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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柳,仙气和“不能‘长相思’”。

三哥的皮肤是温热的,气息有微微的淡香。

莲心思绪还是乱的,人却已不自禁开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拿鼻子去嗅他衣裳间的味道。

三郎并未察觉,以为她更难受,摸摸她后背:“很痛?很痛就请医师来。”便要起身。

莲心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拉住三郎。

“不痛啦。就是有一丢丢的,”莲心拿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点点距离,“不开心。”

“不过确实也有一点痛吧”抬头对上三郎的视线,莲心又怂了,视线移到一边,悄悄道,“撞到腿了嘛。痛也不能一下子像仙术一样消失。”

恰巧碰上韩淲在一旁的眼神,莲心又像触电似的,飞一样挪开。

三郎若有所思,看了眼韩淲。

“那怎么办才好?”再看向莲心时,三郎是往自己肩上垂脸看的,因为离得很近,所以眼睫垂得近乎合拢,明明是个仿佛困倦的样子,却只令人觉美丽庄严。

他轻声:“哥哥们每人给你吹一口仙气,帮帮你康复,好不好?”

莲心转着眼珠,想了片刻,答应下来。

三郎便果真垂着眼,轻轻朝莲心膝盖上吹了一口气。

那双妙目垂下来时,睫毛长长的,翘翘的,简直像现代的洋娃娃一样。

莲心没穿来之前身体不好,一半时间在病床上度过,只有一个被她起名为“小柳”的洋娃娃,陪她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她熟悉小柳的每一寸,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三哥的眼睛,长得就像小柳一样美丽,睫毛纤长,眼角微翘。

三郎不知莲心所想,吹完了便撤开,朝其他人笑笑。

韩淲便笑嘻嘻的也要过来吹,被姜夔挡开了:“你算了吧,仲止,可别再将小莲心惹哭了。”

说完了,姜夔自己过来给莲心吹了口气。

——那口气极长,三郎在一旁愣了一会儿后,开始给姜夔打拍子。

足足打了五十多个一拍(四分音符为一拍!),姜夔才停止吹气。

停止后,他还仰脸朝莲心得意地使个眼色:“姜哥哥多年吹箫,是不是气息绵长?”

如果放到现代,姜哥哥就是实打实的肺活量测试之神呀!

莲心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姜哥哥好厉害!”

大娘、二娘和四郎也纷纷过来给莲心吹吹。

最后才到了韩淲。

姜夔还和他确认:“别胡闹了啊。”

韩淲严肃地点点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一定好好吹”

随后,他卯足了劲儿,用力朝莲心一吹——

“呼!”

小案上本摞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都被吹得四处歪斜起来,莲心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

她刚被吹完,甚至还有些懵头懵脑的没反应过来:“啊?”

韩淲才补上没说完的最后半句话:“一定好好像你姜哥哥一样吹!”

他的肺活量也不遑多让哟。

意识到又被韩淲耍了一遭的莲心这才跳起来:“你!涧泉哥哥!”又“啊啊啊”地追打韩淲去了。

辛大娘都无奈了,放下绣品,忍不住对二娘道:“韩哥哥干嘛总是逗她”

青春期的男生!人嫌狗憎!

大娘摇摇头,又自顾自缝起了绣品。

门里一阵打闹时,门外一阵脚步,随之是女使们行礼问安声。

韩元吉和辛弃疾的身形从窗纸后面透出来。

闻声,厅内的孩子们架也不打了,绣品也不缝了。

大些的往前迎,小些的在后头抓紧时间藏起众人都做了一半的节礼——大家可没忘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们都是来悄悄瞒着长辈,给长辈们做节礼的。

像三郎、韩淲等人都是在作书画,大娘、莲心等人都是在做手工,这些一旦被看到,就再也没有惊喜了,他们不就又得重做?那工作量也太大了。

好在两个大人已被大些的孩子挡住视线,并没注意到后头的动静,才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两个大人确实没注意到后头人的动静。

辛弃疾进门之后直奔自家孩子,开始亲亲(被三郎拒绝)、抱抱(被四郎拒绝)、举高高(也被莲心拒绝)。

而韩元吉则先笑着和厅里的孩子们都寒暄了几句,问过“玩得好吗”“睡得好吗”这几句话后,终于鬼鬼祟祟靠近了莲心。

莲心刚挣脱辛弃疾的魔爪,一抬头,又看见一张脸,吓了一跳。

“韩伯父。”她侧移一步,抓住三郎的袖子,抬头看他,“你这是”

三郎提醒地:“老师。”

韩元吉接收到心爱学生的眼神,支吾一声:“我就是来问问这小丫头适不适应嘛。”

就是除此之外,还想再问问关于她是怎么和姜夔套到近乎的细节。

姜夔对他这文坛前辈可都是平淡礼貌得很哪,凭什么和辛弃疾一家关系那么好?

他不服!

韩元吉便又笑呵呵拍莲心脑瓜,引诱道:“和伯父说说?”

这时候,韩淲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哎哟”一声拍了拍脑门。

他也不躲莲心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站在莲心两人身前,和韩元吉对视,清清嗓子:“爹爹。”

——爹,你干嘛呢?

朝一个小孩套话,真有你的啊!

韩淲用正直又谴责的眼神看着韩元吉。

韩元吉被看得老脸一红,转开视线:“我就是来和辛太守家的小丫头说说话而已,你喊什么喊?”

他数落:“一点都不信任爹!”

韩淲抱着胳膊,好笑:“爹,我对你的认识,都是从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积累而形成的。”

换句话说,爹你对你平日里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再说了,有问题你直接问姜尧章不就得了?”

说着韩淲就远远喊一声姜夔,“尧章,你过来一下!”

姜夔便走过来,疑惑:“这是在?”

韩元吉气得直噎:就是因为不愿意拉下作为文坛前辈的面子询问姜夔,他才来问莲心的,现在姜夔来了,他还能问什么!

计划流产,他瞪着眼睛,手偷偷在背后揍韩淲屁股一下:“臭小子,就显着你会说话?”

但也不知是因为韩元吉方才在屋里吃的六个肘子稍显多了些,还是因为昨晚夜宵的两碗汤团太黏不好消化,又或者是因为饭后运动会产生气体,韩元吉气势汹汹赶着不肯闭嘴还捂着屁股直叫“哎哟”的不孝子追打了半晌,突然控制不住地“呃”了一声。

随后,又是“呃”一声。

韩元吉赶紧捂住嘴巴。

半晌。

一声惊天动地的:“呃!!!”

——韩元吉打起了停不下来的嗝。

会客厅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都变为茫然,再到扭曲。

此时说话固然不好,但不说话似乎更不好。

最后还是韩淲打破了寂静。

韩淲悠悠的,捏着调子唱:“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①”

尾音甚至还带点荡漾,朝莲心挤挤眼睛。

什么?平地一声雷?

你别说,还怪贴切的呢。

莲心:“噗!”却想起方才还在和他生气,便赶紧刹住笑音,抿了嘴唇,头朝向另一边。

她才不会现在就原谅涧泉哥哥!

韩淲见没逗笑这个,只好再杀向下一个。

他朝三郎挤眉弄眼:“三郎,你可闻平地惊雷声?”

三郎:“不曾。”

韩淲默契:“为何?”

三郎合着拍子:“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②”富有节奏感地念词,叹道,“耳聋,叹也。”

韩淲反应半秒,反应过来,差点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想笑不敢笑,开始拿牙齿咬住两唇,面色愈加扭曲。

韩元吉则:“”

合着他打个嗝,就非得是“雷霆”不可了呗!

