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开口,就又打破了莲心先入为主的印象。
“没有何意,我只是来给圣人请安然后起晚了,这才迟了一个时辰。”
他站定了,被莲心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震住了似的,一五一十地道。
回答毕了,他刚转身要走,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犹豫片刻,“那么你们来这里又是何事可是有事要找圣人?”
莲心道:“是。清晨时就来了,只不过因圣人还在等着见客,所以我们一直等到了午后。”
心里略烦躁,莲心也懒得客套,弯下了身,手一引,恭恭敬敬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白眼,“阁下快请进!我们在等圣人,圣人在等你,这么算来,我们也算是在等阁下这位贵客,万不敢耽搁你的时间。”
蓝衣郎君被她噎得一顿,随即面上显出好奇,似乎想问她是谁,但张张口,又吞回了话。
他面上浮起一阵红,腼腆道:“那么劳二位久等了。嬢嬢应当是在等我我进去请了安就回,这样你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嬢嬢?
这是皇子称呼皇后的叫法啊。
莲心微张了嘴,和范如玉对一下眼神。
二人赶紧朝蓝衣郎君行礼:“多谢殿下。”
蓝衣郎君连连摆手:“不算什么,别这样。”他欲走,但两步后又回转了身子,定住脚,露出又好奇又不好意思的神情,“还未请教小娘子的大名?”
莲心如实以答:“莲心。”
蓝衣郎君恍然“啊”一声,一时仿佛有些忙乱似的,竟也回了作揖,“原来你是辛公家的女孩子。我是赵惇。幸会。”
报毕了家门,见莲心抬头儿朝他一笑,他才回以一笑,俯身上下拍拍袍角,整理好仪容,快步进殿了。
“原来是位皇子。”
人走出一段距离,范如玉从原本行礼的姿势慢慢起来,抬头看那郎君的背影,轻声,“而这个时候来请安还能无所畏惧的,大约只有当今的太子了吧。”
莲心已经站直了,任风将衣袖吹得猎猎拂动。
她也看着远处。
“应当是吧。只是脾气甚好的样子,倒不似高门子弟的跋扈样。”
“若真跋扈了,当年怎么可能越过行二的魏王,以行三的排位被官家封为太子?”
范如玉嘴唇不动,声音像道线一样,“咱们家的势头如今尚在,所以你方才态度急些也不算大事。但日后面对太子时,万不可因他看起来好相处就真没有讳言。真要那样,才是犯傻了,懂么?”
莲心在最后一件事上却有不同的意见:“你没看见他说话时都不好意思直接看我?我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还挺有意思呢。”
宫人来去,范如玉不敢再多言,只“嘘”一声,“宫中人多口杂,要讲话也压低些声音!”
也不欲唠叨,只道,“腼腆的人未必无害,你以后就懂得了。”便不讲话了
从前只知道请安繁琐,现下才是真见识到了有多繁琐。
距离名为赵惇的蓝衣皇子进殿过了半个时辰,殿中仍然没有宣召的动静。
眼看着再等下去,要不了多久,宫门就要落钥了。
莲心和范如玉等得疲倦心焦,默然不语。
不想一天的等待,竟又是要白费了。
这时候,一道含着疑惑的声音传来:“二位为何在此处等待?”
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莲心没出言,只站了起来。
范如玉揽着莲心的肩膀,朝来人客气行礼:“赵相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赵汝愚笑笑:“我尚可,倒是范娘子,近日仿佛颇有不如意。”
自从打辛弃疾、范如玉处听说从生父的信件中辨认出过有封信似乎是以赵汝愚的名义威胁生父以公谋私的后,可想而知,莲心对赵汝愚简直恨不能拳脚相向。
就算他现下仿佛道貌岸然、毫无破绽的样子,莲心也没有消去丝毫的警戒心,只肃着脸,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范如玉毕竟是大人,倒还稳得住,笑盈盈和赵汝愚过着表面功夫:“言行不谨慎,开罪了圣人,如今我携莲心,带着礼物来向圣人请罪来。”
赵汝愚又问了几句,露出了然的表情。
“圣人有时确实是这样,现下里面未必是真有事,可能只是想冷冷你们。只是现下天色已晚,怎么也该晾够了罢。”
他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替二位进去探一探,通报一声。好教二位别再在冷风里头干等着。”
范如玉客气:“这怎么好给你添麻烦?”
“真论起来,范娘子也算我的表妹。一家人,说两家话就生疏了。”
赵汝愚略微颔首,“别急,我去和熟识的宫人说说。”便转身去了。
莲心不屑轻声:“包藏祸心”
被范如玉在肩上拍了下,才止住了话音。
“你看脸啊?方才不是对太子很好声好气的么,怎么现下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莲心“啊?”一声,怪道:“先不说我有没有对太子好声好气吧‘我看脸’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难道阿娘觉得赵汝愚长得丑?”
据她观察,赵家人似乎都有皮肤白皙的遗传基因,见到的没一个皮肤不好的,都长得很顺眼。
到了范如玉这张嘴里,怎么就变了个样?
“自然,远没有你爹爹一般有大丈夫气概。所以叫人不信赖。”范如玉却很理直气壮。
还说我看脸呢,我看你才是真看脸
莲心翻个白眼。
不料白眼被眼尖的范如玉发现,两人就又对此开启了新一轮“你无理!”“你取闹!”的战争
皇后殿中安静至极。
当莲心、范如玉步入时,只能听得见滴漏的滴答声,而听不见任何人语声。
“既然从前都是误会,那就不必再提。范娘子,”
皇后满面笑容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叫人将那寓意极佳又价值千金的书帖收进内室,一边请范如玉起身,“快快来我身边坐。”
“你说的事,我都清楚。我知道辛太守身子不好,但辛太守明明接了旨,却又没立即赶来,只叫家眷来敷衍,你说官家能高兴么?”
谢皇后收了礼就干事,推心置腹地给范如玉分析,连讲话都开始用上“你我”了,“所以只你求见,再多次也不好使。你想再见官家,实在是难啊。”
谢皇后拍拍她手臂:“这样吧,只要你家辛太守来了,我一定打点好,叫他尽快能进宫。只是”
只是,这得要辛弃疾亲自来才行啊。
范如玉又哪里不想辛弃疾来,只是,“家中三子病重,已到沉疴难起的地步隆兴府的匪徒和商人睚眦必报,若无幼安看守,只怕早已请不到医师”
范如玉的低声逐渐到难闻的音量,趋于叹息了。
莲心也觉喉咙酸胀。
今日收到的那封信上,爹爹所写的“昏愦至今”,说明三哥病到神志不清、昏迷的状态,这种状态只会比高烧严重,不会比高烧轻。
而再算上信传递的时间他已持续这个状态多久了呢?
