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中秋,棋待诏和“歌且从容”。
“你我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入宫,不能知道官家对你火药手札的态度,自然也就无从对症下药了。”
人们大多忽略的边角里,三郎指尖把玩着琉璃酒盏,看着人群,轻声与身边的莲心说,“若能有个借口能时不时进宫,在官家耳边提醒,观察他对你的态度,情况会好很多。”
“问题就是找不到借口。而若是次次都送上重礼,请皇后出马,她要价又有些太高”
莲心瞟一眼三郎手中的酒盏,见他半晌未动,才放心地移开眼神,盯向他的脸,“三哥,莫非你想请其余宫妃吹枕头风?那可千万别请蔡婉容,她心思细密得很,嘴巴也可坏了!在宫里当着众人面儿,她就在说朱姐姐的坏话”与他一一讲起来初次进宫时与蔡婉容的过节。
“我晓得了。不请她。”
三郎时不时点头,听完了莲心的一车抱怨,才为两人杯中斟上酒,垂眼轻声道,“我说的方法,本也与后妃无关。”
“那就行。”
莲心心分两用,一边讲话,一边将三郎斟好酒的两只杯盏都拿走到自己面前,“是什么?”
三郎看莲心一眼。
他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宫中的一个职位:“棋待诏,是宫中专为入宫陪伴官家的擅弈者所设立的官职。棋待诏定期入宫值班,能自由出入宫禁,又常有面圣机会。”
最后,才说出他的打算,“若要探得官家口风,是没有比我去应选‘棋待诏’更合适的了。”
“可是你若进去了,就要常常伴圣驾那到底是费心费神的陪侍活儿。”
听到一半,莲心就简直有如天打五雷轰,连大脑都嗡嗡作响,“你是科举出身的人,不能做这个。我们还是给后妃送礼吧?送谁都行,送蔡婉容也行三哥,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你不能进宫的呀!”
“莲心,你听我说。”
三郎低声道,按了按她肩膀。他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意外,显然莲心的话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妃嫔在后宫,官家对她们的印象只在闺阁之间。就算买通了后妃,就算我们的话能借此上达天听,不能保证那些话能被当真,也不能保证日后没有波折。只有我亲自入宫,你方能确定是有人为你尽心尽力,为此事保驾护航的。”
“何况莲心,你此次本想回上饶,路途却屡次被歹人阻断的事,你忘记了么?你生父死因与真凶都未明,而显然现下阻拦你回上饶,此人才能在临安府中对你施以加害。”
三郎明明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话中之意却坚定足以斩断钢铁,“这样的事,今后绝不能再发生。我们必须入宫查明真凶,才能安全地在临安府待下去。”
直到听到这里,莲心才终于愣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三郎,呼吸轻轻颤抖着,连带眼睫也蝴蝶似的颤。
“你觉得是凶手想阻拦我离开临安府?那么他这么阻拦,岂不是因为他自己就”
他自己眼下就在临安府!
——还有什么是比发现警惕了许久的凶手此刻可能就潜伏在自己方圆几里之内更可怕的事吗?
“一定是那个叫赵汝愚的人我和阿娘之前在宫中见过他,他整个人都阴森森的,就是他”莲心几乎六神无主,朝三郎急迫地喃喃。
“嘘。别怕,莲心。嘘。听我说完。”
莲心的惊恐太过明显,三郎不得不轻声示意她。
他半蹲下来,手轻轻按住莲心的肩膀两侧,眼睛很耐心,与她对视,“——但只要我进宫,有了定期面圣的机会,那么借助这机遇,我便不光可以帮你探听圣意,更能寻找一些你的杀父仇人的线索——他如此张狂,必是临安府有名姓的人,一个个排除,总能找到他。”
可是,“太危险了三哥,在宫中探听线索犹如火中取栗,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就会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让你去,”莲心反握住三郎的手臂,“我更合适。我有力气在身,我去当‘棋待诏’”
可惜,三郎用简单的一句话就断绝了这个可能:“一局对弈下来,你能做到让官家输赢子数与你预料之数相同么?”
而莲心果然立刻萎靡下来。
弈之一道,在于算;莲心所长,在于力。
用自己的短处去竞争,输都是其次的,只怕她到时候在人人恨不得长九个心眼的宫中都未必能活下去。
“可是,宫中人心险恶,你身子又不好啊。怎么好去”
最终,莲心还是轻声道出了她最开始拒绝的原因。
她对于宫廷的认识,早已不仅限于小时候看过的后人杜撰的宫斗戏码。
斗争源于权力,而宫禁中汇集了临安府的权力核心,明刀暗箭,她与范如玉已领教一回,最终都还是以她们送礼求和结束。
换作三哥一个人在宫中,又该如何独自承受?
而他所面临的风险,也将成倍地增长。
三郎垂下眼:“那就只当我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帮父亲能消除官家的考验,帮助父亲一展宏图吧。”
而那个“别的”,莲心却清楚地知道他在指什么。
莲心抿起嘴。
口是心非,他们两人都清楚。
和三哥口中说出的话相反,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她。
三哥的爱护和照料,她以后究竟怎样才能还清
莲心看着他:“三哥,三哥我”声音哽塞住了。
她不想要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但她也真的想解决这件事,把一切终结。
三郎没有看她,只支着下巴,将酒盏拿在手里把玩。
“别在脸上露出来。今日是中秋,大家好不容易团聚,你若真成花脸猫了,可就丢大人了。”
三郎轻声提醒,眼睛仍垂着,玩笑般的,“你也不愿意被你韩淲哥哥写一首‘浣溪沙哭鼻子’留作纪念吧。”
什么浣溪沙!
莲心破涕而笑,方才的事被这新鲜出炉的嘲笑压过,被她暂时抛到一边。
她忍不住去和三郎打闹起来。
“不过,三哥,我早就想说了。”
一番追打后,事情议定了,莲心心里有些话也终于忍不住了。
她扳着三郎的肩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盏,“——你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个了!自己身子如何,自己不清楚么!真是,总拿着这个,看得我多担心你呢”
说着将盏中的酒一泼,“啪”一声放回案上。
随后也不待三郎回答什么,莲心又急急忙忙转向一旁在和别人玩双陆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叉着腰让他们将手里的双陆棋交给她查看。
惯爱使诈的两个人苦不堪言,只得和她打哈哈。
奈何莲心长大了,威势和脾气都大起来,最后两人还是不得不老实听话,心有戚戚地换回了普通的棋子。
三郎静静看一会不远处慷慨发表长长的“诚信赌/博”演讲的莲心,低头看一会莲心夺走后放在案上的酒盏。
许久,他极轻地:“你到底”便想到什么,声音渐轻,住了口,阖上双眼。
只有三个字,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三哥,你真过分。”
莲心在场上四处跑了一圈,最终又绕回了原处,在三郎肩膀边突然冒出一个头。
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露出谴责。
“从前你还记得在爹爹阿娘那几个耍赖的积年惯犯之中纠察呢,现下却成了无动于衷、尸位素餐的人了。”
莲心对不远处挽起了袖子和杨万里、尤袤几人划拳的辛、范二人指指点点。
这两人靠着自己拳脚上有些功夫,又有多年使诈配合的默契,把骨牌在桌下递来递去,眉飞色舞的,就差个铜锣一敲就能唱戏了,“瞧他们俩,把杨伯父都给耍成了个猴子!”
三郎顺着莲心的手指看过去一眼,弄不明白一点:“怎么就这样喜欢猴子?”
