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莲小娘子,婢子陪你一起。来,小心手冷,婢子给你拿着。”
田田蹲下去,想从莲心手里接过那一堆各色的石头,可莲心的手明明已经冻得发红发干,却飞快地一躲,抱着石头,避开了田田的手。
“再叫我试几次,万一这次又出意外呢?…我再多试几次。”
最开始还是固执的神情,到了最后,声音渐渐低如自语,莲心的神情也近于低落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何必为难自己呢?
田田想这么说。
不要再扔石头,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了。
因为没有任何话,没有任何人要求你需要打满六个水漂才能进去找三郎君呀。
可是想一想,在一生之中,庸人自扰的事又哪里因为这一件嫌多,画地为牢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
田田便又收回口中欲说的话。
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扔够六个水漂。
但莲心还是起身朝三郎的屋子里走去了。
然而,莲心在含着警惕的预想中演练的一番问答、纠缠并没有出现。
在她们接近三郎的屋子时,门口的侍卫看见了,朝二人笑着行了一礼。
“莲小娘子要找三郎君么?不巧,三郎君已经出门了。他忙着为了郎主的事去联系御史,这几日都在外面见人,恐怕今日也早回不了。”
他并不知三郎与莲心近日来的不自然和别扭的样子,仍对莲心十分热情,说着话就叫人要给莲心搬坐垫,“莲小娘子先稍坐坐,想玩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紧,我们左右也没有别的差事,一直在这里候着。”
莲心推开他的手:“不不,我不坐。既然三哥不在,我就不叨扰,你们忙你们的去。”
只是口中虽然如此说,眼神却还不自禁地朝屋内望去。
思绪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根本无法被控制住。
见御史?
这样的早,这样的日子,他不在屋子里,又真的会在那里吗?
他有这么忙吗?
而这么忙的三哥,其实并没有像她一样,囿于二人之间的争执,是这样吗?
明明在来之前,莲心已经祈祷了千万次,只希望三郎不要因为她无声的抵抗而与她疏远,可眼下祈祷真的起作用了,不知为何,莲心却无法感觉到那么轻松。
在她煎熬的同一时刻,三郎并没有和她一样煎熬,而是将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别的事上。
不知为何,这个事实像刀一样,在一瞬间,仿佛一剑封喉,割伤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待啦。只麻烦你记得我要与三哥说的事,我有几个姐姐想听三哥弹琴,请他三日后找个时间去一趟。”
好在许多情绪来得快,强压下去也快。莲心笑了一笑,咽下喉中的硬块,用轻快的语气朝侍卫道了别,“那我就走啦。”
侍卫抱拳,答应下来,“莲小娘子放心,待三郎君回府,我一定与三郎君禀报。”
而莲心已经走远,只朝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子时二刻的时候,三郎屋中的侍卫终于来回禀,告诉莲心,三郎已应下此事,请她放心。
“看吧,我就说我和三哥没有吵架。他这不还是答应了我要去吗。”
一直等消息等到现在,莲心早已披散了头发,只裹在被子里,坐得身子僵硬了。
她想笑一笑,“朱姐姐才是真的会误会人呢”
但心里又有个声音清楚地提醒她,海洋表面的安静和缓,从不代表海面下没有波涛汹涌。
“唉。”
叹一声,瞧一会夜色。
随后,又是几声长长的叹气。
但莲心却说不出什么来。隐隐约约的痛苦,像无形的冷风一样,感受得到,却描述不出。
她趴倒在被衾上,一下又一下地叹气,好像胸腔中满是空气,誓要将它们全都呕出去一样。
叹到第十几声时,来她屋中守夜的田田终于忍不住了。
“莲小娘子,你在因为什么发愁呀。说与婢子听听,说不定婢子能帮你出谋划策呢?”
她蹲在莲心榻边,温柔道,“与婢子说说吧?”
莲心点点头。
就在田田以为莲心要说些见不到三郎君、和三郎君置气、苦恼于之后如何像往常一样对待三郎君之类的抱怨时,莲心道:“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你觉得我是不是?”
而还不待田田反应过来,回答些什么,莲心却又用被子忽然裹住了自己的脑袋,缠成一个蚕蛹,朝一旁一倒,“别回答!我瞎说的,方才不是在想这个。”
便缩进了被子里,紧紧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田田用极轻的声音唤她:“小娘子,小娘子?”她也没有丝毫反应,只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见状,田田也只好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坐在了榻下。
“唉小娘子,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做的坏事太多了。只要你没有做下一个郎君做了会被叫‘贼子’的事,那你就不是一个坏女人。”
潮湿的夜晚,田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而她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竟也毫不惊讶,只继续道:“小娘子,你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三郎君也没有只是人的心有太多种样子,你们刚好不一样罢了。这怎么能是个错误呢?”
长长的、轻轻的话像云雾一样。
不知何时开始,莲心陷入沉睡的鼻息早已经均匀地响起了。
田田回身,看了会她的睡颜。
良久,田田的神情变得很温柔。
“傻孩子。”
她倚靠在榻边,像看一个摇车里的婴儿一样看着莲心尚且稚嫩的脸庞,“就算‘坏’,那又能怎么样呢?人的心只要能不痛苦,就比什么都强。被追求,总比求而不得要好得多吧?”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①”
高高的楼阁之中,轻纱浮动,朱淑真坐在那层层叠叠雾似的轻纱之后,以手轻轻抚过案上的琴弦,含笑赞道,“真个一床好琴。让见者倾心,不是虚言。”
“——我不是在说你哥哥,我只是感慨这琴甚好,值得被名家弹奏罢了。你干嘛这样的谨慎,将他的人看得严就算了,连他的琴也不许人碰?”
抬头,见到一旁莲心的神情,朱淑真才觉得有趣儿似的,掩口笑一声,朝她摇摇手指,“罢了,我不与你这丫头计较。你家哥哥人呢?说好了要给我弹琴,不会又被你私藏起来了吧?”
明明方才说着话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又变成了满口什么“夜专夜”、“私藏”这种带着颜色的揶揄话了!
莲心气得小脸发白:“我说他会来,自然就会来!眼下还没到时间,你究竟急什么。别说你对我哥哥有心思,就是没心思,这话你自己听听,合不合适呢?”
朱淑真却兀自挂着娇媚的笑,在送到楼中的辛贛的琴四周绕来绕去,好奇地不停拿手去抚摩琴身、琴弦。
那样的缠绵动作,连一旁的李月仙都觉得实在不合适,出言阻止了:“朱淑真,你别太过分。莫非你真的想变成传言里的那种人?”
莲心的面色又是一变,明明脸还气得发白,却在听见李月仙的话后,下意识朝朱淑真瞟去了一眼。
方才她和朱淑真虽然吵个不休,斗嘴其实也只是不痛不痒,连朱淑真面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而李月仙不愧是和朱淑真多年的对头,一出口就是朱淑真最讨厌听的话。
依她所看,朱淑真却是不能再像方才和她拌嘴那样善罢甘休了。
而果然,就在莲心暗暗猜测,想要出言岔过话题时,朱淑真已经变了表情。
“传言里那样?我在传言里哪样?”朱淑真冷笑着,手从琴身上收回来,朝楼外一指,“像娼妇一样?像贱/人一样?或者换句话说,像临安府所有的男人一样?”
“真不知道触到你哪根筋了,我不过有一些男人,那又能怎么样呢?又碍到你什么了?”
“就是你,”她指李月仙,又指莲心,指得腕上细细的五六个金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还有你,你们两个的夫婿,日后也一定会做和我一样的事。妻妾齐全,等到你们哭的时候,真希望你们还能有现下指责我的力气来指责他!”
说完,也动了肝火,一屁股坐在榻上,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气。
“你那漂亮哥哥到底去哪儿了?弹毕了此曲,你守着你的哥哥,我见我的万花丛,你不必提心吊胆了!”
