就是在降低皇后的警惕心,五福寺中应该已经埋伏下了兵马。”

长公主因为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备受宠爱,拥有自己的私兵,她与明熙帝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明熙帝也素来敬重这个皇姐,即位后不仅不曾削减她的兵马,还让都指挥使淮阳候世子做了她的驸马。

可以说是这两代皇帝一步一步养大了长公主的野心。

姜贞担心长公主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要是太子真被刺杀成功了,王皇后定会迅速掌管禁宫,到时候势必会和谢沅在城中有一场殊死搏斗,这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陈恕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贞贞,到时太子出城,必定人山人海,声势浩大,若这时有位百姓出来申冤,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想必不能忽视。”

姜贞眼眸一亮,“恕哥哥,你是说让程叙……”

“嗯。”陈恕请人去请程叙过来,低声道:“到时候我会先去找夏文宣,让他给我通融,放程叙进去,他正愁着胡善泓的事,我便送他一份大礼。”

太子出行,自然也要静街,且随行的护卫不会少于三百人,层层拥护着太子,方圆十里就算是只老鼠也不能放进来,不过到了五福寺,太子总是要下辇的,他要亲自踏上百重阶梯,以表孝心。

从山下到山顶的五福寺这一段路,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程叙听完了整个计划,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陈大人若用的上我,尽管吩咐。”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心爱的女子报仇,年幼时因为天灾,他失去了爹娘,自小跟着祖父长大,祖父供养他读书,却在他考中举人后撒手人寰,程叙此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牵挂了。

陈恕也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称颂他的勇敢,一向深谙世事的自己,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太过苍白,于是陈恕只是问道:“程先生,这事若不成,你应当也知道惊扰太子的下场,当真不后悔吗?”

程叙依旧果断坚决地摇了摇头,“绝不后悔。”

陈恕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与程叙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姜贞一时也陷入了沉默,这一路上她遇见的这些人,不论是父亲、许世清,亦或是王九指、程叙,他们都有着高洁风骨,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这世间的正道。

或许他们力量十分渺茫,但蚍蜉或许真能撼树。

定下了计划,陈恕忙起身准备给许世清写信,王启恒最近志得意满,许世清在翰林院什么也做不了,眼见得是越发沉郁。

姜贞走到一旁为他磨墨,探头看他的字迹,自从上次用老太爷教的那个字谜游戏解出了那五十三个人名之后,陈恕与许世清就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络,即便信被谁拦截了,也解不出来。

写完信,陈恕又在脑海中将祈福那日的事预演了一遍,直到的确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姜贞给他递上一盏温茶,偏头看着陈恕在纸上描摹的五福寺地形图,忽然问道:“恕哥哥,五福寺四面都是庄户,小郡王会把兵马藏在何处呢?”

陈恕眸光一闪,垂眸细看,姜贞这一问,倒让他心里生出一些不安,他假想过无数种情况,但如果小郡王根本就等不及太子下辇,便伤了太子,那他们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姜贞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想,“我觉得,他要么就把军士藏在附近的农庄里,但这太引人注目,还是藏在寺里更有可能。”

太子到了五福寺里,身边就不能再围着太多的人,这时对于谢沅来说更好动手,而且他完全不需出动千军万马,只要派出一两个武艺高超的人,就能抓住这微妙的机会。

巧的是,白日陈恕才听太子说了几句祈福的诸项事宜,其中去显圣殿为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长明灯,以及亲授佛水,太子必须亲自前往。

“如果我是谢沅,会在供奉长明灯时动手,就算是皇宫,也会有失火之事,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姜贞猜测道。

陈恕缓缓点头,“那我们更要把握住时机,不能让太子进到寺里。”

此时被夜色笼罩的五福寺,灯火通明,寺内大小僧人齐聚在宝华殿,十日后的祈福仪式是至关重要之事,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谁也不敢疏忽。

主持吩咐着僧人们将一是要用的莲灯、宝塔等物反复检视,殿中弥漫着浓郁的佛香,殿中一株几丈高的檀香静谧燃烧,数十个小沙弥日夜守着香炉,不能让这香熄灭。

“这几日除了送米粮的,不许任何人出入,特别是显圣殿,记得日夜擦洗佛像金身,不可疏忽。“忙碌到半夜,主持最后嘱咐了几句,才遣散了众人。

确认殿中无异后,主持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在这座皇家寺庙已经待了几十年,见证了三代皇帝的更替,本朝皇帝寿元都不长,皇室都以为是此前造的杀孽太重,遂人人都爱往寺里来,想祈求一个长生。