就算是高烧,烧上两天也会要了人半条命,莲心简直不敢想象三哥现下的情况。
莲心跪在皇后脚下,反握住皇后为显亲近而握住她的手,仰着脸,轻轻道:“圣人,我哥哥是苦于没有好医师,这才病重的。若三哥身子好起来,爹爹立刻就能来临安从前便听爹爹说他感念圣人母仪天下,常为圣人作词赋、赞美功德,待他有空闲来临安府,才真该叫圣人看看呢。”
听见莲心这句话,谢皇后才略一笑,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官家的想法,我不敢左右。”
许久,谢皇后道,“但我倒认识一位神医。不如我手书一封,令他持我懿旨,至上饶为你三子治疗,如何?”
这一次入宫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一半。
范如玉领着莲心走出宫殿时,只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府中时,宫中内侍来报:“范娘子,圣人懿旨已发出。”
范如玉客气道谢,“到我家郎主抵达临安府之前,我们始终在这宅子住着,圣人有何吩咐,召我们入宫即可。”
之后封了重礼,才再将人送走。
莲心看了全程,拽拽她衣角,小声:“阿娘,我们真不能立即回上饶?”
——就在出宫后,范如玉明明也归心似箭,想要立刻回到辛弃疾和三郎身边,看着医师给人诊治,但却仍坚持留在了临安府,任莲心怎么说也不走。
过程中,她倒是不约束莲心回上饶的意图,还已经开始着手为莲心回上饶找车马人手。
若不是莲心死缠着范如玉要知道为什么,只怕现下便已坐上回去的车了。
见范如玉默然不语,莲心招招小手。
待范如玉赶紧低下头,附耳过去,莲心才神神秘秘地道:“阿娘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官家仍对我们家有忌惮,所以要自己当这个家眷人质,好叫他们放心等着爹爹、不催他,是不是?”
说罢,狡黠地眨眨眼,看着范如玉的侧脸。
范如玉绷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还是“哧”一声笑了。
她拿指头推了推莲心脑袋,“小鬼灵精”
“罢了,你既猜到了,我也不瞒你。这样吧,仍是我留在这里,待我找好了车马,你就启程回上饶待在你爹爹身边。临安府到底人多口杂,你的身份,不太适合在这里,明白么?”
范如玉看着莲心,见她知道她指的是莲心的生父之事,才收回视线,继续轻声道,“还有,这期间,你我都安分些,说不准就会有人要考看我们的言行品性,以此评价你爹爹的忠心。譬如上回你吟的什么词,都不许再乱说了”
莲心明白范如玉话中隐含的意思。
明有锦衣卫,宋有皇城司。对于一个统御整个国家的帝王而言,要掌握他有所怀疑忌惮的人的动态,特务机构是必须的。
而十分不幸,作为归正人、曾领兵作战的爹爹始终属于帝王忌惮的范围之内。
这么说,现下是她们一家的考察期?
莲心四周环视。
而周围,大概就正埋伏着皇城司的轻功高手?
“太帅了”
莲心喃喃,随后向范如玉递去一个“你放心”的眼神,“我一定好好表现。”
别说她本身也没有反心,就是她真有反心,想让周围的人埋伏着听见忠君的话,也不过是装几日的事。
不光不费劲,还有种谍战剧的刺激感,又有什么呢!
范如玉点点头,肃容:“言行谨慎,以达上听,记住了?”
莲心和她拍掌,一言为定:“记住了!”
两人彼此点头,都觉任务重大。
这时候,潮水似的夜幕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朱淑真的嗓音从门边扬过来。
“今日和个薄情的相好分了手,不想回家,你们收留我一晚罢!”
说句话的时间,朱淑真就卷到了两人身边,一左一右挽起来二人胳膊,振臂一呼,“你们今日可得好好听听我的事!真个气煞人!”便拖着两人朝屋内走去。
只有莲心和范如玉面面相觑,被拖着一路往屋里走,一路朝屋顶上看。
朱娘子,你也太会挑时间了吧!
莲心呲牙咧嘴,不知所措,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来阻止她。
——朱淑真若真一五一十说了和所有相好分手的过程,那么,这和在朋友圈发出自己的pdf版黑料小作文有什么区别啊?
第97章 三季,满头花和“无事过这一夏”。
失恋的人就像泄洪时的大坝口,堵不如疏,主要也堵不住。
故而对于朱淑真也是同样的道理,劝是劝不住的,只好坐着听她倾诉。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家室,但他骗你没有?骗了你整整五个月?”
范如玉坐在榻上,一边翻着新收到的信件,一边听朱淑真说着她这段感情故事的发展,不时义愤填膺:“这盲贼!坏了心肝的下流胚子,我呸!”
朱淑真果然愈加激动了,将拳头砸在手心里,赞同:“下流胚子!我非将这事宣扬出去,要他身败名裂不可!”
范如玉分了九成心神在信件上,剩下的一成显然不够理智:“宣扬出去!”
莲心不得不开口:“咳咳。”
“若真宣扬出去,第一个身败名裂的怕不是他。”她说,一边轻轻松松将支起身子的朱淑真按倒在榻上,“歇歇吧,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停过说话,再熬伤身。怎么处理这事,等你醒来再议也不迟嘛。”
自打昨晚朱淑真来到府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朱淑真因为出离的愤怒,根本没睡着觉,一直在府中宣告她的报复计划。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夜,故而被莲心按倒没多久,朱淑真就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梦乡。
“梦中还不忘骂那人呢,真不愧是才女啊。骂人的话也文采风流”
范如玉将信件放下,附耳听了听朱淑真的梦呓。
“要么说‘人善被人欺,人烂被作诗’呢。”
莲心和范如玉分享她新编的口诀,“盖因充满伤痛的感情是朱姐姐的灵感来源耳。再说了,她那相好也确实烂人一个,说什么有家室,我看主要是因为朱姐姐最近在临安府的风评不好,所以他扛不住和朱姐姐一同面对风言风语,所以才要分手的吧。哼,郎君真是不可靠。哎,对了。”
她问拆信拆出好几封的范如玉,“这都是爹爹来的信么?他怎么发来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
范如玉将信纸原样折回去,“哦”了声。
“给我作的诗。”她微笑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①”
“空灵清新,不失精神,好词。唉,不愧是辛公之作。就是其中意态不似一方太守,倒像个将要复归田园的老翁呢,辛公难道想要退隐?”
朱淑真读毕了,将信纸递还给身边正在拿柳条编花环的莲心,感慨,“何时我能写出这等好词?”
春日正到盛处,四处青草柔软、莺啭清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芳香。
莲心抠破柳枝的皮,扎到了手,嘶嘶抽气,将手指含在口中,建议:“何不先效仿李易安?你二人词风有相似之处,看你平日的词又多有模仿李易安。正如‘娇痴不怕人猜’是与‘眼波才动被人猜②’相对嘛。”
朱淑真:“现下却怕人猜了。”
站在窗前正写回信的范如玉闻声回头,与莲心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小心看了看房梁,随后又对视一眼。
“何出此言?”
“盖因负心薄幸郎君。若被人猜透我是在想着他们,何异于将我爱吃臭冬瓜下饭之事告知于众呀?”
朱淑真竖起一根手指,“——别人会觉得我品位低俗,差‘雅’字远矣的。”
“雅致倒是雅致,用词也极尽哀婉,只一件事——阿娘,这首词是爹爹想你啦?”