原先莲心刚被他接到辛家时刚好遇上他抱病,他病中素来容易心情郁闷,嘴上也不留情,莲心便偷偷形容撞上他枪口的人都是被“骂成了猴子”;
后来到了豫章,她在家中庭院偷偷养青苔和蘑菇,常冒雨看望其长势,私下里与他形容自己“颇像猴子”;
到了上饶作客,她与韩淲为了给大哥设套而对打,当时更用“冬眠猴子”类的话笑话韩淲。
三郎的眼神轻轻偏转一下。
那时候的事,回想起来真宛如隔了层毛琉璃一样,记忆已渐渐模糊。
但不想莲心对于“猴子”的热爱却一如以往。
三郎侧过脸,看着莲心。
——猴子之说,究竟是从何而起啊?
韩淲爱凑热闹,听着了两人对话,身子从前排往后倾,仰着脸倒瞧着他们:“莫非小莲心也自认为是‘难化之人,心如猿猴①’,所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
“倒不想你还颇有佛缘嘛!”韩淲哈哈笑,手要去摸她的脑袋,同时,另一只脚随时准备着往右撤。
触及身旁姜夔鄙视看着他脚的眼神,韩淲毫不心虚地一挺胸:开玩笑!谁敢和莲心那小丫头比力气!何况现在还是火药加强版的莲心!自然是跑为上计!
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并没有触碰到莲心的脑袋顶。
他的手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
“若真是难化之人,那更要小心了。”
三郎一手支着头,一手从莲心面前越过,轻轻将韩淲的手拨开,“韩哥哥,你也注意些。”
这是在外面,人们不知道辛、韩二家熟识,又对无亲无故的男女交往十分在意。
就算辛、范夫妇二人并无约束,但人言可畏,在莲心着急等着进宫得到官家认可的紧要关头,没必要闹出些流言。
韩淲知道三郎的意思,但看着逗弄惯了的小妹妹,又实在嘴痒,便笑道:“哪里就有那么人盯着?三郎,你也忒小心啦”
说着又想去刮莲心的鼻子:“你说是不是”
这一个小动作,却又被三郎伸手拦住:“韩哥哥。”
韩淲被反驳阻拦到第二次,人有些愣了,也露出了惊讶表情。
他看着三郎:“三郎?”
说这句话时,韩淲并没有放下手。
从记事起,他就在三郎这一辈孩子里是最年长的大哥。
其他韩元吉门下的学生不必多说,都对他颇为客气;
而三郎虽然有时常与他玩笑谐谑,却将分寸把控得很好,从未令他真的难堪过,反而两人在玩笑间愈加亲密。
而现在
韩淲看着三郎,手仍停留在莲心面前,维持着一个马上将触碰的姿势。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三郎。
而周围的人已渐渐投过来眼神。
朱淑真更是猫似的小步走来,将下巴放在莲心肩膀上,笑道:“这是在闹什么呢?”
众目睽睽。
三郎朝左右扫视一圈,看清了周围都是人的样子,浅浅露出了一个笑。
他雪白的下巴弧线绷紧了,自自然然玩笑道:“韩哥哥,我们都是比你小的弟弟妹妹。你真要为日后与老师给你择定的小娘子议亲而试手,还不如来摸我脸。”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一时间,周围众人则都喷茶的喷茶,掉筷子的掉筷子:“哈哈哈哈哈——”
韩淲更是:“噗——”
才放下手,转头去捶笑得最大声的姜夔的肩膀了
笑闹过了一场,到吃月饼的时候了。
韩淲走到庭中的一处,撩起袍角,坐在正一坐一立于石阶上的三郎和莲心身边:“方才是我有些过分,对不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莲心这个小妹妹已经渐渐长成大孩子了的事实,没有顾及到小妹妹的声誉,只顾着自己好玩。
他这样的作风,确实欠考虑了。
莲心一笑:“韩哥哥,许久不见,你倒客气起来啦。”
三郎也只轻松带过,“现下后悔了,想再摸我的脸也来不及了。”
“噗——嘁!”
韩淲被逗乐了,忍不住用力责怪地拍拍三郎的肩。
“大哥给你们两个赔礼道歉,来吃月饼吧。要什么馅?”
他不再多说,将从厅中偷偷带出来的玉碟所盛的月饼递到两人面前,“五仁,红豆,桂圆,火腿快选吧!”
争执后的尴尬是最难消解的。
此时说什么都不好,莲心便拿了红豆的,三郎拿了块火腿的,只埋头吃起来,没再说话。
一时间,庭中竟然只余咀嚼声。
最终,还是莲心先开了口,岔到另一个话题:“对了,方才听三哥说的韩哥哥,你要议亲了?”
“有几位人选吧。”
出乎意料,韩淲没有立刻回答,出神了半晌,看一眼三郎,才模糊地回答,“还八字没有一撇呢。”
三郎道:“韩哥哥害羞了?”
莲心闻言推三郎一下子。
而三郎只是任她上手,也不反抗,只由手肘支在膝盖上的坐姿变为更加舒展的姿势,向后靠在了庭柱上。
韩淲先是斥责:“干什么呢。别动手。”
随即有些发愁地仰头看向天空,缓缓吐出口气:“倒不是害羞,是你老师和师娘看中的人,没有一个我认得的。既不知道她样貌如何,更不知道是什么脾性,想到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可真是害怕万一她不是我喜欢的性格呢?”
莲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也坐了下来,隔着三郎问韩淲。
“韩哥哥,你说怕她不是你喜欢的性格,这话可有些武断噢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性格?”
三郎的十指对点,安静听着二人对话,视线微垂,略笑了笑,没有讲话。
“每个人大多喜欢与自己相反的脾性啊,这很好猜。据我猜,姜夔必定喜欢活泼奔放的,陆家兄弟喜欢安静乖巧的,三郎么,谨慎冷静太过,日后喜欢上的肯定是哪个热烈大胆的小娘子,你信不信?”
韩淲煞有其事地分析,“至于我么,我”
一时间,他竟然迟疑了,“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呢?”
分析了别人这么多,结果自己的反而想不清楚了?
三郎好笑道:“是什么样呢?”
不知为何,韩淲却三缄其口,仿佛颇受此事困扰似的。
想不清楚的,便暂时不去想。
韩淲叹了口气,摇摇头。
“大家都长大了啊”
他跳过这个问题,一边啃下一口月饼,一边躺倒在台阶上,幽幽道:“过了今年,说不定姜夔也要成婚,我也要成婚。到时候,大家怕是再没有这样快乐聚在一起的时候了”
三郎没有讲话,略低了下头。
看了韩淲一眼。
大家都长大了。这话倒是没错。
每个人都到了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的时候了,从指缝里无可奈何流逝走的,是东流水一样的少年时光。
就算日后再有权有势,也没有人可以再复制出那一个冬天的少年心性和快乐。
一时间,三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直到莲心实在憋不住的纳闷不解打破了这莫名伤感的氛围:“韩哥哥,你是不是没数清节日呀。过了中秋,还有冬至;冬至之后,还有元宵。那么多节日,怎么就是最后一次了呢!”
私自取消公共节假日,别说是封建王朝,就是放在现代,她也得给他判个死罪!
大大的死罪!
三郎拉住莲心呲牙咧嘴扑向韩淲的去势。
“好了,别咬。小心咬掉你的牙。上次来信还说你掉了一颗。”
三郎的手指往旁边一指,好笑,“与其咱们吵,不如看看那边的偷听贼”
韩淲和莲心依言,缓缓转头。
四目相对无数目相对。
“嗳呀,他们咋发现的?”这是范如玉的惊声。
“我就说老杨太高,得往下蹲蹲吧”这是来自辛弃疾的甩锅。
“此乃‘杨’长避短也!”尤袤的谐音梗展示。
“嘘,赶紧想想拿什么借口掩饰咱们想听韩淲娶媳妇的八卦意图。”姜夔是个务实派。
“意图已经被你说出来了啊!”可惜清醒的只有朱淑真一个。
韩淲也确实听得清清楚楚,“听什么?听我娶媳妇?”
