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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海,深而惊涛骇浪,其中存在着的漩涡,仿佛真能将人吸进去一样。

“方才父亲令你不要留手、也不要害怕他,到了我这里也是一样的话。”

辛贛将莲心的最后一根手指擦干净,轻声说完,抬眼,那双眼将莲心吸到另一个世界,“——放马过来。”

风声呼啸,雾气缭绕。

在带湖波浪起伏的水波声中,莲心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随后,那个笑越来越大,逐渐蔓延了整张脸颊。

她不答,只低头,又捏捏掐掐手中辛贛的五指,又兀自拿帕子轻轻擦了起来。

明日,以及很多个明日,就是在这样的擦来擦去之中溜了过去。

第126章 痴儿,默契和心口耳。

转眼间,韩淲一行人回到上饶已有许久。

日子在去带湖作客、被辛弃疾逮住做农活、使尽手段溜走、被莲心辛贛逮回、大家一同在农田中聊天干活的状态中不停切换着,也飞速流动着,眼看着就到了除夕夜的前一天。

临安府近日乱糟糟的,好似传来了不少大人物斗法的消息,只是余波就足够惊骇人。

好在韩淲只一心管顾自己的事,上饶又离临安府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使他既能听得见消息,又不至于被风波波及。

何况他除了自己要做的诗书功课之外,还要日日自找苦吃似的去带湖进行一番“去做客-被逼迫干活-逃走-被捉回来继续干活”的流程。

身体上的累使得他每日回到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空去多想朝局如何。

但就是这样,在这读书、侍疾、做农活的平静得近乎盲目的日子里,他最近还是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辛贛和莲心的状态不对劲。

长时间的二人独处,私语,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的眼睛。

从辛贛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再装不下莲心之外的女孩子。

而莲心么,和从前也有些不一样。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他身上。

“就算是,那又关你什么事?”

赵蕃紧皱眉头,撂下指尖夹着的黑子,头也不抬,“仲止,别做多余的事。”

韩淲没怎么看棋盘,注意力也不在棋上,随意扔下了一子,笑道:“哎,你这话可就伤我的心了啊。我关心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怎么就算‘多余’呢。”

“妹妹”赵蕃将棋子夹着,仍在斟酌,久久不落子,“你确定你是把人家当作妹妹没错,对吧?”

片刻,赵蕃终于想出了下一步棋,落子,又一次开口,“你这个‘妹妹’,小时候是黏你黏得厉害,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你别粘连不清,明摆着人家和三郎走上正路了,还去搅扰人家。”

韩淲仍维持着赵蕃一落子就立刻跟上的胡搅蛮缠棋风,而口风也没好多少,“我哪里胡搅蛮缠,只不过招人爱了些,也不能叫我因此避着人走吧。作为哥哥关心都成‘搅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自己说着也觉得可乐,便捧着肚子笑。

赵蕃今日讲话却不留情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适应小莲心长大了和三郎更亲近,你可以做些事情没问题,但别给人错觉、别耍弄人家真心。”

“你真此心澄澈的话,下次小聚,把你和晁家女孩子的事告诉所有人。”

韩淲没答“晁家女孩子”的话,只道:“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这样?好你个昌父呀,就会向着三郎说话,揣测我。我多大的人了,和一个妹妹年纪的小娘子能耍弄什么?”

能耍弄什么你和三郎两个人,脾性从小就有显现,一个万事不过心口耳,一个执着之心几能穿石。

但谁也没想到,人长大了,自诩洒脱的人有时对自己不诚实,执着的人反而看得清内心。

思考的间隙,赵蕃看了一眼满面不在乎的韩淲。

像你,打小的脾气就是追求洒脱过了头,想要的从不说想要,失去的反觉得珍贵,我还能不知道?

你们两个若因此对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灾难

棋盘上黑色蔓延,韩淲已显颓势,赵蕃便也懒得和这极少认真的好友对弈下去,将手中的黑子扔回瓷瓮,另择了个话题,“罢了,反正我知道你已听懂我的话了,自己好好想想吧。对了,你知道三郎最近在忙些什么吗?看他房中的人进进出出的。”

“确实。常常有外客到访。”

韩淲沉默片刻,忽略了赵蕃前半句话,只摸着下巴,用惯常的表情思索,“但三郎离开临安府后,是不该有这么多外客的呀”

韩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离得近,近日,他日日去带湖园子里作客,十次里总能遇见两三次辛贛与操着一口并非本地人口音的人交谈。

上饶讲吴语,与他讲话不同,只有临安府的人才有那种口音。

而在这临安府不太平的关头,辛贛为什么会和临安府的人交往如此密切呢?

唉,罢了罢了,总归三郎在大内行走一趟,已经在官家面前挂了名号,大约不得不用公干的名头才能出来,也能理解。

想不通便不想了,想想最近更大的一桩新闻。

——因为听说了辛弃疾被迫辞官隐居的事情,陈亮、陆游和朱熹即将来到上饶作客,与众人一同度过除夕。

“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①”

事实上,和“陆游到来”这件事比起来,可能还是“陆游作诗”对于莲心更有震撼力一些,她扔了笔,连信都不写了,只在榻上直起身子,“陆伯父又开始写悼亡诗了?!”

“本来也没停呀。谁不知道,陆公辞官隐居这一年里,又有不少佳作。文坛众人都对他颇有褒扬呢。”

外面下着雪,噼噼啪啪有竹子被压弯的声音。

风也从窗缝里漏进来,叶叶灌好汤婆子,往坐在被衾堆里的莲心怀里塞,“莲小娘子,你又生气啦?不至于吧,反正在临安,你不是已给唐大娘子洗清了名声,叫大家知道她不是因为陆公才郁郁而终的么。这就差不多了,总不能真连悼亡诗都不让人家写吧。”

好歹人家也是一对真心实意过的鸳鸯,咱们外人何必如此义愤填膺呢?

叶叶小心地打量莲心,试图用眼神传递出不好说出口的意思。

是啊,过去确实是真心实意。

可真心实意不代表真的是好事。有的人的真心实意,更像爱怜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不是爱怜一个真实的人。

你见过顾影自怜的人,会真的伸出手去触碰水中影吗?

陆伯父为唐大娘子如此神伤,可他真的为唐大娘子做出过什么呢。

莲心看着案上茶盏中升起的袅袅水雾,默然不语。

想到临行前曾去到李月仙母家的一番长谈。

那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月仙缄口不言却满面焦急,一定要把她拉到李家中。

本以为最多是事情终于解决后的轻松告别,但却没想到会听见从未意料到过的陈年往事。

“——唐琬和唐二娘子你竟根本不是亲姐妹?”

莲心大惊,“看之前你们母女为了唐琬之事来回奔走的样子,就是亲姐妹怕也难做到这样,现在你却说你们根本不是?”

“唐琬的母亲也姓李,但却并非我李氏,而只是寻常百姓家。我与她都有李氏女作母亲,又有唐氏郎君作父亲,当下结拜为同姓姐妹,以我二人的排序作新的排行,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那时候,唐二娘子满面的颓色,骨瘦如柴,几乎和上回所见的贵妇样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叫莲心格外的疑惑——明明事情已经解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令她如此悲伤?

