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庙宇贞贞,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吏部几番催促,陈恕和姜贞只来得及将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启程。
京里的铺子有多年的老掌柜照看,没有什么好担心,姜贞眼里容不下沙子,掌柜们也不敢欺瞒。
宅子姜贞请尤珍帮忙照看,说起宅子,中途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自从陈恕同陈明德夫妻二人撕破脸以后,两家半年多来都没有来往,但陈明德听说陈恕得罪了人,要被外派,竟破天荒地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们。
陈恕都没留他吃饭,也没收礼物就要打发他走。
陈明德却腆着脸道:“恕哥儿,你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给你弟弟暂住,他就在附近读书,来往也方便。”
姜贞都听笑了,这话说的他们像是多么亲近的亲戚似的。
打量他们傻吗?说是暂住,将来他们若是一直回不到盛京,岂不是就成大房的宅子了?
陈恕脸色冷淡地道:“不巧,我已请人打理。”
陈明德着急地叫嚷:“请的人哪里像你弟弟那样精心?若偷偷变卖了家具摆设什么的,你们还不知道呢!”
陈恕淡淡看着他,“大伯莫不是饮了酒来的?”
姜贞已经开始忍笑,陈明德却一头雾水,纳闷地问道:“没有啊……什么意思?”。
陈恕轻飘飘地抚了抚衣袖,“若是没有,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你!”陈明德气得脸都红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嘴里还愤愤念着,“真是白眼狼!要不是看你是我侄子,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的左脚刚迈出门槛,就被姜贞出声唤住。
“大伯请留步——”
陈明德趾高气昂地转过身,“怎么?知道错了?我告诉你们,再晚一些我就不……”。
姜贞憋着笑,示意红杏把桌子上的礼物拿过来,“大伯慢走,这是你的东西,别忘了。”
“你你你!”陈明德气得呼吸都急促了,指着姜贞要骂,陈恕起身冷冷看着他,吓得他一溜烟跑了。
除了有些虚伪的关心,许多朋友得知他们要走,都前来送行。
姜贞同尤珍和温氏告别,小小的雪姐儿知道姨姨要走,抱着姜贞的腿哭嚎,让本来没有多少伤悲的姜贞也忍不住红了眼。
尤珍更是直接道:“你这一走,我也无聊了,整天待在内宅,一点意思都没有。”
姜贞能跟她一起出去骑马,踏青,还能给她做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敢同她一起去瀛台荷花池里偷摸鱼虾,尤珍认识她这么久,真觉得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姜贞同她们依依惜别,长亭中,陈恕与颜怀轩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
陈恕在盛京的朋友,大多都是像阮从南那样的师兄弟,以及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科,颜怀轩与他至今仍算不上亲密,甚至还比不上他与许世清的关系。
但是今日,许世清并没有来,反倒是颜怀轩一路从城中送到了郊外。
一路上,他都欲言又止。
终于到了离别之时,颜怀轩忍耐了许久,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对着陈恕淡然的眼神,颜怀轩心怀愧疚,垂首道:“瑾之,对不住,我劝过我爹,但他不听我的……”。
陈恕要被外派到平阳县的事,颜怀轩更先得到消息,他隐约知道父亲同陈恕之间有些交际,后来陈恕不知怎的,突然得罪了父亲。
平阳县多么危险,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不会不知道,陈恕这一去,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陈恕有时也觉得好奇,颜之介那样一个心思深重的人,怎么会有颜怀轩这样坦诚率直的儿子。
颜怀轩竟是真的对他感到愧疚。
陈恕一时无言,颜怀轩的天真,宛若一片混沌中的一股清泉,让他心中也有些触动。
“你不必愧疚,是我自己的选择。”陈恕朝颜怀轩轻轻颔首,迈开了脚步。
颜怀轩看着陈恕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姜贞掀开帘子,辘辘朝前的马车将来送行的朋友们远远甩在后方,许多人都已转身离开,但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还在远远望着他们。
放下帘子,姜贞朝陈恕道:“恕哥哥,小颜大人还在后面呢。”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颜怀轩一直就对他十分热情,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二人无法成为亲密的好
友。
姜贞靠在陈恕的肩上,小声问道:“恕哥哥,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好不容易考中,大好的前程……”
陈恕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与她交缠,笃定地道:“我不后悔,我自小就立下为民请命的志向,如今不过换了个地方。”
如果在翰林院,三年之后有幸通过馆选,一步一步升到侍读侍讲,再入六部,无疑是一个士子最好的晋升之路,但陈恕已经看出来,与其说这回是颜之介针对他,不如说是陛下对他失望了。
陈恕自嘲一笑,“也许我们暂时远离纷争之地,是个好事。”
从盛京到平阳县,路途遥远。一行人先走了几天陆路,抵达山西之后,一路顺着运河抵达陕西。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走水路要轻松许多,姜贞依旧有些晕船,加上在路上之前受了暑热,上了船之后就病倒了。
这次的病情还有些凶险,烧了一整晚,船上没有大夫,好在药材带的够多,陈恕自己也懂些医术,配了汤药,第二日白日就有所缓解。
期间陈恕还差一味药材,是路过的一只船上的好心人借给了他。
巧合的是,这家人恰好是从华州府来的。
听闻陈恕要去平阳县,这家的男主人十分惊讶,好心地劝道:“兄弟,那里如今就是座活死城,我们才从那里逃出来,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说罢他叹息道:“你说这朝廷怎么不管呢?我一个行脚商,路过那里差点被抢光,这世道真是乱的很呐。”
陈恕向他打听了几句平阳县的事,心事重重地回到舱内。
姜贞刚喝完药,见陈恕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同他说话。
陈恕刚走过去按住她,在她的身后垫了一只迎枕。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姜贞嘴唇起皮,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陈恕掩饰心中的无措,向她解释道:“路过船只上的好心人,借了我一味药材。”
行走在外,赶路又急,姜贞还病着,这几日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脸上隐约有几分憔悴之色,还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姜贞伸手摸了摸,刺挠得很,扯出一个笑道:“那你一定要记得给别人道谢,都怪我,在盛京养尊处优久了,身子也不如从前好了。”
陈恕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垂眸反驳道:“不怪你,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贞贞最是爱美,这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又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的像朵被雨打湿的花,可怜极了。
都怪他,就因为心中不舍,便低估了一切风险,匆忙将她带走。
姜贞病中更爱撒娇,软软地将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搭在他背上,仰着小脸让他帮忙擦拭。
陈恕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胸口十分酸涩。
擦完脸,姜贞嫌躺着无聊,不肯睡觉,要陈恕同她说话。
陈恕想起一物,从袖子里取出,放到姜贞手中。
“这是什么?”姜贞举起手中的红符,好奇地询问。
陈恕回道:“这是那好心人给的平安符,说是从元真太子庙求的。”
元真太子庙?姜贞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以前我爹还同我说过,那太子庙是先前太子降生时挖出宝物的地方,太子出阁读书时,当时的知府特意修了生庙庆祝。”
陈恕也听说过这个太子庙,不过他觉得不管是宝物还是生庙,都是虚无之物。
二人都没有把这符放在心上,姜贞让红杏把它收到了箱子里。
