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赴宴多么讽刺
既做下了决定,姜贞没有拖延,第2日就去买下了那处宅子,选了个良辰吉日,搬入新宅。
陈明德和杨氏上回和陈恕闹了不愉快之后,极少同二人见面,得知他们要搬家,也只是陈明德出面讲了几句客套话。
陈恕对他这个大伯更是没有什么话好讲,只希望今后不要有多的来往。
新家在离翰林院有些远的城东桐林巷,因为整条巷子遍植梧桐而得名,附近的住户大多是平民百姓或是像陈恕一样的小官,比起陈家宅子,多了几分烟火气。
陈恕每日提早半个时辰起身,坐马车去金水桥,再步行去翰林苑上职,虽说路途远了些,不过能和姜贞出去住,远离那些让他厌烦的人还是不错。
一切安稳下来之后,姜贞便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经营铺子上。
如今她手上握着三家铺子,一家胭脂铺子,一家布庄,银楼也被江氏作为聘礼送给了她,姜贞搬来桐林巷没几天之后,三家铺子的掌柜就来交对牌了,之前姜贞也查过账,这三家的账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姜贞留掌柜们用了一顿饭,结果饭后的方掌柜饭后还不肯走。
“二少夫人,我这儿有一桩棘手的事。”方掌柜愁眉苦脸道。
姜贞问道:“是银楼出了什么事儿吗?”
方掌柜又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是。先前您不是给了周夫人图样吗?上回她回王家赴宴,王三小姐看上了她的衣裳和首饰,不知怎么的,打听到了是咱们做的,王三小姐想要见您。”
王三小姐就是周夫人那个自幼入宫陪伴太后、周夫人的庶妹。
“之前就来银楼找过您,不过当时您不在盛京,我推辞过好几次,不过王三小姐不依不饶的,唉……”方掌柜一脸为难,他毕竟只是一个小管事,哪边他都得罪不起。
姜贞却并不想拒绝,她给周夫人画图样,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无事,若她再来找你,就同她说来铜陵巷陈家。”
姜贞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方掌柜放心许多,离开时眉眼都舒展开了。
等陈恕晚上回来听说了此事,稍加思考就明白了江真的意图,笑着道:“我们贞贞真是运筹帷幄,竟然一开始就将周夫人算在里面了。”
姜贞接过他剥得一丝脉络都没有的橘子,笑得眉眼弯弯,“恕哥哥,不是你从前教我的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陈恕任由她懒洋洋地靠在他腿上,长指梳理着她披散的乌发,“不过那周夫人和王三小姐背后都有势力,你一切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做的就告诉我。”
姜贞点点头,又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你问过了吗?我爹的卷宗当真不在了?”
说起这事,陈恕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一回到盛京,他就请柳大儒帮他询问姜大人的卷宗一事,柳大儒虽然已退出朝堂多年,但是在朝廷里面人脉众多,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前不久还是给了陈恕答复。
“说是八年前库房失火,岳父的卷宗被烧毁了。”
姜贞坐起身,满眼的不可置信,“难道之后就没有再补救吗?偏偏就我爹的卷宗被烧毁了?”
陈恕也不相信这个答案,但八年之中,吏部官员变动不知几何,当时是人为还是意外,谁也不知道。
他按住姜贞的肩膀,轻声道:“这是定然有蹊跷,但是以咱们现在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查
出真相,或许还很可能打草惊蛇,你不要着急,我会将打探来的消息都告诉你的。”
姜贞失落的依靠在他肩膀上,喃喃自语道:“我爹他只知道治水,你说他能得罪什么人呢?”。
陈恕记起离开扬州时同父亲的那番对话,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不过这话不敢乱说,那一位也是他目前没办法接触到的。
等查找到更多的消息,再同贞贞讲吧。
他拍了拍姜贞的手,安慰道:“柳大儒说,他请人在查探消息时,遇到了不少阻力,似乎有人不想他打探岳父的事情。如果岳父真是为人所害,至少好消息是那人现在还活着,我们还有报仇的机会。”
姜贞沮丧的心重新振作起来,恕哥哥说的对,至少他们还有能查清真相的机会。
*
过了没几日,王家的下人就找上门来。
姜贞正在屋里盘账,门房的小厮便进来说有人求见,姜贞让红杏出去将人带进来,然而王家的下人不肯进来,只在门外说清了来意,红杏便只好自己进来回话。
“那丫鬟穿的华贵,不过眼睛是长在天上的,就说是王三小姐想要见您,约您明日午后在曲水池见面。”红杏一脸郁闷道。
姜贞原先还以为那自小入宫的王三小姐与姐姐周夫人有所不同,不过目前看来,二人都是清高自傲的人。
她并不生气,让红杏出去回话,“就说我答应了。”
红杏出去之后,回来还拿了张帖子,“听那丫鬟说,明日王大公子要在曲水池设宴,听说请了许多世家子弟和小姐。”
姜贞猜测周夫人也会去赴宴,所以王三小姐才故意约她明日在曲水池见,当着姐姐的面抢东西,定然是很刺激。
她不禁纳闷,怎么一家姐妹小心思这么多?
姜贞已经想好怎么同王家姐妹俩周旋,没有想到的是,翌日在曲水池遇见了一个熟人。
曲水池是取水分支而来围成的一片小湖,前朝有官员将此地买下,建了一处园林,后来曲水池被皇家收走,不过平常并不禁止官员们在此地设宴。
姜贞还是头一次到曲水池游玩,这个季节湖中荷叶茂盛,远看一片翠绿,其他的倒没有什么风景。因为今日来参加宴会的都是达官贵人,外面停了数十辆马车和轿辇。
她来的早,出示帖子之后,丫鬟将她带到一处小厅中休息,姜贞刚坐下,就有一群女子说说笑笑着走了进来。
姜贞感受到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她顺着目光看去,见人群末尾处站着一个身穿深紫色上衣的妇人,头上插戴的首饰并不算鲜亮,但挨挨挤挤的,远看也很有气势。
那妇人抬起了头,姜贞透过她涂满脂粉的脸,认出来这竟是陈芙。
陈芙显然也看到了她,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瞬间,陈芙先一步移开了。
进来的人们见到已经有人坐在厅中,还是个陌生的美貌小娘子,于是有人便问道:“这位姑娘是……?”
姜贞起身笑道:“各位娘子好,我是翰林院编修陈恕之妻,姓姜,单名一个贞。”
众人和善地朝她点了点头,新晋的榜眼陈恕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那年轻俊秀的榜眼的妻子竟也是如此貌美。
坐在左边首位的朱衣娘子笑着道:“姜娘子是哪个贞?我的闺名也叫珍珍,不过是珍珠宝玉的珍。”
姜贞见她面善,也笑着回道:“这倒不巧了,我是女贞子的贞。”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那朱衣娘子笑了笑,“也是好字呢。”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尤珍,夫君是礼部左侍郎,你也可以叫我阿珍。”
难怪尤珍在这一群娘子中地位最尊贵,原来她的夫君是正三品的官员。
尤珍的性格开朗,最喜欢交朋友,有了她开头,姜贞很快同着一群娘子熟悉了,她们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妻子或是儿媳,平常是玩的比较好的。
众人说说笑笑,显得陈芙的沉默格格不入。
她身旁的娘子好奇地问道:“阿芙今日怎么不说话?是你那夫君又同你吵架了?”