最后,朱淑真眼圈儿一红,自暴自弃似的嚷嚷,“人呢?不会你果真与他吵架了,今日也请不来,根本是耍我玩的吧?”
谁和三哥吵架了?
莲心不禁上前,要张嘴反驳。
但朱淑真却破罐子破摔似的,只朝莲心点着脸颊喊羞:“说大话,被我逮到了吧!就知道你不会和郎君相处,果然和这么一个人物处在一个屋檐下,你也把握不了机会,白白浪费了天赐的机遇么!还不如叫我来,保准叫你哥哥快活”
人在红尘里打滚打得久了,讲话也一概荤素不忌。
莲心勃然大怒——朱淑真可以放肆,但她不能拿莲心的家人说这种话!
她抓住朱淑真的胳膊,正要和她理论,楼阁之中悬挂的珠帘忽然轻轻传来碰撞的连绵声响。
那声响柔和连绵,仿佛细雪簌簌。
莲心若有所感,回头望向门口。
宛如玉山上行,肌肤莹白的郎君挑起珠帘,走进来。
那样的容色,令人惊异,几乎映亮了整间楼阁。
“你们在谈论我?”他面色如常,问众人道。
第106章 手,私藏和“恩怨尔汝来去”。
夕阳的光胀满了整座小楼。
那种辉煌、明亮,看起来根本不像一种事物即将消亡前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夕阳西下本来也不代表消亡吧。”
三郎眼睫低垂,调着琴弦,那夕阳的光照在他面上,把睫毛打出一片裙边似的阴影,那种精致,几乎不像真人,“夕阳过去后,说明到了夜晚到来的时刻。你说对吗?”
讲这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心分两用,一边半跪在琴下调弦,一边与莲心讲话。
过了一会,没听见莲心的回应。
他便抬头,朝正有一幅出神样子的莲心笑笑,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前几日忙,倒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想到叫我弹琴来抵扣的?”
莲心方才故作若无其事和他闲聊的心情立刻没了。
就像野生动物嗅见天敌味道一样,莲心如果有耳朵,恐怕早已竖了起来,她警觉地小心道:“三哥,我搅扰到你出去见客了?”
“没有。何出此言?”
辛贛一边整理琴身下的络子,一边道,“我是说,你还挺聪明的。此举与空手套白狼何异呢?”
说罢,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来,笑着摇了摇头,又垂下脸去调琴了。
莲心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三郎这句简单的话。
不像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琴中大家,三哥弹琴,确实不费心也不费力,只是因为容色过人才误打误撞有一个“千金琴”的名号。
只靠弹一曲就能换来别人帮助,他觉得颇为划算,倒也不难理解。
她便笑笑:“噢我是当时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才只好想到三哥你了么。”
三郎便也不奇怪了,点了点头。
只是,莲心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挠挠额角。
三哥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会像之前一样,像二人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一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一样呢?
在场的人不止他们两个,莲心并不能问出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辛贛已经将琴弦调好了。他最后拨弄了两下琴,确认了音准,便站起身,拂了拂琴弦挑动时掉落在衣裳上的浮土。
这来回的几句对话间,莲心也琢磨出了一点味。
此时再看一眼,仍见他颇为放松、似乎并无尴尬难过的神情,便也松了口气,一边看着他的神色,一边有些小心地与他玩笑:“三哥,你这琴也太旧了。果然琴艺不精,都是没有苦练的缘故,瞧瞧,这上面都是土呢。”
说完,狡黠朝他一笑。
三郎被揭了老底,轻拍了一下莲心的脑袋。
两人的脑袋又凑到一块。
他低声苦笑:“饶了我吧。大庭广众,说这个做什么。”
不知为何,莲心敏捷更胜往日,立刻反问:“三哥就这么怕李娘子和朱娘子听见么?”
她笑道:“不像三哥往日作风么。”
这和那两个人有何关系?人多口杂,临安府的流言又是传得最快的,他不练琴这事若是传到他老师耳边,只怕以后会被老人家追上门来也说不准。
到时候,他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一想到那场面,就是性格淡如三郎,也忍不住想要流汗——他在琴艺上的老师,是临安府出了名的琴痴,那逼人练琴的法子层出不穷、前无古人,是个人都不想被他盯住。
所以,不练琴这事,着实不能叫人传出去。
想着这件事,三郎低头,要与莲心说什么。
而莲心面上的表情却令他微微一愣。
“怎么了?”
辛贛半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手指轻轻按一下她的眉心,目光很温柔,“缘何皱眉呢?”
莲心卡壳:“我”
她皱眉了吗?
她也不知道了。
根本不该有的憋闷莫名在胸腔里不停挣扎着。
更奇怪的是看见辛贛对她态度如常时,心中产生的轻快和憋闷混杂在一起,令她摸不着头脑,又像一拳打进了棉花一样,没处撒气。
所以最终也只是摇摇头,“三哥,我没事既然你已调好了,那么我就去叫她们进来了。”
辛贛点点头。
莲心便转身,要朝门口走。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个瞬间,手腕处却传来被牵扯住的触感。
心在腔子里忽然蹦了一下,莲心回过头,看见拉住她手腕的辛贛。
“怎么了”莲心喃喃,视线转到一边,又转回辛贛面上,“三哥还有话说?”
“方才我说的话,我的语气,叫你不高兴吗?”
他问,“现在这样,叫你不满意吗?”
现在这样,还该有什么不满意呢?
莲心停在原地,咬一下嘴唇,瞧着他的脸。
只是偏离轨道的一瞬间,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态度和相处模式上来。
莲心知道,自己想要的,应该是走在正轨上的生活。
没有偏位,没有游移,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将要失去的风险。
所以她点点头,“我喜欢这样三哥。”
话语在小楼的风里变得很模糊,模糊掉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
到底是“喜欢这样,三哥”,还是“喜欢这样的三哥”呢?
辛贛并没有出言来问。
所以莲心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撩起珠帘出去叫人了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①。三郎君的‘千金琴’之美名,果然名不虚传呀。”
一曲毕了,朱淑真不禁抚掌,轻声道。
李月仙也难得赞同地点头。
不愧是琴中名家苏竺的亲传弟子,确实不俗。
之前在临安府隐约听见他“华而不实”的琴师中的名声,倒果然是流言了。
“流言不能轻信啊。”
李月仙自言自语,瞧一眼朱淑真。
而对于朱淑真,虽然流言也不是完全造谣,但只怕流言中也有不少虚构的成分。倒是叫人有些愧疚,从前她还那样的误会她。
可惜,这想法刚冒出没多久,就又被朱淑真的行为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三郎君,琴者用手勤。你的手却皎然如玉,却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趴在琴桌上,笑眯眯瞧着他,身子不自觉前倾,“看着你,叫我想起来‘新声慢奏移纤玉②’那一句词。莫非词中之手与你的手正是同一种,才叫南唐后主写下如此绮丽香艳之词?我无缘得见后主眼中所见,今日却有缘见三郎君。三郎君,你的手,我想摸一下看看,可以么?”
这话相当露骨。挑逗之意,溢于言表。
就是市井之中,大胆的民妇与人调情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身后面的莲心嘴唇一抿,又想说话,又怯于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怯于什么。
是怯于朱淑真的大胆,还是怯于三哥可能会在朱淑真面前对她的阻拦无甚反应的这一种可能呢?
莲心犹豫着。
到底看着辛贛始终没有朝她这边瞥来一眼,便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心下焦灼地停留在了原地。
另一边,辛贛倒没有显出被当面说了这种混不吝的话而不愉的神情。
久不弹琴,他的手指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力度,一片发红,他将保护手指的绷带缠好了,手腕轻轻一翻,就避过了朱淑真伸来的手。
“若世间一切真如诗中词中所述,那么朱娘子的‘十二阑干闲倚遍③’岂非与我父亲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④’也是同一道阑干了?”