刚入夜,主持接待了宁安长公主,她是五福寺的常客,与他也很是熟稔,但今日,主持从长公主身上看见了一丝隐藏的极好的戾气。

她像一只弓背磨爪,随时准备嗜血的猛兽,尽管面容还是那样淑静,但气质已然不同。

主持一如往日一样给她和小郡王安排了住处,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禅房处,心里涌上一阵不安。

看来应该是要变天了……

他知道在寺里悄然发生着一些事,但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季节的更替无法避免,权利的更替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主持幽幽叹息一声,隐入夜色中。

禅房中,谢沅握着手中的小金弓,眉眼低沉。

其实今日在人群中,他看到了姜贞。

她还是那样的鲜活,人群似乎是灰败的,但屋檐下披着浅粉大氅的她是明亮的,她也在看着他,不过目光中透露着警惕与怀疑。

谢沅苦笑了一声,他心知肚明,姜贞是陈恕的妻子,不可能对他有多好的印象。

他也没明白自己对姜贞是什么意思。

若说喜欢,谢沅觉得算不上,他堂堂小郡王,怎么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有夫之妇?

谢沅觉得他大抵是羡慕。

第一次在王家,他看见她为了一只鹦鹉,敢同王蔷据理力争,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鲜活又聪慧,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将规矩刻到骨子里的世家淑女都不一样。

之后在瀛台,姜贞应当以为莲花池中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其实不然,谢沅喜欢在莲花池中的那只船上睡觉,阴暗的船舱里,什么都不用考虑,闭上眼,耳中只听得见风声雨声,能换来心中一时静谧。

可姜贞跟着她那个朋友,常常打扰他的清静,二人时常趁着守卫交班的空隙,跑到池子里摘花摸鱼,谢沅总是从船舱的缝隙里去寻找她的身影,她大胆、娇俏、灵动,宛若一尾小鱼,自在又潇洒。

他总是听见她说,要将偷来的这些东西,拿回去同陈恕分享。

谢沅更嫉妒陈恕。

一个古板、无趣、心思深沉的男人,凭什么能享有她的所有。

谢沅不愿承认,其实陈恕并非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母亲也曾质疑过,为何要执意把陈恕拉入他们阵营中来,谢沅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其实就是想让姜贞看看,她那样喜爱的夫君,其实不过也是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抛下一切,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噗嗤”

烛花爆开,发出一声细响,唤回了谢沅的思绪。

他仰面躺在榻上,以手覆眼,半晌才牵出一个苦笑,喃喃道:“就依母亲所言,事成以后,东宫属官,及其家眷,一个……不留。”

他不应当心软,既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就应该毁了。

只有权势……无上的权势,才是他应当追逐的。

黑暗中,无人应答,但翕开的窗在半刻钟后发出一声轻响,犹如一粒尘埃落入湖面,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

陈恕动作极快,夏文宣得知了消息,欣喜过望,回话说会全力支持陈恕的行动。

没两日,就有人将程叙接走了,他很快会成为五福寺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只等着祈福仪式上亮相。

陈恕送程叙进五福寺之后不久,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显圣殿如今戒备森严,几乎只有主持制定的几个小沙弥才能进去清扫,其余人都不可以进去,但听说长公主第二日去显圣殿给先祖们上过香,时间很短,一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除此之外,长公主和谢沅每日都在禅房中诵经、抄经,跟着寺里僧人一起做早课晚课,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陈恕和姜贞都已经明白,谢沅就是想在显圣殿动手。

王皇后和王首辅也心知太子此行危险,陈恕明显察觉太子身边多了许多护卫,太子本人却纯真无邪,每日除了批批折子,就是关心太子妃的身体。

不得不说,王首辅自己跟好人沾不上边,但对太子这个外孙,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生怕他沾染半点世俗。

这日太子从乾清宫回来,小声同陈恕道:“方才给父皇喂药,好似瞧见父皇有了点动静,就是不知是不是孤的幻觉。”

陈恕心头一颤,问道:“这真是太好了,皇后娘娘知道这个好消息吗?”