众人投来关切的眼神,看来这种事并不少见。
若是往日,陈芙早已同这些小姐妹们大倒苦水,但是今日有姜贞在,她不好开口。
面对姐妹们的关心,陈芙脸色青白,讪笑了一声道:“没有,昨日受了风有些不舒服罢了。”
她朝姜贞看去,想看看姜贞脸上是否有嘲讽的神色,但是只看到姜贞平静的脸。
陈芙心里十分苦涩。
想当初她多么看不起这位寄居在陈家的孤女,成婚时的自己又有多么的骄傲,以为找到了这辈子的归宿,从此就成为盛京的官夫人。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孤女嫁给了二弟,成了官夫人,如今还能正大光明的来参加这种宴会。而她,只能借着尤珍给她找来的帖子,才能进来。
多么的讽刺。
姜贞没有在意陈芙心里是怎样想的,事实上,陈芙如今同陈家几乎已经算是没有联系了,当初陈恕中榜眼时,陈芙就在京中,也没有回来送礼。
他们在陈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就连年节也不见陈芙回来过。
她很快将陈芙抛在脑后,与周围的娘子们说笑起来。
不多时,王三小姐在一众人的拥簇之下过来了。
姜贞听说当年王三小姐就是因为长相貌美,才被选入宫中被太后养育,将来很有可能嫁入东宫,今日一见,王三小姐果然要比周夫人容色昳丽,不过眉眼间的高傲也更胜一筹。
第52章 生意兔死狐悲
王三小姐单名一个蔷字,其母是一个婢女,但王三小姐是王家一众小姐中生的最好的一个,十岁那年被姑母王皇后看中,以陪伴太后礼佛之名,常年住在宫里。
当今没有女儿,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王蔷与太子青梅竹马,被皇帝和皇后当作亲女儿宠爱。
王蔷一进来,在座的娘子们纷纷起身行平礼,也就尤珍和几个有诰命的夫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就是银楼的那位姜管事?”王蔷坐下后直接看向姜贞。
姜贞没有否认,王蔷打量她一番,勾起唇角道:“的确像我姐姐说的那样,会些花样。”
周夫人也在场,不过她的座位在靠中间的位置,见到姜贞也没有别的反应。
王蔷扶了扶手上嵌碧玺的镯子,微微笑道:“姜管事替我姐姐做了几身行头,都是些稀奇样式,我见了也很喜欢,什么时候到我府里来?我那儿有好些料子珠宝,你尽可以使用。”
姜贞用余光看了周夫人一眼,虽然周夫人表面没有什么反应,但是看她手中紧绞的帕子,也知道此时心中不算平静。
只是这沉默的一会儿功夫,王蔷便皱起了眉,质问道:“怎么?姜管事不愿意?”
姜贞笑着道:“不是我不愿意,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先前同周夫人签订契约时,已经说过只给她供应图样,王小姐这实在有些为难我。”
王蔷闻言脸色铁青,周夫人倒是缓和了脸色,甚至还隐隐有些洋洋得意。
在座的娘子们多少都是知道王家这对姐妹俩的脾性的,怕王蔷发火,有人便开口周全道:“三小姐不知,姜妹妹是才陪小陈大人进京,家里许是也有很多事情呢。”
王蔷觑了说话的人一眼,“哦?姜管事的夫君是哪位陈大人?”
姜贞还没张嘴,已经有人替她说出来了,“就是那个新晋的榜眼呐,可俊俏了。”
王蔷这才有了些兴致,太子同她说起过这个新晋的榜眼陈恕,似乎是皇上看重的人物。
“原来是陈夫人。”王蔷脸上的傲气收敛了几分,对上姜贞的态度也好了些。
姜贞:“我夫君是谁与此事并没有关系,这是我作为一个生意人,先承诺了周夫人,便不能食言。”
王蔷
漫不经心地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同我做生意咯?”。
“非也。”姜贞缓缓道。
王蔷挑了挑眉,“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贞笑得一脸真诚,“虽然我的确与周夫人签订了契约,不过,我也略懂一些做胭脂水粉的法子,王小姐若需要,我当然也不会拒绝。”
“更何况……”姜贞继续道:“王小姐见过多少奇珍异宝,衣裳首饰宫中的织造司手艺都比我好,我这点伎俩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
这是她当初留的后手,通过一个周夫人打开盛京的生意显然是不够的,当她听说周夫人有一个自幼长在宫里的妹妹时,就打定了主意。
宫里长大的女子自然见惯了好东西,那些衣裳首饰不过是在样式新奇,多穿几次,织造司的绣娘们就能做出更好的来。
江氏开在扬州的胭脂铺子生意十分红火,这次姜贞还从铺子里带了一个人回盛京。
正是那位擅长做胭脂的乌娘子。
姜贞将她从丈夫手中解救出来之后,乌娘子就一直在陈家的胭脂铺子里做活,几年功夫已经成了大师傅,这次听说姜贞需要人手,立刻就跟着来了。
王蔷闻言心下十分痛快,被人吹捧的感觉虽然早已习惯,但是她并不嫌多。
姜贞这番话十分周全,周夫人在一旁听着也觉得很有道理,还认为自己捡了便宜,大头的衣裳、首饰都是只供给她的。
两姐妹都认为姜贞是个稳妥的生意人,散席时王蔷和颜悦色地吩咐丫鬟将姜贞送出去水池。
不过与人周旋确实是个劳心费力的事,端坐着跟这些夫人小姐们说话就已经累的姜贞没什么心情了,回到府里先睡了一觉。
陈恕下值回到家,发现正房中一片漆黑,还以为姜贞还没有从宴席上回来,问过丫鬟才知道,姜贞正在歇息。
看来今日是累着了。
放轻脚步地走进内室,床上银红的帐子半掩着,姜贞身上盖着薄被,侧卧着睡的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陈恕微微一笑,没有打扰她,吩咐厨房晚些送饭,自己去了书房待着。
差不多到了酉时末,姜贞才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沉了,红杏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她,笑着道:“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看书呢,等着您一起用饭。”。
姜贞揉了揉眼,问过时辰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快两个时辰。
休息好之后精神也恢复了,晚上用饭时同陈恕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她的锦囊妙计。
陈恕给她盛了一碗绿豆百合汤,笑道:“原以为咱们贞贞只是将周夫人算在里面,没想到连王三小姐也是你的棋子。”。
姜贞给陈恕夹了块鸡肉,点头道:“其实若是换了旁人,可能我还不能成功。但周夫人和王三小姐恰好是我想的那样,她们性子都傲,只要将她们捧得高高的,就不会计较我话中的漏洞。”
“自满则败,自矜者愚。”陈恕摇了摇头。
姜贞也认为王家这对姐妹俩将来走不长远,周夫人已经嫁人了便不再多说,但那王三小姐,将来真的能进东宫吗?
陈恕否定道:“我认为不会。皇上只有东宫一子,听说太子已经十五了,至今东宫仍没有女使,就是怕害了太子寿元。”
所以皇上和皇后挑选将来的太子妃嫔一定会相当严苛,像王三小姐那样空有一副容貌,性子却有些骄纵的,最容易在后宅生事,即便皇后有心,皇上也不会点头的。
而王三小姐定然会成为王家的一只废棋,如今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她与太子有青梅竹马之谊,将来谁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娶她?
姜贞这是倒有些同情王三小姐了,那位周夫人那么嫉妒庶妹,但或许她的命运会更好一些。
一个曾经如骄阳一般的女子,等待她的是注定悲惨的命运,她亦有兔死狐悲之感。
第53章 买人都是骨头架子。
昨晚与陈恕胡闹的迟了些,姜贞今日起身时,床的另一侧已经凉透了,红杏进来说陈恕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姜贞揉了揉酸痛的腰,暗道平日也不见陈恕做什么体力活,从外表看白白净净一个书生,怎的力气这样大?
起床用完早饭,姜贞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搬来桐林巷好几天了,姜贞一直忙着生意,宅子里还有好些东西没有置办,陈恕前几日趁着空闲时去定制了家具,但是家里伺候的下人还不够。
家里其实只有姜贞和陈恕两人,用不着太多伺候的人,不过姜贞还需要两个小丫鬟,如今墨竹也要跟着陈恕出门,平常伺候他的小厮也要再买一个。
姜贞买下人从来不签订死契,特别是见到牙人带来的人当中有几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心中更是不忍。
“夫人有所不知,这些小女娃养在家里面还会消耗粮食,听说您签的是活契,他们的爹娘可愿意了。”牙人奉承的道。
姜贞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这几个女孩头发稀疏,瘦骨伶仃,跪在地上给她行礼都打晃,家里怕是根本没给饭吃。
她猜到为什么这些女孩的家里都想签活契,十五六岁之前可以在贵人家里干活,给家里赚钱。到了成亲的年纪,我可以放了契,回去嫁人。这样就可以多挣一笔钱。
姜贞脸色冷下来,先挑了两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一个十二岁四肢健壮的男孩儿,至于剩下的这几个小女孩儿她改变了主意。
“这几个人我可以要,不过我要签死契。”姜贞平静地对牙人道。
牙人十分诧异,“这……陈夫人,你先前可说的是活契呀。”。
姜贞故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子,“先前是说的签活契,但是这几个丫头太小了,我若是将她们养大,到了十五六岁又被家里接出去嫁人,谁知道会不会在外面传我家的闲话?”