韩元吉气笑了,被儿子和弟子联手挤兑一番,真是丢脸丢大了,偏偏他哪个都不舍得骂,一时骑虎难下。

只好转头怒而低声喷辛弃疾:“你看看,你看看,瞧你把你孩子教成什么样子了!”

和孩子套近乎未果的辛弃疾没反应过来,一愣。

这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老子刚刚也没说话啊?

不过没关系,只要心理够强大,坏话都听作好话!

辛弃疾想通了这件事,便展开眉头,一挺胸膛,豪爽:“你非把仲止说成我孩子,我也没办法!”

他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在座的各位都别客气,都是他辛弃疾的孩子!

韩元吉惊呆了,眼睛直突:你把我儿子说成自己孩子就算了,还想独占姜夔?

他绝对不允许!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中年郎君对喷起来。

莲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倒在三郎身边。

韩淲抱着胳膊,啧啧咂舌。

莲心这时候也想不起来生气了,至少方才韩淲还帮她挡了下韩伯父嘛:“涧泉哥哥,在场的孩子都成了爹爹的,那你就要变成我二哥哥啦!”

韩淲:“是是。我以后就是‘辛淲’。”

莲心惋惜:“那今日我们都不能吃饭了。”

韩淲奇怪:“为何?”

莲心:“因为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好你个谐音梗啊。

姜夔和三郎都悄悄向莲心送来了敬佩的拇指,大娘也在一旁默默抚掌:“聪慧,聪慧。”

这回便轮到韩淲被气笑了,喊着“三郎还不能‘长相思’呢!”和几人混战起来。

就在莲心疑惑为何韩淲会有此言时,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跟在辛弃疾身边始终一言未发的大郎淡淡看了眼莲心,又看了眼韩淲。

看到他们二人站得很近的位置时,他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众人和他面面相觑,都琢磨不出他想说什么,但又不好扭开头,只好齐齐乖巧坐着,等大郎说话。

大郎见自己拿眼神示意这么半天,都没人反应过来,只得转移开话题。

他指着三郎书下压着的一页纸,笑道:“三弟,那是什么?”

三郎在面对大郎时就没那么随意了,爱犯懒的性子也收了收,直起身微笑叫了声“大哥”,“是我在抄录的书。”

方才韩、辛二人来得匆忙,他起身也匆忙,没来得及藏好正在抄录的、要送辛弃疾的兵书,四郎方才工作量颇大(也因此在方才的混战中被姜夔戏称为“藏书郎”),没法将众人节礼挨个细致藏起,索性将三郎抄录的书盖在莲心所做的幞头和玄色布条上,再将另一本普通书盖在三郎抄录的书上。

做得匆忙,三郎的抄录便露出了个书页的角。

本以为没人会注意这一点细节,却不想还是露了些端倪。

四郎在一旁有些愧疚不安,三郎朝他摇摇头。

而大郎已经走到了那一堆的旁边,伸手要去揭那一小堆上盖着的书。

大哥性格和韩哥哥不一样,若不叫韩淲看,韩淲只会百般耍赖弄到,倒不会生气,但若不让大郎看,大郎倒不会死缠烂打,但他藏不住心思,只怕当场就得脸色不好,叫所有人都尴尬。

三郎心下舒了口气,只得收回要去阻止大郎的手,抬头看大郎,“大哥,那是我为父亲准备的冬至节礼。”

短暂的寂静中,莲心冷汗直流。

三哥的书底下,压着的就是她绣好的“满脸花”幞头和那条绝不愿意叫韩淲看见的玄色布条呀!

被韩淲提前看见,她都害羞得直恼,若在众目睽睽下被大郎翻出来

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这种场景!

她紧张地握紧了手指。

三郎还在介绍:“抄录了部分父亲的《美芹十论》,用图画出书中所示场景”

幸运的是,大郎听到三郎的话便没再继续翻了,只惊讶一笑:“三郎这节礼选得不错。”

莲心松了口气。

她赶紧点头,以示对辛大郎所说话的同意。

平心而论,确实不错,又有巧思,又用心。

三郎给大家展示这份半成品节礼时,就迎来了众人一多半的惊呼(莲心、四郎、大娘)和一小半的羡慕嫉妒恨(姜夔、二娘),以及一个喊着“给我抄抄!”未果而退而求其次诈骗走三郎一本参考书的人(不用说也知道是韩淲)。

大家都喜欢三郎做出的这份节礼。

大郎说:“我也想做一本这个。三郎,下午你来教教我,行不行呢?”

——但这也不是给别人复制一份的理由啊。

莲心眨眨眼,韩淲也眨眨眼。

几个正在吵嚷的小伙伴打架都暂停了,互相一对视,都使劲朝三郎悄悄使眼色:快拒绝他!

每个人都不愿意和别人准备的节礼撞上,可大郎却要三郎手把手教他再抄一份?

虽然时人看重长幼,认为“长兄”有与父亲比肩的权威,也不能这样行事呀!

只是,随着三郎沉吟着收回目光,大家也意识到了什么,又互相对视。

若是为了保下盖在他的书底下的众人礼物,只怕三郎也不好拒绝。

——毕竟,谁知道大郎遭到拒绝后,会不会又继续翻出下面的节礼呢?

就在莲心犹豫片刻,终于直起身时,三郎也按住了她的肩膀。

“小事而已。下午我就去教大哥。”

他略一颔首,对大郎这样说道。

大郎这才“哦”了声,拍拍三郎肩膀:“谢了,三弟。”便转身去厅另一头找辛弃疾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莲心小声和韩淲道:“你看大哥”

他怎么能这样啊!

莲心咬住了嘴唇,不安又恼火地在座位上挪来挪去。

又是替三哥生气,又是恼大郎。

拿别人的创意,自己复制一个,这放到现代就是抄袭呀!可偏偏这是在古代,所以大郎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而自取,丝毫没想到三哥的节礼也是他自己的创意。

莲心开始用愤怒的正义眼神盯视大郎的背影。

韩淲也在一旁有些无言,他看着三郎片刻,又看看莲心。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一合掌。

“我有个法子。”

他扯一下莲心,让她把耳朵挪过去:“虽然三郎答应了,但也只答应今日下午过去教大郎。可如果大郎本身下午没有时间了呢?——我们背后做些手脚,叫你大哥的时间都被别的事占上,这样”

他和莲心对了个默契的眼神。

这样,大郎不就没有时间去找三郎,模仿三郎的节礼了吗?

第62章 发散,耗子追猫和“人好肘子多”。

今天早晨开始,辛弃疾发现一群孩子有些不对。

回到屋子,他摇醒昨日和范如山拼酒结果日上三竿还睡着的范如玉,小声和她分享:“他们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事情!”

昨日的酒还没代谢完成,范如玉只觉得满脑子糨糊,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帐子顶,半天才:“啊?”

“你看啊,”

辛弃疾脱了鞋钻进被范如玉暖得热热的被窝,灵敏地躲过范如玉因醉酒而不太有准头的飞来一脚,气定神闲靠在床头,翘起脚,和她分析,“首先,姜夔那小子今日都不吹他的那首‘信州欢迎你’了,是不是挺奇怪?”

范如玉回想一番。姜夔这几天确实老是乌哩哇啦地在那里吹一首叫什么《信州欢迎你》的曲子,好听倒是好听,但你试试连续三天都听?

一天三顿饭只吃肘子,大家都受不了,更别说只听同一首曲了。

范如玉敢怒不敢言,只好转而抽刀向更弱者,这几日夜里都在辛弃疾快睡着的时候在他耳边悄悄唱《信州欢迎你》,引起了多次榻上打架。

但回想一下,好像今日确实没听见姜夔再吹?

见范如玉因这话陷入沉思,辛弃疾便又添了把火,朝范如玉凑近了些,又道:“其次,莲心今晨都不作词了!”