太子摇头,“孤没同母后说,唉,最近母后总是同孤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太子又抱怨了些什么,陈恕淡淡应着,心里已是风起云涌。

若是明熙帝在此时醒了,那对他们来说,似乎局势又有些明朗了。

紧张而漫长的等待中,祈福这日终于到来。

寅时末,太子便穿上冕服,盛装打扮,从皇城动身。

第98章 寒风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天未亮,蜿蜒的宫灯宛如一条长蛇,照亮半个皇城。

王皇后亲自送太子上辇,低声嘱咐了几句,太子含糊答应了,神色却隐隐有些不耐。

身着重甲的禁卫军腰间别着长刀,牢牢护在太子身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宛若春雷,轰隆隆地响彻宫廷。

太子车辇出了威武门后不久,太子妃听说陈恕还在偏殿修书,便吩咐宫女送来了点心和炭火,并以太子的名义,送上一份节礼。

陈恕收下后道了谢,望着宫人恭敬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宫外,太子高坐于车辇上,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欢呼,太子出生时天有异象,即便这些年一直在读书不曾接触政事,也深受百姓爱戴,许多地方效仿河间府,给他修建了太子庙,将他当作当世真神参拜。

尽管有禁卫军们阻拦,但百姓们的热情无法抵挡,太子耳中充斥着纷杂的声音,他悄悄掀起帐幔的一角朝外看去,只露出一方下颌,便听见人群中一阵尖叫。

“啊——太子殿下看过来了!”

“太子殿下!”

……

欢呼雀跃声让太子吓了一跳,急忙放下帐幔,他原本是靠坐在松软的织金迎枕上,不知为何,改为了端正的姿势,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

太子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皇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民间声望如此盛大,欢喜的同时,也隐隐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当真能承受这么多期望吗?

不,他可以,他可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堂堂皇太子,怎可畏惧?

太子强撑着按耐住自己心中的胆怯,阖上双眼,尽力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大概一个时辰,队伍终于走出了盛京城,城门外,拥簇着更多慕名而来的百姓,禁卫军们时刻警惕,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一只蚊蝇也别想飞到太子身边。

姜贞和王九指、红杏等人混在人群中,目送太子一路往五福寺去,从这里,依稀可以看见山顶的五福寺高耸的宝塔,姜贞紧张地等待着不久后会发生的事。

到了离五福寺还有一里远之处,便看不见百姓了,所有无关人等都被驱逐,到了山脚下,太子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车辇,就见谢沅身穿郡王冠服,早已等在一旁。

“拜见太子殿下。”谢沅恭敬地道。

太子虚虚一扶,面带微笑,“沅弟这几日辛苦,父皇一定会记住和姑母的这份诚心。”

谢沅面容严肃地道:“不敢,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

太子欣慰地拍了拍谢沅的肩膀,他比谢沅略长半年,但身量却只到谢沅肩膀,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太子也觉得尴尬,讪讪放下了手,转而问道:“寺里准备得如何了?”

谢沅垂首,眸里是深藏的野心,语气却十分平静,“回殿下,一应事宜都已就绪。”

太子满意地点头,望向通往山顶的一百零八级台阶。

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忧虑,每登上一级石阶,沙弥便敲响一次铜钟,直到踏完这一百零八级台阶的那一刻,俯瞰下方风景,便能将人世间所有烦扰抛诸脑后。

太子为表孝心,自然也得像别的香客一般亲自登上这漫长的石阶。

他看着周围乌压压的禁卫军,轻蹙眉头,吩咐道:“只留一百人随孤上山,其余人留下,不可惊扰佛门清净。”

领头的指挥使有些犹豫,但太子一个眼神让他没敢说话。

他点检了一百个精锐,跟随太子上山,低声吩咐他们,一旦出现危险,势必要以死护卫太子殿下周全。

谢沅默不作声地看着指挥使小心谨慎地部署,心里嗤笑,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难道觉得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吗?真是蠢到难以言喻。

太子也觉得这些人磨蹭,示意谢沅带路,踏上了台阶。

身后的禁卫军急忙跟上,除了太子和谢沅,其他人都是胆战心惊,生怕出什么事。

然而一路十分平静,太子登顶的过程中,就连一颗硌脚的石子都没有出现,临近正午,吹拂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样寒冷,夹杂着檀香,让太子倍感舒适,他就这样顺利地抵达了山门前。

主持带着一众僧人早已恭候多时,太子双手合十,给主持行了佛礼,二人正欲说话时,斜刺里忽然传出一声震天的呼喊。

“太子殿下,草民有冤,求您做主!”

众人来不及反应,都不知道这声音从何处而来,这山顶上早已被清场,哪里来的什么“草民”?