姜贞扬起下巴道:“我夫君可是做官的,当然要注重名声了。”
牙人来之前也打探过陈家的消息,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是新晋的榜眼,所以姜贞说的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还在为难之际,下面站着的几个小丫头听到这位美貌的女主人不想要她们,胆小的已经在抹眼泪了。
正僵持着,一个圆脸小丫头忽然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姜贞下方,牙齿打颤地道:“夫人,夫人……我可以签死契,求您收下我,我什么都能做,洗衣服,做饭,养孩子……我都可以的……”。
牙人咬了咬牙,其实他说了谎,这几个丫头的家里并没有说一定要签活契,只求把这几个赔钱货给卖出去,是他想成年后把她们卖去窑子,多赚几笔,但这位夫人是个精明的,不好糊弄过去。
这小女孩同那牙人的话出现了矛盾,姜贞已经看出来牙人在骗自己,哼了一声道:“罢了,你不想签就算了,左右我也不差这几个丫鬟,都是骨头架子,养不养的活还再说呢。”。
“行行行!”牙人也怕这几个小丫头折在自己手里,只好点头。
姜贞买下这几个小女孩,也没有让她们去干重活,只负责日常的洒扫和帮厨。
这几个小女孩也知道姜贞是救了她们,跪下磕了好几个头,其中给姜贞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圆脸小姑娘四丫。
“夫人仁慈,四丫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夫人。”
姜贞笑了笑,摸了摸四丫的脑袋,“你这个名不好,这个时节红药就要开了,跟着你红杏姐姐,你就改名叫红药吧。”
陈恕回来就发现家中多了几个人,墨竹知道多了个人伺候自家少爷,见是个四肢健壮,十分憨厚的小少年,立马有了危机感。
“就叫青松吧。”陈恕淡淡道。
新买来的人只是负责一些屋外的工作,姜贞和陈恕在屋里还是不习惯有太多生人在一旁。
用过晚饭,二人手谈了一局,陈恕被姜贞古怪的棋路弄得啼笑皆非,连从前跟老太爷下棋都没有如此谨慎过,他举着棋子无奈地笑道:“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你这下棋毫无章法,竟让我也无法破局了。”。
姜贞得意道:“恕哥哥,你就是太讲究规矩了,碰上我这种无羁无束的人,就没有办法了。”
陈恕摇了摇头,望着她无声地笑。
最后依旧是陈恕凭借着多年的功力赢下,不过也并不轻松,堪比在翰林院整
理一整天的史料文书。
夜里二人云雨一场,相拥而眠。
翌日寅时末刻,陈恕先一步醒来,姜贞还窝在他臂上睡得正香,他看了一眼天色,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臂,不过姜贞今日觉浅,还是被他吵醒了,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要走了吗?”她仰起脸问道。
“嗯。”陈恕坐起身穿衣服,替她掖好被子,“时候还早,你继续睡,回来给你带福满楼的小酥鱼。”。
姜贞点点头,嗔他一眼,“我又不是狸奴。”
陈恕笑了笑,可不是狸奴吗?刚搬过来就惦记上小酥鱼了。
收拾好出门,今日驾马车的就从墨竹换成了青松,别看青松年纪小,驾车的本事丝毫不比墨竹差,墨竹原本还想着在青松面前耍耍威风,然而直走到御街前,马车都十分平稳,愣是让他没有话说。
墨竹心酸地想,这小子就是来同他分少爷的宠的。
陈恕没看出来两个小厮的明争暗斗,反正去翰林苑上值也不能带人伺候。
快到初夏时节,天色比之前亮的要早一些,行走在御街上再也不用打火把,陈恕才走出几步,就遇见了一个熟人。
“小陈大人今日又来的这么早。”路边一辆四人抬的青色轿辇上走下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见到陈恕便同他打了招呼。
“颜大人也早。”陈恕朝颜怀轩淡淡颔首。
他朝颜怀轩身后看了一眼,之前那辆青色轿辇又继续往前走了。
里面坐着的应当就是颜怀轩父亲、次辅颜大人。
陈恕收回目光,颜怀轩热情地同他说起自己昨日才写的文章,邀请他一道点评,陈恕偶尔附和几句,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他对翰林院当中的许多世家子弟都抱着不咸不淡的态度,一个小小的翰林院,里面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他不想站位在任何一边。
同科当中有许多人也是如他这般作为。
这位次辅之子颜怀轩倒是让陈恕最为另眼相看的一个,因为颜怀轩本人性格热情赤诚,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内阁次辅,但颜怀轩从未在翰林院中嚣张生事,反而十分低调,一心只钻研学问。
另一位王首辅的嫡孙王廷敬就要张扬一些,鲜少来翰林院点卯,来了也是四处闲聊并不做事。
陈恕对颜怀轩更有好感,而颜怀轩也是抱着要同陈恕结交的心思同他来往。
二人如今虽说算不得朋友,不过也是比较熟悉了。
就这样一路说着话到了翰林院,颜怀轩另有事务,陈恕同他分开,自去号房整理史籍。
坐下没一会儿,许世清也到了。
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熟人,许世清话不多,但性格沉稳,从不参与别人的事,在陈恕看来,这也是一个聪明人。
不过今日许世清刚坐下没多久,就一反常态地端着茶朝陈恕过来了。
“瑾之,我有一事……”许世清难得露出吞吞吐吐的样子。
陈恕接过茶,问道:“守仁有何事为难?”
许世清打量了左右,见无人路过,才凑过来小声道:“我夫人听闻你家的银楼有好些新奇的首饰,她想见一见你的夫人。”
陈恕没想到是这事,思衬片刻道:“这事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家夫人的意思。”
许世清连忙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也是我唐突了。”他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内子爱美,前些日子在曲水池见过陈夫人一面,就此记下了,每日回去都缠着我,我也是没法子。给你们夫妻添麻烦了。”
官服衣领高,不过一丝红痕还是从许世清耳朵边露了出来。
陈恕抿唇,暗道这一定是被挠的。
许世清一向沉稳,没想到也是个惧内的。
一上午都这样平静的过去,午后,一个内侍来翰林院,说是皇上传召颜怀轩和陈恕进宫。
“应该是皇上看过咱们昨日的文章了。”颜怀轩在路上猜测。
陈恕不置可否,翰林院的这些进士们平日也要写文章,皇上和太子有时起了兴致,会叫他们去宫中讲学,前几日就有人去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到了清凉殿才发现,不止皇上在,还有太子和几个年轻的宗室郡王。
陈恕和颜怀轩行过礼,明熙帝叫了起,对众人介绍道:“既然要比试,人少了也没意思。这两位是今年的状元和榜眼,学问极好,朕瞧瞧你们谁能比得过他们。”
明熙帝解下腰间的龟虽寿玉佩,笑着道:“就拿这块玉佩做彩头吧。”
太子和几位郡王的面前都摆着笔墨纸砚,看着是要比试做文章。
颜怀轩和陈恕分别被内侍引到座位上,正磨墨的功夫,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年站了出来,向明熙帝撒娇道:“皇伯父,咱们换个比法吧,舞文弄墨的多没意思!”。
太子轻咳一声,“沅弟,不要胡闹。”
第54章 诉苦凡事有因有果。
陈恕朝那说话的少年看去,只见他长相英气,身形高挑,站在一众王孙子弟中格外出彩。
谢沅腰间并没有佩戴玉饰,而是挂着一把小金弓,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
颜怀轩在陈恕耳边轻声道:“这位是宁安长公主的孙子。”。
宁安长公主是明熙帝的姑母,极受其父高祖皇帝的宠爱,驸马是开国功臣谢家的嫡子,谢沅是她的独孙,自幼与太子为伴。
明熙帝极为宠爱这个侄儿,谢沅不爱读书,诗词歌赋都只是寻常,但武艺不错。
“那你想比什么?”明熙帝笑着问道。
谢沅笑得肆意,“我们比射箭如何?就以这块玉佩为靶,谁能在十丈之外射中佩环便胜。”
在座众人听完都倒吸一口凉气,不说距离,这玉佩的佩环仅有一指宽,不知要多精湛的技艺才能射中。
太子摇了摇头道:“沅弟,二位大人都是文人,你这岂不是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
明熙帝也笑着指了指他,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也没有生气,“小阿沅就是这个脾性,诸位莫要介意。”
众人忙道不敢,除去明熙帝和太子,谢元是地位最尊贵的,这位在宫里又是个小霸王,谁敢惹他?
