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一张饼而已,他帮我们干了那么久的活,也足够抵消了。”
“大人……”三蛋子闷闷不乐,就不是一张饼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了,亏他还对青牛那么好。
青牛走之后的几天内,包括姜贞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太习惯,不过每日要忙活的事情太多,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这日姜贞正在同红杏晾晒着野菜,红药忽然拎着两只血淋淋的野兔从外边儿回来了。
红杏尖叫了一声,跳着脚道:“这是哪里来的?看着真吓人。”
姜贞定睛一看,这野兔死相相当可怖,短剑穿透了身体,在红药手上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红药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出门就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她自幼在厨下帮忙,因此并不害怕,反而很高兴地对姜贞道:“夫人,白捡的不要白不要,我们晚上做肉粥吧。”。
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带的肉干都没有吃,这几日都是在吃野菜。
姜贞摇了摇头道:“不行,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吃。把它们埋到山里去,记得离山脚远一些。”
主要是怕被山上的野兽寻着气味跑过来。
红药“哦”了一声,满脸遗憾地出去了。
姜贞起初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在第二天,红药又在发现野兔的那面墙上,捡回来两只山鸡。
这回倒是一点也不血淋淋的了,连内脏都处理干净了。
红杏纳闷道:“这是谁送来的?难道是墨竹他们?”
这几日墨竹他们的确在山脚下干活。
但姜贞直觉并不是他们,墨竹半路跑回来送这些野物做什么?
等晚上他们回来之后,一问果然不是。陈恕淡淡道:“应该是青牛送过来的。”
“我不信!”三蛋子站起来反驳道。
这还是他同陈恕第一次顶嘴。
陈恕凉凉看他一眼,三蛋子委屈地坐下,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儿,心道才不会是那个没良心的。
“埋了吧。”陈恕淡淡道:“红药多注意些,发现他了,就同他说别再送了。”
没等红药发现,也许是注意到姜贞依旧没有收下礼物,隔日墙上就再没有野物了。
不过,陈恕发现,有人在帮他们开垦山脚下的荒田。
这群人十分小心,开始只是帮着整理田间的碎石,慢慢的,帮他们砌起了田垄。
姜贞惊讶道:“这是天狼寨的人在帮忙吧?青牛一个人怎么办得到?”
陈恕点头,“应该是。”
姜贞不解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出面呢?”
陈恕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一群隐居于世的人。
平阳县东面的山上,木质的阁楼林立,身着玄衣的男女老少们井井有条地忙碌着,哨楼上,一个身穿黑金描边衣裳的清俊少年正斜倚着梁柱,眺望山脚田间忙碌的一群人。
青牛趴在栏杆上,踮着脚向下张望,口中哀求道:“大哥,我们就下去帮帮他们吧。”。
少年皮肤泛着小麦的淡黄色,但眉深目邃,十分英挺的长相。就是他不知多少次听到弟弟说这种话,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行,还不到时候。”。
他把玩着手中的龟壳,牵了牵嘴角。
青牛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少年笑了笑,“我总得看看,那陈大人到底是不是装模作样再说吧。”
*
开垦荒地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炎热的夏季过去了一大半,这个季节并不适合播种粮食,剩下的事只能慢慢的做。
如今,平阳县城中已经有了小小的起色。
沿着破庙,人们将原本的废墟清理出来,将能用的砖瓦垒在一边,等待将来重新修建房屋。
山脚下,多了几片刚开出来的农田,姜贞在二房夫妻送来的包裹里找到几包种子,问过阿嬷之后,种下几块田的萝卜。
萝卜耐热,一场下雨之后,很快就冒出了绿芽。
这一片绿,就是大家生的希望。
萝卜苗第一次抽芽时,城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陈恕被青年们团团围住,高高地抛起又接下,众人欢呼着,庆祝着,脸上不再是苦难,而是充满了希望。
姑娘们给姜贞做了一顶花环,戴在她的头上,邀请她一起去跳舞。
平阳县的人们能歌善舞,悠扬的山歌令人心神飞扬,姜贞被她们拉着转圈,裙摆荡漾,宛若一只翩飞的蝴蝶。
陈恕盯着她笑,在她回来时,将一枝盛开的正好的紫薇插入她的发髻。
“恕哥哥,这里好还是盛京好?”姜贞挽着他的手,仰着脸问道。
陈恕浅浅笑了,目光凝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都好。”
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姜贞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羞涩一笑,靠在他的肩头说,“比起盛京,我更喜欢这里。虽然苦了些,但恕哥哥,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每天一睁眼就知道要做什么,能亲眼看见平阳县的改变,还有,每天第一眼就能看见陈恕,白日他们一起出去干活,晚上一起回家,他们一起努力,将这座城变得更好。这样的感觉,比她在银楼里赚千万两银子还要幸福。
陈恕与她十指交缠,轻声道:“贞贞,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岳父当年是多么辛苦,所以,我们一定要回去,查清当年的事。”
姜贞红着眼重重点头。
当然,梁师爷并没有被邀请到这场庆祝仪式中来,陈恕和姜贞只当他是个路人,只要不吃他们的粮食,别妨碍他们干活,他想怎么观察就怎么观察。
也许是平阳县的改变着实令人惊叹,当时地动之后,流落到其他地方的难民也逐渐被吸引了过来。
短短几日,陈恕便又多了几十个帮手。
人多心又齐,做起活来便格外的快,半个多月里,就将破庙外的那一条街上,清理出了一大片面积,陈恕在中央的地方搭起一顶帐篷,平时就在这里与众人议事。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在没有人在意的时候,梁师爷离开了。
姜贞最先发现,因为这梁师爷平日最喜欢在吃饭的时间找她说话,两三日没有出现,她就知道这人走了。
陈恕面色平静,“让他走吧,定是回去传信了。”
姜贞倒不在意他的去留,有些担心地问:“你说他要是回去告诉金知府了,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吗?”。
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金知府是个懦弱的人,但华州府出了大事,几批赈灾粮都没有就位,金知府难道就没有半点关系?但他竟然能稳坐在知府这个位置上,说明此人很有些背景。
这样一个人,难道愿意将重振平阳县的功劳拱手让给陈恕吗?
陈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随他去吧,我是有任命的平阳县知县,难道他还能强行将我赶走不成?”
姜贞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僵硬的脖子,
此时的知府宅院中,金知府听着梁师爷的回话,十分震惊地道:“你说他真的在重建平阳县?莫不是同我开玩笑吧?那地方都那样了,还能再建起来?”
梁师爷重重点头道:“真的,大人,我亲眼看到的,这陈恕也是个狠人,为了这份功绩,还是自掏腰包买了物资,一车一车的粮食拉进去,何愁没有人干活呀?”
金知府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说起粮食这个事,其实他也不干净。起初,地动发生之后,他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仅开了粮仓救灾,而且还放了一批流民进城。
但是逐渐的流民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不敢再放人,原本的陈粮就快要分完了,赈灾粮迟迟未到,好不容易有一批到了,结果也只剩十之一二,他想就这些,救不了什么人,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干脆就将运到华
州府的赈灾粮昧下,反正受灾最严重的那几个县,也没什么人活下来。
对于陈恕自己买粮,金知府是十分惊讶的,并且他还有些不屑。
“这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难怪得罪了大人物被放下来。”金知府起身,在书房中慢慢踱步。
他抚摸着胡须,摇了摇头道:“这事儿呀,还是得我帮他一手,这样,你去找几个人,按我的吩咐做。”。
金知府眸光一闪,唤梁师爷近前说话。
这日陈恕和姜贞正在帐篷中商量事情,外面忽然锣鼓喧天,墨竹匆匆跑进来,大喊道:“少爷!那梁师爷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东西!”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忙出去察看情况。
一出去,就撞见梁师爷正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他一身簇新的袍子,头上还戴着方巾,一边走,边朝陈恕拱手道贺:“陈大人,多日不见,恭喜恭喜啊!”。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衙役,敲锣打鼓,抬着十几口箱子。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周边正在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
陈恕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梁师爷笑的十分友善,“唉,陈大人可不要误会我,我这是给你道喜来的。”。
他让身后的衙役将箱子抬到陈恕面前,一一打开。
霎时间,金光银光就让人闪花了眼。
只见十几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一块块的金元宝和银元宝,还有绫罗绸缎,闪着微光,让众人全都看呆了。
三蛋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梁师爷对周围人的惊讶十分满意,知府大人虽然有些心痛,但这些钱财花出去,能买来一笔不小的功绩,将来何愁没有银子挣。
他趾高气昂地对陈恕道:“金大人知道你自掏腰包买了粮食,十分感动,特命我送来这些,当做给你的奖赏。”
陈恕脸色淡淡的,“就这些?”。
虽然他语气并没有任何的起伏,但依姜贞对他的了解,陈恕如今已是气狠了。
她同情地看了梁师爷一眼。
梁师爷也气的很,觉得陈恕狮子大开口,这么多难道还抵不上他买粮食的银子?真是难得无厌。
他皱着眉道:“知府大人给你的,你就收下,怎还敢嫌弃!”
