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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知道,莲心的手应是被三郎冻红了。

姜夔看三郎一眼:“你是想帮莲心向韩淲解释,才去握莲心的手的。”

如此,韩淲以为莲心真是因为身体缘故才容易发怒,也就不会因此责怪、疏远莲心,莲心也就不会因此而难过了。

三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客观来说,姜夔说得着实没什么错。唯有一点,他说话太直白。

对直白的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往往具有不确定性。

对听的人来说,直白这种十分不确定的因素,有时会促成很好的好事,有时又会促成很坏的坏事。

谁也不晓得姜夔会不会当着众人面就开始抖搂莲心对韩淲的那一点情愫。

所以三郎也不好反驳,面无表情,假装没听见。

姜夔“嘿”一声。

这就有些掩耳盗铃了吧,兄妹两个怎么还一个做派呢!

姜夔便转头,故意扬声:“三郎,没想到你也深纠事物运转机理,这么喜欢‘格物’啊?”

一旁,一个理学弟子已闻声而动,看过来,笑道:“三郎也‘格物’么?由小节寻得莲心妹妹脾性变化之缘故,可见道理不变,不过表现出的现象不同罢了。”

心学弟子则说“不不不”:“所谓‘物’,应是人的意志所指向的,怎能是这种外在事物!”

理学弟子惊道:“你不讲理!”

心学弟子怒道:“你没有心!”

两方便就此争执起来。

夹在中间不时被要求担任辩论裁判的三郎:“”

莲心溜过来,悄悄给他配音:“毁灭吧,赶紧的。”

三郎一手堵着耳朵,一手伸过来,默默按住放下这一句幸灾乐祸的话就想溜走的莲心脑瓜。

莲心见势不妙,赶紧卖萌:“三哥,姜哥哥欺人太甚,我这就帮你去骂姜哥哥!”

三郎静静:“还以为你要去骂韩哥哥。”

这句话一落下,莲心的脸红扑扑,手指绞起来,不讲话了,只眼巴巴看着三郎。

半晌,她悄悄拽一下三郎的袖子,期期艾艾道:“三哥、三哥晓得我方才为什么和韩哥哥生气吗?”

三郎心知今日怕是要又耗在解决莲心冒出来的这个问题了,便附和:“为什么?”

莲心:“——我也不晓得。”

三郎:“”

他知道莲心想说什么了:“你想叫我帮你找找缘故?”

莲心赶紧点头。

但这次与之前都不同,三郎第一回摇了头。

“我也不晓得你生气的缘故。”

见莲心不走,他索性半躺倒在榻上,后背靠在壁角,将书扣在面上,遮住了那一张绮丽面孔,像是要入睡的样子,“你问别人吧。”

他从前帮她解决了不少的感情疑惑,明明就很懂的样子,怎么会不晓得嘛!

莲心心里猜测三郎是故意这么说,只是在卖关子,便膝行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停求:“三哥告诉我嘛。我真的不知道!”

见三郎许久不讲话,莲心便不求了,松开手,一把揭开了三郎面上盖着的书,凶道:“三哥告诉我!”

书被拿走了,三郎的另一只手便拿上来,盖在眼睛上,很不愿意见到光的样子。

他还是不讲话。

莲心的手扒在他肩膀上:“三哥”

熏香幽微。

三郎衣领处传来淡淡的香,因为混合着冷的温度,所以更显吸引。

莲心情不自禁随着那缕香气前倾,去闻三郎脖颈处的香气。

吐息细细的,喷到人脖子上,三郎觉得痒,拿莲心没办法,终于起身,推开她,道:“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不晓得。”

他又没有这样的经验,上哪里去给她解惑?

莲心简直像牛皮糖,都快扒在他身上了,形势迫在眉睫,三郎赶紧朝后退,难得语速都加快了,开始祸水东引:“不如你找更有经验的哥哥问的好。”

更有经验?

莲心的动作顿住,若有所思。

若说这间屋子里有情窦初开的经验的人

那么除了马上要成婚的姜夔,还能有谁呢!

“嘘,你方才与他说那个做什么?”

韩淲将方才自被莲心笑嘻嘻问了“哥哥何时成亲”后就神情僵硬的姜夔拉开,回来对莲心奇道,“你不晓得姜尧章因为岳家要求他在婚前改换词风、不许再写原先的词作而郁闷多日的事吗?”

莲心震惊:“什么?他岳家竟这么说?怎么能这样对人呢?”

韩淲附和:“是吧!”

莲心又道:“不过姜哥哥是高娶,受些委屈,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韩淲也觉有理:“这倒也是。”

莲心又不满了:“涧泉哥哥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

说完这句,见韩淲面上露出惊讶表情,莲心自己也顿了下。

涧泉哥哥其实也只是鼓励她,才会这样讲话吧?

可她都做了什么呢?这也挑,那也挑,总是这样讲话。总有压不住的火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莲心有些不安地望着韩淲。

韩淲张开嘴。

莲心惊恐地咬住嘴唇。

韩淲伸出手。

莲心倒抽一口凉气。

韩淲哈哈笑着,揉乱了莲心的头发。

他一边笑,一边道:“三郎这不是说得挺对的?果然心血不足易怒呀!”

莲心瞪着眼睛看韩淲。

半晌,她也禁不住,“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

两人对视,方才的怒火又都消失了。

莲心问韩淲关于姜夔岳家事的其余细节。

这时候韩淲却摇头了:“背后还是不议论了。背后说人坏话,总感觉不太道德,没素质。”

莲心“哦”了声,咬了咬嘴唇。

韩淲逗她:“小莲心又要生气了吗?”

莲心这回却“嘁”了声,将头一扬,骄傲道:“我才不生气,我自有人选去问!”

一炷香后,门口,女使、侍从静立。

三郎垂下眼看莲心:“所以,这就是你来问我的缘故?”

他的手指还拢着衣领。洁白的手指尖,洁白的露出的脖颈。

方才莲心来得急匆匆,女使来通传时,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衣裳也没换完。

不想人来了,却又是这种问题。

三郎叹口气。

若只是问问题也就罢了,虽然他因答得太多已觉有些烦恼,但也不是不能勉强答上一答

但因为韩淲说“背后说人没素质”,她就告别韩淲,来找上他在背后开始议论是怎么回事?

没素质的原来是他吗?

莲心却觉得他的反问很没有道理:“没见哥哥将理学、心学的弟子耍弄得团团转的时候多有素质。”

三郎前几日躲两方弟子时,是在莲心屋子里躲过一回。

而有那之后气定神闲找了个法子叫两方人吵起来后自己撤离的举动在,好像确实也没法子反驳莲心的话

人一旦被捉住了短处,便只好认输。

三郎也没有办法,回转过身:“先进来吧。”

这是答应了!

