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莲鹤,脱胎换骨和“绿野烟愁露泣”。
在眼下办宴只是为了结交人脉,并像孔雀一样挨个展示自己所有的财力、品味和文化底蕴的当下,若说临安府中还能有谁是一万个真心实意想请人来鉴赏自家的书画珍藏的话,那么这个人非李月仙莫属。
为了给唐琬澄清名声的这场炙肉宴,李月仙放下手里十数家铺子的经营,一心扑在了这场宴会的造势上。
像之前被莲心带着去权贵出没的茶楼四处找内应做宣传也就算了,她还想尽了办法,请来了几乎全部能请的贵夫人。
就是和素来关系不好的朱淑真,考虑到朱淑真认识的诸多贵妇好友,李月仙也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女人,竟真亲自前去朱淑真府上与她当面送礼求见,很受了番排揎也一点儿不受打击,照旧求朱淑真帮忙邀请临安府有名有姓的小娘子都来赴宴,才好将唐琬的澄清之事散布得更广。
当然,有如此恒心,就是朱淑真也是无法再屡屡拒绝了。
在宴会举办前的五天,朱淑真终于点了头。
随后,邀请来了比莲心和李月仙最乐观的预料还要多的权贵。
“魏王妃,兵部侍郎夫人”
李月仙强压着满脸震惊,一边微笑如常和来客一一打招呼寒暄,一边在回去拿诗稿时像个拿到桃子的猕猴一样吱哇乱叫,低声和莲心扳着指头数,“有名的画出《水图》的画师马远的夫人,先谢皇后族妹全是临安府的名流贵女呢,这下子我不信还有人听不见姨母当年之事的真相”
莲心虽与朱淑真仍在置着气,但也不能反驳这句话。
她还是很客观地点头赞同:“她那脾气,是容易四处认识人。”
李月仙好笑:“这就是还是在闹脾气的话了呢好歹她今日因为有事未来,下次见面,你们不会又打起来吧?真奇了,你们不就是拌了两句嘴么,现下却都死撑着不肯认错,到底是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
抱怨完了,便不再说这事,和莲心一路走到了存放诗稿的地方,去拿东西了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①。”
“遣词风雅,情真意切,不愧是才女所作。”
“是啊,是啊。这离别之苦,若非真与赵郎依依不舍,又如何能写得出来呢?”
“”
能被请来的,除了贵女就是书画大家。
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每个人都不缺眼色。
李月仙费了这么大劲才翻到唐琬的故作,又费了更大的劲请来所有人,就算心里不信的人也不会说出些不好的话来煞风景。
何况大家又都是女人,谁是天生的奴才秧子,愿意看见另一个女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名声风评给一个早已琵琶别抱的男人做踏脚石、青云梯?
李月仙给出的证据明明白白摆在面上,大家便都只是寥寥翻阅,见这诗作果然差不多像是个女人所作的,又用词美丽柔婉,便都众口一词夸赞起来。
就算有个别脑子一根筋、没想清楚的人还真在仔细研读李月仙摆在小案上的几篇诗作,试图赏析:“‘自入春来日日愁,惜花翻作为花羞。呢喃飞过双双燕,嗔我垂帘不上钩②’倒是柔情一片,只是亮烈大胆,倒不像我往日听说过的唐大娘子的诗风。原来唐大娘子与赵郎竟如此情深”
而这也只是小节了,被人揣测,总比被人可怜要好。
何况那脑子一根筋的人是李月仙家中的小姑,李月仙没把这当回事,正要笑着伸手敲她脑袋,说她“小小年纪懂什么”,她的下一句却令她脸色瞬间一变:“咦,不对呀,这字纸也色泽颇新。唐大娘子已去多年,她的故作,再怎么保存,也不至于如此完好。这”
且想且说,说到最后,这年纪尚轻的小姑才意识到果真有不对之处,四下里瞧瞧,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后悔自己嘴快的绝望表情。
她咽了下口水,赶紧试图找补:“不过旧稿珍贵,想来这新稿是誊抄所得,倒也不算奇怪”
但质疑就像墨水一样,就算倒进更多的清水入瓮,只要不将源头抑制住,墨痕就永远无法澄清。
李月仙微微皱眉,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又深觉自己张口反会坐实这种墨迹。
进退两难之下,她踌躇不前,一时失语住了。
而天意却像体察到了她的不安一样,送来了位刚好路过的贵妇。
“以新稿誊抄故人旧稿,是愿其‘遗忘前尘,脱胎换骨’之意。扳指一算,唐大娘子早也该到了转世投胎的时候,若她有知,想来也会感念李小娘子你的孝心吧。”
远处的桂花丛后转出一位身形婀娜的美人,而她满头所簪的珠翠、宝石雕花竟罕见地压过了背后的一墙桂花秋色,叫人将目光情不自禁聚集在她的脑袋上。
她微微一笑,问背后:“大郎,你是素来最饱读诗书的,又有家学渊源,你说方才我说的对吗?”
她身后那位落后她半步的青年闻言,上前看了看诗稿,便微笑答是:“送别离者,祈福祝愿,正是此意。三夫人渊博,非我可及。”
眼看着随着被称为“三夫人”的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周围的人群也逐渐解冻,露出恍然表情,李月仙这才松了口气。
她满面感激,上前拉了“三夫人”的手要请她进屋说话:“花夫人,你来啦!快快请进,现下天寒地冻,你又有着身孕,若是冻到了你,韩大人非要拿我问罪不可!”
说着一边与这位贵妇交谈,一边还不忘与莲心见缝插针地普及派系知识:“这个是在临安府有名的贵妇,‘满头花’。虽为韩大人韩侂胄的第三房侧室,但其受宠爱之盛,风头有甚于正室,平素与命妇结交的事,都是她来,正室反退了一射之地。”
“听说太子一派手下的夫人们有时还颇为不满,嫌韩大人常在太子宴请门客时放侧室出来与她们平起平坐,害她们掉脸面。不过她素来与我没有交集,怎么今日却突然肯替我出头,真是奇哉怪也”
说话说了一半,李月仙才发现莲心的心不在焉,不禁推她:“发什么怔呢?和你介绍人呢。临安府关系复杂,日后你要闯出番名堂,必得认认全各个派系,你竟不明白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莲心会认错或找借口不同,莲心一言不发,只瞧着“满头花”。
——或者说,她瞧着的是“满头花”身边的那位挺拔的青年。
李月仙满心的纳闷,随着视线看去。
那青年一身玄衣,身姿挺拔,明明是这样低调的打扮,眉眼之间却有种熟悉的桀骜神情。
而这一种桀骜,是为什么如此熟悉呢?
李月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了静静站在原地的莲心面上。
而莲心正看着不远处的青年。
风把湿漉漉的枯叶吹乱,把残余的桂花香味吹得满园子都是,把所有茫然的人也吹得滴溜溜乱转。
而人的分散聚合,也是这样全随命运,万般不由人吗?
想见的,挖空心思找机会也见不到;
想找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
那么,是不是只有过了相思之意的时候,想见的才能见到呢?
就像只有当她放弃了寻找,想找的人才终于被她找到一样?
“哥哥”
莲心轻声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啊。”
而随着李月仙惊讶地掩住嘴,视线开始在青年和莲心之间打转时,那青年也终于转过了头,随声回视莲心。
“哥哥?你的哥哥不是在宫中那一位吗?”
虞莲鹤的双眼盯视着莲心,像黝黑的潭水,眼神不像见到数年不见的妹妹,倒像是在见叛徒,“虞莲心,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你过得倒真是滋润啊。多出来个哥哥就算了,我是不在意;但你连爹爹都多出来了一个。怎么,已经重新给自己找好了新的衣食父母了?”
