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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义所感。敬佩魏王扶危济贫,朱娘子投桃报李。”

“可这扶危济贫的,现下未必能好人有好报;而这投桃报李的,眼下也做不到报恩。”

朱淑真的双眼像是一对美丽的宝石,不知为何,在暗处也粼粼闪着光,“说不定,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才好完成这一场施恩、报恩,才能叫看客看得痛快。”

而在这一双几乎能叫所有男人心肠发软的眼睛的盯视里,辛贛却并未有过多动容的样子。

而是浅笑了下,没有搭话,只垂下了眼,专心看着右手中的茶盏。

朱淑真便又轻轻道:“三郎君,你可知道,有些事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花费一年、两年也难以办到的吗?”

“朱姐姐说得很是。每个人都想有人举手之劳,帮一帮自己。”

辛贛洁白消瘦的下巴轻点了点,赞同朱淑真的观点,视线却仍停留在杯盏上,轻声,“我也很想来个人以举手之劳帮我摆脱官家对父亲的忌惮可惜四两拨千斤只是武学,不是我能做到的。”

求人做事,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当众威逼就能得到的,人们需要的是利益。

四两拨千斤,那只是武学里的力量。而在真实的生活里,给不出重如千斤的利益来打动人心,只凭轻如四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请到人出手。

辛弃疾和李月仙略一琢磨,对两人的谈话内容回过点味,脸色便都微微变了变。

莲心则默然不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辛贛和朱淑真。

朱淑真顿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好。

“你猜到今日我是冲着你来的了。”

她用了笃定的语气,也不笑了,“原来你知道。”

阳光打在辛贛玉样的手指上,显得他的皮肤几乎透亮。

他仍持着杯盏,轻声答:“我知道。”

“那么既然如此,三郎君,你既已知道我来的目的,却仍没有避开我,想来也不算讨厌我吧?能不能就满足我这一点点的愿望,帮我在宫中问问魏王的处境如何呢?”

朱淑真方才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又哽咽一声,面色转为泫然欲泣,眼皮上红红的,几乎马上有眼泪要淌成海一样。

那种我见犹怜,别说男人了,就是莲心一个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女孩子都不禁心中一动,心跳如雷。

而小案对面的辛贛却仍未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只轻重复了一遍“没有避开”四个字,片刻,笑了笑。

“没有避开我也很想避开,但我做不到。这件事不会因为你来去而改变,也不能被我自己的意志决定。”

他仍然看着手里的茶盏,在那一泓反光的液面上,倒映出身边莲心的脸,明明已经扭曲了,但他仍能在其中看见完好的面容,根本不需要多考虑,根本不能被打乱。

“是由心决定的。”

他近乎痛苦地喃喃,“一个人的心。”

第117章 刮风,露水和“故使见辛郎”。

辛赣没有想让任何人听到那句话,所以没有人听到。

不论对谁来说,今日一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他便也不打算再多留。

“今日之事虽惊险,好在莲心唤我及时,李姐姐也果断,也算将风波平息于未起之时了。”

辛贛道,朝李月仙和莲心分别点了点头,“李姐姐再有事,随时传信与我到宫中,千万不必客气。莲心”

他朝莲心笑了下。

那一个笑——不知是否是莲心的心理作用,那个笑几乎照亮了因霪雨连绵而昏暗的茶室,叫路过侍奉的美丽女使们都不停面色泛红,暗自打量着他,“莲心就不必多说了,晓得你不会客气的。但还是白嘱咐你一句,行事时一切小心,遇到人为难不必害怕,有事就唤三哥。”

说完,见李月仙和莲心都颔首,便也点了点头,按着小案起了身。

而莲心看着辛贛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很讨厌看这个。

她讨厌看见他的背影。

这种舌根发麻的感觉,之前从没有过

因为之前她总是一路疯跑在前面的那一个。

像自由的风一样,她刮过辛贛的脸颊、身体,不用怕他被人卷跑,因为她自己就是因毫无负累而刮得最迅猛的那阵风。

可就像露水叫风变湿润,叫风变成云一样,她的身体因为容纳了太多的露水变得越来越沉重。

冬日将至,她却快要刮不动风了。

莲心的身体像要凝固住了似的。

而比起看辛贛的背影,她更讨厌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离开她。

可脚步泥浇的一般,莲心做不到迈开步伐去叫他。

一时站在原地,又有些想念昨夜那个美妙的梦了。

而李月仙站在一旁纵览全局,看看莲心的脸色,又看看辛赣的脚步。

观察了一会,见该说再见的都始终不说再见,便不禁眨了眨眼。

“三郎君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不送你一送怎么行,回去后怕要被我阿娘打手板的。”

李月仙微笑,转头拉住莲心的手,把她往门外头辛赣离去的方向拽,“我不想一个人去,莲心陪我一起送送吧!”

小小的楼梯上,几乎被欢声笑语的人声填满。

朱淑真抓住最后机会试图说服辛赣替她做事的尝试还是没能成功,只刚提个头,就都被辛赣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挡开了。

而至于朱淑真素日里常用的那种靠着娇嗔恳求来求得想要之物的法子,看着辛赣一张平静微笑的美丽脸庞,她也怎么都使不出来。

最终只能作罢。好在她人长得美,所以连责怪都显得娇俏,不算幽怨:“辛郎…人说‘相由心生’,从前我信。现下见了你,我却非要将说这话的人揪出来拍一顿不可了。”

这样长相的一个少年,偏偏配一副硬心肠,真是叫人生气。

楼梯层层,一行人队伍颇长,铺开就散了不少。

朱淑真说话到了一半的时候,辛赣便朝一行人的末尾连连暗瞥了几眼,随后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失神,便没有立时反应过来朱淑真的意思。

冰雪打就般的一张面庞,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只礼貌笑了笑。

随后所答非所问,“…嗯?…哦,也许是杜撰的吧。”

李月仙上下看看,再左右看看。

因为看着这一行人,实在叫人觉得有趣,便忍不住一笑,“不对哦。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大概因为事情终于解决,以她平日里那规行矩步的脾气,难得也开起了玩笑,伸出了一根手指,摇了摇,轻声背道:“‘香草生玉山,飘然若神仙;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她笑道:“这从宫中传出到民间的歌谣,莫非也是我杜撰的不成?”