莲心喜滋滋,跟着三郎的脚踪进屋了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飞也似地过去了。

大郎对三郎节礼的抄袭事件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了,有莲心这混世魔王(去知社小伙伴内部权威评选)的干扰下,每次大郎在练武后放松的间隙中打算去回房作画时,都会被莲心缠上对打一番。

而大郎往往都会被莲心飞速进益的招数和力气震惊,选择加练。

节礼的事,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耽搁下来。

直到冬至前一日,大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点的不对,但也有些晚了。所以他去了陆游家住的屋子里拜访,并请求书法大家陆游的指导去了。

只要不搞别的,莲心一众人才没无聊到去干涉他送什么,便都不再管了。

而辛弃疾对大郎和莲心在练武场上的态度也令人奇怪的淡定。

冬至将至,来韩元吉这文坛前辈住处拜访的人愈发多了,莲心、三郎等人有时也由韩淲领着,去和外面来的人交际。

听见莲心和大郎一同练武时,来人大多会露出“你?”这种疑惑又尽力不失礼貌的表情。

只有这种时候,莲心才会像冬眠中突然被惊醒的小松鼠一样,会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在南宋呀,她是在古代。

一个小娘子和郎君一同练武,算是颇为出格的事了。

但辛弃疾和韩元吉并非一个作风的人物。

进贤县令当初被敲走几万缗的事在私底下已经传开,辛弃疾又是武将出身,天然就叫只舞弄过笔墨而没弄过刀剑的文人有些望而却步。尤其是当辛弃疾被人隐晦询问后,微笑着一边说“你说什么方才没听清”一边不小心捏碎了只茶盏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了。

故而总的来说,虽拜访的人多,到底最后也没有谁真明面上问出了口。

去知社的一众小伙伴就在四处作歪诗并被韩元吉打、跟着辛弃疾骚扰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并被陆游追出来打、调解莲心和韩淲吵架并被莲心暴打的日子中,日益亲近起来。

人高兴时,会弄不清今夕何年。

当冬至前一日的中午,陆游家所住的院子中传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时,众人甚至以为是爆竹声。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陆游咳嗽着,从冒着黑烟的屋子里走出来。

“炼丹出了些差错。”

陆游头发散乱,脸上略有污渍,见众人盯视,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拱手,“待丹成后,我分与大家一些,略表一些心意。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莲心莲心虎躯一震。

她看看左右,陷入了沉默,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好家伙!

传说中的快速投胎套餐之超浓缩金属、硫磺、水银混合物竟在我身边!

第67章 双鹤,德行和美人脾气。

莲心捂住了鼻子。

而看其余人中,除了素来性情冷淡的三郎,以及郁闷多日、一直没什么精神的姜夔没什么动作,剩下的大家都似乎颇有兴趣。

他们一边议论着什么“养生”,一边纷纷包围起来陆游,和他讨论起来。

莲心目瞪口呆。

养生是这么养的吗?转生还差不多吧!

但以现下人将朱砂都能当礼物送来送去的风气,想也知道化学老师是没有就业空间的。

莲心只能咽回了劝阻的话。

她问姜夔:“姜哥哥怎么不去求一颗。”

姜夔没什么兴致,只应了一声:“长生也不能解忧愁啊。”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上回,她在三哥那里就听到了些关于姜夔岳家的消息。

姜夔自小丧母,十四岁丧父,打小在已出嫁的姐姐家生活。长日寄人篱下,他憋着劲想要考出一番成绩,偏偏三次科举均落第,其不得志,简直令人叹息。

好在幸运的是,前两年,姜夔终于作出了一篇传唱颇广的《扬州慢》,开始逐渐在文人中打出自己的一番风格,被人赞为“清空”,也受了萧德藻的赏识。

萧德藻和姜夔的父亲当年曾是同科进士,也算有同年之谊。

兼之萧德藻极欣赏姜夔之才华,故而才能做出要将侄女嫁给姜夔的举动。

萧德藻在文坛中的地位,几乎与陆游相当,甚至是杨万里极为敬仰的前辈。

然而,文坛中的地位并不代表权势,兄长家的想法与萧德藻也并不一定相同。

虽然萧小娘子的长辈同意了这门婚事,却并不全然满意,备婚过程中,屡屡对萧德藻和姜夔提出多条意见,甚至包括要求姜夔改变词风。

这种要求对一个文人来说,确实有些少见。

众人循声而来,你一言我一语安慰劝解了半晌,多是责怪萧家过分的。

三郎却道:“萧小娘子十分美貌。矜贵些也正常。”

莲心不禁笑道:“三哥,你站在谁那边呢?”

要说心里话,她没觉得萧小娘子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不过是来自岳家的下马威嘛,看韩淲等人的表情,也未必真觉得姜夔的郁闷有道理。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何况还是在朋友本人面前,他就这么说出大实话,真的好吗?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不知为何,听了三郎的话,另一边的姜夔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在莲心疑惑的眼神中,众人也笑了。

最后一个过来、只听到了个尾巴的韩淲笑着敲了下莲心的额头。

你自己想呀,在姜尧章面前,说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被未来妻子嫌弃,或者说他未来妻子因为美貌而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看不上,这两样,哪样能叫他好受些呢?

韩淲叹了口气。

唉,美貌就是最大的武器。

不见三郎小时候来到韩元吉家,脾气比现在还冷淡,年纪又小,一到了生病的时候心情烦闷,情绪极不稳定,来一个瞪走一个。

就是这样,照旧有大把大把来韩元吉家拜访作客的小郎君小娘子看过三郎之后,悄悄来朝韩淲打听病榻上的美貌郎君是谁,却丝毫不记得韩淲本人叫什么

韩淲收起思绪——不能再想了,好酸。

好歹他也是个清秀郎君吧,怎么屡屡沦落到这种境地?

要是他议亲的时候能有三郎这种待遇,那该多好啊。

韩淲畅想起来。

另一边,其余人自然不晓得韩淲在想什么。

方才被三郎一打岔,连着姜夔,大家都又笑了一场,反而不烦闷了。

同样,萧小娘子为难的那些事,也都并不算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萧小娘子那叫过分吗?那叫美人脾气!

听到三郎的话,不论别人怎么想,莲心抬起头,小声问三郎:“三哥,你的‘社交量化指标’又有新发现了?”

之前在庐山上时,三哥就十分纠结的社交印象由什么因素构成的问题,现在他终于想通了吗?

——你终于发现“美貌”二字在指标中所占的比重有多大啦?

三郎说是:“虽然大家都说以德行交友,能做到的却寥寥可数”

莲心从这句话里微妙地感受到一点不满。

她眨眨眼。

看来三哥对这件事,仍是似懂非懂呀。

三哥难得这么迟钝呢。

她抬头看三郎。

三郎也疑惑地回视她。

而另一边,听到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姜夔难得一扫多日以来的沮丧,“扑”的笑了。

众人也忍俊不禁。

名叫翁卷的年轻郎君连茶都笑得吐了出来,指着三郎道:“三郎,莫非你以后娶媳妇,也要靠德行折服么!”

韩淲也摇头,笑着去拍三郎的肩膀。

三郎:“若有德行,自然靠德行。”

你们这群没有德行的,才会想到靠脸!

冷漠如雪的人一说起笑话来,威力比常说笑话的人还要大得多。

大家都被难得愤怒的三郎逗得笑成了傻子,只有莲心没听懂。

见大家笑成了这样,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但按他们往日的德行,想必不会是什么好话,便立刻仗义站在三郎身边,举起拳头,不许他们笑:“谁敢笑我哥!”

大家继续嘎嘎嘎。

就在莲心恼火得直搓拳头,要检验下自己练武的成果时,屋里传来声:“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众人闻声转头过去。

方才讲话的王娘子从陆游的炼丹小室中走出来,脸上也有些狼狈的灰渍。

王娘子正对着陆游恼火:“陆游,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看来,方才陆游炼丹炸炉时,王娘子也在屋子里

这次莲心连着众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陆伯父啊陆伯父,同甘不一定有媳妇,共苦倒是想起媳妇了,你这简直是作大死呀!