就连谢沅也是满目惊讶。

主持忽觉背后一凉,一个人影从他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子跟前。

禁卫军顿时一惊,纷纷拔出刀,指挥使怒斥道:“何人在此!胆敢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往后退了几步,心口直跳,他还以为是刺客,差点魂飞魄散,但这人穿着一身沙弥的秋香色僧衣,只顾着磕头口称有冤,似乎并不是来刺杀他的。

指挥使的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他便不动了,只趴在地上颤抖着消瘦的身体哭喊,磕头磕得太重太急,染红了太子方才站过的那方土地。

主持瞳仁一缩,他确信五福寺中没有这个小沙弥,正想说什么,想到显圣殿中的异样,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心中低低念了一句佛。

谢沅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阻拦他动手,是谁?王启恒?颜之介?还是陈恕?

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谢沅冷脸看着指挥使,训斥道:“这人来路不明,还不快押下去,不要耽误为陛下祈福的时辰!”

伏在地上的程叙心一惊,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殿下!草民有冤,跋涉千里来到盛京求您做主!求您开恩呐!”

指挥使一把将他拽起来,恶狠狠地道:“殿下面前,岂敢胡言乱语!”

太子沉默地看着那人被带走,目光被地上的那一滩鲜血刺痛,又想到一路而来听到的百姓们的欢呼,皱紧眉头,忽然高声道:“慢着!”

程叙缓缓转过身,心都快要飞出胸腔。

果然如陈大人所言,太子心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方才还温煦的风,忽然间呼啸起来,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

今日是除夕,大小官员都可以早些下值,在东宫用过午饭,陈恕便收拾了几本书,出宫往家赶。

一路看见宫里的景色依旧没有几分喜气,明熙帝龙体垂危,再是重大的节日,也不能表现出半点欢喜。

才走出宫门,就见一支禁卫军形色匆匆地往宫里去,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五福寺陪着太子祈福才是,除非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

但假如是太子出事了,又绝不会是这么几十个人赶回来……

陈恕收回目光,轻轻牵唇,看来程叙成功了……

回到家中,姜贞正在指挥着家里的下人除尘,院子里的一些枯败的树木被砍了去,姜贞让人采买了许多色泽清雅的水仙,不至于太红艳,也能妆点庭院。

高并青松操,坚逾翠竹真。

天寒地冻,草木枯萎,水仙却兀自开得灿烂,陈恕在院子里驻足欣赏了片刻,才抬脚往屋里去。

姜贞怕冷,屋里点着炭盆,陈恕脱下大氅,她跟着进来,帮他理了理衣襟,以眼神询问事情的进展。

陈恕笑了笑道:“没有下雪,今夜应当能睡得安稳了。”

她立刻便明白事情已经成功,莞尔一笑,朝陈恕道:“今日之后,你也能歇一歇,我们带着莹莹和余公子,去城里转一转。”

陈莹知道他们在忙大事,但她并没有多问,余扬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门,陈恕也不想将他牵扯到里面,因此没有同他们二人说太多。

但是陈莹小夫妻俩很识趣,来盛京的这些日子从没有出去过,就是怕不小心给陈恕和姜贞惹上什么麻烦。

姜贞有心想让他们不必这样拘束,新年时,盛京城中会有持续五日的灯会,到时候可以同他们一同去游玩。

陈恕答应了,二人坐下刚喝了一盏温茶,陈莹忽然过来,着急地道:“二哥,门房说大姐晕倒在门外了!”

二人吃了一惊,陈芙怎么在这时候晕在他们家门前?

但这大冷天的,也不可能不管,否则一个晚上过去能把人冻死,陈恕让姜贞待在屋里,自己跟着陈莹出去查看情况,不多时,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姜贞迎上去询问道:“怎么样?人还好吗?”

陈恕蹙眉,“暂且不知道,人确实昏厥了,先暂时安置在厢房,我让青松去请了大夫。”

门房说陈芙一大早就在门外徘徊了,她来过几次,门房对她还有印象,知道是大人的大姐,上去询问,陈芙又如惊兔一般快步离开,弄得门房也摸不着头脑。

听陈恕说陈芙衣着十分单薄,姜贞便皱眉道:“莫不是吴家出什么事了?否则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陈恕也是不知该对陈芙说什么好,家中请了极好的老师教她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陈芙样样都学了,但学的最好的,反而是陈明德拜高踩低的那一套。

用人时便示弱以乞求援助,不用人时便冷脸相对,他们难道就必须供着她才行?