陈恕冷笑了一声,“那敢问知府大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梁师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轻轻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说,之前收到你的求助信,但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特意派我来考察你。如今知道你的心思了,大人也不吝嘉奖。之前辛苦你了,今后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忙活了。”
陈恕故作惊讶,“哦?我这个知县不待在这里,又该到哪里去?”
梁师爷清咳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不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于是他凑近了,小声地道:“你若识相,大人未必不肯给你一个推官或是经历,这都不是难事。”。
陈恕哼了一声,将他一脚踹开。
梁师爷被他一脚跺得滚出去十来步,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观察陈恕这么久,从未见过陈恕动粗。
直到身上各处传来疼痛,他才恼羞成怒,在衙役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你做什么!”梁师爷手指颤抖地指着陈恕。
陈恕冷淡的目光看过来,只启唇淡淡说了一个字。
“滚。”
姜贞捂嘴直笑,示意墨竹和青松将这群人赶走,梁师爷刚站起来,又被青松推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个屁股蹲。
“陈恕!”他狂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陈恕看都不看他一眼,摆了摆手,周围的人们簇拥上来,拿起扁担,锄头,将这群人赶出了城。
梁师爷簇新的衣衫破了洞,像个难民一样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逃跑了。
三蛋子方才趁乱还狠狠踹了他几脚,看这群人的狼狈样,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众人的笑声穿透云霄,陈恕牵着姜贞往外走,去看地里新长出来的萝卜苗。
姜贞担心金知府还会对他不利,陈恕却道:“不会,他最多就是气我不知好歹,这人并不坏,就是贪大喜功。”。
二人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玄衣少年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数看在眼中。
他的身边站着的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夫妻俩,抬头小声地问道:“大哥,还没有到时候吗?”
少年挑了挑眉,大步往前走,丢下一句话。
“走吧,如你所愿了。”
第67章 甘霖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
梁师爷灰溜溜地回去之后,自然是在金知府面前狠狠告了陈恕一状,对于陈恕的不知好歹,金知府十分愤怒,但就如陈恕所想,他又不可能偷偷把陈恕换了,只能是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行!既然他不知天高地厚,那以后别想我帮忙!”金知府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吩咐梁师爷把之前陈恕写的求助信找出来烧了。
他就不信了,一个毛头小子,当真能接住这块烫手山芋不成!
平阳县破庙里,烛火幽微,陈恕与姜贞相对而坐,陈恕翻看着《营造法式》,如今农田里没什么事了,要紧的就是重建房子。
趁着有空闲,陈恕和姜贞绕着平阳县周边转了转,发现整个平阳县坐落在西边高山的山脉附近,地势本就不平坦,且土质较松软,这样的特质让房屋一旦遇到地动就极其容易倒塌。
姜贞的面前摆着一张平阳县的地图,这是陈恕自己画出来的,姜贞拿着笔,仔细的圈出城中高低落差较大的位置。
而陈恕则在书中寻找,让房屋更加的稳固的办法。
他的想法是房屋尽量使用木质结构而舍弃砖石,但可惜的是,他们一群人中并没有懂得修建房屋的,虽然有了大方向,但还是举步维艰。
姜贞问道:“若是咱们从外面去寻匠人呢?来得及吗?”
陈恕想了想道:“并不是不行,只是一来我们都不懂,请来的匠人也不知手艺如何。二来,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等过一个多月开始种小麦,就没有精力再去造房子了。”
姜贞点头道:“也是,即使匠人请来了,那些木头材料也要耗费时间去采集。”
来到这里,她也感受到了为官的不易,虽然出力气的人多,但大家都等着陈恕这个知县做决定,一旦陈恕没有方向,众人也就是一盘散沙。
“这样,恕哥哥。”姜贞提议道:“我先去托人买木头,你去周围的县城看看他们的房子是如何修建的,看能不能请到几个匠人来。如何?”
陈恕思衬片刻,觉得此计可行,颔首道:“就这样办吧,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出发。”
简单收拾了行李,洗漱之后,陈恕帮姜贞拆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发带从她柔软的发髻中取下,为了干活方便,她如今已很少再戴发簪,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都只能收在箱子里。
陈恕心里有些酸涩,惭愧地道:“贞贞,总是让你跟着我受苦。”
她原来如云般蓬软的乌发都有些枯黄了。
姜贞捉了一束头发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恕哥哥,我不怕受苦,只怕你骗我。”
陈恕沉默了,仔细将她的头发梳理好,哪敢再多说一句。
当初那事虽然已经说开,但姜贞一向促狭,每当陈恕开始伤春悲秋时,就拿这话刺他,他每每无奈,只能闭口不言。
二人上了床,这简陋的居室中只有半扇窗,没有门,就裁了半拉油布挡风,就连躺着的“床”都是用几块砖石和木板搭就,好在这个时节不冷,一床薄被就能过夜。
陈恕苦读多年,自然不觉得这环境艰难,只是怕姜贞受不住。但姜贞上辈子经历过更苦的日子,如今也不算什么。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这床稍微一动就“吱嘎吱嘎”地响,陈恕不过凑过来亲了她几下,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身下就传出来几声沉闷的声响。
在寂静的、只能听见阵阵蝉鸣的夜里,格外的明显。
姜贞一张芙蓉面红了个透,轻轻推了陈恕一把。
他面不改色地躺回去,哑声道:“过些日子把这床加固一下。”
姜贞别过脸无声地笑。
陈恕默念了几句心经,让自己浮躁的心神安定下来。
他只是想在分别前同贞贞温存一会儿,又没想真做什么,竟然也这么不容易。
看
来建房子这事,于公于私都得尽快动手。
翌日二人起得很早,简单用了点稀粥,就要出发之时,三蛋子急匆匆地跑过来,说看电影一大群人朝这边来了。
他夸张地比划道:“大人,夫人,他们拉着那么粗、那么粗的木头。”
陈恕和姜贞讶异地跟着他出去,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乌压压的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行进着,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看不清面貌。
待走得近一些,才看清他们拉着十几车碗口粗的木头,马蹄声震天响。
姜贞看见了那打头的马上坐着的一个小小身影,忙惊呼道:“恕哥哥,那是青牛吗?”
小人儿远远地就朝他们摆手。
三蛋子听见青牛的名字,立刻抬头去寻找,果真在马身上看见一个熟悉的稚嫩的脸庞。
他咬着牙道:“这臭小子又来做什么!”
哼,他要是还自己十张饼,再恭恭敬敬地给他道歉,从此以后都叫他“三哥”,那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这一群人都骑着马,多是年轻的男女,粗略一算,大概有一二百人,又拉着这么多木头,阵势不小,还未出工的人们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为首的是个英气的玄衣少年,约十七八岁,他一声令下,长蛇一样的队伍整齐地停下步伐,众人纷纷下马。
少年提着青牛的衣裳将他拎了下来,在陈恕二人面前站定。
“陈大人,我乃……”少年正要开口,青牛炮仗一样冲了出来。
“姐姐!大人!”稚嫩的童音冲散了原本有些肃穆的气氛。
“青牛!”少年生气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将青牛拘在胳膊里,对陈恕和姜贞正色道:“我乃天狼寨寨主飞蓬,听闻新任知县有……有”
他结巴了一下,脑中迅速回应着小时候在学堂学的话,接着说下去,“有力挽狂澜之志,特率族人前来相助!”
好悬,差点没背下来。
陈恕轻轻一笑,不过只打了个照面,不知道这是个赤诚的少年。
朝飞蓬点了点头,他道:“多谢,我是平阳县知县陈恕,寨主若有意,我们坐下再叙。”
飞蓬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却在想,这读书人就是文绉绉的,真让人费解。
三人坐下来,姜贞给飞蓬倒了一杯野菊花茶,加了点野蜂蜜,飞蓬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没想到这野草还能泡水喝,味道还不错。”
姜贞笑了一声,飞蓬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缕微光。
他直截了当地同陈恕说起自己的来意,“从你们进城第一天起,我就在观察你们了。之前不出手相助,是怕你们也是坏人。”
陈恕反问道:“那你如今觉得我们是好人?”