范如玉一想,不禁深吸口气。

确实。

以莲心前一天能在给范如玉交上来的作业中写出“未须愁菊尽,相次有梅来①”,后一天就能给姜夔的曲配词“信州地方阔,人好肘子多”这种忽上忽下的水平,她的每一首词都曾给范如玉在清晨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果说姜夔是肘子,那莲心就是油。二者中任缺哪一位都不会有如此让人绝望的效果。

而今天早上莲心确实没再送词过来——这可能也是范如玉睡得如此安稳的原因——这着实是个有些反常的现象。

见范如玉终于相信了,开始疑惑地思索原因,辛弃疾一合掌,激动拍她肩膀:“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辛弃疾神秘道:“玉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啊,因为什么呢?

范如玉好奇心彻底被挑起来。

看见辛弃疾意味深长的表情,范如玉赶紧“哎哟”一声,半跪起来,给辛弃疾捏肩捶背,“郎主,跟我说说吧?郎主文武全才,人也勇猛,肯定愿意将见闻分享给我”

如此殷勤小意了半日,辛弃疾才说完后半句。

“——我也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翘着脚,快乐道。

守在门口的女使听见屋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时,忍不住抬头,迟疑地望向屋里。

见范娘子的贴身女使田田姐姐也闻声而走来查看情况,女使赶紧询问:“姐姐,你看这”

里面没事吧?

田田站定,犹豫了一下,想了半晌,还是朝她摇摇头,“没事,正常。”随后拉着其余女使都站在门口守着,不叫任何人进去。

几人继续站桩,站了约莫一刻钟时,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辛四郎朝这边跑来。

他来得莽撞,又是个小孩子,女使们怎么也不敢叫他进屋,只能将他拦在外头,好言好语地请他稍候,问他是什么事。

四郎的面色惊慌,见女使这里说不通道理,急得只能在屋外叫唤:“爹爹,阿娘,快来呀!莲心姐姐要和韩哥哥比试武艺!要出人命啦!”

声音传到屋里,范如玉和辛弃疾都愣了一下。

辛弃疾放开范如玉的手,掀起被子,推开窗子和外头的四郎说话:“讲清楚些!”

寒风吹到人面上,像能冻掉一层皮似的。

莲心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韩淲则袖着手,十分敷衍地和莲心对打,形容颇像只要冬眠的猴子。

韩淲不得不为自己申明:“首先,猴子不冬眠。”

莲心为他补齐:“其次,你是只不冬眠的猴子。”

片刻,练武场上出现一双仿佛在为一串香蕉而进行殊死决斗的猴子。

练武场上有些冷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还没到冬至前一日,“去知社”的小伙伴一半没到韩元吉家,剩下的一半中,三郎已经被大郎请去为他的照搬节礼作指导,姜夔和众人商量一番,也跟了过去见机行事。

四郎和二娘则去辛弃疾那边作通讯小兵。

这么一算,场上只剩下莲心、韩淲、大娘和一个不太熟悉的曾与三郎对弈的郎君。

武力太过悬殊,打架也有些打不起来。

打了一会,莲心也有些无聊了。

她放下拳头,有些怀疑地问气喘吁吁的韩淲:“你说,咱们这样真的能行?”

只靠他们计划的法子,就能叫辛弃疾将辛大郎从屋里拽出来,不再在屋子里追着三哥抄袭?

她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韩淲喘着气,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你大哥素来总被人说是要接下你爹爹的衣钵,这件事总听说过吧?”

见莲心缓缓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韩淲点点头:“有印象,是不是?那就对喽。”

他平下来气,才指着练武场上的兵器靶子,闲闲道:“辛叔父从小行武,也是靠着一身武艺才立下战功,得以归复,受官家信任重用。再加上国土沦丧的深仇大恨未雪,便格外珍重武艺。”

“别说对儿子了,就是对不认得的人,若能遇到个身怀武学的人,他都能与其痛饮一场,甚至赠送行路银钱,只为欣赏,不为其它——说来辛叔父和陈同甫还是谁好像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这不重要——你可以想到了吧,辛叔父对你大哥必定期盼甚重。”

韩淲和三郎同窗日久,对他家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一样,不自觉就说远了,赶紧扯回来:“在湖南时,辛叔父凭一人之力创建、训练出过‘飞虎军’,你晓得吧?那是平盗的一支强军,多是能以一当十的好兵。辛叔父将他们训练出来之后,就让你大哥进入‘飞虎军’,也与众人同吃同睡,一旦他有想退却之意,辛叔父便以军法责之。”

“过了不久,因为身为太守之子还能如此亲近军民,军中众人便对大郎颇为亲近爱护了,近乎将其视作小头领。说来若不是大郎最后受不得严苛训练而执意离去,辛叔父也因为调令而离开潭州,说不定现下飞虎军也不会完全为李太守所用。”

韩淲朝满面惊讶的莲心点了点头,“依我看,辛叔父是将你大哥视作武艺的接班人的。自然,对他期望也格外重。所以今日之事,你却不必担心,咱们必能借这个办成该办的事。”

也必能借此将辛大郎从屋中拉出来,不叫他再去烦三郎。

莲心仍没有收起惊讶的表情。

她顿了一顿,有些迷茫:“只叫大哥去帮忙吗?其余哥哥都不去?”

“嗯。这件事,我之前也问过三郎。”韩淲沉吟,“范娘子好像没什么反应大概是默许了吧。”

说着,拍拍莲心的脑袋,“你也不必太替三郎生气。三郎身子本就不好。”去了飞虎军,也是受苦的。

莲心却道:“我为何要替三哥生气?”

韩淲一愣,他也被问糊涂了:“你不会因为三郎没机会像你大哥一样进入飞虎军而觉得不公平吗?”

反正韩淲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便替三郎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用三郎和韩元吉的话说,那时候他“连吃肘子都是嚼碎了骨头吃的”,脸上阴云密布了半个月,后来被三郎专门设宴反过来开导了他一番,才渐渐放下忘记了这件事。

莲心这样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不生气。除非,她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她没意识到进入飞虎军的人,其实就是辛叔父择定的继承人么?

韩淲眉目舒展开。自觉明白了莲心的心理活动。

莲心却又笑着说话了。

“明明自己不需要,却因为意气之争就非要圈进怀里。那才是大大的害了自己呢。”

莲心说的是真心话,“涧泉哥哥你不是也说了,三哥身子又不好,去了做什么?三哥不会非要去占他本就不想要的东西,我也不可能多管闲事呀。”

抬起头,莲心捅捅表情有些呆愣的韩淲:“涧泉哥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韩淲被捅得一缩,虾米似的弓起腰,“嘶”了声,才道:“有*理。”

倒不想,莲心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小丫头呀。

不过,“你是不是伺机报复?”韩淲吸着气,捂住腰腹的位置,痛苦指向莲心,“涧泉哥哥的腰,要被你捅对穿了”

莲心这才大惊,喊着“你不能碰瓷啊!”,惊恐地跑远了。

辛弃疾到演武场时,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

范如玉以“一看见莲心就会脑壳痛容姐歇歇”的借口,只嘱咐了一句“请务必给姜夔套上麻袋揍上一顿叫他体验下脑袋冒星星的感觉”便留在屋里,没跟来。

三郎也不在,莲心正在演武场中翻滚。

辛弃疾左右找找,发现常用的吐槽搭档竟然一个不在,只好背起手,寂寞如雪地自叹:“耗子追猫,倒反天罡(gng)。”

唉。

“我这都是有原因的!”

听到“耗子追猫”的评价,莲心一蹦三尺高,反抗,“爹爹,你想啊,我整日没个陪我练武艺的人。爹爹你又那么忙,公务好多,我总不能日日去烦你呀。迫不得已,这才叫涧泉哥哥陪我练习武艺!”