他冷哼了一声道:“吴嵩就算被罢官,吴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饭,等她醒了,就不必再管她了。”

第99章 伤痕不要将我送回吴家……

她的亲生父亲陈明德就在盛京,陈恕再是能忍,这个时候也觉得隐隐有些不耐。

之前吴家出事,吴嵩被关押,吴绍庚被打了个半死不活,陈恕曾去信给陈明德,让他尽快把陈芙接回家,但陈明德权当不知道这回事,陈恕又直接派人找了陈芙,但陈芙却说,女儿娴姐儿还小,离不得母亲,拒绝了陈恕。

“吴家都已经点头,可以让她将娴姐儿带走,她自己不愿意,如今又来找我们做什么?”陈恕冷冷地道,他已经仁至义尽,不想再去管陈芙的事。

姜贞也叹

息了一声。

今日是除夕,又是夜里,附近的医馆许多都已关门,青松还是跑了大老远,去北城找了个大夫过来。

看过之后,陈芙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冻着了,不过大夫说,她会晕倒,是因为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置,灌脓又吹了冷风。

姜贞一惊,红杏低声道:“红药给她换衣服时,发现她身上有好多伤痕,有些还在流血,吓了她一大跳。”

这就不得不去看看了,等他们用完饭,陈芙也醒了,二人到了厢房,她正倚在床头,一脸麻木地喝着药。

“二弟,贞贞,多谢你们。”陈芙苦涩地朝他们笑了笑。

陈恕拧眉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芙颤栗了一下,紧紧攥着身上的大氅,摇头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交给陈恕,“二弟,我这回来不是求你帮忙的,这是王五爷私藏舶来物的库房钥匙,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不仅是陈芙交出来的东西令人惊讶,更惊讶于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陈芙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

陈恕微微皱眉,“王五爷的东西,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陈芙凄楚一笑,“吴绍庚跟着王五爷做走私生意,我使计骗来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处库房,就在金水巷,还有别的地方,但我就不知道了。”

姜贞以眼神示意陈恕先行避开,留她和陈芙说几句话。

陈恕离开后,陈芙果真放松了一些,姜贞在床边坐下,垂眸看了一眼陈芙包扎着的手腕,低声询问道:“是吴家人打的你?”

应该不会是她的丈夫吴绍庚,这人已经瘫在床上了。

难道是吴嵩?

但陈芙躲闪的神色似乎又在否认。

她眼中闪着隐约的泪光,又迅速低头躲开姜贞的视线,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姜贞便没有再问下去,起身安慰道:“你先好好歇着,等你有了好转,我们会告知吴家,带你回去。”

“不!”陈芙蓦地抬头,一脸泪痕地尖叫了一声。

她挪动着到了床边,拉住了姜贞的手,乞求道:“求你们别让我回去,我去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能回吴家!”

看来的确是在吴家出什么事了。

提到回吴家,陈芙的害怕不似作伪,她抽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前做了许多糊涂事,让你们寒心了,可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求你们了,别让我回吴家……”

她情绪激动,姜贞忙安抚了几句,陈芙把钥匙强塞给了她,让她完全无法拒绝。

回到自己屋里,陈恕不在,从红药口中得知他去前院书院议事了,姜贞便先吩咐下人取来了一筐板栗和红薯,青松和墨竹把茶炉抬进内侍,今夜要守夜,晚上可以烤些东西吃。

刚埋好栗子,陈恕便回来了,一看他微翘着的唇角,姜贞就知道他心情不错。

“我来吧。”陈恕从姜贞手中接过钳子,让下人们都回去休息。

屋里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的香甜,姜贞给陈恕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陈恕低头轻嗅,无奈地饮了一口。

他放下杯盏,还是不太喜欢如此甜蜜的味道,轻声道:“方才宫里传来了消息,太子把程叙带了回去,而且陛下在傍晚苏醒了。”

太子今日在五福寺遇到了程叙,因此耽误了祈福的时辰,阴差阳错的,一个小沙弥打翻了油灯,罗汉堂起了火,乱糟糟的,太子便没有进入显圣殿,全须全尾地回了宫。

知道谢沅会在显圣殿动手之后,陈恕便把消息告知了夏文宣,那个打翻油灯的小沙弥,应该也是他提前安排的。

谢沅和长公主有多气愤不说,太子也受了惊吓,他把程叙带回去,如今还没顾得上审讯。

让陈恕惊喜的是,明熙帝在这时候醒了。

姜贞递给他一只被烤的温热的橘子,欣喜道:“陛下醒了真是太好了,这样就算王启恒知道了程叙的事,也不敢再对他下手了。”

陈恕用极轻的声音道:“不过陛下苏醒的消息,暂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夏文宣说只有他、颜之介和我知晓此事。”

