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去知社,《庄子》和“大哥不说二哥”。
三郎并不急着问什么,在莲心一路垂着头不语时,也并不催她。
直到竹林里风起得大了些,他看了眼天色:“天阴欲雨,我们回屋内吧。”
莲心点点头,攥着三郎的衣袖,跟他往回走。一路无话。
快到屋子门口时,莲心像是也被这种奇妙的氛围传染了似的,有些不安似的,一会儿拿脚掌搓着地面,一会儿东张西望的,就是不敢看辛三郎。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莲心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要往里蹿。
她就要跑进去时,辛三郎在风中轻声道:“莲心。”
只这一声,莲心条件反射般地把脚缩了回来。
三郎:“三哥有两句话交代你。”
糟糕。
莲心直觉不好,便抢先一步道:“我累了!”就要掀了帘子进去。
她手劲大,辛三郎才不去做硬杠的事,也不拦她,却只扬声道:“我不说,就得是父亲来说了!”
年轻尚小的三哥声音还是少年的清澈,而非韩淲的成年人嗓音,扬声起来也像含着笑似的。
这声音却叫莲心身子一僵。
她在帘子处停顿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候,才愤愤摔了帘子,到底没进去,转回身瞪着辛三郎:“三哥,你干嘛这么”这么小题大做呀!
三郎却不硬接她的恼火,反道:“若你听我讲过了,父亲那边之后就由我去说,不用你再担心。”
他笑笑:“如何?”
嗯?
莲心一愣。
她思索起来。
三哥这条件提的,倒还让人有些无法拒绝呀。
在家长面前接受早恋教育,和在哥哥面前接受,这两件虽然她都不想要,但显然被家长教育是更不行的。
不过,“你怎么晓得爹爹会说我什么?”
就辛弃疾能把陆游的虎纹猫“小於菟”认成另一只白猫“雪儿”的眼神,又怎么会发觉她那一点点的心思呢!
莲心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反问十分有道理,心里有了底,也不躲了,“嘿嘿”一下,趴在门边,朝三郎得意洋洋地笑一下。
三郎也被逗笑了。
“父亲的眼睛可不花。”
莲心真的以为父亲会是那种粗心的人吗?若真是那么粗心,不用说现下做到隆兴太守,早在二十出头归于朝廷时就会被主和派挤走了。
朝中的争斗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一个折子参下去,沟里翻船的大员不在少数。而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做到太守,父亲的眼睛比她想的还要利得多。
眼下就有个现成的例子:“过去,父亲连府中妾室与人少有言语却两心暗许的事都能发现,更不要说”你的事了。
三郎看着莲心。
何况过去那件事,妾室既与外人暗许,自然是极力遮掩,又最多一旬见着父亲一次。
就是这样,都叫父亲发觉了,更别说每日都见面的莲心了。
等等。
莲心惊呆了。
还有这种事?
她赶紧问:“那妾室之后如何了?”
三郎也有些意外,像不知她为何会问这问题。
“你说整整姐姐?”
“整整”是那侍妾的名字,他道,“与她相悦的是来府上的医师,父亲只好将她送给医师,叫两人离开,日后不许再在府内做活。”
就这样?
莲心眨眨眼睛。
前世看过的电视剧深入灵魂,莲心还是有些怀疑地追问:“爹爹没有生气?”
不是她坏心眼,实在是听说过的故事里,都是当家主母或者男主人将人打死的版本,从没听过这种版本呀!
三郎不明白她想问什么,只颔首:“自然是很生气。”
所以,“晡食都少用了一碗饭。”
不光如此,辛弃疾还因此事深觉没面子,就连给整整践行的盘缠都想削去一半。
但范如玉劝他,你都能有好几个小老婆,凭什么人家不能有好几个小相公?
这么一说,辛弃疾觉得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豁然开朗,包了双倍的盘缠,将人放走了。
当然,后面的话还不适宜与小孩子说,所以三郎省去了这些细节,绕回重点:“总之,父亲眼力了得。”
你的心思,是不可能瞒过他的。
方才交谈这几句话下来,莲心也没一开始时那么应激了。
她权衡一会,看三郎没太当一回事的态度,便也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真说起来,她也确实什么都没做呀!
涧泉哥哥全将她当个小孩子,哪里有做什么的余地呢。
这么一想,又有些失落了。莲心揪着三郎的袖边,垂着脸:“那,三哥到时候帮我在爹爹面前周旋。”
三郎道好。
他伸出手,和她拉钩。
莲心嘿嘿笑,手指勾上三郎的。
两人盖章后,她已不觉害羞了,还主动凑过去耳朵,叫三郎说来:“三哥,你要嘱咐我什么?”
三郎都被她这样子弄无语了。
他轻轻揪一下莲心的耳朵:“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么。”
莲心催促:“三哥话真多,快说,快说。我待会还要准备教涧泉哥哥的马屁法子呢”
话音未落,就被终于忍无可忍的三郎在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还得寸进尺了呀。”
教训过翘尾巴的莲心,三郎言归正传,“我说替你在父亲面前周全,但有些事可不包括。你真做了,我就不管了。”
他离莲心耳朵近些,慢慢说了几句话。
漆黑一片里,莲心闻见桂花香气,那香沾在衣裳间、发肤间,幽幽不散。
莲心听毕了:“嗯。”
三郎便也点点头,要起身。
就在这时,借着月光的映照,莲心突然小小声地道:“三哥,你是不是也脸红了?”
装什么大人嘛!方才被他像模像样塞了不少早恋道理,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也就只是比她大两岁!连定亲都没到年纪的初中生!