最终由明熙帝定下,以“春光”为题,写一篇赋。
对于颜怀轩和陈恕来说不过是两刻钟的功夫,而这群王孙贵族显然里面有不学无术的,线香燃了大半,还有人的纸上一片空白。
明熙帝望着下方众人的神色,无声叹息。
最终是由颜怀轩拿下了第一,陈恕第二,紧跟其后的是太子和谢沅。
明熙帝翻看着几人的作品,笑着道:“颜爱卿和陈爱卿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探花,颜爱卿此赋辞藻华丽、引人入胜,陈爱卿言语朴实了些,却也有独特的清丽。”
太子敛袖屏息,等着皇父的评价,明熙帝仔细读了几遍,却夸不出什么话,只能道一句“中正平和”。
至于谢沅,明熙帝抚掌大笑,遥遥指了指那负手而立的少年,“小阿沅啊小阿沅,你这心里净装的旁门左道,虽然不扣题,但也有几分意趣,可赏,可赏。”
谢沅得意地谢恩,明熙帝让内侍陈列众人的作品,陈恕注意到,谢沅的确与旁人不同,并没有作赋,而是画了一幅满园春花,题了一首应景的诗。
这位谢小郡王的确有些意思。
最终由颜怀轩得到了那块玉佩,陈恕也得到了一套文房四宝。
至于太子和谢沅没有得到什么赏赐,得了明熙帝几句勉励。
而此时家里的姜贞,也正在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这
个时节,女童还穿着桃红小袄,头上戴着厚实的风帽,姜贞看她一晃一晃地走上前朝自己行礼,忙叫红杏过去搀扶。
坐在下首的女子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脸色却十分憔悴,看着孩子的眼神既心痛又无可奈何。
姜贞让红杏去厨房端热牛乳给那孩子喝,无奈道:“大小姐,孩子身体不好还是尽量少出门。”
陈芙面容苦涩,“我原也不想过来的,这是今日我夫君纳妾,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来找你说说话。”
姜贞疑惑道:“纳妾?竟也不问问你的意思吗?”
主君纳妾主母却不在家中?
陈芙泪盈于睫,“他们一家人如今早不将我放在眼中,这已是今年抬进来的第二个妾了,我在与不在没什么妨碍。”
她果然如方才所说,只是来找人说说话,不顾姜贞的沉默,自顾自诉苦道:“如今我才知道,我当初有多蠢。吴家这门婚事,当初祖父祖母甚至太爷爷都劝我不要答应,而我被荣华富贵迷了心窍,今日种种,都是报应。”。
姜贞与陈芙不算熟悉,二人幼时甚至还有些过节,但归根到底,陈芙也不曾害她什么,姜贞虽然不同情她的遭遇,也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陈芙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看得出来她只是需要一个能诉苦的对象,不知那吴府是什么情况,竟将一个当初那样娇艳的少女折磨成这般模样。
姜贞唯一心疼的是陈芙这个才两岁的女孩儿,这孩子身子弱,但格外懂事。大人说话就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喝牛乳,吃糕点。
牛乳喝完,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姜贞。
“娴姐儿,不可以再要了。”姜贞还没说话,陈芙先出声了。
娴姐儿显然没有饮够,但母亲不许,她便乖乖地垂下了小脑袋。
陈芙解释道:“这孩子自幼脾胃虚弱,什么东西都不敢给她多吃。”
姜贞点了点头。
诉完了苦,二人之间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沉默了一会儿,陈芙忽然问道:“羡表哥……如何了?”。
那年在木芙蓉树下,少年替少女捡起帕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姜贞实话实说道:“羡表哥前些年已娶了妻,嫂嫂娘家是江西的大族,与他很般配,听说如今已有两个孩子了。”
陈芙愣了一瞬,缓缓地笑了,“那就好。”
眼见就是陈恕要回来的时候了,陈芙起身告辞,姜贞让红杏包了几包糕点给娴姐儿,陈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陈芙时间掐的极好,并没有跟陈恕撞见,她如今也不知道该怎样同这位出席的二弟见面。
陈恕知道陈芙来过,也没什么情绪,到了晚上用饭前,忽然来了一句,“明日我让墨竹送些药材去吴府,稚子终究是无辜的。”
姜贞知道陈恕最是面冷心热,别看他对陈家其他人都不热情,但是老太爷自小对他的教导显然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已经认为整个陈家就是他的责任。
陈恕不喜陈芙,一来是觉得当初姜贞小时候颇受了些陈芙的欺负,二来是觉得陈芙自己优柔寡断,做事只顾头不顾尾。他至今都还记得,愈哥儿当时同他说过,陈芙与吴家定亲后,当着书房里那么多人的面,从羡表哥手中要回了信物,让程家丢尽了脸面,许多年不曾与陈家来往。
他对姜贞道:“以后她要再来,你若不喜,就推拒了。就说是我不许她见你。”
贞贞一向心软,吴家那个烂摊子,他不愿她沾染上。
姜贞心里弥漫着丝丝甜意,解释道:“我也不是可怜她,我是觉得娴姐儿可怜,你放心,我不会多管闲事。”
她知道陈述说的没错,陈芙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她若出手相助,说不定陈芙并不会感激。
再说,陈芙的亲爹就在京里,吴家虽然嚣张,但至少看在陈明德和陈恕的份上,不敢害陈芙。
凡事有因有果。
陈恕递来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姜贞启唇咬住,贝齿在他指尖轻咬一下。
细长凤眼中漫起笑意,陈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狸奴是将我当小鱼了不成?”
姜贞翘起下巴看他。
晚饭果然有陈恕从福满楼带回来的小酥鱼,姜贞吃一口,陈恕便闷笑一声,惹得她瞪了他好几眼。
“恕哥哥,食不言寝不语,不要出声。知不知道?”姜贞板起脸,像小时候陈恕教训她一样,十分正经地道。
陈恕笑得肩膀轻颤,拱手道:“是,贞贞说的对。”
他立马坐直了,穿着寻常的石青袍子,一举一动温文尔雅,又成了端方君子。
梳洗完,二人躺在床上说话,姜贞知道陈恕今日进宫面圣,十分好奇地问道:“恕哥哥,皇上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威严?”
陈恕淡淡道:“皇上九五之尊,气势凛人,不过看上去似是大病未愈。”
他略懂些岐黄之术,明熙帝脸色隐约透露着青灰,这是身体中的中气被耗尽的情况。
“那太子呢?也见到了吗?”姜贞追问道。
陈恕没说话,只淡淡笑了笑。
姜贞明白他的意思,这位天家独苗,看来的确如传言中那样资质平平,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她嘀咕道:“听说当时太子出生时,天降祥瑞……”
陈恕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万物变幻莫测,所谓祥瑞,不过人心许之。”
当年太子的降生,一定是承载着多方的希望,李家王朝有了延续,下面的官员为了奉承,虽然要塑造一些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
若要让他来看,其实太子的资质还不如那位谢小郡王,太子勉勉强强只能是个守成之君。
姜贞忽然趴在他胸口,毛绒绒的发丝擦过他脸庞,留下馥郁的桃花香。
“祥瑞都不是真的吗?”她以指勾着他的发丝缠绕,噙着笑道:“可是我听说,恕哥哥出生之前,太爷爷也梦见了祥瑞呢。”
陈氏麒麟子,谁人不知?
