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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溪水,明神香和“留在你身边”。

夜色如浓墨。

辛家诸人所居之处却传来许多急促的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田田方从外院回来,不知情况,被来来往往的人吓坏了,拽住神情焦灼的叶叶便赶紧问:“这是怎么了?娘子有什么事?”

叶叶急着进里屋,使了劲甩开她。

田田心里更是紧张,立刻快步跟上叶叶,一边跟一边小声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也赶紧能去外面求医师!”

“不行,不能求医师!因为今日是小娘子出了事。”

叶叶不能眼睁睁看着田田出府,万一她一个不小心将府中的情况说漏了出去呢?

莲小娘子这情况非同一般,郎主娘子都说了,不到商量出对策的时候,不能惊动外头。

叶叶便只好停下脚步,将装了滚水的铜盆双臂抱着支在腰边,与田田说了实话,“小娘子在韩府中了迷香,现下正在解毒唉,你来了也好,娘子陪在榻边,心情很不好,正好你来劝劝她。”

便拉着田田,随她一起迈进里屋。

莲心从昏沉的意识里醒转过来时,许多双眼睛一同敏捷地瞧了过来。

“你们别吓人一起扭头,跟木偶戏似的。”

莲心身上还没劲着,所以起不来身,试了下也就不再挣扎,只勉力靠在枕上,面色苍白,对几人笑道,“爹爹阿娘,三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呀,我没事,只不过有些疲倦,想来歇歇就好啦。”

“嗯,你是没事。这次韩侂胄没敢对你下重手。我猜他那叫‘满头花’的侧室将你迷晕之后本是想将你扣在厢房,待韩侂胄来了,便将你唤醒,询问你些关于你爹爹的事的。只是三郎从宫中疾赶过去,才在你完全被迷晕之前将你接走。”

辛弃疾的侧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只一双眼,闪着冷冷的光芒,他叹息,“孩子,今日的事,你知道若你三哥晚去一小会便得有多危险么。韩侂胄,我们找了那么久的幕后真凶竟然是他从前倒是我忽略了他,这杀才倒很会装么,下次叫我见到,非得将他扯成两半不可”

范如玉:“老辛。”截断了他的话。

辛弃疾便收了声。

范如玉怕他吓到莲心,他知道。他自知失言,便也去看莲心的神情。

而眼前,莲心面色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怒火更多。

“在进会客厅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却没细想。下回叫我碰上这种事,必不会这么草率。”

莲心面色还虚弱着,却忽然浮上一阵异样的潮红,牙关处的下颌皮肤绷紧,“要是我早些能知道三哥是在警告我韩侂胄的话就好了,白白浪费了你们的一番苦心”

哪个为人父母的看得了孩子受了伤还自责的模样,尤其莲心对于他们而言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她给他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而当时带来了多少欢乐,现在这个时刻,就让他和范如玉感觉到千万倍的痛苦。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的心,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别受到一丝伤害,我和你阿娘才心满意足。”

辛弃疾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半跪在莲心的榻边,按住她的肩膀。

一个强壮的男人,难得露出这样仰脸看孩子的期期艾艾的样子,“爹爹会替你找回来这场子的。一切都交给爹爹,好吗?”

“可这是”

可这是我自己的仇,我应该自己报啊!

莲心想这么说,可看见辛弃疾满脸后怕憔悴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不忍说出这样的话。

空气里静静的。

雪密密的,像棋子敲棋盘,闲闲把弄着窗牖。

和范如玉、辛弃疾比起来,辛贛坐的位置是离莲心最远的一个。

范、辛二人在榻边,而他坐在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身上披着青灰色的外衣,长头发松松挽着。

很轻淡的颜色,在夜里。

今夜,他的人像画里淡淡的一笔墨痕一样,轻易就能化掉、淌进黑夜里。

但莲心是住在白昼里的人。

所以明明他的声音也很轻,但莲心就是能听见。

她的耳朵立起来,身子不自禁朝辛贛的方向倾斜,听见他讲话。

“莲心今天好聪明。如果不是你觉出不对,始终在会客厅中留着,怕早就被他们扣押起来了,那么我要接走你就要难得多了。”

因为他在好奇一样地闲聊,声音听起来像是笑了,“这临场发挥的聪明劲是随了谁呢?”

别的还可以商量,一提到“聪明”二字,范如玉和辛弃疾的争夺斗志甚至能强过带湖庄园里养着的、要开饭时的看家大型犬。

范如玉赶紧认领,“自然是我喽!见着你爹爹的第一眼,要不是我急中生智骗他我骑马崴了脚,哪还有之后的我们和你们!”

辛弃疾也不服气,“胡说,明明是我更机智!若不是我找了理由,假托你家的马身子弱叫你来我家,你能那么快就喜欢上我吗!”

两人争论起来,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辛贛便施施然将二位请出了莲心的寝房,叫他们回自己卧房吵去。

其余的人终于离去了。

眼下,房中只余辛贛一人。

水仙在案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波纹在水面上轻轻摇曳。

莲心闻见今夜的风。

是清寒之香。

“当时我没有防备。”

辛贛探身过来,将她的被角掖好时,那一阵寒香愈发好闻,莲心胸中淤堵的那一团泥似的难受终于仿佛消散了些。

她看着辛贛,轻声道,“若是下次,我一定能有防备,不会这么轻易中招。”

“我们都知道。”辛贛颔了下首,轻声说。

他没再多接这句话,将被子掖好,又收拾起手炉,擦干净了,递给莲心,“手冷就拿上这个。”

莲心便接过来。

指尖一边描摹着纹路,她一边仍在喃喃:“但此招防不胜防。为了重蹈覆辙,我得好好想法子。”

辛贛仍坐回了方才所坐的椅子上,没有顺势坐在榻边。

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着莲心,那么明显,像在白昼里忽然出现黑夜的罅隙一样明显。

“想来你已有决断了。临安府内大家都知道,辛家的莲心小娘子最狡黠多谋,有难办的事,可以去一求。”

他十指对点,眼帘微微垂着,很平静,“就连深宫之中都已有这样的传言…你的决断,是什么?”

莲心看着辛贛轮廓秀美的眼睛。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她胸中的块垒不知为何就消减了许多。她感觉好多了。

她是韩侂胄的敌人。

而不论是挑战还是被挑战的角色,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和精神上的按摩。

每一次失败,只会让她看见自己的弱点,更加冷静,然后致力于寻找方法,来击破这一弱点。

如果能选的话,即便选择当老鼠,一只能在失败、被人追捕中逐渐变得机敏的老鼠,她也不会是一尊受到一点挫折就会碎裂的花瓠。

“这种事以后恐怕不会少,我需要明神香。但临安府内有所售卖的明神香都需要点燃;而无需点燃的又味道不重。”

从李月仙手里接过香药铺不过几日,莲心显然已经将其中的商品种类摸了个大概清楚了。

很难说这到底是由于超群的记忆力,还是太强的执着心,又或者是二者兼有?

