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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痛意,爱意和“蛮生气的”。

莲心感觉到韩淲有些奇怪、惊讶的眼神了。

她也知道,如果她继续僵坐下去,将会有更多的同伴发现不对,他们都会看到她僵硬的脸,僵硬的眼神,僵硬的笑。

然后,发现她僵硬的心。

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住,“我”

声音是抖的,莲心抿住嘴巴,闭了闭眼。

舌根酸酸的,像是肌肉都很紧绷。

莲心清清嗓子,想要若无其事地笑着道谢。可声音仍是哑的。

她只能又清下嗓子,勉强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叫涧泉哥哥出回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莲心心里也很不想这样小题大做。

可是,心里就是难受得厉害。越是忍耐,越是告诉自己,涧泉哥哥并不是不上心,只是将她当个小孩子才这样随意,她就越发觉得有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委屈。

莲心低着头,拿手去抠桌面的边缘,状似认真地研究起桌侧的雕花图案,还有杯盘碗碟,都被她拿了起来,似乎细致地赏玩。可她连自己现下在拿的是个什么器皿一时都有些想不起来。

众人见无事发生,都将目光移走了。

几张小案拼起来的这处,空气里众人的声音闹哄哄的,一时说你方才作的诗不好,一时说他作的也有哪里能改。

姜夔得了同辈中的魁首还不饶人,笑话韩淲:“开头末尾两句都是什么?还不如我替莲心说的那句‘此心非彼心’啊”

韩淲不服气,又笑了,在一旁拉其他人下水。

乱糟糟的一片。

莲心始终半垂着头,看桌面上众人的手。白一些的,黑一些的。

桌面上的手,她一双都认不出来是谁的。

其实本也从来没认出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仿佛浮萍一样的无助感觉了。

过了半晌,喉咙里的硬块并不消减,仿佛越来越沉重,堵住莲心的呼吸似的。

莲心不得不张开嘴,叫自己呼吸畅快些。

她努力地闭上又睁开眼睛,想叫自己想些别的来分分神。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转,落在一双仿若削葱根的玉白手上。

莲心无声地笑笑。

只看肤色,也一看即知是三哥的,这样子,不怪在外头有那么多人一找就能找见他。

她的视线随意地四处乱转,又随着那双手上移。

天色已渐渐昏暗了些,光线不像下午那时候的盛了。

气温渐渐落低了些,街上的人讲话间口鼻会逸出白气,茶铺里的小娘子也点起了更多的炭盆。含着一缕香风的暖气从炭盆边悠悠吹来。

外面有人在叫卖捧灯球和玉栅小球灯,光影浮动。

那光从竹编小球里透出来,落在屋里的人皮肤上,仿佛也要将人画花了脸。

莲心无意识地顺着那一双手上的光影向上看去。

漫长的寂静和短暂的嘈杂交错在一起。

时间在光影中,随着心一起颤动。

那双雪白的手指尖动了下。

莲心忽然回神。

她下意识抬头。

她猛地和三郎对上了双眼。

呼吸轻轻的。

周围的人还在嘈杂他们的。

韩淲见莲心没什么异常,将甘露浆买给了她就又投身进了众人议论的行列中,人太多了,众人时而争执时而大笑;

韩小娘子在和同行的人讲笑话儿,有的时候很大声,将茶铺小娘子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略显期盼地投向他们一行人,又有些失望地收回去。

莲心捧着甘露浆,呆呆地看着三郎投向她的视线,他轮廓优美的双眼,他雪白的下颌,手中的杯子停在那里,也忘了喝。

只有他们两个不讲话。

隔在人群中的上升的袅袅热气忽然扭曲了一下似的。

三哥精致的面孔很轻地动了一下。

他看着莲心发呆的样子,露出了一个近乎有些小心的表情。

询问一般,他看着她。好像在问“你还好吗”。

莲心脸上刚挤出的笑忽然掉下去了一瞬。

唇角忽然有些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下撇了一下。

随后,嘴角轻轻颤抖起来。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但有人明白她感受的这种感觉,又比一个人难过要好受很多。

在莲心失态之前,隔着人群,三郎先轻声道:“现在得闲吗?”

莲心:“啊?有空。”

她不知三郎要说什么,便懵懂地看向他。

“你买一顶帏帽回来吧。”

在韩淲等人因为说话声而关注过来之前,三郎便十分自然道。他将荷包递给莲心,“行人越来越多了,等会还要出去,没有帏帽,不知道怎样才好。”

莲心明白了,赶紧答应着说“好好”,急急忙忙接了荷包,站起身来。

一边起来,她还没忘问三郎:“三哥要什么样式的?”

三郎不在意这些,叫她去问韩小娘子,莲心便去问清楚了,这才匆匆离去。

韩淲毫无所觉,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还笑话道:“三郎买帏帽像进货似的。不如明日的冬至节礼,我送你十顶帏帽算了”

三郎未置可否,只微笑道:“你送礼也太敷衍了”

那笑很漂亮,却又很淡,不多久,就像江岸边的泡沫一样消退了。

众人没发觉什么,照旧拿三郎这事就着旧话题戏谑。

三郎只不时搭上几句,便不起话头了,低下头,拿巾子擦手。

半晌,他看了眼外边。

天空介于夕阳与黑夜之间的界限,大片粉紫色烟霞像海水一样在天边涌动,将人的面色也映得很绮丽。

就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小娘子即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询问他需要什么时,他起身。

因为身带不足,不光面色洁白,他体态也比其余健壮郎君更显风流些。

弯腰起身时,那腰窄如束素,叫人担心大带像能将其折断了似的。

旁边同伴扶了他一把,关心地问他做什么。

三郎温和回:“去看看买到了没有。”

韩淲点头:“没有帏帽,是够寸步难行的。”

众人便并不起疑,任他去了

顺着人流,四周的人疏落了不少,却仍未见莲心的身影。

找到一刻钟时,方才本还觉得没什么的侍从们都开始皱起眉头了,打头的忍不住焦急,与三郎道:“三郎君,莲小娘子应当已是买完了,却根本没回茶铺啊。”

他没说出的话是,现下年节鱼龙混杂,若是小娘子遇上了讹诈的都是好的,万一碰上拐子

打头的闭了闭眼,嘴唇都白了。

莲小娘子再有力气,也是个小娘子。万一丢了,郎主说不得真得亲自动手活剐了他!

三郎面上未见什么变化。

他见侍从都面露惶然一般,便按了下打头的肩膀,低声道:“冷静些。”

见侍从深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他只道:“从这里分开,你向东,我带人向西,将街上所有卖帏帽的摊子一个个问过去。”

侍从“啊”了声,连声说对:“倒忘了这一茬!”便赶忙去了。

街上卖帏帽的实在太多,问了好几家都没什么结果。

直到快到街尾的地方,有一位摊主才沉吟:“小娘子?方才倒确实有一位,挑剔得很呢,我记得。”

三郎:“可记得她去哪边了么?”