“我可没必要向你证明什么,我记挂父亲,不是靠将他放在嘴边。”
莲心蹙了蹙眉,“何况,先前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弃家而逃的人又不是我”
既然上来就是刀枪相对,那么,本想维持的体面也没必要维持了。
真好笑。他是在说她被爹爹收养的事吗?
他在责怪她仿佛忘记了前尘,只一心玩乐交友,在临安府打出了一片名声,却也没有为虞公甫说一句话的事吗?
可不提她与这同父异母哥哥的亲缘本就淡薄,她根本没必要向他解释的事,光是他当时在武宁县丞的追捕下扔下年幼的莲心独自逃跑的事,就足够莲心将他恨个千遍万遍了。
“——多不多出个哥哥,本也和你没关系。我现在的哥哥,可不是你那种遇到事情就只会逃跑的小人。你怎么会以为你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虞莲鹤被莲心这么激也不怒,只眯起眼睛,冷笑愈浓,“相不相提并论,那也得我们见到面再说。你的三哥哥在宫中,连命能不能捞回来都是两说,而你亲哥我至少还活着。”
此言一落,莲心也眯起双眼。
最不想听的话还是被人当面说出来了。
一股自打辛贛离家后就一直积攒的怒火突然腾起来,烧得她几乎想立刻堵住这个名义上虽为她哥哥,却从未尽过哥哥义务的人的嘴巴。
然而在怒火之下,一丝理智仍在维系着大脑,令她灵光闪现间,察觉出一点奇怪之处,“你怎么敢不,不对,以你那点本事,是如何知道我三哥就在宫中的?”
远离权力核心的人,知道消息往往比如日中天的人慢上许多。
辛贛入宫做棋待诏并没有多久,此事应当只被和宫中来往密切的人群所知。
而以虞莲鹤当年从武宁一路狼狈逃窜到临安的样子,想来他为官的这些年里,也没有找到什么靠山。
现下,他是如何突然钻进了临安的权贵圈中的呢?
第112章 清客,沉香和“一点心意”。
“我怎么不知”
虞莲鹤明显不喜欢被她如此看轻,被激之下,方要张口,却被一道柔美的女声截断了:“唉,大郎。”
“不要吵闹,今日毕竟是李娘子的宴会,你不要搅乱了这里。”
说话的正是“满头花”,她的微笑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叫人一瞬间因为怒火而自惭形秽,也叫正要冲动争执的虞莲鹤立即收了声音,“你们又是手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呢?当时郎主叮嘱我好生照顾虞将军的遗孤,可不是为了今日的局面啊。”
而方才虞莲鹤没有说清楚的话被满头花寥寥几句就解释得清清楚楚。
莲心瞧着她,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也是,父亲死时明显蹊跷有冤情,官家却断言他叛国,朝中众人岂有不觉物伤其类、唇亡齿寒的,自然也有大胆的人愿意出手相救。
她自己不就也是因为父亲的事才被爹爹派辛贛前来相救,从而成了爹爹的义女的么。
那么这样说,虞莲鹤是被满头花的夫家收养了的,倒也算合理
而在莲心尚还在反复思考这一番话的合理性时,虞莲鹤却已经脸色发红,低了头去,回复了第一面见到时的风度翩翩,朝满头花抱拳,“三夫人教训得是,方才是我口出不逊了。”
“嗳,这就对了么。你们兄妹好好的,才是郎主愿意看见的呀。”
满头花笑眯眯瞥了一眼莲鹤,一合掌,又朝莲心笑道,“郎主当时也想要将你收养到家中,可惜当时去了武宁,你父亲的宅子中却已人去楼空。亭台楼阁都搜遍了,却也再没有你的踪迹了。你说,要是你们兄妹能一起在临安住着,那该多好?也不至于有今日的隔阂了。我倒是还想请莲心小娘子到府上一聚呢,也不知莲心小娘子肯不肯赏脸?”
说着还不待莲心说什么,又先向李月仙盈盈欠身,“今日真是失礼了,本是李娘子你的宴会,却叫大郎搅扰成了这样。”
说着,她少女般的面庞露出一点微赧的神情,望着李月仙,诚恳道,“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还请你不必客气,一定要与我说,才好叫我心安些。”
“花夫人方才为我仗义执言,已是再好不过的了,哪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呢?”
李月仙一边朝发怔的莲心使了个眼色,令她醒醒神,一边微笑,“至于莲心”
韩侂胄在临安府的风评不算好,大多是作为太子赵惇的一员大将出谋献策的角色,自然也做过好些为人所不齿的事,像揽财牟利等都是寻常,他甚至还与宫中宦官称兄道弟,攀附权贵的急迫,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虽然因为他是太子最倚重的臣下而无人敢对他表现出不满,但私底下常有伶人讥讽他,也算是另一种的风评不好了。
莲心接收到了李月仙拼命打的眼色,心中也明白了意思。
但心下又实在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大有隐情,不能置之不理。
她便踌躇了片刻。
“今日不巧,要给宫中的哥哥写信,急着寄给他。”
莲心笑道,“若夫人不嫌我叨扰,可否待几日之后,我再去府上麻烦一番?”
“这有什么?是我们想请你,自然要照着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满头花柔弱的眉目间露出喜意和笑意,抚抚莲心的肩膀,“那么,我就扫榻以待了。”
莲心颔首,送她离去。
直到一幅清客打扮却毫无清客自觉、前后小心随护做派的虞莲鹤跟随满头花离去后,莲心才收了面上的笑,露出了沉思表情。
“我做清客,可不是这样的噢。”
一道声音响起,姜夔倚着门框,抱着双臂,朝莲心两人闲闲笑道。
莲心问:“你是什么样?他又是什么样?”
虞莲鹤在满头花府上做清客,姜夔眼下也在临安府的权贵名流张鎡、张鉴兄弟门下做清客。
清客,顾名思义,便是像客人一样长期寄居在别人府上,一应吃喝住行都由府上主人承担开销,但又不只是陪主人吃喝玩乐,而常常伴于席侧,以极高的文采和艺术鉴赏水平与主人诗歌唱和、品画品茶品古玩。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格调颇高的陪玩。
而姜夔哥哥素日里品行高洁,与张鎡、张鉴兄弟你作一首词、我和一支曲地来回唱和,好不快活,虞莲鹤又会与他有多么大的差异呢?
莲心不解地望着姜夔。
“清客不就是寄人篱下么,难道带个‘客’字,你还真以为是去作客的?寻常的时候,我可从不会对府上的夫人这么热情。日常唱和就算了,总是留了些颜面清骨,不必奴颜婢膝,而到了夫人们那边么谁知道夫人们又总有什么歌功颂德、争宠比美的诗词叫我写?逃还来不及呢。”
姜夔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喝干壶里最后一滴酒,随后才望向两人*,笑着抛了抛手中小壶,“罢了,不说那个了。我是来结清上回给你们当内应的工钱的。李娘子,你今日大喜,可有没有额外的赏钱给我呀?”