“正如我的诗才,每日不发散出来就难受。”莲心作出形象的类比。

韩淲捂着被踹到的腰腹,还忍不住插嘴:“要‘发散’的,那是五石散的药力吧?”被莲心一个眼神瞪回去,不得不闭上了要说话的嘴巴。

辛弃疾也瞪了一眼莲心:“那你就能随便打人家了?”手去拍莲心脑袋,“还不给你韩哥哥道歉?”

但快拍到莲心脑袋时,手又有些不忍心,便一转方向,拍在她肩膀,“快去。”

确实方才失了些手。

莲心也不好意思,乖乖对韩淲道:“涧泉哥哥,对不住。”

韩淲捂着腹部:“一万缗。”他面露痛苦,“不给我一万缗,我就要暴毙而亡了,哎哟”

莲心:“”

辛弃疾:“”

最后,还是以辛弃疾又给了韩淲一个价值一万缗的出拳,才暂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辛弃疾左手和韩淲勾肩搭背,右手勾着莲心的脖子,奇怪道:“怎么突来练武场了,素日没见你来?”

“我生而有大力,这些日子却荒废了,细想一想,觉得很是浪费,所以来操练一番呀。”

莲心道,“爹爹不觉得吗?”

那倒也是。

但是,“你和谁操练不好,非要和仲止操练?”他可是有名的手难缚鸡啊。

莲心眨着眼睛:“除了韩哥哥,也没人愿意陪我呀。”

辛弃疾:“你大哥呢,我记得之前叫他日日来练武,没空陪你练几招?”

莲心一合掌,嘻嘻笑了:“就是等着爹爹这句话呢!”

她扒住辛弃疾的手臂:“爹爹,我能不能叫大哥来陪我练武呀!我盼了好久了!但就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呀!”

辛弃疾突然不笑了。

他的头像锈住了一样,慢慢地转过来。

“他一直没来过练武场?”

辛弃疾素日的嬉笑之色都消退下去,露出来的,是他深刻的五官,沉沉的眼色,“从来没有?”

莲心点头。

她确实也没有说谎。

只是,爹爹这脸色,怎么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看呢?

莲心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确认道:“是。”

辛弃疾点点头,叫他们跟他来:“走。”

“老子倒要看看,家国沦丧,他不练武,不从军,忙的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辛弃疾走路带风,声音带着冷笑,一路刮向了远处。

第63章 山岳,大实话和大拳头。

香炉中,逸出一缕白发似的轻烟。

一只手伸出来,去抓那无形的烟,却只叫烟飘散愈快,愈弥于湿润空气中。

姜夔百无聊赖地放下手,幽幽叹了口气。

三郎过来开笔,连手带着笔都泡在铜盆所盛的温水里。

见状,他轻声道:“姜哥哥累了就去歇着吧。要等我,还得很久。”

轻轻的水波声传来,姜夔啧啧一声,没循声侧过脸去,只是摇头。

“然后任你真将你的节礼做法告诉你大哥?”不等三郎再说话,姜夔就摆摆手,“别想了,你妹妹听着这话得气死。她真要揍我,你能替我拦住啊?”

一想到莲心和韩淲闹别扭时,将韩淲一拳捶得捂着腰面色扭曲的样子,姜夔就忍不住也要面容扭曲了。

——这小丫头不能惹啊!

不过嘛,还好莲心也要马上失去自由了,“你也别急。等今日事毕了,莲心就要跟着辛太守去练武了,到时候我就逍遥了,不必受她钳制。”

姜夔畅想着威胁,“到时候,你就等着我将这几日在你大哥这里受的憋屈报复回来吧。”

三郎乌发雪肤,脸上含着一点困倦,将手从水中抽出来,甩了甩水珠。

他神色仍然淡淡的,水波的光在他面上颤颤滚动:“那么如此算来,我也算体味过虞姬之苦的人了。”

姜夔一愣。

虞姬之苦?

指因为身家性命依附于西楚霸王,而荣辱随之的虞姬吗?

那么,莲心就是西楚霸王,而三郎自己,是受莲心武力庇护而在有她时安全,无她时羸弱到不得不自刎的虞姬?

这比喻

姜夔本来还想维持多一会的严肃,结果还是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他捂着脸,肩膀抽动着。

该说真不愧是兄妹吗?

三郎你的比喻一定是跟着莲心进修过呀!

直到看见因为这边动静而转脸看来的大郎,姜夔才又收了笑,拍了下三郎的胳膊:“行了,快去吧。慢慢教,左右我也没事情做,只等莲心他们来了。”

还没等三郎说什么,大郎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弟弟,果然已按捺不住,疑惑地探头过来:“三郎,你们今日是有事商议吗?”

他和善地笑了笑,“早知道你们之前有约,我就不来搅扰了”

姜夔为何会不请自来,在书房中赖着不走就不说了,为何三郎也频频离开案前,教两句图画的作法就去弄一次笔?

这样下去,图画何时才能教完?

再说了,他也是体贴弟弟,才在来前当众问过了三郎是否有空闲、方不方便抽时间教他,三郎也是亲口微笑答了“有空”和“无妨”的。

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

听见大郎问出这话后,三郎没有立刻讲话。

姜夔则更是面上虽还带着微笑,身子已随意懒懒歪倒了。

他托着下巴,看向大郎。

姜夔比大郎没小几岁,不是三郎这种因为年纪小太多而不得不对大郎恭敬的少年。

所以他对大郎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果真?若我们有事,大郎还要待在这里吗?”

问出这话,莫非若我们真有事,你也真会走?

另一头的大郎果然因为这话顿了一下。

冬至没几日了,他一直没准备好节礼,好不容易找到弟弟做的好例子,他再不学会开始着手准备,就要来不及了

故而他有些尴尬,嗫嚅片刻,也只道:“我倒不着急可以等。”却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闻言,姜夔耸肩,不再说话。

三郎更是早猜到了,便也不觉惊讶,只略挽着袖子,为姜夔指清书房里侧的位置:“我这就去了。书房里有一管箫,放于姜哥哥嫌没意思,只管取用就是。”

姜夔说:“知道了,知道了。”叫他快去。

三郎“嗯”一声,又说了几本曲谱的位置,才朝姜夔一礼,舒口气,朝大郎处走去了

三郎所藏的曲谱确实有几分意思。

姜夔歪在榻边,翻了一回,不时扬声打断三郎那边的教授过程,在大郎越来越忍耐的眼神里一句句问曲谱来处、所购店铺、收藏年份,以似乎要将这曲谱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的发问方式,成功收获了三郎面露无奈送来的“你可真棒棒”手势,和大郎无言露出的“你该治病病”眼神。

好在之后,似乎也察觉了两人之间越来越紧绷的气氛,三郎不动声色改变了教学方式,开始从调色开始,进行书画教学。

听到三郎说出“研磨二十圈”,再“加水,再研磨二十圈”的教学方式,姜夔才放了心,忍下笑,不再插嘴帮忙,自顾自看起曲谱来。

太安静的时候,人有时反而难静下心。

姜夔盯着曲谱,只觉字谱都在眼前滑过,却并不进到脑子里。

沉吟片刻,姜夔抬头,见三郎正在把着大郎的手教他画一幅万马奔腾中为首之马的马鬃,两人都集中注意,没空注意一旁,便收回眼神,从袖中掏出个信封。

信中的字词明明都快能背出来了,但姜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看它。

“尧章贤侄,年岁方好吾家侄女,可堪相配”姜夔闭上双眼,兀自喃喃,“然,家嫂有托,诚盼贤侄收敛浮丽习气,才宜成家,随后立业”

萧公萧德藻,这是赏识他的贵人,他万分感谢的人。

萧公要将侄女嫁给他,将他变为自家人,他能懂得萧公的好意。

岳家要求他洁身自好,扫清后院,这他都能理解。

唯有这最后一条

姜夔看着手里的信,看着手里的曲谱,看着自己方才刚写出的词作草稿。

明明肩上是空荡荡的,但姜夔觉得好似被人搬来了一座山岳一样。

他素日似笑非笑的嘴角压下去,张开来,艰难地呼吸着。

他应该如何做?为了岳家的指导,就要依言连所倚仗的词风都改去吗?这和他们豢养的门客有何区别呢?