辛贛看着莲心目光灼灼的样子,听她说,“怎么令明神香又不需点燃,又能有上好的效果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但我一定会想出来。”

“你想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

说完了这些事,辛贛看了眼莲心的面色,“难受么。”

并不思索或犹豫,他便将手背覆在莲心额上,试了试温度,“还好没有起烧。想吐么?有哪里不舒服?”

莲心说没有。

她又躺倒了,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辛贛,嘻嘻笑:“就是好饿呀”拖了长声,去向他撒娇。

而在辛贛的眼神里,她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战栗。

明明之前说不需要别人安慰。

可为什么辛贛一这样问,她竟又感觉到无法言说的心软呢?

天地间白茫茫的,正下着小雪。

窗纸不断传来簌簌颤抖声,偶尔大些的雪块敲打声,以及油纸的振动声。

屋内偶尔有炭火毕剥的声音。

听见莲心的话,辛贛便起了身,去拿食物。

而就在辛贛起身离开的前一刻,莲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忍耐不住的情绪冲到头顶。

“你什么时候回宫?”

是不是这一次又是匆匆的相聚,短短的几句话呢?

莲心小声说:“是不是天亮之前又要回去了?三哥”

她心里难受,巴望着辛贛的背影。

背影。又是背影。

她恨透了背影。

明明辛贛已经答应她,让她看见他的义无反顾的,可她为什么仍然需要忍耐分离?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背对着她,放下筷箸,“我还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莲心。”

他走回来,终于坐到莲心榻边。

他的手指轻轻拢住她的耳发,向后顺了顺。

明明是很轻微的动作,莲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忽然觉得颤抖。

“官家已被我说动,相信你曾抓到的武宁县丞与金人勾结的事情。待此事查清,连带着将韩侂胄之事揭发想来不算太难。只可惜韩侂胄应当也能猜到后果,约莫是不会令此事顺利吧。”

辛贛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话,“若我们能找到机会,随官家派去的人一同查案,随时为他们保驾护航,不叫韩侂胄找到空子,那么”

莲心不禁追问:“我们?”

辛贛被这问题问得方才那股忽然间闪过的若有若无的蛊惑之态都没有了,神色转为无奈,笑了下:“这不是重点吧?”

哦对。

重点在于,他们是因为官家宣召才来了临安府,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离开呢?

辛贛显然眼下也没想到什么好方法,尤其他自己为了查清真相还进宫当值的情况下。

宫中职位不是儿戏,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脱身的法子,“等这两日,我们好好想想方法吧。之后再说。”

说毕了,他本想再一次起身去拿饭食。

但已被又一次发现他话中重点的莲心拽住了衣角,“我们——?”

莲心拉着他的衣角,逐渐变为靠在他的腰边,仰脸看着他,“你不回宫里了吗?”

辛贛克制着理智,说:“是。”

莲心忽然就像个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人一样,想要推开一点这快乐,看看它的全貌,“那样不好吧?万一官家责备呢你还是回宫吧?”

扬起的脸白生生的,像月亮。

辛贛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鬓发都散乱了。却看得人的视线像是被凝固了一样,令人不自觉想微笑。

香炉里逸散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辛贛身体向前微倾了倾。

他用指尖轻轻碰住了她的鬓发。

像按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莲心的双眼亮得像溪底被冲刷了千万遍的黑石头一样,乌油油的,看着他,没有挣脱。

忽然就想起从前和莲心一群孩子在上饶,大家光脚踩着溪水玩耍的样子。

纤细的一条溪,只有流过的竖纹,连波浪都没有,但迈脚进去,站上一个时辰,脚腕却都要被冲得麻木了。

和缓的水,绵密地绞杀。

发丝在辛贛指下蔓延了满手。

月色如水。

好安静的良夜啊

真心话也像水一样,管也管不住,从月亮里咆哮着冲出来,击打在地面上。

辛贛说:“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

第122章 海,醋和心跳如雷。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脑海”叫海。

大脑里一片波涛汹涌,翻腾着。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然后又避开他。

叫你‘飞蛾扑火’,不是这么个扑法啊。

她心动如雷,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话语。迫切地想为自己压一压过于雀跃的心脏。

她说:“我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有什么可叫你留恋的啊。再说了,我们现在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关系,看来你对我和对韩哥哥一样,都是舍不得我们呀,哈哈”

莲心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故意拿这种话讲出来。

在这个时候对着他讲韩淲,和激怒他何异呢?

但奇怪的是不得不承认,当看见辛赣像被绣针扎了一下手指一样,面上闪过一丝刺痛的模样,她的心却落回了肚子。

辛赣还是很在乎她,她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这时候辛贛不说话了。

莲心心里又有点失落。

但窃喜盖过了这一点失落,她又笑嘻嘻挽住了辛赣的胳膊,仰头看他,“不过我知道,我在三哥心里才和韩哥哥不一样呢。我在三哥心里是第一位,比他跟你可亲近多了,对吧?”

这个夜晚的一切仿佛都因为莲心而存在似的。

因为她安全,所以夜晚变成了安全港;

因为她难过,所以夜晚变得波涛汹涌,有危险海物出没;

因为她快乐,所以夜晚最终成为了灼热的蜜糖,能抵过一切苦涩。

而因为被她抱住了,所以方才闪过的一点难过仿佛也不存在似的,看不见,摸不着,很快消散于辛赣的眼角眉梢之间。

他沉默片刻,蹲下来,握住莲心的肩膀。

“当然了。”

他很温柔,又有一点心碎似的,两眼看着莲心的肩膀,没有和她对视。

只笑着说,“原来你才发现啊。”

辛贛说留在府中,就是真的留在了府中。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第二日的中午,众人睡懒觉的睡懒觉,补眠的补眠,还没来得及聚在一起商量出个能名正言顺离开临安府一二三条计策,就被从上饶传来的一条消息冲昏了头脑。

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再商量计策了。

——吕祖谦病危,至多就是这个月末的事情了,韩元吉急召韩淲返程,见最后一面。

“三郎,此次虽是姐夫病重,确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你和莲心与我同行也就算了,辛叔父、范娘子等人也跟着一同回上饶,这样真的好吗?你知不知道,临安府里有传言说…”

回程路,颠簸的车上,韩淲忍耐了一会,见对面的辛家几人简直像毫无反应似的,还是忍不住问,“都说辛叔父…”

“说父亲触怒了官家,马上要被剥去官职。是么?”