飞蓬哼了一声,“这说不准。但不管你们为了什么而来,的确是让这里有所改变,我暂且相信你们。”
姜贞问道:“之前我们发现这城中有幸存者,是你们吗?”
飞蓬张扬的脸色忽然凝固了,语气低沉道:“我们……不算是幸存者,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平阳县的人。”
他看了眼在外头和三蛋子你追我赶的青牛,娓娓道来,“我们天狼寨世代隐居在山中,因为族人会些掐算天命的术法,怕惹祸上身,几百年来不曾入世。”
“幼年时我调皮,偷偷跑下山玩了几天,在城里认识了几个小伙伴,他们以为我是走丢的孩子,收留了我,还教我读书认字。”飞蓬怀念地道:“之后,我便时常偷跑下来找他们玩,我爹娘发现了,但并没有斥责我,也许是他们也过腻了山中不知岁月的日子。”
听他说话,的确像是读过书的,就是没读过多少。
飞蓬继续道:“时间久了,他们都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他们都帮我隐瞒着,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
孩童之间的友谊真诚又单纯,他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用龟壳测出哪一方卖的糖葫芦更甜,伙伴们便一拥而上。
只是后来,少年们逐渐长成,慢慢地离开了平阳县。
飞蓬惆怅地问陈恕,“他们也是书生,为什么书生非要考取什么功名?就像我一样,无拘无束的不好吗?”
陈恕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飞蓬叹息道:“其实那场地动,我爹早就算到了,我跑到我伙伴的家中,告知他们的父母,但他们都不相信,反而劝我不要多想。”
天狼寨在预知到地动之后,便有所防范,没有一人伤亡,只死了几只牲畜。
但脚下昔日繁华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飞蓬下了山,站在满目疮痍的城中,心里空落落的。
“我等了几日,想看有没有人会来帮帮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飞蓬沉默了。
“我看到他们互相残杀,因为没有粮食,甚至……”飞蓬目睹了好几次残忍的场景,自此越发觉得人心可畏。
“所以是你们帮忙收敛的尸骨?”姜贞问道。
飞蓬点了点头,“我爹说,这个天气如果不埋葬,会有瘟疫。于是族人们花了小半个月,把能挖的都挖出来埋了,有些腐烂的就烧了。”
他不忍心说,几个伙伴的爹娘都是他亲自挖出来的,曾经对他十分和善的长辈们,面目全非,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爹其实算到了,地动之后还会有一场不小的瘟疫,但实在不忍心,插手了天命,也因此身体变得虚弱,不得不将寨主之位传给飞蓬。
陈恕听了他的故事,心中无限感慨。
若当初他们能听飞蓬的,也不至于惨死,但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谁又会听一个少年虚无的预言呢?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飞蓬两眼已经泛红,强忍着泪道:“帮完了你们,我还是要回山上去的。”
他曾经厌倦了山上一成不变的生活,但经历过那些事之后,才知道先祖的智慧。
不入世,就不会有欲望,不会被欲望驱使着变成妖魔。
陈恕递给他一方帕子,飞蓬推拒了,仰着脸倔强地将泪水憋了回去。
“我猜到你们是想要重新建房子,这个不必担心,我们天狼寨有木头和很好的匠人,保证搭的房子几十年不会倒。”飞蓬得意地道。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两张脸上俱是欣喜。
这可真是救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陈恕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肃然道谢,“多谢寨主,陈恕无以为报,将来天狼寨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
飞蓬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贪婪,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陈恕:“寨主请讲。”
飞蓬认真道:“年少时跟着我的伙伴们在学堂读书,这书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们寨子里的人都不太识字。将来你若让这里恢复如初,我想请你开辟一间学堂,允许我们天狼寨的孩子们同城中百姓一同读书。”
姜贞吃了一惊,心道飞蓬虽然年纪小,却高瞻远瞩,心性坚韧,真是难得。
陈恕也对飞蓬暗中称赞,不加犹豫地同意了。
说定之后,飞蓬便出去招呼族人将木头卸下,陈恕也让城里的人前去帮忙,众人听说天狼寨的人是来帮助他们的,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围着这群陌生的玄衣人又唱又跳。
飞蓬跳到车上,一只脚踩着木头,玄金描边的衣摆飞扬,爽朗的大笑。
寨民们起初被吓了一跳,而后察觉到大家的善意和感激,也腼腆地笑了起来。
三蛋子走到青牛的面前,别扭地道:“你怎么之前不同我说你是天狼寨的人?我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小贼呢。”。
青牛嘴巴闭的紧紧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道:“不行不行,大哥说了不能透露身份的。”
三蛋子掐了把他的脸颊,冲他哼了一声,“好吧,看在你大哥对我们有恩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偷我的饼了。叫声三哥来听听?”
青牛不叫,看他一眼跑去找飞蓬了,留下三蛋子在后面气得跳脚。
陈恕远远看着众人欢欣雀跃的样子,眉宇间的愁绪也被抹平了。
姜贞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笑着看向他,“恕哥哥,
这是不是就叫做,得道者多助?”
陈恕笑着摇摇头,“非我有道,是他们心中有义,我不过是尽我之责。”
他蓦地想起多年前,陪同太爷爷从金陵回扬州,太爷爷问他,山狭水急,山宽水缓,若遇艰险,该如何应对。
他那时年轻气盛,似乎是这样答的。
“坦途不易,若遇艰险,当持志深思,必渡之。”
多年以后,陈恕与当年船板上志得意满的少年再次相遇。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至此,也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了。
第68章 卜卦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
天狼寨的相助,犹如一场甘霖,降落在平阳县。
他们果真是天生的匠人,在十月来临之前,陈恕已经能坐在木质的衙门里议事,周围许多房屋已经搭建起了雏形,人们干完活,最喜欢的就是绕着屋子散步,未完工的房屋被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连朦胧的身影都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十月里,就可以播种小麦了。
陈恕忙着督造房屋之事,姜贞将农耕事务接了过来,她长于乡下,但说起来并没有亲自种过地,原本并不懂这些,但跟着陈恕下了几次田,又有阿嬷在一旁指点,倒是学的很快。
采买种子、犁耙、确认播种时间、分配播种的任务,一应事务都是由姜贞谋算,陈恕在隔壁为她劈出一间单独的公房,她每日忙的不可开交,有时竟然比陈恕还要忙碌。
飞蓬闲着无事,就喜欢把玩着龟壳,站在一旁看她指点百姓们做事。
姜贞感激他的出手相助,但这少年的性格着实有点古怪,很少同她说话,但每每她遇到什么难事时,他又出来为她解疑,其余时候,都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有一日,姜贞从地里回来,飞蓬追上她,将手里的龟壳摊开给她看,笑着道:“姜姑娘可要我为你测一卦?”
他从来不与旁人一样叫她陈夫人。
姜贞摇了摇头,飞蓬追问道:“姜姑娘不信任我吗?我深得父亲真传,至今没有算错一次。”
面对少年莫名的紧张,姜贞轻轻笑了,“不是不信你,我不信天命,只觉得万事都是人为罢了。”
飞蓬“哦”一声,脸上不但没有失落,反而更激动了,坦诚地道:“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姜贞拧眉,飞蓬怕她误会,接着道:“我是说,看着你的眼睛,让我觉得心里特别清静,你的眼睛——”
他比划了一下,字字真挚,“像山上的湖泊,特别明净。”
不掺任何混浊的欲望,明澈洁净。
姜贞心里蓦地一紧,飞蓬懂一些玄术,莫非是看出来她是重生之人了?