莲心走在街上,一边拿小木匙舀起在茶坊中买来的酥山,一边嘶嘶吐着被凉到的舌头,摇着手指,含糊念道:“‘春带愁来’,又‘不解带将愁去’,好个闺中怨爹爹呀。”
她念:“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③”
念毕了,唉声叹气地摇头。
范如玉拿着信纸,一边目不斜视掏了银子,在茶坊里又买一碗酥山,塞到朱淑真手里,一边朝莲心笑骂“去”:“你爹是‘闺中怨爹爹’,你哥是什么?”
“‘榻上病哥哥’。”莲心答。
引来朱淑真“啊”的一声感叹:“对仗极工,妙也。”
以及范如玉“嘶”的一声感慨:“词学不传,叹也。”
日子开始从暮春过渡到初夏,温度渐渐升起来,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开始变轻薄,鹅黄、茜粉的衫子色像花一样从街上渐渐钻出来。
朱淑真点评辛弃疾寄来的词:“要是我和一个相好分手之后就能写出这种好词就好了。”
“莫非你与他分了手,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写词?”
朱淑真拿手当凉棚遮挡阳光,说不是的:“伤心也真伤心,但作词也真要作词。再说若不作好词,怎么吸引下一个相好的呢!”
范如玉若有所思:“词人真是读不懂!”
莲心自叹弗如:“感情真是难以捉摸!”
“谁说不是呢?”
朱淑真跟着两人穿过被烤得发烫的大街青石板路,拐进太傅夫人办宴的宅院,“就像不知为何临安府突然都盛传我喜欢吃臭冬瓜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你才真是莫名其妙呢,赴宴十数场,见了这么多郎君,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喜欢的苗头?”
夏日到了正浓处,朱淑真迈进自己的厢房,找到方洗了头、倒躺在榻上晾头发的莲心。
莲心嘴上涂一点石榴唇脂,像枝倒悬的花儿似的,朱淑真伸手去捏她粉白粉白的脸蛋,“一定有,说与我听听吧!”
蝉鸣阵阵,窗外的女使出了一脑门子汗,拿着粘杆四处找寻,莲心的视线跟着她们转:“我年纪还小——”
“你也有十四了,我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人家了。我么,也已经喜欢过好友家哥哥了。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
朱淑真不许莲心敷衍她,抱住她的腿,嘴唇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潋滟的光,“分离的痛,会激发诗词上的得意,你懂不懂,懂不懂!”
莲心一边说“是是是”,一边扑腾开腿,四脚朝天倒在榻上,拿胳膊举着信纸念:“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④”
“看来爹爹是颇受分离之痛了词中尽是归隐之意,十足的恬淡。”
莲心将词念完后投到案上的木匣子里,读完的信件一叠,已有一指厚,而宫中仍未传来宣召旨意,上饶亦仍未传来痊愈的消息,“你也作你的词吧,最近连李月仙李娘子都来问我你那新相好的传闻是否属实,说要帮你。没听说过没有相好的,就不能写词的呢。可真是麻烦。”
朱淑真不服气,侧过头来看着莲心,伸手去打她:“你不懂,这种事,会让人心甘情愿,连麻烦都觉得甜蜜的!”
“唷唷唷,有人恼了要打人啦!”
莲心反应快,一溜烟直跑出水汽闷闷的房中,才灵巧笑着回答道:“我却不自找麻烦呀!”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听说神医治疗病人向来作长久之计,不急于一时。”
“是呀,是呀。”
“有圣人帮助,怕什么的。”
“”
宫中女使来来回回走进走出,带着香料味、瓜果香和热气绞缠在一起,扑得人人汗透背心。
皇后开始叫人用冰,“倒忘了天气热了。”
贵妇们与范如玉交谈着,莲心站在殿外离冰山近的地方,享受微寒的风拂面。
本以为只留几天一个月,没想到在临安府一直待到了夏日,她留起来的额发日益长了,变得柔软。
便又低下头去,静静读手心里新送到的一封信。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⑤”
檐角一道黑影带着武器嗡鸣声拂过。
莲心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而这些人已经越来越难逃出她的视线察觉了。
太子经过她身边,笑问:“又是你爹爹写的信?端午的日子,竟作此归隐之语啊。”
莲心收回视线,“殿下今日得闲。”
她略一笑,答话:“爹爹在家中也向来如此。想来也是人渐老,力不从心所致。”
太子便松了口气一样,“官家与圣人前几日都问过你母女的事,晓得你们在临安少有亲眷,正巧尚食局制了金铤裹蒸茭粽,就请你们来宫中尝尝。不过,你怎么还不回上饶你家?”
“最开始是因为神医住在深山里,和我不顺路,我家车夫先将神医送到了上饶,本打算折返回来再接我过去的。但后来不知怎的,车夫屡次来接我,屡次被各式的山匪、歹徒劫道;我另雇车,也屡屡被人爽约。后来想想我若真回了上饶,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病人静养,便索性留在临安罢了。”
太子这才恍然“噢”一声,看着莲心侧脸,没有立刻走,想说什么的样子。
但始终没说出来。
一旁走来熟识的杨万里家儿子,笑着打趣:“小莲心,你一直闲待在临安府不回家,就不怕耽搁了姻缘?”
也许是因为她慢慢长高也长开了,最近打趣她姻缘的愈发的多。
莲心也总结出应对的法门,一边提脚向隔壁侧殿开溜,一边走着路还不忘转头笑道:“都是你这样的姻缘,不要也罢!”
引来一阵哄笑,便趁乱遁走。
只留太子停在原地,若有所失,仰头饮尽杯中茶
“真的?”
李月仙轻轻“砰”一声将茶杯放回案上,瞪大双眼,身子前倾,望住莲心,“你确定你方才说的都是实情?”
“是。陆伯父有妾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他的感情归处绝非专一的呢?”
莲心说,“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去告诉其他人,事情很快能被澄清。我也算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啦。”
李月仙接过莲心递来的扇子,看了眼上面题诗的扇面,念出“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不禁笑笑,才不紧不慢拿折扇给自己扇起了风:“好一个‘不为高楼一笛风’。为什么文人总是如此道貌岸然?”
“且清且贵且地位超然,所以清高。也又不是个例。”
到了三伏天,莲心换上藕荷色纱衫,袖子挽到了肘弯上,在一片咔嚓咔嚓啃寒瓜的声音里眯着眼睛拈起信纸,对着阳光读信。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⑥”
脖子热出了汗,她拿冰帕子去擦。
李月仙:“辛太守还不够高官厚禄么?为何说什么‘儒冠多误身’?”
莲心瞧瞧门口又瞧瞧窗外,回头笑道:“说明爹爹总有归退田园之意嘛。”
李月仙不以为然:“一退再退,常被人要求继续后退,而无前进之日。譬如姨母,譬如你家。”
莲心不明白:“你以这张嘴在临安府生活,到底是怎么与别人和谐共处十几年的?”