越往南,天气越加炎热,姜贞的病拖延了好几日,终于是慢慢好全了。
不过陈恕也不许她傍晚出去看夜景,怕吹了河风又着凉。
这日船行到河间府境内,远远的便看到两岸的半山坡上屹立着一座红瓦金饰的庙宇。
前方的码头人来人往,许多人都是朝着山上的庙宇而去。
待走的近些,就能看见庙宇上熠熠生辉的牌匾——元真太子庙。
元真是太子的名讳,三拜九叩的百姓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前去求佛,却求得不是真佛,而是太子。
姜贞听陈恕说过,元真太子资质平平,只能是守成之君。
这样一个对国家并没有任何贡献的人,只因为他先天的身份,便被追捧成神。
多么讽刺。
姜贞无奈地叹息一声,朝陈恕看去,只见他也凝望着元真太子庙的方向,眉头紧蹙。
他们到了码头暂时停歇,两人下去买碗茶点的功夫,都涌上来好几个妇人,询问他们是否要买太子庙的平安符。
“求财的、求姻缘的、求功业的都有,单看你们想要哪种?”几个妇人显然是做惯了生意,唇舌十分伶俐。
姜贞一时好奇,作出一副求知模样,“大婶,这太子庙当真如此灵验吗?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话音刚落,刚才还对她和颜悦色的妇人立即变了脸色,皱起眉头道:“哎呦喂,小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道这方面百里太子庙最是灵验,你就单看太子爷,出生时多地都有吉象,这可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你可不能得罪了他。”
说罢,妇人像是怕被她牵连,几步走开了。
姜贞好笑地对陈恕道:“要是真的灵验,怎么她们没有先发财?可见不过是噱头。”
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大多都是来求符的,陈恕摇了摇头。
“走吧,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姜贞点点头,这码头上的东西也不敢多吃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掺几道灵符灰。
二人上了船,目送那金碧辉煌的庙宇渐渐远去。
又走了几日水路,就到了陕西境内,离平阳县不足百里,可以暂时休整几日。
几人在华州府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打算先打听打听平阳县的情况。
然而就在入住的隔天晚上,就遭遇到了盗贼。
说起来也是青松倒霉,他年纪小但是个头大,一路上最大的包袱都背在他身上,下了马车,刚进入客栈就被人盯上了。
在此之前陈恕已经有了防备,刻意让大家都穿的十分简朴,对外只说是来此地探亲,谁知即便这样,都有人看上。
这伙贼人显然不是初犯,先观察了陈恕一行人的房间。这次出行,陈恕和姜贞一共带了四个下人,除了红杏、墨竹、青松,还有一个当初买下的小丫头红药。
青松和墨竹住在一起,但墨竹每晚酉时都要去后院喂马,接着还要去服侍主子,这时屋子里只有青松一个。
趁青松去厨房拿饭的功夫,这伙人潜入后厨,悄悄打晕了青松,将他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青松悠悠醒来,才知道自己被袭击了,可他根本没看清是谁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怕主子也有危险,连忙扑腾着往楼上跑。
迎面就撞见了墨竹,脸色不虞地道:“怎么拿个饭要这么久?”
青松大惊失色道:“少爷和夫人没事儿吧!”
墨竹打了他一掌,“胡说什么呢?主子们好好的,有我守着能出什么事儿?”
青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墨竹这才注意到,他后脑勺肿起好大一个包,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被谁打的?”
青松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才拿了饭,从厨房出来,就有人给了我一棍子,我连人都没看清。”
墨竹吃了一惊,慌忙跑去陈恕和姜贞的屋子,见二人正头挨着头在看书,心终于落了下去。
他进去禀报了青松被袭击之事,陈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让墨竹赶紧去看他们屋里可有没有损失什么。
很快墨竹就回来了,脸色苍白地道:“少爷,我们被偷了,我和青松的月银都不见了,还有衣服,甚至昨天剩的半块饼都被拿走了。”
青松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从屋外走进来,哭丧着脸道:“我背的那个包袱,连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伙贼人是有多穷啊!”
陈恕思索道:“红杏,先去城里找个大夫给青松看伤,墨竹去楼下问问情况,看有没有人认识那伙盗贼。”
这伙贼人显然十分熟悉客栈的构造,能在短时间内就盗取财物逃之夭夭,一定是熟手。
果然,跟着墨竹上来的客栈掌柜证实了陈恕的猜想。
掌柜先打量了几人的情况,见气质最好的两个主人并没有受伤,只有一个下人捂着头,瞧着也不严重,便放了心。
随后同陈恕为难地说道:“客
官,既然你们没有大碍,要不就算了吧?我再给你们换一间房间。”
姜贞不解地道:“掌柜,为何要算了?我们要是报官,帮你抓了他们不是更好?免得影响你生意。”
掌柜苦笑道:“夫人呐,您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从潼关县和平阳县逃难来的,那边如今惨得很,流民到处都是,像他们这样只取财不害人的已经是少数了。”
姜贞震惊不已,华州府离那两个县还有近百里路,都有流民流窜,岂不是说明灾情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陈恕拧眉问道:“难道就放任他们滋乱生事?官府不管吗?”
掌柜叹息一声,“管,怎么不管。我们知府大人已经算是宽容的了,起初放了一小批难民进城,但无奈后面逃难的太多,不敢再放进来,这些已经进城的难民,是饿坏了,逢吃的就抢,又不能杀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再次劝着二人,“两位客官,你们放心,他们偷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这也是规矩。你们就当做好事了,行吗?”
陈恕和姜贞都陷入了沉默。
第62章 决定他不能害了贞贞。
掌柜劝说二人不要报官,陈恕也想再打听些平阳县的消息,于是顺势道:“我们可以放过他们,只是我想知道他们如今住在哪里,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这……”掌柜一脸为难,姜贞在一旁帮腔道:“算了,夫君,我们还是去报官吧,那可是好几个月的月银呢。”
“别别别。”掌柜忙摆手,拍了下大腿道:“我都说了让三蛋子别再来了,他肯定没听进去,唉,这真是!”
听这话里的意思,掌柜对那伙毛贼似乎是极为熟悉。
约定好明日一早就去找人,又给青松和墨竹换了一间房间,这事儿才算了结了。
姜贞给两个小厮补发了月钱,二人面露感激,仔细将银子藏好,才回去休息。
这一折腾,天色都晚了,陈恕将就着用茶炉热了晚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不得不说,这华州府的食物的确不太适口,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米是陈米,吃起来还有些喇嗓子。
倒不是掌柜的敷衍他们,平阳县和桐关县的地动,致使数万人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华州府知府第一时间开仓放粮,但根本不够,与此同时,粮食蔬菜的价格水涨船高,华州城中虽然也受了影响,还尚能控制,掌柜的说,两县周边的富户,几乎是垄断了所有米粮,百姓苦不堪言。
陈恕沉默地咽下一整碗米饭,面色越发凝重。
“你病才刚好,明日就别跟我出门了,城里危险。”陈恕搁下碗道。
姜贞抿起唇,她心里是想跟着陈恕去的,但陈恕显然不会答应。
“那好,我等着你回来。”姜贞不想他为自己再分心,乖巧地点了点头。
反正她也能想法子打听到消息。
陈恕叮嘱之后,依旧不放心,第二日出门前,留下了青松照看姜贞。
他带着墨竹跟着掌柜,穿过大半个城,抵达了一处破旧的集市。
掌柜指着里面道:“客官,您也是真稀奇,非得来找他们,喏,他们就住在里头,你进去吧。”
陈恕淡淡瞥他一眼道:“你心存善念,但这做法不对,客人亦是无辜。”
掌柜明显就是故意放那伙人走,陈恕认同他的善心,但却不认为他这是善举。
掌柜听了这话,脸红了个透,沉默半晌,终于愧疚地道:“客官,我之前也驱赶过他们,但三蛋子他们并不是坏人,又实在可怜,我才软了心肠,之后再不会了。”
陈恕淡淡颔首,径直往里去了。
这处集市明显已经荒废许久,只剩下几间破败的草棚子,但越往里走,活人气息就越重。
又往前走了十来步,陈恕的目光凝在一间草棚上。
这里明显住着人,屋顶的茅草是重新扎过的,只不过干这活的人手艺不好,稀稀拉拉地覆盖着半边屋顶,另外一半没有遮住的地方,地下全是水洼稀泥。
墨竹捂住鼻子,龇牙咧嘴道:“老天爷,这味儿可真冲。”。
越走近,鼻息间的气味越恶臭,一卷破旧的草帘子堪堪遮住里面的情形。
墨竹正要上前喊话,帘子被掀开,一个黑瘦的身影钻了出来,大哭着往外跑,撞到了两个陌生人也没管。
“小牛!你得听哥的话!”