看来明熙帝是想引蛇出洞。

但这还不是陈恕想要的结局。

他仔细地剥开橘皮,一根一根地摘下每一缕脉络,把干净的橘瓣放到姜贞面前的小碟子里。

“谢沅这回失败了,一定不会甘心,下一次,我们不用再阻止他了。”陈恕垂眸道。

他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也在于内心的自己纠缠。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这是老太爷自幼教给他的,陈恕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信奉着这句话,希望以他的才华报效君主。

明熙帝是看重他,但执意要将他留给太子,陈恕本也应该追随这位储君,但知晓了岳父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太子俯首称臣。

做出这个决定时,陈恕是纠结、痛苦的,但是越与太子相处,越坚定了这个念头,一个不适合的人,真成了皇帝,也是对他的折磨。

他可以让后世唾骂,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如此倾颓。

姜贞知道他平静的面色下,是澎湃的心绪,依偎过来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恕哥哥,只要你问心无愧,谁能评判你的对错?”

身后功过,那是身后事,他不在乎,她也觉得不重要。

陈恕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的揉搓,起伏的心绪也被她这话抚平。

上一次守夜,还是在平阳县时,不过当时陈恕前程未卜,心里还有几分犹疑不定,今时今日,心中全是对将来的期盼。

烤的爆开小口的栗子从炭中取出来,佐以温热的红枣茶,姜贞美得弯起眼,陈恕面带微笑,专心地给她剥着栗子。窗外细雪簌簌,屋里烛光微微摇曳,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阵阵梆子声,新的一年到来了。

第二日二人起得很早,陆陆续续地就有朋友登门来拜访,像柳家、阮家、尤家这些交好的人家,都派人来送了节礼,礼尚往来,姜贞也早就备好了回礼,不过今年因为皇帝龙体抱恙,各家都不打算设宴,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忙活了大半日,直到酉时才有空出去看灯会。

陈莹和余扬早就等得眼睛都直了,二人才来盛京不久,可以说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因此格外依赖二哥和二嫂。

收拾齐整,四人没有坐马车,步行前往南大街,每年盛京的灯会都是在这里举行,不过认真说起来,四个人谁也没有出来逛过。

头一年陈恕和姜贞来这里时,忙着备试,没有空闲出去游玩,后来又被发配去了平阳县,总之这座巍峨繁华的皇城,并没有给二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新年灯会热闹非凡,一路悬挂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堂堂的,恍若白日,街上两边的小摊除了贩卖盛京常见的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

陈莹就驻足在一个马戏班子面前久久不愿离开,拉着余扬开怀大笑道:“你看那黄犬,竟然会钻火圈!还会站立走路,真是神奇!”

余扬一脸宠溺地陪着妻子说笑,他最喜欢的就是莹莹这副活泼的样子。

看过了马戏,几人随着人群往长街的中央走去,远远地便看见中央那座高约十几丈的宝塔花灯,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是由一百盏相同色彩的花灯围成,据说这是宫里造办处的大师傅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造出来的“灯王”。

往年的灯王都是些牡丹、老虎之类的样式,今年做成宝塔,也有为了明熙帝祈福的意思。

走的近了,更能感受到这宝塔灯的精妙夺目,陈莹与周围的百姓一样发出阵阵惊呼,姜贞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过她想的是,这样一座宝塔灯要不停歇地燃烧五天五夜,不知要消耗多少桐油。

陈恕正负手看着灯,忽然间被路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看过去,那路人浑身裹着大氅,风帽下露出一小截下巴,忽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很快认出了这“路人”是谁,眼看着那人消失在人群中,陈恕眉心一蹙,同姜贞嘱咐了一声,吩咐青松将几人护好,便追着他而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他险些将人跟丢,一直追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人才停下脚步。

“小郡王,前面已无路可走。”陈恕轻声道。

谢沅缓缓转过身,摘下风帽,冷声问道:“陈恕,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第100章 质问你的妻子不会寒心吗?

早在知道程叙破坏了谢沅计划的那一刻,陈恕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谢沅之前

对他并没有敌意,但他阻止了显圣殿大火,谢沅反应过来是他以后,一定会视他为敌人。

他质问着陈恕,目光中是不解和愤怒。

陈恕淡然回答,“不为什么,这是为人臣的本分。”

“本分?”谢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嘲讽地道:“陈恕,你一点骨气也没有吗?他看重你,就要你为了他的儿子去死,你不肯,就将你赶出盛京,你就愿意这样被人摆布?”