“靠容貌美丽啊。”李月仙点点自己的脸颊,“喀嚓”咬下一大口冰镇得表面覆盖上一层小水珠的寒瓜,“譬如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近日被许多位郎君邀请共度乞巧嘛。”
“乞巧有什么好过的,他们都无聊死了。”
人来人往的宴席上,莲心侧一半脸,斜睨着不停叫她过段时间找人出门的范如玉,“阿娘别问了,我对那群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子没兴趣。”
范如玉将案上放置已久没人动的寒瓜拿起来,“那你对谁有兴趣?总是挑一个么。”
身边许久没有声音。
范如玉推推莲心。
“若非要选的话,成熟些的哥哥那种吧。”
莲心只好拿起新到的信转移范如玉的注意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⑦”
“看看,要像爹一样的志向,才叫大丈夫!”
莲心这么宣告,随后狡黠躲过范如玉打来的手,“我要以爹爹、阿娘和三哥作榜样,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起身疯跑去了。
范如玉没话可说,只好任莲心像滑不溜手的鱼一样,再一次躲过这个话题。
在临安府的日子已过许久,户部尚书的夫人早与范如玉熟悉起来,闻言坐过来打趣:“挑花眼了吧?莲心越发有女郎样子了。果真一天一个样,越变越美。”
这话引得最近新认识的一位外号“满头花”的高官侧室也笑吟吟赞同:“令爱兼具辛太守之勇、范姐姐之淑女风仪,叫人喜欢呢。”
范如玉谦虚:“各位又是过誉了。一个小娘子,因外貌自满怎么可以,还是品德才能为先才好”
名为“满头花”的夫人眼型妩媚,眼波如丝,朝范如玉一笑:“我家郎主认得颇多才俊,何不由我为你们引荐?还是说令爱已有?”试探地望着范如玉。
范如玉若有所思,片刻笑叹:“儿女的事,再由不得我啦”随即推杯换盏起来,酒液在杯盏中晶莹欲滴
秋雨从柳梢断断续续滴落,被风吹到窗牖上,连绵不断有沙沙声。
莲心从梦里睡到一半惊起。
第一眼先看窗外有无黑影,再看身边榻上有无人,最后看案边木匣中是否有新的信件。
什么都没有,只有天地幽蓝,细雨不绝。
所以莲心才放下支着身子的胳膊,慢慢躺回去。
临安府的日子,在不间断的词、无尽的宴会和从不懈怠的警惕之中度过。
说是等待上饶传来痊愈的消息,实际上更像是等待宫中下发赦免的命令。
而现在,官家似乎仍没有放心到能赦免辛弃疾的份上。
暗中隐藏着这么多的人考察她与范如玉,爹爹送来了那么多身段柔软求饶的词作,神医也一样拿捏着哥哥的性命,但宫中还是不能放开手去,叫她和爹爹去做他们想做的吗?
莲心不明白。
而或许因为热闹,所以临安府的日子过得更快,转眼间一年四季中的三季已过,她们已在临安府等待了许多个日夜。
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的一个清晨,院子中一阵喧闹,吵醒了陷在沉沉睡梦里的莲心。
噩梦做得人厌倦。
莲心披上了衣裳,到院子里去看。
人群泱泱,中间簇拥着一个范如玉,不时有“恭喜恭喜”“苦尽甘来”与“又能办宴席啦”的声音。
而范如玉最先发现莲心的身影。
她几乎双眼含泪,笑着朝莲心招手。
莲心有种奇异的预感。
她的胸膛中有“怦怦”的声音,跳得极快。
莲心飞奔去范如玉身边,看着她拆开手里的信。
而范如玉胸口起伏,回视莲心。
“官家派人来要你的手札,你可以将它交上去了。此外,圣人传来口谕,你三哥病愈,你爹爹蒙恩旨,可携子前来面圣。”
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你爹爹不日将启程,前来临安府。”
第98章 长大和“偏到鸳鸯两字冰”。
事情真的筹备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对于辛弃疾这样性格的人而言。
在当日收到宫中口谕的五日后,范如玉和莲心就收到了辛弃疾已收拾好行囊即刻出发的口信。
而在再十五日后的今日,辛弃疾便已要到了。
“好了,别板着脸硬撑了,再只穿一件衫子,你该被冻坏了。”
范如玉搓了搓莲心的胳膊,一摸就看穿她只是努力叫自己不要打颤的伪装,好笑地给她裹上条红绫斗篷,“你裹上斗篷一样好看,这色儿多亮堂!不比你那件绿衫子难看何况你爹爹估摸着要中午才能经过这儿,甚至晚上才能和咱们说上话,你要是一直等到那时候,不得被冻成鹌鹑?本来这阵子一场又一场秋雨的下,人就愈发爱病了。”
莲心拗不过范如玉,只好失望地撇了撇嘴。
范如玉说的确实也没错。
离爹爹和三哥能回府的时候还早。
——今日是辛弃疾预计抵达临安府的时间没错,然而辛弃疾并不能先见范如玉等人。
因为他来临安府面圣,需要向官家述职、解释迟来的原因,再兼感谢皇后赏赐、展示神医半年治疗成果等事,所以要先携三郎一同去入宫面见官家,在经历过上述事情后,再得到官家的新指令,随后才能回府。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恐怕回府都要到晚饭后*了。
范如玉等不到那时候,所以掐好了他们朝宫中走的车驾会经过的时间,拉上了莲心一起特地到美政桥边来等着看他们一眼。
不过当然,以范如玉爱热闹的性格,今日是不可能只有她和莲心两个人来这里等待的。
“今日待辛公回府,你们给他的接风宴上准备了什么临安特色的美味佳肴呢?有没有西湖醋鱼?”
“你那是什么口味!要我说,宋嫂鱼羹才是临安的佳肴。”
“非也,你们说的都过时了。难道不晓得东坡所创的东坡肉是近日临安的新潮吃食?还是吃东坡肉吧,入口即化!”
“皆为鱼肉之食,俗气!范娘子家眷车马劳顿的,未必会有胃口,何不煮一锅莼菜汤,暖胃暖心呢?”
“——停停,停一下。”
范如玉也不晓得为何她们在身后就开始争论起做什么菜了,明明她根本就不下厨的,“我愚钝,什么菜都不会做。却是府上的厨子料理接风宴的事。”
片刻寂静。
随即,范如玉被一群争着上前来各说各的、要求她令家中厨子精进厨艺而展示临安风味的贵妇们淹没了。
莲心捂着嘴吃吃地笑。
朱淑真坐在莲心身边,托着下巴,撅着嘴巴,两眼放空瞧着这茶楼中的某一处,没有去理会一旁人们的喧闹。
莲心拿肩膀撞撞她:“朱姐姐,又忙着作词呢?前段日子你有个相好的将你抛弃了,不是刚被你写了首词讥讽得都不敢抛头露面了吗?还要继续写?”