同样,她也不能理解为何她会忽然转而讲起古来。

“我家中以旧朝血缘为傲,轻易不肯与外人缔结婚约,只与祖上就曾多次联姻的表家定婚约。月仙、我,乃至我母亲、外祖母,全都嫁给了表哥或表弟。而也许和这个有关家中有时便会生出畸形儿。”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当今官家被封皇太子那一年,临安府之中暗流涌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连小儿啼哭都少了——太上皇笃信吉凶之兆,谁都害怕成为被太上皇迁怒的那个‘凶兆’。而那个时候,我怀胎九月,即将生产。”

说到这里,莲心和其余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的故事走向。

她面上已经显出不忍的神色。

但唐二娘子仍继续讲下去,一口气连贯着,像是不一鼓作气就无法继续了一样。

“对,就像我家中的有些长辈一样,我最终也生下了一个痴儿。婆家怕被她牵连,紧紧相逼,要我将她扼死在襁褓之中,以免受到宫中诘问。月仙的父亲那时候已有外室,不会帮我,可她到底不是畸形儿,那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啊!唉那个时候,在我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是唐琬帮了我。”

“她把我生下的痴儿抱回了家。也因为这个,唐琬与陆游的母亲爆发了自嫁进家门里的最大一场争吵。当我斡旋过身,带上经营出的产业要去陆家将孩子接回家时,却才获得消息,她已经被陆游休弃那个时候,就算我把再多的家产赠给她,又能挽回什么呢?”

唐二娘子满脸都是眼泪,“她是被我害的啊!”

“现在好了,上天也可怜我,叫我遇见你这个肯帮忙的孩子,叫唐琬的名声终于洗清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么多年的悔过,我已经没法继续骗自己我就是害死唐琬的帮凶。只有到地下偿还罪孽”

唐二娘子喃喃,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有些魔怔的样子了,“谁都别拦着我。谁都拦不住我。”

莲心这才明白李月仙为何要将她拉来李家。

在这真相终于大白的时候后,唐二娘子放下了心里的担子,竟已有死志!

莲心不敢看李月仙的脸色,因为她已看到了唐二娘子脖颈中的那一道发紫的勒痕。

她背后冷汗直冒,连重话都不敢说,只委婉:“那么,那时候陆伯父没有说任何话吗?”

“他说话了,他作出了七八首传世名作,句句凄婉怀念。他只是没有动作”

唐二娘子的眼睛涨红了,语声凄厉,“好深情啊,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为姐姐抗争,姐姐就不会被休弃!”

李月仙低声道,“阿娘,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明白么。能作为而不作为,害死姨母的明明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你不去惩罚他,为何要惩罚自己?”

唐二娘子那时候尚怔忡着:“事情已经解决了,该惩罚的已惩罚了”

“但你若死了,陆公仍能源源不断地写悼亡诗,今时今日我们所做的澄清,过不了三年就会被忘掉。你能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这莲心小娘子会继续帮忙澄清的”

“唐二娘子,我不能。银货两讫,李姐姐已将香药铺子给我,她托付的事情我也已做完。”

莲心接收到李月仙打的眼色,赶紧收回到嘴边的话,转而换上冷淡面色,“剩下的都是娘子的事了。”

唐二娘子的面色便终于由惶惶变了色。

而之后的事,李月仙也通过信告诉莲心了。

——唐二娘子已经振作起来,培养人脉,开始致力于找陆游的碴。

唉,过去的事,都是债啊

而到了眼下,当时的随口一言,也真成了现实。陆伯父再作悼亡诗的事若传回了临安府的李家,不知道要闹起多大的风波呢

莲心叹口气。

而接下去的思路因为打帘子的声音和吹进门挟雪的一阵冷风而中止。

“听见了。”

不待莲心将焦灼的目光投来、开口说话,辛贛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道,“我在门外听见你方才的话了何不询问李娘子,由他们家给些建议?”

也有理。

莲心松了口气。

论理来说,陆游写一写悼亡诗,并没有什么错,因为除了李家人,已经不剩谁知道他当年休弃唐琬的内情。

再闹下去,全是家事。

而眼下对于这家事,她已不宜再插手。

还是叫李月仙自己来处理吧。

莲心一边拿起笔,一边含着笑睇了辛贛一眼。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他会这么懂她呢?

从前没细细想过,但好像总是这样的——辛贛总是适时知道她想要什么,然后出现,帮助她。

但想一想他就算在宫中时也有空了就看她在家时爱看的《碾玉观音》,这种爱好脾性几乎交融的默契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她好像就变成这一片领域的帝王。

一切的目光、话题、时间,全部围绕着她转

是这样吗?

莲心贴着他坐下,眼睛紧紧盯着他。

大腿紧贴大腿,这样的亲密,简直有些过了头,但自制力很难在独处的时候冒头。

她便愈加过分,连手臂也紧贴起来。

“对了,你对官家的说辞,不是说来上饶是来查证‘社仓’贪污之事的么。你是怎么打算的?知道你一定是找了临安的人做内应,但真是猜不到你找了谁。好好奇呀。”

辛贛不着急说,先轻推了一下莲心:“别这么”近。

“我们还是这样坐吧。”他撤开了一点距离。

莲心一愣,旋即大怒。就连方才好奇了许久的“临安府内应”都抛到了脑后。

好啊你辛贛!果然男人都是不禁夸的!

他竟敢推开她!

第127章 悔意,登徒子和梅开三度。

“嘶…”

辛贛想到莲心也许会发脾气,但想不到她真会上手挠人。

他在颈侧抹了一下,看看指尖的血痕,面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

随后也不挣扎,叹口气,就任莲心那么掐着他的脖子,人也卸了力,脸偏向窗外,有些失落地讲话,“非打即骂,你的意思,我明白。原来是讨厌三哥了啊…”

哎呀,这…

莲心哪见过这阵仗,看到辛赣美丽的一张玉面上露出神伤的忧郁气息,心下简直像油煎似的难以忍受。

她赶紧放了手,“不是,不是那样的…”

“我没想伤你,方才纯是意外!”

莲心着急慌乱地和他解释,“三哥,你别难过嘛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莫名舍得去打你嘛。”

说完,看着辛贛面上难掩痛楚的神色,莲心便又离他近了许多。

身子和身子又紧贴起来,手臂也挨着,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一样。

莲心半倚在辛贛身上,仰头瞧着他脖颈处被误伤的一痕血印,手轻轻按了一下那处,“我痛吗?要不要我找爹爹要一管药膏来?”

“还好,流血不多。没有父亲前日因为偷袭你时被火药炸伤的伤口严重。”

被莲心挽住了胳膊,辛贛本就已想笑了。

再一想到前几日辛弃疾偷袭不成反被烧了头发的狼狈样,就更没忍住,双眼弯起,“倒是这两日父亲都不来田间偷袭你,转而只在高处的植杖亭远远监工了,我看你还是别去找他为好噗。”

说罢,还是笑了。

虽然很快就又将笑意收了回去,但到底笑意无法隐藏,已淌了满脸。

“你、三哥你讨厌啊!辛贛!”

一瞥见辛贛脸上的样子,莲心也不是傻子,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一把撒开辛贛的胳膊,恼怒着跳脚起来,闹腾得简直像冷水进了油锅一样,“辛贛你耍我是不是!越来越和爹爹学坏了!”