莲心嘿嘿嘿,拿胳膊肘挤三郎的腰。
三郎被她挤得没法子,弯下腰来,捏住她的脸,也小声:“你也别说我。”
看看这红脸蛋。
而就算现下顶着张红脸蛋,莲心也忘不了占便宜。
她都顾不得别的了,赶紧点头:“好,那我就‘大哥不说二哥’。”
真不讲究
三郎不和她计较,“好,大哥,回屋吧。”挥手示意她进去,他要走了。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摇摇头。
做莲心的哥哥,就是不得不接受时常有被她突袭的情况呀。
当揍不揍,反受其哥。
唉
第二日,外头下起了雨。
莲心所住的屋舍窗子就开在桂花树边。
桂花树并不高,刚好是花枝能探进窗牖的高度。
花香浓得扰醒了莲心。
“薄雾浓云愁永昼”莲心裹着丝被,在榻上瞧着外头簌簌抖雨的花树,忍不住伸着懒腰打了个滚。
叶叶进来收拾被褥,好笑道:“莲小娘子,范娘子可不许你吟这样的怨词。”
一边拿掸子拍床上堆着的被褥,“小娘子快起床,今日下雨了,但你们不是还要在今日结社?韩公都来了。”
确实如此。
昨日韩淲要和莲心学“马屁”之术,莲心又提出几人不若共同结社,之后,在三郎的建议下,众人就议定了请韩元吉来为诗社起名。
唉,还是得起床。
可惜了这绝佳的阴雨补眠日。
莲心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叶叶在一旁掸被子,又嘻嘻一笑,玩笑道:“小娘子岂不知有‘《黍离①》之悲’?”
莲心又跌回床上,压在叶叶刚叠好的被子上,像蚕蛹一样扭动来扭动去,“叶叶姐姐,你也读姜尧章的词呀?爹爹好像也很喜欢他呢”
叶叶看着又把她掸过的被子弄乱的莲心,脸慢慢地,黑了。
她呲牙咧嘴地一笑,“非也。”
她盯着莲心。
鼠,离,床。
莲心:“”
顶不住叶叶幽怨的目光,莲心到底还是灰溜溜穿戴好,从屋里溜了出来。
因为雨太大了,所以雨珠子夹着被砸落的桂花一起在伞面上琳琅滚动。
摸到三郎房中时,伞尖抵在地砖上,洇湿了一小片。
内室中,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说话。
仔细一听,“我家莲心力能拔山气盖世,勇猛!我家三郎小小年纪上折遣词就如此严密老道,聪慧!”
韩元吉脾气比陆游好不少,鲜少给人没脸,所以还时不时喝两口茶,附和一声。
因为这个,辛弃疾说得更是神采飞扬,颇为得意。
注意到门口陆子坦的目光,莲心脱了外头的氅衣,朝陆子坦挤眉弄眼:“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虞美人。”
谁还不会个“曲牌名破句令”了!
陆子坦:“”
呸!
虞美人要知道她在后世成了这样形象,怕不是会被气活过来!
人齐了,逗闷子的话都就要往后稍稍了。
大家收拾起东西,笑着请韩元吉赐社名。
韩元吉笑笑,转头与辛弃疾略作商讨。
两人说了一会的话,辛弃疾哈哈一笑,靠着桌角,朝韩元吉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元吉便上前,大笔一挥,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去知”两个大字。
莲心看看左右,发现大家的表情都介于恍然和感激之间,只有她一个一头雾水。
去知?
去除知识?
这听起来和大脑摘除术有什么本质区别?
韩淲站在她左侧,莲心看了看他,看见他含笑颔首的样子。
涧泉哥哥已经是个大哥哥了呀。
莲心不好意思像之前那样拿自己乱讲的话再去问他,左右瞧瞧,“噔噔”朝三郎跑去。
她冲过去有股大劲,撞在三郎腰上,逼得三郎后退了小半步。
“三哥,韩伯父说的,是什么意思?”
三郎也在看着韩元吉的字,他倒并不意外莲心的问题,理一下她的额发,轻声给她解释:“老师用的是《庄子》中的话。”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②’。舍弃小聪明,选择大智慧;舍弃细枝末节的施舍,选择自然的大善行。”他静静道,“老师希望我们切忌自作聪明,少作机巧之作。这也是他向来的主张。”
莲心:“哦——”恍然大悟。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学问呀。
这时,三郎看了眼不远处,脸上显出一种又不想逼问,又实在挺好奇的神态来。
他颇为克制,只悄悄问了两个字:“涧泉?”
你方才不是站在韩淲身边,怎么不去问他?
莲心:“呃——”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威力呀!
不用她再讲,三郎又不是傻子,见她脸都红了,还能不知道她害羞了吗?
他便没再问。
但三郎有眼色,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一样。
陆子坦就伸了脑袋过来,奇道:“小莲心,你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猴屁股呀。”
这是什么破比喻!
莲心气得悄悄踩他一脚,小声侮辱:“因为觉得你‘去知’过甚,笑红的。”
陆子坦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去知”过甚,她这是骂他傻子啊!
他反击:“你聪明,你作首诗来我听听?”
闻声而来的韩淲:“不,等等”
但别人说都行,唯独韩淲这样一说,莲心就更得证明下自己了!