他都气乐了,“谁说我要娶媳妇了,我出来是给三郎和莲心两个送月饼的。你们能不能正经些!写写诗,作作词,那才是正经文人过中秋该做的么。瞧瞧你们,哪有个文人的样子!”
被揪住了错处,有理也要亏三分,更何况他们本就也没理。
一众文人都被训成了缩手缩脚的猴子。
没有办法,为了挽救些形象,只好做些正经事
“那么,以‘中秋’为题作诗词。限时一炷香,胜者得杨伯父家中所藏的御赐月饼一盒、我父亲腕上翡翠十八子一串、张伯父所藏上品松烟墨一锭”
三郎一一念罢,点燃手中的香,轻轻一甩,插在靠窗的青釉龙耳香炉中。
轻烟飘散,聚在府上的歌楼二层的人们便一边就着皎洁月色,一边三三两两苦思构想起来。
蟋蟀声声,姜夔先作完,收了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②。”
但听毕了,众人却无一不摇头晃脑:“不好,不好。虽用词精妙,意却太悲。偏题了。”
韩淲说“就是”:“听我的。”
便念:“一年明月在中秋,数日阴云不奈愁。忽喜新晴转书室,极知清夜照歌楼。
醉当弄影如坡老,诗就撞钟忆贯休。千里故人应若此,吾生常好更何求③。”
这
偏题倒是不偏题,意头也十分圆满,但却到底富贵过甚,少了些清丽风雅。
就在大家连连摇头,又在苦思冥想时,一位面生的官人在一旁冒了头,笑道:“我已得了一首。可否叫我一试?”
此人笑起来时飞扬洒脱,明明面上略见皱纹,却无一丝老态,眼神炯炯。
“这是张孝祥,张公。他和杨万里杨伯父、你的伯祖父虞允文是同年的一榜进士,不过他却不仅是进士。当时,他以二十三岁之身即被擢为第一,是为当年状元。”
三郎轻声给莲心介绍,“他当是我朝最年轻的几位状元之一了。”
莲心猜测:“既然如此,想必文采过人,必能给出‘中秋’佳作吧?”
三郎笑笑:“有可能,我们听听看。”又低声问,“每人一首,你可得了句子没有?”
莲心只会赏词,不会写词,憋了半天也就得了一句:“喏。就这些了。”
三郎也猜到了,接过她手中的纸,也不看,只收在手里:“无妨,剩下的我帮你补上。”
都是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习惯,无需多言,只简单两句,就交谈毕了。
两人便继续看着发出声音的中心。
此时,张孝祥微笑着,慢慢默背他方写出的中秋之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④。”
好个状元之才,真不愧是古代的全国第一,确实力压众人,毋庸置疑呀。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意思。
唉,和这群靠文采吃饭的人一起比诗词,何异于与千里马比速度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被三郎拿在手里的纸也突然碍眼起来,便不禁想伸手去拿:“罢了,我的就不拿出来丢人了”
话却被一旁不知何时过来的朱淑真阻断:“嗳,别。”
她方收了笔,显然是已经写好的样子,抬脸儿冲莲心一笑:“方才你与你哥哥的话,我也听着了。既然你们能写完,那干嘛要退缩呢?怕别人指指点点?反正我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的。就算你再无法与别人相比,有,却总是比没有要好的,是不是?就像有的东西,你伸手不一定能要到;但不伸手,是一定无法得到的呀。”
说完,她也不再看莲心的神情,自顾自扬声念写好的诗:“秋来长是病,不易到中秋。欲赏今宵夜,须登昨夜楼。露浓梧云淡,风细桂香浮。莫做寻常看,嫦娥也解愁⑤。”
与张孝祥的相比,确要逊色许多。
周围人的反应冷淡不少,但莲心若有所思,拼命为朱淑真鼓掌、捧起场来:“朱姐姐,你真厉害。”
朱淑真笑笑,摸一下莲心的脑袋。
转身看一会三郎。
她将诗稿递给他,问:“辛三郎君觉得呢?”
三郎偏过脸,礼貌看着她答道:“好诗。”便低头将她的诗稿收好在方才统一收纳众人手稿的木匣子里。
朱淑真便笑笑,收回视线。
站在一旁的莲心的视线在朱淑真和三郎之间打转。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咬了咬嘴唇,转头朝杨万里一笑,问:“杨伯父,还没有写完哪?”
“嗳,催什么,这孩子这才刚写完,瞧,墨还没干呢。”
杨万里一头雾水,“哎哎”喊着,却还是没能阻止莲心将他的诗稿取走,替他念道:
“西山走下丹砂丸,东山飞上黄金盘。径从碧海升青天,半湿尚带波涛痕月下醒眼搔白首,明年月似今宵否⑥?”
听毕了,大家又是一阵夸赞。但到底没有方才对张孝祥的那阵赞誉声大。
莲心心下有些难言的失望。
片刻,三郎走过来,轻轻接过她手里的纸张,帮她将诗稿收好。
中秋的夜晚很长,人们的诗一句句讲着,月亮、桂树一次次被提起。
到最后,所有美好的祝愿似乎都要被说完了,大家也倦了,倚在小楼的窗边齐看月色。
无边无际的明亮,铺满整个世界。
三郎沐浴在月色下,转头对莲心轻声说:“你那位朱姐姐说得也很有理。就算你不想将作的句子公之于众,至少也叫我来接上吧。完整有个结尾,总是比无疾而终要好的。”
水榭边,蛙声阵阵。
湖面倒映着一个月亮,莲心的眼睛中也映出一个。
她拿着月饼,想了片刻,笑着轻声说:“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她拿肩膀推推三郎,“三哥帮我接。”
三郎将空酒盏握在手里,半倚在栏杆边,看着小楼外的一轮圆月,“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范如玉不知何时走到二人的身后:“好呀你们,背着我们,独自胡乱作诗呢。”
莲心转脸笑:“阿娘,你就说三哥的句子中说的是不是实话吧。”
范如玉不禁一乐,伸手摸了摸楼上窗的位置,果然纱窗触手湿凉,是宿雨未干,仍残存着痕迹。
想到这几个月辗转反侧的纠结痛苦,现下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昨日之痛,宛如昨日死;而今日的一切快乐至此,真宛如今日方生。
范如玉摸摸莲心和三郎的脸颊,回头挽住辛弃疾的臂膀,与他对视一笑:“那我也来给你们接上一句——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
辛弃疾哈哈一笑。
与他们几个不同,他只略一思索,便轻松道出一句。
远处开始有人放起来烟火,不断有砰砰的爆炸声,火药的燃烧声,随后是人群的欢呼声,叫人辨不清任何语句。
三郎和莲心站得远,什么都没有听清楚:“什么?”
辛弃疾只是笑。
辛弃疾的文采大名在外,别说在上饶,就是在临安府,也少有人能以词与他比肩。
故而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
辛弃疾从杨万里手中接过笔墨,挽起袖子,笔下如走龙蛇,在纸上誊写。
直到收了笔,众人探脖过去,终于看见全部。
辛弃疾是众人里面唯一认真一笔一划写了序的:“淳熙辛丑,客居临安府,同妻如玉,子赣、莲心同度月夕,共作此词身安且健,妻贤子孝,此乃人生至乐之境,虽千金亦不可易也。”
手心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莲心仰头看着三郎,偏头看看范如玉,向前看又能看见辛弃疾。
左看右看,只觉怎样都好,无限的快乐。
周围的惊哗声越来越高,莲心轻轻默背着,随众人一起念出正文: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⑦。”
回想起去年中秋,我们置身于桂花丛中充满欢乐地饮酒,桂花倒映在杯盏之中,月色也倒映在杯盏之中。而今夜我们登上小楼,仍旧与去年一样拿着酒盏,人却换了一批。云和雨打湿了纱窗,将月色也掩埋了一半。
简直恨不能乘着长风去问问上天,为何要安排我们经历过去那些苦难。但我们与上天相隔如此遥远,又哪里有通信的方法?眼前,唯有小楼之中的烛影摇曳、月色流淌。既然我们已经经历过这些苦难,坚强地走到现在,那么索性就让我们忘掉前尘,从容举杯,为今夜高歌一曲吧!