这就是吃白食的代价,是吗?

发出最后一声出神的长叹时,姜夔已经全然忘记了旁边两人在凝神屏气悬腕作画。

这一声长叹在寂静的室内也宛如平地惊雷,三郎的手虽没动,但大郎却因之一抖,笔下一洇,将墨痕铺开了,覆盖住了方才特意换了小笔、细细用心画出的马鬃。

还好三郎眼疾手快,拿手捏住了大郎的笔尖,制止住了笔尖更进一步的颤抖毁坏,总算不至于叫旁边的画都被毁掉。

但眼下这幅小画也已经算是毁了。

松开手,拿帕子擦了手上墨渍时,三郎还在挺淡定地说无妨:“再来一张”都去挑纸了,不防大郎却发出了声冷笑。

等其余两人意识到不对,三郎惊讶回身、姜夔一愣抬头时,大郎已将笔摔了,发出一声“砰”的声响。

“故意的,是吧?”

大郎面无表情,看向姜夔,“方才就是这样,现下又来这套。找我弟弟到底有何事,你倒是说啊?若是要请教如何应对你丈母娘,那可真是可惜,我家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帮靠岳家拉扯却仍屡屡落第的人上进”

最后一句话可就太过分了,姜夔家境贫困不假,寻找有力妻族不假,三次科举均落第也不假,但这都不是被人拿来嘲讽的理由。

三郎清灵的声音都变成断喝了:“大哥!”

“——大哥所言,就是父亲怕也要被囊括。”

三郎道,“口出怨言前,还请大哥三思。”

大郎一愣。

事实上,辛弃疾确实曾两度落第,但那是在金国时,在他加入起义军之前的事。

换句话说,辛弃疾去金国都城是正经科举还是勘察地形的都说不好呢,谁没事会想起来那时候的两次科举?

再加上在那之后,辛弃疾一举立下的战功又像太阳一样耀眼,令人完全忽视了其它,大家便很少能想起辛弃疾科举的过往。

但偏偏事实又确实存在着,这时候被三郎一提出来,各方面都凑巧和姜夔的现状对上了!

被三郎噎得说不出话,大郎又是惊怒又是害怕,还对这个弟弟有些陌生。

素日,他自认对弟弟并无不好。知道这弟弟生来不足,他便随着爹爹一样,对三郎格外和气,甚至于他对同母兄弟二郎都比对三郎更严厉!

眼下他却不得不承认,果然并非一母同胞,就不是一条心。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他竟向着外人说话。

大郎真的觉得自己一颗心被错付。

他被惹恼了,便忍不住冷笑,连姜夔都忘记了,直将目标转向三郎,“怎么,这么说,你也要学姜尧章?”

他略一沉吟,“素日对你宽和,不想你却如此大胆。现下看来,我这做大哥的,却是该代爹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沉若闷雷的声音:“是么?代我,教训三郎?”

在屋里众人都随声惊讶转过身来的景象里,辛弃疾缓缓步入室内,看向惊讶行礼的辛大郎:“方才听你骂了这个骂那个,现下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家教何在?你不在外面练武,在屋子里为难弟弟和宾客,这就是你的家教?一无为国之心,二无爱护兄弟之情,身无功名,文不成武不就,自己一样落第过却嘲笑别人,好逸恶劳,毫无友爱——”

最后一声,几乎是咆哮了:“——老子是这么教你的?!”

随后鱼贯而入的,是神色担忧的莲心、韩淲等人。

莲心赶紧朝三郎跑去,“三哥!”

她跑到三郎身边,抓住他的衣摆,上下扫视检查着:“三哥,我们在门外都听着你们的声音了!”

三郎轻轻摇头,摸了下莲心手的温度,便把自己的手炉给她拿好。

辛弃疾仍在狂风暴雨般的训话。

“明日开始,练武场,我必须见到你每日去的身影。不必想着再欺瞒敷衍我,因为你妹妹也会每日前去。说起来,你哪怕肩负过一次做哥哥的责任吗?”

辛弃疾将手搭在莲心和三郎的肩上,最后深深看了大郎一眼,“莲心这么小,晓得谁会向着她,才会跑向谁。”

而方才莲心甚至想也没想大郎是否会照顾她,直接只奔向了三郎,可见平日里与大郎的生疏。

看着眼前的大儿子,辛弃疾叹了口气。

周围都是人,所以辛弃疾吞回了那句在舌尖滚动的“你让我失望”。

最终,辛弃疾也只面无表情道:“我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你这个样子,真的能接过我肩上的担子?”

说完,也不再听大郎不住的认错,谁也没再管,转身离开。

辛大郎站在原地。

明明眼睛只是一块曲面而已,大郎却感觉到父亲的双眼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墙壁上。

众人的视线更像浇在伤口上的酒一样,教他几乎窒息,几乎无法忍受。

他转过身,有些尴尬,但还是朝莲心、三郎等人试探地笑笑:“今日这误会闹得可真大啊哈哈。”

屋子中安静着。

莲心等人都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惊讶地看着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大郎的心态倒是颇好,还能如此自自然然地与他们讲话么?

可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明明就不是误会,大郎方才拿那样不好听的话讲人,也绝非幻觉。

最后,众人互相看看,还是莲心干笑一下:“大哥说得是。”

罢了。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

到底辛大郎是大哥,是辛弃疾的大儿子,日后她还要跟随他一同向爹爹学武,天天相见,不好撕破脸——

——但怎么越说越觉得她是自讨苦吃呢?

莲心尚在怀疑地自我反思,辛大郎得了莲心这一个台阶,已赶紧笑着最后客气几句,溜了。

周围几个郎君也耸肩的耸肩,摊手的摊手,前前后后包围着莲心,向外走去。

“马上你每日面对、一同练武的就是阎罗王一样的大郎了。”

只有韩淲叹气,说出了大实话,“小莲心,你自求多福吧,啊。”

大家都叹气了。

韩淲又添:“见不到俊朗的哥哥们,真是要替你惋惜啊。”

莲心也叹气。

——并赠送给韩淲大实话所对应的大拳头作为礼物。

大家都在哈哈哈。

武力压迫下,韩淲只好赶紧认输:“哎哟,哥哥错了。这样,今日莲心随机应变,智勇双全,叫大家甚是敬佩。我们‘去知社’又许久未曾聚会,正好明日陆家兄弟到,我们便在明日以‘女侠’为题,各作诗一首,如何?”

大家:“?”

大家哈不起来了。

大家的目光,谴责地投向韩淲。

——叛徒!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64章 湖,母老虎和“争风吃醋”。

总之,为了鼓励今日莲心的勇气,众人难逃各赋诗一首的结局。

主要是也逃不了——莲心的拳头在那里举着,韩淲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杵着呢!

大家垂头丧气,绞尽脑汁地一同往回走去。

范如玉在屋里托腮看外面水鸭似的一排孩子,还转头和田田说呢:“你看,果然咱们莲心讨人喜欢。”

田田手里的盘碟摆到一半:“娘子这话是从何说来?”

范如玉:“外头几个孩子全都躲着莲心走,这不是崇敬是什么?”