说着话,他就浑身没有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仍在抛着手里的壶玩儿。
对着李月仙说话的神情也是一副玩笑的口气,像漫不经心的逗趣。
而直到李月仙回话,他才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闻声看来。
——方才听姜夔的话,李月仙都听笑了,又有谁没看出来虞莲鹤的不对劲呢,“自然不是每个人做清客都是一个样的。清客不过一个叫法,做什么,那都是人自己决定的。”
姜夔和谁都能开玩笑,所以她也不怕他,“至于你的工钱么,那都好说。你随我来。”
姜夔的神色停顿了一瞬,才“噢”了声,耸耸肩膀,朝莲心一招手,便懒洋洋搭着她的肩要进屋去。
莲心却烦他近日那放浪形骸的样子,轻轻一摆身子就挣开了:“人家办宴,你喝得烂醉,这算是怎么回事呢!走开。”
“上回韩哥哥私下里说你长大了,我们该与你注意些举止,我还道他是胡言乱语,不想你还真是长大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颇有种老父亲的口气,并不夹缠,爽快撒开了手,“嗳,我们的小莲心!”假哭起来。
“我就说喝多了酒人会变傻吧”
莲心才懒得理姜夔,一边走进屋中,小声嘀咕,“还好给爹爹的每坛酒中都灌了水”
姜夔落在后面,好笑地懒洋洋跟上:“暴殄天物。”
莲心叉腰:“为之奈何?”
姜夔举手:“都给我喝。”
莲心:“呸!”
原来你说我给爹爹的酒中掺水是“暴殄天物”,就是为了叫我把酒给你呀!
好你个心机男!
两人又追打起来。
直到坐在榻上闲闲观战的李月仙开口:“打吧,打吧。再打,我库中还有陈年的好酒,其性烈,足能放倒一匹马。姜郎君真喜欢那个,我将那好酒抵作工钱给你。”
姜夔才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第一次正经打量了李月仙一眼。
“原来李小娘子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姜夔闪开莲心打来的一拳,和她拱拱手当作休战旗帜,便放下了手里的酒壶,踱步到李月仙坐着的榻前。
也没有多问,他就拿起了榻上小案上放置着的荷包,掂了掂重量。
“小李娘子好大方。”
他面上那一层本来有着的些微的生疏便又像遇到热风的薄冰一样化去了,朝李月仙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月仙没有看他,只兀自看着手头的诗稿,轻轻“嗯”一声:“今日事情办成了,我心情好,所以佣金都多给些。噢,对了,莲心。”
她越过姜夔,转头叫莲心:“香药铺子的事,我已经和管事说了,但现下正是要到年关了,他们的账没有清完,不一定能很快转交给你。我这里有找出来的一两沉香。正好最近临安府贵女圈子里头又时兴起来‘斗香’,先给你拿去玩吧,好叫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差她们什么。”
说着,将一个瓷盒伸手递给莲心。
莲心愣了一下,脚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下。
这份报酬,为什么似乎比姜夔哥哥的还要贵重呢?
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名号,可见其价高。而李月仙现下却随手就给她。
虽然李月仙家中豪富,但她也不能占她的便宜呀。
莲心犹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月仙:“给你你就收着,我的一点心意罢了。莫非你是瞧不起我的财力不成?”
说到最后,俨然已有点生气的样子。
一时之间,收也不好,不收倒是也不好了。
莲心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而就在莲心踌躇不前了小半刻,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姜夔终于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比莲心年长,又有在市井中摔打过的痕迹,“既然李娘子这么说了,你就收下吧。”
而他则抬头冲李月仙一笑,“多谢你的心意。之后有词要作,有曲要听,随时找我,尧章绝不推辞。”
李月仙仍埋首于案上的账本,“之前你不是还说躲想要找你写词的夫人们像躲洪水猛兽一样吗?”
“美夫人,和爱美的夫人,这两者,尧章还是分得清楚的。”
姜夔露齿一笑,一抱拳,便带着莲心转身离去了
离府的时候,莲心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姜夔,还不忘半是不懂半是故意地问姜夔:“你方才,为什么要对李姐姐说那样的话?”
“我说什么了我?”
姜夔哈哈笑,却捂住了莲心的嘴,将莲心夹在臂弯里,不许莲心再多嘴,“闻你的沉香去吧。我也是不懂你,就那么想念三郎?他只是入宫伴驾,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什么想念!”
辛贛的名字屡屡被提起,神经粗如莲心,也有些跳脚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提到他!沉香就沉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姜夔笑她装傻,“三郎屋中常年熏沉香,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没闻到过他身上的香气?李月仙给你这香料,可不就是叫你想他的?”
原来辛贛身上那一种寒香,就是沉香的味道。
而再联想到之前李月仙曾叫她想象“被你那三哥哥抱一抱、亲一亲”来测试她的心意的话
就像在庐山上第一次知道救她之人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辛弃疾一样,莲心再一次恍然。
“沉香,一两香值一两金果然名不虚传。”
一边笑着,莲心一边轻声道。
在姜夔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里,莲心面上的笑自顾自地越扩越大。
“回去我就点上。不信今天想象不出来那个场面”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都说害羞了。莲心“嗳呀”一声,捂住了脸,不禁又像扭麻花一样,扭起了身子。
而很快,在姜夔愈发目瞪口呆的眼神里,莲心越想越害羞,很快就夺路而逃,跳上马车,朝所住的府中卧室一路狂奔而去了。
第113章 梦,软枕和隔岸观火。
夜色像香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弥漫遍了。
夜晚流淌过亭台楼阁,笼罩在府邸上方,遮住光亮,遮住白日里不敢去想的心思。
——如果要从现在开始起,尝试着想象辛贛和她在一起的场面,那么她该从哪里开始想象呢?
莲心早早换好了寝衣,打算跳进床帐之内,做一场不知会被引向何处的、不知是令人春心浮动还是感到畏惧的梦。
“我要一个大些的软枕,点上李姐姐送我的沉香,然后你们都不要说话,见到我做什么都不要惊讶。”
莲心对奇怪地过来摸她额头的田田这样道,“我要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
田田以为她又是在作怪,先是“好好好”应下来,将东西给她备好了,便又坐到莲心的榻沿上,笑道:“莲小娘子,你又要做什么好事,能带婢子一个么?”以为她要去谁家捣乱。
“我要做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大事。”
莲心比划过了,见田田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只一把抱住田田送来的这个几乎和她本人一样长的软枕,在床上打滚,开始想象它是一个人。
想象一个人,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象呢?
当莲心滚到上面的时候,枕头被压在身下,她想象它是初春时柔软的草坪;
当她滚到下面时,软缎枕头轻飘飘贴在她的身上,她想象它是桂花落在她额头。
而田田点起的沉香又已经开始袅袅逸散出味道了,虽然与辛贛身上的味道不完全相同,但莲心却能闻出熟悉的味道。
有哥哥,有美景,有记忆,什么都有。
这样一个世界很美好,没有抉择,也没有**和悲伤容身的地方。
莲心几乎沉迷,没有空暇分给更进一步的什么。
可这不能继续下去,这不是她的本意。
所以莲心甩甩脑袋,首先从一个拥抱开始想象。
三哥的身上总有种干净清凉的、几乎令人醉倒的香气,莲心想,自打他抵达临安之后,其实她常常会有靠近去闻一闻的冲动。
对,没错,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莲心闭着双眼,双手抱着软枕,用鼻尖去触摸它。
鼻端传来柔软的质感,这是什么呢?
是脸颊。
雪白柔软的脸颊,未长开的清丽少年模样,在十三岁的莲心眼里,那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一样。
而她会在什么样的时机里对这样一尊神仙似的哥哥做出拥抱的动作呢?
莲心紧紧闭上眼睛,想起辛弃疾在豫章的府邸。
从大门到内宅,是一片广而看不见边际的湖泊,上有细细栈桥。
她每次从那上面走过,都要心惊胆战。
而如果辛贛在她身边,她现在又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哥哥,而是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
那么,先抱住他的腰吧!