上个月朱淑真刚发现相好的郎君去瓦子中另有新欢,虽果决分了手,结果自己也因此伤了心。
后来情场失意文场得意,写出了首绝佳的妙词,在市井中被大量的歌妓传唱。
而据说她那前相好还在一次去找新欢时,不得不听沿途歌妓唱了一路朱淑真骂他的词,面色黑得像锅底,偏偏怕被人落实这词是给他的还不能发作,忍耐之态被歌妓好友告诉给朱淑真,叫朱淑真笑了半个月。
“当然了。他留给我一身的病还有一个月的伤心,我就留给他十首词和坏名声,有什么不公平的?”
朱淑真拿帕子擦擦这沉思的一炷香时间内腮边共流下来的两滴眼泪,将手里拿着的方写好的两页纸递给莲心看,“你看,如何?”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①”
莲心拿着纸,念出声,“嗯颇有意趣,尤其‘月在梧桐缺处明’句格外哀婉。梧桐缺处,本为伤心残余处,却被照之于众,又有圆月相衬,叫人难过。”
“看了你的诗,倒叫我想起一句词。‘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②’,那词人用呵气暖手来封好家书,偏偏封到‘鸳鸯’二字的时候,呵气的热劲过了,手也冰,心里头也冰。因为看到‘鸳鸯’这样圆满的词,所以心里头反而更难过,就是和你这诗一样的意思。内容不同,情思类似”
莲心被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本只是安慰附和朱淑真的话,一讲起来旁征博引,宛如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行骑马的人带着马车已经慢慢放低了速度,向她们这边茶楼驶来。
就在朱淑真一边“嗯嗯”应着,一边自己有些不自信地问范如玉“我怎么从没听过这句带‘鸳鸯’的好词”,范如玉则更不解地嘟囔“莲心何时开始一到情爱的诗词上就格外爱长篇大论”时,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大笑着,声音极洪亮,穿透了茶楼下一整条繁华长街上商户、百姓喧哗的声音,直叫响了整座茶楼:“玉娘!”
范如玉若有所感,猛地站起了身。
她跑向窗边。
莲心认出来这熟悉的声音,也赶紧住了口,跑到窗边,扒着窗框望去。
魁梧强壮的义父就站在楼下,头发高束,嘴角含笑,看向楼上他的妻子。
那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除了鬓边泛起的花白颜色,依稀仍是离别前的神态。
莲心捂住嘴巴,咽下到喉头的哽咽。
而范如玉在楼上,长久地凝视辛弃疾的模样。
时间和喧哗在四目相对里退潮。
直到秋风把一切都吹得哗哗作响,也将久别重逢的两人吹清醒。
辛弃疾才咧嘴笑起来,仰着头,直视太阳和范如玉,张开了双臂。
范如玉提着裙子转身下楼,一路小跑,像乳燕投林般,冲进了辛弃疾的怀抱。
分别已久的两人终于算是见上了面。
莲心摇摇头,又是打趣又是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偷笑。
“没想到多日不见,你爹爹阿娘还是能这么要好。”
朱淑真第一回见辛弃疾,半是惊异、半是羡慕,摇头叹息,“真是罕见。若我家郎君能有你爹爹的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不过世上真的还有多出来的这样的郎君匀给我么?唉。”
爹爹阿娘因为感情好被夸了,莲心也与有荣焉,更觉得意:“怎么没有。你听没听说过‘言传身教’?既然爹爹如此,自然我哥哥也是如此呀。”
“你哥哥?”
一旁的朱淑真不知怎的,声音忽然变了调,“莫非你哥哥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好?”
“那是自然!”
莲心刚想吹三哥有多好,转瞬又想起爹爹的儿子还有四郎,赶紧转口,“——除了极个别的人,其余的都性子很好的。不过,”说完了,她才突然意识到奇怪的地方,“你是怎么晓得我哥哥长得好看的啊?”
朱淑真没讲话,只有些看怔了似的,瞧着不远处。
莲心不明所以,随着朱淑真看去。
她的视线挪到辛弃疾身后马车中掀帘下车的身影。
莲心的笑定住了。
她的嘴巴张开,形成了一个“O”形
“当时饥荒时,飞虎军从荆湖南路到江南西路救援,到底还是埋下隐患了。此次进宫,我还是要小心此事嗯,无事,不必担心,我晚饭后就会回府陪你和孩子的。嗳,莲心啊。”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小声交代的同时,还能眼观六路,手一伸就将莲心从旁边静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案边揪了过来,坏笑着捋乱莲心的头发,“怎么这么半天都不说话?离开不到一年,却不认识爹爹了?不能啊,爹爹可是会伤心的!”
范如玉在一旁哈哈笑。
莲心就知道指望范如玉将她从辛弃疾的魔掌下解救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赶紧从辛弃疾的熊掌底下费劲钻出来:“才不是!我记性才没有那么差呢。爹爹我是记得的。不记得的嘛,”莲心煞有其事,“另有其人。”
“——三哥!他怎么能,怎么能”
眼看着在这一番暗示下一旁仍未显出自觉的人,莲心终于抓狂地爆发了,她指着唇红齿白、眉眼秾艳的少年郎君,几乎崩溃地朝辛弃疾控诉道,“怎么能偷偷长个儿,不告诉我啊——!”
莲心的身高在这一年内像春韭似的长起来,眼下不过十四岁,身高也都与范如玉大差不差了——范如玉本在女人里也算较高的一拨人。
但就是如此速度长高,本以为能一甩之前比三郎矮半个身子的窘境了,不想她长了,三郎也一样长。这么一来,莲心的头顶仍是只到他的肩膀处,真叫她一万分的恼火。
“病好了大半,营养补上,自然就长高了。你哥和你这年纪本就长个长得快。别说他了,你不也窜高了一截子吗,嘿,这一年里究竟是吃了些什么?”
辛弃疾掂了掂怀里的莲心,上下估量了一会,“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和他说话?总不能是见到他,所以不好意思了嗳,别抠,别抠你爹衣襟啊!那是你娘给我绣的花儿!”
就是万事尽在掌握如辛弃疾,也没料到一句大实话会叫莲心这么闹,赶紧松了莲心,手忙脚乱检查自己的衣襟去了。
只留莲心偷偷摸摸,若有似无地打量邻座的三郎。
正如辛弃疾所说,身高的问题只是不说话理由的其中一个。
而另一个么
许久未见,本就容色出众的哥哥在原本的基础上愈发脱胎换骨了,简直宛如劈开冰雪生出的一个人。
这样的光彩照人,让她不知道为何,难得忸怩起来,怯于与他讲话。
“莲心是个大孩子了。”
在他们方才交谈的过程中,三郎并没有移开视线,始终看着这边。
直至听见莲心是因为身高抓狂,才终于失笑,走过来蹲下,仰脸笑看着莲心,“已经长到三哥肩膀了,看。所以不必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比一比自己的肩膀,“莲心敢与阿娘两个人闯荡临安,这么勇敢,已经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的眼睛比莲心上一次离开他时要明亮了许多。肌肤也一样。
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
而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微笑着,看向莲心。
在这样的光芒下,产生自惭形秽的想法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在莲心的沉默里,三郎秀美双眼里的波光渐渐安静。
他的笑也渐渐变得无奈。
“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忘记三哥了呢?”在这样的寂静里,三郎轻声问。
莲心赶紧摇头。
但她还是感到难言的羞怯,所以说不出话。
三郎的眼帘便渐渐垂下去了些。
第99章 秋雨,白马和海棠花。
到了最后,直到三郎笑了笑,起身随辛弃疾上马向宫中进发时,莲心也没能再张口说出些什么。
只有范如玉追上去两步,叮嘱他二人为莲心的手札提上两句、看看官家对莲心的态度,便放走了几人。
“本以为只有我见着这样的人物不好意思讲话,不想你是他妹妹,也一样会不好意思那我就放心了。方才你在躲你哥哥吗?”