他轻轻微笑,避让开朱淑真贴过来的身子,“朱娘子好听琴,不如待我的师长苏公苏竺在西湖边奏琴时前去。老师珍藏有家传的雷琴,是他祖父苏东坡的爱物,弹奏起来‘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⑤’,绝非我粗浅琴音可比。”
说罢了,将琴收好,一旁已有侍从跟来,帮他接过了。
倒是油盐不进
朱淑真向来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临安府有风流文采的郎君拜倒在她的裙下了。
得了辛贛不软不硬一个钉子,她却愈发饶有兴致,“三郎,你这样冷冰冰,真是叫人伤心呢。莫非”
她笑意盈盈睨一眼旁边的莲心,再看回辛贛,“莫非你与小莲心闹别扭,也是因为你这脾性的缘故?”
这都算是些什么话,白瞎了她方才给她在心里辩解的那一番了!
李月仙差点没被朱淑真气得一口气背过去,几步上去就要过去拉住朱淑真。
人家自己家中的兄妹,要你乱问做什么!
可惜她身边还有个力能拔山的莲心。
莲心一把捉住了李月仙,不令她前进:“没事,李姐姐。你叫他说。”
“叫她说?她再说下去,你哥哥都不好脱身了。你想叫你哥哥也变成临安府流言的一部分吗?”
李月仙简直不懂莲心是怎么想的,“再说了,你都没说过你和你哥哥吵架什么的话,朱淑真如何能知道?她那是在诈你哥呢!朱淑真心地虽不算太坏,嘴巴却毒。你哥真承认了,看以后咱们再聚在一起时,你会不会被朱淑真抓着了短处笑话死!”
说完,趁莲心因为她的话愣神的一瞬间,她将莲心的手推开,要去拉朱淑真的胳膊。
然而另一边,三郎却已经开了口。
“我与莲心,何曾有过龃龉。”
在女孩子互相推的推,挤的挤,打眼色的打眼色这样的背景下,辛贛的表情仍然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一般,“可以商榷的,就没必要别扭;不能商榷的,别扭也是无用。万事强求,都会有大代价,你说是吗,朱娘子?”
最后一句,他的眼风扫过朱淑真,像一道清光。
从方才弹完琴开始,他话里话的意思就层层叠叠透出来。
朱淑真难得哑然。
半晌,朱淑真摊摊手,让开了原本挡在他面前的路。
父亲、师长都是临安府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她再惹,确实是会危及自身了。
美色虽好,却也不能伤身呀。
直到这里,小楼上的一番热闹都逐渐走向了平静。
大家走的走,说话的说话。
朱淑真面上一片绯红,也有些悻悻地打算离开这里。
——直到看见不远处莲心想要翘尾巴,又尽力想要显得不那么得意的小表情。
“你个讨厌鬼,早说这‘哥哥’并非亲哥哥,而是情哥哥呀,枉费我一番心意呢。我看你就是想要自己私藏,今日才叫我来耍弄的吧!”
朱淑真半是恼,半是求和,一边嚷嚷,朝莲心扑过去,“行啦,这回我在你哥面前碰钉子了,你总该消气了吧?”
然而这话却没有得到什么响应。
半晌,朱淑真抬起头来,看见莲心慌张的一张面庞。
而不远处,是辛三郎君如出一辙的愕然表情。
“不——我没说过那种话!”
来不及责怪朱淑真胡编乱造的行径,莲心慌得口不择言,手忙脚乱地朝辛贛解释,“三哥,你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谎话,我即刻挨上天打雷劈——我怎么可能对你有那种心思、那种话呢!”
第107章 自然,入宫和“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气氛微妙,莲心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话,立刻闭紧了嘴,转而小心又隐蔽地去观察辛贛的神情。
而辛贛却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该知道的事实,从莲心那一晚说出的话中,他早就知道了。
眼下能又用如常的态度面对莲心,自然是已经逼迫自己接受了该接受的事情。
“日落西山,该回家了。”
辛贛将东西收好,叫莲心一起回家,“正好回家我有事与你说。”
莲心本正看着辛贛手上的绷带,听到这话却是一凛,随即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他:“何事?”
辛贛随意道:“此处人多口杂,回去再说吧。”
说着就要接过莲心手里的诗稿——方才她又与李月仙意外从诗稿里挑出了几首唐琬写给第二位丈夫赵士程的情诗,其情意绵绵,叫两个力图证明唐琬的情感归属并非陆游的小娘子万分惊喜,当下将诗稿宝贝地夹在几块信纸大的练字石板上,生怕信纸被弄皱了去。
而莲心却忽而心生警惕。
这样含笑的眼神,这样多情的注视三哥是想做什么呢?
他想将此事向辛弃疾和范如玉禀明吗?
那么,到时候她若拒绝,她和辛家的情分又该如何才能延续下去呢?
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莲心满后背都是冷汗,大脑飞速运转。
她伸手抓住了即将离去的辛贛的衣袖。
“——三哥,此次弹琴,是我之前情况紧急,答应了朱娘子。我知道你前段时间说的话,你轻易不愿意总像街头卖艺的一样在那里召之即来,给人弹琴。日后,我不会再这样把你弹琴当作筹码许诺给别人。”
听了莲心的话,三郎怀抱着琴,抿了一下唇。
他看向她,摇了摇头。
即便神色略有些憔悴,仍不掩他光彩照人,讲起话来照旧有种不疾不徐的*调子,玉石相撞一样,柔润动听,仿佛没有经历过这几日的劳顿一般:“你我之间,何必分彼此。我去御史府上,本也是为了你的事。”
“我就怕是这样。”
三郎的善解人意不光没有令莲心放松,反而令她愈发不安。
方才在心里预演的不好的预感成了真,她心下焦躁难言,语速都跟着变快了,“三哥,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与人交际,但不能是为了我呀。就像是湖面上的浮萍。如果没有自己扎根的根系,又如何能生长存活得长久呢?何况”
说出的一个瞬间,莲心仍犹豫了片刻,可到底失去一些东西的恐惧感压过了那种莫名不好的预感,她仍继续了下去,“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之后也不是永远在一块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为你自己考虑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看长远一些。”
她说完了,双眼立刻紧盯着三郎。
就像上一次说出“朝夕相处的表兄妹更不该在一起”的真心话一样,莲心又感觉到喉咙里出现了那种莫名的焦灼干渴的感觉,还有那种必须在三郎脸上看见他没有任何波动才肯罢休的急躁。
她仍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出现。
但至少这一回,她知道那种急躁没有被满足后的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三郎脸上的表情在听见她所说话的那一瞬变得很陌生。
那种陌生,甚至不是悲伤、愤怒或痛苦,不是五官的变化,不是脸色的变化,不是任何,而是他的面上逐渐笼罩上的一种神态。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吸声。
阴云一样的轻蔑,逐渐漫溢上他美丽的五官。
“莲心”他轻声说,狭长漂亮的眼睛轻微地眯起来,眼睫处聚集,像一笔浓墨。
三郎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而锐利过。
或者说,明明第一次见面时,他尚有如此冰雪般的高洁姿态,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莲心再没有见到过他面上的这种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莲心大口呼吸着,望着他。
是打那次共同抵抗米商奸计后?是从上饶朝夕相见,共度了几个月开始?
还是他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们的那一番长谈开始呢?
时间和呼吸在对峙中冷凝。
“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看我的。”
三郎这次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像上次一样变化了,他只是用往常的声音,非同寻常的神色,看着她,询问她,“我是会像你所害怕的那样想、那样做的人吗?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莲心被他了然的视线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像她害怕的一样那样想,那样做?