一个人影跟着追了出来,只不过见到陈恕和墨竹站在外边儿,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瘦巴巴的少年一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防备,像只备战的狼崽,陈恕注意到,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木棍上,随时准备打架。
墨竹也护在陈恕身前,喝道:“大胆贼人!说!昨日是不是你偷了我们的东西!”
没想到少年直接承认了,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道:“是我干的,不过我只拿了包袱里的干粮,银子已经让人给你们还回去了。”
墨竹瞪着眼道:“骗鬼呢你!昨天都给我们偷光了,怎么可能把银子还给我们!”
少年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一直大吼大叫的应该是这个青年的仆人,这主人也古怪,不说话就盯着他看,不过三蛋子看得出来,这主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他犹豫了一下,松开握着木棍的手,掀开帘子回到棚里。
不多时,他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出来,从小孩手中抢过半块脏兮兮的饼,扔到墨竹怀里。
“还你了。米我煮了,没办法还你。”少年脏的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晶亮。
墨竹拿着饼,纳闷地看向陈恕。
他们的包袱当中并没有太多干粮,总共就只有两小把米加上吃剩的半块饼,这少年真是古怪。
这时候少年牵着的小孩忽然挣开他的手,在地上嚎起来,“哥……哥哥,那是我的饼……我的……”
少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你的!老子都是抢别人的,再哭,我告诉阿嬷,看她打不打你!”
看来他口中的这个阿嬷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小孩一听这话,果然不在哭嚎,一抽一抽地抹着泪。
陈恕从墨竹手中拿过那半块饼,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递给伤心的小孩,轻声道:“吃吧。”
少年和小孩都面露惊诧地看着他。
*
客栈中,姜贞刚送走陈恕没多久,小二就拎着两个包袱上来。
“客官,这是三蛋子派人还回来的,您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姜贞吃了一惊,青松已经惊喜地走上前察看,翻找了一圈之后,对姜贞说,“夫人,名银子都在,就是少了些干粮。”。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地想,这伙贼人还真是奇怪,净捡些不值钱的东西。
姜贞蹙眉,看向小二,“他们一直是这样吗?”
小二不住点头,“其他的人倒
是什么都抢,但是三蛋子只要米粮,不要银子的。”
难怪昨日掌柜不想要他们报官。
姜贞以眼神示意红杏,塞给小二几枚铜板,笑着道:“小二哥,我与我夫君前几个月收到了亲戚的书信,说是家里出了事,他家就在平阳县附近,不过我们如今才有空出门,只是看这情景,平阳县还能去吗?”
小二唏嘘道:“客官,你们这是来晚了呀。实话告诉你吧,平阳县如今就是一座废墟,前些日子发大水,去县里的路都被冲下来的山石堵了,别说人了,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姜贞心头越来越沉重,面色苍白道:“多谢小二哥,看来我那亲戚是凶多吉少了……”
小二见这貌美仁慈的客人出伤心之色,犹豫了一下,安慰道:“客官,我听三蛋子说,平阳县逃出来一些,就躲在附近的山林里,或许你的亲戚就在里面。”。
姜贞记下这话,对他道声谢。
看来平阳县里是凶多吉少,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了,至少还有人活着。
有人就还有希望。
姜贞等着陈恕回来,好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不过一直等到了酉时三刻,才看到陈恕的身影。
他面沉如水,坐下来兀自喝了两杯冷水,才开口道:“贞贞,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回忆起今日在草棚中看到的画面,陈恕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紧攥着拳头,思索该怎么同姜贞说。
“恕哥哥,我知道。”姜贞握着他的手,勉强牵出一个笑,“我今日打听到,虽然平阳县城中情况不太好,但是周边的山上还有幸存的百姓,我们将他们召集起来,可以慢慢地重建家园。”
她眼中满怀希望,让陈恕不忍心同她说真相。
今日三蛋子掀开帘子,陈恕看到了这辈子不会忘记的恐怖一幕。
狭窄的草棚里,坐着十来个人,都是像骨架子一样,耸立着高高的颧骨,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妇人,一双脚已经烂透了,腐肉上爬着苍蝇,她眼中仍有生的渴望,一个小孩蹲在她的身边,边喊着“阿嬷”,边给她喂稀米糊。
三蛋子说,他们是从山上逃下来的,那里的人已经疯了。
阿嬷会看灾殃,地动前一天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树下爬出来,她掐算到有天灾将至,于是他们一大家子在地动时侥幸躲过一劫。后来跟着其他幸存者逃到周围的山上,大家先是吃存粮,粮没了就啃树皮,最后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但实在没得吃了,有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
当邻居第一次用饥饿的眼神看着三蛋子的妹妹时,阿嬷觉得不妙,连夜带着他们跑了。
从平阳县到华州府,几十里的路,他们一刻都不敢停留,阿嬷的一双脚,就是在路上烂的。
幸运的是,他们赶上了华州府知府接收第一波难民,得以进城苟活。
虽然在这里依旧吃不饱,但阿嬷说,这里能活下去。
三蛋子听说陈恕要到平阳县去,被人性的丑恶捶打得格外冷漠的少年,犹豫了一番,对他说,“你是好人,我劝你不要去,你活不了。”
陈恕想到他的话,心中一颤,贞贞至今仍保留着小时候的那一份天真赤诚,那些人间炼狱绝不能说给她听。
他不能让她涉险。
如此,只能做出那个决定了。
陈恕心中百转千回,苦涩和心痛将他整个人贯穿,仿佛心肝都丢进油锅中煎熬一样。
他勉强牵了牵唇,放在膝上的双手不住颤抖,尽量平静地对姜贞道:“我今日见到那三蛋子,他说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样,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就去平阳县。”
姜贞点头,担心道:“就是听说去那里的路被山石堵住了,咱们过去要小心一些。”
陈恕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掐着手心道:“是,我可我们带的物资还不够多,不如向附近的州府购置一些,就是我得先去赴任,采买之事,只能先麻烦你了。我们分头行动,救人要紧。”
姜贞没有多想,陈恕说的的确有道理,平阳县附近还有那么多的人等待他们救治,的确耽误不得。
于是她点头答应下来。
陈恕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沉痛,用寻常的温和语气问道:“你等我这么久,还没用晚饭吧?刚才在路边看到有人在贩鱼,我让墨竹买了几条,给你做小酥鱼吃。”
见他起身,姜贞眼前一亮,“你给我做吗?”
陈恕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嗯,出发前我找福满楼的大师傅学了一手,今日让你尝一尝。”
姜贞也跟着他一起下楼,找后厨借了个灶。
陈恕利落地杀鱼剖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但看他这架势,应该是已经练习过很多次。
裹满面粉的小鱼下锅,被炸的金黄酥脆,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小二在一旁端着菜围观,赞叹道:“这位客官真是好手艺,小的闻着都馋了。”
姜贞不无骄傲,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夫君自小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要不是名满江淮的麒麟子呢。
陈恕一笑,端着做好的饭菜上楼,姜贞尝了尝,杏眼蓦地亮了,果然同福满楼的味道一样!