说着这回动了真格,饿虎扑食一般朝辛贛扑去。

辛贛倒是想躲,奈何莲心在辛弃疾连月的督促和偷袭里愈发练出来矫健敏捷的身手,根本没有给他闪躲的余地。

只消两三下,洋洋得意的莲心便整个人扑坐在辛贛腰上,将他整个人都压倒,一双腕子也被莲心牢牢卡住着举起过头顶而制住了。

真不知父亲教莲心武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她这武功占便宜的会是他自己儿子。

辛贛心下无奈。

眼下两人的姿势实在不合适,但他又深知莲心越被阻拦越起劲的牛脾气,便也不挣扎,只任莲心掐着双手手腕,一笑。

“随便你怎么样吧。左右我也见了一整日的人,正困着,在这里睡一觉也就罢了。”

说完将两眼一阖,便真要睡觉了。

也正如他所料,莲心的脾气向来只会硬碰硬,不会斡旋。

碰了个软钉子,便有些讪讪的,不像方才恼火了,只仍试探了一句:“你敢睡觉,那我可就看你的信件了”

“我有什么不能叫你看的。”

辛贛仍闭着眼睛,略挪了下腰,但因被莲心紧紧按着不许动,便也又罢了,“莲心,你压着我,我跑不了你且松些手腕吧,写了一日的字,哥哥手腕很痛。”

手腕处传来因酸疼而抽搐的肌肉不似作伪,莲心便也对辛贛下不去手了,乖乖松开手。

但辛贛还没松一口气,刚要起身,莲心却又将上身也压了下来。

重量猛然一增。

辛贛不得不又回到方才受压迫而平躺的姿势。

他睁开眼,询问般回视莲心。

“你狡猾得很,好不容易逮到你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叫你跑了。”

莲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辛贛身躯上,笑嘻嘻地趴着,只有脸和脸之间距离两拳距离。

太近了,近得呼吸可闻,就连莲心讲话时的气息都一阵阵轻快又柔软地拂到辛贛的面上,“到底给我不给我?把信给我,或者你快直接告诉我,你究竟选了谁做你的内应!”

明明是很霸道的话,但辛贛却没法说一点反抗的话。

在宫中灵活斡旋的心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他真是怕了她了,拿她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好,我告诉你那你先起来,我才能去拿信。”

莲心果然便放了他,令他起身拿了案上的信来。

直到看到信时,才不禁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就连本有的调戏之意都淡了许多去。

“——什么,竟然是他?他和你,不是应该有仇吗?你们很熟?”

“不熟。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我死的人。由他帮我在临安府盯着社仓之事的进展,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辛贛被莲心松开了,人却没起来,只长发披散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一边垂脸整理自己散乱的衣襟,“熟与不熟,无足轻重。因势利导,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

莲心听了这话却不高兴了,侧过身子不看他,觉得他讨厌,“错了,待诏郎君。最不希望你死的,另有其人。”

辛贛一怔。

“我说的是外人。”他对莲心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很敏感,所以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身子前倾一些,将手支在身前,歪头去看莲心低垂的脸,“莲心?我当然知道是你最不希望我死。”

去年的重病,让他看清的并不只是心意,还有许多别的。

就像浪潮退去后才会显现的贝壳一样,外人和自家人,在患难的时候才能显出分别。

莲心便笑了。

但就在辛贛也因为莲心面色的改变而双眼弯起来时,莲心却又忽然脸色一变。

随即,又是一股猛虎下山的巨力。

——梅开三度,又是一股重力压了来,将刚起来身的辛贛半压在榻上,只有手肘半撑着身子。

反复这么几次下来,辛贛倒也算习惯了。

所以莲心又来一次,他也不算太惊讶,只耳朵有些发红,好笑看着莲心,“你说话不算话。”

莲心嘿嘿怪笑:“恭喜你,咱们认识这些年,终于发现我的真面貌啦。”

便又鼻息嗅嗅,埋头在辛贛的颈窝里,闻起了味道,一边小声抱怨:“谁是你内人,你个登徒子”

也不看看现下究竟谁更像登徒子

辛贛叹了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有所觉,眉心微微一蹙。

他推着莲心的肩膀,令她起来。

随后转头,看向半启了一条缝的窗子。

月光像水波一样,慢慢荡进来。

而目光也像水波。

辛贛和莲心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发现了不对。

窗子原本是紧紧关着的。

——有人看到他们了

但嫌疑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锁定。

除夕当日,辛弃疾在带湖招待各方来客,尤其是包含陈亮在内、许久未见的密友们时,因嫌小孩子们碍事,便先一人发了个荷包,叫他们去大街上玩,不许再去烦他。

其它的年轻郎君娘子在一旁玩了几局双陆等着,莲心飞快练完了武、做完了当日的农活,便与大家一起出门去了。

当年创下的“去知社”,除了姜夔不在,再度聚齐。

陆子坦仍是旧年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面色因为长途跋涉而看起来疲惫了些,眼睛却照样亮得惊人,笑起来牙齿洁白,“莲心,三郎,许久不见,你们家中可有什么新消息、好消息?”

这个嘛。

除了辛弃疾被除了官职,辛家是没什么新消息了。

看着辛贛和莲心面上的表情都转为“呵呵”,韩淲赶紧及时出来打断。

“对了,子坦,我倒是听说你爹爹明年要给你哥和你一块定下亲事。看来家中最近宽裕不少吧?”

本朝娶亲耗资甚巨,陆家郎君生得多,花费也大,两人哥哥娶亲时,陆游借遍了包含韩元吉在内的一众好友,最后才凑够了钱。

今次一看,显然是家境富裕了。

“爹爹卖了几幅画和真迹。”

陆子坦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瞒大家,只赧然笑了笑,“日后等我和我娘子挣了钱,跟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画买回来吧。”

赵蕃起哄:“还没过门呢,就喊上娘子了!我们是不是该提前祝你喜得麟儿呢?…”

大家便哄地笑了。

其中数莲心笑得最大声,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东倒西歪,连人都快挂在辛赣身上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莲心笑声太猖狂,陆子坦被笑得满面通红,便连羞赧也没有了,忍不住朝着她追打起来:“笑什么!我不叫‘娘子’,难道叫‘夫君’啊!你个吃了笑豆的!…”

但在混不吝这方面,却没有人比得过莲心,“你非要叫人家‘夫君’,那我也不意外。毕竟是你嘛!…”

便坏笑着躲过陆子坦的一掌,跑远了。

陆子坦自然不依,就和莲心拉扯起来。

偏偏辛赣也不管,好笑地端坐原处,除了偶尔给莲心扔个趁手的杯盏啦盘碟啦之类的凶器,也不出手阻拦。

这都是什么当哥的!

最后还是韩淲看不过眼,清清嗓子,暂停了这场打闹。

“就是定了亲,也要注意些,别轻易就对小娘子不尊重*,做些逾矩的事啊…”

然而这话虽是韩淲对着陆子坦说的,眼睛不知为何却看着辛赣和莲心,话带着深意,“知道么?”

陆子坦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话也没错,便连连点头,应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直到韩淲的视线又挪到莲心身上。

莲心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只能呆呆回视韩淲。

——啊?