怎样想,怎样做?
——挟恩图报,以恩求情?
而她所害怕的,只是三哥因为她而错失人生中的一些机遇,还是三哥的心意会让她失去家人呢?
莲心不敢去想他说的是哪一个。
焦躁不安的心情压抑在阴云下,在空气里沸腾。
远处的天边堆积着大片大片的乌云,沉沉向人群的头顶上几欲倾倒。
闷雷翻滚,将要落雨了。
今时不同往日,秋日到尽头,雨夹着细细的雹子下起来。
街上的人们少见这怪景象,急着跑来跑去地避雨、避雹,凌乱得不成样子。
莲心的心也凌乱脆弱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说说,我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三哥。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莲心轻声说。
不知为何,她像做错了事似的,微垂着脸,在三郎面前垂手站着,“不,也不是‘太好了’。就是”
三郎忽然朝她的脸伸手。
莲心下意识地躲开了。
随后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又将脸凑到三郎手边。
但三郎已经停住了动作。
雷不断地滚着,简直像是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雷电都要在今天打完似的。
那样压在人心上的沉重声音,撼得莲心的心脏不住打寒噤。
短暂的静默之后,三郎还是伸手,揩去了莲心额角的一滴汗。
“我让你这么紧张吗?”
他以一种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她,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莲心赶紧解释:“不是的,三哥。是天太热,我爱出汗”
然后呢?还能有什么借口呢?
莲心解释的话逐渐低下去,像她的人一样,逐渐恨不能垂到地底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声。
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没有可用的借口要讲。
事实胜于雄辩,她的一切下意识反应,如此残忍,如此可笑。
以三哥的冰雪聪明,又怎么会看不穿、看不透呢?
三郎也没有立刻讲话,只是倚着窗,发了一会的怔。
“是啊许多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他道,“就像天然的雨雹,这是自然所化,顺应自然的温度、节气、精华,自然而然落下。但是落在人间,因为会破坏人们的衣裳、庄稼,就会被人们躲避。”
三郎将手伸出窗外,看着漫天的雨,轻声道,“这就是自然。我们不能阻挡不能改变这样的存在。自然化出了我们人,化出了人间庄稼,又因此化出了人对自然的恐惧。这一切都是自然。”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他没看莲心,温柔地说,只是眼神一直看着窗外,“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的罢了,既然你这样害怕,正好我现下就将方才要说的事告诉你吧。”
顿了顿,他又说话了。
这一次,说话的速度变慢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他明显一边思考一边说出的状态,还是因为情感上的迟疑不舍。
莲心不知道她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她知道,辛贛要说出口的话,和她喜欢前者还是后者没有一丝关联。
“今日清晨时,宫中有人已经给了准话,能助我一臂之力,举荐我入宫求得‘棋待诏’一职。莲心,我们此前商量过此事,眼下临安府暗流涌动,只凭与权贵泛泛之交已经不能解决你与父亲的燃眉之急了我听说,当络子打成死结,越用力去解它,反而越解不开。不如将它浸泡在冷油中,先放置一段时日,而后方可解结。”
和辛贛互通念头的读心天赋又不合时宜地恢复了,莲心不知为何,仿佛能听得出辛贛的弦外之音一样。
她的脸悄悄白了些:“三哥,你、我”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左右看看,不知何时,今日前来听琴作客的两个娘子已经离去。
小楼之上,只有她和辛贛。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着、听着,她却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双唇像被封锁住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对不起,我”她只能喃喃。
但究竟是对不起什么,她却也无法说出口。
辛贛摇了摇头。
“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要把我赶走的,是我自己本来也要走。”
辛贛的脸在余晖下完美,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自然地微笑出来,但这微笑也只维持了一会,他便又转头看向楼外绚烂到刺眼的太阳了,“莲心,如今局势不算好,你我再在临安府的外围挣扎,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倒不如拼力一搏,入宫搏一个出路。”
而明明说的是临安府局势,莲心却感觉到他仿佛在说他们之间一样。
“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入宫。父亲、母亲那边,我已找机会与他们说清楚,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
辛贛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但很快又收回去,只他的眼睛仍看着楼外,没有直视莲心,“我知道你一直介意自己并非父亲、母亲亲生骨肉的身份,不敢在他们面前太过放肆;更怕他们介意我因为你入宫,所以迁怒疏远你。”
“我已与他们言明,此次是为了父亲罢免之事,意欲查明官家意图而入宫,你不必担心他们会为此而疏远你了。但其实你担心的事本来也并不会发生。”
辛贛说了这些,神色还是淡淡的,像即将沉入群山之中的夕阳一样,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情绪的残余,其余并无异处。
他将手撑在阑干上,看着海一样翻涌的夕阳,“莲心,亲缘不止在骨肉,也在我们心里。人的心,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莲心哽咽了一下。
离别的情绪冲刷着她的身体,令她喉头发肿。
庞杂、凌乱、不知所谓的感情像垃圾一样混杂着,剐得人心头发颤。
“你是在怪我的心固若金汤、不叫人攻破吗?”她用哭腔问他。
而辛贛转过身来,用讶异的眼光看向莲心。
“不是那样别哭。”
语言在口中陌生,而他还有多少时间剩下,能在莲心有了真的钟情的人之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擦干净眼泪呢?
“我离开,是想让你的心轻松,不是想叫你哭的。”
他仿佛想逗她笑似的,着意语气轻松,与她笑着说话,指尖拂过她的眼下,像空气,“心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宝物,对不对?”
在泪眼模糊中,莲心抬眼看他。
“那么三哥,我的心轻松了,你却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快。
情热是朝夕相处所致,而情淡往往也不过需要分离数日。
陪伴在身边的,天长日久变成了爱情;
而分离开的,时间久了,只会变成年长之后的一段笑谈,不足挂齿,也不伤情分。
可辛贛这一次又要离开多久呢?
莲心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像等待一场一定会被判为无罪的裁决。
辛贛看着阑干外没入地平线以下的金乌,直至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的眼睫很长,在晚风里拂动。
“等到我忘记自己的心,就是我回来的日子。”他说,一笑,温柔平静,就像莲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莲心怔怔地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仿若有天然之姿的哥哥时一样。
心口莫名的阵阵滚烫,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捂住那一处,茫然无措。
——真是切肤之痛啊。
第108章 越童,高丽和着绿待诏。
“你说此乃唐大娘子所作?不看,不信。她都离世多少年了,又是闺阁女子,哪里来的词作,哪里能叫咱们看!”
“咦,杨老头,何时你也变作如此迂腐之人了?好词共赏,方为词道真义嘛”
外面淋漓下着雨,辛弃疾和杨万里在半敞着窗的厅中正在进行着追逐战。
一个跑得飞快,口中喊着“不看不看”;
另一个则不依不饶,拿着手中的几页纸追个不住。
奈何杨万里虽跑得快,体力却有限,到范如玉用了两盏茶的时候,到底还是被辛弃疾给逮到,一把锁住了脖子。
“跟我比力气,老杨你脑袋是被羊给撞傻了吧?”
脸不红气不喘地搂着杨万里的脖子,辛弃疾嘿嘿怪笑一声,甚至单臂一使劲,直接将杨万里从地上仿佛旱地拔葱一样地拎了起来,朝案边走去,“来来来,来看我儿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唐琬故作。其情思动人,作为深闺女子而言,不可不称一句才女啦!”
杨万里还想挣扎,“唉哟,唉哟,老辛,你个莽夫等等,不对啊。”
他想起什么,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只抬头看他,“你儿?你儿不是已被擢为棋待诏,入宫伴驾半月有余了吗?这半个月里,我都没见三郎回过府,你哪来的‘我儿寻来的诗稿’?”