陈恕眸光深邃,呼吸一深一浅。
银红的寝衣松散,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一片雪肤白腻,诱人深入。
他欲伸手去揽她纤细的腰肢,姜贞灵活一扭,从他身上滑落,钻进被子里去了。
“恕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小无赖只管撩拨,翘着唇角闭上了眼。
陈恕无奈地笑了笑,摩挲着指尖残存的温度。
第55章 郡王你最好是说话算话。
时至五月,榴花如火。
姜贞最初就是看上宅院当中种着许多果树,特别是后院的那棵石榴树,树冠宛若一把撑开的巨伞,榴花开放时更是美不胜收。
天气晴好,姜贞让红杏带上笔墨,在石榴树下支了张小几,开始准备新一月的图样。
红杏仰头看着艳丽的榴花,笑着道:“石榴多子多福,是吉兆呢。”
姜贞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其他人倒是盼着她早日怀孕,但成婚时陈恕就说了,她年纪还小,医书上说,女子过早孕子,会损耗气血。故而陈恕自己配制了男子用的避孕汤药,按时在喝。
不过这事连红杏都不知道,汤药都是墨竹在熬制。
明日就是同周夫人约定好送货的日子,上回王三小姐当着许多贵人的面,说出她就是银楼的主人之后,周夫人竟对她态度好了许多。
姜贞猜测,是周夫人眼见自己争不过王三小姐,怕姜贞转投了别人,才对她殷勤起来。
不过姜贞也没打算就只同周夫人做生意,她还有更远大的目标。
午饭之后,姜贞收到了二房寄来的家书。
信上说陈家大房的两个庶女,陈蓉和陈葭都定下了亲事。沾了陈恕的光,二人议亲十分顺利,陈蓉的夫婿是杨同知家的嫡幼子,而陈葭嫁的远些,由姑母牵线,嫁去了羡表哥妻子的娘家表兄弟,也是家中富庶的大族。
陈蓉和陈葭虽然与姜贞的来往也不多,但是从不曾对姜贞表现出恶意,二人出嫁,姜贞也愿意送上一份贺礼。
陈恕回来得知此事,也嘱咐她按规矩办事就行。
姜贞取了家书给他看,笑道:“看来如今咱们家同程家已合好如初了。”
当初大房母女二人将姑母得罪得十分彻底,以至于好几年没有来往,直到老太爷去世,
姑母回来祭奠,关系才缓和了些。
如今姑母既然已经愿意给陈葭牵姻缘,看来已经是放下了。
陈恕淡笑不语,虽说是亲戚,不过姑母嫁去了程家,一切就以夫家为重。当初生气,是因为大房践踏了程家嫡长子的面子,如今缓和,也是见到陈家快要起势,且羡表哥婚姻美满。
里面有亲情,也有利益,不过凡事不必说的那么透彻。
翌日,姜贞先和方掌柜去周府送首饰,周夫人不仅亲自出来接待她,还立刻结清了账。
周夫人笑盈盈地道:“陈夫人,我是想同你做长久生意的,才不是那等看了别人的东西就眼热的货色。”
这对姐妹俩格外有趣,面合心不合,周夫人身为嫡女,看不上庶女出身的妹妹,几次三番炫耀,但偏偏被皇后看中的又是王三小姐,真是各有各的依仗。
姜贞没有接着话,只是一笑了之。
出了周府,回家用过午饭,下午又去王府见王三小姐。
一踏入王府,姜贞就知道盛传的王首辅只手遮天并不是假话,王府这装潢,许多地方已经超出了规制,但来往的客人无人露出惊诧之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姜贞跟着丫鬟穿过花园,王三小姐正在游园赏花。
这府中的花园,修建的同虹园差不多大,也不知侵占了多少附近的民宅。
王府花园中有一整面墙爬满了蔷薇花,听丫鬟说,是因为王三小姐的闺名中一“蔷”字。
此时正是蔷薇花开的时节,一踏入月亮门,深浅不一的红映入眼帘,伴随而来的是馥郁香气,风一吹,轻盈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雨洒落。
王三小姐正站在廊下,对着蔷薇花架轻笑。
见到姜贞来,王三小姐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陈夫人倒是守时。”
姜贞送上两盒胭脂和一盒唇脂,“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诚信。这是都是昨日刚制好的,加了榴花和茉莉,应王小姐的要求,胭脂还以蔷薇露为底,清香宜人。”
王三小姐掀开盖子试了试,满意一笑,“果然没有看错你,陈夫人做得好,回头我让丫鬟带你去领银子。”
姜贞没有在意王三小姐话语中隐隐的不屑,轻轻颔首,转身跟着丫鬟离开。
还没有走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惊呼。
“呀!翠羽怎么摔下来了?”
“小姐,不好了,翠羽吐白沫了!”
园子里的下人几乎都凑了过去,一阵兵荒马乱,领路的丫鬟也停下脚步。慌张地朝那边走去。
姜贞回头一看,见王三小姐气急败坏地站在蔷薇花架下,脚下倒着一只巴掌大的翠绿小鸟,正不停的抽搐着,口吐白沫。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王三小姐尖叫一声,狠狠抽了身旁丫鬟一记耳光,斥道:“废物!一只鸟也照顾不好,这可是太子哥哥赏给我的相思鸟,要是它死了,你也去给它陪葬!”
相思鸟,珍贵的贡品,姜贞在图册上见过。
她盯着那抽搐的小鸟看了几眼。
被打的丫鬟脸上被王三小姐的指甲划破,鲜血淋漓,但并不敢捂着,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小姐,不是奴婢,翠羽就在蔷薇花上玩耍,奴婢也不知怎的就这样了啊!真的不是奴婢!”。
王三小姐狠狠踢了她一脚,怒火滔天,“不是你还有谁?这鸟我交给你照顾,你却将它害死,明日我进宫怎么同太子哥哥交代!”。
这鸟是太子送她的,是浙江的贡品,原本有一对,太子自己留下一只,送了她一只,她这段时日都很喜欢这鸟,几乎日夜离不得身。
相思,这鸟的名字,寓意着她与太子哥哥的感情恒久,此时死了一只,是为不详。
王三小姐气得不行,将所有的怒火都宣泄在丫鬟身上,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让人拿了鞭子来抽打,那丫鬟浑身冒血,哭嚎声越来越弱。
眼见就要出人命,给姜贞带路的那个丫鬟见事情不妙,悄悄地溜了出去。
姜贞也不料自己会撞见这样一件残忍的事,若再不出手相助,那丫鬟可能会没命。
于是她站了出来,朗声道:“王小姐等一等,请容我试一试,或许能救这鸟!”
王三小姐闻言,停下鞭笞,挑高了眉看过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姜贞心里虽只有一半的成算,但不忍心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愿一试。”
王三小姐嫌弃地擦干沾到手上的血迹,冷声道:“那你就来试一试,我先说好,若这鸟救不活,我才不管你是什么榜眼还是探花的夫人,一概不会轻饶。”
姜贞云淡风轻笑了笑,“王小姐不必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当下还是救鸟要紧。”
王三小姐深深看她一眼,命众人给她让开地方,轻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过来瞧瞧。”
姜贞走近一看,那小鸟气息已相当微弱,仍在不停的口吐白沫。
掰开它小巧的喙一看,里面还有一些食物残渣和破碎的蔷薇花瓣。
姜贞捻出一点食物残渣闻了闻,心中有了答案。
她先让丫鬟取来湿帕子,擦干了翠羽喙边的白沫,接着吩咐她去厨房取皂荚水来。
王三小姐闻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治法?用皂荚水做什么?”
姜贞镇定自若地解释道:“翠羽之所以会呕吐,是因为误食了频婆果,这种果实对别的鸟来说是美味,但是相思鸟却不能食用,用皂荚水可以催吐,之后几天,都不要再喂食物,只让它喝一些蜜水便是。”
王三小姐半信半疑,“当真?可翠羽一向嗜甜,我才喂了他一些频婆果,竟是因此才害了它吗?”