莲心忍不住抿住嘴微笑,她情不自禁睁开双眼,在新的世界里看见辛贛。
“站不住了么。三哥拉着你。”
他那张美丽的脸垂下来。他一定会这么说。
“三哥抱着我,我就不怕啦。”
她用两手去抱住他的腰。
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薄薄丝缎下的热意,肌理在侧脸下坚硬。
接着呢?
莲心翻个身,思考她的姿势。
在她的脑子做出想象这个动作的时候,其实脑子里面却早早就有画面了。
她想把右侧脸贴在辛贛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很早就在疑惑了,他的心跳和旁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让他这个人也如此的独特,让她将这个世界上只能分出辛贛和其他人这两类?
栈桥会因为她的动作而摇晃,那么就把他的腰勒得更近一点。
近到莲心的脸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让他们血脉相融,成为骨肉手足,成为根本不必犹豫、回避、挣扎的兄妹。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会做什么?
莲心以为她会犹豫于做什么,但心比大脑在摇晃中更先做出抉择;
莲心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上天不叫她和辛贛生作真正的兄妹,但真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摇晃的小世界,她发现她想要的和她以为的并不一样。
那么就这样吧,这个动作是不会改的。
莲心决定了,思绪像水跟随重力似的继续往下流,身体也随之摇晃。
然后抱紧他,把脸慢慢向右转。
亲吻辛贛胸膛的首先是右侧脸,现在她觉得不够了,所以变成鼻尖,又变成左侧脸。
她紧紧依偎在辛贛的胸膛上,不论听没听见心跳声,都用话去挑逗他。
“三哥,你的心跳好快。”
莲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去询问,“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因为她早已经知道辛贛的答案,所以她稳妥地明知故问。
没有什么是会被拒绝的,所以莲心要得寸进尺。
“你的胸口真舒服,之后是会只给我一个人倚靠的吗?”
然后不论他作什么反应,都仰头扳住他的脸。
先看他的神情,然后踮脚,再看他的神情。
“还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接着,她会这么问。
这就是她想要的。
在等待自己想出他反应的漫长时间里,莲心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像疯了一样的想看到辛贛失去理智的样子,而不是清醒克制,被隐晦拒绝了,就轻松退开。
他可真冷静啊,他想显示自己格外懂得分寸、体贴她心意、不叫她为难吗?
他以为他很成熟吗?他现在已经开始要背叛她,去做一个大人了吗?
——那么为这件事坐立不安、辗转反侧的她又算什么呢?
数不清的意识像因为地下树根掀起而暴露翻卷出的草皮一样,零散,晦暗,猛然见光。
很多个平日里从没发现过的、隐藏在她念头深处的想法气泡一样浮到水面上。
如果辛贛像疯了一样地向她乞求爱情,那么她会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开端,她不会犹豫拒绝。
是这样吗?
她想要看到辛贛对所有人冷淡,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冰消雪融。
这就是她突然萌发的无耻的下流的独占念头。
不是像少女时候对韩淲一样的憧憬,莲心也说不清她对辛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除了小时候就有的孺慕、依赖,她还能体味出一点辣到舌根般的苦意,而在真实世界里,莲心猜想那就是恨。
一点些微的恨,穿过莲心的大脑。
莲心只是开始不停地在摇晃的世界里朝辛贛发问。
你的理智,为什么好像从不能被打破?
她不是那个特例吗?
欲望像火一样,烧遍全身。
莲心想要盘腿而坐但她不能。
坐立不安,难言的欲望像烈火,在四肢里乱窜,炙烤得她口干舌燥。
三界如火宅。欲望之火,名不虚传,烧遍了她的全身。
可是为什么即便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仍然是她方寸大乱,是她**焚身呢?
不公平。
事态进行到这里,莫名其妙的狂怒和羞耻忽然席卷了莲心的意识。
所以她再等不了自己去填补出辛贛的回应,她直起身,踮起脚尖,去够那个面目模糊的辛贛的双唇。
柔软的嘴唇,饱满的唇珠,微微抿起的唇角,莲心想把辛贛的嘴唇咬伤。
感情里该挣扎的并不该只是她一个。辛贛是她的哥哥,他怎么可以隔岸观火。
“你是我哥哥,你知道吗!”
莲心发狠般的,用力去咬辛贛的嘴唇,知道自己是可以做出这件事的,但是又恨他,所以用恨的方式去表达爱,不停捏住他的下巴,用嘴唇去严刑拷打他,“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可辛贛只是个影子。
莲心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因为知道是由于自己没有经历过接吻所以才会想象不出来辛贛接吻的样子,所以感到更加愤怒。
世界变得很大,大得莲心深深一吸气,就能将春天湿润的草坪、秋天满坡的桂花都吸进肺腑;
世界又变得很小,小到莲心想象不出他填满她的世界。
“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我难过恨你。”
恍惚间又不在栈道上了,他们又回到小楼上,夕阳流血,莲心知道那是告别,双手穿过辛贛的臂弯,抱紧他的肩背,埋在他怀里,“好恨你。”
真令人沮丧啊。
莲心听见耳边隐约传来呼唤的声音,知道到了想象结束的时候。
她将下巴放在辛贛的肩上,看着自己在他背后的手。
就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一切都没有什么进展。
意识渐渐回笼。所以莲心明白,理想世界离她愈来愈远,而现实离她愈来愈近。
她想要的,辛贛给不了她。
这就是这一场春梦的结论
“终于醒了,方才梦着什么了?样子很吓人呢。”
灯火照到眼皮上,莲心睁开眼睛。
被田田和范如玉唤醒的一瞬间,她满身大汗,从梦里醒来。
残余的一点失望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而来。是因为美梦被打断,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真的有一件做不到的事?