谢沅幼时对明熙帝这个皇伯父十分敬爱,他和太子同吃同住,一起在明渊阁求学,明熙帝每次来看望他们,给太子带什么礼物,他也会有一份。

等他长大一些,表现出在武艺上的兴趣和天赋之后,明熙帝还曾说,等太子登基了,就封他做大将军。

但直到十二岁那一年,太傅布置了一道题目,原本是为了考察太子的,没想到的是,在座的几个皇家兄弟,只有他答了出来。

明熙帝当时就坐在上首,目睹了一切,笑得十分勉强。

没多久,明熙帝便同他说,要请个武学师父专门教他武功,明渊阁就不用去了,还赐给了他一把小巧的金弓,笑眯眯地道:“沅儿不是想做大将军吗?跟着师父好好学。”

谢沅当时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些事了,之后母亲长公主给他讲了个故事,虞叔因拥有宝玉而遭虞公贪婪索取,最终只能献宝避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于是他学着收敛锋芒,母亲请了先生在家中陪他读书,谢沅表面还是同明熙帝父子十分亲近,但私底下,每一次摸着腰间悬挂的小金弓,心里都会升起一股不甘。

这些事他自然不会同陈恕讲,不过陈恕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的不甘与憋屈。

陈恕神色平静道:“小郡王,我与你不同,于我而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沅一时无言,气愤道:“你愿意当你的忠臣,我不反对,可王启恒是你妻子的敌人,你与他勾结,不怕她寒心吗?”

原来他以为显圣殿一事没成,是他和王启恒联手造成的。

陈恕也没有反驳,只道:“小郡王,我陈恕做事,只求问心无愧,至于让人如何看我,非我能控制。”

谢沅咬牙,每一次对上陈恕,他总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无论他说什么,陈恕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二人再一次不欢而散,谢沅临走之前,皱着眉对陈恕道:“就算不是我赢,王启恒也赢不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陈恕面容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长街上,姜贞找了一处酒楼歇脚,今日出来玩耍的达官贵人多,很多还带着自己的家眷,酒楼的雅阁很难订。不过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银楼的常客,给她们行了方便,给了他们一间二楼视野极好的雅阁。

姜贞与陈莹并肩走上楼梯,笑着道:“这家的小酥鱼我很喜欢,你们等会儿也尝尝。”

正说着话,走廊中迎面走来几个婷婷袅袅的华服女子,姜贞和陈莹本能地避让到一旁,谁知她们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三小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被簇拥着的女子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

她身着藕荷色云纹小袄,下面是素白的绸裙,身上披着件素白的狐狸毛大氅,面容秀美,满头乌发用一支玉簪束起,窈窕的身姿宛如洛河神女一般。

姜贞和陈莹皆是一愣,还是陈莹先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赵表姐?”

赵清月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让周围的人先走,看样子是想留下来同陈莹叙话。

以前在陈府时,赵清月同她们都不算亲近,赵清月自视清高,看不上陈莹的粗鲁和姜贞的乡野身份,明里暗里没少撺掇陈芙给她们下绊子。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清月明显是想同她们说话,二人也不好拒绝。

余扬识趣地下了楼,去等候陈恕,把雅间留给了几个女子。

赵清月兀自走到上首坐下,姜贞和陈莹不在意,坐到了一起,赵清月对着姜贞微微笑道:“贞贞,之前与你就偶遇过几回,不过那时各自都忙碌,今日才有机会说说话。”

姜贞客气了几句,陈莹忽然问道:“赵表姐如今嫁到哪户人家了?”

她本没有坏心,只是多年不见的一句随口寒暄,赵清月扎着妇人发式,她这样问也很正常。

不过话音刚落,赵清月就抿紧了唇,笑容都不似方才那么真切了。

她含糊着道:“我家夫君就是个寻常官吏,倒是你,许久不见也嫁人了。”

陈莹没那么多心思,赵清月敷衍过去,她便没有深究,闲聊了几句,小二上了茶点,姜贞便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倾听陈莹和赵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忽然,赵清月目光看过来,微笑着问:“贞贞,表姐可是在你家中?她与夫家置气,如今连孩子也不管了,大冷天的跑出去,你还是多劝劝她,毕竟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

姜贞听出来这才是她今晚留下来说话的真实目的,看来陈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不然赵清月不会这么试探她。

她也笑着回道:“说起这事,我也正愁呢,今儿早上大姐是来我家找过我夫君,但当时我们都不在,还是门房后来告诉我们的,就是不知道她如今去了哪里。”