莲心念毕了,看向周围静悄悄的一圈人。
不知为何,从此篇起,她过去所不能理解的什么“画龙点睛”、“孤篇压全唐”类的夸大词语,突然都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场景。
莲心将纸卷了几卷,揣进自己怀里。
脸庞笑眯眯,视线也笑眯眯。
原来这就是被大佬带飞的快乐呀。
——果然够爽!
第102章 雨,言出法随和“用钱如泥沙”。
“如何?”
三郎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庭中正在鼓捣什么东西的莲心,回头问辛弃疾和范如玉。
辛弃疾和范如玉脸上表情一反素日的嬉笑之色,有些凝重。
辛弃疾欲言又止:“唉。”
范如玉倒是没有叹气,但神色也不算轻松。
她只看着三郎,静静不语。
良久,才转开脸,看着庭中突然一簇一簇爆发起的绚丽火焰,轻声道:“三郎,那太危险了。”
离中秋已过去了半个月,按理来说,除了中秋夜官府特赦,其余时间是没有人突兀放烟花的。
显然,中秋之夜临安府中的烟花齐放是官府所为,今天白日中的燃烧火焰却并非如此。
——在中秋夜的谈话后,莲心和三郎议定了入宫做“棋待诏”的方案,去向辛弃疾、范如玉二人禀明,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为说服二人,三郎特地令莲心给两人展示她最新的火药研制成果。
“莲心将火药手札交与宫中内侍的时间,与官家给我与父亲发出宣召旨意时相差不多。如今已到了十月份,我们抵达临安已有近一月,莲心的手札也交上去月余了,却始终没有消息。”
三郎回答范如玉,“再拖延下去,不得到官家的认可,我们仍没有自保的手段,只怕临安府中的真凶就要等不及了。”
原先不着急,是因为几人从没有遭受到过凶手的任何截击。
然而当莲心落单,总在暗中有股力量阻止她离开临安,这样的事实便很能说明问题了——她正在被真凶密切注意着。
辛弃疾摇头,不赞同三郎的观点,“保护莲心的方法多的是,不说家中的护卫了,单是你爹我一个,临安府敢与我叫板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三郎,爹爹能保护好莲心。你们还是孩子,用不着你们来操心这些事。”
“那么,莲心的事先放到其次。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有此事在,我们本也不可能在临安府安稳度日。”
三郎面色未变,走近些做个手势请辛弃疾坐下后,卷起袖子,垂眼为他倒茶。
茶香袅袅,在清神的香气里,他轻声道:“父亲,据可靠的宫中消息,御史王蔺已书奏章,以当年先斩后奏创办飞虎军、私自调动官兵为己所用等缘由弹劾你,其中不乏多处挑拨、污蔑、以父亲的归正身份大作文章之语。眼下奏章只递到了通进司,尚未到官家案头,但等官家真的看到,也不会太久了。”
而这话是莲心也没有想到的。
她一惊,抬头去看辛弃疾的面色。
因为去年秋日整治饥荒的事,爹爹为民着想,用了雷霆手段威慑趁天灾哄抬粮价的米商。而也正是因为手段如雷霆,所以留下了不少能被抓的小辫子。
现下,果然要被人逮到弹劾了么?
在一家人都骤然变色的情况下,辛弃疾没立刻讲话。
他拿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年逾四十,曾做过将领的男人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他并不显出特别惊讶,只幽幽叹息:“做下这些事,就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早晚的区别罢了。”
不过,“三郎,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也不是他怀疑,实在是三*郎并未入仕,又抱病许久,他又是哪里结交的人,哪里来的消息呢?
“近日常在外奏琴,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听琴时说的话,许多是无心的,但即可猜测其爱好何物。之后分别就此稍加攀谈,再辅以厚礼,便能认识想认识的人,得到想得到的消息。”
只看三郎的表情甚至看不出他在说出的是这样令人有些后背出冷汗的话,他看起来仍是那么秀异舒展,与俗世之事无关似的,“我陆续接触了些人,他们说的不算有出入。想来弹劾的事也是属实了。”
范如玉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若是辛弃疾被弹劾的事是真的,倒也确实合理。官家以述职的名义将辛弃疾召来临安府,却只见了一面就将他撂在一旁,根本未过问职务情况。
而临安府有官家的亲军殿前司,是对于官家最好施为的地方,一旦想罢免辛弃疾的职位,根本不需要考虑辛弃疾恼而翻脸反扑的风险。
而此时再考虑之前所说的莲心之事——若辛弃疾真的被罢免了,那么,他又该怎么保护住莲心呢?
甚至,他们一家人回到上饶,怕都难逃被商人趁机报复的局面。
辛弃疾将手肘放在案上,沉默着,陷入沉思。
范如玉凝眉,亦没有想出任何可行的结果。
她无声呼了口气。
“那份奏章,有多严重?”
“‘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此语在奏章中随处可见。”
范如玉轻抽一口气。
在御史的弹劾里,这已算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了。
若官家听信了此言,那么老辛的职务恐怕真的有被罢免的风险。
这样看来,令三子入宫搏一份前程倒却也是一条出路
辛弃疾又“啧”了一声。
两手互相搓一搓,随即变为无奈垂下的姿态。
“不行。爹不允许。宫中不是一般人能待下去的地方。”
出乎意料,就在莲心以为他要点头的时候,辛弃疾却道,“你才从死里逃生多久?爹和你娘的心,在细丝上悬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前阵子你身子好转了,你却又要将我们的心放在油锅里煎么?”
“宫中凶险,绝对不成!”他斩钉截铁,如此宣布
“没想到爹爹态度如此坚决。”
马车的颠簸中,莲心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道,“这样的话,此事也只能算了。”
三郎赞同,“嗯,只能算了,我再另自己找人引荐我去做棋待诏吧。”
莲心剥栗子的手一顿。
另找他人?
看来三哥说的‘算了’,其实指的就只是从爹爹这里走通门路‘算了’吧?
莲心“唉”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她见车一直往前驾,才顾不得别的,赶紧挑了帘子探头:“老伯,你先送我,是去李月仙李娘子府上,别走错了啊!不是先去三哥说的御史府上!”
听车夫爽快地“哎”一声,莲心又转头与三郎嘱咐,“李娘子被唐琬的家里人找上门来,递信的时候听起来那些人是来势汹汹,口信里却也没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怕出意外,若你见完御史我还没出来,你就派护卫进来府里吧!”
方才与辛弃疾、范如玉如此这般地辩论一番,最终也没说动他们同意三郎入宫的事。
倒是朱淑真忽然派了侍从来府上,说是她见着李月仙被唐琬家人找上门来大骂,剑拔弩张的,估计与唐琬有关。
因此,莲心才赶紧火急火燎地出了府。三郎要去的地方与她顺路,便一道来了这边。
“紧急成这样子,我也不可能放心叫你孤身进去。”
三郎一边整理坐乱的衣袖,一边道,“我与你一起进府吧。”
“不用,你不是要去见御史么。怎么,就这么怕他叫你弹琴?莫非之前发誓说再也不弹琴的话竟是真的呀?”