她的沉默让飞蓬变得更谨慎,他观察了姜贞这么久,发现她的确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像是方外之人一样。
“我想请你跟我回寨子,让我爹给你算一卦。”飞蓬直接说出了心里的念头,面露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姜贞却怕真被他们父子看出什么来,前世今生这种事,说出去就是怪力乱神,又有谁会相信,还怕无端惹了非议。于是忙摇头道:“不必了,寨主,将来若有机会,再与你闲聊。”
她不愿同他说太多,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飞蓬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龟壳,喃喃道:“为什么害怕呢……真是奇怪……”
姜贞没有将这事告诉陈恕,但飞蓬根本没有遮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陈恕自然也很快察觉异样。
他倒不是怀疑这稚气未脱的寨主对姜贞有非分之想,与飞蓬相处之后,越发感觉他确实入世不深,说话做事都有着独一份的坦率真诚,但有时又太过跳脱。
飞蓬可能根本不知道男女情爱是什么滋味。
不过也不妨碍陈恕暗中醋了一回,飞蓬不知分寸,步步紧跟着姜贞,他恨不得分一只眼睛黏在姜贞身上。
这日他忙完还早,便去隔壁寻姜贞,正巧听到飞蓬在“纠缠”姜贞。
“姜姑娘,你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吗?”飞蓬穷追不舍。
陈恕看见姜贞抬起头,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
“寨主有什么事?”陈恕方走过去,飞蓬瞥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他脸色太过端肃,轻咳了一声走了。
姜贞舒了一口气。
陈恕走到一边替她磨墨,望了一眼门外,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缠着你做什么?”
平静无波的语气中隐隐藏着酸味儿。
姜贞觑他一眼,心里偷笑,抿唇道:“没什么呀。”
“嗯。”
陈恕脸色更加平静,没有追问,但细长的凤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陈恕摸了摸她蓬松的发。
姜贞埋头在书案中苦干,点了点头,权当知晓了。
出了门,陈恕环视一圈,在不远处发现了正在领着几个孩子抬犁耙的三蛋子,招手让他过来。
“怎么了?大人!”三蛋子气喘吁吁地过来,仰头看着陈恕。
陈恕轻声嘱咐了几句。
三蛋子点头道:“知道了大人,我一定帮您把话问出来!”
他一溜烟儿跑了,这些日子有吃有喝,身体结实不少,俨然成了这群孩子中的领头羊,姜贞吩咐他管着农具的收纳,他也做的有模有样的。
青牛年纪小好哄,没多久就被三蛋子套出了话。
陈恕等了小半个时辰,三蛋子就回来了。
他挠挠头把青牛的原话说给陈恕听,“大哥说,姜姐姐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想把她带回寨子里。”
陈恕脸色蓦地一变。
这日用完晚饭,照旧是二人挨坐着看书,姜贞正对着一本农经看得入迷,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陈恕将他看的那一页书推了过来。
烛光下,他的目光幽深,长指轻轻点着书页。
姜贞不解地看过去,只见那书上记载着前朝武帝时期的一场宫变,原因是巫蛊之术引起了皇帝与太子的父子相疑,最终导致二人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她犹自不解道:“怎么了?”
他何时也开始信这些了?
陈恕薄唇微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姜贞恍然大悟,猜到他可能是知道飞蓬的事了,觉得有些好笑,这人不肯直言他的不认同,反要这么迂回地劝她拒绝飞蓬。
心里寻思几遍,姜贞才谨慎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陈恕紧绷的身体一瞬间轻松了,姜贞感受到他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他这么害怕呢?
姜贞牵唇,半是试探地问,“恕哥哥,我听说,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有人死过一回,又重新活过来了,那这人还是他自己吗?”
她刚重生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陈恕认真地道:“我以为**不过躯壳,万物有灵,这灵才是根本。”
他捏着她的手,修长的指骨将她箍得紧紧的,半是打趣地道:“就比如你,贞贞——”
他抵着她拆下了发髻、毛茸茸的脑袋道:“就算你的灵魂飘到了一只黄鹂的身上,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姜贞一愣,先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玩笑之语,按捺住惊跳的心,嗔他一眼道:“谁要当黄鹂了?”。
陈恕笑,可不就是只小黄鹂么?闯进他的轩窗里,蹦跳着就不肯离开了。
灯下弥漫起缱绻的
气息,陈恕凑过去,与她交换了一个吻。
翌日,姜贞起身时,陈恕已经出去做事了,给她留了粥温在炉子上,红杏进来伺候她梳洗,笑着道:“姑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有屋子建好了去看看,吩咐我们不用叫醒您。”。
姜贞点点头,把玩着一束乌发,心里却在回忆昨日陈恕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陈恕应该是不会在意重生一事。
姜贞稍稍放下心,或许等日后时机合适,她会向他坦白前世的经历。
她希望夫妻之间是没有隐瞒的。
播种的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闲下来之后,姜贞也有空去做些针线。
幼时她的针线就不好,倒不是她的手不灵巧,而是她静不下心,长大了也没好到哪里去,陈恕的荷包中衣,都是绣娘做的,姜贞最多就给他打个络子。
不过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俭省,衣服磨破了也只能缝补,红杏忙不过来时,姜贞也只能学着自己动手。
虽说如今也称不上手艺好,但至少不是歪歪扭扭的蜈蚣纹路了。
她如今正在缝的是陈恕的一件外衣,下摆被钉子划破了,他一向节俭,又不想她劳累,都是能忍就忍,但姜贞昨日实在看不过来,让脱下来帮他缝补。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算补好,姜贞放下针线,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起身往外走去。
屋外也很是热闹,红药忙着做饭,石砌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红药熟练地翻炒着菜,夏天时他们种的萝卜已经能吃了,经过几场秋霜之后,萝卜变得脆甜,怎么做都好吃。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是收获的第一批作物,滋味格外不同。
姜贞一走出去,就有数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有的百姓奔上前,请教她一些农事,姜贞驻足同他说了起来。
陈恕忙完了也正好回来,看见她在同旁人说话,便默不出声地站到了一旁。
听着姜贞侃侃而谈,陈恕勾起了唇角。
比起在盛京时,如今的贞贞的确疏朗太多。
姜贞说完话,才发现了陈恕,扬起一抹笑,走上前问道:“屋子建的怎么样了?”
陈恕轻轻颔首,“有几处已经差不多了,等桐油干了就能住人。”
如今农田里的活渐渐少了,又从外面来了许多投奔他们的难民,人手多了,速度也就快起来了。
陈恕预计能在下个月初雪来临之前,让人们住进新屋子里去。
“今日我去看过,匠人多用榫卯连接木材,顶上加以斗拱,比寻常的砖瓦房屋还要稳固许多。”陈恕感慨着寨民们的智慧。
姜贞惊叹道:“不过这样要花上许多木材吧?”
榫卯倒罢了,寻常百姓修建房屋极少用斗拱,因其比较费料。
陈恕点头,“是,飞蓬说他们把积攒了百十年的木头都拉过来了。”
姜贞一时无言。天狼寨的人们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比那些满腹经纶的人有情有义。
陈恕已经想好今后的事,天狼寨的百姓们不愿意下山,但飞蓬说日后想让小孩到平阳县来读书,陈恕打算单独为他们编一些书,不为科举,只为了更加自在地生活。
隔平阳县千里之外的盛京,此时已经进入了深秋。
梧桐叶落了满地,宫女们忙着洒扫,生怕惹了太子不高兴。
明年春,太子就要大婚了。
大婚之前,太子自然不能还是童子身,王皇后挑选了两个样貌普通的贴身宫女去伺候太子。
就因此事,太子最近郁郁寡欢。
他同王廷敬抱怨道:“阿敬,你也知道,那两个宫女并非孤主动讨要,母后非要赏赐给孤,又能有什么办法?孤都说了不会碰她们,蔷儿为何还要同孤置气?”
王廷敬虽然偏袒自家阿姐,但心里也知道这事阿姐做的有些过了,表哥是太子,如何能期盼什么一夫一妻呢?人家太子妃尚且不敢说这话呢。
不过对着太子,他定然也不能说阿姐的不是,于是劝道:“殿下,我阿姐只是对您情根深重,一时没有想开,其实她也是受了委屈,是从来不同我们说罢了。”
说到这,太子心里的怒火顿时消散了。他明白,选太子妃的事的确是委屈了蔷儿,可他也无奈,父皇下定了决心,连母后的话也不算数,他又能做什么?