听到这里,辛贛才意识到她们方才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李姐姐你杜撰的,反像是我自己着意杜撰的,命人传出去唱的吧。”

听了这出人意料的一句话,李月仙和走在几人前头的辛弃疾都弯腰的弯腰,咳嗽的咳嗽,笑得前仰后合,也没人再提方才的那句歌谣了。

只有莲心有些不高兴。

见众人都笑个不停,没有批评的意思,她又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出头说,便只好背过了半个身子,抱臂瞪着墙壁。

片刻,见众人竟还没有停下笑意的样子,她便实在忍不了了,终于撅起了嘴,小声嘟囔:“什么破诗,没听出来音律不协么。再说了,谁说见到辛郎就是‘天不绝人愿’了,他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和你们没关系呢,懂不懂呀,真烦人”悄悄抱怨起来。

嘟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持续了在大家顺着楼梯往下走的一路。

直到几人走到了楼下,莲心故意维持着的和辛赣之间始终隔两三个人的距离不得不在平地上拉近,她才不情不愿地停住了口。

但眼神却又不愿看他了,只看着与他相反的另一边。

她一直没过去和他说话呀…莫非他什么端倪都没有发现吗?

他怎么不和她说话?

难耐的疑惑像小虫,一口口蛀她的衣裳。

直到莲心的衣裳都要给蛀得四面漏风,叫寒风直往她腔子里吹时,辛赣还是没有什么话与她说。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又和李月仙说起了什么。莲心从来不知道全神贯注是一个这么叫人讨厌的优点。

昨夜的梦又开始叫莲心想念了。

虽然梦里的那个辛赣没有回应,可那个梦里至少没有任何其他人,也没有叫她计较的得与失。

不像在现实世界里的满心复杂,考虑整个世界的后果,考虑她的付出,她只要给予就可以。

莲心莫名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辛赣和李月仙说话的地方。

可这回视线里忽然没有了辛赣的身影。

咦?

莲心一激灵,不再维持方才故意背对着他们的位置了,整个身子转过去寻找。

可仍是没有收获。

辛赣呢?

“莲心。”

辛赣在她背后出现。

莲心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何,惊喜大过惊吓。

她便将眼瞧着地面,只故意板了脸,想叫自己看起来无情无觉,“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在谈事情?”

方才不是还和李月仙谈得不觉时间飞逝,不觉外人在侧?

莲心想说这个但又靠意志力努力吞了回去。

她知道说出这种话会像什么。

“我现在是来和你谈事情。”

辛赣看一眼莲心,“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查得如何?”

辛贛没再多关注于方才的交谈,站在一株枯柳下,垂脸看她,“今日本不必我自己出宫的,就是为了问你才出来的。我想着还是你我当面讲话好些,之后才好回宫做决定…毕竟我之后在宫中的动作都与你的话有关。”

莲心“啊”了声,转身离开的动作停顿片刻。

随后,才慢吞吞扭回腰来,有些不情愿地回转身,面向他。

只是视线仍然不往辛贛的脸上移,仍低低的,只瞧着他的脚面和膝盖。

辛贛悦耳如寒泉流过的声音含着疑惑,提示莲心:“莲心?”

而就像被泉水浇灌流淌而过的发黄发枯的兰草一样,莲心的念头,从听到话后麻痹无觉的十几秒,慢慢像被水滋润过了似的,灵动活泛起来。

莲心眨眨眼,眼神从辛贛的脚面,悄悄慢慢挪到了他的腰身。

查?

他说的明明应该是问她是否能忘掉韩哥哥的事情,明明是该问她“想”得如何,怎么还用“查”这个字呢

而他说到“我的动作都与你有关”这句话时,那种极其专注而不自知地散发出漩涡一般的吸引力的眼神

他在因为韩哥哥吃醋吗?

他想叫她快些做出决定,随后若她真的应允他,他便会答应她,离开大内,回到家中!

念头忽然仿若由衰败之地死而复生一样通达。

水一样的快乐充满了她的全身。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有点想笑。

之前心下因为他的镇静而产生的些微不满,不知为何也奇异地散去了。

三哥吃醋,这还不算是与他往日大*相径庭的事么?

或许,事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不能满足她的要求。

三哥可以吃醋,那么为她做出些为情所困、浑然不似往常的事,不也是可能的吗?

莲心便终于将眼神放到辛贛的脸上。

她打量着这张令许多人见过一面就难以忘记的脸。

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到底是谁说的呢?

为什么会叫人心里如此沉重,又如此轻快?

…这是可能的吗?

“韩关于他的事,我考虑了你之前的话,我觉得,我已经将那件事忘了。未来的事,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以前的事,我可以确定三哥,我知道,我已经在向前看了。”

莲心心下怦怦乱跳,看着辛贛,道:“我不会再继续困于从前。这么说,你觉得”

你觉得如何呢?

你觉得满意吗?

…你会因为这个回心转意,再次焕发希望吗?

你会放弃“放弃莲心”这个念头吗?

莲心瞧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含住嘴唇,住了口。

她又道:“三哥,我”

或许是因为一种难言的害羞,她并不想将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

她只是看着他,将手握在背后,瞧着他的脸。

熟悉的脸,在视线里远远近近。

这样的摇晃,格外熟悉,仿佛在昨夜的梦里见过。

那时候,她在做一些什么呢?

莲心瞧着他。

梦里怎么会那么愤怒呢。

一种难言的狂怒,令她在梦里不禁咬住了一切。

愤怒使咬合力格外强大。

她咬住他的嘴唇,像愤怒的小狮子咬住猎物的喉咙。

而辛贛在梦里的模样那么模糊,因为莲心想象不出来他的反应、表情而摇晃着模糊,只是脸颊清晰。

那令人格外的索然无味。

而眼前的辛贛是真正的一个人。

一个和她从小到大、两小无猜的人。

莲心忍不住往他的脸上瞥去一个不敢直视的眼神。

如果她现在做出像在梦里那种的动作,辛贛会作如何反应呢?

而在莲心感到浑身发热的时候,时间并没有停止。

辛贛被莲心一会喜悦、一会紧张的眼神看得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外,他面上更有些困惑。

“已忘了?你从前不是说”

辛贛双眉微蹙,面上有种在雨丝斜飞里找不见自己表情的神态,“你从前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会忽然转变主意?”

莲心觉得他大约是在客气,好叫她对于放弃韩淲这件事考虑得更清楚,以后也更不会反悔,“我这段日子在临安府也不是白过的呀。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了。我想要的不是他。”

“总之你别问了。再问,我就真要再考虑啦。”

莲心越说越心下害羞,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够明白了,足够叫向来聪明的辛赣领会,便跳着脚,不许他再提,“别说了!”