莲心玩笑毕了,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我只是去劝个架,就算拉架挨了打,也不会重。你见御史的事才是不能耽搁。”
“——你若出事了,我去找御史还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这一句话落下,莲心的手停住了。
她慢慢抬脸看向三郎。
而三郎并没有看她,只是挑了帘子向外看去,轻声道:“外面又还下着雨”
道路上不停有因忙着赶路而滑倒摔跤的人,路上凹处积满了水,摔倒的人都沾了一身的泥。
他看着街上的人。
天光将他的脸颊轮廓打得羊脂玉似的美丽。
那种眉清目朗,因为在陌生和熟悉之间,所以让莲心满心茫然。
手里莫名的慌乱,有种想要拿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道该拿什么,只好转而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反手按在后脖颈上,不知所措地挠了挠。
触手一片柔软。
然后莲心将眼帘垂下去。
车外有沙沙的轻响,人们的脚步像鼓点一样。
每当皮肤有莫名湿润的触感时,莲心就知道是外面下雨了。
雨像能涤荡一切似的下起来。
雨脚如麻,击打在车顶,震得马车都怦然作响。
莲心摸了摸耳朵边的脉搏,小声道:“三哥言出法随啊。”随后不自觉笑了下。
三郎便也靠在窗边,看着天地间的雨势。
过了会,三郎才道:“你最了解三哥。三哥顶多是言出必践。”
莲心的语气很轻快:“我知道。我当然了解。”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车轮辘轳滚动而过。
莲心放下在耳边的手,低头继续去剥方才剥到一半的栗子最后一层皮,也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还了解,你是咱们家里最倔的一个你一打定了主意,谁都说服不了你。我说的对不对?”
说话间,已到了地方。莲心将手里的栗子塞到三郎嘴里,也不等他回答什么,便拍拍手,跳下了车,拉着他一起向李月仙的府中走去。
车夫身边的侍从见家中的郎君和小娘子都进去了,便打了个呵欠,问车夫:“这地方可不近,赶一路的车,累人得很。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什么!郎君肯定过一会就出来了,他之前说的那御史的府邸在那一边,要过去还得走回头路,远着呢。”
车夫指指来时的路,“最多一炷香他就得出来,那才能在天黑之前赶上呢。你还是别做梦,咱们闭眼坐片刻,就当歇歇算啦。”
听车夫这么说,一旁侍从才恍然,只好听令,收回脚复又坐下了
“你还敢犟嘴?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近日临安府中盛传陆游新收了貌美姬妾,还颇为宠爱的事,是不是你找人传的?”
一声厉喝在院中响起。
视线所及处,是位体态颇为丰润的贵妇。
她看起来已有半老徐娘的年岁,却样貌极美,让人根本记不起她的皱纹,只能在心里感叹其美丽带来的威势。
不过眼下,显然她眼下的呵斥是更叫莲心等人感叹的——其声量之大,简直能越过府中大片的花园,穿透墙,传到邻居家去,不得不赞一声中气十足,老当益壮:“你想做什么?啊?告诉老娘,你究竟想做什么?现下临安府中盛传你姨母成了明日黄花,被你姨父忘到了脑后,这好听吗?你高兴了吗?回答我的话啊!”
这肺活量
莲心都忍不住揉了下自己的耳朵。
而一旁的朱淑真忍不住出言:“唐二娘子,虽则我只是经过,不该插手你们的家事,但李月仙你女儿也是好心。唐大娘子已去了这么多年,临安府中关于她死因的话,除了‘思念前夫婿而死’之外,基本就没别的。这好听么?”
“何况,据我所知,为着唐大娘子这事,陆官人在郎君堆里交际时,常被人追捧,说他‘尽享齐人之福’,随后像淌海一样地往他府里送姬妾。这像话吗?李月仙李娘子看不过眼,也是她的孝道。”
唐二娘子上扬的凤眼一挑,却“嗤”一声,“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陆官人再不好,也终究对我姐姐一往情深,为了她写了那样多悼亡诗。这还不能说明他喜欢姐姐吗?”
然而,这一句话彻底叫庭中炸开了锅。
李月仙连素日里娴静高雅的模样都端不住了,难得不和朱淑真针尖对麦芒似的对骂,转而朝她母亲跺着脚嚷:“一往情深?真是好笑!连朱淑真这种离了郎君活不了的人都看得清的事,你竟看不清?悼亡诗写了,到底是谁受益啊?反正没人将那诗烧给姨母,倒是‘深情’的陆官人,每写一首悼亡诗,临安府都有数不尽的怀春少女指望着嫁给他做续弦,往他身上生扑呢!”
朱淑真没反应过来:“哎,不是”说的话却被李月仙径直忽略过去。
李月仙仿佛怨气终于找到个宣泄口子似的,手含怒一伸,指向莲心的方向,“莲心告诉咱们的,你没听见?他一个又一个地往府里又娶又纳的,最近还刚从张鎡手里纳回家一个叫‘新桃’的妓子,还给人家写诗!狗屁的深情,他要是那么深情,怎么不去净身房一趟?人家热心着呢,给他断了子孙缘,不过顺手的事么!”
被说到这事,唐二娘子脸色也不好看:“是啊,真是可恶”
她自动当没听到李月仙那句“净身房”的话,思索一会,竟然提脚就要走:“姐姐才去多久,他就纳新的?看我去他府中将那妓子打出来!”
“嗳呀阿娘,事情根本与什么续弦什么姬妾没关系,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李月仙气坏了,“我要所有人都不要再觉得姨母是因为陆游才含恨离去的!陆游靠着给姨母写悼亡诗,结果引来了大房二房姬妾,这是正常人做的事吗?我只是不想姨母死了还不安生,还要被人利用!”
指名道姓的怒骂,这对母女的对话已经不适合外人再听下去了。
莲心瞧朱淑真,朱淑真瞧三郎,三郎瞧莲心。
虽然视线落处不同,但三人想的显然是一件事。
——再不撤退,就要被灭口了啊!
几个人像蚂蚁搬家似的,一步步后撤。
而就在他们无声接近门口时,另一边的母女对话还在继续。
“是啊,所以呢?你倒是证明你姨母不是为了被陆游休弃才忧悒而死的啊。现下全临安府都在说她被忘在脑后了,相当于她原本的名声上又添一重不好听的话。你到底帮到她哪里了?”
“现在没帮上,不一定以后也帮不上啊。”
李月仙却胸有成竹,朝正在撤退的莲心所在的方向一指,“莲心小娘子之前能帮我证明他移情别恋,自然也有法子证明姨母不是因为他才悲伤而亡的!”
唐二娘子和她击拳:“行,那我给你一个月。若到时候临安府的风言风语还没有好转的势头,你就乖乖跟我去他府中把那个叫‘新桃’的妓子拎出去;若是你真做成了,那么我最盈利的那五间铺子都送你。”
李月仙信心满满:“不信任我,你也得信任莲心小娘子吧?——一言为定!”
莲心顿住脚,三郎也跟着停下,回转过身,看向唐二娘子母女。
全场死寂,视线全部汇集在莲心一个人身上。
莲心颤颤巍巍抬起手,礼貌不失尴尬地指向自己:“我?”
她忍不住嘴角都开始抽搐了。
见鬼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之前是受人所托,现下银货两讫,她为什么要去管一个男性长辈因为给亡妻写悼亡诗而纳到小妾的事!
——这都算什么事啊!
第103章 读心,情圣和一厢情愿。
“——事已至此,先用饭吧。”
回到府里,范如玉听了莲心的一车抱怨,也听得耳朵发疼,按按眉心,叫身边的女使田田将给莲心和三郎留的晚饭端上来。
“总归也不是没有好处。”
田田“哎”一声,一边端饭,一边道,“那位李娘子不是答应了,若莲小娘子做成了,便将她母亲输给她的五间铺子分莲小娘子一间么?甚至若那五间里头没有满意的,还可以随意更换她其它铺子中的任意一间。临安府的铺子,多值钱呢!”
范如玉“啧”一声,反手就做一个要打她的动作:“你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也不看看这事有多难!”