她埋头吃饭,陈恕沉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她。
跳动的烛火在他眼中汇成小小两团光点,他端坐着宛若一尊雕像。
姜贞夹了几筷子,才发现陈恕捧着碗没动,“恕哥哥怎么不吃?”
抬头却见陈恕看着她,目光深邃。
“怎么了?”姜贞摸了摸脸,“弄上油了吗?”
陈恕笑了,伸手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捏了一把,擦去并不存在的油迹。
“吃吧,等会儿早些休息。”陈恕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
这一夜姜贞都睡得很好,虽然知道平阳县的日子会很苦,但还有希望,只要和陈恕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她还梦到了祖母,笑盈盈地问她,“贞贞,之前嫁给陈恕,你对他还没有那么喜欢,如今呢是否改变了心意?”
在梦中她攀在祖母的膝头,重重点头,“当然了,祖母,我喜欢恕哥哥,想同他永远在一起。”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照在她身上,姜贞伸手去握,那缕光反而从指缝中溜走了。
祖母陪着她,哼着幼时哄她入睡的歌谣,笑着道:“这就好,我们贞贞,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陈恕躺在她身边,却是一夜无眠。
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依恋地窝在他怀中。
陈恕亲了亲她的脸,手指轻轻穿过她柔软的长发,细细摩挲。
贞贞,不要怪我……
他在心中呢喃,清冷凤目中缓缓落下一滴泪。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盛京时就让她先回扬州,不至于如今如此难受。
贪恋了片刻温暖,陈恕小心地下床,拿出纸笔,就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开始写信。
“吾妻贞贞……”
他自小习字,五岁时已能稳稳握笔,读书多年,从未觉得写一封信如此艰难。
理智与情感反复拉锯,他整个人像被活生生分成两半。
别再犹豫了,陈恕,你会害死她的。
终于,有一个声音出来警告他。
夜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夏夜里,周围只能听见几声虫鸣,陈恕听见自己的心声如擂鼓,握着笔的手出了汗,逼着自己下笔。
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同姜贞说,但想了想,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为了她以后能过得更好,他的痕迹应该越淡越好。
就让她恨她吧。
陈恕苦笑一声,将简短的信折好,塞入姜贞的包袱。
收拾好上床,姜贞也许是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往他这边依过来,闭着眼娇声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陈恕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安抚道:“睡吧,贞贞。”
祝你从今以后,夜夜都好梦。
第63章 傻子陈恕真傻。
翌日几人起的很早,陈恕说他与三蛋子约好同行,于是让姜贞先出城,他则一路将她送到城外。
姜贞敏锐地感觉到,今日陈恕的情绪很低沉,以为他是因为二人短暂的离别,安慰他道:“恕哥哥,别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她没有看到红杏欲言又止的眼神,后方的红药年纪小,已经红了眼圈。
陈恕看着她,心中是揉不开的难过,故作镇定道:“你一路小心,我雇了人暗中保护你,也不用担心我,日后……”
剩下的话再难开口,怕她看出来,陈恕垂眸,脸色平静但声音隐隐
颤抖,“就如你所说,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姜贞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登上了马车。
“恕哥哥,你要多保重,隔几日我就回来了。”她掀开车帘,朝他喊道。
陈恕轻轻点头,目送马车载着他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
墨竹和青松都同情地看着陈恕,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目光尽头,陈恕才收回痴痴的目光,神色恢复平静。
“你们二人,若不想涉险,也可以现在走。”陈恕淡淡地道。
墨竹首先摇头,“少爷,你在哪儿奴才就在哪儿。”
他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父母是二房救下的灾民,自小就被教导要感恩,绝不会背弃主人。
青松有些犹豫,他年纪不大,家里也还有父母,陈恕虽然对他好,但如果要让他送命的话,青松也还是害怕的。
陈恕没有斥责,对青松道:“你的身契在夫人那里,等我出发之后,你就在客栈歇一晚,明日你再去追夫人。”
青松满脸惭愧,想要说些什么,陈恕已经转身走远了。
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墨竹一向与他不太对付,此时竟然也没有嘲讽他,然而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小子以后回了扬州,记得帮我同我爹娘说一声,就说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墨竹哥。”青松满脸复杂地问,“你不怕吗?”
他听说,那里可是人间炼狱。
墨竹不在意地笑了笑,“青松,就凭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哥,我今日也要教你一个道理。死不是最可怕的事,对于少爷来说,他宁肯死在平阳县,也不会逃跑,至于我,我爹娘说了,我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的鬼,我才不怕。”
青松一脸惊讶,墨竹朝他笑了笑,追着陈恕离开了。
姜贞走后一刻钟,陈恕带着墨竹快马加鞭赶往平阳县。
而这边,姜贞原本同陈恕商量的是去附近的葭州府采买粮食和药材,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看向一路上异常沉默的红杏和红药,“怎么了?你们今日有点古怪。”。
红药想说什么,但是红杏在身后掐了掐她的手,制止了她。
今日一大早,在取早饭的时候,墨竹就同她们说了二少爷的打算,二人震惊之余,又不禁感慨二少爷的用心良苦。
墨竹说让她们不要在夫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提前跟她们通气,是怕万一夫人在路上察觉不对要返程,要她们一定拦住她。
姜贞看出来两个丫鬟慌张的眼色,特别是红药,年纪小藏不住事,尽管红杏再三暗示,被姜贞盯住之后,红药也很快露了馅。
她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身子,抹着泪道:“夫人,不是奴婢有意隐瞒,是少爷不让我说。”。
姜贞睁大了眼,抓着她的手用力,指节泛白,紧张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红杏皱眉,着急地拧了红药一下,“不能说!”
“红杏!”姜贞怒目而视,她从未用这样严厉的目光看过红杏,小丫鬟在她的目光中委屈地埋下了头。
“红药,你来说。”姜贞沉下脸,尾音你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害怕。
马车仍在行驶,路边垂柳上蝉声阵阵,车厢中夏日里的暑气让人喘息都觉得困难。
姜贞已经猜到了真相,握着红药的手也开始颤抖。
红药更是害怕,他家当初就是逃难来的盛京,当初在逃亡路上看到了许多人间惨状,因此墨竹说的平阳县的那些事她是完全相信的。
她哭着道:“墨竹哥说,平阳县如今已是座死城,山上幸存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妖魔鬼怪,少爷怕您受伤,撒了谎让您先走,他自己去了平阳县!”
姜贞心中咯噔一下,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她就知道!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气愤还是着急,红药这么一说,昨日的许多事情也就变了味儿。
难怪他昨日回来脸色那么难看,当初被贬出盛京城也没有那么沉重过。还有昨日给她做小酥鱼,晚上一个劲的盯着她看,原来都是在同她道别。
真傻!
姜贞恨恨地咬牙,心道陈恕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
她连忙掀起车帘,对车夫大声喊道:“停车!停车!我要回去!”
但车夫虽然听见了,速度却没有慢下来,反而是扬手抽了马一鞭子,马车噔噔噔的往前跑。
姜贞慌张地训斥道:“你做什么!我让你停车!”
车夫没有理会她,只顾沉默着往前赶车。
红杏在身后含着泪拽着她的袖子,劝道:“小姐,没有用的。姑爷什么都算到了,他怕你回去,特意嘱咐了车夫,必须要到葭州府才会停下。”
姜贞脑中蓦地一片空白,的确,她低估了陈恕的谨慎,他连与她下棋都要下一步算十步,又怎么会在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上疏忽?
红杏苦苦哀求道:“小姐,我们就听姑爷的话吧。说不定说不定他不会有事呢,我们回扬州去,在家好好等着他回来,好吗?”