这事和她还能有关?

“唉,你别多管闲事。小陆郎君又不是姜尧章,你至于么。喝了点酒就发狂了,你个泼皮。”

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韩淲说话怪怪的,赵蕃说话也怪,两个人明明是在和陆子坦交待事情,眼睛却在不经意间都朝莲心这边扫视。

最后还是赵蕃又勉强生硬地拐开话题,“对了,子坦,你定下亲事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要是名门闺秀,那可是委屈人家,便宜你个泥猴了,可得对人家好啊…”

可不待陆子坦回答,韩淲却嘿嘿一笑,自斟自饮,“和闺秀不闺秀没有关系,就是个孤女,也不能不尊重人啊。人家嫁进来之前,万万不可侵犯人家,知道么?”

因为韩淲的一番话,心里不藏事的陆子坦问的“韩哥哥什么意思”直叫赵蕃后背冒汗。

而更叫赵蕃脑门上的汗直往下淌的,还是对面辛赣投来的目光。

辛赣看了赵蕃和醉醺醺的韩淲一会儿。

片刻,他似有所悟,手指中夹着的酒盏一停。

他轻轻“哦”了一声。

有心的人多观察一会也能发现韩淲的不对了,更何况以辛赣的敏锐,发觉端倪,不过两句话的事。

眼看着辛赣在对面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冰冰的,赵蕃愈发心虚。

虽然不知道韩淲心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事不论怎么说,都是韩淲理亏。

实在是太不地道了。没见过谁这么行事。

如果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就不要招惹;

而后悔也就是后悔,承认就是了,干嘛还要拿话来酸人家现在的情郎?而且这情郎还是你自幼的好友…

唉,这事没法理论,外人本是不该掺合的。

但左边是多年好友,右边也是相交已久的弟弟,面对的还是熟悉的莲心。

赵蕃便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他思索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对韩淲笑道:“你也别说人家,你和晁家的小娘子不是也要定亲了么。我看你还是先修修自身,再来指教人家子坦吧!”

此言一出,别说韩淲的酒醒了,就是莲心、辛赣、陆子坦等人也像向日葵一样,忽然一个猛回头。

“什么——定亲?!”

韩淲醉了酒,舌头不太清楚,便含糊应了一声:“…唔。”

“晁家和我们家…世交。父亲便为我、我和晁小娘子定下了婚约。”

韩淲长得像母亲,眉眼深刻,天生有一种落拓的风仪。

占了皮相的便宜,即便他醉了酒,说话不清楚,因为那种口角含笑的习惯表情,所以只会叫人觉得潇洒,而不觉失礼。

他拿一只手掌支颐,笑看莲心,“怎么,小莲心为何如此惊讶?”

莲心长长“唔”了一声,没想出来合适的回答。

便清了下嗓子,视线转向了一边,尴尬地挠挠脸。

韩淲便好笑似的,问辛贛:“原来你也没告诉她,我家和晁家有婚约啊。”

除了情郎以外,谁没事私底下会问别家郎君的婚嫁情况啊!

莲心感觉出有点不对劲,便在桌下偷偷踩住了辛贛的脚。

说来辛贛也是稳得住脾气,被猛然踩住脚,面上也没有显出任何异色。

只慢慢将手上茶壶中的茶水倒进盏中。

淅沥的声音,和外面撼天动地的雨声交错在一起,却盖过自然的声音。

直到幽绿的茶汤像无数只泉眼一样,涌满了寥寥几只青瓷盏,辛贛才放下茶壶。

他将茶壶归位,收拢好袖口。

第128章 心口,水字旁和古代男人。

此时,才慢悠悠道:“因为莲心从来没问过。”

莲心呼了口气,看一眼辛贛脸上的表情。

随后将脚撤开。

她在在座众人的脸上都逡巡了一圈,低下头,抠一会桌子上的螺钿边角,过一会,又抬头朝外,看一会外面的雨势。

但眼睛所捕捉到的这些无足轻重的画面,根本不是什么良药,无法缓解她控制不住的、不停用脚敲击地面的动作。

最后,莲心还是循着内心的病根,又迫切地转回头,又去看辛贛的面色。

可她也知道,辛贛不想叫人看出心情的时候,就会在面容神态上下很大的苦功。

就是莲心,也只能捕捉到一点掠过的影子,而无从判断他的心情如何。

真是钝刀子杀人一样的折磨啊。

莲心实在忍耐不住,踢了下他的脚。

辛贛随动作侧过头,看着她。

他轻声问:“怎么了?”

咦?

好像没生气?

莲心忽然就放心了。

便嘻嘻一笑,也不说是什么事,只敷衍:“就叫叫你。”便转开了头,继续投身于对陆子坦未过门妻子的追查中。

大家分为两队,问韩淲的问韩淲,打听陆子坦的打听陆子坦。

辛贛本处于陆子坦身边,见状,便起了身,走向韩淲周围的一圈人。

“早就听说老师有意为你和晁小娘子再续通家之好,现下终于定了下来,恭喜了,仲止。”

他微微笑着,坐在韩淲身边。

周围人知道韩淲、辛贛两人关系向来要好,见辛贛走过来,早就为他腾出来了一条通过的空隙以及韩淲身边的位置。

而辛贛也知道这一点似的,道一声谢,便并无推辞,坐了下来。

他朝韩淲笑一下:“喝多了?”

韩淲便沉默片刻。

他拨弄着指尖的瓷盏。

酒也醒了,微醺时一不小心轻狂的话也都回过了味。

在雨吹风打的此刻,翻上来的醉后症简直叫人头昏。

韩淲漏了个话音:“嗯,我”便又不知说什么,只能转为苦笑。

“是我醉酒迷了脑子,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韩淲拍拍辛贛的肩膀,犹豫一会,又挂上往日潇洒的笑,“方才脑袋一走偏,便说瓢了嘴,那些话可不是我的本意。”

辛贛本正看向窗外,闻言支着下巴,浅浅笑了下。

他的目光和从陆子坦那里挖出了所有信息所以又溜到这边试图听听八卦的莲心对上,微微交织了一会。

直到韩淲有些疑惑地喊了他一声“三郎?”后,辛贛才收回在莲心身上不停流连的视线。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露出一个几乎令人挪不开眼的笑。

是啊微微的一偏移。

所有人都能有微微的一偏移。

就连他能得到的莲心的亲近机会,也只是她因为他忽然离开而产生的不适应。

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失去扶着走路的拐杖,平衡失去的那一瞬间,她会慌张,会有微微的不适应。

可之后呢。

如果他失去了这次机会,还有谁会叫她拿来维持平衡呢。

她还会给谁机会去帮她维持平衡呢

是真的残忍。

那种从最坏的梦境里终于挣脱出来的庆幸,后怕,还有随之而来、如影随形的恐惧。

——好了,到此为止,不必再回味没必要重来的幻想了。

辛贛不愿意再设想下去。

便向韩淲笑了笑:“仲止,待你娶亲,千万记得给我递帖子。我一定给你与晁小娘子随礼。”

韩淲打点起精神开玩笑:“三郎这是要拿重礼向我学习夫妻之道了。可惜我也不懂得个中关窍,还要向你父母请教呢。”

“你要学夫妻之道,自有你姐姐姐夫教导。”

辛贛说到这里,又给韩淲添上茶,“你之前不是总说羡慕他们么。”

“唉,话是那么说。”

被辛贛提到这个,韩淲便皱起眉,按住案上的茶盏,叹一口气,“这件事我倒确实是想了好久了,也不知和谁说,正好今日你问了,我也算有个人能倾诉一番——虽然姐姐姐夫婚后那几年尚可,但有一件事也叫我担忧”

辛贛:“什么?”