辛弃疾觉得杨万里果然像个傻子:“老子的儿又不是只有三郎一个。眼下这不就还有一个么。”
他一边哥俩好地勾着杨万里的肩膀,一边拿下巴示意,“就是莲心搜集到的诗稿。真是少年英才,令人惊讶呀!是吧?”说完也不待杨万里客气,自己就十分陶醉地吹嘘起来,“不是我自夸啊,老杨,你看我这儿女,入宫的入宫,研制火药的研制火药,都因此颇受官家赞誉,都是有出息的孩子!随他们爹爹阿娘!”
便滔滔不绝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大吹特吹起来。
来作客的范成大颇受震撼,和杨万里对了个眼神,“老辛这毛病儿,是有几时了?”
“怕是从他家三子降生之后,便生出了这毛病吧。”
杨万里嘴唇微动,一边保持着面上微笑,间或对辛弃疾略略点头以示赞同,一边和范成大小声嘀咕,“如今又添了个女儿。他日日如此夸奖,也真不嫌累”
范成大“噗”一声笑出来。
怕被正和范如玉关于儿女有多优秀相谈甚欢的辛弃疾发现,范成大才赶紧深吸一口气,吞回笑意。
“不过老辛也不算说大话,虽然我现下不能常常入宫候见,但确实也听说过不少老辛这一双儿女受官家赏识的事。”
范成大今年方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退下来,官家令他提举洞霄宫,算是给了这位高官一个作为中转的虚衔,再过几年就能彻底退下来了。
须知洞霄宫虽听起来只是一处不问世事的道观,但其历史悠久,最初是为汉武帝祈福之处,许多道家名士如葛洪、孙思邈等人均曾在此修炼。
到了如今,洞霄宫便是多位宰相、尚书在退下位置后的休养之所。风景宜人,林木葱郁,是最宜调养人身体的好去处。
而有多养人,只看一年未见的范成大白里透红的面色便不难猜出了。
范成大颇有谈兴:“半月之前,幼安的第三子赣入宫,两日之内,连败两位赐绯待诏,一位赐紫待诏——正是那位有名的国手‘越童’——技惊四座。甚至连在书房中的官家都被惊动了,看见了这三郎和越童的最后一局棋局,颇为震动,当下破格将三郎擢为‘着绿待诏’。”
着绿待诏,位同正式官职。
相当于官家直接赐予辛贛官身,这是何等惊艳的棋艺才能得到如此厚待。
不过,“虽然越过祇候、艺学,直接赐着绿的官身是十分荣宠。但‘着绿待诏’之上,还有‘赐绯待诏’,再之上还有‘赐紫待诏’。三郎既能连胜三场,胜过赐绯和赐紫,怎的只是个‘着绿’呢?”
范成大“啧”一声,怪杨万里问的问题傻:“你是真被羊撞傻了不成?越级拔擢,已是破格,哪有越那么多级直接封赏的道理。再说了,以老辛近日的情形,官家肯不因此波及三郎已算万幸了。”
近日,辛弃疾被御史王蔺弹劾在隆兴府为官时先斩后奏行为的折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众人倒是对辛弃疾的胆色颇为佩服——以辛弃疾到一府长官的高位,却还能大胆不留退路地为百姓张目,只这一点,就不由得人不油然起敬了。
但同样,王蔺也列举出了不少辛弃疾挪用公财为私用的奢靡花费,例如他曾在一年中秋因时间急迫来不及烧瓦,而花费公钱在城中每家每户租赁来数十片瓦,从而在几天之内就建成了一座供自己赏月的小楼,奢侈至极。
再加上弹劾折子在临安府闹得人尽皆知至今,官家却仍然将其压着,并无赞同之意,却也无反对之意,人群中为辛弃疾响应的声音便也一日日地消减下去了——毕竟除了陈亮,可没有多少人正义到能为了旁人置一家安危于不顾。
毕竟那是官家,一言九鼎、唯我独尊啊。
杨万里露出了然神色。
也确实,这么一想,有幼安之事在前,这三郎却还敢孤身入宫,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辈啊。
——他就不怕在宫中被辛弃疾往日的仇家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叫杨万里说,眼下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若他是辛弃疾的仇家,他都不能放过这个能叫辛弃疾痛彻心扉的机会!
他感叹:“倒也是。还好老辛在宫中应当还有些旧识,也能暗中帮扶些他。”
范成大却摇头,“三郎说眼下刚入宫,一切低调行事为宜。还请你我也都不必着急为他联系宫中人脉,只等他先站稳脚跟,一切等他来信再说”
说到一半,范成大忽然若有所感,缓缓向左转头。
杨万里也不明所以,跟着向左看去。
“——唉哟!”
任是谁来,突然在和友人聊到一半时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贴在离你不足三寸的地方,都是免不了惊悸惶恐的。
杨万里揉着一把摔得快散架的老腰,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莲心啊,你突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差点将他两个吓成了两只抓耳挠腮吱吱叫的猴子!
当然,顾及到莲心这小丫头平素常不饶人的嘴巴,杨万里是万万不肯承认这句话的,只腿一边在袍子下哆嗦,一边缓缓坐下,呷一口清茶,故作镇静道:“何事啊?”
一边又拿眼睛朝莲心挤挤,是他们平日里逗趣常用的表情。
可这一回,这活泼的小娘子却没有回应他的笑话。
“范伯父,杨伯父,你们见着我三哥了?”
方才在辛弃疾那样的吹捧之下,她的表情都没有如何变化,只是兀自沉思,并不如何回应,眼下却堪称失态,追问,“范伯父,他他如何啦?”
范成大颇为好奇:“你是他最挂心的妹妹,怎么如今竟不知道他的动向了?”
又回头和杨万里解释:“原先我与三郎、莲心在庐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三郎就对他这妹妹颇多照顾,连朱晦庵的白鹿洞都肯带着她去求见来着。就是可惜朱晦庵到底不待见这丫头,到了最后,三郎还白落了场病”絮絮抱怨起来。
最挂心的妹妹?
莲心在一旁听着,只能支应,“是啊。这不是我忽然想起来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众人看么,可惜他看不到,才问问罢了”
最后的尾音,也渐渐弱下去了。
听范伯父口中所说的事,真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情节,令她没有一点心肠触动,只觉今是昨非。
那时候她还小,三哥也还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走偏了的情意,而只有从陌生人渐渐走向熟悉的温情。
多么令人怀念啊,每一天都在向更多的亲情走近。
每一日的清晨,在那时候都令她期盼无比。因为她总能获得比预计更多的亲情关照。
哪像现在,每一日都在期盼中醒来,却日益要在失望中睡去。
范成大点点头,“嗯”了一声,“你不必担忧。你哥哥出身高,虽入宫突然,易因此遭嫉恨,但也就是因为出身太高,没人敢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就轻易动他。之后若他能抓住棋待诏轮值的机会,在官家面前留下名,他之后的路,并不会难,反而会比许多循规蹈矩埋头苦干的科举的人更有机会呢。”
莲心勉强笑了下:“看来范伯父这是觉得我哥哥是个机灵人了其实我也不担心他,只是随便问问。”
可辛贛只是聪敏,并不算机灵。
莲心了解他。和看起来高华如雪山一样不可攀的外貌不同,他的心肠柔软,连那时候为了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娘子都愿意陪着去闯朱熹的白鹿洞,到了天底下有最多郁郁不得自由的人的宫中,又该为了多少宫女内侍、多少嫔御侍卫出头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心下惨然,没有一丝力气来回应范成大的玩笑了。
所幸这时候辛弃疾和范如玉也终于结束了方才你一句“你儿子真是姿容绝世”、我一句“你女儿真是聪慧机敏”的互相吹嘘进程,过来摸不着头脑地与三人询问:“你们还在说唐大娘子的诗稿么?我怎么仿佛听见了我儿的名字?”