田田笑着躲了下,将饭菜端来,站在坐着的一家人身边,一边布菜,才一边垂着眼轻声道:“娘子,郎主职位不一定什么时候被罢免,你们总要为日后的生活早做打算啊。坐吃山空,不是长久打算。多挣几个有收入的铺面才保险。”
田田在辛家侍奉的时间有很久了,身份又是半主半仆,范如玉有事也不避着她。
所以她早就跟着听说了辛弃疾被弹劾的消息,“府里这么多人,像婢子这些下人,倒是给口饭吃就能活了;但像娘子,像郎主,像小郎君小娘子,你们要过得好,非得有固定的大笔进项才行。只靠郎主从前的积蓄,虽多,但也有用尽的一日呀。”
“再说,还有大郎君他们”
说到这里,田田自知失言,开了个头就收回了话音,只推了推范如玉,言语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今年上半年,打三郎君陷入重病,郎主护子心切,留在上饶专心为他调养后,大郎君就时不时有微词,不乏偶尔冒出一句怕被官家迁怒于他的抱怨。
虽然后来莲小娘子求来皇后懿旨与神医后他便不再说此话,但依田田看,照着这个架势,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大郎君就会分走一大笔郎主的家产,自辟别院住去了呢。
田田看了眼范如玉。
今年上半年,田田一直留在上饶操持,跟着郎主来到临安府后,又将这一年的家中事都一五一十报给了范如玉。
但知道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听了大郎君的举动,范如玉虽脸色不好看,却也并没说什么。
她和辛大郎到底隔了一层,而辛大郎又不像辛二娘等人年纪小好亲近。
就连之前她和辛弃疾要收养莲心,都是照着三郎出的主意,告诉大郎,莲心的一应开销都从二人私账走,不走公中,才压下了他的反对意见。
范如玉拧眉看着莲心,陷入沉思。
所以,田田所说也是有理。
若老辛真的被罢免,这大郎会做什么,也是说不好还是趁早想出些生财之道比较好。
只是,“这事很不好办。”范如玉转向莲心,“一来牵涉到你陆伯父,若做成了,难免日后他记恨你,你会不好面对他但这却还算小事,二来,你要证明一个已离世了许多年的人的心,这却要怎么做到?”
“一来,陆伯父不是小心眼儿的人,阿娘你也知道。若‘唐大娘子并非因他而死’之事为假,那么我是不会捏造证据的;而若此事为真,那我还替他摒弃了个道德包袱呢。他感谢我都来不及,恨我做什么。”
“二来么”
莲心吃得满嘴流油,抬起脸儿,冲范如玉一笑,“若此事是人人都办得成的,还怎么显示出我的本领呢!”
这话才彻底将愁眉不展的范如玉逗笑了。
她面上的表情略有松动。
一旁的三郎早就撂了筷子。他正喝了口水,见状便适时劝道:“妹妹总有各式的法子,能将棘手的事做成,母亲就叫她去吧。何况我看李娘子手底下有一家香药铺,其中售卖临安府中名列前茅的上佳硫磺、硝石。虽则家里也有香药铺,但品质到底不如临安府的,妹妹从前调配火药时,屡屡苦恼于材料不够好而火药威力不足。若能赢得那间铺子,也就能请其中的老师傅一同帮忙了”
他朝因为听到这话而脸颊突然放出狂喜光芒的莲心笑笑,“到时候说不定你火药的效力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依三哥看,等你做成了此事,就要那间铺子正适宜。”
范如玉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莲心已经像只山野间的猴子似的到处乱叫乱窜了。
“我要铺子!我要师傅!明日就干!”
她跳回来抓住范如玉的胳膊,“阿娘,我要!我要!我要嘛!”
见状,范如玉也忍俊不禁,无奈摇了摇头。
“好罢,你就去吧。只是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到了问别人消息的时候,别不舍得花钱。”
范如玉叫田田从妆奁里取出银票,给莲心塞到了腰包里。
随后想起什么,又叫田田端着小厨房方焖好的酒煎羊去给书房中刚见完客人的辛弃疾送去。
“你不必急着回来,老辛连日见客,肯定喝了酒,叫他醒醒酒再用饭。”
范如玉叮嘱田田,“他脸色要是不好看,你就别多问了。知道了么?”
这几日他见了不少旧时好友,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三郎所得到的没什么出入。
虽然仍不知是因为老辛的归正人身份还是他习惯先斩后奏的风格叫官家早已产生不满,但官家想要免他职的心思已经不难猜测。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怎么照旧在妻子儿女面前表现得笑嘻嘻的乐天态度,范如玉也知道,他心中不可能对此事毫无波澜。
范如玉叹口气。
夫妻多年,她了解辛弃疾的脾气。
就像莲心有时候喜欢在嘴里嘟囔的什么“大男子主义”一样,老辛确实不折不扣是个能顶起一片天的那种男人。他喜欢将家中的一切都顶在自己肩上,为妻儿安排好一切。
而这样的他,对于这一次的失意,是绝不想被她察觉、令她担忧的。
范如玉能做的,就是短时间内先留给他一片独自思考、冷静、放松的空间。
田田听了一耳朵范如玉的嘱托,不停点头:“是、是。婢子一定记得。”
又想了想,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娘子别心焦,天冷起来了,你一受冻就容易起疹子。现下天色还早,你不必急着入睡,只等着婢子回来给你热被窝再睡吧。”
范如玉却摇摇头,抚抚田田的肩头,“着什么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身份又不同于其余人,这些侍奉我的杂活你不必做。夜寒露重,路上小心,不用急着回来。”
田田这才面含感激地朝范如玉一礼。
之后便披上斗篷,由小女使在前头提着风灯,迤逦去了。
又是个雨夜。
临安府已连下了十几日的雨未曾停歇了。
而这场雨的绿意仿佛也蔓延到了室内一样。
莲心瞧瞧范如玉,转头朝三郎使了个眼色。
“听说田田姐姐原先与那位整整姐姐关系很好?”
整整就是之前身为辛弃疾侍妾却芳心暗许给来府上行医的医师的那一位。
最后她的事还是由辛弃疾发现了不对,虽然当时辛弃疾气得跳脚,但到底做不出不留情面将人光杆一个赶出去的事,再加上范如玉从旁劝说,也只能给整整备足了盘缠,叫她与那医师自行婚嫁去了。
而莲心近日与田田玩耍,却听说了不少她和整整之间要好的话。
“嗯。原先很要好,后来整整和医师私通事发,田田就与她决裂了。我记得当时田田连月都打不起精神来,还总是训斥整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郎像是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轻描淡写说出了句关键的话。
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话意味深长啊。
莲心品嚼着,品出来点味,偷眼去瞧三郎。
“爹爹是情圣啊?”
见三郎面上不动如山,莲心就知道他那拿冷静表情压下心中笑意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禁狗狗祟祟的,拿肩膀去撞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又拿下巴朝门外那道离开的背影扬一下示意。
而果然三郎只被撞一下就浅浅笑了。
他躲开肩膀,反按住莲心的肩头,红润的嘴唇张开,想要说什么。
“你想说,爹爹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田田姐姐一厢情愿,所以你想叫我别操心,是不是?”
莲心现下简直像能读心似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三郎几乎毫无动容的表情,心里面却能听见他的声音波动,“嗨呀三哥,你总是多虑。我向来不操多余的心。爹爹自己都承认自己‘好色如好山’,不是这个,也总有那个,你我再担忧,又有什么用!总归阿娘也不计较,天天都左被爹爹捏肩,右收爹爹礼物的,她过得高兴就行了。”
想的全被说中,三郎也不推搪装样,只是无可奈何,轻声道:“你一天的精力就放在读我的心上么?”