赵清月既然在试探,说明她并不确定陈芙去了哪里,这样看来赵清月不知道陈芙偷走了王五爷的库房钥匙,否则不会这样平静。

“哦?”赵清月故作惊讶,叹息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表姐能去哪里?吴家很是担心她,说她不在,娴姐儿哭个不停呢。”

姜贞顺着说了几句,赵清月见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很快便起身离开了。

她离开时,姜贞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莹润的粉色珍珠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衬得她肌肤如玉。

她更加确信了,赵清月并不知道陈芙偷走了钥匙。

否则不会将这对舶来货光明正大地戴在身上。

她走后不久,陈恕和余扬一同上来了。

雅间外的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不好说话,陈恕便没有说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陈莹和余扬一心只想着品尝酒楼的美食,也没有多嘴询问。

四人都没有用饭,因此点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小酥鱼、烧鹅、胡椒醋鲜虾、包儿饭等菜鲜香扑鼻,就着窗外的热闹喧嚣,几人用了一顿好饭。

用过饭,又在街上看了杂耍、舞狮,给姜贞和陈莹各买了一个傩人面具,几人才打道回府。

陈莹玩累了,回到家就回去睡了,姜贞也困,不过她还等着陈恕同她说事情,强撑着不肯入睡。

陈恕洗漱完,掀开床帐,才发现姜贞迷迷糊糊地瞪着一双杏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倔强得可爱,他轻笑了一声,理了理她的发丝,将她搂在怀里哄道:“没什么事,先睡吧,明日再同你说。”

他的手掌温柔,姜贞就这样被他哄睡了。

翌日醒来,陈恕难得还睡在她身旁,姜贞翻了个身,他便醒了,熟练地将她捞了过来。

姜贞还记得昨晚的事,在他脸上亲了亲,问道:“恕哥哥,昨日你看到谁了?”

陈恕轻声回答,“小郡王,他知道是我在阻拦他,特意来质问我。”

姜贞紧张起来,“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陈恕摇头,“没有,他以为我和王启恒是一伙的,没有对我动手。”

当时没有细想,之后他总觉得,谢沅质问他时,似乎还在为贞贞鸣不平。

陈恕轻轻蹙眉,贞贞同谢沅就没有什么交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不会去怀疑姜贞,但同为男人,他很快察觉出谢沅的那点小心思,脸色蓦地冰冷。

姜贞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感觉周围忽然一凉,陈恕脸色难看得很,便搂着他安慰道:“恕哥哥,你不要听他胡说,他想造反,更是乱臣贼子,凭什么指责你。”

陡然升起的戾气被姜贞几句柔软的话语抚平,陈恕点了点头,将她搂的更紧,耳鬓厮磨之间,姜贞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嗔他一眼,推了他一下,“不可以,恕哥哥,我和莹姐儿约好了去做衣服的。”

又是陈莹!

陈恕满脸乌云,若是陈莹就在他跟前,他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不是已经成家了吗?不缠着余扬,缠着他的妻子做什么?

陈恕将姜贞捉住狠狠亲了几回,才

放她起床梳洗。

今日他也要出门,陈芙说的那处库房,他要先去看一看,如果的确藏着舶来货,那就又给扳倒王启恒增添了一块筹码。

金水巷不远,当初沈德龄的家就在这里,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王五爷会想到把货物藏在这里,也是剑走偏锋,谁会想到闹市里藏着这么多的宝藏?

陈恕让白荻拿着钥匙去打探情况,白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处宅子里前院还住着人,货物藏在后院,所谓的住户应该是王五爷雇来的看守,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钥匙被窃。

不过也是正常,陈莹给的钥匙是伪造的,她说真的钥匙被王五爷时刻揣在怀里,睡觉都不会取下。

白日守卫们戒备森严,不太好下手,陈恕回到府中,找了几个暗卫,吩咐他们入夜之后去金水巷一探究竟。

这批暗卫还是当初找柳大儒借用的,柳家不缺这点人手,柳大儒大手一挥,直接将他们送给了陈恕,这群人身手高超,很快就办完了事。

那的确是王五爷的库房,里面装着价值十几万两的舶来货,除了首饰、衣料,还有大箱的宝石,暗卫们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账簿,记录着王五爷每月走私的货物数量。

不过账簿上并没有王五爷的印章。

这些都没办法给王五爷定罪,他大可以说这是别人陷害他,陈恕仔细一想,此时唯有一个人可以出面指认王五爷。

那就是陈芙的丈夫——吴绍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