自打看见三郎的面庞,卖帏帽人的眼神便不自觉跟着停在他脸上,结巴了一下,才奇怪道:“郎、郎君说方才穿朱红衣裳的小娘子?她买了帏帽就朝着河边走啦。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接着,他眼看着这长相惊人的郎君略一怔,匆匆道了谢,便拔腿大步离去了。

他身边的侍从也面含急色,一阵风似的离开。

“来得怪,去得急”卖帏帽的摸不着头脑,只能自己挠脑袋,“真是奇怪”

莲心坐在河边,看着许多小孩子放着河灯。

那灯盏烛火悠悠,叫小孩子一阵拍手大笑,尖叫地跳起来拍掌。

莲心情不自禁也随着那幅场景露出一个笑。

片刻,笑又落下去。

那场景叫她想起来三郎的手。

三郎的手,叫她想起方才的场景。

又停留了一会,脚边的泥地都快被她的脚挖出一个洞了。

莲心便蹲下,将新买到的帏帽收在肚子和大腿之中夹着,又玩了一会泥巴。

她画出一个郎君,然后愤愤在那张脸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子。

莲心又努力笑了。

可只是片刻,那笑再一次落了回去。

莲心叹口气。

可能她确实是个小孩子吧。

这根本无法改变,对不对?

莲心任自己失落了一会。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不晓得几时几刻了,但看昏沉的天色,想必已经不早。

她猜着茶铺中的人也该着急了,心中虽不愿,也仍是起身,拂拂衣摆和帏帽,打算照原路回去。

河边许多点着灯玩耍的一家人,他们手中的灯盏将河面照得粼粼闪光,仿佛碎金飘荡。

而河边高大樟树旁,灯火幽微处,莲心看见一道身姿若春柳的熟悉身影。

莲心惊讶地站起身

虽然是找上门来了,但三郎过来后并没说什么话,只将莲心手中的东西一样样接过来,他来拿着。

还是莲心先耐不住这种寂静,问:“三哥,你是不是,”她犹豫了下,小声道,“生气了?”

三郎:“蛮生气的。”

莲心有些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想叫他不要生气了,但也知道自己方才叫人很担心,他找了这么久,肯定很着急。

莲心便捏着手指,嘴唇颤了下。

三郎继续说:“也蛮难过的。”

“他那样对你讲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才,你的感觉就像在我身上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轻声说,看着天空,“我想不出来。”

他的眼睛也像天空。

莲心几乎被他的眼睛刺伤,她下意识般地转回了脸,也没能阻挡住口腔里传来的一点酸酸的感觉。

自己待着的时候明明没什么,但被三哥这样讲,被他说他能感同身受到的难过,方才那种快要哽咽的感觉又来了。

莲心剧烈地喘息,她嗓子里像堵着什么硬块一样,憋得她很想哭,很想大叫,或者很想在大街上摔些东西或什么。

三郎看着她。

“这样难过呀”

他仿佛有些无奈地小声叹了下,半蹲了下来,手肘也压在膝盖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莲心赶紧道:“我可没哭!”

方才她好不容易忍住的,很厉害的!不能叫三哥误会了呀!

三郎道好,站直身子,伸出手。

莲心看了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

莲心自己的手指缝里都是泥巴。

她的鞋上、袖子边也都是。

莲心伸出手去,却有些不好意思搭上三郎的手。

三哥的手干净雪白,半隐于袖后,仿佛雪山莲花一样洁白,而她

没有莲心再多想的时间。

三郎顺着莲心的目光,看向了她的手。

就在莲心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收回手时,三郎看她一眼,静静将手掌也覆盖在了泥地上。

大概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他还有些不熟练,在泥地上留了个清晰的掌印。

当他收回手自看时,他自己都无奈了,摇了摇头。

莲心也不禁“噗嗤”笑了。

她这回终于不再迟疑,也握住了三郎的手:“三哥。”

三郎答应一声。

莲心又叫:“三哥三哥三哥!”

三郎再答应。

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小声嘟囔:“三哥,三哥。还好你来接我了。方才我真难过呀,差点都要掉小珍珠了,自打被你接回来后,我还没有这样难过过呢,真过分”絮絮地抱怨起来。

三郎听着,面上很平静,没什么表情,不时“嗯”一声表示在听。

而他的手却在胸口的位置,莫名轻按了下。

就在方才,一点难言的痛楚。就像牛毛细的针在人的心口上轻轻扎了一下,那样的感觉。

没有见血,没有伤口,没有任何。

只有感觉,还有那种残留的痛意。

但是这种微微的痛来得无形,去得无踪。

三郎寻不到任何头绪,也不明白。

他只能任它离去。

第72章 谢太守,发带和金人。

走到接近茶铺的时候,两人本要回去,却看见韩淲因耐不住疑惑而出来寻找的身影。

“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出去了就不见影子了呢”

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带两个朋友出来找。

与他同行的朋友还玩笑道:“怕不是你方才说了什么将人家惹恼了?”

韩淲哈哈笑着去拍他:“小孩子一个,那么容易恼还得了?”丝毫不觉得异常。

莲心的手下意识一紧,袖子中的手揉了又揉,抓住了什么,忍了一会,才没将袖中的东西松开。

“别叫住他”她轻声喃喃。

身边的三郎本也没有要张口叫住韩淲的样子。

他面色安静,转脸看她一下。

莲心的腮帮子鼓了鼓,呼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直到眼看着韩淲一行人因没发现两人行踪而转向另一边寻找去了,她才闷闷道:“三哥,我现在不想回去你叫我自己一个人逛逛,好不好?”

怕他不同意似的,莲心还要捋起来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臂肌肉:“我这几日比原先还有劲,一个人能打四个壮汉,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三郎的手本拉着她的指尖。

闻言,他仿佛笑了一下。

脚步停下,他伸出手来,轻按住了莲心要挽起袖子证明的举动。

莲心眨眨眼,手停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

面前人的肌肤被灯火照亮,显出白玉般的色泽。

和仿若冰雪般的皮肤不一样,他的眼神像融化的水一样。

他看她片刻,朝她伸出手:“好。给我吧。”

“什么?”