“我在想,若我婚后像姐夫的生活一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韩淲面露愁容,“姐姐去世得早,姐夫也孤单。如果到时候我也是如此的话,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怎么熬才好呢”

周围的众人都在乱糟糟打趣韩淲。

有人笑话他杞人忧天,觉得他忧思过甚;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说他果然和姐姐妹妹玩的多了,顾念小娘子;

也有人带着一点揶揄,问他和晁小娘子是否婚前就见过面,不然怎么会如此为未来的妻子着想呢,以后千万不要太惯着生下来的小侄子啊

而在这一片嬉笑谈天的嘈杂中,却少了两个人的声音。

辛贛支颐,静静的眼神像河流,不说话,只看着人们和韩淲。

而莲心

莲心呆呆地站在原地,揪着自己的袖子,看着韩淲和辛贛所在的方向。

很奇怪,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事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着的事实——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灼心的痛。

好在这种痛意似乎日益减退。经过了四季,像水冲淡的茶一样,越来越稀薄了。

姐姐去世得早,姐夫孤单…

莲心不去管心里的感觉,只看着韩淲,品嚼着这一句话。

绵绵细雨簌簌地下着。

屋里一片潮湿,混着泥土的味道,万物已经到了新生的时候。

她看着他,这个她小时候曾经视作最倾慕的大哥哥的人。

原来如此啊。

她从没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涧泉哥哥也是个古代男人。

他是个有名的古代男文学家。在文学家之前,他先是古代男人。

清澈得像露水一样的遗憾漫上心头。

莲心笑嘻嘻地加入众人的声音,和大家一起起哄:“那涧泉哥哥,以后你有了小侄子,我也想玩!”

大家便又哄地笑起来了。

空气之中的湿润潮气几乎要叫人呛到打喷嚏了。

香气扑鼻,莲心知道这是谁身上的味道。

但几月以来的第一次,莲心不想靠在辛赣身边舔舐伤口,也不想做什么、说什么来让他安慰。

她只想回到带湖的园子里,一个人走一走。

人们的笑声、话语和视线像海浪,总有退潮的一刻。

在浪头过了最高点,慢慢滑向低谷的时刻,莲心终于慢慢褪净了面上的笑。

她看准了机会,便悄悄地、毫不引人注目地钻出人群,朝外面走去。

莲心的身影经过方才一段时间的挪动,终于消失在了人海中。

辛贛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杯盏。

身旁人断断续续和他说着话,但简直全凭本能回答,连自己说出了些什么都无法感觉到。

而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要花掉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勉强辨认出手中杯盏颜色的时候,辛贛知道他的心飞去了哪里。

他吐了口气。

随后他霍然起身,向外大步走去。

一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赵蕃看一眼韩淲,想了想,笑着道:“他们兄妹两个,关系倒确实好得像一个人啊。你定亲再不急,说不定过不久就能听见他们两个谁的好消息比你更早了。”

韩淲笑着说:“那是…不和小孩子比。”

却不再继续积极接话,只慢慢喝一口方才辛贛给他斟好的茶,渐渐沉默下去

雨丝乱飞。

辛赣什么也不说,只坐在一路跑回带湖庄园的莲心身边,帮她一起整理起了书信文章。

这些都是莲心当年刚被辛家收养,辛弃疾逼着她学诗学词时的游戏之作。

现在翻来,倒是觉得用词虽幼稚天真,音律也不谐,却别有一番意趣。

故纸堆里,积了不少的灰尘。

上饶又潮湿,这间小轩还临着瀑布,不少字纸都被潮气洇了一片,有些模糊了。

“谁放在这里的?在瀑布旁的轩室,根本不是存放字纸的地方。”

辛赣蹙着眉,简直有些焦头烂额了,一边将纸张揭开,小心复原,一边抽空看一眼莲心的神情,“不过你不必担忧,要将它们复原,也不过多耗些心思罢了,不会叫它们真的损坏的。”

莲心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算了,反正也只是些过去的诗词。什么水平,我也知道。坏了就坏了吧。”

仿佛是本来就少的耐心又一次耗尽了似的,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学着辛贛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在一起的纸张了。

只脸色阴沉下来,忽然一握拳,将手里好不容易分离开的纸张又揉作了一团。

墨痕宛然。

满手的墨色便洇开来。

辛赣不语,看了莲心一眼。

他放下手里的纸张,伸过手来,擦掉莲心脸上鬓发所沾连的水珠,拇指慢慢停在她的脸蛋上。

方才,经过他处理过的那些字纸已从一开始浓墨氤氲的样子恢复了许多,能看得见其上字迹了。

辛贛看清了上面的所有词句。

很多首浣溪沙。

很多首浪淘沙。

很多仿写,少有原创。但它们字字句句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都是水字旁的词牌名,都是水字旁的句子。

这代表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涧泉,观水。

那个时候,你就这么想要他看见你吗?

辛贛的指尖停在莲心的眼下。

“我知道,我明白”

他轻声说,看着莲心渐渐把脸埋进了他的手掌里,那种难过的样子,让他根本无暇管顾自己的心痛,只能看见她的心痛。

他抱住莲心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莲心颤抖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你真的明白?你懂?”

“我真的明白。我真的懂。”

辛贛说。

他紧紧抱住莲心打颤的身躯。

小小的一个,柔软、温热,他亲眼看着这副身躯一点点长大。

看到她难过,他怎么会不感同身受。

这就是少年时的爱恋啊。

喜欢一个人,就会踩着他的影子走。他都懂。

莲心在他无声的温和注视里,眼眶慢慢红了。

在辛三郎牵着她的手里,她跟着他,一路从东边山林里走过,哭了一场。

直到往年积压的不敢开诚布公说的话都说尽了,眼泪流干了,鸟都婉转鸣叫得累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莲心停下脚步,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身上。

而今日也许是看出了莲心的难过,辛赣没再推开她有些过分的举动。

莲心感觉出来,便看他许久。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朵。

首先是耳廓,然后是耳垂。

最后,她的上身向前倾倒,想要把嘴凑近他。

也许是故技重施,谁知道呢?