田田:“”

田田:“是是,娘子说的都是。”

她就当没看见其余孩子防备的眼神好了!

范如玉消息很灵通,不多时,就也听到了方才在三郎书房中发生的事情。

她叫人喊莲心过去正屋。

莲心到时,还以为范如玉也要像方才的三哥一样夸她聪明,便没什么防备地蹦蹦跳跳来了。

却不想迎接她的,是范如玉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听说你出了主意,要与大郎一起去练武场,向你爹爹习武?”

坏了。

莲心看着范如玉的表情,心觉不妙,赶紧嘴甜道:“阿娘这样面无表情真好看!三哥就像阿娘一样,都像母大虫一样漂亮!”

这个嘛

范如玉一愣,和一旁的田田齐齐陷入了沉思。

母老虎倒确实漂亮,只是用来比喻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呀。

罢了。

范如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跑偏,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叹了口气。

被莲心这么一闹,就是想严肃,也有些严肃不起来了。

范如玉只得无奈地看着莲心:“你这丫头,还是不觉得你自己今日莽撞,是不是?你大哥是什么人?随你爹爹学了那么多年武,长得像铁塔似的壮,真叫他在练习时给你使些绊子”

范如玉自己说着,眉头都皱得愈发紧了:“我觉得还是不行,你不能去。我得去想想法子。”说着就起身要去朝着外头走。

莲心眨眨眼,上前一步,牵住了范如玉的手。

范如玉的动作被莲心按住,脸上还是没什么好气:“怎么?你愿意挨打?”

莲心:“不愿意。”

紧接着,她又笑嘻嘻道:“那我就努力锻炼,不要叫自己有挨打的可能不就好了?”

范如玉柳眉倒竖:“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有用的话呢?挨打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要挣开莲心的手。

孰料莲心虽然头顶还没范娘子肩膀高,手劲却大,握着范如玉的手怎么都不放,只喊着“阿娘叫我试试嘛”,竟叫范如玉一步都没迈动。

范如玉都不禁小声恼道:“你是泥猴子转世吗?”

莲心不解,也小声:“为什么是‘泥猴子’?”

“滑不溜手,还叫人退避三舍。”范如玉如实道。

话音一落,莲心便果真像泥猴子一样攀了上来,“那阿娘就更不用替我担心了呀!我也会像泥猴子一样对待大哥的!”

范如玉气乐了,莲心又“啊呀呀”地攀着她不放手,她就是有天大的怒气,此时也不禁散了大半。

唉,罢了。

莲心倒是不像她想的那样完全没力气,总归是有自保的能力,也能叫人放下些心了。

嘱咐完那些“注意安全”的话,再看着莲心仰起脸乖乖看她的样子,范如玉终于忍不住了。

她将莲心的身子扯到身边,将小小一个小娘子按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手指在莲心鼻尖儿上点了一下,笑道:“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鬼灵精儿,叫人这么挂心呢?”

莲心今日是为了三郎才出头,范如玉都知道。

只是一方面欣慰,她另一方面又觉得担忧——得罪了大郎,现下家里还是她做主倒还好,但莲心日后出嫁了,她和老辛也老了,家里就要长子做主。

到时候在不知是谁的家里,莲心没个娘家人撑腰,可该怎么办呢?

除非从娘家想法子,找个品行端正的侄子

范如玉拧眉,思绪飘飞远了。

而莲心果然是孩子心性,见范如玉不再发难,便也毫无担忧了,思绪直接跳到了明日的练武:“阿娘,明日练武需要用到武器。我那柄名叫‘吴钩’的刀呢?是不是放在你这里了?”

范如玉回神,想了想,“哟”了一声。

莲心所说的,她倒是有印象。

刚到辛府上时,莲心几乎连夜晚睡觉都要抱着那柄弯刀睡觉。

她还和女使们笑了一回,给莲心专门做了个装刀的刀套,叫莲心晚上能暖暖和和抱着刀睡。

只是之后,因为忙于写字、练诗,又跑去进贤等地帮忙救灾,莲心怕自己那把老刀受意外折断,便托付给了范娘子。

算起来,倒是许久未见她拿着那柄刀了。

范娘子叫田田:“我记着将刀收在我放好衣料子箱子的中间了,你去找一找,是哪个箱子?”

田田应是。范娘子的衣箱有许多,光是冬日大毛衣裳就得一件占一箱,只这个便怎么也有十箱。

好在只是来韩元吉家作客,便没全带上。兼之这刀当初必定是被收在最金贵柔软的衣料中以防颠簸折断,田田循着这规矩,也好找许多。

范如玉又叫人拿来件护心衣,叫莲心明日穿上:“这本是你三哥出生前,你爹爹做的。但三郎用不上,这衣裳也小了,刚好给你。”

“剩下的,还该带些什么?”范如玉一边想着,一边叫人来收拾明日给莲心带去练武场的东西。说实话,她真没什么给孩子准备练武物件的经验,只能猜着准备。

准备得差不多,她便拍拍莲心脑瓜:“这些就差不多了,待会你再去你哥那里一趟。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再给你补齐吧。”

三儿子比她和老辛都要更心细,再说今日莲心也半是为了他的事才招来了练武的差事,叫他出出血,也是理所应当么。

莲心笑嘻嘻,背起了手。

阿娘不晓得的是,三哥已私底下给她了件好东西。

不过,她是不会和范娘子这么说的。

她在范如玉的怀里蹭来蹭去。阿娘多说一会儿话,她就能多在阿娘怀里赖一会儿。

这就是阿娘的怀抱呀。真想永远扎在里面不出来。

范如玉先是摸摸莲心的脑袋,之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头。

“小丫头,”她小声道,“你和三郎,都是上天赐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快走前,莲心想起什么,问:“阿娘,你为什么不叫三哥也去飞虎军呢?”

范如玉还拿着那件护心衣,检查上面有无孔洞,没抬头,奇道:“这是什么话。你三哥去那里做什么?太耗神,只怕他撑不住。”

莲心见她没生气,便又壮着胆子,小声道:“可是,我看阿娘对爹爹先头那位娘子很在意的样子呀。”

或者换句话说,若范娘子真那么在乎辛弃疾先头的娘子,怎么会不争这口气?

莲心不是觉得这样对,只是太好奇了。

在现代时,莲心就总听说继母叫孩子去公司和前妻孩子争职位之类的八卦。

阿娘这样在乎先头的娘子,为何会不叫三哥进去做个文职和士兵打打好关系,那又不影响三哥身子,又能做到不落于大哥之下么。

范如玉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护心衣,道:“莲心,你知道吗?‘争风’和‘吃醋’,其实它们是两码事。”

就像她和辛弃疾之间的“吃醋”,其实只是他二人之间的事而已。别说和大郎无关,就是和先头的赵娘子也没有关系。

她就是有气,向来也是朝辛弃疾撒的。

感情是两个人内部的事。两人都没原则问题的情况下,谁非要争风,非要将事情闹出两人之外、牵扯上不相干的人,谁就是上不得高台盘的懦者、蠢人,是要给人背地里笑话的。

莲心说:“没听懂。”

“没听懂没关系,之后你会懂的。”范如玉摸摸莲心的头,“只要记好这句话,以后就能少走许多弯路,避免许多伤害。”

感情的路不是一条坦途。

不论是别人为你的“争风”被你误认为“吃醋”,还是你自己的“吃醋”被自己误以为是“争风”,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人对感情的探索,就像不断拂开湖面上迷雾的过程。

好的感情是一片澄澈的水面,待到波澜过了,你对影自照,会逐渐看清自己。

范如玉看着莲心,想起她从田田、叶叶那里都听到的,对于莲心跟在韩家那郎君身后之事的禀报和担忧。

这就是小娘子的小时候啊。

她搂住莲心,将下巴放在莲心头顶上,轻声道:“阿娘只盼你能永远别受到伤害。”

田田的记性确实好,没过多久,在莲心被范娘子投喂到两碟樱桃煎、三块豆儿糕以及数杯橘子酒时,她就翻出了那柄被金丝锦包裹着的刀,双手呈给了莲心:“莲小娘子,刀找着了。”

屋内半晌没人说话回答。

田田疑惑地抬起头。

莲心:“”

田田:“”

看着被灌得两眼直发晕的莲心,田田温柔的面颊都僵了,她缓缓转头看向范娘子。

范娘子咳嗽一声,慢慢地,挪开视线。

娘子是好人倒是没错,就是不靠谱!