“发带。”他说:“我怕你寻个机会,就将那条发带扔掉。”

莲心一愣。不讲话。

三郎仍伸展开手掌,等着莲心的发带。

莲心没办法,低头又想了会儿。

最终,她才从袖子里掏出那条曾用了她许多个夜晚才缝制而成的玄色发带。

那本是她想在明日送给韩淲的。而现在好吧,叫三哥猜中了,她确实有些不想再看见它了。

她将发带慢吞吞捋好,又整齐地卷成小卷。

在这个过程中,三郎一直伸着手,并不着急,也不催她。

远处有人在抡起器具打铁花,光耀耀的,火花照亮了河边的一片空间。

灯火轮转着,两人的眼神,都定在三郎的手掌上。

当光转过十圈时,莲心终于喘了口气,将手心里的发带小卷轻轻放在三郎手心里。

“我要去人少的那一边转转了。”

莲心低着头,轻声说,“你帮我看着韩哥哥。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三郎“嗯”一声,很温和地:“注意安全。”

莲心说好。

她最后才抬头,望了三郎一眼。

随后,她才垂着头,带着女使、侍从朝街上人群疏落的另一边走去了

行走在街上,人流交错,谢太守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袋糖炒栗子。

他还和身后的侍从说呢:“方才买的这林檎(苹果)挺好吃,就是酸了些,有些像红果啊。”

侍从整理着怀里的袋子:“郎主,那是糖葫芦,你看错了!”

方才那摊主就是见郎主眼神不好,将这随处可见的糖葫芦认成了林檎串子,所以童叟无欺专欺太守地多收了一倍的钱!杀千刀的!

谢太守“哟”一声拍了下脑门,他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过了会,左右找不到想找的地方,他便又从袋子里摸出个黄澄澄的东西吃了,又和身后另一个侍从赞道:“这枇杷沙沙的,十分甜啊!”

那侍从有气无力:“郎主,这是糖炒栗”这个更过分!冬日枇杷难得,摊主多收了两倍的钱呢!

谢太守又想起来这事,只好又道:“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方才连连认错两件买过的东西,谢太守也颇觉不好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他身后抱着*钱袋子拿警惕眼神瞪过街上每一个摊主的侍从才略微松了口气。

直到路过一个挂着圆圆幡旗的铺子门前。

谢太守不禁停下了脚。

他有些惊喜地对身后的侍从道:“哟,赌坊!”

这里面再找找,说不定能找见辛帅辛弃疾呢!

身后侍从深呼吸一下,才能勉强平心静气地礼貌微笑道:“郎主,那不是赌坊标志,那是卖胡饼的!”

谢太守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差不多,差不多么。都是圆的。”

侍从实在受不了了,“唉哟”一声,上手推着谢太守,请他老赶紧回家:“快别眯着眼睛四处瞧啦!这地方是您该来的么?您是什么身份,这街上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叫那些言官见了您流连赌坊,不得参您满头包?”

谢太守人清瘦,骨架也轻,被推着走,只得连连抗议:“辛帅不也一样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是胆小,知道什么?看看辛帅写的什么‘老子当年’,那词才叫带劲呢!”

侍从照旧推,一边“哎哟哎哟”地絮叨抱怨:“您也知道那是辛太守啊?他带劲是带劲了,后果还不是要自己兜着?不见辛太守等官家的回复等不到,着急上火到都要找您帮忙,我看他真是走投无路,都病急乱投医了”

他家太守又管不到这摊子事,求情也没用。都能求到他家太守这里,辛太守可不就是已经有些慌乱了么!

谢太守想了想,一时没想出来侍从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想不出来,只好先放下这茬,只制止侍从:“这话不要乱讲。”

辛弃疾情况不太好,递了折子,许久没有回音。

辛弃疾曾帮过他大忙,这回辛弃疾遭了麻烦,他人微言轻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却决不能叫消息从自己这里漏出去,叫别人也晓得了。

到时候辛弃疾的政敌抓住这点纠集蓄力起来,那可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侍从也晓得些轻重,“哎”一声,扶着自家太守向前走去。

这些话不说也罢,今日本就是来看街头街尾传得神乎其神的辛太守么。

可惜谢太守四处寻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找到侍从口中连赢数场新鲜出炉的赌神辛弃疾。

侍从走得都累了,朝谢太守求饶:“郎主,我错了,想必辛太守赢了不少,就觉得没意思走了。咱们再找也只会扑个空呀。”

谢太守手臭得连家里侍从都不愿意跟他一起打牌,闻言不愿意,非要见着辛弃疾,蹭蹭他的鸿运,便不肯走。

主仆双方僵持时,却见前方有个小娘子蹲在博戏摊子前。

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已连赢多场了,真是了不得呀!”

“是啊,是啊。”

“半条街都被她赢过了呢!”

“唉呀,真是厉害”

谢太守的目光转过去,落在那少女的背影看去。

看身子,还是个瘦瘦的小孩子,仿佛营养不良似的。倒是看脸,颊上有些肉,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而那侧脸

谢太守神情突一变。他盯着那小娘子,陷入了沉思

当莲心连赢数场,心下的沮丧还是难以消磨掉时,她也觉得有些无趣了。

赢了又能怎样呢?

她怔怔看了会场内的热闹场景。心里觉得没意思。

还是回去吧。

打定这个主意时,莲心抬起头,要起身,正对上个中年郎君的双眼。

她惊了一跳,就是蹲着呢,都赶紧朝后一蹦,跳出了三尺远:“呀,这是做什么?”

面前的是个中年郎君,他仿佛有些看不清似的,眯着眼,凑近莲心的脸:“你”

莲心警惕后撤,再看眼前还在靠近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明白了,右手拳头击在掌心:果然街上好色之徒不少!

怪不得三哥叫她注意安全!果然没错!

莲心便撸胳膊挽袖子,预备大喝:“色鬼,吃你奶奶一拳”

同时,那中年男人眯着眼睛,开口道:“你看着真眼熟。你父亲是不是虞”

音色重叠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莲心一愣,想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但到底这些日子下来跟着辛弃疾一家上上下下学了不少,她克制了一会,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你在说谁?”

同时,双眼紧紧盯住了这人。

细细打量来,面前的人年纪其实也不算很大,只是穿着灰色衣裳,又瘦得厉害,无端显得人也灰扑扑的,没什么精神,才叫她以为是位上了年纪的人。

他没说什么,他身后的侍从先“唉”一声,有些想提醒,又有些不好意思直说的样子:“怎么这么说话,不说尊称‘太守’了,怎么也要叫长辈吧”语声因被莲心盯着产生的紧张而越来越弱。

莲心又是一愣。

她看向面前相貌平平、衣着平平的中年人。

——他竟然是太守?

信州太守?

一番相认之后,谢太守也才晓得莲心就是辛弃疾的养女,不由得“哎呀”一声,拍掌:“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我的眼睛利了!”看向身后的侍从颇为得意。

他身后的侍从晓得主子是在点自己呢,笑着垂手认了。

但又忍不住揶揄自己主子:“怪道郎主认得出来,人家家里鸿运一个接一个的,可教郎主好羡慕”

赌运烂自己家知道就算了,怎么还将这话给外人说呢!