王娘子连素日的温柔都不见了,仪态全无,不停数落着陆游炼丹的行为:“连月来炼丹炸了几回炉子?又炼出了什么?你连小节都不记得,还得我给你收拾残局,连随身东西都险些被炸了”

说着将手中的一物含怒抛给了陆游,瞪着他。

陆游却始终未动怒,接过王娘子扔来的东西后就爱惜地抚了抚那长条状的东西,微微一笑,颔首:“多谢娘子将我的枕头从丹室中救出。”说着朝王娘子深深一揖。

王娘子一愣。

她的怒火似乎也被一捧水浇灭了似的,停了半晌。

许久,她才又找回方才的声音。

就像是打定了主意重振旗鼓一般,王娘子改变策略,盯着陆游,浅浅笑一笑:“若不救出来,只怕你又要日日哭着喊你的心肝呢!”又问周围的人,“你们也是见到过你们陆伯父宝贝他那菊枕的样子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讲话带上了其他人,大家都有些尴尬。

陆游却仍未恼怒,而是道:“是我欠娘子的情。”

大家仍然尴尬,想走的不敢走,不想走的也面露肉麻,闭了闭双眼。

倒是王娘子,这时候却手足无措起来了。

她顿一顿,神情还是僵硬的:“不过顺手的事”

直到陆游又反复道谢后,王娘子终于渐渐消去方才的阴霾,面露喜悦,甚至殷勤道:“说了别和我客气了,这又不费事下回我再给你的枕头做个套子吧。”絮絮说了起来。

莲心站在一旁,有些无言。

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再看看,周围的人都在笑,甚至方才还怒气冲冲的王娘子也在笑。

那么,她似乎也没有不笑的理由。

可是,她又觉得嘴角沉重。

左右看看,在一众微笑的脸中,她只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三哥。

莲心心下稍有安慰,凑近了,小声问:“三哥,你也觉得”也觉得这几人挺没法评价的吗?

三郎轻轻说不是:“方才想起你冬至节礼想送韩哥哥朱砂。”

见莲心的慌乱样子,他补充:“我看这样子,你还是少送点吧。”

莲心仍是没弄懂三郎话里的意思,却先看着三郎的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再一摸自己的鼻下,一抹一片湿滑,手拿下来展开一看,也是一片鼻血:“”

莲心陷入了沉默。

啊啊啊啊!

忘了这是水银桑拿房了!

陆伯父,你造孽不浅啊!

另一头,陆游和王娘子一群人不知为何却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甚至王娘子要替陆游搬走丹炉时,丹炉一歪,两股浓烟又冒了出来,也只呛得她连连咳嗽,脸上花了一片。

见状,陆游一愣,难忍笑意,咳了一声。

见陆游这样,王娘子的脸色立刻又转为尴尬,有些僵了。

眼看着第二次水银大战即将打响,莲心生无可恋,只想赶紧走,忙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笑道:“此等浓烟,好像仙鹤飞出丹炉之中,真是仙气飘飘呀!”

三郎也没好多少,掩着下半张脸,微笑,语速加快,接上:“仙姝出于仙境,今夕何夕,却能得一见。”

辛太守家的这一双兄妹,倒是会讲话。

王娘子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这才被哄高兴,与兄妹二人寒暄两句,拎起方才被炸出来的丹炉,喊陆游:“郎主,我们走吧。”就要离去了。

临走前,她不忘朝莲心笑道:“小丫头,你嘴这样甜,日后也会和我一样,遇见如意的夫婿的。”

她怜惜地摸摸莲心的脑袋,“一辈子都要高高兴兴的。”

说完,王娘子这才真的离去了,只留下一个脸色复杂的莲心。

遇见一个陆伯父这样的丈夫

莲心目送着王娘子的背影离开,嘴角微微抽搐。

王娘子,你这话,到底是祝愿人,还是诅咒人呀!

【依照旧版《耆旧续闻》存本记录,陆游高祖陆轸晚年时*“专意炉鼎”,一回丹药将成,却因某事触怒夫人,而被击破丹炉,其中丹药化为双鹤飞去①。学术界公认,此为后人凭幻想杜撰,绝非可靠史料。然而,依据3139年新发掘出的辛赣著作,此观点的可信性具有了新的思考必要。

由于年份久远,古籍仍在复原中。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从现有复原出的资料已可知,“丹药化为双鹤”事件在纸面上可考的最早记录应为出自辛赣、虞莲心伉俪笔下,且其主角也非陆轸,而是陆游本人。众所周知,二人少年时曾与陆家交游,因此,“双鹤”传闻可信性将得到极大提升。

关于“双鹤”问题的真实性与主角,由于可考史料不足,相关人员仍在进行进一步考证。

——节选自《耆旧续闻新考》,3141年增补版】

第68章 小狗和占理。

明日冬至,今日到韩元吉家来拜访的客人源源不断。

——拜访韩元吉,顺便还能顺带着见到辛太守,甚至也有陆游、姜夔等人,这种买一送多的大促销活动千载难逢呀!

因为这个缘故,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家里的孩子也不得不被拎出来见客人,分担下客流。

送走第六位官员时,莲心呼了口气,悄悄探脖子,去看隔壁被更加密集的人群包围的韩淲、三郎两人。

姜夔也在舒展肩膀,笑道:“如何?和他们比,我们还是挺好的吧。”

好歹不用因为和韩元吉关系太近,所以需要替他招呼那些轻不得重不得的客人,而只用意思着招待一下不太重要的就好了呀。

来人太多,男客两个屋子,女客两个屋子。

方才姜夔在不太重要的男客屋子和女客屋子各走了一遍,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大家都哄得哈哈大笑,这才志得意满地有空和莲心吹牛。

莲心懒得理他:“是是,姜哥哥,你比我家乡的狄行首还受欢迎。”

姜夔还得意呢:“那当然,我是谁?”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我和行首比?”

莲心说对。

姜夔便又很高兴,瘫倒:“我也有那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么?”喜滋滋自得其乐起来。

莲心很无语,只得不理他,一气向外走。

就在走到屋门口时,莲心突有所感。

窗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人声,笑声、恭维客气声和私语声混杂在一起,无端有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

“等等”

莲心停下脚步。她看向屋外。

屋外走来的,正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看见那一张面孔的那一刻起,屋内炭盆送来的暖风熏得莲心的耳朵发热,大脑也开始发热。但这绝不是像面对韩淲一样时的含羞或者什么别的。

而是愤怒。

莲心握紧了拳头。

屋外的人因为察觉到目光,回转过身子,和屋内的莲心对视。

看见满面恼怒和恨意的莲心,他先是惊讶,随后略一笑。

“好久不见。”他笑道,甚至有种彬彬有礼的错觉,“你逃到这里,过得如何?”

面前的人,正是曾因套话不成,就要将莲心灭口的那位武宁县丞。

只要长了眼睛,应该都能看出县丞的不善。

姜夔惊讶地看向莲心,从榻上起来,坐直了,小声问:“这是谁?别理他。”

但莲心不肯被姜夔拉走,仍瞪着县丞,冷笑:“你敢走近一步?这里都是我家的人,你敢做什么,全是自寻死路!”

县丞不由得笑了,他叫周围面露好奇的同僚都先离去,自己走过来:“你的家人?哥哥?那个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的逃兵吗?”

他说的是莲心的同父异母哥哥,也正是莲心曾从庐山逃走去投奔却发现他早已溜走的那位哥哥。

真说有多深的感情,那着实不至于。

莲心与这位哥哥并不熟悉,他跑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并不难过。

但这也不代表她能任由别人拿这个来刺她。

莲心眯起了眼睛,从屋内转向屋外,朝县丞身边走去。

“小丫头,怎么叫你混进韩公的家了?”县丞还在说话。

就在说话的空档,他左右查看一番,没看见她的哪位长辈随行,心下便放松了不少。

他这么半老的男人,见到莲心这样大的小娘子,恩怨都是其次了。有着轻视做助力,最先起的是色心。

越是食腐肉的秃鹫,越喜饮清澈甘泉,以此洗濯自身肮脏的羽毛。

他也不是例外,见到莲心身边没有个长辈,言语也随便了起来,“听说韩公家美姬众多,莫非你也是其中一员”

一旁姜夔惊怒,莲心也冷笑。

方才本还犹豫,想着是否该在这时候、这地方给主家惹麻烦,但县丞嚣张至此,再不出手,以她的脾气,憋下去,她爆发的时候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莲心掏出袖中的朱砂盒子,两眼在他身子上下逡巡着,思考着该往他鼻孔塞好呢,还是耳孔里塞好。

唉,都怪当时没好好学化学,早知道有今日,她必得问清楚,人是被朱砂堵住鼻孔中毒更深,还是耳朵,或者其实口服效果最好?