这话从辛赣口中说出来,更令人无所适从。

韩淲咳一声,赶紧把话往回拽:“我知道那都是些市井传闻,他们就喜欢乱说。”

辛赣却摇头,“不是传闻,大概确实是那样吧。”

“父亲自被弹劾以后,始终没有得一个结果。我入宫后,明里暗里也试探了官家的意思,基本上是没有给父亲再为自己辩解的余地。想来官家削职之意已决,只不过顾忌父亲在江南西道的好名声,打算缓一阵子再下旨。现下自己辞官回上饶,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完侧脸看去。

看见韩淲震惊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辛赣只好将方才一直被撩起以便他朝马车的窗外看去的车帘放下,回过身,用更直白的语言道:“早晚结果都一样,还不如自请离去,至少还留些情分在官家那里,免得再受排揎。”

韩淲又看了看辛赣,和他身边的莲心。

“可你们一个在宫中做事,一个本该接手香药铺子,你们这样一走了之…”

在官家那里,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啊?

问到这里,辛赣和听见二人对话而瞧过来的莲心却都笑而不语了。

韩侂胄之事,实在危险。

能不令韩淲卷进来,也是保护他。

两人便没说这两日辛赣回宫向官家所叙述的、他们分别找的“前去平定社仓灾粮被韩侂胄手下私吞之事”和“找一块人烟稀少的地方为官家研制出爆炸时会有迷药雾气的火药”的去上饶的借口,只开始拉着韩淲要打叶子牌。

“韩哥哥别劳神,咱们来打牌!然后过一阵子就能到上饶啦。”

“你们是不是怕我因为姐夫的事难受?”

韩淲脾性是很好的,两人拖着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打了几局,他才忽然道,看着手里的牌,扔出一张“空汤”,“其实还好。姐夫的病势拖了多久啊,打从我小时候第一回见到姐夫他就是病怏怏的样子,流水似的药喝了一片海去了唉,生死在天,若真捱不过去,也算是免于再受病痛折磨了。”

莲心随意出了张杂牌,怪道:“那伯父伯母还愿意把你姐姐嫁给他?”

别说在医疗水平低下的现在了,就是在现代也没有父母愿意要一个身体有基础病的女婿呀。

韩元吉还放心地把女儿嫁给吕祖谦?嫁了一个病逝后,还又继续嫁第二个?

“阿娘不愿意,但最后还不是被爹爹说动了。姐夫那个人么,从年轻的时候就看得出通身气度绝非凡人,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恨不能是自己的儿子——这是爹爹的原话。”

韩淲专心看着自己的牌,随口道,“他惜才之心大起,一定要把他弄到自己家来不可,自然要把姐姐嫁给他了。”

这话听得辛贛叹了口气。

他是韩元吉的关门学生,早就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能更清楚。

随便出了一张“枝花”,便将手里剩余的牌都收拢起来握在右手,靠回了厢壁,“惜才之心大起,那就收他为学生好了。何必如此费神。”

韩淲话里的漏洞被辛贛挑了出来,哈哈笑了。

“少年大才,见之心喜,想留作接任人哪。”

他说出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一般的学生留不住,只有做了女婿才能名正言顺接他的班。三郎你是有辛叔父给你看着,要不然,估计也早就被我爹盯上啦。当了我妹夫,到时候得叫我哥”

听了*这话,辛贛面上先是淡淡的不愿多费口舌纠缠的样子,根本没有回复韩淲的话,也没有辩驳。

随后,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流露出一点警觉的神色。

他迅速看了眼莲心。

然后又撤回视线。

可看的这眼也已经晚了,莲心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

辛贛看得清清楚楚。

便将身体坐正了,拂开韩淲的手,道:“我是不会与你做亲戚的,你就别想了。”

韩淲十分不满:“怎么,嫌弃我家的女孩子?我妹妹也是上饶有名的美丽才女呢”

倒是莲心,这时候因为方才辛贛说出的那句话,脸色已经由海面上风雨欲来的阴沉迅速转为春风化雨,全然满意,没事了。

辛贛便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一边应付着韩淲的演讲介绍,一边活动了下肩背。

然而韩淲的灵感有时总是突如其来。

介绍家中妹妹的话到了一半,想了想辛贛方才的话,他忽然福至心灵,“噢。莫非你还真是不喜欢才女,也不喜欢美人?”

话音一落,笑闹喧哗了一路的车厢内难得地终于转为死寂。

就是在宫中斡旋时,也实在少有这样想冒冷汗的时刻。

辛贛活动了一半的肩背停住,慢慢回头看韩淲。

怎么就这么会问问题呢?

说他自己喜欢才女显然不对,他后背上现下还有方才被莲心目光烫出来的两个洞;

但要说他不喜欢才女别说能不能叫人信服吧,如果他这么说出口了,真的不会被恼怒的作词天才莲心杀人灭口吗?

莲心早非原先那个刚来到辛府之中的懵懂孩童了,自然看得出两人对话间的大问题。

打人别打脸,骂人不揭短。

真可恶啊。

——谁再敢提她的作词水平一个试试呢!

莲心摩拳擦掌,“韩哥哥,背后乱猜别人未来媳妇的人将来是要娶悍妇的,你知道吗!”

韩淲笑呵呵,“不知道。反正我娶媳妇,我爹总得问过我的意思,是不可能强塞给我一个悍妇的。”

“那不好说。万一韩伯父听说过我在临安府的大名,觉得我是可造之才,然后为了将我变成你们家人,也要将你嫁到我家里来呢!”

莲心打嘴仗胜率百分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她这狂起来什么都敢打比方的胆量,在临安府的多次胜利使她更加坚定了这一作战方式,并十分为之骄傲,“到时候咱们两个成了亲,我非得将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韩淲被噎了个倒仰,没话可说,只得朝莲心拱手。

而莲心得意洋洋,翘起了鼻子。

然而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到底还是牵制住了她,叫她没有全然得意,而是又在示威之余,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朝辛贛瞄去。

然后和辛贛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近在咫尺,辛贛轻轻看了莲心一眼。

简直不知为何。虽然她马上就撇开了视线,没有和辛贛目光长时间接触,但莲心却忽然像是一只后颈皮被捉住的狸奴一般,不受自控地缩头缩脑了起来。

而也是因为这个,更加不敢回视他。

目光究竟是什么?