朱淑真看新鲜似的,看着莲心,嘻嘻笑了,“原来他就是被人称呼作‘千金琴’的郎君呀,倒是秀异非常。嗳,”她捅捅莲心,“他可娶妻了没有?”
“娶、娶、娶什么娶妻!不要乱讲!”
莲心被吓得蹦起三尺高,“三哥哪有娶妻,你不要乱猜呀!”
“没有就没有么,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
朱淑真挽住莲心,“嗳”的一声,斜眼看她,“我记得有人还答应过我,若我办成了事,就叫她的‘千金琴’哥哥为我弹奏一曲,确有此事吧?”
莲心撅起了嘴,眼神挪向一边。
唉,真是讨厌。
那是她的哥哥呀。
回来之后还没有和他讲上话,怎么就被别人打上主意了
“自然有此事。”
莲心一边答应,一边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抱着胳膊看向另一边,“我会和他说这事的,你就等着听吧!”
到底气不过,她还是朝朱淑真愤愤吐了吐舌头,道:“不过你又不弹琴,就是听了也不一定听得懂么!”随即转身,一溜烟跑了
之后的一天里,几个来府上凑热闹帮忙准备接风宴的人都像找到了乐子似的,开始轮流逗弄起莲心来。
“听说莲心因为身高长得不如哥哥,就和哥哥闹起了别扭。可有没有这事呀?”
“我听说的缘故怎么是她因为见哥哥长得变了个样子,所以不好意思,这才逃走了呢?”
辛家、杨家加起来就有十几个女孩子,再加上几位贵妇带来的女孩,小小一方水榭,聚集得满是人,叽叽喳喳打趣的声音就没停过。
弄得莲心都不像往日那样喜欢坐在人群之间左牵一个、右抱一个地兀自出神想自己的火药配方了,赶紧挣脱了一众人,去了后厨里头帮着厨娘一起择菜,这才躲过了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嘲笑一轮的命运。
厨娘给她一盆子蘑菇,叫她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莲心小娘子,我们听说你总在后院做什么‘火药’试验。有没有什么火药,能将冬瓜的皮什么的都炸掉,只留里面的瓤?这样我们多省劲哪!也不用使劲拿大刀去剁它啦。”
“没有。我那火药是炸人用的,又不是炸菜的。”
莲心没精打采,“再说了,宫中也不待见我那火药,拿了我的手札,许久也没有回音。说不定哪天就下旨禁止我继续研究这东西了呢。”
“那你就日日请了人进宫,去说服官家和圣人么。”
“唉呀,我家又不像杨伯父,能总有出入宫禁的机会。被召见一回都得等好几个月呢,我哪有那时间去等撕成这样可以吗?”
“嗯,还行,还行。”
厨娘手一挥,叫人撤去这盆撕好的,又端来一盆未削皮的冬瓜,“将它的皮削了吧。”
莲心唉声叹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削起了皮,“冬瓜有什么好吃的?水太多,又没味。”
“请客煲汤要用的么。听说你家的来人已从宫中出来,到了会客厅啦。”
消息颇为灵通的厨娘道,“就是外头下起了雨,不知道他们被淋得怎样秋雨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冻到受了风寒,在冬日来之前不痊愈,生重病的不在少数。”
一旁方洗毕了菘菜的厨娘不以为然,将菜用力甩甩,放在案上,两刀齐出剁馅,笑话她危言耸听:“你怎么不说咱们在后厨的也有危险,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刀剁掉了手指头呢?门口动不动就说人‘血光之灾’的算命摊子合该卖给你”
厨娘们便一阵哄笑,互相打趣起来了。
只有莲心咬住了嘴唇。
她们都是在开玩笑。
可是,她的家里,是真的有重病方愈的人呀。
踌躇再三,她放下手中的冬瓜,将手一擦,起身朝马厩飞奔而去
马身起伏,狂风挟着雨刮过人面,莲心跟着它一起颠簸。
她伏在白马强壮的脖子上,感觉到面颊痒痒的,知道这是马鬃在抚摸她的脸;
她一路经过许多棵饱满繁复的花树,感觉到头发被扯得乱了,知道那是斜出的花枝勾起了她的头发;
而她的心也随着一路上的风雨颤抖,感觉到心下有种几乎翻搅起来的焦灼感,她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将要到府中侧门门口时,莲心渐渐放慢了脚步。
正是秋海棠开放的季节,门前一片汪洋似的花海。
两侧的花朵都喷薄欲出,雾似的,弥漫了整片空间,只有中间留有一条指缝般的小路。
莲心放慢了脚步,驾马从其中近乎无声地走过。
一开始的小路极窄,马匹虽是前进着,有时却都不高兴地摆摆头、甩甩尾,表示自己的身子屡被花枝阻拦划到的不满;
到了中间,马匹便能自由行走了;
而到了海棠花路的末尾,花朵渐稀,不时有粉瓣飘落在一人一马头顶上时,连马匹都快乐地竖起了耳朵。
花瓣不停地被风斜吹到莲心衣襟上。
她的额发也被吹得不停飘拂。
在一众谈笑着朝府中走来的人群之中,少年郎君的背影被落花所遮得模糊。
但莲心知道那是谁。
她握紧了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上,向下看着。
“三哥”
她轻声叫。
那道身影转过来。
而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带着微笑回望她。
他只是和马背上的莲心久久对望着。
好像在看她已经长大了很多的脸,也好像是在看他们在一年之前曾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
马蹄踩了一路花瓣而来,泛着消弭不开的香气,染了人一头一脸的味道。
三郎虽站在檐下,眼睫仍被极细的雨丝打湿了一点点,黑而浓郁。
他仰起头,对莲心说:“‘踏花归去马蹄香’,莲心今日有如此诗兴吗?”
很多的花落下来,香味越来越浓。
莲心看着他。知道他们两人想说的话都抵在口中,比落花还多,几乎要淌成海。
只是近一年没见,她不敢贸然迈进海里。
她仍高骑在马背上。
直到三郎略一笑,走进了雨中。
莲心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三哥,你淋不了”
他身子不好,淋不了雨!