三个人没一个愿意理他俩的。
还是杨万里叹口气,摇摇头,起了身,又上前与他二人论起儿女经来。
另一头的范成大却是琢磨出点味来。
他看了神色落寞的莲心一会,叹息道:“孩子,你若是想见你哥哥,两日后有高丽使节抵达临安。使节入宫,但随他们而来的高丽学生将在临安最好的一处棋馆‘无妙馆’与市井中人对弈。你也知道,若叫外邦人大败我朝的弈棋高手,那将是大失颜面的事,故而翰林院定会派人随行,以防弈局出现意外时应变救场”
他看着莲心猛然一亮的双眼,话语卡了下壳,打量了莲心的脸一番,才又若有所思着,继续道:“我猜,你哥哥也会在其中。既然你本来就要将你新发现的唐大娘子诗稿传阅与众人看,到时候你去那里,想来也是一样的。”
莲心握紧了手里的纸,越来越紧,直到意识到自己要将它捏皱了,才又赶忙松开手。
“我一定会去的。”
她低声道,“本来也要去,因为我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别人看而且我也得提醒三哥,叫他在宫中小心,不要滥施予别人好心。”
第109章 荣光,内应和欲言又止。
秋日将尽,阴雨连绵,别说各家洗衣裳了,就是街上两侧的铺子,店里面拿湿帕子擦过的桌案上的水迹都一时半会干不了,还得人再擦第二遍,弄得铺子里的伙计有时怨声载道的,咒骂这潮湿的天气。
好在到底已是十一月份,马上要到年关了。
年节将至的喜气冲散了湿寒天气带来的不愉快,一家家铺子都开始置上了炭炉,进些锅子、炙肉、烈酒,供随着接近年关越来越多在街上游玩、购置东西的人们歇脚吃喝。
而自然,人多的地方,正是适合聊八卦的好去处。
“嗳,你听说过没有?陆游陆大人那位亡妻,最近好似有不少诗稿被找出,其文采风流,见到的人都赞叹不已呢!”
总吃锅子也是无聊,总得拿些轶闻当下酒菜才够有趣。
临窗的一个郎君便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羊肉,一边去剥花生,一边笑着和同伴随口聊,“从前总听人说这位唐大娘子痴情,苦恋陆大人一生,被休弃了之后还肯做他的外室,被养在外头,最后虽嫁了赵士程,但心还仍记挂着陆大人,是一个为情枉死的苦命女子。”
“也没错啊。唐大娘子改嫁多年后与陆游再见,受陆游一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所感,回赠‘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随后捱不过思念之苦、求而不得之痛,郁郁而终。”
那人的同伴的一身装束看起来都造价不菲,明显是权贵子弟,所以知道更多百姓不知道的内情,“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既然与你说了,自然是的么。唐大娘子被找出来的旧诗词,是与赵大人婚后所作。但与之前市井里风言风语所传的、回赠陆大人的那一首《钗头凤》不同,新找到的词,却十分浓情蜜意,都是写给她夫君赵士程的。所以依我看,唐大娘子倒真未必是因为思念陆大人而死。”
最开始说话的蓝衣郎君靠隐囊一腿屈起来、一腿放平坐着,双眼灵动,长得一脸狡黠。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将手中的荷包游戏似的抛起,随后又接住,“倒是陆大人,之前听着市井中疯传唐大娘子因他而死的流言,却从不否认,倒是颇为有趣莫非他还将此事当作旌表、牌匾,当作他自己的荣光吗?”
说完,便嘻嘻笑起来。
他对面的郎君“嘶”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咳嗽。
半晌,他才道:“罢了,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唐大娘子那首词里到底写了什么,有多浓情蜜意,能叫你这愤世嫉俗的泼皮都肯承认是真迹?万一这也是后人牵强附会的伪作呢?”
“什么泼皮,你才是泼皮!嘁,你既这么说我了,我还非不告诉你那词是什么呢!”
两个人斗起嘴来。
但两人斗嘴,波及的却并不只两人。
就在蓝衣小郎君开始说出唐琬之名开始,这间本就颇为华丽高雅的幽静茶楼中忽然变得更加落针可闻了。
炙肉的放下了筷子和炭块,喝酒的停下了呼喝声,就连走来走去的伙计都放轻了脚步,忍不住在附近将桌子来回擦了五六遍。
——有八卦不听是傻瓜!
在这情形下,蓝衣郎君和同伴越吵,一旁的人越坐不住凳子。
好歹这座茶楼非权贵不能入,众人都要面子,故而一时还没有人好意思为了听八卦而上前阻止两人的争执。
但大家也都坐立不安,明显期盼两人别再为了什么泼皮不泼皮争吵。
——不要再打了,在座的你们两个,全都是讲八卦讲一半的可恶泼皮!
总之,好歹最后两人争出了个结果,又继续说话了。
蓝衣郎君整整有些皱了的衣裳,笑道:“你既这么好奇,那我就告诉你”
扫一圈周围悄悄探过脖子来的人,蓝衣郎君嘿嘿一笑,“在下不才,没背住。”
嘶。
周围一群人倒抽一口气,就连不同桌都开始视线互相碰撞,火花四溅——真巧,你也想拿他练拳击?
好在蓝衣郎君又继续说话了,才拯救了自己将要被当拳击沙包的命运,“不过我知道,唐大娘子的诗稿是被辛家的那个莲心小娘子找到的。而过几日,莲心小娘子和李月仙将要举办炙肉宴。你若真想知道,那就赶紧找人去要帖子好了。”
不提周围的人是如何露出暗自记下的表情,蓝衣郎君对面的同伴倒奇道:“你如何知道莲心小娘子的动向的?她虽好友不少,但也不包括你吧?再说了,她那整日和火药作伴的样子,你敢和她说话玩耍,不怕一言不合就给你从这条街炸到那条街?”
蓝衣郎君听了,先是嘎嘎笑。
随后,见邻座两个戴着帏帽的娘子中较瘦一点的那个一拳将案上的一枚福橘“扑哧”一声在掌心捏成了泥,蓝衣郎君才呛到了一下似的,赶紧收回暗瞟的视线,改口:“——怎么说话呢?莲心小娘子为人核善,就连我的就连辛公都常常夸赞她,说她‘少年英才’呢。你可不许造谣诽谤。”
“也是,也是。她和她哥哥,简直是辛家的一双明珠似的兄妹啊。”
像被感染了似的,同伴不知为何,也突然连连咳嗽起来,下意识摸摸自己腰间所别着的竹箫,随即话锋一转,一本正经感慨,“真叫人羡慕”
到这里,八卦终于有头有尾结束了。
周围几桌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正常交谈声,只不过交谈的内容,想也知道是什么。
见状,李月仙在帏帽的纱下偷偷瞄莲心。
“嘶,给他脸了。”
在她视线的落点,一不小心成了这场八卦第四大主角的小娘子正泄愤似的喃喃,“回家看我不收拾这狗四郎一通,熊孩子,真不该叫他来临安,纯给我添堵的么”
但不论如何,到底事是做成了。
莲心便压下怒气,还是朝李月仙点了点头儿。
李月仙忍着笑,要拉起莲心,“走吧。”
散布宴会消息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们两个也没必要再留,府中给宴会做准备的事还有一堆呢。
然而,莲心却没有顺着她的力气起身。
李月仙有些奇怪,顺着莲心的视线,朝楼下瞧去。
“那是你哥哥啊?”
她微微掩住了嘴,视线来回在莲心和楼下被宫中侍卫与百姓隔绝开的青衣郎君之间打转。
莲心的三哥哥那种姿容,即便对于她这种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而言也很难认错。
可是辛三郎君不是进宫伴驾了吗?