简直比海还咸,比云还淡,比读不懂的古籍书页还锋利,比送完信的千里马还心跳如雷。

莲心咳了又咳,但一时间又不愿意觉得自己有错,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尝试着转移话题。

她指着外面,“那个,这个…咦,外面怎么好像有笛声?”

第123章 生气,好哥哥和《暗香》。

辛贛没说话,只拄着下巴,又看她一眼。

而他的一张脸上明明含笑,那种神态为何却令莲心不敢直视、只能连连干咳

这就是莲心眼下不敢细想的了。

因为不敢想,所以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说的“我只是在和韩哥哥玩笑”的话便堵在嘴边,怎么也没能宣之于口。

而莲心想和辛贛没话找话说些别的,最终也因为自己没说出的这句话而又被咽回了自己的口中。

莲心在车厢角落缩成一团,又是苦恼,又是莫名有点喜滋滋的味道。

她长长地、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唉。

左拥右抱,也是有苦恼的嘛!

小时候第一回正式认识韩淲哥哥时,她还是小孩子心态。

那时候觉得从此以后就能过上电影一样的“我的哥哥和他的三个帅哥朋友”的团宠故事,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现在正在上演的可不是她和什么帅哥朋友的爱情电影,而是变成了她和哥哥本人的感情纠缠

如果她的生活真的是一部以那样的标题为名的电影,那么现在观众一定在愤怒地要求退钱了吧?

不过等等。

莲心正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胡思乱想,其异状奇怪得招来了韩淲疑惑的一句“她身上长虱子了?三郎怎么不带她洗洗”后又恼羞成怒暴揍了韩淲一顿之后,忽然浑身动作顿住了。

等等。

外面是什么声音?

莲心竖起耳朵,去听车外面一缕缭绕不绝的声音。

方才是为了转移辛贛的注意力,她才谎称听见了外面的笛声。

眼下,外面却竟然真的开始有了笛声。

而显然听见这声音的并不只莲心一个人。

韩淲转头侧脸,不自觉将耳朵贴在车窗边。

而辛贛略一蹙眉,也终于从方才暗恼得连笑都维持不住的样子中挣出来。

他面上露出思索,“这笛声倒是熟悉”

随后视线在莲心身上扫过,却不期然和她隐含期待的视线交织了一下。

辛贛飞快移开了视线。

而只是不到一息的对视,不知为什么,莲心的心里便痒得像有猫在挠一样。

她忍不住面上的笑,膝盖轻轻碰了下他的。

辛贛不搭理莲心,也不再看她,只叩了两下车壁,叫车夫:“请停一下。”

韩淲疑惑:“你听出来外面是谁了?”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①’。能吹出这两句的情致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韩淲这才恍然:“原来是尧章。”

便从缓缓停下的车中跳下去,看向了远处的山尖。山上所立着的那身影轮廓,果然正像是姜夔。

他转身笑道:“果然三郎耳力过人”

正夸着,直到几息过去,眼前竟仍空无一人,莲心、辛贛没有一个跟着他跳下来。

嗯??

韩淲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车中有的人的本意并不是想留下来的。

——至少辛贛眼下不是自愿留在车上的。

他想要拨开莲心死死按在他膝盖上、阻止他离去的手,“放开,莲心。我要下车。”

莲心却不肯松手,反愈发在手上用了劲,直按得辛贛都双眉微蹙了,才朝他笑道:“你逃什么?”

“我没有逃。尧章在外面,在给我们送行。我们”

我们得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但后半句才说了一半,就被辛贛吞回了口中。

因为莲心笑盈盈的脸又向前招摇地凑了凑,离他愈发近了,“我们什么?从前没见你这么殷勤,甚至对我都没有这样子过。你倒是对他挂念得很呢。我可要嫉妒啦!”

但她有心思玩笑,辛贛却不想和她玩笑下去了。

听见已经互通了一半心意的心上人朝别人说要嫁给他,放在谁身上都是诛心之言,都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不再去接莲心装糊涂的调戏之语,看向她,说:“你知道我在生气的吧。”

莲心朝他凑得更近了。

而离得越近,越能发现他面容净白几近无瑕,那种色若春花的美,叫人不知为何,就是有种想要蹂躏一番的冲动。

莲心便果真伸出一只手,捏向了辛贛的脸颊。

而他抬眼看来,除了一点讶然和烦闷的情绪,却没有躲避开她。

手掐住了辛贛的脸颊,满手的触感比看起来的、想象中的还要好。

心里简直是志得意满了。

莲心一时心念电转,无所顾忌地产生许多讨打的心思。

但不过碍于车外还有人,才没真的付诸实践。

而这时候,她的眼睛、嘴巴离辛贛的脸颊只有两寸,再近一点,便能被他的睫毛刷到脸颊了。

她又嘻嘻笑,捏着辛贛的脸颊肉,心满意足,忍不住地调戏他:“什么,你生气了?好哥哥,我现在不就是在哄你么。”

“——哎唷!”

一声叫唤截断了韩淲在车外怀疑人生的沉思。

韩淲抬头看去,正好和趔趄着从车中爬出来的莲心对上了视线。

“你你扶着腰干什么?”

韩淲颤颤巍巍的,不敢置信看着莲心。

方才在车外这么半天,他都没顾得上和姜夔打招呼,就是因为眼前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莲心在一两年前还是个孩子,他好不容易开始接受了她已是一个长成少女的事实,为何眼下这么快就又来了新的能惊掉人下巴的新闻

还好没叫韩淲惊讶太久,莲心也还没来得及再次朝韩淲动手,辛贛就也撩了帘子下车来了。

“站在这里瞧我做什么?”

对上两人的视线,辛贛指着一旁的山峰,那里是姜夔笛音传来的方向,“尧章特地送行,我们去与他道别吧。”

韩淲赶紧“噢”了两声。

但这回他留了个心眼,虽走在前头,却是斜前方。

一边走路,一边朝后瞟,还是可以看到后方两人的全部动作。

而果然不负他苦心安排走位,莲心在后面大概是以为没人看得到,手竟搭上了辛贛朝她伸去的袖子!

然后!

韩淲独自走在前方,张大了嘴巴,暗自心情地震。

——然后他们的袖子竟然悄悄遮掩着连在了一起!

他们在偷偷拉着手!

韩淲且行且观察,并不时忽然切换到左视角,又切换右视角,经过长达一炷香的观察,他终于推理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们俩偷偷在袖子藏了吃的不告诉他!

把他当外人!