但转瞬她又想起,三哥已并非原先模样的现实。
三哥的病,在神医的调养下,已经痊愈了大半呀。
心急之下,她竟连这一点都忘记了。
莲心抿了抿嘴,牵住白马的缰绳来叫它不要前扑伤到三郎,自己仍停在原地,骑在马上,看着三郎一步步走来。
而三郎在她所骑马的身边停下脚。
他将莲心臂弯中挽着的斗篷取下来,展开抖了抖,压在了莲心的肩上。
随后,见莲心已经自己系好了斗篷的丝绳,便将手递给了莲心,微微一笑。
天地间一片馥郁,只余雨的沙沙声。
许久,莲心翻身下马,终于握住三郎的手。
“三哥。”
她轻轻说,看着三郎的五官、面颊,近乎有些看怔了。
寂静蔓延着。
直到马发出一道响亮的喷鼻声。
莲心的手才宛如闪电一样,飞快从三郎手里抽了回去。
“三哥这几个月一定是和韩伯父学了妖术呢!”
莲心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地跺脚,避开三郎的目光,嘴硬地控诉,“长成这样子,要叫四郎和我怎么活呀!”
三郎“噗嗤”一笑。
“妖术没有学,其它东西倒是想通了不少。”
三郎问她,“你想知道我这几个月想明白了什么吗?”
莲心有些心跳加快。
她近乎小心地问:“什么?”
“大病一场之后,我想明白了。有很多事情,我都不会、也不能再谦让下去。”
“我懂了。是因为病愈,所以有心力去争夺了吗?”
“不是,是知道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以我想要的方式活下去究竟有多好了。”
说出“想要的方式”时,他一直看着莲心。
莲心挪开了视线:“那、那太好了”
“莲心。”三郎轻声提醒她。
“三哥”
莲心只好转回头。她压住了自己下意识想要躲闪开他目光的意图,她挽着三郎的胳膊,轻声说,“三哥,你知道很久不见,我有点怕和你对视吧?你肯定看出来了。”
“嗯。”三郎说,“但你还能与我直说出来。万幸。”
他的潜台词无疑是——既然如此,他便并不将这当作一回事。
莲心被惹得不禁一笑。
莲心和他保证:“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但我会、我会很快就好的!三哥就是三哥呀,我不会用太久时间才能习惯的”
说到最后,声音愈小,几乎像是在说服自己。
而即便是这时候,她朝着三郎的脸,眼睛仍有些慌乱地看着三郎的耳后,并不敢直视。
辛弃疾在方才走远的人群中,这一会儿,见三郎没有跟上,已派人回来催了:“三郎君,郎主请你至会客厅中呢。”
三郎颔首,将莲心拂到面上的乱发别到耳后。
八月,海棠花脉脉。
海棠花那柔软、不断向下洒落花瓣的枝头不时碰到三郎的脸颊、嘴唇。
他将枝干挑起,好令莲心先过。
两人向会客厅走去,断断续续说些别后的事情。
大多是三郎说辛弃疾,莲心说范如玉。
话题像海棠花瓣一样,围着他们两个打转,而很少有停留在两人自己身上的时候。
“对了,此次面圣虽中间有些波折,但除了官家仍未对你的火药手札表明态度之外,其余之事都已解决,父亲禀明了迟来的缘由,也并未受责罚。此事就算了结了,官家留了我们在临安府游玩过年,之后再回上饶即可。倒是这次来,老师家不放心,所以,”
走到了花树最浓密的地方,三郎随意拂开面前的又几片花瓣,道,“韩哥哥和姜哥哥都跟着来了。眼下应当已到会客厅了。”
韩哥哥?
韩淲也来了?
莲心有些惊讶,又兼一时觉得仍转不过思想,仍不好意思直面三郎漂亮过甚的脸,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快到会客厅去:“那我们快去看看韩哥哥他们吧。”
“我以为你会纠结于手札的事呢。”
闻言,三郎没有立刻跟上莲心的脚步,反而走得慢了,安安静静地一笑,眼中的波光像湖面似的,“卧病这段时间,我倒想出一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你的手札受到重用。”
看着莲心终于停下去往会客厅的脚步,眼睛发亮地转头拉住他胳膊喊“快说”的样子,他才袖着手,略含笑意道:“说来话长。晚上吃宴的时候你坐到三哥身边来,我们慢慢讲吧。”
第100章 蛇,风月场和指手画脚。
辛弃疾一家时隔几个月终于聚齐,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
这个朱淑真能理解
但他们也不能太过分吧!
朱淑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扔了手里的“马”,朝对面打个双陆还要讲小话的辛、范夫妻两个抗议:“你两个说什么呢!新婚燕尔也没这么多话好说吧!”
辛弃疾只好承认:“我是话痨。”
范如玉权威认证:“不说会死。”
跟来的韩淲震惊:“我咋不知?”
莲心觉得他愚钝:“娘在胡吣。”
姜夔也赶来嘲笑:“你可真笨。”
韩淲咂了咂嘴,回转过头,看向莲心。
愚钝不愚钝,先放到一边。许久不见,莲心这小丫头怎么样貌长大了这么多?
“哎哟,都快长到我鼻子一样高了。你这小娘子,之后不怕嫁不出去啊?”
韩淲哈哈笑,按住了莲心的脑瓜顶逗她,“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和朱娘子一样,夜夜笙歌地活?那可是会很寂寞的哦?”
姜夔自斟自饮,不时与宴中弹奏琵琶阮筝的几个乐姬对上眼神,正自得其乐着,听到韩淲的一番话,才道:“韩大哥,日日有新人陪着,才不会寂寞。你可不懂。”
一旁被点名的朱淑真掩口一笑,眼神在姜夔脸上绕了一圈:“郎君就是作出‘小鱼跳出绿萍中’的姜夔,姜尧章么?”
她轻眨一下眼,“文采如此,不想洞察人心也如此通透呀。”
姜夔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听朱淑真说第一句话的语气就明白意思。
他上下扫了眼朱淑真的模样,两眼一亮,将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她,懒懒笑了:“你怎么晓得我能洞察?你的心叫我洞察洞察,看我能不能猜对”
还要再说,却被一旁韩淲明显不耐烦的一声“啧”给截止。
姜夔扫一眼韩淲的神情,再一看身边的莲心,便明白了韩淲的意思。
——小孩在场。
小孩既在场,小孩不宜的话,自然也不能说了。
便收了方才的风流模样,回到平素面对孩子的哥哥样,转而笑着去逗莲心:“小莲心,你说是不是?姜哥哥还是很懂的吧。”
莲心却翻了个白眼:“姜哥哥,你懂也没用上头还有老泰山,你老毛病儿却莫非是又犯了么,还是收敛些吧。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姜夔的表情这才变为有些悻悻的样子,放下酒盏,叹了口气。
莲心倒也没说错。
不像韩淲此次来临安府纯是为了陪伴三郎一起,姜夔此次来临安府,主要是来拜见萧府中的未来岳父岳母的。
然而人虽拜见到了,结果却并不太如意。
姜夔素来秉性是容易与各色小娘子夹缠不清的,虽然吸引小娘子,却没有哪个岳父母看得过去这一点。
故而虽然萧小娘子芳心托付、已非姜夔不可,但萧家的岳父母为了给自己女儿扫清日后障碍,提供婚后幸福生活的保障,却耳提面命,要求姜夔不许再与乐伎、琴师类的人有所交往。
“但我写词,本就以‘曲调’为依托,不与乐姬交谈,如何作得出来?”姜夔抱怨,“真是一群不通文墨的人,倒朝我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她父亲是千岩老人的兄长的份上,我是不会如此忍耐这一家人的。”
“这”
莲心迟疑一瞬。
平心而论,姜夔作词确实是必须和乐姬交流,盖因这正是他的词音律变为极谐的打磨过程。若他的岳父母这么要求,相当于断掉姜夔的前途,确实让人没法接受。
可为什么,总感觉这事听起来有种莫名逻辑不通的地方呢?