她也听说过他那一日震动宫中诸人的连败三位国手的战绩,可现下,他却来到了这里难道他是偷偷出宫来见他的妹妹的?
这两人真的只是单纯的兄妹吗?
这样真的好吗?
就在李月仙思索着自己姨母所蹈过的错路会不会在莲心身上重演时,莲心却并未给她留下多想的时间,一溜烟朝着楼下跑去了。
周围都是方才被两人找来的内应骗过的人,李月仙呼喊不及,也不敢高声呼喊:“嗳”便只好眼睁睁看着,任莲心飞也似地离去了。
然而,就在莲心气喘吁吁跑到了写着“无妙馆”牌匾的华丽馆阁之前时,明显着宫中服色的侍卫脚步一移,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贵人在内,烦请绕行吧。”
时间紧迫,辛贛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留下能和莲心说话的时间就更少了。
莲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侍卫废话上,只拿出辛弃疾方被官家赏赐下来的一枚玉佩,“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辛弃疾女儿!”
纨绔子弟,就是好当。
当侍卫商量一番,最终果然令她进入无妙馆内时,莲心一边跟着女使走过长长的弯曲回廊,一边看着庭中所植的万竿翠竹,心下悄悄感慨。
许多衣着华贵的人也被拦在了外面,只有她能进。看来爹爹虽近日受了弹劾又只有陈亮叔父等寥寥几人声援,在临安府却还是有往日的能量在的嘛。
而这一想法在看见长廊尽头的身影停止。
“三哥?”
莲心轻轻说,看一眼庭中聚成一个圆圈正静悄悄观棋的人们,再看看站于回廊中远离人群、明显是在等人模样的辛贛,“你怎么你是特地等我的?”
“知道是你来访,他们卖我一个面子罢了。”
辛贛似乎有些误会了,引着莲心在幽幽回廊边的座上坐了,自己半蹲下,仰面看着莲心,“莲心,发生什么了?别怕,与三哥说。”
近一月未见,较之从前,他眉心多出了一种难以化开的疲倦。
那种忧郁,令行经此处的女使们和人群中的一位女棋手连连面红,自以为隐蔽地暗中看来,却令莲心感到愧疚和心虚。
“没有发生什么,是我想”
莲心知道辛贛是误会家中出事了,只好鼓足了勇气,看着辛贛笔挺*延展的肩线,从左肩看到右肩,又从右肩看到左肩,却就是不敢看他的脸,“我想”
只是想见你啊。
“啊。”
而辛贛一直有这种能阅读莲心未说出口的话的能力,他轻轻地应了声,面上的紧张之色融化而去,只留下了然,和原本有的浅淡的忧郁。
“原来是想看对弈么。来,我带你去能看清楚些的位置。”
他放松之后的神情像花舒展了瓣叶一样,只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带着莲心向人群中走去。
可他们都知道,莲心并不是想看对弈。
她又有什么时候对弈棋感兴趣了呢?
在上饶的朝夕相对,她一半时间都是靠在辛贛身边看着他和一个叫翁卷的郎君对弈,可从没有想要自己下过。
——明明,他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莲心的双脚想要跟着辛贛离开,但心却黏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发现了不对,辛贛轮廓优美的双眼微张大,疑惑回视她。
“我不是来看对弈的。我是想,想问问三哥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莲心轻吸口气,“最近临安不太平,我怕三哥也受了波及。”
辛贛摇了摇头,一笑:“我还以为范伯父会告诉你们我的近况呢我很好,你转告父亲母亲,我在宫中并无不顺利处,请他们不必担忧。”
他们当然不担心,因为范伯父确实已经与他们所有人转告了辛贛在宫中惊艳全场的胜绩。
担心他的别的事的人,是她呀。
可想说的话并不能说出口。
辛贛的神情,又明显是在等待她之后的问题。
而她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她嘴上虽然说着“临安府现状”,可心里却只担心辛贛的现状。
她是为了他来的啊。
莲心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不明白为何明明在十三岁时尚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现下却令十五岁的她如此欲言又止。
第110章 着相,情人和火烧身。
既然想说的话说不出口,那么就只有拿更多别的话来填补空白。
莲心搜肠刮肚,努力笑着,找出个话题,“——哦,对了。眼下那个害了我父亲的真凶不是在临安吗,我不晓得他是谁,但按年龄来说应当已经成家,这段日子我便先大范围四处打听了打听,不想却顺带着听见了不少关于宫中太子惧内的风言风语。想起来原先去宫中作客,的确曾见太子有事十分畏惧于太子妃,真是有趣。三哥,进宫这么久,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太子,就像我曾经见到的一样?
我们能见到的人和物一直都是一样的呀,原先的无话不谈,为什么到现下竟会到没有话可讲,只能沉默的地步呢?
但这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辛贛浅浅笑了一下,看了眼前面已经排成长队等着新一局对弈的人群,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回过头,将食指轻轻抵在殷红柔软的双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
莲心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变得无声。
三哥是嫌她吵了吗?
嫌她八卦,嫌她事多?还是,仍在在意从前她那伤人心的拒绝呢?
而辛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莲心,我想你不必再四处排查了手。”
“啊?”
莲心愣了一愣。
辛贛没再说话,看了眼表情呆呆的莲心,又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伸出手,快而敏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莲心的肌肉很僵硬,但并未挣扎,也没有问是做什么,只看着辛贛的脸。
“凝神。”辛贛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变化脸色,只道。
随后,他的指尖轻点在她手心上,停顿一息,见她神色变了下、依言将心神放在了手心,便才开始写字。
莲心看着掌心,尽量摒弃杂念。
但很难,她的注意力从三哥的手指温度终于不像原先那么冰凉了,窜到三哥为什么身在对面却还能写出对她而言是正向的字,最终流窜到了他身上的衣裳色儿真衬脸色,显人白得发光,果然时尚的完成度靠脸这句话不是虚言
而在这些像海一样澎湃翻涌而来的思绪的罅隙,莲心只能分出一缕心神,才勉强辨认出辛贛在她手中快速写完的一个字。
——韩。
莲心微怔。
什么意思?
韩淲吗?
他想说韩淲的什么事?
莲心想问,可囿于一个月前暗中争执的伤害,她竟一时像个旧伤未愈的战士一样,畏于开口、畏于作战。
如果提到韩淲,他们是不是又要不可避免地提到之前的话题呢?
最终,莲心还是没能在辛贛的眼神中问出什么问题。
她只是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便又抿起来,垂下了头。
周围的人声嘈杂。
辛贛见她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说话,便神色更加凝重,轻声催促她:“莲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什么?不能再喜欢韩哥哥,他才肯回到家中来,不再离开她?
莲心不知为何,竟有种立刻点头的冲动。
可明明她知道,这两件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它们根本没有任何因果性。
明明她也知道,她自己最讨厌被胁迫,被威胁。
可为什么,她在此刻还会有拼命点头的冲动呢?
“哦。”
莲心最后还是像一个即将投降前的软弱将领一样,虽然在意志上竖起了白旗,嘴巴上的城墙仍勉强坚守住了最后一片底线,“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辛贛仿佛舒了口气。
“好。事关重大,我在宫中会小心,你也千万珍重。”
停留的时间短暂,远处的宫人已在呼唤,周围的女使更将眼睛黏在他身上不放。
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多说,最后微笑着看了一眼莲心,便转身离去了。
独留莲心站在原地,握着仿佛被火燎过一样的掌心,怅然所失
“好你个莲心!给我过来!”
当来杨万里府上作客的姜夔走到堂屋前想要朝两个小娘子讨要当托儿的佣金时,是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声怒喝的。
他“嘶”一声,闪身躲过从屋中飞出来的镇纸。
随后,看着那一方镇纸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砸在了辛弃疾十分珍爱的那盆名贵的“鱼魫兰”上,压折了它细细的、价值千金的枝干。
而尽管屋里明显传来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你敢在我誊抄佛经的字纸背后写字”,但显然,不论是扔掷东西的力度还是这句喊话的内容都万分不可小觑。
姜夔在一旁都听愣了,“在佛经背后写字?”