莲心挺起了胸膛,又准备开始创作。
三郎清了下嗓子,片刻,见莲心毫无反应,只得转过头,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比如我来作一首赞颂爹爹和韩伯父为我们诗社起名的诗。”
莲心开始教学示范,“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试扯小纸条,与写去知乐。韩辛一声喊,楼下鸡犬钻③”
第一次见识到这场面的陆家兄弟惊呆了。
而韩元吉和辛弃疾坐在几个孩子身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盲刺背”。
——文盲的盲
【七年冬,稼轩、放翁携家眷会于信州韩南涧舍,组建“去知社”,此即“去知大学”前身。
——节选自《‘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是日雨,定名“去知社”。莲心自赋诗一首,有“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之句,作社开山之语也。
——(宋)陆游,2999年版《老学庵笔记》佚失页】
第52章 新桃,“渔家草草”和语言的艺术。
秋日最末尾的雨势凶。
雨下得大,几人便在韩元吉家多停留了几日。
在韩元吉家的日子颇为惬意。
隆兴府内的饥荒已经基本被平定,请罪折子也已经托张鎡递了上去,时间到了年末,从商的三天两头回家歇歇,官员三不五时摸摸鱼翘班,百姓和大小官员都处于喜气洋洋坐等冬至的状态,官邸里整日里没什么紧急事。
辛弃疾也便放松了两日,整日带着陆家兄弟(三郎不肯挽裤腿下水,差评!)在韩元吉家的池子里捞鱼抓小虾。
靠着他抓鱼如同探囊取物般的技术,辛弃疾把陆家兄弟哄得双眼都直了,直崇拜辛弃疾就像雏鸟仰望带食回家的大鸟一样,一口一个“辛帅”地喊,就连饭桌上都一左一右挨着辛弃疾坐,求他讲战场上的故事给他们听。
对此,莲心曾十分好奇地私下问过三郎:“你不嫉妒?”
他们抢你爹爹耶。
三郎道:“要嫉妒,不是该先嫉妒莲心吗?”
而且
三郎默默看向饭厅外正从河里爬出来,还一嗓子哈哈大笑震起了一树寒鸦的、两手都提着鱼的、正喊着“三郎,看爹给你炖鱼吃!”的辛弃疾。
而且,在辛弃疾这样如同山体滑坡般的父爱下,也是很难有胡思乱想的空间呀。
桌上的年轻孩子都因为三郎方才的回答嘎嘎笑起来。
是啊,莲心才是进了辛家之后天天搞事,叫辛弃疾操心过三郎的那个人呀。
赵蕃说莲心:“你看你给你哥带的。”
原先的三郎,那是多淡定平和的郎君。
小小年纪就姿容惊人,一坐在韩元吉内室中,大家就都受其风度所感,深觉自己不能输给年纪最小的师弟,内卷起来。
胡子一旬一刮的师兄开始日日修面,枕巾一个月不换的郎君开始每天熏香沐浴,就连韩元吉本人都在见到大家面貌后开始自我怀疑“为师是否该端正仪态”,改原先唾沫横飞强降水的讲评方式,变得优雅,且几乎零降水起来。
总而言之,三郎在韩元吉师门下,那几乎是审美吉祥物的存在。私下里,大家对他还有“美三郎”的叫法。
结果现在呢。
他都学会阴阳怪气了!
坐在一旁的韩淲在外头替韩元吉跑了一天的腿,现下方回来,坐在饭桌边大吃大喝。
吃了不少了,他才有空注意到几人的谈话。一边往嘴里塞菜,他一边抽空插话道:“就是,三郎,咱们哪有那么小气!你都快成我爹爹的小儿子了,我也没嫉妒过你啊。”
他扳着在一旁默默喝水的辛三郎的肩膀,还问:“你说是不是?”
三郎:“是,是。”拿起筷箸,给韩淲挟了一筷子五色板肚。
那是用猪肉、皮蛋切成细丁后灌入猪肚,卤后再切作蝉翼似的薄片的一道菜。入口极滑,要想嚼碎了咽下去,舌头需要在嘴里头跳一场胡旋舞——总的来说,就是吃它,都顾不上说话。
三郎微笑。
——快吃吧,别说话了。
当年因为听到辛三郎要被韩元吉收为小弟子而大哭,觉得自己不会再受师兄们爱护的人是谁来着?
莲心接收到辛三郎的眼神,和辛三郎、赵蕃齐齐默默看向咳了一声就埋头大吃起来的韩淲。
涧泉哥哥,对这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最终,辛弃疾和一群新鲜出炉的捕鱼达人以被陆游黑着脸全部拎走教育了一通为结局,结束了捕鱼期。
三郎评之为:“渔家草草。”
怎么还带口音呢。
韩淲只好接:“鱼塘哗哗。”
莲心略迟疑:“榆叶簌簌?”
赵蕃:“”
呸!都什么玩意!
让你们“去知”,也没叫你们去成这样吧!
时人有谚语曰“肥冬瘦年”,也正是重视冬至,甚至多于重视除夕的意思。
到了冬至,宋人时兴互赠节礼的风气。
这是件讲究事。
那位曾为岳飞定谥上奏的颜度侍郎就曾经点评:“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浑闲事,原物多时却再归。①”
可见冬至互相送礼之耗费钱财,之考究了。
譬如为上峰送的礼,就不能和送下属的一样吧?
而送直属上峰的,又不能和非直属上峰一样吧?
至于在临安府有人的、是外戚的、抱了宰相大腿的,这些上峰,送礼又都各有区别。
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容易带来误解。其中所耗费的神思,一句两句都无法完全描述全。
马上到了该准备起节礼的时候,范娘子每到这个时候都忙得昏头转向,脾气暴得很。
所以辛弃疾没待几日,还是向韩元吉辞行了:“家内马上要到忙的时候了,辛某不敢再厚颜在韩公家中徒添麻烦,这就走了。”
韩元吉还没完全明白辛弃疾的意思:“你家中想必也正是忙乱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待些时候,待家里忙过了再回不是更好?”