韩淲十分愤怒,又拉不下脸真去质问,便只好生着一肚子气,背着手越发加快脚步了

“你是不是真的该成亲了?”

山顶的小亭里,因为韩淲的一席话,姜夔终于放下唇边的那管玉笛,用关爱傻子、无奈至极的眼神看向韩淲,“谁告诉你是这样的?你推理半天,就推理出来这个?”

韩淲很不服气,“你说你是受李月仙李娘子所托,将信件来送给莲心的。那么不就是说明你近日与李月仙很熟吗?”

“虽然李月仙的夫君确实配不上她这样胸襟的女人,但人家到底是夫妻。你这么揣测,我一个男人倒无所谓,人家是个女孩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莲心便接过姜夔递来的信件,一边拆封看起来,一边头也不抬地同意:“就是,就是。”

完全忽略了韩淲在一旁摸不着头脑的“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啊”的抱怨。

然而信看个开头尚还正常,越看到后头,莲心面上的表情越奇怪。

到了最后,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姜夔,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辛贛。

辛贛从莲心背后伸来手按住信纸被风吹起的一角,低头去读。

只看了几息,便也忍不住笑了。

随后,他与莲心一同看向了姜夔。

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了然。

“你们怎么也”

姜夔一抬头,看见的就是这两人的目光,“做什么这样盯着我啊?”

“也没什么。就是看李姐姐一封明明给我的信中,却要多次提到姜哥哥你,难免有些吃醋呢。”

莲心朝姜夔挑挑眉,将信纸折起来,字迹都包在里面,施施然扇起风来,“姜哥哥,你说有没有道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明显有些意外。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闪过的神情。

和韩淲不同,听见这种话,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只笑道:“有没有道理,那也不凭你、凭我说了算。”

山上风大,他被吹得衣袂飘扬,配一管玉笛,看起来确实人才风流,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道理是由世上的流言说了算,由权势说了算。”说完,也不再看着几人,只倚着亭柱,安静看起了群山

直到几人离去了,下山走到了山脚,仍能听见山巅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越笛声。

以及顺着山雾盘旋缭绕而下,穿梭在山林中的飘渺的歌声。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②”

“他的《暗香》作了许久,今日才算完成,我们倒有耳福,第一个听着了。”

握着莲心的手,辛贛一边朝车边走去,一边道。

韩淲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今日方完成?”

莲心扬扬手里的信纸,“李姐姐昨日方写的信里还说姜哥哥昨日与她告别的时候还尚未完成这一阙《暗香》呢,自然是今日刚写好的。”

说完,自己却愣了下,下意识看一眼辛贛。

“何况看他痴迷之态,也不难猜到。”

辛贛和莲心对上视线,一笑,接过这个话题,“诗词一道,愈是悲伤失意,愈有造化。看尧章的样子,怕是隔两日连《疏影》都能一气作出来。”

韩淲被说服了。

外面也冷,他没有姜夔那种在冰天雪地里还能吹笛子的雅兴,摇了摇头,便一步迈上了车。

韩淲坐进了最里面。

而往日只要莲心出行,大家一行人的排列基本全是“女男男男”或者“男男男女”,也算是个男女有别的意思。

所以见韩淲率先上车,进了最里边,莲心便一点儿不着急,只等着辛贛上车,然后她最后上去。

可辛贛这次却没有动。

冬日的风盘旋不断。

几息过后,莲心发现了不对,奇怪地“唔?”一声,抬头去看身边的辛贛。

“好哥哥,你怎么不上去呢。”

她还残留在方才逗弄辛贛成功的快感中,也没多想,便笑着朝他挤眼睛,“难道在等我呀。”

辛赣“噢”了一声,面上维持着浅浅的笑。

“你先进去吧。”他说。

莲心一愣。

她先进去?她先进去,紧挨着的就是韩淲。

这么狭小的空间,别说辛贛肯定得不高兴,就是她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呀。

莲心一时便有些晕头转脑的,闹不清辛赣的意思。

但左右是不好上车的,只扒着车门框,小声:“啊…?”

“你不是要嫁给人家么。怎的现下连车都不敢上”

辛贛靠在车壁边,抱着胳膊。

他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来,视线和莲心相织,眼睛弯弯的,“你去呀”

噢——原来如此。

莲心眨眨眼睛,也笑了。

这么明显的气话,她要是还听不出来,那她也枉当了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多年电灯泡了!

——但是她要是不作妖,那她就更枉为一代混世魔王了!

莲心便作势就要往车上迈步:“好好!既然好哥哥都这么帮我,那我就不辜负你的美意,真去挨着他坐啦!多谢,多谢啊!”

第124章 日光,浓雾和“泥爹掌”。

多谢?

辛贛:“你”

他好气又好笑,面上虽仍然有些冰凉凉的,却已融化了少许似的,拉住了莲心的胳膊,便令她不能离开:“不要。别上去。”

明明知道是她着意逗他的玩笑话,但他也就是听不得这个。

谁要她“多谢”?

她要是真因为能接近韩淲而谢他,那么他辛贛又算什么?

辛贛握住莲心大臂的手沿着她胳膊的线条,轻滑下去,松松环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颤抖着交织。

莲心的心脏跳得一时快一时慢。

明明辛贛拉着她的手那么松,但她就是没有挣脱的意图。

而她闻见辛贛身上那股如兰似麝的幽幽香气,几乎有如实质,在她面上抚过。

但他的气味又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只能让她愈加渴望。

莲心看着他在领口露出的一点皮肤,忽然眨眨眼,一笑,道:“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上去。”

辛贛的视线,在莲心面上逡巡。

他轻扯动了下莲心的手。

做了她几年的哥哥,他比谁都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他思索了一会儿。

而这思索似乎只存在了须臾。

他便放弃了所谓的抵抗,声音很轻,倚在了车边,柔和看向她:“求你了。”

笑意像春风掠过干涸的土地一样,迅速丰润了莲心的脸庞。

想笑又不愿意笑。莲心拿乔起来,脚在车边踏上去一半,却背着手,扬着鼻子。

但到底还是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就故意拉长了声音,问他:“哦?不是你叫我上车的么。”

她洋洋得意,斜睨着辛贛,非要他承认,“三哥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唉,可怜我又要忍气吞声、受你指派,又要闻这股酸味。今个的风,是醋味的风呢”

可惜过犹不及,莲心今日的暴行到这里也真有些过分了——话说到一半,她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辛贛在鼻尖上轻捏了住。

莲心“嗷嗷”乱叫,手乱扑腾,瓮声瓮气,利落又不失谄媚地滑跪,“三哥,唉哟人家开个玩笑嘛嘿嘿,别说你玩不起?”