姜贞红着眼反问道:“假如他出事了呢?红杏,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莫及。”
红杏和红药被她眼中的决绝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就见姜贞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用尖利的簪尾指着自己的喉咙,厉声喊道:“给我回去!你若不听,我就自尽于此,你一样交不了差!”。
“驭——”
车夫吓得猛然攥住马鞭,疾驰之下突然停住,马车一下子倾倒,天旋地转,姜贞被狠狠甩在路边的树上。
“小姐!”
“夫人!”
红药和红杏顾不得自己被摔倒的疼痛,爬起来就去搀扶姜贞。
姜贞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头上也被撞破了,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在脸颊流下刺目惊心的艳红。
周围有许多行人已经被这一幕吓得纷纷尖叫着逃离。
姜贞握着簪子的手在颤抖,不许红药和红杏过来,只重复着方才的话,“你们让我回去,不然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逃去葭州。”
红药和红杏满脸惊惧,车夫也是无奈,沉默了半晌,怕她真的伤害自己,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带你回去。你这个小娘子真是生猛的很,命都不要了。”。
他自己方才也被树拦了一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埋怨道:“我这生意可真难做,你们夫妻俩,一个让我把你送到葭州去,一个死也不去,还要我回去,你看看,这马车如今都破了,总得休整一日再说吧。”
姜贞扔给他一锭银子,擦了擦流到眼角的血,平静道:“不必,我骑马去,你们留下来休整。”
说罢,她解下马身上的套子,利落地翻身上马。
此时她无比庆幸,小时候跟着陈莹学了骑射,而且学的还不错。
她策马而去,留下飞扬的尘土和身后震惊的三人。
一路上,被撞破的额角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姜贞咬牙坚持着,害怕自己晚了一刻钟,就再也见不到陈恕了。
算一算距离,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快要到平阳县了。
姜贞一边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傻子,一边不断的催促身下的马,让它快些,再快些。
吹拂的风中有鲜血的腥甜,还有一丝咸湿,烈阳高照,心却在下雨。
*
盘曲的林间小路上,由于许久无人经过,路边丛生荆棘,此处离平阳县只有几里路,远远的,能看见坍塌的城墙。
墨竹用短刀砍掉挡路的树枝,身上的衣衫都被刮成一绺一绺的,牵着的马儿很是高兴,时不时仰头吃着树枝上鲜嫩的叶芽。
“少爷,看来三蛋子说的不错,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经过,或许城里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墨竹嘀咕道。
他们如今走的这条路,就在三蛋子说的那座藏着幸存者的山上,但是一路走来,丛林中除了过分茂盛的树木,以及一些骨架,几乎没有活物。
陈恕沉默着,观察前方的路况,边想着此时姜贞走到了哪里?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应该就能到葭州府了。
她应该还没有看到他的那封信,陈恕悲凉地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会痛骂他一顿。
走路走的久了,周围又没有活气,明明头顶就是午后的烈日,走在这山林中,竟然觉得有一股渗人的寒意。
墨竹搓了搓手臂,惆怅道:“也不知夫人他们走到哪里了,少爷,你说我们能活着出来吗?”
陈恕这时才开口道:“多想无益。”
“哦。”墨竹叹息一声。
二人继续往前走了几十步,突然闻见一阵剧烈的恶臭。
“什么味儿啊?”墨竹干呕了两下,寻着味儿找到一处藤蔓掩映的山洞。
陈恕注意到门外的藤蔓长势古怪的好,蹙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面露惊诧,对着正要拨开藤蔓的墨竹喊道:“不要!”。
话声刚落下,成片成片的蚊蝇已经顺着挑开的一角扑了出来。
墨竹连忙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声骂道:“里面死了什么?这么多虫子。”
陈恕拦住他,脸色不虞,静静聆听了片刻,只听见了蚊蝇的嗡鸣声,并没有别的声响。
墨竹反应了过来,冲到一旁去吐了。
陈恕胃里也是一阵翻涌,不过他强行克制住,判断着眼下的情况。
如果三蛋子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人应该是自相残杀而亡,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有的树木上树皮被剥的十分干净,还看到附近有十几根白森森的骨头。
看来这群人比想象中死的还要早。
那城里还会不会有活口呢?
陈恕遥望着平阳县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从行囊中掏出水袋递给墨竹,陈恕沉声道:“我们走快些,尽快到县里。”
墨竹点点头,见陈恕已经大步朝前走了,连忙小跑了几步跟上。
山上实在是太可怕了。
沿着山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就抵达了平阳县城门。
正如在远处所看到的那样,青砖城墙倾颓一片,只剩下半座角楼勉强能看出地动之前的模样。
二人牵着马艰难的往里走,所见之处尽是倒塌的房屋,破碎的梁柱,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座死城。
陈恕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为何明熙帝和颜之介会让他来这里。
当初因为这场地动,明熙帝亲自写了罪己诏,派去救灾的钦差不计其数,但由于路途遥远,其官员的贪污腐败,这里的百姓并没有及时收到救援。
苦苦等待的人们,在煎熬中,不得不抢劫、盗窃,甚至持刀相向,无人生还。
所以一个曾经熙攘的小县城,就这样死去了。
颜之介作为派遣官员的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平阳县的真实情况,让他来,一来找到了替罪羊,二来,如果他侥幸能让平阳县恢复生机,那么就足以证明颜大人慧眼识珠,假使不能,他死在这里。也解决了颜之介的心腹大患。
总之,无论哪一步,都是对颜之介有利。
陈恕冷笑了一声,颜之介曾对他说王首辅独揽大权,违背了做官的初心,但他又好到哪里去?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陈恕让墨竹先绕着整座城转一转,看有没有哪个地方能够暂时住下来。
墨竹有些担心,“少爷,要是咱们刚睡下,晚上又地动了怎么办?”
陈恕给他指了指地下的裂缝,摇了摇头道:“你看,这裂缝里已经长满了一尺高的杂草,说明短时间内并没有再次地动,应该是无碍的。”
墨竹于是惴惴不安地去转悠了,陈恕也沿着废墟一路走一路看,本来只是随意地观察情形,没想到真看出一些异常之处。
按理说,被压倒的尸体腐烂之后,这么热的天应该会留下味道,不然也应该有白骨,那他走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这些痕迹。
难道这里还有活人?
陈恕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多时,墨竹兴冲冲地回来了。
“少爷,那边有一处破庙,还算完整。”墨竹四处寻摸了一会儿,挠了挠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那破庙香炉里还插着三根木棍儿呢,应该是以前有小孩儿在那里玩耍。”
陈恕轻轻点头,“那就先去那里暂住,晚上吃干粮,暂时不要喝太多水。”
一般情况下,大灾大难之后都会有疫病,附近的水源可能被污染了。
到了那间破庙,墨竹简单收拾了周围,打算在地上铺上油布将就一晚,陈恕凝视着那破碎菩萨下供奉着的香炉,陷入沉思。
到了夜里,破庙四处漏风,好在是夏夜并不寒冷,墨竹裹着自己的衣服,沉沉睡着。
陈恕听着他均匀的鼾声,闭着眼养精蓄锐,但并没有睡着。
那几个木棍,一摸就知道刚从树木上折下来不久,内芯还是青色。
这个城里一定还有人活着,只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是好是坏。
陈恕宁愿相信,一个到了绝境还会来求神拜佛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在阵阵夜风的吹拂中,他迷迷蒙蒙的睡着了。
第二日一睁开眼,在朦胧晨光里,竟然看见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第64章 生气贞贞,我不想耽误你。
“贞贞?”