“三哥的心,就像一本借阅来的书,我还是趁能读的时候多读读吧。”
莲心狡黠笑笑,“之后怕不能读了,那可就晚了。”
两人便又在窗边,靠着肩膀窸窸窣窣说笑起来
雨下个不住,丝丝缕缕从檐角往下漫。
端着托盘在廊下走来走去的女使都不约而同沿着墙根走,生怕这大得过分的雨飞溅起来,溅脏了她们的衫子。
在莲心与三郎的一番话后,田田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算起来离开的时间,也不过是走了个往返的路。
回来之后,她的神色虽然勉力如常,但对于屋中几个都对情况心知肚明的人而言,都不难看出她脸颊下的失落和强颜欢笑。
见状,范如玉叹了口气。
莲心和三郎却松了口气。
和三郎对视一眼,两人又都知道对方在想和自己一样的事。
现在不转移话题,什么时候转移?
三郎便挪开了目光,朝田田道:“姐姐可知道我和姜夔姜郎君的来往信件被放在哪里了?上回拿过来,这次就找不见了。”
闻声,田田才从背对着众人侍弄了约有一炷香的兰花面前转过来,赶紧道:“三郎君,我这就给你找去!”满面的如释重负,立刻转过身,几乎像道影子似的冲出门去了。
范如玉也不去拦她,只看着她伸手抹脸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莲心想逗她笑:“阿娘别叹气,总叹气要长皱纹的。”
“到了我这岁数,许多事都看淡啦。人的精华在魂魄,肉身反是其次。长不长皱纹都无所谓,反正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
范如玉摇摇头,斜倚在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感慨,“你看唐大娘子,活着的时候在临安府可是鼎鼎有名的才女、美人,嫁给你陆伯父之后又怎么样了?只一年,就被休弃,现下落得个这样的名声。我真替她不值。”
莲心也跟着点头,“那倒是。满打满算,唐大娘子和陆伯父只结婚了一年。哪来的那么多非君不可?李娘子总为了这个愤愤不平,我也能理解她。”
“嘿,你这小丫头,倒是也有人生感悟了?”
窗外头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仿佛在笑话煞有其事的莲心。
第104章 落潮,兄妹和“剔尽寒灯梦不成”。
莲心差点从榻上原地蹦起来。
回头看见突然出声的始作俑者,才又委顿在榻上,怒喊:“爹爹!在人背后吓唬人,晚上要尿床的!”
“那我不怕,今晚我睡你娘的位置,她睡我的位置。就算尿床也不是我自己的位置,岂不妙哉?”
“呸!”
范如玉头也没抬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一边拿了瓜子壳去丢直接从窗户翻身进来的辛弃疾,一边忍不住笑,“你个老不正经的泼皮,真尿床了,就给你送到养济院去。”
“那也行啊。不过我不能一个人去。你陪我,我就去。”
辛弃疾的身手很利落,从窗外单手翻进来,直接干净利索地盘腿坐到了榻上,连一点儿案上的东西都没碰掉,只一伸手,搂住了范如玉的肩膀嬉皮笑脸,“再说了,你我儿女尚在,说什么‘养济院’?难道你信不过他们会给我们养老?”
三郎清了下嗓子。
莲心条件反射般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如出一辙的神情。
莲心便转回辛弃疾和范如玉,好心地替他们翻译:“三哥现在在想,若你们再继续这么不正经,我们两个现在就给你们送到养济院。”
三郎点头:“嗯。”
辛弃疾:“”
范如玉:“”
这威慑很有效果,两个人该松怀抱的松怀抱,该肃容的肃容,均灰溜溜直起了身。
见大家都正常了,三郎才终于说起正事。
“明日妹妹就要去唐二娘子处取唐琬生前的诗稿了。若不能知道逝者生前的想法,至少从她生前的作品中可以窥得些片段。”
三郎道,“你们可有什么要叮嘱她的?”
辛弃疾摸摸下巴,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儿啊,临安的人都难缠得很。说不过,你就打”
却被三郎无语截断:“此行需智取。”
辛弃疾摊摊手。
那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如玉也狐疑地看看三郎。
不过是出门翻个诗稿,这有什么好嘱托的?
就是三郎第一次跟着韩元吉上学,她和老辛也就送到了地方就没再多担心——他二人回家了之后还欢呼雀跃,放开胃口吃了顿因为油烟味大而在三郎在家时不能吃的烤肉呢。
所以她也只道:“和唐二娘子讲话礼貌些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咔咔”嗑着瓜子,好奇道,“你说唐二娘子和李小娘子说的是实话吗?陆务观和唐大娘子到底是表兄妹,日久生情的,说不定唐大娘子确实情根深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若真是如此,咱们家莲心就是把唐大娘子的诗稿从头翻到尾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范如玉意识到不对,自己越说越脸色越不好看,瓜子都不嗑了,直起身来,“那不是捏造证据吗?”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眼下既然被赶鸭子上架,那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
莲心趴在榻上,像条死鱼,长长地叹气,“唐大娘子这事,一切的根源就怪她和陆伯父是表兄妹。你说你都和他是表兄妹了,他家中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嫁过去就是吃苦的,干嘛非得嫁过去?”
三郎倒有不同意见:“日日相见,难免情不自禁。”
范如玉质疑:“不能这么说吧,那我年少时还与倒夜香的日日相见呢,也没见我情不自禁。”
“志趣相投,又兄妹相称,情分与寻常人自然不同了。”
“那这么说的话,日后世上的表兄妹相处可都得注意着些了。本身就是表兄妹,朝夕相处,更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莲心晚饭吃得太饱,有些犯困了,随口道,“若我是她,我就不会和表哥在一起。得不偿失,怎么都不划算。”
这一句话说出口,满室之中忽然没有人答话了,只有丝丝雨声,和辛弃疾因觉得几人谈论内容无聊而不受自控睡过去的阵阵鼾声。
夜晚太寂静了,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静止。
而莲心却并没有弄清楚这静止的缘由。
她只能顶着三郎和范如玉的目光,继续说完。
“兄妹情深,已经足够难得了。日后真结了婚,日常相处间难免有龃龉,难免落得一对怨侣的结局。那不就连兄妹情都没有了?”
莲心说到一半,视线不知怎的,开始往地面上瞧,做不到再看着两人说话了。
“兄妹情也是很珍贵的,要是我,就不敢轻易丢掉这情分最后万一落得夫君、哥哥都没有,那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呢。”
她轻声说出心里话。
很奇怪,明明是心里话,说出去的话不是应该像斩钉截铁一样坚决吗?
但她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一种渐渐被水漫过脖颈的错觉。
真心话要说出,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想和三郎说说话的欲望。
莲心大口呼吸着。
那种强烈到几乎心虚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如果得不到三郎态度如常回应她的话,就要窒息了似的。
所以莲心急迫地转过头,想和三郎说话。
但不知何时,三郎已转开了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注视着她讲话时的脸了。
“三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三哥?”
心里面有种难以忍受的焦灼,还有简直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恼火,莲心近乎不耐烦地维持着笑,伸手用力去抓三郎的胳膊,想把他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看清楚表情。
她不依不饶的,一定要他给予反应和答复,“三哥,你发什么呆?你听到我方才的话了吗?你别装听不懂似的呀。”
这句话问毕,方才久唤不动的三郎终于转过了脸来。
“听到了。明白了。”
三郎面上维持着一种近乎艳丽的微笑,“你说的也在理,那么就这样和你的好友们说罢,我想,唐大娘子听到这话也是不会有异议的。毕竟她与陆伯父的结局也确实不算美满。”
说完这话,他停了一会,终于还是轻推开莲心握着他袖子不放的手,起了身下榻。
随后一边垂脸整理自己乱了的衣衫,一边与众人道:“明日我要去御史府上,前几日一直耽搁着,明日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那么,今日我就早回去就寝了?”