“真个小恶霸,怎么这么可恶”

辛贛都忍不住要叹气了。

他看一眼车内,又看一眼这个虽然行动上霸道却颇识时务的恶霸正亮晶晶眨着眼睛笑、几乎趴在他胸膛前的样子。

而到了和莲心的双眼对上时,辛贛真的叹了口气。

唉,这么近地看她,就是有天大的气、天大的委屈,也实在不忍苛责了。

辛贛到口的话便又全说不出,气也尽数消了。

想严肃也严肃不起来。

他只情不自禁看着莲心的眼睛,便也跟着笑起来。

“你故意的”

他想要抱怨,却到底还是收了这个意思,只收敛起心情,垂脸看着她,轻声质问,“到底想要我怎样?”

莲心嘻嘻笑,扳过辛贛的脸,试图细细观察出他面上残余的一点醋意。

但是似乎找不出。

辛贛显露在外的不高兴,就算被她方才那么逼迫,也只出现了一瞬。

可他是不是不知道?

她想要的,一直是那个一瞬间。

那个让他脱下冷静的外衣,和她坦诚相见的瞬间。

莲心叹一口气。

随即她想到什么,自己又振作起来。

至少现在和之前已有了区别,不是吗?

放在以前,她哪敢想象冰雪似的辛贛会露出这种火焰一样的灼烧端倪呢?

莲心便又高兴起来,嘿嘿笑着,推着辛贛上了马车,自己才随之跳了上去。

辛贛没得到回答,也不再问,只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倒退,将几人推着,一路到了上饶

上饶气候宜人,最是修养的好去处。

但这处盘踞着许多隐退高官的宝地,却并不能救回吕祖谦风烛般的性命。

从吕祖谦的病榻前退出来,几人都沉默了。

在这个季节里,上饶的空气比临安要湿润得多。

走在雨雾似的空气里,含氧量逐步下降。仿佛光是正常呼吸,就要比别人用掉更多的力气才行了。

大家便都安静着,披挂了满身的朝露,在空气里跋涉。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

左边韩淲的表情痛苦,右边辛贛的神态凝重。

韩元吉与吕祖谦交往甚密,作为儿子、学生的两人自然随之也与吕祖谦都有多年的情谊,亦师亦友的关系下,见到吕祖谦日薄西山,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她便不敢多嘴与他们玩笑。

只是自己思索着方才的场景。

病榻上的吕祖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只有见到过真正病危至此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病入膏肓的人叫做“行将就木”。

不光像是下一刻就要躺进棺木,他的脸色灰败得简直像自己也要变成一块木头一样。

那样的惨然,叫莲心这个与他没见过几面的人都忍不住哽咽。

不过。

莲心的思绪飘散着,想起方才的屋中。

除了神色担忧、凝重的韩淲、辛贛、韩元吉等人,屋中的另一个人却面色麻木,并不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波动。

——彼时韩元吉的妻子坐在另一边的榻上,冷眼瞧着众人,并不发一言。

而由于她向来是个闭门不出的性子,故而就算莲心曾在上饶韩元吉家很借住过有一阵子,却也并没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更不要提与她相熟了。

心里疑惑着,莲心看看身边人的神色,还是再次吞下了想问的问题。

她捏了捏辛贛的手,担忧地看着他的神色,又转头看看韩淲。

韩淲没有什么反应,兀自出神;

辛贛则对莲心的目光有像被暴烈日光照到似的反应。他从方才的状态里挣出来,回看莲心。

莲心握紧他的手。双眉蹙起,仰脸看着他。

空气太湿润了。

满地的青苔,满眼的雨,满脸的汗和水。

辛贛看着莲心,站住了脚,伸出手。

手指尖的雪白色只是一道晃神的亮光。

而他慢吞吞的,开始拿衣袖给莲心擦脸。

莲心闭上眼睛。

被水气凌乱黏在脸上的碎发被一一理好,收拢到鬓角。

被遮挡了的视野逐渐回复清晰。

莲心再次睁开眼时,看着平静的辛贛,嘴唇不禁动了动。

良久,她轻声说:“三哥,我就在这里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辛贛的手指擦过她的眼下。

半晌,他轻轻“嗯”了一声。

莲心看着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只是为了这一刻辛贛微笑的脸,她就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

然而莲心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日的眼下,她会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从没说过这句话。

“不不,我不在这里!我要回临安府啊!”

被举着一把铁耙的辛弃疾穷追不舍了小一刻,莲心又累又恐惧,别说声音喊劈了,就连魂都快吓飞了,“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你的手,刚刚摸过农肥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日看望过了吕祖谦,大家颇为伤感地各自作诗作词,回去便文雅地各自睡下了。

可就在今日,在辛弃疾修建好又修过一番的山清水秀、景色堪称壮丽的带湖庄园中,连鸡都刚叫了个开头,辛弃疾便兴冲冲来到各个孩子的房间,像拎鸡崽似的将众人拎了起来。

——随后,他要求众人随他一起在带湖庄园中的农田里耕地劳作,锻炼身体,以防久坐使身体积下病根,最终到药石无医、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他们那群郎君文弱,关她什么事啊!

怎么就被卷进这无妄之灾中了呢!

莲心满脸崩溃,欲哭无泪,唯有逃为上计。

奈何辛弃疾施行霸政,又身手实在敏捷,到底莲心还是被捉了住,不得不拿起手里的铁耙,开始清理农田边沟渠里所淤积的杂草和烂泥。

“你说爹爹之前就有这说一不二的毛病吗?”

沟渠边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杂草和泥,积攒到现在,重量可观,臭味也非凡人能应对的。

莲心忍不下去了,瞧着辛弃疾不在,便不再干活,而和一旁也因气味而双眉紧蹙的辛贛说起了闲话。

她一脚踩在田埂上,一手捏鼻子,另一手将钉耙扛在肩上。

但很快自觉像头名声十分不好的猪,便又无事发生般,将其拿下去,“这回别又是一时兴起,像之前督促着大哥早起练武一样,一开始穷凶极恶,非要大哥每日风雨无阻前去不可,而过了一阵子便一句不提了”

莲心嘟嘟囔囔:“要是这回也是的话,那么依照之前大哥被折磨成说话不阴不阳的样子,咱们怕也难逃一劫吧!都不知道他的兴头几时会消退,这可怎么好呢。唉”

说着说着将自己说服了,兀自一声声叹起气来。

辛贛擦了擦流到下颌边的汗。

他也停下了手里的农具,看了自顾自嘟囔着,偶尔砸拳于手心、偶尔又憾然长叹的莲心一眼。

首先,父亲可不是因为一时之兴消退了才不再坚持令大哥练武的。

其次,“——你没发现父亲现在开始转而督促你每日练武了么。”

只不过莲心大多数时间不用人叫就能自己爬起来,所以才叫辛弃疾积攒多年的缺德叫起床方法没处可用,屡屡对着范如玉嗟叹“神兵蒙尘”(并往往以被范如玉嘲笑“老头缺德”,随后两个人打起架来为结尾)。

莲心“嗯?”了声,思索片刻。

随后,她又不禁“嗯——”着换了个站姿,拿右手虎口夹着下巴,再次深思起来。

原本督促大郎练武,现下却转而开始督促她练武?