姜贞不语,等皂荚水来了,就在附近折了一枝极细的竹管,将皂荚水灌到翠羽喉咙中。
不多时,翠羽挣扎着吐出一大滩秽物,定睛一看,大多是没有被消化的频婆果肉。
吐完之后,翠羽就好多了,虽然还是精神恹恹,但好歹不再吐白沫子,一刻钟之后,又扑腾着站了起来。
王三小姐脸色阴晴不定,不愿承认是自己的“好心”差点害了太子赐的鸟,姜贞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无理取闹。
“你这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又不是郎中,说的话也不尽可信。今日之后,若翠羽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是你惹出来的事。”王夏小姐强自镇定道。
姜贞觉得可笑,正要说话,忽然有一记男声插了进来。
“王三小姐好生无礼,人家帮你救了鸟,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还讹上别人了?”
满园子的人循声看去,只见假山后一个身形颀长的英气少年徐徐走过来,一身窄袖红袍,白玉带束着劲腰,腰间挂着一把小巧的金弓,似笑非笑地看着姜贞。
“见过郡王爷。”
下人们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
王三小姐脸色红了又白,没想到被谢小郡王看个正着,他可是太子哥哥的好兄弟,她可不能得罪。
于是她也朝他福了福身,换了张笑脸道:“小郡王误会我了,方才只是同陈夫人开个玩笑,陈夫人帮我救了翠羽,我自然是万分感激。”
谢沅懒得看她这张矫揉做作的脸,也不知太子哥哥是如何被她蒙骗的,嗤笑了一声,盯了姜贞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你最好是说话算话。”
风中传来他轻佻的言语。
第56章 面圣陈恕此人,你以为如何?
不说园内的王三小姐如何恼怒,谢沅闲庭信步出了月亮门,一个小丫鬟就“扑通”朝他跪了下来。
“多谢小郡王。”
这个小丫鬟同那被打的心儿是十分要好的姐妹,方才见心儿快要被三小
姐打死,故而偷偷溜去前院求助。
她本想去找府中最仁慈的大公子,但半路却撞见了小郡王,她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此时若朝外人说出事情真相,三小姐事后定饶不了她,于是只慌张地说,太子殿下上次的相思鸟出了事。
小郡王也不知是闲的还是来看热闹的,竟然让她带路跟着来了花园。
谢沅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谢我做什么?你该谢的是来你家做客的那位夫人。”
小丫鬟点头称是,谢沅笑了笑,大步离开。
因为谢沅的话,王三小姐为了面子,给姜贞送上了一份厚重的谢礼,让贴身丫鬟送姜贞离开王府。
在王家耽误了些时间,离开前已是金乌西坠,出了门,红杏欣喜地道:“小姐,是姑爷来接您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路旁果然停着一辆熟悉的青布马车。
墨竹正靠着车厢打瞌睡,车帘子掀着,陈恕正坐在里面看书,不时向外张望。
“贞贞。”见到她出来,陈恕眸光一亮,立刻下车相迎。
看见陈恕,一整日的疲倦涌上心头,姜贞快步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小声道:“恕哥哥,我们快先回去。”
这王家看着富贵,里面却满是阴暗。
陈恕轻声应了,听出来姜贞今日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轻搂着她的肩拍了拍,扶着她上了马车。
谢沅与王廷敬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是陈恕吧?”王廷敬不无羡慕地看着那对璧人,没想到对谁都冷淡疏离的陈恕,竟还有那样温柔的一面。
谢沅嘴边噙着笑,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帘子被陈恕放下,掩住了那抹倩影。
回到家,姜贞才屏退下人,同陈恕说了今日在王府的经历。
“为了一只鸟,就要让一个鲜活的人陪葬,王三小姐如此,可见王家也不是什么善类。”姜贞叹息道。
陈恕直言道:“家风不正,必有灾殃。”
只是如今朝堂上几乎是王家说了算,谁也不敢置喙。
若之后太子登基,那这天下,也就差不多改姓王了。
陈恕眉心紧锁,忽然想到,当初柳大儒说在帮查岳父的卷宗时,受到了阻挠,有这个本事把控吏部的,会不会也跟王家有牵连?
正沉思着,眉心传来一抹温热,一抬眼,姜贞纤白的手指正点在眉梢,似是要将他的愁绪抚平。
陈恕握住她的手,手指交缠的温度,平息他心中的波澜。
翌日陈恕又被明熙帝传入了宫中。
这回只召了他一人。明熙帝在殿试时就看中了陈恕,这一个月将他放在翰林院历练,在他的授意下,安排给陈恕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务,不过陈恕从未抱怨,修书也勤勉,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清凉殿中,明熙帝正凝神看着折子。陈恕见今日只有他一人,也并不恐慌,行过礼后,安静垂手站在一旁。
大约过了一刻钟,明熙帝才放下了折子,转而拿起一份卷轴,招手唤陈恕近前来。
“陈爱卿,朕今日叫你来,是想起你殿试时的所著的文章,有几句话要问你。”
明熙帝指着卷轴道:“你这里说,实政之要,属于规矩备具,诸司百府通悉,朕且问你,天下之大,官员之巨,如何一一检视?”
他之所以会在一众进士中钦点陈恕为第二名,正是因为陈恕的这篇时策令他印象深刻。
若论词藻,探花许世清的更加明丽,但陈恕的许多观点,与明熙帝不谋而合,让他心下大喜。
陈恕恭敬地回道:“回陛下,下官以为,政通在于官清,应严遴选之条,广任能臣,严惩奸佞,辨明冤枉,以正廉明。”
明熙帝闻言含笑不语,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陈恕,似是在审判他话中的真假,陈恕低垂着眼,脸上一片淡然。
半晌,殿中才响起明熙帝的轻笑声,“陈爱卿言之有物,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这也是短短几日中陈恕第二次听见这话,帝王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固然令他心潮澎湃,生起报国之志,但与此同时,心中竟生起一股寒意。
明熙帝转移了话题,没在同他谈论如此正经的事,而是让陈恕给他读了半个时辰的书,赏了一块用过的徽墨,便放陈恕离开了。
陈恕走后,稍间中一位身穿锦鸡補服的男人垂手走了出来,默默站在一旁替明熙帝研磨。
“少斋,陈恕此人,你以为如何?”明熙帝轻声问道。
颜之介谨慎地答道:“此人平稳中正,许是可造之材。”
明熙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人颇有陈老太傅遗风,不过心志虽有,但不够圆融,还需历练。”
他笑着打趣道:“与你的儿子相比,谁更胜一筹?”
颜之介摇头道:“怀轩不如此人多矣。”
“少斋一向谦虚。”明熙帝拍拍近臣的肩。
颜之介垂眸看着陈恕的时策,眸光闪动。
或许,他等待已久的人,就在眼前了。
*
陈恕自那日心中有了猜想之后,便一直在寻找线索。
吏部如今是由次辅颜之介掌管,这位颜大人是王首辅的学生,当初也是由王首辅荐入内阁,在朝堂上,几乎是以王首辅马首是瞻。
若真要说吏部能有谁轻而易举地抹去岳父的痕迹,恐怕与颜大人逃不开关系。
陈恕如今很难接触到颜之介,正忧愁之际,颜怀轩给了机会。
姜贞收到了颜少夫人的帖子,请他们去颜家做客,过两日是颜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
此前她从未与颜少夫人见过,因此当门房说这是颜家送来的帖子时,她还惊讶了一番。
陈恕同颜怀轩也算不上朋友,所以看了帖子,也与姜贞揣着同样的疑惑。第二日去了翰林院,才得知颜怀轩还邀了许多同僚,许世清也收到了帖子。
陈恕对姜贞一向没有隐瞒,坦白了心中的猜测,“贞贞,此前我怀疑,就是颜大人在阻止我们探查岳父的事,这次寿宴于我们是个好机会。”
涉及父亲,姜贞立马坐直了,拧眉道:“恕哥哥,你是说这位颜大人可能与我爹去世有关?”