就在县丞因莲心这上下打量、一时阴狠一时冷笑的表情而莫名其妙时,一道窈窕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几人身后刮过来。

赶到的范如玉脚步生风,大步赶来了。

她按住了莲心的手,身形一动,挡在莲心前面。

“何方贵客,在这里吵嚷。”

范如玉面上是微笑的,眼中却冷冰冰,因为美丽,所以愈加锋利不可逼视,“怎么回事?”

县丞看见范如玉,莫名一笑。

原来是找了个人家寄养啊。

也是,看她亲哥那样子,根本没个担当,怎么可能管她。只怕她现下就在别人家寄人篱下,日子且艰难着呢。

老男人记起仇来像反刍,是最爱念念不忘的。县丞先前被莲心下了面子,隔了几个月,仍然如鲠在喉,见着莲心过得仿佛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他便朝眼前这位仿佛脾气不大好的美貌夫人意味深长道:“这位娘子,我与虞小娘子此前见过,她的品性脾气可不大好,娘子真是辛苦”

但范如玉哪有耐心和人弯弯绕绕,忍过了两句话,一听:怎么还不到正题?

便压不住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去:“这位官人,你讲话简单些!”

县丞一愣。

不对啊,这是家中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她不应该先训自家孩子吗?

他便又笑道:“这位娘子可能误会了”

“停。”

范如玉最受不了有人啰啰嗦嗦,见他一叙三千里的长舌架势,头都大了,喝住了他的话头,又提示:“简单些!”

县丞完全没意料到范如玉这样的态度。

他脸上下不来台,想再迂回几句,又怕范如玉又下他面子,只得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与娘子家的小娘子有些口角。”

范如玉看了眼莲心,也不笑,只问她:“你占理还是他占理?”

莲心:“我占理!他先言语不尊重人的。”

县丞忍不住好笑地插话:“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尊不尊重?”

话未说完,却被忍无可忍扭过头来的范如玉打断:“叫你不要啰嗦,三番两次的,听不懂人话么!”

好一只母老虎!

县丞话头屡屡被截,脸色也不好看。

但范如玉气势惊人,美丽兼具威势,那种睥睨的神情,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能有这种气势,显然不是出自什么平民家。他在武宁县内的追捕令,也就在县内撒撒威风,真出了自己地界,还是在貌似是大人物家眷的范如玉面前,不可能拿出来耍威风。

只得自己吃了这个亏。

最后,县丞也只皮笑肉不笑一下。

看着眼前莲心被这美貌娘子半搂在怀里,并不像会被人苛待的样子,他心中不满,又无计可施,只得甩甩袖子,“哼,没教养的野丫头。”便走了。

而就在他离开的间隙,莲心的视线停顿在了县丞身边的那侍卫身上。

他的衣裳纹路,如此眼熟

那正是当初曾追捕她的侍卫。

那个金人侍卫!

莲心几乎立刻就想冲出去。

可范如玉的手拉住了她,制止住了她冲出去的动作。

莲心急切道:“阿娘,那是”那是个金人!

范如玉见莲心吞吞吐吐,再一想她上回从县丞追捕中逃出的样子,还能不知她想做什么?

她立刻道:“不许再提上回的事。爹爹与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莲心一急,又一顿。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辛弃疾听过她向他告状的话,不但不依言追捕县丞的外族侍卫,反而摇头,令她不要声张。

爹爹看起来粗疏,实际心细如发,也许爹爹有他自己的考量,但要叫莲心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侍卫在大宋境内大摇大摆地走着,又哪有那么容易?

正在莲心悄悄盘算时,范如玉想起方才的事,又忍不住回身教训莲心:“这种老贼,嘴脏成那样子,和他废什么话?只要揍上一顿就老实了嘛。”

莲心提醒:“阿娘,你现在是在教训我。”

范如玉拍了下额头,说“对”,又回到正题:“总之,之后不要再去自找危险了。”

她紧紧盯着莲心,“金人身强力壮,你虽有武艺傍身,却到底年岁尚小,绝不许私下里轻举妄动。你听懂阿娘说的了吗?”

以辛弃疾的脾气,别说他现下是一府太守,就算他只是个县令,一样敢下黑手整治狗胆包天敢打他女儿主意的人。

之所以对这武宁县丞这样保守,是因为武宁县丞虽位卑,背后却有尊临安府的大人物。

虞公甫死前曾留下过线索,从莲心拼命抢回的书信中,夫妻二人拼凑出一些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的信息。

在武宁县丞背后支撑的,极有可能是一位素有贤名的宗室甚至就在前不久,他还大败羌人,深受官家信重赞赏。

几条信息一综合,夫妻二人早已有怀疑的人选。但那怀疑人选却不敢真的说出来。

那一位,也会逼迫虞公甫将武器以次充好、犯下勾结金人入境这种大罪吗?

而这样怀疑的话语,要么永远不说,要么就是收集好足够的证据,一击致命,否则以那人的宗室身份,全家都将惹来杀身之祸。

而这些,都不是莲心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想到这里,范如玉的声音又压低了:“不许再去追县丞,记住了吧?”

莲心不知内情,只不满地撅了撅嘴。

明明就是不许她因为今日吃瘪而再私下伺机报复嘛。

见范如玉逐渐瞪起来的双眼,莲心只好举起右手,向范如玉信誓旦旦:“阿娘,若我再去想那个奸细那个侍卫的事,我就是小狗!”

范如玉这才放下了心,拍拍莲心脑袋,离去了。

莲心留在原地,面露神秘的微笑。

第69章 汪,乔相扑和“知识就是财富”。

这天下午开始,莲心迷上了用“汪”来代替说话的生活习惯。

范如玉说:“莲心来吃饭。”莲心回复“汪”。

三郎叫她:“莲心来包节礼。”莲心回复“汪”。

韩淲逗弄:“莲心要送我什么?”莲心也回复“汪”。

人的生命,“汪”里来,“汪”里去。一切皆可汪。

对此,辛弃疾大为不解,试图学着用“喵”来和莲心进行交流,未果。

后来范如山试图加入,学了老虎叫,来和莲心和辛弃疾讲话,却反促成了莲心和辛弃疾的猫狗内部团结,最终被二人联手吼退。

韩元吉跃跃欲试,综合了成功的经验(辛弃疾)和失败的学习经验(范如山),却因犹豫苦恼于该学什么动物叫而失了先机,叫杨炎正抢了鹅叫的主意,最终不得不转而向陆游求计。

陆游:“”

陆游实在耻于与这几个不靠谱又为老不尊的家伙为伍,理都没理,叫上了几个孩子,带着他们外出去了

冬至前一日,街上人群密密麻麻,攒动如菊,仿佛再加进去一个人,街两旁的屋舍就要被挤塌了似的。

莲心跟在陆游身后,只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上了色泽鲜亮的旗帜,上绣各式各样的字和图样。其遮天蔽日,走在街道上,根本看不见天空,而只能看见各色旗帜猎猎交错拂动。

空气中有股新出炉糕饼和桂花混杂的好闻味道。

已是一年冬日了,桂花开到尽头,香也到了尽头,叫郎君们如释重负——“衣裳上终于不会再有刺鼻浓香了!”。

这叫韩元吉的小女儿很不高兴:“桂花香着呢,是你们不懂欣赏!”

莲心也声援:“就是,就是!”