辛赣蹙眉,“莲心,你还是再想想。此事非同小可…”

都什么时候,她都说出什么话了,他还在为韩淲和她的心意考虑,还不为他自己考虑考虑?

多日以来的辗转反侧在此刻积成一团,叫莲心不满起来。

可不知为何,对着现在的辛赣,她却发不起小时候那样的脾气,只肯哼哼唧唧,半学着朱淑真撒娇。

“哎呀三哥,你知道叫我前几日生气的是什么么。就是你这冷静脾气呀!”

莲心跺起了脚,也不管不顾了,只靠着胸中一股莽气,就将淤积在心里许多日的心里话冲了出来,“三哥,你就不能为了我不冷静一次么!”

第118章 你要,我有和飞蛾扑火。

从来没见过辛贛表情这么茫然的时刻。

方才和大人们交谈、和小娘子们周旋的冰雪似的冷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皮相,眼前在莲心面前的,只是一个被说得茫然不知何处的辛贛。

莲心在一旁看见他难得露出的无措。

他有一张秀致的面皮,鼻尖微有一点小痣,这令他的容貌在冰冷美丽之外更添一层柔和。

而这张洁白的面上终年仿佛覆盖着不化积雪,现下那一层积雪却静悄悄融化了。

心下一阵难言的轻快。

想叫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样子,只有见到她的时候才欢欣鼓舞,莲心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三哥,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最近看了话本子,有感而发。”

莲心将话绕回来,不敢去继续方才因一腔热血而不小心说出的真心话,“话本子里,郎君总是做些‘飞蛾扑火’的事情,最后才能和小娘子终成眷属我不是说你和我终成眷属啊,我的意思就是”

她磕巴一下,“就是,我想你也变得不那么冷静些,说不定对你、对我都更好呢。”

辛贛明显被她云山雾绕的一通闲扯给弄晕了。

“飞蛾扑火。”

他品味一下这几个字,实在没弄明白,“扑火?这是好话吗”

“飞蛾扑火,人们总是用错了词。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给人警戒的。”

莲心方才挣扎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没有法子,辛贛今日不知怎的,仿佛失去了往日与她的心有灵犀似的,怎么也没和她的思维走在一条路上。

心里的话像涌泉似的分毫都忍不住,只能自己说破,“谁说飞蛾本性就是苟且偷生的呢?就算是在暗处担惊受怕一辈子,或许也不如扑到火上活几息快乐。”

话音落下,辛贛脸色才变了。

那一张玉面上的神态连连变化,又是迷茫,又是惊讶。

现下莲心说得这么明白,他不是傻子。

闻弦知雅意,听见比喻,也知道其中的隐藏之意。

可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这是第一反应。

但方才听到的她转变心意的话是真的么,怎么又和从前大相径庭?

这是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在这之后,每次“但时间紧迫,还要不要继续谈论正事”的疑惑浮现时,便总是又被“此言究竟几分真假”的下意识所思掩埋。

两个念头往复循环,仿佛没有尽时。

而这念头也叫辛贛面色怔怔,难得地露出了局促呆愣之态。

“说的”

方才的一番挣扎纠结以“谈论正事”的念头落败为结局。

何况被莲心这番话一冲,就是想说多少正事也一时间提不起来心力了。

辛贛淡淡的眉蹙起,只能勉力维持着自己思绪不飞远。

他尚能支撑着与莲心如常讲话,思路却像根断了的弦一样,只能断断续续思考,想要像平素那样冷静却是不能了,“你你说的有理。”

而他的眼神因为思绪没能很好地立刻连接上,所以还维持着方才的方向,定在莲心脸上。

莲心被他看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扭脸,看向了别处。

但想想又觉得辛贛现在的模样实在世所罕见,十年未必能见一回,便又不舍得错过。

莲心赶紧又将脑袋转了回来,死死盯住辛贛的脸颊。

莲心的盯视威力非同寻常,辛贛扛得住所有,扛不过这个。

他便也挪开了眼神。

莲心看见他因扭头的动作而露出护领下的一截修长脖颈。

脖颈还是洁白的,但耳廓却已红了。

“嗳呀,三哥,你的耳朵红了!”

看见这一处,莲心的喜悦大于害羞,忍不住嚷嚷,又捂着嘴偷笑,“三哥,你你怎么不好意思了?你怎么了嘛”

而她越是装傻地汪汪乱嚷,辛贛脸上无所适从的迷茫、赧意蔓延越广。

“只是说你说得对”

就算从一开始,辛贛也做不出假作无意的样子,眼下神思飘散,更说不出口假话,也只能倚在车边,看着莲心,轻轻重复:“飞蛾扑火你喜欢这样子么。”

莲心被瞧得躲开了视线,“只是在想,若有飞蛾意志坚定若此,那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情火焚天。非奋不顾身,不能称情,不是么。”

说完,莲心虽始终拿侧脸对着辛贛,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朝他那边望去。

直到旁边传来声音:“我知道。”

莲心飞快瞥他一眼。

心痒难耐得像有千万只小虫爬过,莲心也拿肩膀靠在车壁边上,手交握着背在身后,双腿相绞,明明面对着辛贛,眼帘却也垂了下去,“你知道什么了啊”

辛贛说:“你知道我知道。”

莲心便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随后又压下。

“那你…”

那你之前干嘛从来不会像话本子上所写的那样,对我飞蛾扑火呢?

莲心想问他,又一时羞耻,问不出口。

脸上的热气一阵阵的。

她赶紧转了身,背对辛贛,去瞧在茶楼门口告别寒暄多时、终于鱼贯而出的人们。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是知道。不过你真明白我的每一个字了吗?”

“我明白啊。”

辛贛的视线也跟随着莲心一息之间能不自在地变两三个姿势的手脚而动,“你在家时就喜欢看的话本子《碾玉观音》续作,一月一卖,最新的一本写了崔宁受郡王驱赶,旁人劝他不值为了一个小娘子与郡王相争,但他素来谨慎,这次仍决意飞蛾扑火,带璩秀秀私奔。”

辛贛看着莲心,语声轻,又慢慢的,“飞蛾扑火,是这样是吗?”

“话本子一月一卖,你入宫却不止一个月了。你怎么知道这一本的内容的?”