陈恕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此时还说不准,颜兄为人光明磊落,颜大人也不该是奸佞之人,不过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无论你我,都要多加小心。”
不管是之前夏文宣的劝告,还是柳大儒的话,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岳父这事比他想象中还要晦暗。
姜贞心中难以平静,爹离世时她并不在场,只记得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家中就哭喊震天,祖母将她带到衙门里一间阴暗的号房中,说爹在巡查河道时跌入河中,永远离她而去了。
因为尸首在河水中浸泡了好几日,早已面目全非,祖母怕她受惊,遮着她的眼不叫她看,但从缝隙中,姜贞仍看清了爹垂在白布外那一只肿胀溃烂的手。
那只手,不久之前还曾温暖地摸过她的头顶。
那也成为了姜贞许多年的梦魇。
陈恕忽然发现姜贞浑身开始颤抖,面色骤变,扶着她急声问道:“贞贞!怎么了?”
姜贞泪如雨下,埋进他怀里,陈恕很快感受到胸口一片潮湿,密密麻麻的刺痛透过轻薄的衣衫,渗入他的心头。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但是每一次提到岳父,都会忍不住伤心落泪。
“贞贞,别怕,我们一定能查清真相。”陈恕疼惜地拥住她,轻声安慰。
五月十五,便是颜老夫人的寿宴。
这位颜老夫人,也是盛京城中的传奇女子。他的夫君是先祖开创基业时的第一批追随者,一把柴刀砍进了盛京,颜太夫人当时怀着孩子,
被敌人挟持,愣是绝食两日,宁死不肯出卖先祖。
因此,颜家老爷一生下来身体虚弱,膝下仅有颜之介一子,这样的身体显然不能入仕。皇朝稳定之后,颜老太爷染病去世,颜太夫人独自撑起门楣,直到聪明毓秀的孙子颜之介长大成人。
姜贞见到颜太夫人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年逾古稀,依旧眼神矍铄,令她想起了老太爷。
颜太夫人只在寿宴上露了一面,这场寿宴十分宏大,中途还有宫里来的内侍送来赏赐,可见颜家地位。
姜贞也碰到了几个熟人,尤珍今日也随着夫君来赴宴,见了她就十分亲热地坐在一起。
颜家与王家交好,王三小姐自然也来了,她一向要强,为了压过一众精心打扮的贵妇小姐们,今日更是浓妆艳抹姝色逼人。
见了姜贞,王三小姐抿了抿唇,只瞥了她一眼。
待她走过,尤珍才附在姜贞耳边,小声道:“不要看她现在风光,要不了多久,就再笑不出来了。”
姜贞吃了一惊,尤珍的夫婿就在礼部,她这样说,难道是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
尤珍神秘莫测地朝她眨了眨眼,不再言语。
前院厢房里,陈恕也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第57章 天地只有这帐子里,是他们的小天地。……
檀香袅袅,男人负手而立,看向陈恕的目光波澜不惊。
见陈恕也是一脸淡然,颜之介扬眉问道:“怎么?你早知道是老夫想见你?”
陈恕拱手朝他行礼,并没有接话。
颜之介示意他坐下,慢悠悠地为他斟了杯茶,笑道:“知道你谨慎,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碧绿的茶汤翻滚着,陈恕抬眼,看清了颜之介目光中的坦然。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今日叫你来吧?”颜之介袖手道。
“是您吧?”陈恕凌厉的目光直视着颜之介。
“年轻人,不要着急。”颜之介笑了几声,“且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事盛京有一士子,祖上有从龙之功,然而父辈因故不得入朝,祖母含辛茹苦将他带大,好不容易做了官,却站错了队,差点丧命。这时他的座师出手相助,士子发誓,此生誓死追随座师。”
颜之介的目光渐渐缥缈,“座师的势力越来越大,欲望也越来越重,他不再满足香车宝马,而是想要滔天的权势,士子与他逐渐产生了分歧,然而士子知道,以他目前的实力,不够扳倒座师。”
陈恕淡淡笑了一声,“所以呢?颜大人,下官是您看中的那枚扳倒座师的棋子吗?”
颜之介眸色愈加深邃,多年为官,他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恕,“陈大人此言差矣,所谓棋子,是利用完之后便可抛弃,我与你之间,是合作。”
“下官人微言轻,多谢颜大人抬爱了。”陈恕平静地拒绝,不论颜之介与王启恒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他都不想参与。
颜之介知道陈恕想要什么,闻言也并不恼怒,只是将茶盏往陈恕的方向推了推,“陈大人就不好奇,当初我为何要阻拦你查探卷宗吗?”
果真是他。
陈恕心中并没有大石落地的庆幸感,反而更觉沉重,颜之介敢这样直接地承认,意味着他手里有更大的筹码。
“沈德龄。”颜之介说出一个名字,“去查他,你会回来答应我的。”
陈恕最终也没有喝那杯由次辅亲自泡制的松萝茶,从厢房出来,迎面撞见了颜怀轩。
“小陈大人怎的在这儿?我们四处寻你呢。”颜怀轩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方紧闭着门的厢房,笑着问道。
陈恕平息波澜起伏的心绪,淡然道:“原想更衣,走错了地方。”
颜怀轩点了点头,带着陈恕回到前院,席间已喝倒了一大片同僚,唯有许世清还清醒着,慢慢地抿着酒水,目光飘摇地盯着戏台。
“小陈大人来的迟,该自罚三杯。”颜怀轩遥遥举起酒杯,笑望着陈恕。
戏台上正演着一出麻姑献寿,欢歌宴舞,好不热闹。
女眷这边没有喝清泉酒,而是不太醉人的青梅酿,姜贞不喜酒味,陪着尤珍喝了一杯,脸颊就染上薄红。
“小陈大人可真是有福,娶到你这么个美娇娘。”尤珍向来肆意大胆,戳了戳姜贞粉若桃花的脸庞。
姜贞笑道:“阿珍国色天香,你家大人亦是幸运。”
尤珍撇了撇嘴,“我家那个早几年还能说一句风流倜傥,如今早就人老珠黄了,跟你家小陈大人没得比。”
姜贞被她逗得直笑。
戏唱到中途,席间忽然喧闹起来。
不多时,颜少夫人脸色铁青地离开了座位,隔壁雅间里倏地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听着是有人掀翻了席面。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穿一样的云锦?”一道女声怒斥道。
姜贞认出来是王三小姐的声音。
尤珍在她耳边道:“瞧着吧,又有好戏了。”
众人都有些好奇,但颜少夫人很快派了丫鬟出来安抚大家,戏台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着另一出戏,隔壁雅间里争吵声渐渐停息,很快,王三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眼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颜少夫人紧跟在后面,脸色不虞。
敞开的门里,一个女子正背着身抹泪,姜贞眼神好,看出来那女子同王三小姐穿的是同样的料子,都是贡品云锦。
尤珍小声道:“我先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一炷香的功夫,尤珍就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姜贞。
“里面那位是兵部尚书孙大人家的二小姐,王蔷见人家跟她穿了同样的云锦,就硬说是假的,孙二小姐不悦,直说了是太后赏赐的,王蔷不知怎的就生气了,掀桌子走了。”
姜贞心里转过几道弯,很快就反应过来。
孙二小姐敢直说是太后赏赐,想必不会说谎,而王三小姐那样生气,定然是因为太后越过了她,将珍贵的云锦给了别人。
加上尤珍之前说的话,姜贞猜测,太子妃的人选应该就是这位孙二小姐,如今皇家都不再遮掩,只是瞒着王三小姐。
酉时三刻散了席,陈恕饮了酒,玉白的脸上浮上绯红,见了姜贞,鲜少在人前亲近的男子竟伸了手过来揽她,姜贞探了探他的额头,被他捉住手。
陈恕迷蒙的眼中漫起点点笑意,呢喃轻语,“贞贞,你怎么才来接我……”
墨竹和青松都避开脸偷偷地笑,姜贞脸一热,半扶着陈恕上了马车。
她没有察觉,一道惆怅的目光久久凝在二人身上。
夏云喜站到宾客四散,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回过神。
贴身丫鬟担心地道:“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明日还有宫宴呢。”
她在隐晦地提醒夏云喜,如今夏家已经有意将她送入东宫,这个关节,千万不能有差错。
夏云喜应了一声,径直上了马车。
她今日再一次看清了陈恕的那位妻子。
在席上,夏云喜听说周夫人和王三小姐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由陈恕的夫人亲手设计,心里五味杂陈。
她只知道姜氏是个没落的小官之女,但显然,是她小瞧了别人。
夏云喜从前铆足劲地想要让陈恕后悔,然而时至今日,她竟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父亲询问她是否想要嫁入东宫,她应了,为了家族的前程,即便不能当正妻,她也不后悔。
依依杨柳下那惊为天人的少年,从此就与她再无半分干系了。
她也应该有自己的命途。
桐林巷陈家,微醺的陈恕仰着脸坐在榻上,任由姜贞给他擦脸,冰山倾颓,似孩子一样乖巧。
墨竹和红杏端水倒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见屋里气氛粘稠,对视一眼悄声退了出去。
姜贞终于捉到机会好好作弄一下陈恕。
她以指描绘陈恕浓密的剑眉,都说生有这样一对凌厉眉毛的人,性格刚正,陈恕恰好印证,小时候她闯了祸,看他一皱眉就心惊胆颤。
“让你吓唬我。”姜贞嘀咕着,顺着他笔挺的鼻骨,轻轻点在他抿紧的薄唇上。
人们还说,唇薄则无情。
姜贞瞪他一眼,轻声道:“要是你将来负了我,我就把你家的银子都卷了走人,再不要你了!”