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瞧瞧,四处雾气甚重,远一些只看得见农田青青和人影朦胧,却看不清人脸和动作。

莲心心下像有了倚仗似的,一块大石头沉沉落了地。

她站到和辛贛并肩的一条水平线上,趁辛贛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

她挽住了辛贛的胳膊以免他逃开,随后身子一歪,拿腰和盆骨朝右撞了撞辛贛。

“你想提醒我,爹爹要招我当带湖园子的守卫呀?”

在辛贛的脸因恼羞成怒而一下涨红之前,莲心便像灵活的猴子一样飞快地躲开、退到了离辛贛足有八丈远的地方,笑着嚷嚷,“多谢你啊小郎君,等姐姐当上守卫,挣了大钱,一定对你好,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听莲心说话经常有这样的效果,该生的气也不生了,该笑的嘴角也不笑了——只想立时追上去,给她的嘴捏住!

辛贛又是好笑,又是想问个究竟,也放下手里的农具,迈步朝莲心追去,“你是我的什么?你说清楚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管谁叫‘姐姐’”

而莲心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不上当,只敏捷跑远了。

追逐了一会,辛贛都拉住莲心手腕了,两人还没对“叫姐姐”这件事讨论个清楚的时候,韩淲的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你爹来啦!”

他满手满脸的泥,一边朝两人扬扬下巴致意,一边支着双手,风一样跑过两人,转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只留下莲心和辛贛满头雾水,不知该先叫辛贛争辩“谁是姐姐”,还是叫莲心争辩“谁是我爹”好。

而这疑惑直到两人看见远处浓雾之中,渐渐由远及近,现出一道愈发清晰、熟悉的高大身影时,才终于消退了。

辛弃疾桀桀怪笑,张着沾满河泥的手,朝两人奔来:“都来尝尝老子的催活第一招——泥爹掌!”

莲心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韩淲话中的意思,赶紧拉上尚对着辛弃疾浑身散发臭味的样子大皱眉头而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将至的辛贛,转身就跑。

她大惊失色,且跑且慌张回头,“怎么还真迷上谐音梗了!”

被杨万里上身了吧你!

——真是够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125章 雀跃,擦手和“放马过来”。

和辛弃疾一番追打毕了,莲心的腿也酸了,手也抖了,就连脸都成了花的。

结果最后还是被辛弃疾捉住,押送到了田边,继续干活。

偏偏辛弃疾这糙汉作风从来没有变过,没注意到莲心脸上的泥道道就算了,还颇为洋洋得意:“你爹我对你够好的吧!见你逃干活都不肯说你,真个慈悲人!”

呸,好什么好!

莲心弯着腰,一边捞杂草,一边背着辛弃疾翻白眼。

糙汉如你,真想不清楚你是怎么能有三哥这种齐整儿子的

——叫人脸上带着泥巴干活,这是人做的事么!

既然辛弃疾逮着莲心一个人不放,一旁本就是来作客的韩淲、赵蕃、翁卷等人便都正大光明扔了农具偷起了懒,在一旁一边围观,一边嘎嘎嘎。

最后还是辛贛看不下去了,摸遍全身,终于找到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找来清水,将帕子打湿。

随后,半蹲在莲心身侧,按住她的下巴,帮她把脸擦了干净。

脸上的皮肤一点一点能呼吸。

那种干涸覆盖的感觉终于消失时,莲心也重重呼出一口气。

舒服了。

辛贛帮她把最后的脖颈也简略擦了擦,但没太往里面,只止于下巴下方一指宽的范围,“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

岂止好多了,现在莲心才终于从方才因为被泥巴糊住而心情烦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身体上的脏污叫人不安,常常也影响着本人的状态。

能细致若此观察到这一点的,也就是辛贛而已了。

莲心又悄摸摸瞪一眼不远处背着手开始对韩淲、辛大郎等一众人监工、不时发出“歇得差不多了吧”“挑些水来”“犁一犁吧”的辛弃疾。

就爹爹这样,就是给他十个百个时辰,也发现不了!

——活该你昨日被阿娘赶去了书房睡觉!哼!

手指间一凉。

莲心从方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低头,看向正认真帮她擦干净手指缝里脏污之物的辛贛。

带湖庄园占地极广。茫茫的田野,放眼望去都看不见这一片农田的边际。

在一众因被辛弃疾拉来做苦力而灰头土脸、面色黑红焦黄什么颜色都有的人中,只有辛贛依旧肌肤莹白的,站在一片阴沉天际下,格外打眼。

莲心忽然就有种莫名满足的雀跃感。

她看看站在农田一边的韩小娘子。

又看看农田里的一群汗流浃背的狼狈郎君们。

真的到她和辛贛在一起的那一天,谁都得羡慕坏她了吧?

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莲心甩甩脑袋,又赶紧挥散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不愿再沿着这个思路想去,便也在田埂上蹲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歪头看着辛贛的脸。

她的右手被辛贛握住,正在清理。

便拿左手按住了辛贛和她交握在一起的右手。

“三哥。别忙了。”

她轻声道,“我也给你擦。你看你的手、脸,也都脏了都没原先那么白了。”

辛贛没有立刻松手上的劲,仍专心于手上的工作,以为莲心是耐不住性子,又在拿他开玩笑解闷,“莲心,再等片刻,很快就好*了。”

莲心便又故意道:“真的,不骗你。你脸上都是土,可黄了,都不好看了呢。”

“我可看不下去。让我来给我家美名远扬的三哥恢复原貌”