辛贛没说话。

所以莲心也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垂头。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每个人都两心相知,相对而立。

冬日已至,风刮个不住,将两个人的头发都吹很乱,脸颊吹得红扑扑。

李月仙按着自己帏帽的边缘,轻纱扬起一片梦似的雾,从两人身边走过;

朱淑真握着自己发尾所系的大红绦带,不叫它飘飞,目不斜视经过两人;

辛弃疾则鹰一般身子动而视线不动,一路走来都盯着两人,笑而不语,大步迈上了马车。

每一个人也几乎都知道风里在发生的事情。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默然生长。

等到所有人都有眼色地钻进了车中而没有催促一字时,辛贛倚在车边,低声问束手束脚站在他面前的莲心:“冷么?”

莲心忸怩着,双手交握,互相捏着指尖,声如蚊蚋,“还好三哥。”

而在莲心尚暗自害羞时,一只手极轻地用手背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莲心惊讶抬头。

辛贛收回手。

“脸冷冰冰的。进车里回家吧。”辛贛望着她,漂亮的眼睛终于弯起来。

简直像有一泓水在他眼睛里存着似的莲心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噢。好、好。”

被长大了的辛贛这样瞧着,她不知为什么就手足无措起来。

听了他的话,就要同手同脚往车上爬。

却因为太慌里慌张,上车的时候趔趄了下,若不是被身后的辛贛扶了一把,怕是险些掉下车去。

“小心。”

辛贛扶着她的胳膊,没有立时松开。

莲心便在狭窄的车厢里转身去看他。

车外冰寒刺骨,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了。

而在茫茫一片凛冬之相中,辛贛却像一株春日柳一样,夷然立于车外。

他的手传来燃烧般的温度。

那一点热,烙在莲心的皮肤上。

“我会让你看到‘飞蛾扑火’。”

辛贛仰头看着车上被他扶住身子的莲心,双眼里也像有两簇火苗一样,“不论你想要什么,莲心。只要你想要,我就一定有。”

车门口的一双少男少女年纪尚小,整颗心的血液都是烧着火的,所以还不懂留余地,也不懂避人。

李月仙在一旁,脸扭到另一边的窗外,耳朵却竖着听。

听见这句话,人家两人还没怎么,她却先脸红着不好意思起来。

视线乱窜,在车里几个人里转一圈,和恰巧也瞧过来的朱淑真对上了双眼。

你也这么觉得吗?

李月仙和朱淑真对视一眼,就从她不情愿承认而挪开的神态里看出了显而易见的真相。

——只看现在在莲心面前的辛贛,哪里想象得出他是民谣里赞美的“飘然若神仙”,哪里想得起他是那个静如冰雪般的辛郎呀。

第119章 饵,德寿和金童玉女。

回宫时,天色未晚。

宫中仍旧是以德寿宫处为心,向周边一层层扩散般,慢慢点起了宫灯。

辛贛与在他身边随行的侍卫贴着右侧宫墙而行,身姿半掩在光影下,不去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但路过的女使、内侍却纷纷朝辛贛无声地行礼。

辛贛垂着眼帘,一一礼貌回礼。

只脚步更加快了。

“三郎君,你回来啦。在路上听说了没?东宫今日的侍膳内人又歇班了,真是叫他日日闲着,侍奉主子够不勤快的。”

辛贛方踏入福宁殿,一位面白无须的内侍便迎上来,亲热不失尊敬地朝他躬身,一手伸开,迎他向里屋走,“我师傅说了,这事得告诉告诉三郎君。三郎君你品行太正,从不偷奸耍滑,次次都正经当值,得累个好歹的。学一学这些滑头鬼,也无不可嘛。”

窄窄的游廊中,迎面走来替换晚膳盘碟的人。

辛贛侧身在原地站定,“内人说得是。只是怕下定决心简单,却总是过不得自己心里那关。”

小内侍只是笑,说些客气话:“三郎君这话说着了”

错身经过四五个端着碟子鱼贯而出的女使,游廊中小范围里又只有他二人往前行进,小内侍才又道:“可怜韩侂胄韩大人今日白白入了宫,想来也是为太子殿下献策的吧,却也吃了挂落,没落着顿宫中膳食吃吃。”

“韩大人府上有临安四大名厨之一,回去能吃好。内人别担心了。”

“也是。官家前几日下发的‘社仓’赈粮之法,就是由韩大人领命去分发给下头人执行的。既然晓得赈粮法,想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皮吧?”

说着说着话,当今官家所在的书房也要到了,小内侍便手一引,笑盈盈请辛贛稍候,“我这就去通报我师傅,三郎君还请等等。”

辛贛轻轻道有劳,垂下眼帘,“辛公七日后入宫朝见,届时将在翠光亭赏景。他近来心情颇好,等闲一喝了酒就上脸,爱赠人宅子、店铺的。我也不想便宜旁的人,内人想找进项,不妨前去。”

小内侍收住脸上露出的一个笑,左右看看,朝辛贛作揖,“那我就代师傅收下了。”

拿金银换消息,是世上最划算的买卖。

从辛贛小的时候,辛弃疾就是这么教他的。

世上的任何东西——人情,感情,心——都要比金银贵重得多,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

所以能用金银解决的事情,就都尽量用金银解决。

而自打入宫以来,辛贛也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里真正懂得了这个道理。

到底御前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再多说,只轻微颔一下首,眼帘仍垂着。

小内侍心领神会,赶紧收了声,蹑手蹑脚却仍难掩轻快地朝屋中走去了。

片刻,一道苍老些的声音响起。

“见过三郎君了。”

身着御前内侍服色的王德谦朝辛贛一笑,由躬身的姿态直起腰来,“三郎君,今日你来得可不巧。方才晚膳换了三回,人来来往往的拥挤,你进去之后要小心些。”

御前的人嘴都严,不能透露天子的行踪、心情、饮食,只能靠只言片语暗示。

刚入宫时辛贛尚需多番猜测,如今已能快速领会、整合这师徒二人的言下之意了。

——官家的心情很不好,不好到饭都吃不下的地步,而太子更是被关禁闭停了饮食。

可以想见,必是这对天家父子起了争执。

而以官家的城府,又和太子相关,那么能令他如此暴怒的事,似乎也不过三两件

这些纷杂的想法只是一瞬间从脑中掠过,辛贛便道:“父子连心,看来不是虚言。太子殿下宫中停膳,官家这么巧也碰上偷奸耍滑的侍膳内侍了。”

说完神情淡淡,只安然盘坐,脸上没露出任何睁眼说瞎话的动摇心虚之色,反而显得诚恳。

这辛弃疾家的三郎君刚入宫时还明显是个一片涉世未深的纯净郎君样子,没想到啊

没想到,现下却领会人心如此之快,用“一日千里”来说都嫌不足。

说是被宫中把心涂黑了不恰当。

他几乎是纵身一跳进了大染缸,随后就染了个浑身黑。

王德谦心中啧啧叹服,面上仍未动分毫,只和辛贛闲聊似的,“可不是?好歹有韩大人为官家、太上皇和太子分忧。韩大人又懂政事,又通风流,又会玩耍,真是找不见这么好的人了。若不是身在宫中,你我真该去见识见识韩大人今日家中的小雪宴哪。”

王德谦笑:“听说府上又是请了‘十二花神’的歌姬,又是请了各色行首,莺燕环绕,岂不是人生美事?”