陈恕出神地盯着角落里的女子。
她狼狈极了,离开华州府时穿着的杏黄色百花裙沾满了灰尘,一张小脸没有血色,额角更是蜿蜒着一道小指长的血疤。
明亮的日光穿过庙宇屋顶的裂缝,温柔地照在她半张脸上,她困极了,靠在角落里沉睡着,纤细的眼睫投下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一切都好像是他的幻梦,轻轻一碰就堙灭了。
陈恕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起身,朝姜贞走过去。
时间退回到昨日。
姜贞察觉到事情不对,以死相逼,策马返回华州府,将近傍晚先抵达了先前住过的客栈,果然,陈恕和墨竹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青松。
见到一身狼狈的她,正在抹泪的青松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姜贞着急地问道:“陈恕人呢?几时走的!”
青松从未见过女主人如此可怕,战战兢兢地道:“夫人……他,他们就在您走后一刻钟出发的,如今或许已经到了。”
姜贞紧皱着眉头,暗骂一句,掉头就走。
青松愣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要冲下楼了。
“等等!夫人!”青松追上去,喊道:“我们去找三蛋子,他应该知道平阳县的消息!”
姜贞正在担心陈恕的安危,那日他同她说过,从华阳府去平阳县的大路被山石截断,只能从附近的山上穿过去,但她找不到路,贸然进入只怕是有去无回。
青松提醒了她,陈恕就是在见过三蛋子后才转变了态度,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
二人在掌柜的带领下找到了三蛋子,知道姜贞是那日来过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三蛋子冷漠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动容。
姜贞也看到了草棚中的情景,她过去时,三蛋子正在给家里十几个人分粥,清的不能再清的粥水里,只有几粒糙米。
吸引她目光的是角落里靠着墙坐着的老妇人,三蛋子叫她“阿嬷”,她盖着半拉子草席,露出来的一双脚已经烂透了。
姜贞心里翻江倒海,终于明白为何陈恕要欺骗她。
这还是逃出来的人,没有逃出来的呢?该是多么悲惨?
三蛋子听说了她的来意,踌躇片刻,阿嬷紧闭着的眼忽然睁开,叹息道:“三儿,就同她说罢,这位夫人也不容易。”
一场天灾,她见过太多人性凉薄,死亡当前,有人抛妻弃子,选择易子而食,如这对夫妻一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三蛋子沉声道:“我同他说了,山上有一条小路可以去县城,他问清了周边的地形就走了,别的没有多说。”
姜贞静静听着,看了一眼棚里麻木的人们,对青松道:“你留在这里,买些米粮,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脚。”
她不能帮助到每一个人,但不能对眼前的苦难视之不见。
三蛋子猛地抬头,这仙女似的夫人与她的丈夫说了同样的话,但当时他没有接受那位少爷的好意,只留下了那半块饼给小妹吃。
当时那少爷还说,他是平阳县新任的知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一起回去,重建家园。
三蛋子虽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经历过一些事之后,对当官的没有多少好印象,并没有答应。
内心不断拉扯,三蛋子咬唇,攥紧了拳头。
阿嬷在后面叹息一声道:“三儿,带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阿嬷也想家了。”
她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尽管它已经成了一座废墟。
三蛋子眼泪汩汩而下,在布满黑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看着滑稽可笑。
他咬牙道:“夫人,带上我吧!我认识路,一定能帮你找到大人的。”
小小少年,眼中充满忐忑,还有无限勇气。
姜贞点点头。
晚上城门关闭不能出城,姜贞担心陈恕,也没有睡意,思考着日后该怎么办。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采买物资,姜贞写了单子,让青松去办这件事,又想到三蛋子说,城中所剩无几,于是又写了信给扬州二房夫妻,请求帮忙。
忙碌了一会儿搁下笔,红杏端着水进来,担心地道:“小姐,奴婢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姜贞这才察觉自己额头的疼痛,让红杏帮她处理,红杏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附近的血迹,心疼道:“伤的这么狠,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姜贞不在意地笑了笑。
红杏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二少爷,心里叹息,嘴上却道:“就是要这伤口暂时好不了才对,姑爷见了才知道心疼。”
姜贞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讨要他的愧疚和心疼,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这件事做错了,至于我受伤,是我的选择,与他无关。”
红杏似懂非懂,第二日出发时,依着姜贞的要求,将她的额发梳了下来,遮住了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有三蛋子带路,她反而比陈恕更快抵达平阳县。
满目疮痍也让她久久不能回神,三蛋子更是嚎啕大哭,姜贞更加着急,害怕早一步来的陈恕出什么意外。
几人找了一圈,正好在破庙撞见早起出来探路的墨竹。
墨竹见到姜贞,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结巴道:“夫人,您……您怎么在这儿?”
天啊,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姜贞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靠在墙边,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陈恕。
一股酸涩蓦地涌上来,叫她忍不住红了眼圈。
他睡得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里,连她的脚步声也没有惊醒他,姜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也实在撑不住找了个角落睡觉。
陈恕虽然不知道姜贞昨日的经历,但从她的脸上,能看得出来过来的一路上并不容易。
靠近了才发现,她额角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陈恕心尖也在滴血,他让她先走,就是不想让她受伤害,到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刚伸出颤抖的手,想触碰一下她的脸颊,姜贞骤然睁开了眼。
清冷冷的目光盯着他。
陈恕的手顿在半空中,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间僵住了。
姜贞哼了一声,别过脸,拍拍身上的浮灰站了起来。
“贞贞……”陈恕轻声唤她。
姜贞没有看他,抬脚就往庙外走。
外边,三蛋子正带着墨竹和红杏他们打扫破庙外的小庭院,这几日他们都要在这暂住。
三蛋子对姜贞道:“夫人,这里似乎有人来过?”
姜贞故作没有看见跟在她身后的陈恕,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三蛋子道:“我只是猜测,我记得之前这里是我们城中最大的菩萨庙,住着几十个和尚,可是这废墟里我已经找过了,干干净净的,感觉不太正常。”
姜贞若有所思,陈恕在这时接话道:“你说的不错,昨日我看到香炉中插的是新鲜的木棍,也猜测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虽然是对三蛋子说话,但眼神却一直看着姜贞。
不过姜贞转过脸,没有施舍他一丝目光。
墨竹红杏都觉得气氛古怪,但都不敢说。红药年纪小,看了看姜贞,又看了看陈恕,满脸不解。
夫人不是很担心少爷吗?怎么团聚了反而不理他呢?
陈恕心里也很煎熬,姜贞能来找他,他心里万分感动,但她不理他,他又极为难受。
他有心想同她道歉,但一早上姜贞忙忙碌碌,就是不同他说话。
几个人不知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带来的粮食不敢挥霍,因此只做了一锅稀粥,随便应付了一顿。
墨竹几人服侍陈恕和姜贞这么久,都没有过过这种苦日子,因此吃的面如菜色。
三蛋子最高兴,即便是这样的稀粥,对他来说也是馈赠了。
他同陈恕道:“大人,等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把我家的人接过来,我阿嬷懂得可多了,一定能帮到你。”
陈恕颔首,“这几日咱们就先找幸存者,然后清理进城的大路。”
他昨日心中已经有了章法。
三蛋子点着头,脸埋在粥里完全抬不起来。
姜贞先一步吃完,让红杏陪着她去换药。
陈恕眸光一动,将红药叫了过来。
得知姜贞以死相逼,强迫车夫返程之后,陈恕愣住了。
为什么……
陈恕知道姜贞早晚会知道他的谎言,但他想,姜贞会理解他的,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他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姜贞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他。
他……有这么重要吗?