太守面上颇不好意思,咳了咳,挥手叫侍从退后,自己对莲心笑了笑,道:“你现下在辛太守家中,这可太好了。我也替你爹爹放心了。”

莲心一下子抿起了嘴唇。

方才有多少因为私情难过的感觉倒是都散了,她浑身都警惕起来,绷起了劲,软软的脸颊倒是笑起来,有些惆怅似的:“叔父认识我爹爹?叔父与我说说爹爹的事吧,爹爹常年在外,我都没有他身边的物件,也无从回忆他呢。”

谢太守“哎”了声。

“是啊,我先前也与虞将军共事过。”他负起手,叹了口气,喃喃,“真是个好人啊,和军士同吃同住的。可惜,好人不长命”

莲心:“爹爹可不是到了寿命离去的。”

谢太守叹息:“是啊,你爹爹若没有拒绝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模糊了一瞬间,“的威胁,现下大约还好好活着吧”

赵?

赵,可是国姓啊。

莲心一愣。绷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急切道:“太守,赵什么?”

什么意思?爹爹生前果然是受了威胁才在战场上出了纰漏的吗?

谢太守也愣了一下:“你不晓得?”

他面上像吃到了酸杏子似的,皱了一下。

倒不是后悔,只是若晓得莲心不知道虞公甫被害的一点内情,他不会这么直白在街上就说出来。

现下倒是有些招人眼了。

就连四周的百姓,也因为二人连番的惊叫声转了头来看。

这里绝不是个谈此事的好地方。

就在谢太守摇了摇头,打算叫莲心去一旁茶铺坐着说事情时,他发现莲心的鼻子突然动了一下。

随后,莲心的脊背弓了一下,很明显的一个防御姿势。

谢太守疑惑:“怎么了?”

莲心慢慢扭过脸环视,轻声道:“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异域香料的味道,这会是哪个摊子上售卖商品的味道吗?

还是,是哪个异域的人身上的味道呢?

谢太守晓得轻重,没有立刻讲话。

就在两人警惕地四处环视时,一道闪光似的身影掠过了莲心的眼前。

莲心看清那人袖子上的金色刺绣,不合时宜的亮光。

视野突然旋转了一下,又转回来。

谢太守踉跄一下,惊讶地看向将他扯倒的莲心。

随后,顺着莲心的目光,他又看向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

他低声去问莲心:“方才被你推开的人,是想撞我,是吗?”

或者,他撞上之后,又是要做什么呢?

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

莲心盯着那道见突击未成功就立刻撤退走的身影,只来得及朝谢太守点了点头儿,将他一把推给身边的侍从,便追了上去,跟上了白日见到的那位武宁县丞身边的侍卫。

见到她和信州太守讲上话就过来试图阻止。

毫无疑问,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偏偏那人左闪右避,一路逃窜。

这样下去不行。

莲心追在后头,眼看着越追越落后。

前面的人不怕撞到百姓、撞翻摊子,她却有所顾忌,这样下去,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这时,一旁“叮”一声,传来击打的声音。

莲心侧目过去,看见打铁花的摊子。

她若有所思

鱼龙灯照亮了河畔的身影。

灯火映照下,众人都到要回去的时候,三郎等在车边,问侍从:“你说莲心追着韩哥哥的方向跑走了?”

侍从颔首。

三郎没有说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侍从,只静静注视着明亮如昼的江面。

半晌,他轻轻“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们去吧。”他实在无可奈何,敛好袖子,轻声道。

路旁桂花开到末尾,不用人碰,风一吹就纷纷落了下来,堆积在他肩上。

他伸手,将它们拂掉,徐行离去。

第73章 打铁花,光和烫伤。

昏暗的小巷子中,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剧烈喘气的莲心警惕回头,看见是韩淲的面庞,才想了一下,放松下来,笑笑朝他打招呼:“涧泉哥哥。”

韩淲打天色没暗下来就开始转,在外头一直转到了天黑,找莲心找得焦灼。

此时终于找到了人,终于大松了口气,拍了下莲心的脑袋:“你这小孩,找得涧泉哥哥吓死了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该回家了。”

方才在韩淲没来之前,在离开谢太守后,那一段谁都没发觉的惊心动魄的追击战,莲心又何尝不害怕呢。

但不论怎么说,虽方才叫人逃走了,莲心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莲心按下这段思绪不想,只握紧了袖中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什。

追了太久,现下,她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便朝韩淲扬起脸笑:“涧泉哥哥,我歇歇。你也别急么。”

算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她见到韩淲,反倒是不觉得难受了,满心只有从她指缝间溜走的那个金人。

不知道方才被她伤到后,他逃去了哪里呢?

他身上带着的已经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恩怨了,他甚至胆大到出手伤一州太守,再下去,是不是就要对辛弃疾下手

莲心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深呼口气,问韩淲:“涧泉哥哥,我三哥呢?”

当务之急,得是赶紧请来辛弃疾帮忙。

而虽然辛弃疾没开口说过,莲心却早发现了,只要出门,三哥在哪里,爹爹就很少离开他几米之外。

这里光线昏暗,韩淲只找到了人,没发觉出来人的不对之处,还好笑着,要拽她起来:“你就知道找你三哥包庇你。不过也是呀,在我爹爹那里,大家犯了事也爱去怂恿三郎给说情,把他烦的真奇怪,难道他看起来是很好讲话的人么”

说着话,侍从已提着灯笼跟上来,昏暗的巷角一下子光明起来。韩淲还要说下去的话猛然顿住。

他按住莲心,皱眉看她身上衣裳挂的小洞,浑身凌乱的样子。

作为一个兄长,很难不想到这是有什么意外,他不禁沉下声来,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握紧袖中的一块硬牌似的东西,仰起头,又重复一遍:“涧泉哥哥,我想找三哥。”

“不和我说,是吧?”韩淲自己想的已经有些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有些不太好的猜想,顺着这个想法,也不敢再乱调侃。

他呼了口气,“那待会叫你哥来问你,这可不是小事。”

韩淲一行人护着莲心回到了车驾旁边,还帮她叫了声“三郎”:“你妹妹找你。”

车中的帘子微动了下。

半晌,三郎的脸出现在车帘之后,他垂着脸下了车,一抬眼,视线停在莲心身上。

莲心提着心,虽然不晓得他能不能看懂自己的示意,但还是拼命使眼色。

趁着明亮的火光,莲心晓得他看见了她满是小洞的衣裳,散乱的头发,还有颊侧的一抹红肿。

只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莲心很怕他说出什么,精神紧绷着,她就要伸手去够他的手。