说毕了,兀自出神幻想着,呵呵笑起来。

这话辛贛却不接了。

屋内传来官家的声音,很快有女使前来宣召,辛贛便朝王德谦略一颔首,随她进屋了。

只留王德谦微笑点头送辛贛入内。

随后,王德谦面上的笑一点点变淡,最终化为一点叹息。

倒忘了,眼前这位是近日被市井里编起了歌谣的“辛郎”。

以这年轻人的出身和姿容,只怕打小就有无数的狂蜂浪蝶扑来,寻常的歌姬美人自然是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他王德谦方才以己度人、自顾自说话了。

人和人的命,真是天差地别。

未入宫时,他王德谦连乞儿都讨不来当媳妇,穷得没法了才不得不净身入宫;

而辛三就是在辛弃疾那老家伙被人弹劾得满城风雨的当口入宫,宫中的女使姑姑见了他的脸,却也没有一个说重话的,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何等贵女,才能叫这年轻人拜倒在石榴裙下

惆怅过了,王德谦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方才辛贛话语之间就向他师徒二人许诺下重礼的果断利落劲,还是暗暗点了点头。

不愧是入宫七日之内就能得到官家青眼的郎君。

当初进宫时,谁都以为他不会是个混日子的,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啊。

入宫第一日,辛贛就击败了“越童”诸人,夜里又亲去逐一拜访白日被他击败的人并帮助复盘,得到翰林院书艺局上下的认同。

入宫第三日,又因解决宫妃争端而在皇后面前崭露头角——当时蔡婉容被疑在面脂中动手脚而导致贵妃害了针眼而仪容不雅。

按理说来宫中的事要么是雷霆手段解决,要么大多都是和稀泥,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就不会定罪,偏偏蔡婉容非要伪造自己不在场和别人说了一整日话的证明,叫辛贛觉察出了自相矛盾处,随后蔡婉容果被禁足。

到了入宫第七日,官家被辛贛的举动引起好奇,终于召他面圣。

两人面谈了些什么,众人不得而知。

但自此,辛贛便被官家愈发赏识,慢慢地成为了书艺局中的核心人物

正出神着,王德谦的徒弟从内室出来了,见师傅难得发愣,不禁笑嘻嘻,“怎么,师傅也跟越童似的,钻研棋谱钻研迷了?”

“乱嚼什么舌根子,看我不打你皮痒了是不是?”

王德谦回了神,毫不客气,在徒弟背上来了一掌。

徒弟嘿嘿笑,生受了一掌,立马觍着脸蹿过来给王德谦捏肩,“师傅,我也是好奇么。这书艺局都是一生执于一事的痴人,只有辛三郎君一个机灵的,懂得借棋谋自家的事”

他又琢磨,“说来这辛三郎君往上升得也是够快的,入宫才几日啊,官家就叫他自由出入东宫了,就是韩大人也花了数年才被官家允许——等等,难道官家想叫辛三郎君给太子做事?”

他以为自己福至心灵,悟出了真相,“师傅,那咱们可得早作打算。太子的近臣,那日后”

日后不就成了天子近臣了吗?

奈何他师傅听了这话,却头也不抬一下,根本当耳旁风,

“哼,傻子。这可是那位辛公的儿子,以辛公那八面玲珑的作风,他儿子能这么早就给自己画地为牢?”

“这,东宫怎么能算、算‘牢’呢。”

他听了王德谦犯忌讳的话,不禁结巴,“这几日太子被关禁闭只是人家父子闹了矛盾,肯定过不了几日就放出来,怎么可能关到地老天荒呢!”

王德谦哼笑一声,却不说话了。

真是个傻小子,跟了他这么久,却不懂联系旧事,一并看宫中局势。

太子近日被发现私吞灾粮之事可以是小节,但顺带着揭发出的太子谋害二哥魏王恺的旧事,却是无异于地龙翻身——将有巨变啊。

而以辛家一家人的作风,辛三郎君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来趟这个浑水。

他的滑不溜手,和他那个妹妹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妹妹思维敏捷、身段灵活,哥哥则更偏于心思缜密、下手利落。

这样的一双花似的兄妹,叫他看来,与其说是看小辈的爱护慈爱,不如说是叫他忌惮

王德谦看着屋里相对的两道身影,心下又是叹息。

摇了摇头,便继续恭敬垂手守在殿外了

青瓷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香烟。

那烟绞缠着,半晌才散去。

辛赣看着那烟飘散,耐心等着。

一炷香后,官家终于写好了手头的折子,抬头看向三郎,“三郎,你今日回宫后去德寿宫走了一趟,是么?”

见辛贛默默点头,只自顾自走到他身边,帮他磨起墨来,官家不光未因臣下不出声应答而恼怒,反而大笑起来。

“你是我见过最灵醒的孩子,又这么年轻。”

他陷入了思绪中,“明明都是行三,要是惇儿能有你的一半,我都要烧高香了。哼,他那麾下的韩侂胄,行事多有狠辣不留余地,在临安府已有恶名。那一笔笔烂账,都是我不得不为了惇儿的名声去亲手收拾的。惇儿的看人眼光,真是不及我远矣”

说毕了,看辛贛一眼,微微叹气。

太子是储君,身边的臣下品行格外重要。

要是赵惇麾下的人能有辛贛这样的,他才算能放心。

辛贛却惜字如金,垂了脸,略一笑:“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官家本也是轻轻地试一下,见碰了壁,便摇了摇头,又说回了正事。

“来。”

官家左右看看,见没什么可疑的人影,便将辛贛拉至身边,以毛笔在纸上书写。

——德寿?