在东宫劝了太子好一会儿,王廷敬才出宫去。
在路上碰见了颜怀轩和许世清,王廷敬瞥了一眼许世清,朝颜怀轩淡淡点了点头。
他与颜怀轩自幼相识,但说不上关系好,没什么矛盾,就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走到长康门处,王廷敬官职最低,按理应该后行,但许世清退了一步,为他让出了位置。
王廷敬没有看他,径直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颜怀轩望着他的背影,对许世清摇了摇头道:“你这可是将王家父子得罪的不轻呀。”
许世清淡淡一笑。
当初他代替陈恕,揭发了胡善泓,王首辅并没有很快报复他,但之后,他升了官,在翰林院却举步维艰。
众人无声地排挤着他,有时只是弄洒了他的墨,有时是丢失了文章,虽然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次数多了,也挺让人烦心。
颜怀轩每每都在维护他,许世清心里感激,在明熙帝面前也多次提及他,二人的关系比从前亲近许多。
沿着长长的甬道慢行,两边深红的宫墙上,偶尔探出几枝桂花,香气宜人。
颜怀轩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转眼都半年了,不知瑾之过得如何了?”
许世清沉默一瞬,直至今日,他对陈恕人心存愧疚,他做的这一切,无愧任何人,只是对不起陈恕。
以至于当时陈恕离开时,他竟不敢去送别。
颜怀轩抻了抻臂膀,笑着道:“不过也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坏消息,看来瑾之已经安定下来了。”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陈恕的安全,但前些日子圣辰时,陈恕还送来了一份贺礼,虽然是半筐莫名其妙的萝卜,但足以证明陈恕如今没什么事。
许世清眉头轻蹙,颜怀轩以为他还在为陈恕担心,宽慰道:“你也不用多虑,以瑾之的性格,他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我说他可有能耐了,那半筐萝卜就是他和他妻子带人种出来的。”。
许世清点头,眉心舒展开,心里却还在忧虑。
他这几个月得到的俸禄和赏赐,除了最基本的家用,都寄给了陈恕,甚至不敢署名,还是找到了陈恕在京中的好友阮大人一同寄去的。
颜怀轩却在想,他爹将陈恕发配到平阳县去,究竟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在淬炼陈恕。
如果说是惩罚,那么为何之后不见任何动静,陈恕家的几家铺子如今生意也都十分兴隆,甚至宫里都流行起了他家的胭脂水粉。
但若说是淬炼……
颜怀轩又觉得不至于,平阳县何其危险,陈恕若不是命大,或许早就死在那里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察觉,这些事爹从未对他说过,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不信任他?
二人并肩而行,却各有所思,踩着艳丽的夕阳渐渐远去。
十一月,山上的树木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还固执地不肯离去,山脚下,小麦在寒冷的季节反而长势喜人,成了这满目苍凉中唯一的生命之色。
姜贞和陈恕站在麦田边,眺望着一只孤独的水鸟站在田垄上觅食,它收缩着翅膀孤零零的模样。
“爹娘来信,说莹姐儿的婚事定下了。”姜贞轻声道。
说来陈莹的婚事当初也让二房夫妻俩十分头疼,她性子跳脱,什么贞静贤淑是半点不沾边,且在外也招摇,整个扬州城没有不知道这位骑马射箭比男儿还厉害的陈三小姐的。
起先相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其中不乏有喜欢陈莹的活泼性子的,但陈莹又瞧不上别人,说是太死板了,过日子无趣。
陈恕点评道:“寻常日子,本就规律,若是大张大合,那像什么样子。”
姜贞看他一眼,没说陈莹说的所谓“过日子无趣”的人就是他这个二哥。
这样耽误了一两年,总算是在今年遇到了一个合适的。
据说男方是来扬州驻守的督军家中的嫡幼子,同陈莹一样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二人在马场上不打不相识,之后却颇为投缘。
陈恕对这位妹夫充满了不信任,在他看来,十六七岁了还只知道恣意玩乐的儿郎,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将来如何支撑门楣。
姜贞笑着道:“娘都说了,他是家中幼子,不需要他来光宗耀祖,祖宗留下的家业都够他几辈子花用了。”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贞牵着他的袖子道:“恕哥哥,男女之间,犹如饮水,冷暖自知,你今日担心莹姐儿遇人不淑,可我知道她的,只要心里认定了,也同我一样绝不后悔。”
陈莹也绝不会是因为看中了对方的家世才选择嫁给他。
陈恕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总是不如你通透。”
姜贞弯了弯唇。
夕阳下,二人被拉长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处,鬓角衣袂被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黄微光。
“回去吧。”陈恕轻声道。
初雪来临前,二十多间屋子便正式完工了。
第69章 惩治他们应该付出代价。
小雪缠绵,平阳县里的路大多还是土路,一路从田里走过来,难免要沾上一裤腿的泥泞。
红杏擦干头上和眉毛处的小片积雪,搓了搓手,往衙门后的最大的一处木质房屋走去。
红药正在屋里点着炭盆,见了她,笑盈盈地道:“红杏姐回来啦?快来暖暖手,我在里头埋了一把山栗子,再等会儿就可以吃了。”
“不忙。”红杏走过来问道:“夫人在屋里吗?”
“在的,大人出去了,夫人在里面算账。”红药答道。
红杏迅速在炭盆边烤了会儿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屋里弥漫着一股桐油的香气,姜贞坐在榻上,盘着腿看账,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
红杏进来就道:“奴婢去看过了,被踩踏的麦苗不多,看脚印是来了一群野鹿,三蛋子带人扎篱笆去了。”
姜贞笑了笑道:“阿嬷说麦苗不怕踩,越踩越旺,辛苦你大冷的天跑一趟。”
她从手边挪过来一碟子萝卜糕,“红药刚做好的,特意给你留着。”
红杏也不推辞,挪了个木凳过来,坐着边吃边同姜贞说话。
“这天狼寨的人真有本事,建的屋子亮堂又结实。”红杏抬头看着结构精巧的斗拱道。
姜贞点头,惋惜道:“就是可惜他们有族规,如何都不愿意留下来,大家都挺舍不得他们呢。”
飞蓬已经准备好,等在平阳县过完年,就带着族人回山上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陈恕自外头回来了,他最近忙着修补城墙,早出晚归的,今日这半下午就回来了也是少见。
在门外脱下沾着雪水和泥水的大氅,陈恕隔着一道帘子同姜贞解释道:“雪下大了,让他们回去休息,我也回来换身衣裳。”
姜贞迎上去,拿了干净的棉帕给他擦拭头脸,询问道:“等会儿还要出去吗?”
陈恕点点头,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水擦干,“顾二家的屋子有些渗水,我和飞蓬去看看,要不了太久。”
这几日他来去匆匆的,面容消瘦许多,平阳县的百姓将他当做再生父母,大事小事都习惯找他做决断。
飞快地换了身衣服,陈恕又出去了,嘱咐姜贞晚上不必等他用饭。
等他走后,红杏才小声地道:“姑爷这官做的不大,倒比二爷还累呢。”
可不就是如此,陈恕只管着一个拢共两百多人的平阳县,比陈明修这个扬州通判还要忙碌,这几日晚上沾床就睡,呼吸声都沉重了。
姜贞有心想给陈恕补补身体,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只是看着清减了,但身上的肌肉变得格外紧实,帐子里还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姜贞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想入非非。
红杏方才提到陈二爷,姜贞才记起前几日收到的家书,说是陈愈要来找他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说来此事也是好笑。陈愈中了秀才以后,日夜关在家中读书,有陈恕这个哥哥珠玉在前,他是如何也赶不上,但陈明修对他严格,怕他辱没了一门四进士的美名,恨不得在他书房里镇守着,日夜督促他读书。
可陈愈天赋一般,考中秀才已经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江氏不想让儿子郁郁寡欢,顺势提出不如先成婚再举业。
陈愈更是不愿成婚,趁江氏去寒潭寺拜佛的功夫,留下一封家书,往平阳县来寻陈恕了。
陈恕知道后自然是生气,这个弟弟自幼被家里宠的有些随心所欲,品性不坏,做事却没有章法,知道他独自出行,还担心他的安全。
姜贞笑着安慰他,“恕哥哥,愈哥儿都十六了,也是该成家立业了。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事事为他担心。”
陈恕冷冷道:“我不是为他担心,一介莽夫罢了,只是他若出了事,家里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陈愈空长了年岁,心智却半点都不成熟。他常年不在家中,父亲有时又要外出公干,若不巧家里出事,只有他和大哥能做决断,但大哥是个面热心冷的,真正出事,不一定能靠得住。
姜贞劝了他几句,陈恕仍是余怒未消,生了一晚上闷气。
第二日早上就嘱咐墨竹,让他将破庙里的屋子收拾出来,等陈愈来了入住。
“在家里待的好好的,非要过来吃苦,那就让他住在庙里,学会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姜贞想到他的话就忍不住想笑,愈哥儿还以为能来这儿躲几个月,绝不会想到陈恕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哭着回去了。
“前些日子扬州送来的棉花在库里,等会儿你同红药去给百姓们分一分。”姜贞吩咐红杏,这冬天怕的就是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粮食足够撑到明年夏天,杭州那边还送来了棉花,足够他们过冬了。
红杏领命而去,姜贞接着盘账,忙活了一下午,等着陈恕回来用完晚饭,疲倦的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很快睡着了。
翌日一大早,天色还暗着,姜贞迷迷蒙蒙的,就听见墨竹在外边儿小声又着急地叫陈恕,“少爷,少爷,田里出事了!”