韩元吉家中种植许多桂花,待得久了,香气几乎渗入骨,这大约也是许多郎君不喜欢的原因——堂堂男子汉,浑身香气是怎么回事!

但人家香人家的,关他们什么事。平白散香还会招骂,这上哪里说理去?

想起现代有位作家还为香得浓烈的花伸张正义,莲心方才的不爽快也散了。

她偷偷笑起来,不期然,视线碰上了韩小娘子的。

四目相对,莲心对她颇有些亲近了不少的战友情谊,便连连拱手:“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小娘子也朝莲心拱手:“那当然,我姐姐原先就可喜欢桂花啦。”

莲心想问问为何会有“原先”之词,但街上好玩的东西样儿实在太多,只稍稍瞥了眼左手边精致华丽的纸画摊子,神思和口水便都一齐飞了过去,也无暇纠结于小娘子口中所说的用词了。

待到韩淲过去将扒在纸画摊子前的莲心拎走时,还笑话她呢:“要不冬至节礼涧泉哥哥送你这个得了。”

莲心一愣。

她试探道:“若要了这个,还有其它的吗?”

韩淲奇怪:“自然只能要一个。”

莲心便摇头,笑着道:“那我还是不要这个啦。”

开玩笑,韩淲给她亲自准备的礼物,和街上随便选择的一个物件,心意轻重,显而易见,谁都知道怎么选择呀!

当然,虽然韩淲不能求,但是另一个哥就不一样了。

莲心转而去骚扰躲闪不及的三郎,一会“汪汪”,一会“喵喵”,抱着他的胳膊,在纸画摊子前不肯走。

三郎被她闹得头晕。

他扛不住了,和她谈条件:“若我挑一个送你,你待会就不许再扒在摊子前不走了,行不行?”

他也是要脸的,偏偏被莲心八爪鱼似的抱住了,一步都挪动不得——他就是答应了要掏钱,也得能动一动胳膊才行啊。

脸丢多了,人就会习惯。

力量太过悬殊,三郎索性也放弃挣扎了,就这么任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发出一声欢呼似的“汪”,脱缰似的狂奔过去,牵着他到了摊子面前。

他拿着荷包,问她:“哪个?”

莲心“汪”一声,指向摊子上一个。

摊主惊疑不定,看看面前仪容整洁的笑眼小娘子,又看看更加整洁的少年郎君。

——外表看起来,这两人也不像傻子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

做生意的,最讲究来者是客、童叟无欺。自然,傻子就更不能欺了。

他便好心提醒:“小娘子,小郎君,我们这纸画,是不能退换的。”

三郎嗯一声,看莲心,提醒她:“之后不能换的。”

莲心又“汪”一声。

三郎便点点头,与摊主道:“晓得了。”将钱给他,“劳驾,包起来吧。”

在摊主见了鬼的眼神中,三郎带着莲心离开了纸画摊子。

方才溜走的辛弃疾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辛弃疾是回来笑儿子的,勾上三郎的肩膀,挤眉弄眼:“儿啊,你怎么就不晓得跑呢?”

莲心听了这话还不平呢:“爹爹你什么意思,都拿我当包袱啦?这算什么呢!”便和辛弃疾又汪汪对吵起来。

三郎面带微笑围观:跟你们出来,算我倒霉。

这一通下来,他被这二人折腾得受不了,身子也倦了,又懒怠与他们讲话,与身边侍卫打了个招呼,便去街边寻了个茶铺歇着去了。

华灯初上,路边的铺子逐渐点上了各式的小灯,明暗不一,光影都在风中飘摇。

身后,莲心和辛弃疾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争吵,默默望着三郎裹着斗篷远去的背影。

莲心小声问辛弃疾:“爹爹,三哥的身子打小就这样吗?医师也都没有什么方法吗?”

“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就是先天体弱,没有法子。”

辛弃疾叹了口气,也不闹了,揉揉莲心的脑袋,“上个月信州来了位有名的医师,本以为会有用,请了来,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唉,这样下去,我都不忍心叫医师来了,只会叫三郎一次又一次失望”

辛弃疾望着天边的月色,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他已不再是一方太守。

他只是一个父亲,因为孩子体弱而担忧的父亲。

莲心也低下了头,心里难过。

三哥什么都好,偏却有这样的遗憾,又算什么呢?人无完人?

她小声道:“爹爹,那我们走吧,别再叫三哥费神了。临走前再叫他,让他好好歇歇。”

辛弃疾便答应了。

他点点头:“喵。”

时人重视冬至,甚于过年。

家中就不说了,韩元吉家眷早已在其余客人的帮助下囤积好了各色食物,小孩子隔一刻就要到会客厅煞有其事地转一圈,漫不经心地顺走案上的几样糖果点心。

官府更是在冬至这一日放松了平日里本就不怎么严的管制,允许百姓上街玩赌博之戏,以庆贺年节。

韩元吉所居住的信州在秋日时灾情甚重,彼时管着隔壁隆兴府的辛弃疾却已大刀阔斧整治完了米商,百姓的饥荒迎刃而解,而信州太守焦头烂额,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辛弃疾官邸处,请求借粮。

他来时就是抱着不行也不损失什么的念头来的,毕竟江南西道都在灾荒中水深火热,救灾情况都是政绩,叫辛弃疾借粮,基本等于妄想。

当时隆兴府的上下官员听到信州太守来意后,也大多先露出个瞠目结舌的表情,随后面露愤慨,一柄又一柄的眼刀朝他飞来。

那时候,他本都不抱希望了,辛弃疾的口碑说坏不坏,但说好也有些勉强——在临安府,辛弃疾贪财好色的名声就像他年少时的战功一样远扬。

但没想到的是,辛弃疾却龙行虎步而来,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一句“均为赤子,皆王民也①”,就挥挥手,将粮借给了信州。

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感想:传言果然不尽真实啊。

辛弃疾本人绝非被一些人传得嗜杀暴戾的什么贪官,相反,他是个心中有百姓的好官;而除此之外,辛弃疾也绝不可能是因为武力减退才转而做文官的辛弃疾掐着他胳膊拎起来的动作,叫他白白贴了近十天的膏药!

以后谁再说辛弃疾已非良将,他就和谁急!

总之,有这一重借粮情谊在,自打辛弃疾来了之后,信州太守就对辛弃疾一切做事大开绿灯。

擅离职守?哎呀没事啦。

在韩元吉家天天搞爆炸?哎呀没事啦。

在街上学狸奴叫,在百姓中有了“狸奴神附身”的传说?

没事,没事,通通都没事,和借粮之恩比起来,这算什么!

但有一件事——

侍从偷偷和谢太守道:“辛太守在街上连赌十轮,次次赢钱,招的众怒不小呢!”

“次次赢钱?”

谢太守惊呆了,震撼了。

他猛地从卧榻上坐直身子。

他打小就有逢赌必输的毛病,哪见过这种场面!

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谢太守犹豫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的崇敬和不信,决定去看看。

不说别的,要是真是赌神现世,那他去沾沾光,不也挺好吗?

世界上其实没有赌神。

走回街上后,被不太正的上梁辛弃疾偷偷摸摸教了两招法子,莲心的面部表情从“爹你真不要脸”缓缓变为了“知识就是财富诚不我欺啊”。

——咳,数学知识,和体育知识,也算是知识嘛。

根据骰子在竹筒里的声音辨认点数,这是体育课程中的灵敏度训练;

根据庄家比的手势中破译作弊言语,这是小学数学课程中的“你也来找规律吧”课后奥数题。

靠着好学的态度和速度,莲心一路从街头赢到了街中。

和辛弃疾勾肩搭背着,两人走到了街中心最热闹的一处摊子。

摊主热情地请二人来看他们表演:“来看看‘乔相扑’吧!”