陈恕起初都只是怔愣地看着她,此
时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眉目微凛,竟趁她不备,咬住了她的指尖。
湿软酥麻从指尖满眼到心间,姜贞“呀”了一声,便听陈恕含糊不清地道:“不能……不能走……”。
他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瞧她,微红的眼尾泄露无限风情。
真是勾人……
姜贞缩回手,凑上去轻轻咬在他唇上。
陈恕若是清醒着,早就反客为主,攻城掠地了,但此时的他神思不清,只能默默承受,被姜贞带入无限缱绻中。
姜贞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有人打了水给她擦身,还轻柔地说了什么话,不过她没听清,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陈恕竟然没有去上值,仰面躺在她身边,正望着帐顶出神。
姜贞一动,他便察觉到了,微微侧过脸,温和地道:“我没料到那酒后劲绵长,辛苦你了。”
姜贞把两条白嫩嫩的胳膊搭在他脖颈上,撒娇道:“那你下次不许再喝那么多了,对了,今日怎么没有出去?”
陈恕轻抚着她的肩,“今日休沐,贞贞,我昨日见到颜大人了。”
“他承认了,当初阻挠我们查岳父的就是他。”
姜贞蹙眉道:“可是他为何这样做?我爹难道得罪他了?”
陈恕摇了摇头,“这他倒没说。他来找我是想让我同他一起扳倒王首辅。”
扳倒王首辅?这可真是天方夜谭,且不论恕哥哥同王首辅并没有什么仇怨,就单说整个朝廷几乎都由王首辅把持着,恕哥哥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这如何办得到?
姜贞不解道:“可是我听说,王首辅同颜大人是师生,二人一向亲密,他怎么会直接同你说这些?”
陈恕抿紧唇,“这正是颜大人的高明之处,即便我不答应,这话也不敢到处去说,谁会信他与王首辅不合呢?”
他只能将这话藏在心里,假若传出去,王首辅还会以为他在挑拨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
因此,摆在陈恕面前的实际上也就两条路。要么就当做没有听过这话,要么就只有按颜之介说的做。
陈恕理清了事情的脉络,夫妻二人忽的后背一凉。
姜贞艰难地道:“恕哥哥,我怎么觉得,他一早就盯上了我们。”
至于为什么没有在他们刚入盛京时找上来,一是因为当时陈恕并没有中进士,二来,怕是在观察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在查爹的事。
陈恕此时终于感受到,为何当时祖父会从朝堂激流勇退,他以为自己走一步算十步已是胜券在握,谁知道就连最初走出去的那一步,都在别人的牵制下。
“不怕,既然他想利用我们,那我们就一定有被利用的价值,即便是棋子,咱们也有将军的机会。”陈恕目光凌厉,心里仿若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对了。”陈恕轻声问道:“沈德龄,这个人你认识吗?”
姜贞没有思考许久,便惊讶道:“沈叔叔?你怎么知道他?”
她跟着解释道:“沈叔叔是我爹当年的下属,我父亲是县令,他是闸官,与我爹的关系很好,当初我爹出事以后,沈叔叔还时常接济我们。”
姜贞记得前世沈德龄差不多每半年会来看望她一次,但是后来他进京当官了,也就没有再见过了。
“后来呢?”陈恕问道。
姜贞如实道:“后来我来了扬州,同沈叔叔就断了联系,不过之前听祖母说过,我刚离开元武县后的一两年里,沈叔叔都来看过她。”
从姜贞的话中,陈恕能感受到她对沈德龄的信任和感激,他的心越发沉重,垂眸道:“颜大人说,让我去查沈德龄。”
“什么?”姜贞一下子坐起了身,满面惊惧。
*
打探沈德龄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此人就在京中,几日后就有了线索。
沈德龄于七年前离开原武县,因治水有功,被调入工部都水司任主事。
陈恕告诉姜贞以后,二人都发现了此人的不对劲。
若真按照姜贞所说,沈德龄与姜家交好,他不会不知道当初姜贞去了陈家,当初殿试揭榜,陈恕在盛京城很是有名,沈德龄不至于完全听不到风声。
但他至今没有联系过姜贞。
姜贞浑身颤抖,不敢相信自己信任了两辈子的长辈,很有可能与爹的死有关。
陈恕紧紧攥住她的手,轻声劝道:“贞贞,目前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等我试探他以后,就知道真相了,也许事情并非我们以为的那样。”
连串的泪不断滑落,姜贞吸了口气,努力回想与沈德龄有关的一切。
记忆中,沈德龄永远是那样的和善,爹去世以后,家中生计艰难,沈德龄会用他的俸禄,给姜家买油买米,甚至还会给她带城里的小玩意儿。
他总是一脸慈爱的摸着她的头,笑得亲切,“大人不在了,我会替他照顾好贞贞的。”
姜贞从前被姜老大一家苛待,每年都盼着沈德龄的到来,只要他来了,她就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还有了过冬的柴火。
那些温情,竟也是假的吗?
姜贞擦掉眼泪,目光中竟透露出一道炽热的火焰,平静地对陈恕道:“恕哥哥,这事你不要再查了,我有本事套出他的话。”
面对她红肿的眼,陈恕说不出反对的话。
*
过了端午,天气逐渐炎热,沈德龄从都水司衙门走出来,迎面遇见一个刚办完事回来的同僚。
“沈大人今日走的早啊?”同僚刚从运河码头回来,裤脚湿透,一脚一个沾泥带水的脚印。
沈德龄和善地笑道:“今日不用出去,故而可以早些走。何大人辛苦了,炉子上有我烧的热水,你可以好好洗一洗。”
同僚感激地朝他拱拱手,快步离开了。
沈德龄转过脸,笑容还在脸上,但目光已沉寂下来。
他缓慢地走出工部所处的这一条长街,接着走出御街,涌入了西市的人流。
在一家卖糕点饼子的铺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掌柜的熟练地取了一包壮馍交给沈德龄,笑着道:“这么多年了,沈大人的口味就没变过。”
沈德龄笑呵呵地道:“习惯了,家乡的味道总是惦念。”
付完钱,他又融入了人群,盛京遍地都是官,他一个六品的主事,穿着青色的官袍,无人在意。
回到家中,妻子正在做饭,见他买了壮馍,吩咐他摆到桌上,几个孙子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翻看他的衣裳,抱怨没有别的新鲜吃食。
入夜时分,在私塾读书的两个儿子也回了家,一大家子人坐在油灯下用饭,家中的生计几乎只靠他一人,因此饭菜很少有油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