这是她方才的负伤,但因为涉及到了金人,现下不好在街上嚷出来,该回去先私下细细查了才好。

但见到她的伤情,谁的第一反应都难免是惊讶关心。

莲心提着心,马上要握到三郎的手臂,提示他,此时不要声张。

然而,下一个瞬间,三郎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道:“回来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空气里传来一道气声,眼睛中灯笼的光暗下去。

是三郎直接吹灭了车中的灯。

这一片黑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车里的翁卷问他怎么了,一片漆黑里,三郎自然答道:“无妨车里挤得很,我叫莲心去别处坐”

他看她一眼。

莲心赶紧点头,小声:“找爹爹。”

三郎轻点了点下巴,叫人去问辛弃疾的行踪。

韩淲也有些琢磨过味来了,看来这事完全不是他以为的什么流氓地痞欺负小娘子,而是更重的事在里头。

他低声:“我们去后头那辆车上说,待会直接叫辛叔父上来。”

三郎点头,没说话,带着几人一同朝后头走去。

韩淲第一个上车,三郎是第二个上的。

待三郎上去后,车中的灯盏被吹灭,莲心才上了车。

直到坐下来,莲心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才有空整理方才的思绪。

方才突然被偷袭,她和谢太守都反应得快,谢太守无事,她也立刻追了上去。因为那人逃得快,她想得实在没办法,怎么都追不上。

最后索性绕到了打铁花的摊子旁边,拿了人家的东西,先低低打了个铁花——打得低,铁水与空气接触时间短,落在人身上都仿佛要烫伤似的。

也是幸亏她这招出其不意,反倒将那金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因火花而吓到错了脚步,之后因这停顿而被莲心追赶上,被烫着伤了脖颈处的一片皮肤。

因为痛和慌乱,挣扎时,他身上的一块铭牌掉了下来,被莲心拣了走。

想到方才接触时那种高温,莲心还是颤了一下。

打铁花,首先需要将高温融化所得的液态铁盛在容器中,通过击打容器使铁水分散成小液滴,飞起与空气接触。小液滴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而产生大量一氧化碳,最终产生漫天金色烟花一样的效果。

而能达到铁的熔点,就算不知道确切数字,她也知道那一定是相当高的温度。

打第一下的时候,她的手还不利索,那么小的一片,烫在臂弯里,简直像是遭受过烙铁酷刑似的。

——或者说,就是遭受了烙铁酷刑。

莲心难以忍受地动了下胳膊。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其实是很明显的。

莲心闭了下眼睛,停下动作。

外面很嘈杂。车里安静。

呼吸声中,三郎看了她一眼,眼睫又垂下去看了下她的手。

他将手肘压在膝盖上,那道轻轻的声音便离莲心近了些:“伤在哪里?”

莲心安静许久,道:“臂弯。”

三郎将手细细用酒擦干净了,试探着,轻轻按了两指在她伤口处。

极冰的温度。伤口处几乎要叫人昏厥的痛意终于缓了下来。

莲心忍不住叹息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她脱力般的,终于靠在了车壁上。

三郎没说什么,手指一直按在莲心臂弯里,任她东倒西歪的快要睡着。

几人又等了会,侍从过来禀报,说辛太守和信州太守遇上,正在叙旧,暂时不回了,叫几人自己回家。

这样也行。谢太守来说,和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莲心闻声睁开眼睛,心下思忖一番,倒也放了心。

而她还没讲话,对面,三郎已开口问:“要带你去找父亲吗?”

事情有了解决,莲心心下放松了不少,也有心思玩笑了:“爹爹做正事呢,三哥带我过去,不怕爹爹发火啊?”

三郎看她好得差不多了,最后按了下她红肿的地方冰了下,便松开莲心的手臂,人也退开了:“父亲不爱发火。”

韩淲觉得好笑:“是不爱对你发火吧?从没见过辛叔父对你生气的。”

辛叔父将三郎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生怕体弱的三儿子有个好歹,说话都不敢大声。

三郎道:“生气不代表要发火。父亲该生气的也生气,只是少有乱发火的时候。”

他不欲在这事上多解释,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多说了。

莲心也不多纠结于这件事,辛弃疾在她面前也耳提面命生气过,但她从不害怕辛弃疾。

真说起来,可能是因为辛弃疾每次生气前都会与她明说缘故吧。

她不再多说,只与三郎道:“不必了,今日的事,和谢太守也有些关系。他说了也一样。”

“这样啊。”

三郎点了下头,也没再问是什么。

只安安稳稳坐在车上,叫人启程后,便靠在壁上,面露微微的倦色,眼看着要闭上双眼了。

莲心犹豫一下,想着还是好好措辞一下和三哥讲一下比较好:“方才我是”

三郎仍微闭着双眼,轻轻制止了:“不方便就不讲了。回去和父亲从速禀报。”

莲心不禁松了口气,笑了。

街上四处有耳朵,车壁又不隔音,讲话确实不安全。若能不说,最好是不说,这也是她心里想的。

她小声:“谢谢三哥。”

三郎像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分出神:“没关系。”

韩淲识趣,见兄妹二人达成共识,便也不出言问,只笑着学莲心的语气:“谢谢三哥”

莲心虽然方才难过,但脑袋里素来只能盛得住一件事。

方才擒着了奸细,拿到了他的身份铭牌,现下满心都在想着那奸细的事,关于韩淲反倒是想的少了。

听见韩淲又逗弄人,她“嘿”一声,伸脚过去,恨恨踩住,一碾——

不管背景中痛呼声、得意大笑声、车马辘轳声夹杂在一起有多乱,三郎都没再讲话。

他坐在车上,又睁开了双眼,像在出神。

这条街仍没走出去,车外打铁花的汉子仍在不知疲倦似的抡着胳膊。

三郎伸出手掌,看见光斑落在他掌心。

他舒了口气,收回手

见到辛弃疾已是第二日清晨的事了。

“我晓得了,这事之后我会查的。”

接过范如玉递来的冰帕子,辛弃疾将帕子往脸上使劲抹了两下,在帕子里长长呼了口气,对起了个大早来找他说昨日之事的莲心道,“此事水深,你一个小孩子,之后不要再涉险了。”

范如玉早起,也有些困倦,见辛弃疾呲牙咧嘴的这样,自己倒反醒过来了,不禁朝莲心笑道:“看你爹爹,现下可才算清醒了。”

辛弃疾的脸还闷在冰帕子里,瓮声瓮气:“你这什么‘去皱’法子真是邪了门了。这么些年,老子脸上的褶子也没见被冻平,倒是每每被冻僵得快说不了话。你可真是我亲娘子”

范如玉:“你自己脸上有褶子,还不兴人说了?快保养保养吧,要么出了门人家以为你是我爹呢。”

辛弃疾乐了,“哟”一声,脸从帕子里抬起来:“这么着说,我管南伯就得叫‘儿子’了?或者你叫声‘爹爹’来我听听?”