莲心好奇地探头探脑,看过去。

所谓“乔相扑”,其实就是相扑的变化版。

和普通相扑之戏不同的是,“乔相扑”是一人穿上各色鲜艳戏装和道具,打扮成喜庆好笑的样子,操控着木偶人,为观众作出一套排演好的相扑表演。

周围百姓不断叫好,莲心被韩淲扯着站好,专心致志看起来。

场上,一个戴着只画得有些呆板的鱼头头套的人操控的是红色木偶,另一个和他对打的则是个戴着猫头头套的操控蓝色木偶的人。

猫头的木偶正对鱼头的木偶拳打脚踢,鱼头的木偶蜷缩成一团,眼看着就要不敌。

一旁的人指点:“还是猫头的厉害,他马上就要赢了!”

众人多是附和。

韩淲也赞道:“编排得真是精心。就是武力有些悬殊,一边倒就没有意思了。”

莲心却道:“未必。”

她紧紧盯着鱼头的木偶,轻声道:“你看那鱼头人的木偶,虽不断腾挪躲闪,却都是往着小河边躲的,他马上就要”

韩淲笑道:“是吗?”有些不信,但也没有说什么,只盯着场上,关注着后续发展。

周围人却不愿意了。

他们纷纷为输赢与莲心争论起来——“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没见识就不要瞎说!”

莲心也不急,只撂下一句“谁说错了谁才没见识”,便理也不理几人,只自己趴在围栏边继续看起打斗。

直到鼓点逐渐密集,鱼头、猫头逐渐斗成一团,鱼头才往旁边一滚——这动作却使猫头扑了个空,直扑向了小河中,掉了进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啊”的且惊且失望的声音。

韩淲也惊讶地看了一眼莲心。

第70章 梅花句,甘露浆和“此心非彼心”。

韩淲由衷地面露赞叹,看向莲心。

他朝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低声说:“还是你懂行。”

莲心心下得意,忍不住要翘尾巴。

但又想表现得稳重些,便咳了一声,矜持地点点头。

见韩淲不再看她,而是看向了场上的拼斗,莲心才转头,飞速朝一旁笑话过她“没见识”的那人做了个鬼脸。

那人抽了抽嘴角,知道是自己理亏,到底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也是他失言了。

失言了不说,就连方才押下的赌注都输了,这真是倒霉。

那人叹着气摇头,将兜里的钱扔给拿着铜盘求打赏的伶人,又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庄家——方才许多人在一旁开了赌局,赌两方谁会赢。

就在莲心好奇打量着赌局现场的时候,方才场上操控木偶的鱼头、猫头端着求打赏的铜盘转了一圈,转到了这里。

韩淲替他和莲心给了打赏。

鱼头却没立刻走,而是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年纪这么小,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了。美人要不要投一注?押我,我一定能赢。”朝她眨了眨眼。

另一个猫头却“呀”一声,打他道:“你要死了,脸皮还要不要?小娘子衣着简朴,想来家里未必富裕,你这不是为难人?”

鱼头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跺了跺脚,看向莲心:“小娘子你别生气,他眼睛一点不好使,我的眼睛才好使,你必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我不可能看错的!”

一唱一和之间,确实是赌坊做派,紧赶着就要将莲心架起来。

韩淲一愣,就要按住莲心,省得她踩中陷阱,如了这几人的意。

意料之外的是,莲心并不接招。

莲心只是现下年纪小,心智随身体稍变小了些,又不是傻子,连这点陷阱都看不出来,也枉活过一遭了。

便只把臂膀搭在围栏边,眼睛眨着,去看里头新开始一轮的乔相扑,不光不理两人的拱火,还笑嘻嘻看也不看地朝二人做了个“请继续你们的表演”手势,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反应惹得鱼头、猫头动作滞住。

他们确实在表演的同时还收了些赌坊庄家的钱,在收赏钱的同时,引着小孩子赌钱。

往常也能引得几个小孩子上钩,不想今日却翻了船。

把戏被看破,也就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们有些灰溜溜的,不再一唱一和,打算离开去激下一个人。

这时候,一旁另一个围观的百姓打扮的人笑了。

“你们果然都是白费劲吧?”他摇头,“这小娘子长就一副咱们的百姓样,又不是富贵人家,哪掏得出那么多钱”

韩淲方才还能忍了,现下却不得不开口打断了。

他拧眉看着几人,将莲心拉着,按到了身后,独自看向几人,“拿话激人,有意思吗?”

那百姓便道:“谁激你了,我又没说错?只是看不惯他们总是一唱一和骗穷人钱罢了。”他仿佛也看出来那两人的把戏了,“你也看起来颇穷的样儿,怕是也没有多少钱能押呢,叫他们骗去了多不好。”

韩淲冷笑。

“你不就是又一个托儿吗?”

他指了下那百姓,“当面议论一个小娘子穷富,只是和那两个一伙的罢了,又算什么好汉?”

莲心轻轻“啊”一声。

她悄悄看韩淲。

涧泉哥哥果然心下通透,将这三人里应外合的事实都看了出来。

只是,他既然看了出来,却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呢?

他是在为她出头吗?

因为方才那鱼头调戏了她?

涧泉哥哥是不是,也终于懂得她的心意,懂得吃醋了呢?

就算莲心还在为着白日的金国侍卫之事烦恼不已,见韩淲这样,心下也禁不住一甜。

她笑起来,眼睛都弯弯的:“涧泉哥哥,你别生气呀。我没关系的。”

你也不要平白为我出头,和别人争吵了呀。

生气?

韩淲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生气了吗?

没搞懂莲心的意思,韩淲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妹妹,他咽不下这口被人呛的气,道:“我押二两。”

韩淲脸色不好看。

他其实一共并没带多少钱。但就这么被这几个托儿笑话,那怎么可以呢?他无所谓,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叫孩子被这么当面笑话,心里总是会留下阴影的。

就在他想着这些,伸手去摸钱袋子时,身子却一僵。

他的钱袋空空,想来方才是中了不知是那里的扒手的招了。

早不偷,晚不偷,偏偏这时候没了!

这可要了命了。

那人见状,立刻懂了,见缝插针:“没钱了?”他哈哈一笑,和鱼头、猫头挤眉弄眼起来。

就在韩淲心下踌躇烦闷的这时候,一只手将他的手拉过去。

韩淲的掌心中,多出了只钱袋子。

回头,是三郎找来了。

韩淲道:“多”却被那只手在肩上按了下。

三郎平静道:“你放在我这里的。”

一旁供火的那人本噎了下,因为三郎的到来而脸色不好看。

而因为韩淲的迟疑停顿,他又睁大了眼睛,打量似的看过来。

韩淲这才明白三郎的意思,赶紧接过钱袋子,冷笑:“不是要押?来吧!”