心里的痛苦难以用身体来缓解,莲心知道。但不对的药也是药,吃些药总比滴水不进要好。

莲心觉得自己像个背着登山装备走进沙漠中央,以为会看见绿洲,却只看见已经被渴死的原始部落居民的探险家一样。

简直无法忍受了。

莲心张嘴,想要含住辛贛的耳垂。

而手指却在他的脖颈边流连,慢慢的,开始往衣领里面钻去。

要碰到皮肤前的一瞬间,手指被人轻轻握住。

这么近的距离,莲心很少用来观看辛贛的双眼。

而她现在正在看着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就像两丸水银一样,乌黑澄净,被溪水濯洗过一样。

就在此刻,就在这里,温柔地注视于她。

感觉到本想摸向辛赣领口的手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握住了她的整只手,很轻的力道,带着她移动。

顺着颈线,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

莲心看着他的眼睛,手按在他的心口,闻见他的气味。

心跳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下加快。

手被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护在心上,辛赣慢慢抱紧了莲心,轻轻摇晃。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去含住耳垂的嘴不再有知觉,想要去摸领口的手也无以为继。

莲心深深吸气,又呼气。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潮湿的雨气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肺腑、心脏。

没有解药,没有缓释,但她第一次感到从喜欢一个人的雨季里脱身、那种轻松自由呼吸的感觉。

她慢慢地,将脸靠在了辛赣的臂膀上。

“不论什么时候…”

辛赣的侧脸压着莲心的耳朵和头发,他抱紧了莲心,慢慢地说,“…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129章 心香,过招和“为我守寡”。

夕阳以一种浩大的方式缓缓落入地平线下时,两人便到了回家的时候。

带湖庄园东南边是山麓,北边是屋舍。

两人便行经雪楼,从山脚下的瀑布手牵手穿过,沿着带湖的东边,一路向北走去。

正是一年的除夕夜,已从外面回来聚齐的各家人正在乱糟糟拆礼物。

陆游打开行囊,从中发现辛家所赠的枕套三对,以及韩家所赠的益寿丹两枚,当即服用了一枚,微微颔首道谢;

韩淲收到辛家所赠的朱砂、陆子坦提来的陈酿一瓮,以及韩元吉送来的字帖十本,从韩元吉手里接过礼物时,面上的笑不由得从期待变为了白眼;

而范如玉收到了王娘子所赠的姚黄一盆,二娘、二郎、四郎所赠的玉簪,以及莲心、辛贛一同为她求来的祈福平安琉璃手串,喜得直抱着莲心、辛贛一人亲了一口,并被辛弃疾暗自大声自言自语的“我才不会羡慕你”惹恼了,跑去和他打架。

直到辛贛开始拆自己的礼物时,大家才从辛、范夫妇两个那里收回眼神,悄悄探头朝辛贛看过去。

当他拆到远在临安府的姜夔与李月仙共同送来的名琴一床时,大家纷纷点头,赞其雅致;

到了辛弃疾送他的纯金小箜篌时,大家则张大了嘴巴,口水直流,直赞“富贵逼人”——莲心立刻估算出以黄金的密度这纯金箜篌估计得值一万缗,便利索跃起去抱住他的腿喊“求管饭”,把路过的朱熹吓得喷了茶,直念“有辱斯文”;

而到了拆莲心送给他的礼物时,大家刚要准备好张了嘴,去赞叹一番时,辛贛却一笑,将那小小一包礼物放进了袖子里。

这就是不给大家看的意思了。

大家都很义愤填膺,七嘴八舌:“三郎藏私!”“我们也要看!”

辛贛却只袖手微笑,并不反驳,也不改口。

莲心也嘻嘻笑,并不帮着他们说话,溜到一边装没事人,又一次引起公愤。

最后还是辛弃疾和陈亮站出来,赶小狗似的将围住辛贛不放的众人驱赶开:“去去去!别抓着三郎不放,去找你们晦庵先生玩!”

——谁没事会找晦庵先生玩啊!

大家都觉得被敷衍了,十分愤慨。

陆子坦甚至还跳着脚要和辛弃疾过两招:“若我能打得过你,辛叔父,你就得让我过去找三郎!”

——最终也以三招之内落败于辛弃疾为结果,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奇思妙想。

唉,有辛弃疾、陈亮和莲心这三座令人畏惧的武之高山在,也确实没人敢轻易和辛贛叫板。

便只好勉强放过了辛贛这一个礼物,坐回了原位,继续督促他拆剩下的礼物了。

赵蕃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好事,最终都不死心,斜眼拿话激莲心:“哎,哎,莲心——你三哥可是只送了你一匹金丝锦,虽贵重,却不用心。就是这样,你还肯为他说话?”

那可不是一般的锦缎,那是织了千里江山图的一整匹锦缎!

收到时,莲心甚至都不敢轻易将它用力打开,唯恐会将其上精美的纹理勾了丝。

莲心朝赵蕃略略吐舌头,不理他的挑拨之法:“不要以小人之心,度莲心之腹!”

再说了,他怎么知道她真的只收了辛贛明面上的这一件礼物呢?

莲心看着被人们簇拥着的辛贛,摸摸藏在袖子里的一个瓷罐,悄悄笑了。

这里面,是辛贛在拆礼物之前就私下送给她的礼物。

很小的一个瓷罐,几乎没有掌心大,但里面的东西足足花了辛贛自来到上饶以后的全部时间才做成。

——这是他调配出的明神清心之香。

每个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辛贛自己闻到玫瑰、丁香的味道久会觉晕眩,而莲心闻这些什么事没有,反而闻见金银花之类的清淡香气容易觉得不适。

这段日子里,本就和莲心日日相处,辛贛便拿全部的香料一样样给莲心试了过来。

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能耐住了性子,把那么多的味道一一试过、记录、整理好。就算莲心被试得恼了,都从没见辛贛急躁过。

每一天,他确保记完了今日用在莲心身上的配方,随后才再抽了空一一去回复临安府来的信件。

而到了今天,这香料终于试出了最能抵御迷香的一版配方。

因为是专门给莲心量身打造的,所以命名也跟随着莲心的名字而得——心香。

“心香”

乱糟糟的人群之外,莲心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

心香。

被人时刻放在心上的感觉美妙得超出想象,身体都似乎要飘飘然了。

莲心远远看着人群攒动,明明是凛冬,却不觉得寒冷。

她浑身都像有火在烧一样,兴奋着。

如果回到临安府,大家看到她和辛贛在一起,一定会很惊讶的吧?

朱淑真,李月仙,还有无数个曾因为辛贛秀丽外表而不自禁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将因为莲心而认识到自己的失败。

不知为什么,莲心极度渴望见到这一个画面。

想着这个良久,莲心才又将瓷罐收回怀里,轻轻笑了。

直到远处的人叫她:“莲心,快来收拾你的礼物!我们来数数究竟是你还是三郎收到的礼物最多!”

她才从幻想里整理起思绪,应一声:“哎!”跑了过去。

不过出人意料,虽然辛贛收到的礼物多,莲心也多,但收到礼物最多的,不是哪个年轻郎君,也不是哪个小娘子,而是——

辛弃疾满脸问号,看着从纸包里取出的梨花香面脂(来自范如玉)、剃须胰子(来自辛贛)、刮胡刀片(来自莲心)、迷魂香(来自辛二郎)、新制丹药九丸(来自韩家)、雕青松打虎棍一根(来自陆家)、刻有“克己复礼,夙兴夜寐”的砚台一方(来自朱熹),以及兵书一叠(来自陈亮)。

“老陆,你最近又有什么新作?快快叫我们瞻仰!”

被促狭的一众送礼人弄得实在是焦头烂额。

于是忽略了家里几个嫌弃他脸上胡子多的小家伙,也假装听不见韩淲挤上来想要宣传自己丹药功效的话,辛弃疾上来就在人群里精准地逮住了最好惹的一个。

他一边借着酒劲耍赖,一边偷偷往陆游那边挪,揽着他脖子不让走,“老陆啊,老陆!快给我看看你的新诗!不给我讲我就要闹了!”