辛弃疾说不不:“我娘子这时候忙过了头,就爱骂我发火解闷儿。”他呵呵一笑,“这就到时候了。”
韩元吉懵了:“那你就别回去叫她骂么。”
辛弃疾也摸不着头脑:范如玉到这个时候就爱发火,他不回家,她不就没了可发火的人了?
这也是娘子需要他的表现嘛。
总之,他回去将玩得乐不思蜀的莲心从孩子堆里拎出来,再叫三郎将东西收拾好,这就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陆游一家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陆游之前解决抚州的饥荒时,曾联合韩元吉等人朝临安府上折请开粮仓,但结果不尽如意——官家始终未对此进行答复,大家猜不出这是官家没看到,还是一个沉默的拒绝,在等待回复中就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时,抚州的灾情已经到了不容乐观的时候。
此时辛弃疾已做出了强扣米商、逼迫卖粮的事。
但陆游一不像辛弃疾那样有人手和湖南的飞虎军前来援助,并无力量能逼迫米商就范;
二来,米商也是百姓,他实在做不出米商杀鸡儆猴的事——辛弃疾在政策施行的最开始,就逮住了几个反抗激烈的米行管事祭过刀,虽颇有效果,却也在百姓中实在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和恶评。
故而,眼见着百姓饥尸横野,陆游心焦如焚,最终强开了官仓,用官粮为百姓开出了一条活路。
眼下外头就有一片百姓不知怎么又摸到了韩元吉家门口,逮到在这里的要离去的陆游,朝他面含热泪地磕头。
辛弃疾缩在车里,一边掀着帘子偷看,一边呵呵笑:“老陆这下子也得头疼了啊。”
三郎正坐在辛弃疾身边,拿钳子慢吞吞剥一个核桃。闻言,也没对辛弃疾的话附和,只继续剥着。
那动作太慢,辛弃疾都看不下去了,夺过核桃:“爹来!”也不拿钳子,直接把核桃往手心里一放,五指用力一拢。
随着一道清脆的裂声,辛弃疾摊开手,漂漂亮亮碎成两半的核桃躺在他手心。
三郎好笑地看着满脸“爹帅吧”的辛弃疾,很上道地拍马:“父亲勇猛。”
随后果然收获了辛弃疾“嗐”一声挥了挥手的不以为意:“这算什么!”
三郎略笑了下,又看一眼窗外,摇摇头,终于将车帘子闭紧。
与此同时,莲心也正在想关于陆游家的问题。
她问韩淲:“陆子坦他们去哪里了?昨日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们啊?”
现下就只能见到陆伯父含着热泪不停地扶百姓起身,陆子坦等人却闷在车里不出来?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们这几日捕鱼达人的习性呀。
韩淲一笑。
他虽笑了,却不说什么,只把手放在莲心头上:“别东张西望了,陆伯父家里就要走了,快朝他们车中挥挥手呀。”
莲心不满地甩头:“不许碰我脑袋!”
虽是这么说,但她也没大力甩脑袋,只不高兴地摇摇头,就朝陆家车上跳着摆手告别了:“王娘子,陆家哥哥,再见呀!冬至时见!”
车边掀开帘子,王娘子带着新桃朝莲心等人笑着颔首,这才撂下帘子,离去了。
韩淲按回莲心情不自禁跟着那扇窗户走去而探长的脖子,前后左右地故意揉莲心的头发逗她:“行了,别看了。他们都走了,小莲心,这次你回去,可要好好学诗了哟。”
莲心回了回神,才把眼珠子从陆家马车上收回来。
她偷眼看韩淲:“我就是不学,涧泉哥哥也没法子查我的功课呀。”
韩淲觉得她说得在理。
想了想,他道:“这样好了,过几日冬至时你们不是还要来我家作客吗?到时候你不带一首新写好的词,我可不让你进门哦。”
“而且,”韩淲捏着她的脸蛋,笑眯眯道,“你三哥作词风格如何,没有比我更能清楚的了。”
所以,如果你找他代作,他是能发现的哦。
至于如果辛弃疾看不下去,帮莲心代作
韩淲微笑。
那都不用他看,瞎子才看不出来呢!
莲心在他手底下哀嚎。
韩淲无情镇压:“记得回去好好和你爹学哦。”
莲心挣扎了一会,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她又从韩淲手掌下偷眼看了看他,“那,我要用什么词牌呢。”
“随意即可。”
听见韩淲这么说,莲心“哦”一声。
“涧泉哥哥觉得《浪淘沙》,或《浣溪沙》如何?”
韩淲自然没有异议,反正只是个词牌,都是一样的么:“可以啊。那涧泉哥哥就等着你的大作了。”
随后,笑着拍拍莲心的脑瓜,叫她自去,自己走到韩元吉身边,和几位叔父告别去了。
莲心站在原地,撅了撅嘴。
片刻,她的嘴角又忍不住扬上去。
细细的挟雨微风吹起了莲心肩上的乌发。
飘飘扬扬。
手指搅在一起,莲心“嘿嘿”笑起来。
辛弃疾看着莲心在车外挥手的样子,悄悄搂三郎一下,下巴直扬,示意他朝外头看。
三郎:“父亲。”
自从上回想清楚之后,这回辛弃疾可不被儿子吓到了,他挺起胸膛,顶着三郎谴责的目光,小声指指点点:“韩淲这小子,年纪还是太大了点!我看他俩不行,不行!就是不知道莲心到底是什么想法?”他又拿肩膀推推三郎,“莲心天天跟着你和跟屁虫似的,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三郎:“莲心并未与儿子说过喜爱涧泉的话。”
辛弃疾这才舒了口气。用饱含“还是儿子好”的感情喜气洋洋拍了拍他。
三郎颔首,恭敬地回辛弃疾一个微笑。
他也确实没有说谎话。
一旁的侍从安详地烧水。
要说语言的艺术,除了三郎君,谁还能与之争锋呢!