陈恕陷入了迷茫中,一整日都分外沉默。
到了夜里,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同姜贞说话。
墨竹几人忙了一天,早早地睡下了,姜贞正闭眼假寐,突然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在身前。
她懒懒抬眼,果真是陈恕。
“贞贞,我们谈一谈。”陈恕小声地说。
姜贞冷落了他一整日,也差不多消气了,陈恕像只蛾子一样围着她转,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忍着笑,跟着一脸严肃的陈恕出去。
今夜月光如水,银河垂地,夜风中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陈恕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艰涩地道:“对不起,贞贞。”
像是怕看到她的冷漠一样,陈恕垂首,离她足有一丈远。
姜贞故意冷下脸,“不知小陈大人错在哪里?”
陈恕心里一慌,尽量平稳地道:“错在对你撒谎。”
这个回答姜贞并不完全满意,冷冷地道:“还有呢?”
陈恕想解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想劝你离开这儿,贞贞,我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接下来的话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口捅上一刀。
“我不想……耽误你。”
第65章 生机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姜贞起初已经不太生气,陈恕这话一出,她心都凉了半边。
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反问道:“陈恕,你同我道歉,但你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以为你是为了我好,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想呢?”
陈恕俊逸的脸上浮现错愕。
月光下,姜贞忽然流下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晶莹。
“陈恕,你若决定不要我,立刻给我一封和离书,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姜贞哽咽道:“我从来没想过逃跑,不是你说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吗?”
陈恕红了眼,“贞贞,我不是不要你……”
姜贞生气地道:“对!你是没有不要我!你事事谨慎,永远运筹帷幄,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会难过
……”
她倔强地抹着泪,“我的丈夫欺骗了我,让我一个人逃命,可我只想与他同生共死,我真是个傻子……”
“贞贞……”陈恕心痛难忍,紧紧地抱住了她。
姜贞没有挣扎,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让陈恕的心揪成了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陈恕连声道歉,在姜贞看不到的地方,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陈恕感受着怀抱中这柔软的身躯,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事物了。
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贞贞,我之所以会骗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人选择过。我不该去试,万一我并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怎么办?”
陈恕眼中闪着泪光,松开姜贞,轻轻吻在她额顶,“贞贞,在我心里,你就是重要的,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姜贞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谁这样想的,你别乱猜。”
陈恕愉悦地笑了一声。
翌日,其他人就察觉二人氛围的转变,不仅是和好了,还比之前更黏糊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在忙着清理平阳县外的那条大路,保证物资能够运进来。
三蛋子将他的家人都接了过来,曾经小小的破庙,成了他们的栖息地。
陈恕和姜贞同三蛋子他们一起,扛着铁锹、锄头,挖着石头泥沙,虽然进程缓慢,但几天以后已经挖出一条进城的小路。
如此忙了几日,华州府的知府忽然派人过来了。
来的是知府的一个师爷,姓梁,此人瘦长脸上蓄着一把浓密的短胡须,眼神精明,来了什么都不做,问清谁是新任的平阳县知县以后,便老神在在地跟着他们东看看西看看。
就像是一个监工在监督他们干活。
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人也不走。就从包袱里拿出干粮,蹲在路边吃起来。看陈恕他们煮了野菜粥,“啧”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找了个晚饭后的空隙,梁师爷凑到姜贞身边,懒洋洋地问道:“小姑娘,你是那知县的夫人?”
姜贞看他一眼,点点头。
梁师爷面露惊讶,“他怎么忍心?每日我看你跟着他们那些糙男人一起干活,真是不容易呀。”
姜贞不喜欢他话里面的试探,淡淡地道:“我与我夫君一体,没什么容不容易的。”
梁师爷嘿嘿笑了一声,“知府大人听说新来的知县到了平阳,派我来看看,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姜贞凉凉地道:“梁师爷若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那大可不必,我与我夫君一定会让这里变得更好。”
说罢,她不再管他是什么表情,起身去找陈恕了。
陈恕正与三蛋子说着事,听姜贞说了梁师爷的事,淡淡地道:“不过是知府派人来探查情况的罢了。”
这华州府知府金严不算太坏,不然也不会在当初地动以后放难民进城,但也说不上多英明,至少这么久了并没有出手帮过平阳县。
总之这是一个有点良心,但却十分胆怯的知府。
陈恕在离开华州府时,曾给他写了封求助信,过了这么久,金知府拍了一个师爷来,也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做好这个知县。
陈恕对姜贞道:“我们不必管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青松起来的物资也快到了。”
其实他们现在缺的是人手。
陈恕再次看向了破庙里的那个破碎的香炉。
他们到这里之后,那隐藏着的幸存者们似乎也没有了踪迹。
是不是也在暗中观察他们?
众人加快了速度,在陈恕的计划下,先清理出一条不太平坦,但允许马车通过的狭窄道路。
两日后,青松驾着马车,带来了采买的粮食和药物。
令人感动的是,跟着来的几个车夫,知道是新来的知县打算重建平阳县,都自愿留下来帮忙。
梁师爷成了忙碌的人群中唯一的闲人,不过也没人在意他。
陈恕等待着机会,很快就等来了。
这一日众人都没有出去干活,阿嬷说这几日都有大雨,不要出门,于是都停下来修整。
如今破庙周围已经搭起了十几顶帐篷,陈恕和姜贞仍住在庙里,不过这里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尽管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姜贞也把这单独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十分温馨,用砖石堆了张桌子,捡了个陶罐做花瓶,每日傍晚从外面回来,就随手掐一把野花插在里面。
陈恕每日归来,都能看见这装点了陋室的一点鲜艳色彩。
幽微烛光下她盈盈的笑脸,就是他疲累一天之后最大的安慰。
夜里,姜贞想扒开陈恕的衣服,给他后背勒出来的伤口上药,陈恕极少在帐子外袒露身体,有些羞赧地握住她的手。
“别动。”姜贞嗔他一眼,不容拒绝地扯开他的衣襟。
露出来的肌肤从前还是玉白色,如今已成了淡淡的蜜色,摸起来还结实了不少。
陈恕难耐地动了动,随着她的指尖触摸的动作,心尖仿佛被羽毛拂过,一阵阵轻颤。
姜贞戏谑地看他如玉的脸染上绯红,故意道:“这里是热了点,你忍着。”
陈恕“嗯”一声,仰起脸任由她动作。
素白中衣褪到腰际,露出劲瘦的腰身,肌理匀称,不过两道深深的红痕十分刺眼。
姜贞小心地给他抹上药,指尖点一下,陈恕就颤抖一下。
“别……”还没等姜贞结束,陈恕反手拽住她,求饶道。
姜贞摸了他触感不错的劲腰,在他含嗔带怒的目光看过来时,及时替他捞上衣服。
陈恕将她抱过来,给了她一个缠绵潮湿的亲吻。
亲到最后,姜贞快要喘不上气,被他松开后,听见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但二人只是浅尝辄止,如今事情还有很多没有解决,风花雪月也要等安稳了再说。
姜贞想起一事,对陈恕道:“我回来找你之前,给爹娘写了信,也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
一是向二房夫妻二人求助,假如附近的州府买不到粮食,扬州远了些,但也可以救火。二来是想向二爷取经,多了解一些有关粮运、农田水利之事。
平阳县城中的原住民死伤的所剩无几,将来想要发展起来,只能从周边招揽流民,起初还能发救济粮,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陈恕的计划是先让大家修缮住所,然后就在附近开辟农田。
如今是夏季,错过了水稻的播种时候,但是再过几个月,如萝卜,冬小麦等都能种。
只要有了粮食就能过冬,日子就会好起来。
陈恕听了姜贞的话,也皱眉道:“其实在你之前,我们离开盛京城时,我就已经给家中去了信,不过不知为何如今还没有回音。”
“会不会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姜贞担心地道。
陈恕摇了摇头。
其实陈家之所以没有回信,并非是出了事,而是知道陈恕的需求量太大,忙了10来天才将货物装点齐全。
二房不缺银钱,江氏在扬州的生意做得极好。更何况,姜贞在盛京的铺子二房每年都有分红,家里又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因此,儿子和儿媳妇的求助信一到,二房夫妻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五万石的粮食,随着船队启航。
在路上奔波了十来天,才抵达了平阳县。
陈
恕和姜贞收到消息,欣喜万分,平阳县的希望就在这些粮食当中。
城中所有的劳动力都被叫出来搬粮食,三蛋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黄灿灿的米粮,恨不得一猛子扎进里头去。
不仅如此,二房夫妻二人还送来了十几个强壮的家丁,一路押运粮食过来,也留下来跟着陈恕干活。
梁师爷更是惊讶,看着陈恕道:“小陈大人真是下了血本呀,果然家里有靠山的就是不一样。”
陈恕听他说风凉话已经快习惯了,旁人越不看好他,他越要将这平阳县救活。
运粮的动静太大,粮食被运进零食的谷仓之后,陈恕担心被周围的流民惦记上,于是让青壮年日夜换班坚守,有一日竟真的逮到一个贼人。
这日晚上,经历了一整个白天的忙碌以后,姜贞和陈恕正熟睡着,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喧哗。
陈恕反应极快,立刻翻身下地,穿好衣服,将已经醒了的姜贞按住,严肃道:“我出去看看,你警惕些。”。
说罢几个箭步冲到外面去了。
姜贞也穿好衣裳,趴到墙边观察着外边儿的情形。
谷仓旁边儿,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将一个瘦小的孩童团团围住。
三蛋子反扭着孩子的手臂,厉喝道:“你是谁?这么晚来做什么?”。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看得出来是被人派出来打探情况的,三蛋子几句话就吓得他哇哇大哭。
陈恕走进人群,拍了拍三蛋子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这孩子。
三蛋子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
他原还想在大人面前邀功呢。
孩子见没有人拘着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但陈恕眼疾手快,直接拎住了他的衣裳。
“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来偷粮食的。”孩童见逃跑不成,立马哀求着陈恕。
这是个陌生的孩子,陈恕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也干瘦,但是脸上并没有落难之后的惶恐。
心中有了猜测,陈恕问道,“是有人让你来看看,这里是不是真有粮食,对不对?”