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辛弃疾终于肯放孩子们休息,让他们不用再去做农活,可以在屋中点了炭盆,怀里轮流抱着小於菟取暖,并同时以仿佛誓要令自己一夜之间增重十斤般地大吃大嚼了。

只有莲心不行。

——因为辛弃疾对莲心的偷袭已经从在农田中渐渐蔓延到了每时每刻。

——比如此刻。

“嗯?武宁县丞真的被捉住了?倒是个好消息,他也是早被韩侂胄收买的人。但这消息属实么?我觉得你也不必太相信‘他’,毕竟他虽按情理来说确实必要帮你,但万一他来这封信时,被谁逮了住呢,我怕咦?”

屋角光线昏暗一些,但也僻静许多。

方才的年夜饭席上,好几个人轮番灌辛贛酒,又是问有无心仪小娘子,又是问前几日和临安府的谁一直通信的。奈何辛贛虽守口如瓶,只答与“临安府书信”无关的内容,莲心却不行。

她的口风是松如豆腐丝,都不用人抻,时间一长,自己就断弦了。

此外,众人揪着莲心不放之余,倒也也间或问问身为辛家长子的辛大郎,只是辛大郎脸色不好看,被问到了也只简短敷衍几句,众人便都知道了——他和大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便更加集中火力骚扰莲心去了。

莲心烦不胜烦,像赶苍蝇一样赶他们,气得跳脚。

辛贛见了,拉着她朝屋角躲来。

此时,她正和辛贛一同倚靠在桌子边,本看着辛贛将今日的信写完,一边说着只有两人知道的话,却忽然若有所觉,浑身一凛,横在辛贛身前,一手截住黑暗里劈来的掌。

而那只手又一转手势,柔若无骨,从莲心手中滑出,再次推掌而来。

莲心跟上,又劈回。

两人无声过招半晌,莲心面上表情才由凝重转为无奈的白眼,收了掌力:“爹爹,你无不无聊?今日可是除夕夜,你还来试我”

“嘿,小莲心,这就不懂了吧,练武不能懈怠么。不过你这段日子是越发有进益了,都能扛过我的十招。方才最后一招很好,你竟然能想到在袖中藏以迷香来令我乏力。攻其不备,出乎意料,真是不错。”

被莲心一语叫破,辛弃疾便也卸了劲,大剌剌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莲心和辛贛身边,一边颇为好奇地将二人手中的字纸一把拿过来看,“你们二人在这里偷偷摸摸搞什么呢?唷,手还碰着,怎么,怕我将里头的秘密都看着?”

和伸手要夺的莲心面上的紧张面色不同,辛弃疾却颇为放松。

出招拿到纸之前,他没有显出任何起势的动作,动起来却奔若雷霆;

出手毕了拿到字纸,他反却不着急看了,只将纸张夹在手指间,一招躲过着急来抢的莲心,盘腿笑瞧着对面身体尚维持着他来之前的挨得紧紧的二人。

范如玉看不过眼他以大欺小的样子。

正在辛弃疾一边观察着对面一双儿女是否露出羞恼神情,一边夸张地使用慢动作将要打开折起来的信件时,突如其来,范如玉的手“擦”一下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信。

“欺负小孩,你个老不要脸的娘的心肝,你两个好好玩,不用担心你爹偷看啊。阿娘替你们看着呢。”

随后将信纸塞回莲心手里,便揪着不住喊“疼疼疼!”的辛弃疾的耳朵杀气腾腾走远了。

莲心这才松了口气。

幸亏没叫辛弃疾看见信的内容,不然他不知道得多反对呢。

“你也是的,刚刚也不提醒我下,干嘛在这里写呀,人来人往的,多危险方才若不是爹爹偷袭,是别的人,我光顾着护住你,不一定有空能护住信呀。”

回过味来,莲心不禁瞪一眼辛贛,小声埋怨,拧了下他的腰,“辛贛,你今天还喝酒了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辛贛确实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他倒没有醉态上脸。全部的醉意,只在那一双眼睛里。

就连眼神都迷离了,只将双手放在莲心肩上,轻轻压了一压。

随后抚了下她的面颊。

“怕什么现下就是我死了,你也不到需要为我守寡的时候么”

真是喝醉了,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莲心被自己呛到,咳嗽起来。

说出这种话来,他想说什么?

“现在”没到需要为他守寡的关系,那么再进一步呢?

到真的有亲密举动之后?到被父母认可之后?

还是,到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之后呢?

莲心脸和脖颈都红透了,假装没听见,清清嗓子。

半晌,她才勉强续上方才的话:“所以,之后写信时要注意,知道么?”

第130章 流水落花,《最高楼》和“一生散关兵”。

看着莲心提到方才的话题便装聋的样子,辛赣“哦”了声,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的样子,只笑一下,随即回望她。

他指了下莲心手中的信纸。

“你说得很有理,不如你打开它看看好了。”

莲心愣了愣。

旋即真的依言,展开手里折成两指宽小条的纸。

纸张一层层展开。

最终被展开,落在手里的,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原来辛贛早就在被偷袭的时候,便已暗中替换好了信纸。

莲心默然片刻。

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何辛弃疾在之前有几次偷袭二人失败后,会朝范如玉感慨叹出一句“莲心擅局中周旋,三郎擅布局前后”。

不远处,辛弃疾早已经将方才偷袭失败反被媳妇制裁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又开始纠缠陆游,叫他念新作的诗来听听。

范如玉面露嫌弃,走过来,一手一个,捂着辛贛、莲心的耳朵,将两个心肝由屋角拽到屋中心,直到看不见辛弃疾那打滚撒泼的样子才撒了手。

倒是莲心竖起耳朵听了会远处陆游也带醉吟咏的声音。

随后,她笑了,朝隔着范如玉的辛贛挤眉弄眼起来。

这次却不是因为什么悼亡诗——莲心自打去信问了李月仙并得到“得罪人的事我们自己来你别管”的回信和隔了几日传来的姜夔“留三分余地为自己考虑”的劝诫后,便决定不再纠结于陆游写悼亡诗的事,只将其留给李月仙一家自己解决了。

方才的笑,是因为陆游正吟咏的、他前阵子方作出的诗——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①”

陆伯父只要作个豪迈的诗就要带“散关”两个字,她都快能猜出来了呀。

莲心的身子便越过范如玉的腿,朝辛贛倾去,嘿嘿笑:“陆伯父可真是,一年幕僚情,一生散关兵啊”

嗯?

范如玉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随后妙目一瞪,看向腿边这口出狂言、对作为长辈的陆务观评价得着实不算客气的小家伙。

她倒是要听听她为何要这么说话了。

若是有理还罢了,若是没理的话么。

范如玉搓搓手指,呲牙咧嘴地朝莲心一笑。

不才在下,偏偏在拎耳朵神技上,可也算是国手呢!