莲心不敢去想。
所以她只好又闭上眼睛,强作笑意,问:“怎么了,都这样看着我?莫非我尿床了么。”
说着手往被子里摸,没摸到什么,心里才松一口气。
“不是尿床,是走水了。李娘子家中‘后院起火’,出大事了。”
范如玉道,坐在莲心床头,轻摸了下她的额头,“她和她夫君闹矛盾,结果夫妻之间争吵的话不知为什么传到了外头,说是李娘子给大家传阅的唐大娘子的诗稿其实是伪造的,唐大娘子根本没有写过那些诗。现在,全临安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范如玉没说后面如何,但莲心也几乎立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月仙的全部寄托,几乎全在为唐琬平反这一件事上。
好不容易做成了这件事,若是刚有了希望却又落空,不知她该有多疯狂。
而和看似不羁的莲心和朱淑真相比,实际上往往是李月仙这样的淑女反而有时更容易做出惊世骇俗的大动作。
莲心不敢再耽搁,立刻撒开了怀里的软枕,起身找鞋下床。
范如玉仿佛也预料到了莲心会着急,便也不阻拦,只在她背后轻声道:“知道你会去,我就先给三郎送了个信。他的老师苏竺琴、棋、书无一不通,又是东坡子孙,是临安府有名的书法大家,认人的字迹,也是一绝。”
后面的话,莲心也都听明白了,便赶紧朝范如玉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之后,只要她将这消息告诉给李月仙,再有辛贛能帮忙将此事牵上线,此事便能被按下来了。
至于会不会因此和方才梦到的辛贛见面火烧眉毛,眼下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莲心披好了衣裳,跳上马车,朝门外狂奔而去。
第114章 李氏,靠山和花枝乱颤。
现实和梦最大的差距,就是无法随心而动。
莲心跑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时,感受到穿过肺腑、几乎寒气能凝结成冰的风,却只能蹙眉忍受,继续更有力地朝府门奔去,而不能用意念叫它停下、叫它回暖。
就像即便在梦中,她做出了那么多逾越兄妹身份约束的事情,明白了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她想要的东西由天塌了都能保持镇静自若的辛贛提供不了,可到了有可能即将见到辛贛的当下,她还是下意识感觉到喉咙酸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和缴械投降的冲动。
好在即便是在现实,一个人不能凭空将没有的东西变成有,却仍可以靠着倔强让有的东西变为没有。
莲心深深喘息几下,慢下脚步,接近了李府。
她站定在大大的牌匾下,缓了缓,随着呼吸声渐变为悠长,静静思索了片刻。
待想好了进去之后的几种场景和应答,她才又抬起头,叩了一叩门环。
李府是李月仙的娘家,其雕梁画栋,恐怕是莲心自来到临安后所见府邸豪华之最。
而李氏也确实不是一般的权贵人家。
从姓氏也能大略猜出一些,李月仙一家实乃大唐皇室之后。
据她家族谱所载,李月仙的祖父李纲不光自己是本朝的抗金名臣,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二十世孙,属于唐睿宗李旦的那一支血脉。
除开血缘上的遗传,李氏家中子弟世代做官,又好交游,故而在各地皆有李氏子弟的官宦人脉网络。
这也导致每处地界若新迎来了李姓官,原先的上级便要打起精神来,在背后查验一番。
——若此人是真的李氏子弟,那就敲锣打鼓,之后的任期里屡屡照拂他;若不是,便也松了口气,一切只公事公办即可,不必再提着心怕开罪了这盘根错节的一家子了。可见李家势力之大。
也是为了这个,李氏子女往往只会与早已有过姻亲关系的人家再度联姻,缔结权力网络,加固人脉。
眼下当家的是李月仙的父亲,李钰。而他所娶的,就是他的表妹,李月仙的母亲。
对于这样权力至上的人家,若非她家中也颇有势力,怕是连大门都进不来
莲心被女使引着,一边脑中一刻不停地盘算,一边一路走进这座园子中。
不提一路上所见到的各种珍稀花草,光是这座地段极佳的园林,其造价怕就已是个天文数字。
莲心只将一旁的陈设瞧了两眼,知道了李家的大致情况就作罢,继续冷静地向前走。
天色已经将要由晦暗转为明亮起来。
一层薄如蝉翼的黑夜将被它所覆盖的灼热的火球所烧化。
在竹露摇曳滴下的小路上,莲心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一点声音。
“外人你姨母全完了!”
随后又是熟悉的倔强声音。
李月仙在模模糊糊地反驳。
想来马上就要到李月仙的屋子了。
她们在争吵,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兹事体大,不动怒才是不正常
而如果这些都还算在莲心预料之内的话,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叫她大吃一惊。
“——唐二娘子,你眼下责备李月仙也没有用,还是赶快想个法子堵住临安中的悠悠之口吧!真叫临安府的人以为李月仙是故意弄虚作假,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那贵妇声音却并不对这个中肯建议买账:“朱娘子,我还没有怪你,你倒先跳出来了吗?若不是你将你自己的词混进诗稿中,我儿怎会误将你的词当作她姨母的?我没苛责你为了用自己的词扬名,已够留情面了吧!”
听到这里,屋中发生了什么已一目了然。
莲心简直大惊失色。
糟了,朱淑真怎么孤身一人跑到李府来了?
朱淑真本身在临安府风评不好,又是一副吟风弄月的文人脾气,受了些气就爱写词抒发出来,有时候甚至为了写些好词还特意在相好面前自哀自叹,搞出一些矛盾之后体味着痛苦顺势写出好句。
这样的她,真要是和脾气高傲的唐二娘子对上,日后再因此写上些抱怨影射的什么词,简直不敢想会是什么世界末日的场面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莲心在门外听着她们争吵,呼了口气。
来的路上,她就已了解了在她睡梦中时发生的事和眼下的状况。
她和李月仙拿到炙肉宴上给众人传阅的,确实不是唐琬所作,而是朱淑真一次来旁观她们整理诗稿而不小心放进去的自己的作品。
而在莲心等人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对这几首词大加宣传,露出纰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昨夜一场达官显贵的宴上,朱淑真往日分手分得难看的一个权贵相好认出了朱淑真的笔迹,将此事揭露了出来。
而昨夜此事发生后,宴上众人虽均讷讷不语,但想也知道,权贵之间没有秘密,此事想来不过三日就会再次像刚散布出去的“唐琬与赵郎君婚后感情甚笃,并非因为陆游才郁郁而死”一样广为人知,甚至传得更快、更广。
可朱淑真也实在少有被人这样怀疑的时候,一听唐二娘子的话,实在勃然大怒,顾不上考虑更多便嚷起来:“我没有!”
话只说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辩解,却被唐二娘子忍无可忍地打断:“不必再多言!朱娘子,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看在魏王与你曾的面上才对你客气的。今日家中本就忙乱,真个没空与你这位客人再啰嗦了。你再夹缠,我与魏王家中也有些交际,到时候将你这一年的相好名字都报给他们,如何呢?”
这话一出,素日洒脱不羁的朱淑真却僵住了。
许久,她惊喘一声,腿失了力气似的,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声音渐消弭于无声。
方才的神气样子一瞬间都没了,她连嘴唇都颤抖,像乱颤的花枝一样,除了美,更是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与之相反的是唐二娘子。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淑真,以一种知情人独有的缄默特权,就那么略夹冷笑地看着朱淑真。
而朱淑真几乎委顿在地上。
半晌,才生生咽下了一口气,垂下头,低声求:“唐二娘子,方才是我不好,不该插手你的家中事。还请你不要”
虽然不知其中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唐二娘子又为什么能拿一个名字就这么轻松地拿捏住肆意自由了多少年的朱淑真,但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莲心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屋里,把朱淑真挡在身后,朝唐二娘子行礼,“唐娘子,此事因我疏忽而起,便由我担责。还请你不必再与朱娘子争吵了,我一定想出办法解决此事。”
和朱淑真不一样,这莲心小娘子是真的能办事的人,身后又有辛家这一尊靠山,就是心里真生气,也不能摆到脸上。
唐二娘子冷冷睨一眼被莲心护在身后、缩成一团的朱淑真,只好收了面上的轻蔑,朝莲心点点头,“既然莲心小娘子这样说了,我也就算了莲心小娘子,你打算?”
“家兄曾师从苏竺。我打算趁着事态还没扩散得太开时找到苏老先生,请他为这诗稿正名。”
这几乎是明着撒谎了。
但此事来得紧急,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有尽量多做后备的预案,“此外,我还想请唐二娘子先模仿朱淑真的笔迹写出数封书信,以防有人再度怀疑。”
唐二娘子瞧朱淑真一眼,有些瞧不上她,又挪开了眼神,“你叫我去学她这样一个人的字?她的字在欢场中怕都流转了许多家了吧,真有人从此以后以为那就是我的字,我当如何自处?”
“月仙也不行。她有夫君,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见莲心的视线看向女儿,唐二娘子立即将犹豫着想要出声的李月仙的意图截断,“我家哪个女孩儿都不行。”
她会这么说,也不叫人意外。
莲心便“嗯”一声,又翻了两下诗稿。
想了片刻,她看着窗外,慢慢道:“若我没有猜错,唐娘子家中是有儿子的。何不令他写来?”