德寿宫为太上皇赵构所居住的宫殿,赵构不喜欢被人口称“太上皇”,宫人又不好直呼其名,便有时以“德寿”二字代称这位在“靖康之难”后带着子民一路仓皇南渡的德也不太德、寿倒是非常寿的太上皇。

辛贛微微摇头,另执一管笔,在纸上书写。

——无异状,只延请十二道士入宫斋醮、炼丹。

斋醮?炼丹?

官家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而且太上皇怎么又开始吃丹药了!古往今来因为吃丹药吃死的帝王有多少个,他不知道吗!

恼了半晌,官家冷静了些,实在无奈,长长吐了口气。

唉,劝也劝不动,管也管不住。

他在太上皇面前,一直都是如此。从被收养为皇子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每一刻。他一直知道。

眼前还有个少年等着他吩咐,官家便打起精神,露出些轻松的表情。

“嗨,老人家么,上年纪了,开始笃信三清,执着于金童玉女那一套了,也是正常。说来也是多亏你进了宫,不然我真是不知道去哪里给他找什么‘眼长髮黑莲花脸①’‘皓齿偏着白玉霜②’咳,真是有损斯文。”

自己说服着自己到这里,还是破功了,太上皇荒唐至此,就是官家再逆来顺受的好脾气也忍不住私下抱怨了一句。

不怪他说,实在是太上皇这些年是愈发的不着调了。

敛财也就罢了,不顾职位是否适合而只凭收银子多少来干涉官员升迁也勉强忍了,现下竟整日寻求长生法子,要将身边侍奉的人全部换用童男童女,说这是叫他“吸天地灵气”

说真的,官家真不是没想过大骂他一顿:什么童男童女,这是正经人说得出的话吗,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恶心方子!

但没办法,他本就不是太上皇的亲子,所以只有更努力地侍奉、顺从,才能避免在史书上落得一个“翻脸不认人”“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身后名。

好在三郎是辛弃疾的儿子,辛弃疾那家伙不是宫禁中人,武力超群,一个大内高手都未必拦得住他,又一怒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多少还是叫太上皇忌讳。

所以官家派去三郎身边的一众侍卫回来禀报时,都说官家怕的那些什么“太上皇剪辛郎头发炼丹”啦、“太上皇喝辛郎的血”啦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

太上皇对这位辛郎别说打骂了,就是手谈时都谨慎得过分,生怕辛贛从他这里窥探出什么。

也是,也是。

当年辛弃疾对金人穷追猛打时,官家还记得那时的赵构在寝殿中反复踱步的样子。

说是恼火,其中还有一丝兴奋;

而说是兴奋,其中又还有一阵畏惧。

总结起来,意思就是——若辛弃疾不光没能力挫金人,反而又惹恼了金人,到时候又也把他老人家掳走可怎么办?

官家回忆到这里,忽然卡了个壳。

——咦,他为什么要用“又”字?

…总之先跳过这一段,太上皇明显是对辛弃疾十分警惕的,那么自然也对他的孩子有所忌惮。

这样,他便更能放心地叫三郎去替他在德寿宫与他之间斡旋、查探了。

官家放心了不少,便继续在纸上运笔。

——社仓?

今年冬日又有多处灾荒,朝中大臣商讨多日,最后由朱熹列出了个“社仓”的法子。

官家当时便龙颜大悦,立刻允准。

眼下,他可指着这社仓法解决灾荒呢。

可惜,辛贛略摇摇头,另持一管笔,在纸上答。

——太上皇、韩大人等亲信派富户接收、主持“社仓赈灾”济粮,济粮泰半被富户私吞。

官家脸色剧变,良久,又变为颓然。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够恭敬的了,只要德寿宫要,哪次的银子少给了?但偏偏我每次想要做些利民的事,就要出这样的”

他情绪返上来,几乎脱口而出,“既是这样,真不如我也早早退位就罢了!”

辛贛:“官家年富力强,在位越久,才越能利国利民。为了百姓安康,还是请官家多担些这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磨炼吧。”

官家闻言转怒为喜,不禁大笑。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

但宦官的逢迎虽谄媚,却有时过于粗浅直白,叫人听了腻烦;

而辛家三郎乃名门之后,学问非一般人能比较,说出的话也和父亲一样,分寸刚好,叫人听了心里熨帖。

倒是他那个妹妹,行事风格与他不太一样,要直白得多,但奇异的是也一样叫人喜欢。

这莫非是辛家的家学渊源么?

想到这里时,官家不由得再一次微笑。

他看着仍在持笔书写有关德寿宫之事的辛贛,忽然轻声问:“你那妹妹,是虞公甫之女?”

早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辛贛的下颌处咬紧了,面上却一派冷淡,连眼也没眨:“是。在武宁时,她被欲报私仇的县丞所捕,父亲怜其年幼,带回家中教养。”

官家长长“噢”了声。

随后,闲谈似的,“当时虞公甫可是被我斥责为‘通敌’的,你们父子两个,倒是胆大心细。”

胆大心细。

这本是个夸赞人的词语,放到眼下的场景里,却变了些味道。

辛贛的心思在腔子里转了上百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跪,只一派坦然,继续运着笔,应答如常。

“是。一来当时县丞追捕,是为私仇。臣若坐视不理,心中总是会有心病。”

他写毕了一列,继续下一列,运笔流畅,并无滞涩,便继续以平和语气娓娓道,“二来,莲心父亲一案当时未明,又与金人、奸细有关,若大宋疆域内仍有余孽潜伏,官家想要追查,必要耗神。”

官家的视线从纸面上移到他的脸上,慢慢打量着,不说话。

辛贛继续,“所以,将莲心留在府内,当作一块能牵境外余孽的鱼饵,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闻言,官家终于扬了扬眉毛。

那么,这三郎是想说,他父亲当年的选择也绝非是要忤逆上意,是么?

话说得很好听,这是辛弃疾他们一家的独特天赋。

他也每次在召见这一家的每个人时都放松了警惕,但每每他们这几个在言语上多有矫饰的人一离开眼前,他冷静下来,便又回复原先的怀疑。

——说是当作鱼饵,但据辛弃疾在上饶陪辛贛治病那段时候他对莲心几人的监视,这一家对莲心呵护备至,哪里有利用的意思。

是不是鱼饵,也不过眼前这少年的一张嘴罢了。

官家笑一声,支撑在案上的手离开边沿,慢慢道:“那么,你们用这一块鱼饵,又引出了什么么?”