这两位一斗起嘴来停不下来就算了,怎么还说起这种话了呢!

莲心等得脚酸,叉着腰“哎哎”两声:“二位,你们干嘛呢?这还有小孩子呢!”她指着自己,“你们没忘吧?”

范如玉道:“那不怪我。你看你爹老不要脸的。”

辛弃疾也不甘示弱:“也不怪我。你阿娘先提的话头。”

莲心:“——停!”

她一手支开一个,挡在中间,像天平中间的小柱似的,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是说今日带我去带湖新建的家开眼界,顺便在那边僻静地方说说昨日之事的内情么?”

照这两人的速度耗下去,那得耗到什么时候?

两人这才老实,哄了莲心去拿里屋的信件,待会给她讲内情时要用。

待莲心离开,两人互相看看,都抹把汗,舒了口气。

一边更衣,范如玉一边纳闷道:“怎么感觉在三郎和莲心面前,咱们两个都越来越没威严了呢”

对这个问题,辛弃疾早有想法,此时和范如玉分享:“等三郎娶了媳妇,莲心嫁了夫君,咱们和外人撒气去。”

范如玉鄙视地看了眼辛弃疾:“不要脸。”便带头要往莲心所在的里屋走。

辛弃疾愤愤“嘿”了声。

他追上去,拉住范如玉:“别走,你听我说完啊。这些天我也想了,韩淲那小子脾气也是不错,又是三郎的师兄,日后嫁过去,孩子有她三哥照拂,日子不会差。”

范如玉犹豫一下,她其实也不讨厌韩淲。

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仲止太大了些,孩子还小”

辛弃疾:“哪里小了?她生辰早,翻过年她就十四了,再到明年这时候就该十五啦。再说了,孩子喜欢么。”

范如玉还是犹豫。

最后,她只道:“我看还是先从三郎那里打听打听韩淲为人如何。再说吧。”

第74章 带湖,化学系和“放长线钓大鱼”。

韩元吉家与带湖距离不远,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清晨的气息凛冽,太阳尚未出来,江南西道的冬日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刚割过的草的香味,湿润的气息带着冰渣一样侵入肺部,叫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辛弃疾将缰绳下半段握在手里,慢慢和莲心讲话:“昨日与用光说话说到子时,从他那里知道不少你父亲的事。”用光是谢太守的字。

“之前你拿回了你父亲的信件,因为发现其中用了密语便将信件给我了,叫我找人帮忙,还记得这件事么?我找了可靠的人,一直没能解出来。昨日从用光那里,我又得了几封信,放到一处,方才终于解出来了——你父亲死之前,确实是受到了一个人的威胁。”

辛弃疾说,“那人威胁他,若你父亲不将武器换为他提供的一批,他就要叫军中的自己人打开城门,直接叫你父亲手下的士兵后方失守。”

莲心停住脚步。

她抬头看向辛弃疾,说不出话来,只有双眼大张着,微微颤抖,等着辛弃疾继续说完。

说到这里,辛弃疾的拳头也握紧了。

对于一个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任谁听到这样的威胁都得恨得双目赤红,恨不能生啖威胁者的肉。

士兵与将军同吃同住,情分非比寻常,却被人当作筹码来这样威胁!

穿着银红小袄的范如玉走过去,轻握了握辛弃疾的手。

半晌,辛弃疾才回握了下范如玉的手,朝莲心继续道:“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昨日谢太守为什么那么小心,在街上都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从信件上,可供猜测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是宗室子弟。”

辛弃疾看向远方,话锋一转,淡淡讲起了另一个人:“太宗八世孙,赵汝愚,二十六岁就擢为进士第一,是个难得才华横溢的宗室子弟。在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宗室状元,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刚高中没有多久,他就知信州,就是这片地界的太守了。”辛弃疾叹口气,踩踩地上的泥土,“之后循着这路子,他又去了台州两年,随即立刻调回临安府。现下,他和我一般大,已回了临安府,升作吏部侍郎了。”

好个典型的升官路线!

莲心在心里也不禁暗叹。

吏部是六部之首,侍郎又是仅次于尚书的位置。相当于这位宗室子弟不过四十岁,就已经是国家组织部副部长了。

再往上升,根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爹爹现下突然提起这个人,莫非

莲心低声问:“爹爹觉得,给我父亲写信威胁的人是他?这是真的吗?”

辛弃疾:“从信上来看是这样,但究竟真假,我也不知道。”

没有说的话是,他虽不认识赵汝愚,却也听说过此人的主张和行事风格。

听起来,他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罢了,总归现下不能轻易行动,我已派人去跟武宁县丞了,若能跟着他找到他真正的主子,那就是最好了。”

辛弃疾按了按莲心的脑瓜顶,盯着她,“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莲心明白辛弃疾的意思。

就是不能打草惊蛇嘛。

罢了。

父亲含冤死去那样久,她经过最初的极致愤怒,也吃过了许多强硬反驳的亏,现下已经成长了许多。

报仇,需要隐忍、冷静,二者缺一不可。

就算她现在再想直接将那怀疑的人拖出来暴打一顿,但就算成功了,之后呢?

被打的人转手将她往大牢里一送,照旧做他的大官?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此事急不得,来之前莲心也是想过这个可能,便朝辛弃疾点点头道:“我省得的。也不在这几日了等过了这个冬至,武宁县丞回来之后再抓他的行踪。”

冬至时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很难立刻辨清谁是和他真正有联系交易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等到过了冬至再议不迟。

而今日

莲心看着布满云层的天空。

今日正是冬至呀。

也正是这特殊的日子,辛弃疾才得了空闲,带几人来到他所建的庄园游览一番。

三人走在细细石径上,身侧竹林外传来淅沥水声,一条玉带似的小溪弯曲穿过小径。

面前被溪水挡住时,辛弃疾左手臂带着范如玉,右手臂带着莲心,肌肉隆起,一使劲,将扒在他手臂上的两个人带离了地面,飞一般越过他两只脚之间的小溪。

落在对岸时,莲心和范如玉笑成了一团,都觉得很好玩。

带湖风景秀异,古木深深。

辛弃疾家底甚厚,购置了这片庄园。从进来时,莲心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踏足了辛弃疾购置的新居。

天气阴阴的,却只是清凉,不显寒冷。

从门口一路走进来,先是走过一条竹影重重的小径,随后再走几十步,隔着浓密竹林,便可听见水流哗哗声。

人走在石径上,都感觉地上有些打滑,皮肤也一下子滋润了许多,可见空气之湿润。

再走十步,竹林渐疏,便可见东边一道壮观的瀑布,垂下的水帘仿佛一面流动的琉璃屏风,哗哗击打在茫茫湖面上。

几人眼前一阔,都不自禁呼了口气。

这简直像是走进了绝俗的世外仙境一样。

辛弃疾叫两人随他上到瀑布后的一栋小楼去:“来。这边登高望得远。”