唐二娘子顺着莲心看向廊下一处搁着护臂的坐席。
她神色微妙地出现一丝不悦。
但掂量一会莲心的身份,还有她曾面圣对答的经历,进而想到她未来的潜力唐二娘子只好不情不愿地微笑着点了头。
但大约谁都没有想到,莲心的身份会在唐二娘子点了头之后的一炷香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即便是母亲呼唤,在李府中这深宅大院里,李郎君也是很花了一段时间才过来。
抵达众人所在处时,天边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仿佛橙橘色的锦缎一样粼粼闪光。
微喘着气的郎君声音从门边传来,气息有些凌乱,但好在因为含着笑,所以并不令人生厌:“母亲,儿子来迟了。”
唐二娘子“嗯”一声,也不多废话就令他进门,正事耽搁不起,“我要你模仿这张诗稿上的字迹,写一些信件”
声音却罕见地被她素日进退有度、最知礼仪的儿子打断了。
“你辛帅的女”
李郎君面上那种轻松戏谑的风流表情都被惊掉了,只来回扫视着她。
“私生女”三个字被吞回去,眼神却收不回去,只用八卦的眼神朝她看着。
虽然他刚因在饥荒中政绩表现尚可而从进贤调回了临安府,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已听说过不少这位莲心小娘子的事迹了。
不想她竟然就是莲心小娘子!
真是无处不相逢啊。
在被李郎君——或者也可称呼他为小李县令——围绕着新奇地转来转去的时间里,莲心脸色一僵,随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为木然,最终变为绝望。
爹爹,哥哥
我说你们在为了买米而诈骗了这小李县令十几万缗的时候,也没说利息要我来还啊!
第115章 李时盈,刺股和十二花神。
车轮辘轳,车身不时颠簸,发出木架轻快的嘎吱声。
而车中却静如坟地。
“你,我,唉我居然都不知道此事”
李月仙左看看哥哥,右看看莲心,心下难过,便又揽过莲心的肩膀,愤愤不平,“从前以为辛公即便在女色上流连,至少是个敢作敢当、不搞外室那些害人事的大丈夫,不想世上的郎君,竟然都是一个样子!”
“别怕。即便你是私生女,常被世人所不容,但没关系!不论如何,以后有我李月仙的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
李月仙越想越气,开始拍起了大腿,“嗳!真是!”嗟叹了一会,又忽然转头看向李时盈,“在外这段时间,哥哥可没有做过这种养外室之类的事吧?”
李时盈哪敢在妹妹面前承认自己在进贤时的风流债,连忙否认:“怎么会!我在进贤那地界缺衣少食的,银子都没多少,哪来的钱养外室”
“这么说,若你有钱,你就要养外室了?”
这问题掰扯久了,就是李时盈也招架不了。自小认死理的妹妹又偏偏是个经商奇才,是李氏这一辈掌管财政的人。
李时盈不敢得罪她,连忙义正词严挺起了胸膛:“你哥自然不是那种人!当时在进贤见到了莲心小娘子,即便莲心小娘子已初现国色天香之貌,我可却从没说过一句越界的话。莲心小娘子,”他赶忙拉人证,一边朝莲心挤眼睛,“你说是不是?”
莲心移开了眼神。
以她那时候刚到人腰的小学生模样,李时盈若是说了越界的话,只怕立时就会被大怒的辛弃疾一拳击飞吧
似乎也察觉到了莲心眼中的鄙视之意,李时盈想起自己那时候搂着歌姬被敲诈了几万缗的狼狈样,似乎确实是够不体面的。
好在素来身段柔软,也不以为忤,立时转变了策略,又叙起家常来,“对了,近日临安府英才济济,辛帅也到了临安府,是不是?回到临安府前就听说了你和你家中三哥双双入宫面圣,还颇受官家赞赏的事,真叫人羡慕神往呀。”
“你们一个做火药,受到官家垂询;一个做棋待诏伴驾,深得圣心,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辛帅果真好布置。此外还有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公韩元吉家中幼子淲,以‘水’入诗之名,我听闻已久,可惜从前无缘,眼下既来了临安府,拜见倒是方便了许多”
好个傻缺李时盈,哪里越怕点哪里。
莲心的表情随着他所数出的人名而一点点变僵。听见他将她和辛贛的事情摸得如此清楚尚可忍受,而直到他提到韩淲,莲心的后背心上终于缓缓滑过几道冷汗。
韩淲行踪你都知道?
你小子今天不会就是特地来砸场子的吧!
辛弃疾,辛贛,她和韩淲,他们这四个大聪明不就是当初合伙诈骗出李时盈全部*私房钱的全部作案人员吗!
但凡李时盈多关心一下范如玉也不至于到莲心现下一句“那改日咱们见见”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啊!
四目相对,一双满眼疑惑,一双冷汗直冒。
就在李时盈移开了眼神,开始暗自琢磨着他何时开罪过辛弃疾,是不是该给送点礼的时候,莲心终于撑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睁开眼时,她的眼神由犹豫转变为坚定。
是时候使出那一招了!
——栽赃大法!
“什么!辛帅竟心胸狭隘,为保守外室秘密,便拘束你于院中,发现你私见外人就要对外人斩尽杀绝!韩淲竟贪财赖皮,结识了富于他的人家,便死皮赖脸留在该处,蹭吃蹭喝蹭银子!而辛三郎君,他居然”
李时盈目瞪口呆,三观尽碎,崩溃倒在马车中的坐席上,“他居然一切行为看脸,只结交美貌男女,见到容貌丑于他的人,就立刻追杀不休!”
李时盈抱住头。
这与他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本来想得好好的,正好他之前与辛帅也算是有着几万缗交情的患难之交,最近在临安府出风头的人都和辛弃疾有关系,那么他回到临安便正好借着辛弃疾的关系网,结交一番这些风流人物,顺便也扩展扩展扩展人脉。
不想这几个在临安府风头初现的人却全是些此类的品行卑鄙小人!
一旁的李月仙听完全程,也张大了嘴,看着莲心。
另外两个人就不提了,只说辛三郎君,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这毛病儿?明明那次听琴,她和他偶尔闲聊两句,他都礼貌如常啊。
当时,在场的当时除去他也就三个人。
朱淑真和莲心都不必提了,能满足他的要求也正常。可她是怎么满足“容貌不丑于辛三郎君”的这一条条件的?
莫非她前二十多年全是自误了,她其实是和辛三郎君那种美人一个档次的容貌?
李月仙经过一番严谨推理,终于得到了这个结论,登时心花怒放,自顾自拿出镜子欣赏了起来。
莲心见这李氏兄妹一个崩溃,一个喜不自胜,显然她方才说出的话已卓有成效。
但李时盈毕竟心眼和朋友都忒多,今日虽信了,若是日后见到别人,和别人交际,难保他不会察觉出她这一套糊弄人说辞的纰漏啊!
骗人固然可耻,骗不全套则更可笑,这是辛弃疾悄摸摸教过她的道理。
莲心思索一番,下定了决心,便又观察了李时盈一番,终于开口了。
“你只知道这些,但却不知道这其中更多的内情。”
她朝李时盈勾了勾指头,嘴角挑起一个梨涡似的纹路,眼神明亮,悄声道,“他们本性虽如此,在临安府却并没有什么人敢揭露他们的真面貌。你知道为甚么?”
也是啊。
比如他就从没听说过此事,方才还在暗自怀疑莲心所言真实性来着。
李时盈凑到莲心嘴边,下意识追问:“为甚么?”
“因为他们三人在庐山跟随陈亮陈叔父学习武艺,学成了一种奇特的独门功夫。”
莲心神秘道,声轻如吐气,“——刺股指!”
风格突然从商界大佬会面变成了武术交流,李时盈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还有点不习惯,重复陌生的招式:“刺股指?”