和郎主一样!

赶紧去给莲小娘子拿山楂茶时,田田一路沉着脸,一路愤愤地想。

给翻过年才十四的小娘子白日就喝酒,哪有这样行事的呢!

如果感情真像娘子所说的那样是片湖,那么,娘子和郎主一定是会在湖边打水仗的那种人吧?

“吴钩?吴钩?”

莲心不知道第多少次轻声呼唤。

方才在范娘子屋外,她不好光明正大和一柄武器讲话,脑袋又昏沉沉的,回屋后便一觉睡到了天黑。

现下正是夜半无人时,适合和吴钩联络联络感情——明日她就要上练武场了,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嘛。

可惜不晓得怎么回事,吴钩却一直毫无反应。

就在莲心逐渐焦躁,开始喃喃“难道又折断了”“还是送走请同甫叔父再修一回”的话时,一声绷得紧紧的声音才伴着嗡鸣传出来。

“哼,还以为你将我抛在脑后了呢!”

所以,果然是生气了呀。

莲心的猜想成真,但不好明目张胆地笑,只赶紧亲热拍拍吴钩:“哪能呢?不能,不能。只是总在练习诗词,没时间陪你了嘛。”

吴钩:“这么说,你就是默认那什么诗词比我重要了喽!”

莲心嘟囔:“我难得见到这么多大佬,忙着围观,不过分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吴钩有些无言以对。

噎了噎,才骄傲道:“嘁,他们算什么?我也是有大诗人为我作过诗的呢!比如李长吉就为我写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①’,你肯定听说过!”

那是为你哪个重名的祖宗作的吧?

“吴钩”在刀界的起名思路,基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李明”和“王红”呀。

明天还有要求到这位“刀界李明”的地方,莲心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只好拍马道:“真是深有底蕴!”

吴钩微微一笑,矜持轻咳。

这还差不多。

第65章 花觚,啦啦队和四元一次方程组。

之后,莲心又殷勤拍了好多句,吴钩才勉勉强强道:“算你有眼光。就勉强相信你这几日都是真的有事吧。”

莲心干笑一声。

说实话,许久不曾碰吴钩,也不完全是因为忙。

不见她都有时间追着韩淲不停跑,也没有去练武场过吗?就像辛大郎一样。

只是,自打上回擒住流寇,被他们的武器反过来锁定位置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她在武宁就该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凭借能听见武器说话的特异能力,来无条件相信武器的行为,实在天真得过了头。

不是所有武器都是好心的。

就像人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只是没想到这醒悟的过程被她拖着,反倒伤害到了亲近的、身边的刀。

莲心磨道:“好吴钩,我知道错了。明日我要跟爹爹去练武了,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吧?”

吴钩似乎也被莲心磨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只哼哼唧唧地扔下了句“看情况吧”,便缩了起来,不讲话了

阴云翻滚下,辛弃疾双脚分立,抱着胳膊,站在猎猎拂动的旗帜下。

在他身后,站着昨日方惹恼辛弃疾,所以今日照着军营习惯特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

而果然,见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辛弃疾紧皱的眉头不说松开,倒是确实没有更难看。

辛大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父亲是喜欢这样的。

他沉声向辛弃疾抱拳问好:“父亲,今日练武,我会好好照料莲心妹妹的。”

辛弃疾没有立刻表现出高兴或不高兴,只是看着远方,道:“不要太早说这种话。待会看看是谁能照顾谁再说吧。”

辛大郎应了声是。

辛弃疾看着这个儿子,见他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只得说得更清楚些:“和上司、下属说话,没有把握的话也都不要太早说。”

辛大郎再一抱拳,笑道:“是。”

他知道父亲这是在提点他官场处事准则。

按常理来说,他有一个做太守的父亲,官场上的人也会看着情况照顾他的,到了明年,他就该能去富庶地方任职了。

心下感激,大郎便想投桃报李,认真与辛弃疾道:“爹爹放心,我还带了护腕,等会我的这双护腕先给莲心戴,免得她受伤。”

辛弃疾不再说什么,只道:“站好,等她来吧。”

大郎温和地笑了下,颔首。

晦暗的天际下,风从林木的高梢吹来。

远远的,莲心正从练武场的一边跑过来。

就在大郎思索着等会该如何帮助辛弃疾一同教导莲心的武艺时,随着莲心的到来,一旁传来一阵喧哗。

一条横幅在练武场的一边拉开。

大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三郎*、四郎、韩淲、姜夔等乌泱泱一帮人已经全部到场,就是陆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众人群魔乱舞,将写有“莲心女侠”的横幅展开后,便开始一边喊着莲心的名字,一边拿着斗篷、风帽等保暖物直挥手仿佛韦庄的某句五字词成精。

三郎面色虽一副“我与这些神经病不认得”的表情,但也站在了众人的前头,朝莲心点点头,摆明了也是啦啦队的一员。

见状,莲心便急拐了个弯,将本向着辛弃疾二人跑去的步伐撤回。

她笑嘻嘻地朝场边几人跑过去,伸出手,像风次第拂动柳条一样,和几人一一击拳。

和三郎击拳时,莲心撅起嘴,将他要退缩的手抓住,强迫他将手伸出来与她碰上;

到了韩淲时,莲心将拳头往回缩了半寸,垂下脸,只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下,便抿下含着笑的嘴角,迅速略过了;

到了姜夔和陆家兄弟,她的拳头才又伸出去,与几人用力撞上。

忽略身后正在抱着手哀呼的姜夔和陆家兄弟几人,回到辛弃疾身边时,莲心已在手里拿到了提前对她英姿进行歌咏的诗词数张、刀套两条、抹额若干。

她得意道:“爹爹,分你——们两个一些不?”

辛弃疾眼睛都瞪圆了,拎起她怀中的一张纸,回看莲心:“其它的也就罢了,这是能做什么?”

莲心理直气壮:“能增进我的士气啊!”

辛弃疾:“今日又不要你打仗,增进士气做什么用?”

莲心:“养气千日,排气一时。人非萝卜,一泻千里。”

辛弃疾:“”

辛大郎:“”

大郎看看莲心手中的数张纸页,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护腕,最后再看看场外的人群。

他第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

抬眼望去,里里外外,神经病尽茫茫。

有这群神经病在一旁衬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就算他有再多爱护妹妹的举动,也都有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啊!

今日天阴,好歹没有下了雨来,辛弃疾便叫两人都先打一套拳作为热身。

围观的几人便也窝在练武场一旁,看着辛大郎和莲心两人打拳。

不得不说,辛大郎不愧是曾在军营中待过近半年的人,一拳一招都带着力道。

反正至少,他们这几个拿惯了笔的人是招架不住的。

几人看着在一旁照猫画虎的莲心,便都有些担忧。

她能和辛大郎比肩吗?

韩淲便问三郎:“你觉得大郎的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韩哥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便又问:“莲心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我。”

众人便又吐出一口气。

韩淲有些不干了:“为何你是被莲心举起来,我就得是被大郎举起?”