姜贞混沌的思绪顿时清醒,陈恕也听见了声响,飞快地坐起身。
他下床穿鞋,回头对姜贞道:“你先别急,我出去问问。”
他披了件外袍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站在外间,脸色沉郁地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墨竹低声飞快地说道:“今晨有人发现,麦苗被人泼了不知什么液体,腐蚀了一大片,连土地都没法再耕种了!”
陈恕闻言眉心紧蹙,吩咐墨竹出去等待,自己回来穿好衣服,提上灯就要出去。
姜贞方才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了,墨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见陈恕要走,连忙叫住他道:“恕哥哥,我同你一起去!”。
陈恕本想着外头太冷,怕她冻着想劝阻她,但又想姜贞对田里倾注了许多心血,不让她去定然伤心,于是将风灯挂在一边,点亮了灯,“好,我们一同过去。”
她迅速穿好了衣服,陈恕给她披上大氅,提上风灯,同她一起出去。
墨竹在外等了一会儿,见主子和夫人一起出来,愣了片刻,二人已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青松驾车,不到一刻钟就抵达田里,有10来个百姓正围在一议论着什么,看见陈恕和姜贞过来,立马就有人哭丧着脸过来告状,“大人,夫人,有人往我们的田里泼了东西,这片地都毁了,连泥巴也腐蚀了。”
十几盏风灯的照耀下,只见那人指着地大概一分地里,原本绿油油的麦苗变成了土褐色的枯枝,嫩叶尽数烧烂,底下的泥土都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姜贞想要伸手去摘一片叶子看看,却被周围的人及时拦住,大声叫道:“夫人不可!这叶子和土都碰不得,要烂手的!方才王二家的摸了一下,如今还红肿着呢!”
陈恕拧眉,这是泼的什么如此骇人?
他蹲下身嗅了嗅,除了一股焦味,还闻见一阵刺鼻的难以描述的气味。
似乎有些像……绿矾?
绿矾味甘寒,生于山谷,可以杀虫或是治疥疮,但这味道比绿矾更刺激……
正在猜测,旁边一个百姓忽然惊呼道:“大人!这是绿矾油!”
陈恕和姜贞都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陈恕认得此人,姓黄,曾是个铁匠。
黄铁匠一脸肯定地道:“大人,这味道我闻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就是朝廷用来给兵器除锈的绿矾油。”
绿矾油能除锈,使兵器亮洁如新,但腐蚀性极强,只能装在极厚实的陶罐里。
姜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目光沉沉道:“一定同那梁师爷有关系。”
毕竟他们认识的人中,接触到朝廷的绿矾油的,也就只有金知府身边的梁师爷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陈述和姜贞解决的办法,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麦苗就这样毁了,连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也无法再播种,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要咒骂不止。
陈恕冷着脸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我们对外就说麦苗无事,他定然会再回来。”
众人心领神会,怀着同样的怒气,沉着脸归家了。
姜贞心疼地看着这一小片再也无法拯救的青苗,眼中溢满了泪水。
细雪落在肩头,二人久久地沉默着,心中皆是苦涩。
虽然在百姓们的警觉之下,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他们都再次意识到,有许多人在暗处都不希望他们将平阳县重建起来。
就比如说梁师爷,如若没有金知府的授意,他怎能轻易地取到绿矾油?
陈恕忽然又体会到当初阮从南的心灰意冷,在官场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与黑暗的分别,谁的权势更大,那么他的言行就会被人奉为圭臬,至于最低层的百姓们的苦痛,并没有会在意。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姜贞道:“贞贞,我原以为我深受太爷爷的指教,无论如何都能逆风执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恶念。”
金知府难道不知,平阳县的百姓有多么重视这片田里吗?不,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恕得到这份功绩。
若他一介知府、还有朝廷十几个钦差都没有解决的难题,被陈恕夫妻二人攻克,那么他该如何同朝廷交代?
陈恕不敢深想,金知府是这样,颜之介也是一样,那么陛下呢?是否也为了自己的私欲,选择忽视了平阳县的苦难?
姜贞不愿看他笑容苦涩,摇头道:“恕哥哥,可太爷爷见识过官场诡谲,却依旧教你读书,教你为官为民,不正是想要你能坚守本心吗?”
她坚定地看着他,轻柔的言语蕴藏无限力量,“持心正大,处几方严。恕哥哥,你应该庆幸,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她仰起脸,兜帽围着的素白小脸笑意盈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泪光,望着他道:“你说过要做一个跟我爹一样好的官员,我一直都相信你。”
陈恕愣了片刻,冷透的心仿佛也有了温度,沉默几息以后,他缓缓地笑了,脸上的沉郁之色退潮般散去。
“好。”他伸手轻柔地为她拂去肩上的积雪,牵起她的手,缓缓往回走去。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为官之道,只是面对现实有些心冷,但姜贞的一番话,依旧如寒冷冬夜中的一堆篝火,照亮他迷雾笼罩的前路。
在陈恕的授意下,城中百姓都对田里被毁之事故作不知,白日依旧照常干活。
如今田里中并没有什么繁重的农活,每日只有几个人轮流到田中转一转,驱逐一下鸟兽,陈恕猜测梁师爷放在城中的眼线应该很快就会上钩。
果然,这日下午,就有人来给他报信,说是有一个外来的泥瓦匠偷偷地溜出了城。
陈恕点头,嘱咐那人不要透露风声,传话给其他百姓,夜里听见锣响便到田里中集合。
姜贞小声地道:“果真如我们猜的那样,梁师爷收买了外来的泥瓦匠人。”
他们之前就在猜,梁师爷已经被陈述驱逐过一次,自然不可能进得到城中,但城中的百姓都是跟着他们一路干苦活过来的,谁会忍心伤害自己亲自种下的青苗?唯一的可能就是梁师爷收买了外面来的匠人。
天狼寨的人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就是最近为了修补城墙,陈恕自附近州县中带回来的这群泥瓦匠人嫌疑最大。
陈恕冷声道:“捉住这人,定要严惩,那梁师爷也不能放过。”
冬日的夜来的格外的早,还不到酉时,天光已经沉下来。
三蛋子带领着一群孩子,隐藏在山脚下,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雪中寂静的麦田。
等了半个多时辰,依旧没有动静。
青牛头上顶着一堆乱草,小声地问道:“怎么还不来呀?大人是不是猜错了?”
三蛋子哼了一声,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大人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青牛唔唔几声,挣扎着从他怀里逃开。
正等得焦急时,一道人影慢慢地靠近了。
众人屏住呼吸,三蛋子更是不敢眨眼。
走得近些,才依稀能够辨认这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手中似乎正抱着一个沉重的罐子,正小心地朝着麦田走去。
只有一点点月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人走到昨日被毁的那片麦田边,吹亮了火折子,俯身察看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走到附近的田里,打开了罐子。
眼见他就要将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三蛋子猛地跳出来,举起铜锣“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锣声霎时响彻整片田野,将山脚树上歇息的鸟儿吓得四处扑腾。
青牛也跳出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快来人呀,这里有贼人——”。
那高大男人惊吓过度,差点将手中的罐子摔在地上,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拔腿要跑。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百姓,有的在后面高举着火把,大叫着朝他冲了过。
那人慌不择路,逃窜时摔了一跤,好巧不巧,身体正扑在那敞开的罐子上。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陈恕和姜贞从人群中走出,看着地上捂着身子疼得打滚的泥瓦匠人,各自冷笑了一声。
真是自作自受。
“小心些,把他关起来,那罐子留着,明日有用。”陈恕吩咐青松和墨竹。
周围的百姓见毁坏麦苗的凶手被抓住,还自食恶果,心中畅快,帮着将那人叉起来,朝着他扔稀泥。
陈恕审了那人半夜,才知道原来这人不过就是收了梁师爷十两银子,就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怒不可遏,将他关进柴房,等着之后服苦役。
至于罪魁祸首梁师爷,当然也不能放过。
陈恕吩咐了三蛋子几句,少年眉毛一挑,雄赳赳地带着孩子们出发了。
姜贞看陈恕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就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整治梁师爷,心道这回过后,怕是梁师爷再不敢来了。
第二日三蛋子就回来了,笑呵呵地同陈恕回话,“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梁师爷果真有脾约之症。昨日他应是在酒楼等那匠人回话,我见他要去如厕,就先在便桶上涂了点儿绿矾油,没多久就听见他的惨叫
了。”
他调皮地眨眨眼,“这一回保管他几个月都不敢再来找麻烦。”
陈恕夸他几句,给了他一碟点心,三蛋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姜贞听的目瞪口呆,陈恕唇角上扬,轻笑着问道:“我这招如何?”