他试图以自己从武侠话本子里看到的知识为参考,“我懂了!头悬梁,锥刺股,此招即为以速度和力道取胜,在别人没反应过来时便刺向他们的大腿,以此逼迫别人听从他们的指令!”
“啊?什么大腿?”
莲心直起腰来,莫名:“是‘屁股’啊!哪来的‘大腿’?”
李时盈也懵了,跟着直起身来,讷讷,“‘股’不就是‘大腿’么?”
糟了,忘了自己是文盲的事实了。
莲心赶紧找补,脸色转为严肃沉痛,“确实‘股’是指大腿没错。但你说,这指法若叫‘刺屁指’,那好听么?”
那确实是不太好听。
见李时盈表情在稀里糊涂中露出赞同意思,莲心才赞许“这就对了嘛”。
随后乘胜追击,介绍:“此指法因所突袭部位而得名。方才也与你说了,我爹爹、我三哥和韩哥哥各有怪癖,当别人违逆他们心意时,他们因师出同门,便不约而同使出此法,从而起到震慑惩罚违者的作用。”
“此招极阴险。若被他们刺过一次,轻则腹泻卧床一月,重则自此痔漏,其痛苦,真是不能为外人道也。啧啧。”
莲心咂嘴,露出同情的表情,接着又义正词严,朝李时盈循循善诱起来,“李郎君,你想想,谁被使了这招能好呢?既疼,又丢脸,自此怕是会彻底成为临安府的笑柄。”
“嗳呀,说来像李姐姐这样的深闺女子还好,没什么机会惹怒他们。但像你这种整日抛头露面、交际在外的郎君,只要一不小心惹了他们几人中的一个,被使了此招,那么你以后就别想和人正常交际啦,人人都得或当面或背后地谈论你的那件事”
瞧着李时盈倒抽一口气后由白转青的脸色,莲心觉得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候了,终于莞尔一笑,体贴道:“李郎君,我有一招,能使你免于此难。你听一听,如何呢?”
茶楼今日迎来了不止一位奇奇怪怪的客人。
早前来了一个身着宫中服色、有多个侍卫围绕左右的、令人猜不出身份的美丽郎君,方才又来了一个浑身衣裳破破烂烂、口中嘟囔着“火药劲挺大”的魁梧中年郎君。
而至此,饶是自诩今日已见过不少大阵仗了,见到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拿兜帽遮住了脸、腰带及其上香囊尽解,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同行另一个小娘子的人朝店内走来,身着锦缎站在门口的美人还是忍不住一边笑脸迎客,一边眼神悄悄朝那一边飘过去。
哪来的乞儿?
“你说的叫我从此对你爹爹、你哥和韩淲避而不见的这招真能有用?”
眼睛被遮挡在兜帽下,李时盈仍自有些不放心,一边由李月仙牵着跌跌撞撞地摸索进茶楼,一边低声确认,“若我不小心真触怒了他们,你会替我求情的吧?”
莲心安慰:“那自然!只要我的手速能比得过他们的手速,我就在他们使出刺股指之前,先对他们使出刺股指。这样你就安全了。”
李时盈:“”
听起来更不靠谱了啊!
“罢了,不论如何,我都点头说‘是’就算了,这样他们总不能生气了。唉,今日也是情况紧急,被母亲托付了这事,我便不得不在茶楼见苏竺老先生。”
李时盈咳嗽一声,悄悄道,“那么莲心小娘子,等我拜会完就不多留了,直接将苏竺老先生的亲笔信带回家了啊。”
莲心巴不得他现下就走,只受限于临行前不放心令女儿和莲心再单独行动、怕她们自作主张所以才硬将李时盈塞进出发队伍作监工的唐二娘子,所以才不得不带他一起。
眼下有甩脱定时炸弹的机会,怎么会阻拦,“自然,自然。给李郎君添麻烦了。”
李时盈这才呵呵一笑。
左右莲心那个看脸的哥哥还没来,他便有心思掀起兜帽,左右打量小楼中来往奉茶的美貌女使。
别说,这座李月仙所建的以“十二花神”为主题的茶楼中,小桥流水、鲜花美人俱全,真是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只坐下来的一炷香时间内,他便看到不止一个清丽不下临安府中风头最盛的朱淑真容色的女使了。
“哥哥,这是我的女使。收回你的心思。”
李月仙眼观六路,一边趁着等苏竺和辛家剩余人到,一边盘账,还有心思注意李时盈的动向,“别想动她们。”
“瞧你这话说的。哥哥从来又没做过强迫人的事。从前只有小娘子往我屋里扑,什么时候见我上蹿下跳逐美呢?”
除去眼周淡淡的青意,以及流动无定、有些轻佻的眼神,李时盈长相也算俊朗,这话倒也并不算虚言。
而见李月仙默然不语,他便又话锋一转,“再说了,这些女使离开了茶楼,那就是普通百姓。我与普通百姓交谈,与妹妹你可无关噢。”
话中风流之意昭然若揭。
李月仙也听懂了,“你!”
茶楼以“雅”取胜,生意人更靠诚信过活。
招揽来这些女使之前,她可是签了契向女使保证绝无暗门交易的,绝不能被李时盈毁了承诺。
她且怒且急,便扔了账册,和李时盈掰扯起来。
李氏兄妹的争执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门口珠帘轻动,碰撞的声音碎冰似的,由远及近而来。
莲心由方才暗自出神想着前夜梦中事的思绪中摆脱而出,方要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裳,不想一抬头,看到了来人。
一时间简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三哥来么!”
“你三哥在宫中事忙,还在推演残谱。所以我先来载着你苏伯父来么。”
方才在莲心编排的“刺股指”谣言里首当其冲的辛弃疾丝毫不知内情,大摇大摆地撩开珠帘走了进来,“怎么,不欢迎爹爹?”
爹爹?
隐藏在兜帽下的李时盈一抖。
莲心小娘子的爹爹,除了辛弃疾,还能有谁!
而在那“刺股三杰”里,辛弃疾和宗师陈亮最熟,自然指法也更纯熟!
不可大意的强敌竟然就这样来袭了。
他必须有所防备!
李时盈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屁股。
第116章 恩情,自讨苦吃和“一日如千里”。
极安静的室内,除了熏香被燃起时的轻如风的一声“嗤”外,再无一点声响。
这是莲心以“先请父亲和哥哥商量一番怎么与苏老先生交代此事”的借口,将辛弃疾和辛贛叫到和李家兄妹相隔几间屋子处,并向他们交代她方才在车上对李时盈诈骗内容的一炷香后。
而辛弃疾、辛贛和莲心大眼瞪小眼,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出来时间不短了,再拖下去,保不齐李时盈真会发现什么不对劲。
万一他真出来寻找一番,撞见辛贛的脸,那么到时候她这一番苦心布置可就白白浪费了。
莲心动了动腿,朝辛弃疾挤眉弄眼了下。
爹爹,震惊了这么久也该差不多啦。
你又不是言情小说女主角,别有偶像包袱嘛。
而辛弃疾这时候才从目瞪口呆的沉默中微微一动,挣脱出来。
“莲心,你再说一遍?”
莲心便又说一遍方才的话,“现在李家兄妹都知道你们怪癖颇多,还爱使‘刺股指’,所以”
所以你们不用怕会被他发现咱们当时在进贤时的诈骗行为啦!
可惜,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弃疾打断了。
在莲心口中再次确认到的事实简直像当头一棒,辛弃疾倒抽一口冷气,抄起手边辛贛带来的琴就追起了莲心:“让你说你还真说啊!老子是在阴阳你,在骂人懂不懂!你口口!口口!口口口!”