本以为这个问题能堵住辛贛的嘴,让他们从此能收敛些,别再叫莲心顶着虞公甫遗孤的名头在临安府闯荡来闯荡去,叫越来越多的人愈发回想起虞公甫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

辛贛点了点头。

“在上饶时,莲心曾抓捕住武宁县丞,明确得到了他与金人有私下交易的证据”

辛贛在官家耳边轻轻叙述一遍。

而说毕了,官家原本考量的神色终于变为凝重。

“嗯,晓得了。你这妹妹,还真是了不得啊。”

听完了从前一直未曾得知的一些事情,最后,他终于放松了眉毛,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方才的一番问讯到这里也算结束了。

他上下看了看辛贛,拍拍他的肩,玩笑地随意道,“行了,你也做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我嘱咐你的去德寿宫不过你说,你这妹妹*这么有主意,之后你爹爹得将她嫁给谁,才能如她的意啊?要不然这样,若她真能引出金人奸细,立下功劳,我就为她指一个侄儿吧,如何?我的侄儿配她,必不算辱没了她了”

而听到这里,方才就算被面沉如水的官家质疑忠心时都面不改色的辛贛,此时平稳的手终于停顿了下。

纸面上留下宛然一点拖长的墨痕。

第120章 韩侂胄,香粉和无孔不入。

“先这样吧。”

与辛贛此时波涛起伏的内心不同,官家没注意到辛贛双眉蹙起的样子,也根本没将方才的话放心上,大手一挥,总算放过了辛贛。

“三郎啊,你也回去好好歇歇。听说今日你直接就冒领了‘越童’的腰牌出宫?日后行事万不可鲁莽了,出宫可得和我报备啊。行了,去吧。”

今日小雪。

空气里涌动着一种清新的凛冽气息,将一切涤荡得干净好闻。

此次该处理的事已经完成,该说的话、该防备的疑心都被完成。

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人了,辛贛便开始任自己的思绪回到默认返航的地方。

他一身青袍,走在宫道上,漫无边际,开始想莲心。

——今日在宫外时莲心的一番话,几乎颠覆他入宫以来的全部认知。

所有隐晦的拒绝变成了索求,所有刻骨的仇恨变成了无谓,一切仿佛都忽然调转了个个儿,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辛贛能理清宫中庞杂诡谲的一团乱麻般的人心,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如果说由“不愿意嫁哥哥”到“飞蛾扑火”的态度转变是由于两地分离而使她认识到之前未曾发现过的情愫还勉强算说得过去的话——尽管对此辛贛仍不敢苟同——那么,由力求寻找杀父仇人到现下竟会说出“我已全忘了”的话,却是为什么呢?

韩侂胄,当初在莲心生父虞公甫的故信中所找出的交往之人中的一位。

但因为他的来信回信内容都并无不妥,甚至客气得有些疏远了,所以并不像真的留下了威胁字纸的赵汝愚被他们所怀疑追查。

但入宫短短月余,宫廷之中的风波诡谲,与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已令辛贛学到了从前所未曾习得的。

会做出威逼一国将领之事的人,是不会疏忽到留下明文证据的。

而格外被保存起来的信件中,其余的都是友人亲属的信件,为什么偏偏会有一封韩侂胄这个不远不近之人的问询信件呢?

在宫妃打闹一事结束后,辛贛开始将精力放在对韩侂胄的调查上。

而这位太上皇后的亲外甥大概是因为事发许久仍未被人问责,所以逐步放松了警惕。

在这一点松懈下,果然叫辛贛查到了一些东西。

那次在宫外棋馆的一次见面,周围全是耳聪目明、心思百转的棋道国手,辛贛不能将话说得明白,便将“韩”字写于莲心掌中。

他的未尽之意,是韩侂胄此人需要严查——所有和虞公甫有往来信件的人里,只有一个韩姓的韩侂胄。

那时候莲心说自己明白了。

那么有了目标可警惕,辛贛也就放心了。

他在宫中借地势之利,已尽力挖出了一半的真相,之后就是莲心在宫外施展计谋的时候。

可等到今日这一次见面,莲心为何会忽然反悔,决定放弃他们一起调查了这么久的真凶?

明明她对杀害虞公甫的真凶恨之入骨。

在上饶剿灭流匪、研制火药,在临安府费尽心思在官家面前露脸

这些无一不是为了令她自己强大,以便有一日能令她的杀父仇人毙命。

而辛弃疾、范如玉明明知晓这一点,也都装作看不见,其实就是默许。

在她身边的几个家人都不光不阻拦、甚至辛贛还在帮她的同时,她怎么会忽然打退堂鼓?

被人威胁了?

韩侂胄与太子赵惇、太子妃母家都关系密切,这一年来势力扩张飞速,前不久还背地里打伤了一个公开弹劾太子妃妇人干政的命官,倒是也有可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辛贛略蹙起来眉,脚步行经池塘,拂乱了几只水鸭的行迹。

但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别说有辛弃疾这一个轻功高手在家中镇守,只莲心也绝不是受到威胁就肯停手的性子。

她的倔强脾气,辛贛比谁都清楚。

辛贛仰面看天,衣袖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形也像被柳条掩映一般,在衣料之间隐隐现现。

长长吐出一口气。

辛贛面无表情。

莲心,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一边继续沿着芙蓉池走,辛贛一边心神放空,漫无边际猜想着。

前不久听说她的异母哥哥虞莲鹤找上了她,也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亲哥哥才对韩侂胄有所改观…

说来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意识到亲哥哥和他的不同,莲心才改变心意的吗

——不对,他现在不是要想这个。

自打从宫外回来,不论是在熙攘人群中,还是在独自一人时,只要思绪一放松,这个问题就会像鸠毒一样无孔不入。

辛贛不禁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清空自己走偏的思维。

猜莲心为什么不继续追究韩侂胄。

对,韩侂胄

也许是韩侂胄在她身边也放了眼线,所以叫她也像有宫中侍卫在侧的他一样,不敢将话明说出口?

不可能。

辛贛思索着。

父亲看起来粗疏,实际上对家中仆从的审查极尽谨慎,根本不可能放进漏网之鱼。

如果要让辛贛作比较的话,父亲那一具豪迈皮囊下掩藏的行事之缜密,与官家比起来可能都远超出去。

那么,也不是因为这个。

外人、内鬼都不是,难道是熟人?