瀑布再东边是一座山冈,几人顺着山脚慢慢向上爬了一会,没多久就到了建在山上不太高位置的雪楼。

范如玉被辛弃疾牵着上楼,莲心不用人扶,坠在后头,噔噔噔几步上去。

登到雪楼的最高层时,远眺而去,整座庄园,几乎尽收眼底。

由楼下水雾冲天的瀑布,再向西望去,可见来时的竹林小径。

方才上山时渐下起了小雨,竹海在雨中微微摇摆抖擞,再往西又是一座小山,隔开了居住的地方和最西边的田园。

而北面的远处则仍望不到边,数十排华美的屋舍渐渐隐在云雾之中,仿佛一片世外仙境一样。

仙鹤在湖边走来走去,悠悠闲闲。

范如玉搂紧了莲心,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眉眼弯弯伸手去摸仙鹤的样子,捏捏她脸颊:“这么喜欢呀?”

莲心“嗯!”一声,“喜欢!”

范如玉便笑道:“那以后咱们住在这里,好不好呀?”

——什么?

莲心愣了。

她左右打量打量。

带湖确实风景优美,仿佛仙境。可这也不是现下就住进来的理由呀。

莲心思绪有点乱,一时都磕巴起来了:“可是爹爹还得去官邸,是、是太守太守怎么在这里住啊”

辛、范夫妇不由得都笑了。

“你还不知道吧?”

辛弃疾背起了手,平静道:“我猜,官家约莫是想罢免我的职务了。”

一句话,就将莲心直震成了傻子。

她愣住:“啊?”

“自打我南归之后,行事便多有放纵之时,屡屡受人弹劾,官家虽有心回护,却到底忧心之事众多,无暇顾及。”

这一番话讲完,莲心的双眼不禁紧盯在辛弃疾面上。她晓得,前面这一番话都不是重点,后面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真要说行事放纵,昨日竟敢指使手下当街冲撞信州太守的武宁县丞不是更放纵?也没见他如何。

而临安府沉迷歌舞的高官就更不用提了,听说太上皇后母家一个姓韩的侄儿都能作出公然侮辱朝廷命官的事,甚至还任自己一个绰号叫作“满头花”的爱妾收受贿赂,不可不说一句肆意妄为。

两相对比之下,辛弃疾就算行事再粗暴,至少也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怎么就至于要罢官了?

“此外么,前个月剿了米商的事,到底还是急躁了些,没占住理。官家就算想保我,也不能真的作出要保我的意思。不然人人循了这个例子,一上任就都去打着为民赈灾的旗号将米商剿了,然后再一番运作收进自己腰包,那又该怎么办?”

辛弃疾背着手,看向远处的竹林,漠然道,“我不这么做,不代表那群蛀虫不这么做。拿民脂民膏贴补自己,他们做得熟练着呢哼!”

一生气就说远了,他又拽回来:“总之,对于官家来说,此事没理由轻轻放下。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个事,这个亏我是必要吃了,不如趁早自己提出来的好。升迁都在官家一念之间,若能体察好上意,这个亏吃了,也未必不行”便陷入了沉思。

见辛弃疾并非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要退隐,只是在权衡,莲心才大松了口气。

方才可把她吓了一跳。

不过想想也是。

辛弃疾若这么轻松就有了退意,他也不可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坐到眼下这独一份的高位。

不是真的要退就好。

莲心也跟着陷入了思考。

爹爹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

不就是官家觉得辛弃疾之前的行为虽有效但太张狂,不利于封建统治吗?故而他不能明面上赞赏,怕其它臣下一窝蜂地学。

那么想要破局,唯一的方法或许就得是在“成功赈灾”这件事之外,再立一大功,这才有可能求得官家谅解。

大功之首,必是战功无疑。

但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又哪里有战功来给他们立?

莲心抓耳挠腮。

范如玉见这父女二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好笑,也不打扰他们,兀自为莲心整理起衣裳和胳膊上的烫伤纱布来。

“昨日穿着那一件全是破洞的衣裳回来,真给我吓了个半死。你这丫头也是的,鬼点子倒是多,怎么想出拿打铁花吓唬那人的?”

想起来昨日的情景,范如玉还是没忍住笑,片刻觉得不好,又努力收回来,摸了下莲心脸颊上红肿的烫伤,心疼嗔道,“下回可不许轻易碰那个了,火花一炸,就伤一片。别人伤了我是不在意的,但你伤了可怎么好?这次伤了脸,难道下回伤脑袋?”

莲心笑道:“伤了脑袋,我直接就完了。也是不用受现下伤口的难受啦”

这话自然引来范如玉连连呸声,又气得直骂莲心不避口谶。

莲心被范如玉拎着一齐呸呸呸。

就在莲心被按着后背时,她一面笑,另一面,脑中却在电光火石间,突然划过一个想法。

打铁花一炸,就炸伤一片?

那么,如果是火药呢?

现下是南宋,四大发明中的火药应该已经被研制出来了。但威力尚且有限。

如果有人对它进行改良,会怎么样呢?

而这个人

莲心陷入沉吟。

区区不才,之前(如果没死的话本该)正是材料专业和化学专业的双学位持有者呀。

辛弃疾方才半晌没说话,此时见莲心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回过身,朝她笑道:“莲心,若你在爹爹的位置,你会如何做呢?”

莲心抬起头,看见辛弃疾温和鼓励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爹爹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期盼呀。

为什么他会对她一个女儿有这样的期盼眼神呢?

第75章 冰雪心和“折残犹有高枝”。

辛弃疾循循善诱:“你想一想,只当与爹爹闲话。”

莲心看着他,想了想。

她其实还没有太具体的想法,并没打算说出来。

但是,爹爹好像是要考验她?还是在观察她的品行?

她不晓得为什么辛弃疾眼中会出现那种含笑的期待和鼓励并有的神情。

但她知道,她不愿意在辛弃疾眼中看到失望的神情。就像她刚来到这个朝代时,对虞公甫那样。

辛弃疾方才进门后就牵着骑来的马慢悠悠地走,见莲心不立刻讲话,难免有些失望,但也只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他不急着再提方才的问题,倒是见莲心打量了马一眼又一眼的样子,便笑道:“想骑吗?”

莲心学过一点骑马,却不敢真的去骑辛弃疾这匹高头大马,便摇了摇头。

辛弃疾没撂下这话头,又问:“害怕不会骑?怕摔下来?”