他们是不是太小瞧他们这些人了?想找个富家子弟当冤大头,那也得分是哪家才对。

像韩家这种连几岁小童都已开始学着交际的家风,不夸张地说,什么靠庄家的手势判断他们即将操控出的输赢这种事,这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最后赌约自然是赢了。

虽说遇上个扫兴的人,但也不太影响,大家都玩得额间出汗,神采飞扬。

莲心有些口渴,嚷着要喝水。

众人一合计,便朝着三郎送了钱来就回去歇脚的茶铺去了。

但三郎休息的茶铺中,此时却并不太平。

铺中人堆成一团,挤来挤去,外头行人来来往往,也不算消停,往店铺里头瞧。

铺子里的几个小娘子都聚在一起,面颊红红的,悄悄打量三郎。

从前三郎也不是没有随同伴一同出行过,从没有引起这么大的阵仗。

盖因三郎出门常戴帏帽,便自然而然地隐入了人流中,但今日韩小娘子出门匆忙,将自己素日要戴的帏帽忘在了家里。

韩家对小娘子的教育还是颇严格的,见没有帏帽,韩小娘子虽面露极失望的表情,却还是坚持不敢下车,要在车中等着众人,请众人不用管她,自放心玩去。

三郎见状,便将帏帽取了,给韩小娘子用了。

而这行为果然也带来了相应的后果。

——就算三郎特地挑了茶铺中靠里的位置,也仍然造成不少行人来来回回在茶铺面前走过的情形。

谁都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不放,更不要提从小被人看到大的三郎。

偏偏没人做什么,他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叫别人不许看。

三郎舒了口气,只能尽量转脸向墙壁。

但这不过聊胜于无。

外头的人走两步,一样能看得见三郎的面庞。

人群挤在外面,不时小声议论。

好在三郎没有烦恼多久。很快,赌场得意的几人满载而归,吵吵闹闹来这处寻到了三郎,团团将他包围了起来。

外面的人一波过去就换了新的一波,根本见不到里头人的样子,便也不再朝里看、赖在门口不走了。

韩淲得意一笑,朝莲心使个眼色:涧泉哥哥是不是业务很熟练?

莲心无奈地摇摇头:涧泉哥哥的心是真大呀

不过,想必韩家也正是有这样很少妒忌朋友的家风,才能结交如此多的好友吧。

已是冬日了,众人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袄,讲话时口中呵出淡淡白气。

大家聚起来坐下,互相看看方才的战利品,又聊起来明日冬*至的布置。

三郎被众人围在里头,终于能放松了些,不时和众人讲两句话,脸色也被聚起来的暖意熏得红润不少。

莲心见了,忍不住想捉弄他的心思,便故意道:“哎呀,坐得怪累的。我想站起来散散”说着真作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满脸憋不住坏水的样,笑瞧着三郎。

她坐的位置,正背对着外头街上。若她站起来,相当于是把三郎又暴露在了外头的视野里了。

坐在楼上包间里和陆游饮酒谈天的辛弃疾都忍不住笑了,他朝楼下几人所坐的位置扬声笑道:“你这丫头,我看日后不能叫你守要塞啊!”

她本来又没有守要塞的机会。

莲心才不受辛弃疾这话的激,一扭头,照旧挤眉弄眼的,戏弄着三郎似的,慢慢起身。

三郎也知道莲心是故意作弄他,好笑道:“那你过来呀。”

说着指了个他旁边但正好远离韩淲的座位,“来。”

什么呀,她方才好不容易才蹭到涧泉哥哥身边的么。

莲心这才咳了一声。

也不敢逗三哥玩了,赶紧转移话题,拿方在外头折下的一支红梅作赔礼:“方才替三哥折的,三哥收好,收好。”

韩淲看着那红梅,突发奇想:“今日正好我们‘去知社’的人都在,何不起一个题,联句以作庆贺?”

众人都笑问他想作什么。

韩淲指着三郎怀里的梅花,道:“以此为题,各自联句。年节上头,咱们又是出来玩的,便不那么严格,不要限韵了,只以好句为先,如何?”

这就是要听听众人各自以诗词赋梅花的作品而已嘛。

梅花秉性高洁,是文人墨客常吟咏的主题,随口拈来两句,对大家都是不费事的。

今日来的不光有韩淲、莲心、姜夔等熟识的几人,也有来韩元吉家作客的年轻郎君、娘子,此时见去知社的几人议论得热烈,几人难免因生疏而略有少言,有些淡淡的尴尬,也不好直接插进讨论之中。

见状,三郎便道:“不如韩哥哥先为我们作个示范吧。”

三郎说了话,众人觉得有理,便都说很是。

见众人同意,韩淲便停下和熟识几人大聊特聊的话头,笑道:“那我就先献回丑,抛砖引玉了。”

想了想,他便吟道:“春未到,人已至。风前觅得梅花句,香来自是相分付。①”

吟罢,笑道:“我不过平平起一句凑数罢了,接下来,还是要看大家的‘梅花句’如何么。”

徐照、翁卷几人诗风独特,不常与韩淲等人一派,便只笑而不语,作壁上观;

陆家兄弟、莲心都差不多只有打油诗的水平,自然照着旧例装起了聋子;

去知社之外的人与韩淲等人不熟,也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之间,一群人面面相觑,没人率先出头。

气氛有些干了,姜夔笑着出声:“红梅未到时节,连拿梅枝簪发的人都不忍心摘下来,你们却将人家折下来赋词,这是什么狠心道理?”

姜夔是爱花惜花之人,其余的却不是。

熟识的几人都笑了,叫他不要拽文,不要发酸,赶紧说来。

姜夔只得举杯,吟道:“池冰胶,墙雪老。云意还又有沉沉,虬枝何曾见青青?②”

将冰冻的池面比作凝胶,将快化的雪说作要变老,又比喻空灵,又能工整对仗,果然是姜夔的风格呀。

韩淲道:“此句对仗极工,爱花惜花也。就是悲了些。”

连云都有浓淡变化的时候,梅花的虬枝却从没有变青葱的时候倒好像也没问题,只是

年节将至,他何必如此悲戚呢?

莲心好奇地看了姜夔一眼。

姜哥哥今日的状态,和在春晚开场节目上唱《分手快乐》有什么区别呀!

周围人都投过目光来了。韩淲几人对视两眼,都觉方才失言。

三郎便微笑解围:“姜哥哥前阵子不是有新曲么,可否演奏?”

姜夔笑道:“近日受小莲心启发,倒确实颇有几首新曲,方好作冬日咏梅。只未谱就,今日却是没法子献丑了。”

韩淲“哦?”一声,好奇:“曲名叫什么?”

姜夔:“《暗香》和《疏影》。”

韩淲便笑:“你今日吟得好句,要拔得头筹不够,还要再来两曲?快罢了,我们的脸不够丢的。”便将这事揭过了。

三郎见众人都有些窘迫,便笑问对面一个年轻的郎君:“刘郎才气甚佳,方才却未听闻张口,想来和姜哥哥是一个路数了。”

三郎解围解得恰到好处,大家不禁都“哄”一声大笑起来了。

姜夔不满抗议:“三郎你个叛徒,这是说我写得不好了?”

见姜夔找三郎碴,三郎还未有什么反应呢,莲心第一个奋起不干,故意挤眼睛:“姜哥哥你非要心虚,我哥也没办法么”

引起姜夔“嘶”的一声,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和莲心追打起来。

大家都笑开了,坐姿也终于随意起来。

那着香色袍子的“刘郎”便笑了,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不过比三郎大上个三两岁的样子,讲话却稳重,想了片刻,便缓缓接道:“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肯教花放迟。③”

不论是寒是暖,梅花早开就会早谢,我这个爱花人,宁肯叫花晚一些开放呀。

大家“哇”一声,都赞许起来,又问他名字。

那少年笑道:“刘灼。”

莲心笑道:“我晓得,刘哥哥曾上家里来过。我见过你。”

刘灼便笑道:“是啊,我曾受辛伯父指教。”

今日来的,都是家中长辈认可过的后辈。

除了刘灼,又有位姓戴的郎君、赵蕃几人分别吟了几句。

最终众人纠结于姜夔和刘灼之作谁的更好,争执起来。

由于楼下要么是自家小辈,要么是教过的别家晚辈,辛弃疾、陆游便都没有亲自下场评判,只在楼上看热闹。

不同的是辛弃疾的“看热闹”是真看得兴头十足,虽不参与评判,却不时两头附和,那挥舞拳头、屁股离席的样子,简直想看两边打起来似的。

陆游却被闹得头疼,不时皱着眉头,身子前倾,朝楼下看看有无人真闹急了。

天色渐晚,底下的孩子们仍打嘴仗个没完。

陆游按捺不住,不得不屡屡暗示着瞪向辛弃疾:你到底还管不管了?就这么任他们吵起来?