来到临安府的熟人一共也没有几个。

除了姜夔,也就只剩韩淲。

韩淲倒是与莲心关系最密切的人,莲心从前也对他芳心暗许。

眼下虽然莲心已非孩童一样孺慕韩淲,而有像是要将对待当年韩淲的那种占有欲转移到他辛贛身上的趋势,但到底不像爱欲,今日怎么会

又走神了。

辛贛截停自己的思绪,眼角眉梢之间露出一点近乎绝望的神态。

总有人说有情饮水饱,听起来爱恋每分每秒都是快乐。

可事实上真到体会才能明白,这种每时每刻都能从各种事上不自控地想到另一个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不能再想了,韩淲和莲心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和韩侂胄没有关系,眼下要紧的还是弄清莲心为什么要放过韩侂胄等等。

辛贛终于停住了因心焦而四处漫步的脚步。

等等,韩?

韩淲?韩侂胄?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为韩姓。

而之前他与莲心暗示时,限于身边的人,只写了一个“韩”字。

辛贛冷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悚然。

这让他的脸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忧悒的美丽,但与之相反,他的眼神里放出一种几可被称为暴怒的情绪。

如果之前莲心一直以为的,都是他在和她说关于韩淲的事情。

那么这就相当于她对于韩侂胄仍然是毫无设防的状态!

而韩侂胄今日就在府上大宴宾客。

已经在手中握住了虞莲鹤这个莲心的亲哥哥,他又怎么会不尽力将莲心骗去府中呢?

辛贛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过。

他道:“我要出宫,立刻。”

那一张玉面已经完全被阴云所覆盖。

他转身,看着面面相觑、张口七嘴八舌劝阻他“官家方劝诫过郎君”“不宜鲁莽”的侍卫。

明明人群纷杂,但他一个人,却令嘈杂的乱糟糟声音不知为何慢慢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我说,我要出宫。”

他冷冰冰道,“别让我发现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去通风报信。被我发现者”

看着噤若寒蝉,等着他下一句的众人,辛贛略一笑,收住了未尽之言。

随后,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人们,便动身离去

回程的车上,莲心被李月仙附在她耳边的几个问题问得脸颊泛红,嚷着耍赖。

“装什么呀,我都瞧出来了。看不出来,小娘子,独占的心思还挺强。我不过说一句宫中有歌谣唱‘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你就开始一个人在那里嘟囔什么‘他已有喜欢的人’…”

李月仙坏笑着捏莲心的脸颊,“是谁呀?啊?你怎么知道?辛郎喜欢的人是谁?告诉我呀…”

“走开走开!那是我哥的秘密,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

莲心满面潮红,只去低头喝手里的茶,强作镇定,“反正等我哥结婚,你总会知道那人是谁的。”

“我怎么就总会知道了。喜欢的人不一定能娶,说不定最后范娘子只会允许他娶她中意的小娘子呢。”

李月仙剔着指甲,余光一边偷偷瞅莲心,“到时候还不知道你和你嫂嫂能不能相处好呢。唉,真替你担心。”

说完李月仙又想笑,又极力忍住,只板了脸,煞有其事地看着莲心。

而莲心也有些愣了,“谁说我会有嫂…谁说我和嫂嫂相处不好了!”

虽然嘴上转过了弯,但显然心里过不去“嫂嫂”这个想象人物的坎,她眼神移到窗外,犹自有些不服气,小声抱怨,“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挑剔…寻常贵女,他肯点头吗!”

李月仙“噢”一声,作出“明白了”的样子,“他想娶公主啊?”

“你哥才娶公主!讨厌鬼,你和你哥哥一模一样的!”

莲心跳脚,和也被说中最不愿意听的话、此时一蹦三尺高开始嚷嚷着“我才不像李时盈那无赖”的李月仙打了起来。

和莲心比打架水平,等同于和辛公比词、和辛贛比美貌、和陆游比悼亡作品持续产出时长。

李月仙颇有自知之明,过了两招就利索认了输,“我错了!我不故意激你了!”

反正你也已经被激起来了。

李月仙的手终于感觉到桎梏松开,赶紧揉揉自己的手腕,在心中补全后半句。

瞧瞧今日对你哥那个要独占的黏糊劲吧,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的私有物呢。

总而言之,李月仙除了暗地里偷笑之外,还是对现状乐见其成的,便赶紧求和,给莲心递上辛贛离去时帮莲心点好的茶。

“行啦,你哥哥费尽心思为你点了这么一盏精巧的茶,你再不喝它,它也要被晃散了。到时候,你哥作出这么栩栩如生的脸也要白费了。”

她看着那盏茶,摇了摇头,不禁叹息,“能作出这样的茶百戏,也真不知他需要私下练过多久”

什么脸?

哪样的茶百戏?

莲心什么都没注意到,正好口渴了,接过茶盏就要喝。

听见李月仙的感慨,她眼睛往下瞟了一眼,注意到什么,才烫了嘴似的,又赶紧将嘴撤离开杯盏的边沿。

点好的茶面上,浮着雪白如乳的泡沫,而上面是一张眼熟的脸。

正是莲心自己的模样。

莲心呆呆看着茶盏。

过一会,又看看大内的方向

她记起来了。

以她的面容,在茶面上作茶百戏,这是她在上饶时曾随口要辛贛为她做的事。

辛赣到底还是实现了他在上饶时的承诺。

之后一路无话。

将莲心从怔怔望着茶盏兀自出神的状态中转移开的,是车身的停顿,以及车外的马夫吆喝。

“莲小娘子,咱们到啦!”

他笑着,为车中的几人掀开车帘,露出外面府邸的牌匾,“这就是韩府,韩侂胄大人所举办‘小雪宴’的园子。”

李月仙率先下车,瞧着站在府墙外都能闻见的阵阵香粉,不禁连连打起了喷嚏。

她有些嫌弃,拿帕子掩住了口鼻,“只听说韩大人好美色,却不想连举办个小雪宴都请来如此多的莺莺燕燕连这里都闻得到香气了,真是俗。”

“反正你是为了‘满头花’的面子才来玩的嘛。”

莲心倒不怕这个,她从小没怎么接触过漂亮衣裳、香粉之类,分不出什么过艳、过浓,只要有个颜色香味她就喜欢。

她跃跃欲试,招呼李月仙往里走,“来来,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