莲心只好点头:“一点点吧。”

辛弃疾笑了。

他两步就走过来,手伸出来,从背后卡住莲心的腋窝,将她直接举了起来!

莲心吓了一跳,范如玉在旁边倒是不惊讶,揣着手炉,笑道:“老辛,仔细些,别摔着了莲心。她到底是个小孩子。”

辛弃疾不以为然,“有我在,还能叫我闺女摔了?”说着将莲心一甩,直接按在了马背上。

他在马旁边跟着,一直扶着莲心的背,不叫她跌下来。

莲心一开始还有些小心害怕,但几次歪倒后都被辛弃疾牢牢护住后,便也不再害怕了。

辛弃疾自然能发觉:“你比你阿娘学得还快。之前我还没娶你阿娘时,只和你舅舅有些来往,你舅舅托我教你阿娘骑马,结果她光上马就学了五六次还要摔,我每次都得小心扶着,唉,真是费神”

他面露感慨,拍拍莲心的后背,“还好你要好一些。”

莲心噎了一下。

她看向旁边头扭向另一侧,但也没压下嘴角神秘微笑的范如玉。

爹爹为什么总是会在别人感慨他的细心时,不经意露出他钢铁直男的一面呢!

虽然这么想,莲心却不自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范如玉也笑道:“老辛,你就是个呆子。小莲心都发现的事,你也发现不了。”

辛弃疾一愣,旋即也明白过来了。

他咳一声。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在孩子面前丢大脸了!

他面子上有些抹不开,见莲心自己已顺顺当当下了马,站在地上捂着肚子笑,他也有些气笑了,拍了下莲心的后脑勺,就松了手,背着手朝前头走去。

莲心折了支梅花,用来将辛弃疾的马系在篱笆边上,急急跟上去。

篱笆被她那么大力气一系,下面的竹条都倒了一片。

辛弃疾闻声回头,脸色倏然一变,心疼得直跳脚,嚷嚷:“小心些!”

范如玉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你爹爹的下‘笆’!”

莲心和身后侍从都:“噗”

辛弃疾乍着手,回过头,“啧”一声。

被范如玉这么一打岔,他方才积攒起来的怒气也尴尬地消下去了一半。

莲心拽拽辛弃疾的袖子,方才的紧张也没了,只笑:“爹爹还听不听我对爹爹这事的想法呢?”

辛弃疾无奈地舒了口气,用力揉揉她的脑袋。

“爹什么时候不听过?”他揉过了,又将手按在莲心的肩膀上,温和道,“你说。”

“我想火药。”

莲心看着辛弃疾,心怦怦跳,慢慢道,“爹爹曾说过‘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而中国之忧方大’①。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是金人,还有其它虎视眈眈的外族。而面对着这么多敌人,除了练兵,还要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若能利用好火药,说不定能在此事上大有进展。”

除了武将,只怕没有哪个文臣能比辛弃疾更了解现有的武器了。

“利用火药——竹火枪?”

他一口道破,略摇了摇头,“倒是新,可惜威力有限,并不如刀剑。”

莲心:“现有的是威力有限。但若我们想个法子,叫竹火枪能击出更远,准头更好,轰炸杀伤更强呢?”

北宋时对火药的开发还不够彻底,想要改进,从哪个方向来说都是大有余地的。

枪管的射程,火枪的弹道,**,甚至其它应用方向,都可以用于战场。

说实话,其实这不太涉及到莲心前世的专业,毕竟没有哪个大学一上来就教人配炸药和组装枪支。

莲心也并没背过什么一献出就能拳打金国脚踢蒙古的神奇炸药方子。

但她穿来之后作为倚仗的,本也不是照搬的现代知识,而是她学了现代知识后的大脑,和现代的心。

有了现代成功经验作为道路指引,按现代的实验方法研制下去,她不信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不知何时,三人的脚步都已停了。

远远的,能看见悬崖边了。

风愈发大,空气愈发冷,但辛弃疾仿佛感受不到似的。

因为莲心的回答,他虎目转为明亮,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做这些,你不怕会有危险吗?”

虽然他在笑,但想了想,还是又蹲下来,看着莲心,温和道,“你应该知道,火药中配方稍有差错,效果可能就会不一样。一旦有个万一,你就会处于险地。”

“就像我如果站在悬崖上,只要我自己不摇摆,保护好自己,那么我也不会摔下去呀。”

莲心回视辛弃疾,眨眨眼,“爹爹,我晓得我在做什么。”

做这个,不光是为了辛弃疾,更是为了她自己。

敌人强大,目标高远,那又如何?她只需看准一个目标。

封建时代,皇权高于一切。尽量快地在官家面前露脸,取得信任,之后,她就有了转圜的空间。

辛弃疾看起来在微笑,眼睛又在叹息。

“如果我们真能有好的火药用在战场”辛弃疾慢慢道。

他不再继续说,想得仿佛出了神。

风将三人的衣摆都吹得直飘飞。

辛弃疾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女儿,往山上攀爬而去。

快到了山巅时,他一手抱起一个,大笑出声,带着两人朝上大步而去。

他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仿佛要飞驰起来一样。

日头升起来,已近中午,山巅的风仍然湿润得叫人有些发抖。

而辛弃疾的体温消解了这一点冰冷。

辛弃疾的头发在大风中被吹得紧紧贴在头皮上。

迎着风,他的大笑声、喝声却仿佛无风一样清晰。

“莲心,如果你说的事真的能成,那这将是爹爹收到最好的冬至节礼!”

他带着两个人转起来,眼中放出明亮的光彩

直到辛弃疾兴奋过了,三人笑着兴奋构想了一阵,才又朝悬崖边走了几步赏景。

太阳打湖畔升起来,仿佛能放出无限的热量。

方才没注意过的一列侍从在悬崖边不知正做着什么。

范如玉看见,有些奇怪:“哎,你们在做什么呢?”

侍从方才没敢过来打扰,听范如玉叫了,赶紧过来笑着叉手:“是梅树到了养护的时候,我们几个来除除虫,理理根——这梅树长的地方怪,底下的根系又太强,若将立足的石头绞碎了,它自己最先掉下去。从前倒有人说这树‘力能拔山’,倒也不是夸张呢。”

三人随声看向他指着的地方。

那山崖边有株梅树,不知是怎么栽种的,或者是它本身就在那处地方,位置叫人看着都心惊胆颤——它就位于悬崖的边缘,树的重心只要再稍稍向悬崖一侧偏移一些,莲心敢确定,它一定会迅速倾倒,翻转后受重力连根拔起,最终坠落。

一旁侍从笑道:“那是在建这里前就有的。它是棵老树了,别看那位置仿佛危险,实际上底下的根子盘根错节,将那石头抓得牢牢的。我们也只是养护一番,郎主和娘子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