三郎倒不在意这些小节,依言改正:“两个莲心能举起一个韩哥哥,大哥能举起两个我。”

四元一次方程组来了!

大家奇异的目光投向了韩淲。

已知:

一莲,等于一辛;一大,等于一韩。

同时,又有:

二莲,等于一韩;一大,等于二辛。

试问,韩、辛谁胖?

韩淲:“”

场外传来一阵大笑声。

听见辛弃疾咳了下,莲心才赶紧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看回辛弃疾。

大郎慢了半拍,也意识到莲心的走神,咳一声,提醒道:“妹妹。”

迎着辛弃疾和大郎两人的目光,莲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辛弃疾只能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

到了练武场上,辛弃疾已不是平日里嬉笑戏谑的爹爹,而是长官一样的人物。

他的眼神威严,并不再与二人玩笑。

见面前的两人都回转了视线,辛弃疾才道:“第一节课,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教授。”

辛弃疾道:“那就是,何为‘破’?”

两个侍从随声搬来两只花觚,其中不时传来活物翻腾的声音。

辛弃疾道:“仓库中硕鼠颇多,两只花觚中各逃进了一只。我要你们想个法子,将其中的鼠杀死。”

莲心和辛大郎都愣了。

那是尊大肚小口的花觚,本是用来插花的花器,觚口或许能通过几条花枝,却绝不可能放进一只拳头。

现下,辛弃疾要求他们打碎花觚中的老鼠——如果不击碎花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辛大郎便皱起了眉头,先上前一步。

他侧首朝莲心一点头,“我的力气大,先探探路,若我也击不碎,你就不必试了,也省得父亲责备你。”

随即便大步朝花觚走去。

莲心蹙了蹙眉,默认了,便站在原地,看着辛大郎的动作。

他明显是学过武的架势。

从脚,再到身上,再到脖颈,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他牢牢地站在地上,全身力量绷紧,宛如怒张的弓。

随即,他后撤一步,拳头猛地后撤,蓄力,随后,抡出带有破风声的一拳!

缸随之碎裂。

一只惊慌的老鼠在满地碎瓷片中窜出。

辛大郎追逐一番,终于将老鼠掐在手中,扼死了。

辛大郎拳上鲜血淋漓,但他并未露出痛色,只朝辛弃疾一抱拳:“请父亲检查。”

辛弃疾检查后,点头:“确实死了。”

于是场上的两人,目光又转向了莲心。

莲心抿了下嘴唇。

场下的大家也都看着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不禁担忧,看辛三郎:“这”

和大郎的力气比起来,你妹妹,怕是危险呀。

辛三郎披着斗篷站在竹下的阴影中。

风将竹竿拂动得像很柔软一样,他的额发也随着风柔软地飘动。

他看着远处招呼人再拿来只缸的莲心,笑了下。

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场上,莲心只沉吟了片刻。

她先去外面蓄水的大缸中灌满半只花觚,随后,她悄悄捏捏手中的吴钩。

“吴钩。”她小声道,“你准备好了么?”

吴钩在她手中,轻声地嗡鸣。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莲心将那柄弯刀向上空一抛。

刀破空,发出泛着寒意的“咻”一声。

随后,在过了最高点的坠落过程中,那刀像有灵性一样,竟疾速而精准地对着花觚口落去。

因为下坠时加快的速度,弯刀带着极大的力度,刀尖撞进了花觚口。

随着“嗡——”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场外的众人发出惊呼声。

辛弃疾笑了。

辛大郎则露出惊讶表情,看向莲心的手和刀,又去看缸,反复在二者之间来回。

最终,还是辛弃疾打破了场上的寂静,笑道:“以点化面,这是你的回答。是么?”

莲心点头。

辛弃疾朝她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莲心,你是个有悟性的孩子。”

他看着不远处的大儿子,再看回眼前的养女。

他的思绪渐渐飞远了。

一个月前他请人多方辗转递至官家案上的请罪折,官家至今仍未回复。

入仕多年,别看在江南西道他尚是如鱼得水、与军民打成一片,他心里清楚,在更加繁华、更加靠近政治中心的临安府,那锦绣之下的斗争有多么激烈,他就算有再多军功,也难敌过党争。

甚至官家都未必能在重臣党争和太上皇的两重夹击下事事遂愿,就更不要提为人臣的辛弃疾了。

前段时间为解困境,动用私兵羁押米商,他从不后悔。

但如果阴差阳错之下,他真的栽在了这件事上,那么他至少要有一个能接过他身上担子的人,至少,要留有一簇火苗,才能保留之后一个重燃的可能。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他应该如何选择呢?

“是谁是‘有悟性的孩子’呀?”

一阵嬉笑声从庭中传来,韩淲正拿指头去刮莲心的鼻尖,哈哈直笑,“原来是我们小莲心!”

大家都笑了,看着韩淲拿辛弃疾的话逗弄莲心。

不想,从前被韩淲笑了多回也只嘿嘿笑着的莲心却恼了,拂开他的手:“涧泉哥哥做什么总随便摸我的脸呀!”

——难道他就一直只将她看作小妹妹、小宠物那样的角色吗?

总是这样逗弄的态度,韩淲的笑话也总是令她多思多想,无法心静。

莲心鼓起双腮,怒瞪着韩淲。

被莲心这样连拍带骂的,韩淲也一愣。

他的手停在原地,显出些茫然:可是方才姜夔还刮过莲心的鼻尖啊,为什么就他不行?

他想着莲心近日总对他大呼小叫、动辄翻脸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收了手。

“小莲心是长大了,涧泉哥哥莽撞了。”他有些无奈地道,手拐个弯,去拿起了茶盏,不再多说了。

受火的人不反驳,发火的人也难堪。

莲心被说得脸涨红,一时也答不上来原因,又恼韩淲不懂人心里的意思,便愤愤跺了下脚,左看看,右看看,扭开头坐在榻上,也不说话了。

三郎方才本在与几个莲心不认得的人讲话,此时见局势如此,远远抬了下下巴。

他起身,走了过来。

第66章 丹药,心血不足和“不讲理”“没有心”。

三郎走来,握了莲心的手。

他观察了一会儿莲心的面色。

他松开莲心的手。

“手都攥红了,方才磨得不舒服了么?”

三郎的声音使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了莲心泛红的手心上。

摊开的掌心中,一片绯红。

惊讶的不止在场的众人。莲心懵懵的,自己也凑近了些被三郎松开的那只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见没观察出来什么结果,甚至还拿到鼻下闻了闻、嗅了嗅。

却仍是没想起来为何会如此。

方才这么久,她自己竟丝毫没意识到手心被磨红了?

那么,也许是许久不曾用过吴钩,所以才会到如此境地

怎么也想不通,她便挠了挠头,不再纠结手红的原因,只笑道:“不晓得怎么弄的。”

三郎道:“血聚于掌,脉不通,则心血不足。”

他又端详了片刻莲心的手掌:“心血不足则易怒,还是养好手吧。小心些。”

莲心似懂非懂,韩淲则若有所思。

他朝莲心笑道:“这么说,你方才发怒还挺有道理呢。”

因为血都汇聚于末梢,心血就不够了,所以就暴躁易怒?倒没看出来,三郎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医师呢。

莲心的思绪被牵回了方才与韩淲发脾气的事,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方才冲动的怒火,便只嘴硬:“我方才哪有发怒?”

韩淲便又就“方才有没有撒脾气”与莲心逗弄争论起来。

三郎拣起方才没看完的书,心分两用地围观。

坐在一旁看完了全部过程的姜夔悄悄:“这也行?”

三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啊。

三郎的手冷得像冰,方才被三郎握之前,莲心的手明明毫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