谁这么大胆,敢如此不敬佛祖?
他又看看窗中隐约映出的像灵猴一样四处腾挪,冤枉喊着“谁知道那是你抄佛经的纸”的身影。
唉,他还能说什么呢?
答案昭然若揭。
姜夔瞧着那身影,喃喃:“不愧是你。”
不愧是莲心这个当年曾将上饶掀了个底朝天的霸王!哪里闯祸都有你!
不过既然此事牵涉到莲心,显然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姜夔大步迈进屋子里头,先一臂挡住了满面含怒的李月仙,“李娘子,你先冷静冷静。打了莲心,此事也不能挽回了。还不如先想想怎么让她赔偿,之后再教训她。”
待到因为他这句话犹豫了片刻的李月仙终于一撒手,气呼呼地转开了脸,他才也坐下来。
“别急,用盏茶,先喘匀了气,再慢慢说。”
姜夔一边安抚李月仙,一边挽起袖子,亲为她斟茶,笑意在那一双桃花眼中淡淡的,却像把钩子,仿佛要直望进人腔子里去似的。
李月仙心下一突,有些慌张,也顾不得寻仇了,赶紧垂下脸,四处找起了茶杯。
而见李月仙果然喝起了茶,平静下来,姜夔才松了口气。
也是终于找着了机会,他“呼”地一转身,一把逮住背后正探着脖子瞧他面上表情的莲心,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什么?瞧你惹的这好些事,我都懒得说你,还好意思笑!”
莲心才不怕他,一把摘开姜夔的手,照旧嘻嘻笑:“你都用上美人计了,还不许我笑一笑?”
方才发生的事,她又不是瞎子。
姜夔哥哥那下意识的海王做派,将脾气冷硬的李月仙都能蒙住,还不许人笑啦!
姜夔虽然确实理亏于自己的反应,但他也有办法治莲心:“美人计?你说的是我和三郎学的这一招吗?”
瞧着莲心一瞬间变恼怒的脸色,姜夔学着莲心“嘻嘻”一笑,甚至为了恶心莲心,还故意反手看起了自己的指甲,捏着嗓子,“哎呀,三哥的手在宫中做活都做粗糙了,莲心来给三哥吹吹”
随后媚眼如丝,朝莲心翻了个白眼。
莲心忍无可忍,一拳捣了过去
一炷香后,姜夔一手捂着仍在疼痛的腹部,一手拿着引起二人争执的字纸,读出佛经背面的字迹,“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①”
“成何体统啊你?”
还没念完,姜夔就忍不住又想打莲心后脑勺,想到悬殊的武力,才一个拐弯收回了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没有问题吧?佛经肃穆,你竟在人家背面写情诗?!”
“我那不是看李姐姐纸上写的东西也差不多么!那佛经上又有‘爱欲’,又有‘火’的,怎的她就能写,我就不能写!”
辛弃疾、范如玉和杨万里等不少大人因为刚才姜夔惨嚎的动静而被引过来围观,莲心被这么多人瞧着,难得闹得脸红脖子粗,为自己据理力争,“我两个的句子都没有差别,你别只冤枉我!”
然而出乎意料,姜夔嗤笑一声。
范如玉捂住了脸。
杨万里的视线转到了一边。
就连方才还气冲冲的李月仙也露出好笑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只是在隐隐笑着。
就在莲心的怒火随他们的表情越涨越高时,辛弃疾终于出声了。
他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拣起案上的纸,翻到有着细密小字的正面。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犹如野火焚毀山林,愚痴凡夫,恩爱聚会,当知此苦,犹为小苦②。”
辛弃疾念出这句佛经,好笑地抬眼看了看莲心,“小莲心啊,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人生遇到的苦患之强烈,之痛苦,往往犹如野火焚毁山林一般来势汹汹,令人无从抵抗。而愚痴的凡人沉湎于爱欲团聚,却不知这种因爱欲执着带来的苦,相比于生死、宿命的苦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辛弃疾将纸扔回案上,看着它轻飘飘落下,在案面上滑行,神情淡淡的,“孩子,你着相了。”
因为辛弃疾这一句“着相”,直到炙肉宴当日,莲心仍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
李月仙实在看不过眼了,“啧”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诗稿,伸过手去,在莲心面前用力晃了一晃。
“不过点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故意激莲心,斜眼看她道,“你有这么脆弱么?我都不信。还以为你能是又一个朱淑真式的人物呢,没想到你却根本没她那本事。”
这句话倒是真叫莲心打起了精神,不过引起她兴趣的却并不是激将,而是朱淑真那一句。
她奇道:“奇哉怪也,李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欣赏朱姐姐了?从前不是还和她打得不可开交么。”
“我和她打得不可开交,那是因为我与她观念不同。但按她自己的那一套法则逻辑,她却是个从未动摇怀疑自己的人。锐意进取,这才是女人该学的呢。”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月仙叹口气,放下来手,又整理起诗稿,“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原先你不也是个很坚定的人吗?怎么现下却整日忧郁幽怨起来,真看得人心烦。”
莲心倚在桌边,一边瞧着李月仙的手,一边轻声道:“我也想果断。只是我怕果断的后果,我无法承受。”
“人这一辈子会做出的错事多了去了,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朱淑真做了那么多错事,你看她死掉了吗?”
李月仙收拾好了,重重将镇纸压在诗稿上,那是预备着等会给来到炙肉宴上的客人们看的唐琬真迹,从而来证明唐琬对赵士程的一片真心,而非对陆游苦恋,“而你再看我姨母,她哪怕行差踏错过一点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死字,连名声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李月仙冷笑一声,终于抬头,看向莲心,“这段日子里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在犹豫什么,我大致也猜得出。你在害怕什么,我也猜得出。我姨母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你怕你像我姨母和陆游一样,和三郎君最终也会变成一双怨侣,害得你可能不光没有了丈夫,还连家人也一起没有了。”
莫名叫人发颤的火是一瞬间烧遍全身的。
莲心几乎感觉身上一下子变得冰火两重天。
身体里的一半是火一样在燃烧,而另一半是结冰般的刺骨。
她又想抖,又想哭。
说话说出声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的音色:“你在说什么,根本没有这回事”
说出口的一瞬间,莲心几乎连牙齿都打着颤。
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感,莫名有悖人伦的愧疚感,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心动如雷的预感交加,五味杂陈,冲刷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辛贛就已然是秀丽的少年了,而她尚是个孩童模样。
所以,即便是在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辛贛无法掩饰的端倪,她也从不敢想象她和辛贛像情人一样相处的场面。
而李月仙的话,却像是猛地揭开来一层遮蔽一样,将她全部的心思都暴露于天光之下,“我和他,只是我们、我,没有”
而话语却已然凌乱得像心情一样了。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好主意。”
李月仙看看莲心满面潮红的茫然模样,略一笑,也不再揭穿了,只靠近了些,轻声道,“你独自一个人睡倒的时候,想一想你那三哥哥抱你、亲你的样子。”
“若你能接受,还觉得心跳加快,那么你就是喜欢他;若是没有呢,那就痛快些,和他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从此你们做回规规矩矩的兄妹。如何?”
李月仙说完就直起腰,也不管莲心反应没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将诗稿一摞,推着莲心往门外走了,“行啦,今日是我给姨母澄清名声的重要日子,你别耽误我的事。左右你哥哥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你先帮我办完了宴会,之后等到晚上嘛,随你怎么想去!”
说着,便将人一路拉出了屋子,风风火火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