“唉哟,唉哟,爹爹,文雅文雅!叫李郎君听着了,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了你骂人也别老骂这么脏啊。至于么,不文明呀,都违禁了,要被和谐的”
当然,后面那句话莲心是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只能一边玩命闪躲,一边小声嘟囔抱怨。
而辛弃疾这回也真是气晕头了,不顾李家兄妹就在茶楼里,非要就现下教训莲心一通不可:“闭嘴,小兔崽子!给你爹我站住!‘刺股指’!什么东西,亏你想得出!那一招老子虽然用过,但也只朝熟人用,什么时候朝陌生人用过!”
说着猿臂一伸,眼看着就要探到莲心的肩膀处,将她捉住。
还来不及在心里抱怨辛弃疾这老不正经的爹敢做不敢当,他的招数就来了。
莲心眼睛瞪大,看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倒吸一口气。
唉,爹爹的功夫实在不虚,她脚踪没那么快,看来,也只好靠智取了。
——莲心下定了决心,就地一滑,正好滑到了盘坐于地上的辛贛身后,紧紧扒住了他的肩膀,就是不撒手。
这时候,辛弃疾才不得不猛然一个停顿,刹住了车。
拳风撼动了辛赣的一缕额发,那只拳头险险停在了离他脸只有两寸的地方。
在辛赣好笑的注视下,辛弃疾赶忙收回了拳头。
“你还敢躲你哥身后头?你哥被你说成什么‘见着比他丑的人就要追杀’,你还真觉得他不会打你?”
辛弃疾且惊且后怕,气得直跳脚,一边越发恼怒地找着突破口,一边鼓动辛贛,“三郎,把你妹妹捉住,咱们上阵父子兵,一块教训教训这口无遮拦的猴儿崽子!”
辛贛支着下巴,听得要笑,“她是猴崽子,你我是什么?”
辛弃疾下意识解答:“傻问题。龙生龙,凤生凤,我们自然是嗳,三郎,你到底哪边的?”
他反应过来,“嘶”一声,停了试探的脚踪,瞧着辛贛,指指他背后那缩成一团的罪人,“她可将咱们几人的名声都坏了个遍!要我说,我都还好了,反正人老脸皮厚么,干的缺德事多了,不缺这一盆脏水。可你之后还要回宫,宫外的传言传进宫里,到时候你待如何?那名声可不好听。”
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辛贛还没作什么反应,莲心这时候却立时从好笑的心态中略一顿,冷静下来。
是啊,辛贛在宫中全靠在官家心中地位行事,若她真将辛贛的名声搞坏了,招致官家的厌恶,那么辛贛会不会不光没有探听到消息的机会,反而因为再无机缘得见官家,而被永远留在宫中,没有出宫回家的机会了呢?
只是想到这一个可能,莲心就忍不住心下乱跳,发慌起来。
几年过去了,她在其余事上自认谨慎冷静了许多,可怎么偏偏在此事上又莽撞了呢?
辛弃疾也看见莲心的脸色,神色略软化,心中却仍觉得他必须要好好敲打一番这因能靠着急智屡屡脱困而总是忘记全盘思考的孩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哼,知道也晚了,万一你哥回不来”
“父亲”
语声止于辛贛轻声的打断。
辛贛扫一眼背后眼眶发湿、几乎要哭出来的莲心,又与辛弃疾对视一息,朝他摇了摇头,“罢了。”
他轻声道:“不论怎样,这样说出去,也算是逃过小李县令的怀疑了,妹妹做的事算不得胡闹。总归我是无妨的”
但说着说着,辛贛与辛弃疾原本还是心平气和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视着讲话。
随着一个一个字说出来,辛贛却因被辛弃疾始终沉默的注视而盯得逐渐垂下了眼帘,声音愈轻,逐渐至没有,“我是没关系的。”
话音落下许久,辛弃疾都没有讲话。
他久久凝视着辛贛,像要看进他的身体里、他的灵魂里一样。
“哦,原来如此。”
辛弃疾若有所思,低头看着他这个最是心思缜密,但也是最为心性纯净的儿子。
他咂了下嘴。
“孩子,没想到你喜欢自讨苦吃啊!”
辛弃疾拍拍辛贛的肩膀,又看一眼他背后的莲心,哈哈大笑起来
苏老先生到后,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定时炸弹李时盈盖着兜帽商量完了全场谈判,现下刚刚拿着苏竺的亲笔信就脚底板抹油般地先撤了;
苏竺老先生年迈乏力,谈好事情后考校了一番弟子辛贛的琴技,便罕见地满意留下一句“曲中情意进益,一日如千里”便离去了;
至此,茶室中只剩下李月仙、辛家三人和怕几人说服不了苏竺而振作起来匆匆赶来的朱淑真。
“有了这信,便可骗过世人,告诉他们那一封诗稿就是姨母的了。哼,还说我有心伪造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想想,若我真着意伪造,自然会做到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拿朱淑真的笔迹来写姨母的诗呢?”
李月仙犹自不平,愤愤说了许久,直到看见对面今日格外沉默的朱淑真才渐渐住了口,“朱淑真朱娘子,今日我阿娘对你态度很不好,我替她向你道歉。我虽然讨厌你,却从没觉得你是故意将诗稿塞进我们桌上的,我知道你只是有些邋遢、爱随手乱扔东西而已。”
哎这怎么回事,怎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然后还又给一巴掌呢!
莲心和辛弃疾等人都听懵了,不禁视线悄摸摸跟着挪到朱淑真脸上。
少见地,朱淑真今日并没跟李月仙针锋相对。
她的神色仍然不好看,往日里娇艳的唇色都变白了,“我不在意那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娘拿魏王威胁我,你听见了,对吧。”
没听到现场的辛弃疾表情一变,收敛了气息,静悄悄找了个贴近辛贛的位置坐下。
他竖起了耳朵。
不过朱淑真似乎本也没有避着人的意思,甚至还朝辛弃疾父子这边扫了一眼。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魏王殿下与我,并不是你们以为的男女关系。而是魏王殿下曾将我从夫家的生死攸关之际救出,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曾立誓,要报答他这大恩。可他眼下遭逢大难,我却因怕名声不好而连累他在市井中的威名,不敢探听他的任何消息,又担心他,所以难受。”
也不管其余人露出什么各异的表情,朱淑真自顾自地往下讲:“当今官家立储时,有二子、三子作为待选。祖宗的规矩,有嫡立嫡,有长立长,那么二子本该是天然的太子人选。可一番风云变幻后,做了太子的是三子,二子却不得不远远封王也就是现在的魏王,赵恺。”
朱淑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完了宫廷内这件本该是秘密的事情,随后抬头看向众人,“我现在得不到一点儿他的消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阿娘居然还拿这个来刺我!这才是叫我难受的地方我…”
说到这里,朱淑真终于禁不住,将脸埋在手里,呜呜哭了。
李月仙哑口无言,难得伸出手来,慢慢拍拍朱淑真,“这你想知道魏王的动向,左不过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就是了,哭什么嘛。”
朱淑真却摇头,“魏王之事乃宫闱秘辛,寻常人哪里打探得到?哪怕你家势大,到底非宫中人,得不到消息。”
说着她扫视众人一圈。
因为大家都听见了不得了的八卦,又见朱淑真哭得伤心,所以没人再嬉笑玩闹,都在垂头默默饮茶的饮茶,看手的看手。
只有一对亮若水面粼粼的眼睛和她对视上。
辛贛秀丽面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正一边把玩着茶盏,一边若有所思,视线直投在她的脸上。
朱淑真朝他迈了一步,婀娜走去。
“你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