莲心笑嘻嘻的,又反握住那方帕子,从辛贛手里用力抽了一下。

而这一回仿若顺水行舟,指间再无阻碍。

莲心顺利地将帕子从辛贛手里抽了出来。

她看着辛贛停在原地的手,一边拿帕子再擦,一边用指腹好奇地去按他手背上微微看得见轮廓的紫色血管。

很纤长。

很有弹性。

仿佛再按用力一些,就能截断他的血流一样。

莲心现在仿佛就掌握着这样的权力。

而这危险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莲心便又回过神来,朝神色有着一些怔忡的辛贛抱歉笑笑。

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像是在柔软地斗法一样,辛赣的手指隔着湿润的帕子虚虚反握住莲心的,轻轻再擦,随后莲心再次反握,用力地捏回去。

手指不停交缠着。

水气和空气交缠着。

心也交缠得不成样子、一塌糊涂。

自我陶醉没人理,辛弃疾这时候才终于醒了醒神,正眼一看,视线停在了辛贛和莲心交握的手。

莲心五感敏锐,被辛弃疾盯住了,即便半侧身没正对着他,也浑身立刻一僵。

一息,两息。

莲心赶紧抽出来手,一瞬间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

“我我们刚刚没做什么,只是在想”

她没顾得上别人,只顾着看辛弃疾的眼神,“想想怎么一起”

一起什么呢?

其实不就是一起拉手吗!

莲心编不出来瞎话了,勉强撑着磕磕巴巴:“一起”卡住了壳。

罢了,这些掩饰都没用,还是先发制人算了!

便跳起脚,抱怨:“哎呀,不是我说,实在是爹爹你的要求太离谱了!我们为什么非要做农活呀!提前说也没说,上来就叫人干,凭什么不干不行!我要回临安,我还得回去报仇呢,没有心思和你胡闹!”

“噢?一起——你们还想一起联手反抗?太低估你们爹了吧。”

看见莲心的表情,辛弃疾却露出了恍然神态,哈哈一笑,一掌劈来,“小莲心,说什么报不报仇的居于带湖期间,哪一日你能不被我打败,你就可以不再继续做农活。谨记,不必留手,也不要畏惧,待你同时做到这两点,就是你出上饶、回临安的日子!”

掌风极快,以莲心现下的水准,是根本避也避不开的。

她被一掌劈得歪歪斜斜,连退十数步,终于身子一歪,倒在了辛贛的臂膀里,“啊?”

莲心仰头,看着远处的辛弃疾身影。

真是疼啊,也真是不理解辛弃疾自打他们回了上饶之后就开始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

做农活是什么意思?

他卸了任,不再有官职在身,但其他人还年轻,正是闯的时候,把时间都浪费在种地上算怎么回事呢。

就像辛大郎,要想继承辛弃疾的衣钵,必须得入仕培养人脉,但辛弃疾将他和她一起拘在庄园里做农活,入仕从何提起啊?

等等。

除非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扶着莲心的肩,令她站好了,“父亲。”

辛弃疾本要离去的身影停住,回身。

辛贛看着他的身影,起身淡淡道:“你已经决定了。何必还要费劲搞这一出?”

辛弃疾严肃的面颊便忽而转为得意。

他哈哈大笑起来,遥遥一指辛贛和莲心两人。

随后不再说一字,洒脱离去了。

看着辛弃疾,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直到身边的众人也摸不着头脑地四散而去,莲心才转了下脖颈。

她慢慢把脸转正了,仔细观察一番身边人的面孔。

“噢。原来如此。”

“看来你也发现了。”

她的身体忽而放松下来,瘫在辛贛臂膀上,哼哼笑,“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爹爹是真要把我扔在这农田里呢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爹爹动了要将衣钵传给我的心思的?”

四下万籁俱寂。

没有人听见莲心惊世骇俗的这一句,除了辛赣。

但他并没有表示出惊讶。

“我想,他去年冬日在上饶时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未必坚定,毕竟大哥是他多年以来属意的继承人。”

根本不用多说,辛贛就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讲话慢慢的,也很平静,“但是方才,大概想法才终于成了型嗯,非方才所见,不能下定决心…也在我意料之内。”

说到这里,看莲心对最后一句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辛贛不解释,只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感觉出的。”

莲心老老实实:“就刚刚。我哪敢想过爹爹会想拿我当传承人啊!”

传承,可不光是指什么家学秘技,金银财宝,一个贵胄,所能传承的最有价值的就是他的人脉。

比如能帮莲心复仇的多位临安府大人物,比如飞虎军的认同。

这种东西,传给血脉子嗣都需要慎重选择哪一个,更别提传给外姓人了。

而要说到传给一个外姓的女孩子,则需要史无前例的决心。

她此前只是看着大郎接受辛弃疾的严苛教育,从没将自己代入这个角色,所以自然无法想到这一层。

但就是在栽进那个香气馥郁的怀抱的一刻,一道忽然的明悟在她脑海中乍现。

从前的犹豫,和现在的决心,是什么改变了辛弃疾的想法呢?

“原来如此”

莲心看着辛贛的耳廓,嘻嘻笑起来。

她的嘴唇贴近了,在他通红的耳边说话:“三哥,原来我借了你的光呢?借了和你在一块的光,所以爹爹才下定了决心。是这样吗?”

皮肤白也有不好的地方。

脸红起来格外明显。

那一种绯红色简直像一把火,不光烧红了辛贛的耳朵,也开始逐渐蔓延上了他的眼角。

好在虽面颊绯红,辛贛说话好歹不结巴,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又为莲心镇定擦起手来:“和我只有很小一部分关系。父亲还是因为你本身才下决心的。”

一小部分原因?

那爹爹还是因为看见他和她确认了她会彻底成为辛家人,所以才决心传给她的嘛。

莲心觉得有趣,离他的耳朵更近了,几乎要碰到似的。

火烧得烈,直烧到脖颈。但烧到多下面却不知道,皮肤全被缎子给遮挡住了。

莲心心里好奇,下手又快,像道影子一样伸手,将辛贛的领子向下剥。

虽然立刻被辛贛清清淡淡横过来的一眼给顿住了手,但到底该看的已经看到了。

莲心窃笑起来。

“整个脖子都红了,还装呢”

莲心盘踞在辛贛身边,手从他的衣领上收回来,转而搭着他的肩。

仗着带湖边雾气浓重、十步以内便不能见人而放肆,轻轻朝辛贛耳中吹一口气,“三哥,你说你也不警示爹爹一下子。万一我收了爹爹的人脉衣钵,结果最后得了手就把你给甩了、就跑,那可怎么办?你就这么放心我?”

“那就是我该费心思的事了。”

辛贛微微偏转过头。

而他一张面庞明明还是明净清淡的模样,那静静的一双眼中却日益像生出了一片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