他回过头,见范如玉和略作迟疑的莲心都点了头,才浅浅一笑,回以颔首,随后转身利落地踏进了黑夜里。
几步之后,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范如玉和田田都没敢说话。
两人偷觑着莲心。
莲心则像是想给自己找些事似的,埋头整理范如玉嗑剩下的瓜子壳,脸上有种固执的神态。
哗哗的瓜子壳声像海水落潮似的,响了约有一炷香,仍不见停息的趋势。
范如玉听不下去了。
她和田田又对视一眼,才小心翼翼对专心垂着脸,誓要把瓜子壳扫成尖塔的莲心道:“儿啊你、你没事吧?要不你也早些就寝?跟阿娘一块睡?”
田田也拼命点头:“莲小娘子,婢子将被窝已拿炉子暖好了,现下热热的,正适宜躺下呢。快来洗洗睡吧!”
但莲心却仍专注于手下的活,头也没抬,只撅起了嘴,“不要*。”
夜雨像潮水一样涤荡。
涤荡,能改变一切。
带来从前没有的事物,带走从前已有的事物。
而人的心,也会忍受不了落潮时的反差吗?
人又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可以承受失去的呢?
莲心不知道。
该说的话,她已说出口,她从不为此后悔。
只是。
她只是想着方才辛贛像面具一样覆在面上的微笑。她看不懂他那时候的任何想法。
莲心握紧了手心,咬住嘴唇。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弄清楚一件事。
她对辛贛的读心特权,原来只是在他愿意叫她读的时候才能拥有的呀
——莲心那位容色惊人的哥哥最近不跟着她来了。
这是最近贵女们私下议论的热点话题。
与以往聊天时多少会各有争执不同,这一次,大家齐齐都在叹惋失望。
辛家这位小娘子的三哥哥,来了临安府一个月,就接送了一个月的妹妹。
原先不论莲心出入大小宴会,都常有他护送,赴宴中想吃什么玩什么类的大事小事,根本都不必让她亲口要求,全都有哥哥操心,只需她哥哥一来,她便一张嘴就是喜欢吃的剥好的坚果,一走过来就是爱玩的游戏。
而其余旁观的别人呢,也并不吃亏。
辛家三郎看起来因为容貌出众而显得有些距离感,让不明内情的人敬而远之,实际上真人进退有度,有良好的教养和礼貌,除了有时候因为被许多小娘子轮番搭话而不得不找个地方躲清静外,也从不做叫人难堪的事。
现下他不来了,无疑叫大家损失了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就连李月仙都幽幽叹了口气,“你与你哥哥吵架了,怎么还波及别人呢?”
她倒不是像朱淑真一样,喜欢缠着莲心三哥说个不停,而是因为原先有莲心三哥的存在,不少小娘子都跑来她们聚会所在的茶坊中三三两两地买饮子,顺带偷瞟。她的茶坊在短短半个月内进账都涨了八成。
而眼下莲心那位漂亮哥哥不来了,茶坊中便又渐渐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她们几个拿此处当筛查诗稿的办公地点的人,以及不死心的零星几个小娘子在此处徘徊。
“我再说一遍,我没和我三哥吵架!他只是最近忙罢了。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莲心将手里的一篇诗稿看完了,放到一边,又抽出另一张,念道,“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①。”
“不对,这是朱姐姐的。”她不耐烦地将这张诗稿抽出来,动作有些粗暴地塞到朱淑真怀里,头也不抬,“你自己写完就收好了,别总往这堆纸里头乱放,我在看唐大娘子的诗稿呢!”
李月仙咳一声,自觉地起了身,往门口迈步。
最近的莲心脾气暴躁得吓人,不过想到是她的请托才叫莲心有了这么大的工作量,她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抱怨了,只得假作无事,慢慢溜向门口。
正巧门外面经过熟悉的贵夫人,是个姓韩的高官侧室,因为喜欢缀满头的珠翠和鲜花而被人半嘲半恭维地称为“满头花”。
满头花与李月仙笑问:“今日还在忙?铺子的事这样多么?”
李月仙便摇头,笑答:“不是铺子,是家中姨母的一些事罢了”因为一时半会不想卷进里头两个人的争执里,便索性站在原地,与她闲聊起来。
而茶坊之中,朱淑真也不是轻易忍气吞声的性子。
被莲心吃了火药似的排揎了好几日,她也忍耐不了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做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好心来帮你整理诗稿的,谁活该被你这样三挑四拣的呢。”
莲心半点没给她留情面:“你帮到什么了?说是来帮我,还不是一直在与人讲话?我三哥来的时候,你就一直追着他讲话;三哥不来了,你就自顾自写词。是来帮我,还是来看别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句句针尖一样利的一番话,莲心才觉得多日以来积压在胸中的块垒稍抒发了些。
她冷冷扫朱淑真一眼,低下头舒口气,继续翻阅起诗稿来。
莲心的话确实不给人留面子。
朱淑真也是在原地站了许久,平复了羞恼的表情,才露出一个冷笑:“诗稿你当时能找上李月仙,还不是我给你引线的?没有我,你现下能看什么诗稿呢!”
说到这里,也是真恼了,索性道:“当时你不是还答应叫你三哥给我弹琴,以作报答么?既然如此,我现下就要听他弹!弹完,你我两清,我也不再在这里碍你的眼,如何?”
“什么?前段日子我三哥来此处接送我,你明明都点了曲目,听过他弹琴了!”
朱淑真坚持:“那不能算。我要的,是他单单给我一个人弹琴,方才符合之前你我的约定。”
“或者说,莫非你二人真的闹翻了,所以你才不能答应我的要求?”
忽然朱淑真靠近了莲心,故意嘲笑般地轻轻笑一声,“是你自己说没有闹翻的噢。”
莲心咬住嘴唇。
“弹就弹。你等着吧。”她抬头看朱淑真,倔强地和她对视,连眼都不眨,直到眼眶泛红,也不肯收回怒视的视线,“真不知道你一个不明情况的人,在自以为是乱猜什么等我哥哥弹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叫他和你见面。”
朱淑真嗤笑一声:“别把你哥哥当成你自己所有物似的。”
她将手指在案上唐琬的诗稿上点了点,讥笑,“以免重蹈覆辙,哈?”说完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莲心,明明腔中满是怒火,却又不自觉地感到落潮般的失落感。
她摸摸自己的脸。
脸颊的皮肤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变得干燥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落潮带走了所有湿润的空气?因为说真心话得到了惩罚?还是因为长久没有眼泪的滋润呢?
莲心不知道。
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
第105章 坏女人和“春从春游夜专夜”。
天边的朝霞轰轰烈烈,映得池塘中的水像块流光四溢的锦缎。
莲心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抱着膝盖,往池塘里扔小石子。
第一个扔时,她冷得发抖,还没有舒展开手脚,所以不能算;
之后扔的是枚兔子样的石球,和她的属相相刑,所以不能算;
至于方才扔的石块——那块石头边角尖锐,扔出去时划伤了她的手。而她素来是个受到一点伤害就会因杯弓蛇影而退缩不前的脾性,石块脱手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就让她松开了五指,石块掉落在地上,所以更不能算。
露水摇曳的清晨。
昨晚又是一场夜雨,浇透了整个临安府,也浇透了整个府邸。
在府中还没有人醒来的时候,莲心就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三郎屋子外,瞧着他檐下的雨被风吹得垂落如丝,瞧着这座仿若水帘一般的房屋了。
而那么早就到来,却到现下仍在继续徘徊的现状,也是有原因的。
莲心放下抱着膝盖的手,改为盘腿坐。
她将手里的石头拢了又拢,拣了又拣,从中挑出一个最像有两只耳朵一条尾巴的,才仰头,对站在一旁的田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话算话,如果能打六个水漂,就立刻进去找三哥!”
田田身着一件杨妃色的衫子,领口那一圈柔软雪白的风毛遮住了她的下巴,也遮住她轻轻叹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