第53章 大郎,辰砂和《碾玉观音》。
回到家里,正如辛弃疾所预料的那样,范娘子已经在喷火的边缘了。
不用几人进屋,就已经能听见屋里头怒喝的斥责:“放屁!亲贤酒前两日还有,今日我来要,怎的就没有了?想要趁时节加价就大大方方加,说个一口价就完了,再磨磨唧唧的,拿这种借口搪塞我,仔细老娘剥你的皮,砸你的店!”直骂得来府上的酒坊管事两股战战,筛糠似的直颤。
大约也是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隆兴太守的夫人脾气如此火暴,从外头听起来,管事连背诵店家的常用话术时,声音都有些抖了:“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想来应是下头人做事不得力,点错了数目,我这就让他们再去找找!快去,再找找!”
得了他的吩咐,一旁跟着来的伙计立马“哎哎”两声,夺门而出,飞也似的跑走了。
一盏茶后,他冲回来,点头哈腰的,向两人汇报酒坊中意外又寻到两坛亲贤酒的事情。
范娘子听毕了两人的汇报,这才“嗯”一声,一边*叫人开钱箱一边斥:“原价上头,我再给你加两成。年节涨价无可厚非,只下次别再跟我说废话,听明白了?”
那屋内的管事劫后余生,甚至卖出了更好的价格,忍不住感激涕零、死心塌地、极尽谄媚之能事地朝范如玉喊起“青天夫人”来。
门外的莲心几人“哇”一声,脖子齐齐向后仰去。
范娘子的威势竟至此呀!
辛弃疾赶紧在门口给大家动员打气:“待会我进了屋,你们给我支援。能制止阿娘扔东西的,受下赏;能说服阿娘坐下的,受中赏;能”
“能面刺阿娘之过的,受上赏?”莲心接嘴。
辛弃疾指着莲心,点头:“对对,就按莲心说的算。”
开玩笑,火上浇油,能独自承受范如玉的怒火倾泻的人,这不是敢死队这是什么!上赏,必须上赏!
莲心身后的三郎和二郎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
两人谴责的目光默默投来。
莲心,你不道德。
这次回家,不论跟没跟去信州的孩子都跟着辛弃疾来给范如玉请安来了。辛大郎也不例外,站在众人的最前头。
但辛大郎虽只比一群年岁相近的孩子大了几岁,却已成家娶妻。一旦娶了妻,一个人就会自动脱离孩子行列,成为孩子们眼中的“大人”。
故而莲心也只咳一声,略过辛大郎的背影。
大郎不行,二郎、三哥不愿意。
那么就只剩下
大家的目光,慢慢地、默默地汇集在了辛四郎的身上
一盏茶后,辛四郎哭爹喊娘地从屋里逃到屋外,开始绕着庭前的古树转圈圈。
范如玉拿着鸡毛掸子,气都不带喘,仍一边追一边喝:“再敢和我说一句你那破话本子试试呢!”
辛四郎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委屈:阿娘方才收拾酒行管事的英姿,就是很像他前几日偷偷看过的名为《碾玉观音》的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璩秀秀一样利索干脆么!这么明显的夸赞之语,方才哥哥爹爹也都赞许了他的,怎么阿娘反倒生气了!
辛弃疾抱着胳膊,在屋里淡定喝茶:那璩秀秀最后殉情,都成了孤魂野鬼,你阿娘能欣赏你这份孝心才怪呢。
“所以,”莲心观察一会,悄悄问身边也在淡定喝水的三郎,“爹爹也看过这本《碾玉观音》喽?”
三郎:“”
莲心,你发现了盲点。
总之,最后一家人总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始闲聊近日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宜了。
辛弃疾仍对韩元吉在他临走前炫耀的一句“姜夔给我递了帖子,你不会没有吧?”耿耿于怀,坐在上首,吃了几块鹌鹑肉,就开始拍大腿:“哼,这不懂事的小子,怎么就不给我递帖子!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他拍趴下了,他就此记恨上我了?”
但他也打心眼里欣赏这年轻人啊!
范如玉:“老郎主别怕,我哥要来隆兴府顺道看我了。正好叫他捎来些好东西,我在冬至节礼里加厚几分,到时候给姜尧章一送,他必要来上门致谢的。这不就得了?”
辛弃疾“哟”了声:“大舅哥要来了!”他放下拿来解咸意的茶盏,朝范如玉作揖,“大舅哥是个勇猛之士,若他见到娘子如此劳累,怕是会收拾我,到时候还要娘子多多救我啊!”
这作态直把范如玉逗得咯咯直笑,侧过身去,大发慈悲道:“也罢,那我就勉强答应了吧。”
把辛弃疾拍开,又朝莲心招手,“莲心,舅舅要打荆湖北路过来看咱们了。往年他给大娘二娘带的都是衣料子,但我想你不一定喜欢这个,你喜欢什么,阿娘和他说了,叫他给你带来啊?”
莲心思索片刻:“《浣溪沙》《浪淘沙》的词集?”
范如玉说不行:“这个叫你爹爹教就是了。说个值钱些的,叫你舅舅出回血。”
莲心努力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最后还是三郎提议:“听说辰州盛产朱砂中的极品辰砂。近日老师和不少师兄都对《丹房》有所钻研,”他没看面露疑惑的莲心,只对范如玉微笑道,“涧泉大哥亦如此。”
“《丹房》中就常用到辰砂。”三郎道,“何不叫舅舅捎些来?”
《丹房》是什么?
莲心眨眨眼睛
古代建筑手册?