辛弃疾呵呵一笑,装聋。

要拉架,往往得自己写一首压住群雄。

老子给韩元吉那老家伙写贺寿诗,把库存都耗干净了,明日还要用呢,你别想骗出我的库存!

也许是相处久了,不知为何,陆游竟奇异地从辛弃疾眼中看出了他未出口的意思。

陆游:“”

谁稀罕你那溜须拍马的库存!

在场唯一的大人还是个不靠谱的,陆游很无奈,略一思索,叫来侍从:“给我张纸。”

楼下的孩子们还在争执。

你说姜夔的宛如“少陵野老再世!”,我就说刘灼的好像“太白复生!”;

你说姜夔深受陆游赏识,我就说刘灼还请教过辛弃疾;

你再说姜夔作词之外还能作曲,十分全才,我就说刘灼甚至敢写诗讽刺官家,你敢吗!

总之,夸耀的程度逐渐内卷起来。

莲心看这么吹嘘下去不是个事,再斗下去,眼看着战争就要光速快进到“我爸敢吃屎你爸敢不敢”的地步了,四下瞧瞧,看见楼上垂下一条细线,上挂一个竹筒。

她若有所思,上前将竹筒打开后,取出里头的一张纸条。

莲心先露出一个极为震惊的表情,随后,缓缓看向众人。

有我和我手中的纸条在,不是我夸海口,在座诸位,都是弟弟!

这可不得了了。

弟弟们赶紧请她说——除非莲心想遭到群殴,不然能说出这样张狂的话,想来心中必定是得了绝世的佳句呀。

莲心便拿着扔下来的竹筒,替陆游念这一首为平息争斗而写出的咏梅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④”

念毕了,她抬头笑看向众人:“如何?你们还争不争魁首?”

唉。

谁会晓得千古名篇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作出的呢!

见众人都摇头了,她谴责地看向罪魁祸首韩淲。

涧泉哥哥,你打碎了我的多少滤镜呀!

陆游这一阕词出来,大家全成了雨地里的鹌鹑,自然没人敢再争魁首了。

最终,还是韩淲整理了下大家的句子,以最后两句结尾:“一梅放,千句得。联句莫负此诗家,从来将心吟好花。②”

莲心听见这句,倒是愣了一下。

嗯?

怎么句子里好像有熟悉的名字?

见莲心的呆愣样,众人都笑了。

姜夔在对面,拿着酒杯,笑着替莲心补上:“‘联’句不要‘莲’,此‘心’非彼‘心’。”

什么,谁不要脸?

大家又“哄”地笑了。

听了这话,韩淲“啊”一声,故作惶恐:“你这可是借刀杀人啊。”他方才没想那么多,就直接作了,不想却会被姜夔取了句来笑话莲心。

心眼真多,知道莲心最近练武多,就叫莲心来打他,是不是?

韩淲摩拳擦掌地盯住姜夔。

莲心也磨牙,看着姜夔。他这是在笑话她不参与诗会吗?

虽然近日她确实因为练武之事意识到自己过于疏忽武艺,而没再纠结于作诗作词了,但这也不代表她愿意接受文盲称号呀!

韩淲和莲心通力合作下,将姜夔好好修理了一番。

修理完了,两人合作成功,都很是得意。

莲心正好说得口渴,拿起杯子要喝水,抵到唇边,却才发现杯盏空了。

她仰起头,费劲地去舔杯盏底残余的一滴水。

三郎看得头疼,将手放在莲心胳膊上搭一下,很轻的力道,见她放下手来不再去舔杯子,他便也松了手:“那一点怎么够解渴?再来一杯就是了。”

说完这句,他方要叫人,面前却追来一片阴影。

包括三郎在内,大家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向面前连叫都不用叫就直接飞速前来的茶铺小娘子。

想一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莲心笑一下:“三哥,看来你遮了脸,也是没有什么用呀。”

三郎轻嘘一声:“不要乱讲。”

他垂眼看着单子,并不与那小娘子目光接触。

见店内这从未见过的美貌郎君似乎真要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地点完饮子,那小娘子也有些急了。

她小声道:“郎君,你”

三郎心中暗叹口气,一阵烦闷。

已有不止一次是这样了,他再不愿意,也总要预备出一套章程。

三郎便垂头点了饮子,只略一颔首,也不看她,将单子递给莲心:“你继续点吧。”

如此,三郎根本没有与那小娘子正面讲话的时候。

那小娘子虽大胆,但到底也只是一阵冲动,不敢再凑上前来,只好听几人点了单,收回单子,失望地三步一回头,抱着单子离开了。

外面有人在叫卖一种叫“甘露浆”的饮料,卖的人在叫卖时就十分矜持,拿描金盒子装了,好几个人现场制作,闹出了很大的阵仗,卖得很贵。

莲心听得口舌生津,馋得几乎要掉口水。

韩淲在屋里听着了那叫声,又看了眼莲心的馋样,支着下巴笑道:“这倒是个巧宗儿,在街上卖贵物,有三两个好奇买了的,他也算开张了。”

韩淲问莲心:“小莲心,你想不想喝?涧泉哥哥买给你尝尝。”

莲心咂舌:“太贵了,不喝。”

虽然方才点单后,只有她点的饮子没有了,她现在渴得不得了。但涧泉哥哥也不是多富裕的人,轻易不会当作平常饮料喝这个,她不能真像个小孩子那样任性呀。

不过虽然不喝,也不影响莲心心里甜甜的。

韩哥哥真好。她笑眯眯歪头看着韩淲,手在袖中搅着一条织物,想拿出去,停了停,还是将那织物收了回去。

罢了。有些东西,还是要等冬至送呀。

韩淲却道:“有什么?当成给小莲心的冬至节礼就是了。”

说着便叫了那人来,要他来上一杯。

大家都在嘻嘻哈哈,怪韩淲偏心。韩淲起初还挣扎,说“给你们的节礼是别的”,最后被闹得没法子,嚷嚷着“三郎更偏心,打我做什么”便逃了出来,和那卖“甘露浆”的人买卖起来。

听着这几句话,莲心却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茶铺檐下的灯影拂动。

她觉得面上仿佛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铁板一片,连扯动一下嘴角都难。

心跳得叫人难受。

轻一下,重一下,叫人毫无办法的,就那样沉沉跳着。

她的喉头甚至都有些发酸了。

很不好的预感弥漫在心头,这种感觉几乎叫她想要逃走,想要不再问出那个她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

但她还是勉力转过头,用尽量轻松随意的声音问韩淲:“咦,涧泉哥哥,我还没问过,你你原本冬至节礼,是要送我什么呢?”

韩淲正拈着钱,数出来数,闻言便如实道:“本想在今日街边找家店铺给你买的,但是既然街上遇到你想要的了,我就直接买给你。省得我乱猜,还符合你喜好了,这样多好?”

他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从背对她的前方转过来,眼中被远处一小簇燃放的烟火照亮,甚至还是亮亮的、快乐的,带着少年郎君的狡黠。

不少郎君都是这么前一日临时抱佛脚地准备冬至节礼的,丝毫没觉得不对,反而笑韩淲要大出血了。

然而,看见莲心面上的表情后,韩淲面孔上的笑却顿了一下。

他微怔:“小莲心,你这是怎么啦。”尾音,他放得很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莲心想要的东西吗?

既然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当作冬至节礼送给她了,她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失望、难过并有的眼神呢?

坐在一旁的三郎方才隔得远和人讲话,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听到这里,他才一怔。

片刻,那张漂亮的面孔上露出震惊与担忧俱有的神情,又很快收回去。

他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