一阵幽幽冷香靠近,打断了莲心后续的话。
闻见这缕香气,她连想也没想,便回头叫:“三哥。”
三郎更衣回来,才刚刚踏入这间会客厅。
便一边挽袖口,一边安静朝几人的位置走过去。
大概是莲心几人方才讨论姜夔之事的声音不小,他也听到了个尾巴:“姜哥哥,你岳父岳母与你说的话,你有所保留吧。”
咦?
看着姜夔被说中而下意识心虚的表情,莲心这才恍然大悟。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劲么!
方才她就在想,萧家岳父这么要求准女婿,难道他不知道这会断绝准女婿的前程,也将让女儿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
现下看来,却果然是姜夔在过程中省略了一些。
莲心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柳眉倒竖,一捅姜夔:“姜哥哥——你居然还有话没告诉我们。还够不够义气了!”
“不是‘我们’,是‘你’。”
韩淲这下子却和姜夔一个战线,转头对捅出这一事实的罪魁祸首责备,“三郎,那事可不能告诉小莲心,她耳朵哪能听这个。”
姜夔更是连连摆手:“你是个小娘子,不能听那话!”
却只引得莲心跳脚,大为光火:“瞧不起谁呢!排挤我!”
韩淲和姜夔仍是千阻万拦、不许三郎说话的态度,但坐在两人中间的三郎却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明明没怎么动作,但只是几下,他就按住了来自一左一右的四只手,身子后仰,朝莲心叫了一声:“莲心。”
莲心呆呆看了会:“啊?”才反应过来三郎是在叫她,赶紧靠近,将耳朵凑到三郎嘴边:“三哥?”
“萧伯父他们是要姜哥哥不许再碰乐伎,不是让他和她们绝交。”
三郎用两句话就利索概括完了几人纠结了半天的内容,随后利落松手,往后一撤,左边的韩淲和右边的姜夔反应不过来,头碰头撞了个正着。
三郎躲得快,所以已经起身,看着两人头昏眼花揉额头的样子,一边轻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的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
凡是大家遮遮掩掩、但一谈到又都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意的——就像方才韩淲和姜夔所露出的那样——都只会指向一件事。
莲心悄悄问三郎:“难道姜哥哥之前经常‘碰’乐姬?”
三郎的表情明显是默许的。
莲心啧啧。
怪不得,之前听萧伯父这样要求,还以为是多过分的岳父呢,原来人家只是要求准女婿不许借文学创作之名来花天酒地地乱搞。
倒是姜哥哥自己,打她第一面见他时就知道他游戏花丛的秉性,方才竟也被他那春秋笔法蒙蔽,真是惭愧呀。
就在莲心兀自思索时,三郎示意一下因为撞得头晕而正互相倚靠着缓劲的韩淲、姜夔两人:“此处杂乱,我们换个地方,给他们留出位置吧。”
说完,垂头看着莲心。
他那张已经成熟了些的面庞似乎只在五官上成熟,而在肤色上没有改变。
那张脸仍然像玉一样白,他半垂着脸,灯笼的光从上往下打,照得他秀气精致的唇角被罩在眉眼压下来的阴影之中。
莲心顿了下。
那种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又来了。
周围没有人。
三郎靠近一些,轻声:“方才与你提到过,我想到的令你的手札受重用的方法我们去边上说。”
那气息的靠近带来隐约一阵寒冷得令人颤抖的香,叫人不自觉靠近。
而直到听见“手札”二字,莲心浑身一震,这才赶紧醒过神,点点头,反手拉住三郎的胳膊:“那我们去角上,我知道有一处人最少”
三郎仿佛对她方才的晃神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如常点点头,就要跟着她走。
另一头,却有人不满意了:“姜郎君与乐姬交往,那可不叫‘乱搞’!”
莲心“哎呀”一声,将将收回下意识差点打到朱淑真面门的拳头:“朱姐姐,你怎么还偷听呀。差点打到你,真吓人。”
朱淑真嘻嘻一笑,给莲心揉了揉手。
她方才是在一旁偷听了半天,眼下终于没压住好奇心,还是冒出了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听到了,但我可不认同噢。要写出好词,不体味多几种情感,怎么能行呢?与许多人交往、纠葛,正是产生丰沛感情的源头呢。”
开始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莲心。
待莲心露出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时,她将要说完了,才将视线的末尾停在了三郎的面上。
就像蛇的末尾是它身上最妖娆多变的部位一样,朱淑真这讲完话的最后一眼,才是最含情欲诉、脉脉无言。
莲心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朱淑真。
之前她只知道朱淑真手好看,嘴唇好看,身子好看,连声音都要能滴出水似的,娇媚得临安府的郎君一边诋毁,一边又无法自控追逐她。
但朱淑真现下所流露出的样子,却比莲心平素见到的还要妖娆百倍。
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是莲心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就像一条危险却美丽的蛇一样,她的眼神像软箭般钉向三郎。
而在莲心心神发昏的同时,三郎那张精致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惊艳情绪。
接收到朱淑真有如实质的眼神,他便朝朱淑真礼貌地轻点了点头。
“如果足够记挂一个人,在一个人身上就能够体会到许多种情感了。快乐,心痛,祝愿,想念大概如此。”
明显朱淑真方才是在问他,三郎也没回避问题,这样礼貌回答了,便最后朝远处看了眼,笑着提示莲心,“远处仿佛有空位。”
三郎因为长开了,所以也开始有了大人的样子。玉面朱唇,在秀气之中渐有了俊朗的风姿。
他和朱淑真站在一起,倒像是可堪配对的两个大人,而莲心自己站在两人之间,反像两*人邻家的小妹妹似的。
莲心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三郎一直看着莲心的表情。
见她怔怔出神,又自顾自叹起气来,他也没叫她、没有打断她的思路,只是无奈笑了一下。
“噢,对,对。找位置。”
被三郎的笑激一下,莲心才反应过来,赶紧带着三郎朝人群稀少处走去,还不忘回头与朱淑真道别,“朱姐姐,你多吃些,千万别客气呀!”
朱淑真“噢”了声,抱着胳膊,右手伸出来,手指像花瓣颤抖一样,笑眯眯和两人挥手道别。
那一张漂亮妖媚的脸上,她的眼尾弯得像一把展开折扇的扇缘一样。
“我没打算客气呀。”她的眼神停留在那道即便是走远了也出众得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认出的郎君身影上,以一种奇异的、水一样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