梁师爷之前在平阳县待了那么长的时间,陈恕早就观察到他的脾约之症有些严重,如厕困难,他毁了百姓们辛苦种下的麦苗,当然得付出代价。
不过这还不够,梁师爷身后的金知府,才是他应该提防警觉的人物。
至少将来几个月是清净了。
没有恶人作祟,一切都井然有序,天气日渐寒冷,陈恕加紧了动作,打算在新年来临之前,将城墙修补好,把百姓们过个安心的年。
都是体力活,姜贞也帮不了太多,就带着红药和红杏每日给他们做些温补的食物,还缝制了围脖,让他们不至于在雪天被冻伤。
腊月初七这一日,陈恕正在和匠人们一起砌墙,忽然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风雪之中,一个年轻人勒住马,穿过雪雾,迷茫地停了下来。
第70章 烟火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陈愈此前听说,二哥被派到平阳县任知县,这平阳县是年初地动时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料想二哥过得不易,他还带了许多银票过来。
谁知到了华州府,问起平阳县的事,竟有人同他说,如今的平阳县已是大变了模样。
陈愈一路骑着马过来,见城外的大路十分宽敞,虽然仍是土路,但清理得很干净,两辆马车并排而行不是问题。
及至城门,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一片废墟,之前坍塌的砖石堆在一旁,几十个匠人正在忙着修补城墙。
一座破损的角楼上,插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上书平阳二字。
往里看,风雪中隐约能看见一排排房屋,并没有颓废之像。
陈愈心中疑窦丛生,不是说这平阳县已经成无人之境了吗?这些人、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难道是来到了志怪小说中写的黄泉?这些都是魂魄?
陈愈勒住马,瞪大眼看着城墙上的几个忙碌的人影,确认他们有清晰的影子,砰砰直跳的心才落下。
正出神时,“啪”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倏地砸到他肩上。
“陈愈。”
高处传来一记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
陈愈欣喜万分,连忙抬头,见上面站着个挺拔的男子,披着大氅,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二哥!”陈愈大声喊道。
百姓们得知陈大人的弟弟的到来,都十分热情,陈愈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一时之间颇为局促。陈恕同人们说了几句,将他带了出来。
“先同我回去见见你二嫂。”陈恕淡淡地道。
陈愈亦步亦趋跟着他,雪下的大,陈恕又走得快,可怜他在后面紧追慢赶,脸都冻得通红。
“贞贞在这儿怕是不习惯吧,这天可真冷。”陈愈搓着手,他记得小时候贞贞就怕冷,大冬天只肯出来堆个小雪人,不肯同他们一起打雪仗。
陈恕瞥他一眼,目光冷冽。
怎么了?他说错什么话了?陈愈背后凉嗖嗖,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哥。
陈恕见他无知,点拨道:“如今你应该叫她二嫂。”
陈愈面露惊讶,连忙答应,心道二哥连这种小醋都要吃,哪里还像从前那个冷淡疏离仿佛庙里清修的二哥?
兄弟二人一路顶着风雪走到家,姜贞提早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外等候。
“二嫂。”陈愈方才对她打了个招呼,身旁扇起一阵冷风。
陈恕大步上前,语带关心地问道:“怎么出来了?天这么冷。”
陈愈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方才路上他也说自己冷,二哥是怎么说的?
“冷就去跟匠人们一起砌墙,不多时就能暖和。”
陈愈颇怀怨念地看着这对夫妻俩。
姜贞笑着道:“不冷,我揣了暖炉,倒是你们一路过来冻着了,瞧愈哥儿脸都僵了,快进来暖暖。”
陈愈不迭点头,由红杏伺候着脱下湿透的大氅,跟着陈恕夫妻进入内室。
方才在外面他就注意到这屋子的独特,进到其中,更是赞叹连连,“这房子好,又开阔,又结实。”
陈恕淡声道:“你若感兴趣,还有十几间屋子没建好,就交由你负责。”
陈愈错愕道:“二哥,我才刚来……”
得了陈恕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不是你在信中写,是来我这里历练的?”
陈愈哑口无言,嗫嚅几句,垂头丧气地坐到下首。
姜贞津津有味地看这两兄弟斗法。
陈愈耷拉着眉眼用完了一整顿晚饭,姜贞这才问起他的婚事。
二房信里说,原本都已经同他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小姐,陈愈自己原也没有抗拒,只是见了那姑娘之后,死活都不愿意,这才逃到了平阳县。
姜贞好奇道:“从来只有你把别人吓破胆,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你吓成这样?”
陈愈脸色铁青,长吁短叹,“二嫂,你不知道那郑芳华有多可怕,我原来不知道是她,娘说是我恩师吴先生家的外孙女,我才勉强答应去看看,谁知道是她呀。”
他一脸后怕,倒让姜贞更加好奇。
陈恕知道陈愈中了秀才以后,去了东山书院借读,举荐他的就是他的老师吴先生。
不过这个郑小姐,倒从未听他说过。
陈愈说起来就止不住话头了,语气颇为愤怒,“我去东山书院以后,就遇到一个对我百般看不起的郑师兄,说我是绣花枕头,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每每遇到我,都要同我比试诗文,可我从未得罪过他。”
他站起来愤愤不平道:“明明他之前被人欺负,我还帮他逃脱,可他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
“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男子,而是个姑娘,我从没泄露她的秘密,可这也不能把我跟她凑一块吧?我可不想每日被逼着读书。”陈愈无奈地道。
姜贞听了直乐,这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故事,陈愈自幼读书就马马虎虎,“女诸生”与他的确不太般配。
陈恕哼了一声道:“郑小姐未必瞧得起你,你这次离家,可有让别人难堪?”
若是让别人郑小姐因此遭到非议,陈恕是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回去恕罪的。
陈愈忙摇头,“二哥,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与吴先生说了,想出去游学两年,跟着你长些见识,不要耽误了郑小姐的姻缘。”
陈恕这才没有继续皱着眉,让人给他上了一盏热茶。
早知道就不来惹二哥的眼了。
陈愈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热茶,心里默默地想。
他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交给陈恕,“二哥,我什么都不懂,这些银票都交给你置办物资。”
这一叠银两可不薄,陈恕看了两眼,询问道:“这是父亲母亲让你送过来的?”。
陈愈得意道:“自然不是!这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嫂知道我要来这里,还送了我三千两。”
大嫂?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着惊讶。
陈愈叹息一声道:“爹娘一定没有同你们说,五月里大嫂和大哥起了争执,她被大哥推了一把,结果就见红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没有保住。”
眼前浮现出大嫂那张脆弱的脸庞,陈愈语气中也带了些不满,“大哥这事真做的不对,听信了一个酒肉朋友的话,要去做什么舶来生意,大嫂不同意,怕给陈家惹上麻烦,大哥就同她争吵起来,竟然还动了手。”
陈恕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姜贞也不禁浮现怒容,陈懋瞧着斯文有礼的一个人,竟然会对妻子大打出手,简直是衣冠禽兽。
姜贞冷着声道:“如今朝廷实行海禁,之前还处决了一批做舶来生意的商人,他怕不是昏了头,才想着去火中取栗。”
舶来货是紧俏,但朝廷明令禁止的事,陈懋竟然也敢动心
思,幸好有陶香雪这个明事理的。
姜贞都替陶香雪惋惜,这样一个心思通透、知书达理的姑娘,竟然遇到了陈懋这样的夫婿。
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想必十分伤心。
陈恕脸色更是沉闷,追问道:“他做出这样不齿之事,族中可有惩戒?”