孩童犹豫了一会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是点头,然后又猛然摇头,咬着嘴唇道:“大人,你放过我吧,我不能告诉你。”
陈恕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小的孩子,没想到还知道讲义气。
“行。”陈恕放下他,却没让他走,示意三蛋子过来,“把他绑起来,以后就跟着你干活。”
“啊?”
“啊?”
两声惊呼,分别是男孩子和三蛋子发出的。
姜贞在人群中偷偷地笑。
恕哥哥还是以前那样,骨子里憋着坏。
其实那孩子并不是来偷粮的,想也知道,一个小孩儿赤手空拳的来,能带走多少粮食?姜贞也猜到,这应该是幸存的百姓们的一次试探。
不过这个孩子也是胆大,假如他们是坏人,那他就回不去了。
陈恕没想着折磨这个叫青牛的孩子,只让他跟在三蛋子的后边儿打杂,这孩子也老实,起初三蛋子还要用草绳将他栓在腰间,过了几日,见这里有饭吃,有屋子住,青牛一点也不反抗,到后面把草绳松开,他也不跑了。
他尤其喜欢姜贞,因为他年纪小,三蛋子不喜欢带着他,于是他就时常跟着姜贞和红杏她们,做一些比较细致的活。
这几日陈恕他们都在忙着开荒,粮食是越吃越少的,总不能坐吃山空。
青壮年都跟着陈恕去锄地了,姜贞和女子们主要是在阿嬷的指引下,去山脚下采一些野菜,如今她已经习惯每日粗茶淡饭的生活,原本吃起来有些喇嗓子的野菜,也变得清甜了许多。
阿嬷的脚经过大夫的治疗,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腐肉已被剜去,精神好了许多。
她不良于行,但是能够清楚的描述每一种能吃的野菜的样貌,姜贞将她们都画下来,集结成册,带着姑娘们出发去采摘。
青牛懂事地背着小背篓,紧紧跟在姜贞身后。
陈恕曾笑着说,她多了条小尾巴。
让姜贞没有料到的是,青牛这一次还真帮到了她的忙。
青牛竟然会与动物对话!
陈恕说山中可能有野兽,因此不让姑娘们去山上采摘野菜,都是在山脚下行动。但或许是她们的声音吸引了山上的动物,返程时,一只浑身黝黑的野猪拦在她们面前。
野猪长着长长的獠牙,眼神凶恶地看着她们。
姜贞首先反应过来,她离野猪不过几棵树的距离,抽出柴刀挡在姑娘们面前,小声道:“你们先走,我有刀,不怕它。”。
红杏腿都软了,拽着姜贞不肯单独走,“小姐,我们快跑吧,它……它会吃人的!”
一起吃过苦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离开,都紧紧围在姜贞身边,试图用气势逼退野猪。
但野猪也丝毫不肯相让,双眼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们。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串古怪的哨声响起。
青牛从姜贞身后站了出来,口中叼着一枚叶片,刚才那古怪的声音就是从他嘴中传出来的。
姜贞将他拦住,皱眉道:“别过去,危险。”
青牛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继续吹着那古老又悠扬的声音。
逐渐的姜贞也听出一些端倪,野猪好像真的听懂了青牛的哨声,竟然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慢慢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众人一时之间都看傻了,青牛得意地举起树叶看着姜贞。
姜贞震惊地道:“你方才是在同它说话?”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懂兽语的人!
青牛更得意了,被喜欢的仙女姐姐夸赞,他翘起尾巴,全然忘记了大哥的嘱咐。
“当然了,姐姐,我们整个天狼寨的人都会跟野兽说话!”
姜贞瞪大了眼。
她没有追着他话里的漏洞继续盘问,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青牛真厉害,以后有了你,我们就再也不怕上山了。”。
青牛跳起来喊道:“不行不行!山上有大老虎,我也怕,得我大哥来才行!”
说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在姜贞戏谑的眼神中,捂紧嘴巴再也不肯开口了。
晚上陈恕也听说了白日的事,先是一阵紧张后怕,把姜贞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才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听说青牛还有这种异能,思索了片刻道:“看来他们就是幸存的人,如果他们也能来帮忙就好了。”。
姜贞问道:“可万一他们是坏人呢?”
陈恕摇摇头道:“贞贞,你知道我们今天去开荒,发现了什么吗?”
他满脸沉重地道:“就在城门外的那片土坡上,埋着数千具尸骨,看衣服,都是这城里原来的百姓。”
他继续道:“三蛋子还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焚烧的痕迹,你记得我们入城时,是不是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尸体?我猜测应该是那寨子里的人处理的。”
姜贞惊讶道:“那这寨子里的人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之前我还担心会有疫病呢。”
大热的天气,如果尸体不善加处理,腐败之后极易引起瘟疫。
陈恕当初就是害怕这样的情况,才撒谎让姜贞先走。
但能够在几个月当中将全程的尸体都收敛得当,这寨子里的人看来不少。
陈恕和姜贞商量着要怎么将他们招安,但第二天清晨,就听见三蛋子在外面暴跳如雷。
“小泼皮敢叫我捉住他,他就死定了!”三蛋子气得满脸通红。
原来昨夜青牛趁他睡着,偷了他的一块饼,半夜跑了。
第66章 利诱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三蛋子十分气愤,因为青牛最近特别老实,他就有所疏忽,放松了警惕,还让他和几个弟弟住在一起。
谁知道这家伙突然就跑了。
姜贞哭笑不得,这青牛也很有意思,别的不偷,就偷了三蛋子一张饼。
陈恕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