莲心没想明白。
但不管它,反正三哥都说了,内部消息,涧泉哥哥也在钻研这些,她也对此研究一番,之后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她朝三郎抛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朝范如玉使劲点头:“我要这个!”
朱砂虽用多不行,少用些,倒也是味名贵的药材。
范如玉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辛、范夫妻二人又商量了两句范如山何日到、去哪里接应他的事情,便敲定了。
鲜少能出府玩的孩子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莲心都和三郎、二娘商量起了接范如山的道上有何美食的问题。
三人里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拿手菜五色板肚,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另一道拿手菜河蟹小白菜,剩下的一个觉得这二人在炫耀他们去了韩元吉家,愤怒地开始左啃啃右啃啃。
正在几个孩子乱糟糟地兴奋着时,辛大郎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嘈杂。
“儿子就不去了。两日后,是儿子就任隆兴府吏的日子,怕是抽不出空来”他抱歉地一笑,眼睛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却挥挥手,直接打断了:“那有什么?你爹我是隆兴府的头,谁敢揪你的错?你就告假吧,他们不会为难你。”
气氛有些微妙。
辛大郎没有立时回复,也不答应,只在原地沉默着。
莲心悄悄看了眼三郎。
三郎把手伸了一只过去。
莲心赶紧抓住了他的三根手指。
心下安稳了不少,莲心握着这几根手指,继续看向辛大郎几人。
范如玉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她推了下辛弃疾:“我哥抵达的那地方狭小,本也停不下咱们家那么多人。大郎不去也是正好,罢了。到时候他拉来的礼,我就叫人直接送到你们院子里了啊。”最后那句显然是对大郎说的。
范如玉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起了身,还朝二郎也挥挥手,“后日,你也随你哥去就任吧。嗯,不用随我们去接人。”
莲心小心翼翼:“阿娘,那地方既然那么小,我们还能吃上五色板肚吗?”
范如玉拍她脑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莲心捂着脑袋,虚心求教:“应该怎么出息呢?”
范如玉教:“到时候敲诈你舅,叫他请你吃席面嘛。”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忍不住笑了。
二郎也跟着“扑哧”笑了。
但笑了一回,他才意识到方才范如玉的话,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迟疑着看向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聚在范如玉身边的一群孩子。
可是,他其实没说不想去。
他也想去见范如山啊。
大郎并未受这一屋子的快乐感染,见二郎没有跟上,转身,催促他:“跟哥走啊。”
二郎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郎、二郎走了没多久,其余孩子也没有再多留。
出了正院的门,女孩子走一道,男孩子走一路,各自回了房。
外出不短的时间,三郎也颇为疲惫,他身边的侍从都紧张地围着他打转。
一个给他擦手的侍从是随他一路行经信州的,看到过莲心对韩淲超乎寻常的热情,自然也能感觉到方才莲心在辰砂之事上的不对劲。
就在三郎站着叫人擦手、擦脸,因为头有些疼而神游天外时。
侍从问他:“三郎君,莲小娘子好像”
有些明显呀。
“噤声!”
三郎虽头疼,但反应还是很敏捷,立刻喝止侍从未尽的话。
他环视一圈,眉尖微蹙。
他的眉毛淡淡的,即便蹙起来也显得闲愁隐约,不像辛弃疾一样不怒自威。
但看周围侍从立刻闭嘴低头听训的样子,显然这样的外貌并不影响他所有的威势。
“不论是我的屋子里,还是府中,都不可议论此事。小娘子的事情关乎名声,不可随意揣测。”
三郎将擦手的热巾子轻轻放回铜盆,那水面漾出一道波纹,轻盈得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若我在别处听见了这样的话,我就晓得一定是你们传出去的。”
三郎看着指尖,“明白了么?”
众侍从赶紧应是。
但众人想不到的是,这句话在第二日,三郎被四郎拉来莲心屋子时就被推翻得彻彻底底。
“——莲心姐姐应该在韩哥哥读书时‘不小心’撞过去,撞翻他的砚台,之后帮他洗掉衣裳上的墨渍,随后有一来一回的接触!”
四郎唾沫横飞,“我是话本高手,听我的!”
二娘激烈反对:“错了错了,应该叫韩哥哥带莲心出行时,莲心不小心摔断了脚,随后韩哥哥就会出于愧疚心,多番照顾莲心,然后自然就嘿嘿!”她朝莲心抛个“你懂我懂”的眼神。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觉得左边右边说得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又不知道该听谁的,一脸纠结。
这时,大娘文静地笑,献出了重磅的一计:“何不先为韩哥哥来个出其不意的表白心意,随后再快速撤开,叫他寤寐思服,自己就说服了自己呢?”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大家都朝大娘投去敬佩的眼神:你说得最对!
众人开始列起计划表来。
三郎站在门口半晌。
三郎陷入了沉思。
第54章 桂花,西施和定制词。(100票双更)
江南西道种桂花的人家很多,一到秋日的末尾,桂花的香能涤荡整座城,连青砖路缝儿中都透出浓浓的香来。
今晨,帘外雨潺潺。
寒意愈发透骨了。
几个孩子不穿鞋子,纷纷坐在靠窗小榻上,一边将脚放在薰笼上头暖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计划表,不时激起一场辩论。
二娘说古早话本《卧薪尝胆》里越王勾践就是靠苦肉计打败了夫差,西施才得以回到故国,所以莲心姐姐也该使用苦肉计!
四郎反驳说这苦肉计和西施有一文钱的关系吗!西施只是《卧薪尝胆》里的添头,而莲心姐姐的事里,她才是主角呢!