“咳咳”

在范如玉怒目圆瞪的注视下,莲心不敢造次,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了。

之前听孩子们私下八卦,陆游乾道八年在前线时,也不过于宣抚幕府中做*过不到一年的文职人员。

但就是这短短一年的当兵经历,陆游追忆战场的口风便从最开始回来时的“我当时是个为国奋战的士兵”,变为了“我勇猛杀敌为大宋斩下敌将首级”,并到现在最终变成了“我雪中刺虎的英勇事迹在军中无人不知人人视我为楷模”!

而同样的,他诗文创作的内容也从无尽的思念悼亡之作画风一转,变为了把“散关”这个关键词当水印一样的写诗风格。

到了如今,光是他带有“散关”之词的诗就有二十余首。

“在散关待了八个月,一共二百多天。陆伯父再努把力,带‘散关’的诗就能算得上是行军时期隔天作一首啦”

还记得当莲心偷偷这么说时,周围一圈孩子都咳嗽的咳嗽,躲避视线的躲避视线,没人有胆量真的附和,韩淲还劝她积些口德,别被陆游哪一日收拾起菊枕把她砸个头破血流。

只有辛贛没有开口劝阻。

而在陆游作出的诗刚刚获得满堂喝彩的当下,范如玉虽没再提要拎莲心耳朵的事,却也不禁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种话要私下里说啊,小笨蛋!”

当着人面议论,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

神经大条如范如玉都能说出这种话,而辛贛却仍旧是没有因为这个而忌惮过多的样子,只笑了笑。

“你笑陆伯父么,难道若你有机会能上战场,也不作诗?”

他也越过身子来,在莲心耳边轻轻说话,“我不信”

不同于和大家闲聊时被劝阻“少编排陆伯父吧”,辛贛的话像缕风似的,不声不响、无色无味,但就是叫人跟着迷了心窍。

那倒也是。

回到上饶,大约是因为湿润的气候,辛贛愈发唇红齿白,与她讲起话来眼睛含着一泓西湖的水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他轻声讲话,耳朵边上痒痒的,莲心心下便也微微的一麻,不禁笑而缄口,不说话了。

想想也确实。

作诗于古人而言,如同写日记,倒也确实没必要拿现代人的标准来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仿佛确乎是有些嘴巴太毒了呀。

便不再提起这个,只嘿嘿一笑,在范如玉腿上躺平了,长发也蜿蜒。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看着辛贛的面庞,如果眯起眼,简直像看到了一片洁白的天空,云水一色般。

莲心拿手遮着眼,微微地笑了

云和水确实在天际的尽头相交,这一点在上饶得到印证。

春日在年后不久就降临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上饶的长官谢太守。

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冲着辛弃疾而来。

他是来找辛赣的。

彼时莲心正和辛弃疾下棋下输了,耍赖不愿意履行“输的人作词”的赌约。

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后退一步,几乎要吵起来,辛贛一边摁住一个,却按下葫芦起了瓢,最后两个人闹得几乎掀翻屋顶,比檐下辛弃疾送给莲心的鹦鹉还吵。

最后发现夹在两个炮仗之间斡旋实在没什么用,整个轩室中唯一没输过棋的辛贛终于不得不说出他从没想过今日会说出的一句话,朝莲心认输:“那我写如何?”

那——自然是没事了。

莲心和辛弃疾吵半天,也只不过为了逃惩罚而已。

便殷勤为辛贛磨好了墨,请他上座代写:“三哥,三哥。快坐。”

辛贛被她推着后背一路走过去,明明是背对着她的,可自己也控制不住,直到落了座,眼神也仍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身上。

那种绵绵,满心只有逃惩罚的莲心没有注意到,而一旁的谢太守却发觉了。

先是目露震惊,看了辛贛许久,直到看着素日敏捷的辛贛直到眼下仍未发觉他的注视,不禁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而转过头去,看见满脸天真的莲心,又观察了一会莲心不停往辛弃疾、女使甚至他谢太守身上放却就是没转向辛赣的视线落处,便又摇了摇头。

虽然此事与他完全无关,但他还是不禁暗叹一声。

流水落花…果真是春天,果真是人间啊。

同时另一边,莲心满耳朵只听得见辛贛答应她“代写”的话,怕辛弃疾反悔,一个劲催促辛贛:“三哥,快写快写!爹爹要求的是输家作一首赋物之词,取今日我们在雪楼上游玩相聚的意头,作‘最高楼’词牌。”

辛贛被催也不着急,只朝她一笑:“晓得了。”便提了笔。

很令人意外,他一个素日不怎么专精于诗词的人,落笔却十分快速。

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完成了纸上的一首词作。

辛弃疾拿起纸,慢慢读。

“花知否,花一似何郎,又似沈东阳山下路,水边墙。风流怕有人知处,影儿守定竹旁厢。且饶他,桃李趁,少年场②。”

“原来是赋梅花。”

就连来作客的谢太守都不禁眯了眼睛,探了脑袋过来,去看纸上的字。

看毕了,笑呵呵的,暗自点头赞许:不愧是辛弃疾的孩子,就算不以文采闻名,只一首词,便已胜过市井词人许多。

而想到辛家这位三郎君是以什么闻名的,谢太守便又想起来了他此行的目的。

“三郎君,听说你自宫中而来。我也得到了官家要我协助你彻查社仓的消息,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在临安府有没有可信的人?”

谢太守回到正事上,随着辛贛和莲心,坐到一旁的竹凳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我知道你在宫中有认识的人,所以并不担心。但我远离临安久矣,没有可信的人,这心里真是没底,你总得给我个准话。”

辛贛没立刻说话。

莲心摆弄着袖里的心香盒子,暗笑了一下。

别说谢太守这不了解辛家人脉的,就是除夕夜来往的韩家、陆家以及辛家自己人,所有人都猜过几个人名,但也没有一个猜中得了的。

——辛贛请来帮忙的那一位,只怕任谁都猜不出。而也正是因为其出人意料,才具有隐蔽性,有能帮忙刺探圣意的余地。

若真是谁都能想到的人,宫中的人怎可能不有所防备?

在这条件下,辛贛自然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了。

就连帮打探莲心火药手札的事时,辛贛都极尽谨慎,更别说是区区一个谢太守的请求了,怎么可能答应呢。

暗自分析了一通,待听到辛贛听了他的话,放下棋子打量他片刻后,果然慢慢说:“太守不闻事以密成么,此事若传六耳,必将功亏一篑。”拒绝了他。

莲心便有种做对了题目的成就感,抬头一看,和辛贛对上了视线,不禁笑了。

初春的风凉凉的,嫩生生,像小孩子的手抚在人面上。

带湖西边广袤的一片田野已经变为青青之色,再往西边,是当年茶圣陆羽曾隐居的茶山寺。

那宽阔展开的檐角隐藏在层林之中,莲心由雪楼朝西望去,深深吸一下,只觉满肺腑都是那股清气,叫她几乎想将整个世界都吸进身体里。

春色如许,令她无法再安坐在席上,为未知的未来再去想东想西、忧虑过甚。

便忽然一把握了辛贛的腕子,将他从坐席那块方寸之地拽了出来。

“大好的春日,说什么正事我们一起去踏青呀!”奔跑之间,风声呼啸。

顾不得只被他匆匆示意一下的谢太守和辛弃疾,也顾不得衣襟散乱,辛贛不得不被莲心拉着,一头撞进了绿茸茸的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