陈愈点头,“祖父当即就请了家法,还罚他跪了三天祠堂,大嫂仁义,没有告知娘家人,不过借此机会要来了大房的管家权。”
姜贞听到这里就放心了,陶香雪知道大房母子靠不住,于是替自己争取利益,就证明她并没有沉溺于失子之痛。
陈恕还是觉得对陈懋的惩罚太轻,等陈愈走后,他又手书一封,让墨竹明日寄回扬州去。
晚上入睡前,他同姜贞坦白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大哥此人,被大伯母惯坏了,自小又没有父亲的教导,不只是庸碌,还有些自命不凡,就怕他今后误入歧路,让我们陈家不得安生。”
“你道他为何想去做那舶来生意?是见愈哥儿也中了秀才,心中不甘,听人说有买题的渠道,才起了心思,偏生手中又没有多的银两,才差点中了别人的圈套。”陈恕无奈至极。
姜贞小声附和,“这次是大嫂和可怜的小侄儿让他知道害怕,才没有中计,可说不准他有没有长教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恕唇角紧绷,可纵是再担心家里,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何年何月得以归家还不一定。
只能期盼祖父能明白他寄回去的家书,好好把大哥看管起来。
姜贞感受到身旁的他浑身充斥着肃穆之气,安抚地帮他顺着胸口,柔声道:“恕哥哥,我相信即使祖父不管,爹娘也不会任由大哥拖累陈家的,明日我让愈哥儿把银票给大嫂寄回去,她管家也不容易,还想着我们。”
被她的柔荑抚摸着,陈恕心口的怒火渐渐平息,侧身将她拥在怀里。
“睡吧,不想这些了。”他搂着她轻声道。
*
陈愈来的赶巧,正好碰上了平阳县重建后的第一个新年。
如今城里建起了二十来所木质房屋,剩下的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再建,姜贞已经提前定好了木头。陈恕将十户人编为为一甲,这一甲的人就住在一起。
百姓们都共同经历过苦难,没有那么多拘束,彼此之间早已在这几个月的劳作之中逐渐熟悉,男人们将能遮风的屋子让给女人和小孩住,他们则睡在廊下的帐篷里。
身上盖着姜贞分发的棉花做成的簇新棉被,谁也不觉得寒冷。
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充斥着喜庆的氛围,心灵手巧的妇人们剪了五谷丰登、五蝠捧寿等吉祥的剪纸,贴在窗外,手编的灯笼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轻轻摇曳,无声诉说着对新年的期盼。
飞蓬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离开。
就之前他还特意找到姜贞,再一次邀请她一起回山上去。
陈恕就在一旁,手执一本书正看得认真,实际上目光若即若离地盯着飞蓬。
飞蓬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说,“姜小姐,我们那儿的人都很喜欢你,特别是青牛,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姜贞也是无奈,不明白飞蓬怎么就缠上她了,摇头拒绝道:“多谢寨主盛情相邀,只是太可惜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能答应你。”
飞蓬也没太失落,姜贞的答案在他想象之中,于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姜贞准备的几筐节礼离开了。
陈恕颇具君子之风,撑着伞出去送了他一程。
飞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恕,轻哼了一声。
“陈大人不用再送了,我看你心里恨不得我快点走吧。”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陈恕对他的警惕。
陈恕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拱手平静道:“寨主一路慢行,明年再会。”
飞蓬最烦陈恕作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就像他小时候那些伙伴,穿上了书生长袍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假模假样。
他握着马鞭朝陈恕遥遥一指,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扬声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说罢策马回身,将一旁抱着三蛋子依依不舍的青牛拎到马上,冲进漫天大雪中去。
陈恕目送天狼寨的人远去,徐步回到屋里。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里有他的妻子,正在榻上剥着烤栗子,他一进去,她就会笑意盈盈地将那烤的温暖甜腻的山野小食塞进他的口中。
陈恕狠心让陈恕在破庙里睡了两晚,涉世未深的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人间险恶,冻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提什么宏图大志了。
挫了他的锐气,陈恕给他找了间屋子住下,陈愈沉稳许多,这几日跟着陈恕忙里忙外,再没有一丝轻浮。
姜贞还同陈恕笑言,“愈哥儿在外对谁都笑,都说他和善,瞧,都有给他送节礼的了。”
虽然这节礼是两根萝卜。
陈愈傻呵呵地摸着脑袋笑,在庙里挨冻的那两晚,他还对二哥有所怨言,如今想想,若没有受过苦,他绝不会对这里的人们感同身受,一想到这些百姓从前都无家可归,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无形之中完成了一次蜕变。
陈恕难得对他露出一抹笑意,淡淡道:“最近做的不错,我会在父亲面前替你美言。”
陈愈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谢,“二哥,你真是我的好二哥,只要别让我回去成亲,我愿意留在这儿给你做牛做马。”
姜贞轻笑一声,一时又好奇,家里同辈的几人如今就只有陈愈没有定亲了,他将来到底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难道要找个跟他一起玩蝈蝈的志同道合之人?
想着两个人撅着屁股趴在草丛里找蝈蝈的场景,姜贞就忍不住想笑。
夜里她同陈恕说了这事,陈恕无奈地道:“他又不是孩童,怎会将婚姻大事当做儿戏。”
姜贞笑够了,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凑上前问道:“恕哥哥,当初府里都在传,说娘有意将我嫁给愈哥儿,你当初心里怎么想的?”
陈恕还真仔细回忆了片刻,蓦地摇个摇头道:“不可能。”
姜贞不依不饶地问,“为何就不可能了?明明我与愈哥儿才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这话倒是真的,姜贞自打进府,就与愈哥儿莹姐儿玩在一起,陈恕冷冰冰的,从来就不是她的玩伴。
所以当时府里都在传,说二夫人有意将她嫁给愈哥儿,姜贞自己都听过这话,现在想想,二夫人当初或许真动过这念头。
陈恕没有回答,顺手拿起一本书,高深莫测地道:“总之就是不可能。”
姜贞追过去缠着他,非要问个明白,陈恕拿着书,好似看得十分痴迷,再也不肯开口了。
她气了一会儿,翘起嘴巴坐到了远处,让红杏拿了账本进来,也不再理他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陈恕抬眼瞧她,方才还气鼓鼓的人,这会儿已经沉浸在账本当中,一只手打着算盘,另一只手不停的捻着盘中的糕点吃。
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入睡前,姜贞已经完全忘记了同陈恕置气一事,二人洗漱好躺上床,她美滋滋地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说她又为他们省下了多少银子。
陈恕顺着夸了她几句,姜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
没一会儿,她便迷迷蒙蒙睡着了。
陈恕小心地替她掖好蹬开的被子,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傻贞贞,你自小就喜爱美貌之物,愈哥儿可入不了你的眼。”
他从前就知道,新年时太爷爷给每个小辈送的金锁,姜贞不要个头最大的,就喜欢那种刻着精致的牡丹花或是玉兰花的,陈芙总嘲笑她乡下来的不识货。
因此他有一年从金陵回来,给弟弟妹妹们挑选雨花石时,特意给她挑了一块最好看的。
犹
记得是只造型独特、狸奴纹样的石头,在盛京时还看见过她拿出来搁笔。
瑞雪兆丰年,自进入了腊月,雪便一直不曾停歇,陈恕带着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前将城墙大致修补完成。
角楼仍未来得及重修,不过即使塌了半边墙,也再没有当初的颓靡之色了,重新拔地而起的巍峨城墙将平阳县护在身后,就在城墙外的半坡上,埋葬着昔日的百姓们。
除夕前,陈恕带着城中百姓去祭拜了那些野坟,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幽幽升到半空中,仿若故人沉默的回应。
除夕这一日,城中格外热闹,人们用手中仅有的食材,做出了丰富的食物,沿街分发,陈恕和姜贞这里,自然收到了最多的礼物,红杏笑言,说厨房里的米糕到明年夏天都吃不完。
陈恕也给百姓们分了木炭、鸡鸭肉当作节礼,尽管这个年是在异乡度过,但半点都不觉得孤单。
陈愈跑出去一早上,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花盒,在衙门口扎起木架,夜里点燃火线。绚丽的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吸引了全城的人出来看热闹。
陈恕和姜贞并肩而立,遥望远处烟火,心中俱是无限感慨。
“贞贞,新年快乐。”烟花升到最高处时,陈恕侧过脸,轻声对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