二娘“不然不然”地反驳,四郎再“非也非也”反驳,到了最后两人都说急了,屋里乱糟糟吵闹得像一锅粥。
这段辩论持续了太久,辛大娘有些烦了,一口气吃完了碟子里的点心,便拍拍手,微笑道:“莲心姐姐现在连韩哥哥的面都见不着,遑论‘苦肉计’与否?我看,我们应当先找机会叫莲心姐姐与韩哥哥见上面。”
——此言有理。
二娘和四郎闻言,这才终于停下从嘴仗逐渐蔓延到手仗脚仗的趋势,又出谋划策起来。
女使叶叶端着热腾腾的藕粉,打外面沿着廊下走进来。
芭蕉被雨拍打声、女使掀帘子声、小娘子写字时腕间的镯子叮当声混在一起,连叶叶的脚步声都快盖过了。
怕吓到屋里的众人,叶叶特地一路过来笑着道:“郎君娘子,藕粉来啦——”一边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案上,并一碟鹅黄可爱的桂花,专备着在诸位小郎君小娘子喝之前往藕粉里面加桂花。
可惜,这碟桂花似乎并不太受众人欢迎。
“姐姐,我不要桂花。要加蜜。”
“姐姐,我什么都不加,多谢。”
四郎更是道:“姐姐,你不用放轻脚步。方才你来,不用进门我们就闻着桂花那股浓得呛鼻子的味道了”
闻言,正在藕粉里搅着刚加进去的满满一羹匙的桂花的莲心可不乐意了:“什么呀,怎么能这么说桂花!人家就爱这么浓,碍着你什么事了。”
四郎说“是是”,“过两日去信州韩伯父家时,你就从头到尾都披挂上桂花,保准能叫你念叨了一下午的韩哥哥也念叨你一下午。”
莲心喜滋滋:“那是!”
还过去拍他肩膀:“四郎,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空气寂静。只有密密的雨丝敲窗声。
大娘默默低下头,喝起藕粉。
二娘也低下头,对着已喝完的空碗看入了迷。
叶叶没有碗可拿,只好低下头,研究起了自己绣鞋上的样式。
见到众人的反应,莲心这才缓缓意识到什么。她回视四郎,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你在笑话我啊?”莲心惊讶,和四郎你看我,我看你。
对话的另一方领会不到自己的意思,这是件令人很不爽快的事。
莲心和四郎两两相望,都很挫败。
两人两败俱伤地坐在一起,垂头丧气。
一旁,大娘、二娘还在叽叽喳喳商量冬至前能否用“请韩哥哥帮忙带莲心去买笔墨”的借口叫莲心见到韩淲,说得正火热时,莲心突然问:“三哥怎么还不来呢?”
四郎说不是啊:“方才我都将他拉到门口了啊。”
众人“啊?”一声。
大家起身趿鞋的趿鞋,拢头发的拢头发,都急急跑到门口去张望。
但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大家互相瞧着,都十分疑惑时,远处湖边显出两道身影。
再仔细去看,不远处的身影,不是范如玉又是谁!
大家挤成一团,大惊,且瑟瑟发抖。
范如玉在的话,他们方才在屋里大声密谋的计划,不就全都被她听清了么!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好歹众人能看清楚陪着范如玉赏园子的是三郎,他们也只在二十步外的湖边慢慢散步,讲着什么话。
这个距离,倒不一定能听得见方才莲心等人的对话。
终于找见了三哥,莲心差点一蹦三尺高:“我去找他们!”便急匆匆赶过去了。
四郎等人看着莲心的背影,互相瞧瞧。
“要不是晓得在府里,我还以为莲心见着追上去的是韩哥哥呢。”
二娘讷讷,说出来大家的心声。
换句话讲,莲心对三哥尚且黏得这么厉害,那她见着韩淲得是什么样呀!
就算范娘子现下发现不了莲心的事,到时候在信州也得发现了吧?
三人面面相觑。
不久,刚放松下来的几人缩手缩脚,抱成一团,再次瑟瑟发抖起来
外面雨下得大,范娘子只是去湖边赏景,又难得遇上儿子,便没忍住按在原地逗了一会儿,就说几句话这么短的时间,她的额发便全湿了。
三郎是更受不得淋雨的身子,回去换衣裳去了。
范如玉自觉尚可,便只钻进莲心的房中,擦干头发、甩了鞋子,也倚在了榻上,朝几人笑道:“你们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最终的质问,果然还是来了!
莲心和四郎对视一眼。
两人十分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
随后,屋子里响起两道声音。
“看话本!”“学作词!”
两人俱大惊,互相对视,打一遍眉眼官司,这才各自都觉得表达出了自己想表达的话。
于是,两息后。
“学作词!”“看话本!”
屋中开始蔓延尴尬的寂静。
莲心绝望地看向四郎,算了,咱们俩没默契,还是我说,你闭嘴吧,如何?
四郎朝她点点头,明白了,我说,你不说。
于是——
“看话本!”“学作词!”
——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辛二娘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缝儿,看起来很想从缝里钻进去。
辛大娘则面无表情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要她说,该被缝的,可不止是这一条帕子。
看着大家紧张的面孔,范如玉倒是嘎嘎笑了,指着莲心:“阿娘到底该听你们两个谁的?”
莲心这回学乖了,两人总是意见不统一,那我不说话,全让给你说总行了吧?
她闭紧嘴,看向四郎。
四郎也很无辜啊,他看着莲心:对啊,我不说话,全让你说,还瞪我干嘛?
哑剧演到了一盏茶的时候,三郎终于换好了衣裳,朝屋里过来。
他腰上的带子似乎系得不太好,所以一边垂脸解了自己系,一边走着。
一旁女使要拂开伞,伸手帮他,被他摇头挡开了。
他示意一下女使的伞,让她自己好好打着伞不用管他,便兀自弄起系带来。
廊下也不过几米,众人注视之下,三郎几步之内就到了众人身边。
他仍低头研究着,一边却道:“母亲不必问了,他们都没说实话。”
一石惊起千层浪。
大家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张嘴的张嘴,比手势的比手势,摆手的摆手。
一时之间,倒像是踏入了街上的杂戏班子似的,每个人都忙乱得五花八门。
到这时候了,三郎仍在和他腰间的带子较劲,双眉微微不解地蹙着,将带子反过来反复瞧了两眼,才呼了口气,终于找着了窍门似的将带子系起来,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道:“方才就听见他们在研究话本子里的闺怨词”
说着,抬头,看了莲心等人一眼。
莲心等人无声做出“啊”的口型,心领神会,赶紧低头,作惊恐忏悔状。
范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方才几人口供对不上的原因:“好哇,四郎又偷看话本子,还将你姐姐也带坏了,是吧!”揪着四郎教训起来。
被训的间隙,三郎给莲心使个眼色,莲心便赶紧点点头,趁着这时候悄摸摸溜进屋里,将计划表赶紧收起来。
大娘、二娘都哆哆嗦嗦贴到三郎身边,三郎一边给一只手,又看了四郎一眼。
四郎也给三郎打个眼色:放心吧哥,背锅,我已是行业顶尖!
直到外面的声音终于平缓下去了,莲心才长舒口气,将计划表揣在怀里,溜达出来。
面容似玉的郎君袖手,悠然立在靠近树的窗下。
花影在他面上拂动,光和影,呼吸着。莲心一时有些发怔,便轻轻“哇”一声,瞧着三哥下颌清冷的侧面。
范娘子已经没收了四郎贡献出的一本话本子,不带怀疑地离开了。
四郎过来和莲心吹嘘:“舍小节而就大义,莲心姐姐,我够意思吧?”
莲心赶紧拍马:“够,够,都要溢出来了!”
四郎便得意地笑。
三郎真是觉得没话好讲了,他还在这里等着,本就是还有事想叮嘱莲心,不想她比他以为的还心大。
便拍一下也在傻笑的莲心的脑袋:“还笑呢,事态若闹大了,你待如何?”
莲心不解:“怎么闹大?家里就这么多人呀。”
就晓得她可能根本没想那么多。
一件事,晓得的人越多,再闹大的危险就越大。
像当初的陈同甫叔父,也一样交游甚广,友人皆是豪气义士,没有品德败坏者。
但只是宴饮时的玩笑话,同甫叔父一时轻狂,将宴饮时的一个乐伎笑称作“爱妃”,而两位客人一个问“既然有了妃子,谁来做宰相呢?”,另一个答“自然是陈亮做宰相”。
前一个再问“陈亮做宰相,那我如何呢?”,另一个便借着酒意,叫这人为右相,他自己坐于高座上,佯作皇帝。
结果这私下的笑话不知怎的被与陈亮有私仇的何澹晓得了,甚至他连当时的场景“二相奏事讫,降阶拜①”和妃子捧着酒觞庆寿,对自称为皇帝的客人拜呼“万岁”的场景都说得栩栩如生,直接以“不轨”的罪名将陈亮下了大狱。
最后,反而还是官家晓得了此事,啼笑皆非用一句“秀才醉了,胡说乱道”就挥挥手放过了,同甫叔父才得以脱罪。
当时的事里,难道在场的人不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吗?
不是的,那都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但信任不代表嘴严。
自从靖康之变之后,本朝对小娘子的拘束就在隐隐加大。
没人明确说过什么,但就像春日向夏日滑去的温度一样,这种拘束在逐渐加大。
若有了这样暧昧不清的传言,名声一不好,莲心之后想要做出什么事业,就要艰难得多了。
三郎心下想了这样多,其实也只是两三息的时间。
他面色未变,换了个委婉的讲法,“闹得这么大,万一韩哥哥知道此事,你想如何与他相处呢?”
莲心还不知三郎心里想的事,还以为三郎只是像在韩元吉家一样提醒她,便笑嘻嘻的不当回事道:“三哥又不会背后出卖我?”
竟是丝毫没意识到不好。
三郎这回是真的要叹气了。
他之前不反对莲心,盖因他自己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也能管住身边人的嘴,不会叫人漏出消息去。
可弟弟妹妹年纪小,知道的人又这么多,叫他来管也管不过来,若是谁的侍从一个心大,将此事说了出去,最后再提前就叫韩淲听闻,那莲心该如何面对所有人都知晓心意的局面?
三郎按着额角,头疼不已。
他看着因劫后余生而摊在榻上成大字形的莲心。
他没再犹豫,走到莲心身边,半蹲下来,拍拍她肩膀:“莲心。”打算认真与她说说此事。
但是原本瘫倒在榻上的莲心见他过来,又突然一下弹起来,在小案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藏起来的一盘果脯,这才高高托举起来,朝三郎笑得亮晶晶:“三哥,来吃呀!我给你留的!”
三郎和她倒过来的脸对视三秒。
他的脸由安静变为无奈的忍俊不禁。
唉。
算了,算了。
三郎妥协了。
反正之前将自己身边的人也紧过一回弦了,再多添几个弟弟妹妹身边的人,也不差多少。
至于莲心对韩淲的心思,他倒是不甚在意,韩哥哥品行是无可置疑的,就是要拒绝,也会管好身边人的嘴,那么三郎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好吧,那么,“计划表叫我看看吧。”
四郎举手:“在我这里。”
闻声,三郎便点点头,从莲心身边站起来,寻着四郎身边的一块地方坐下,要去看那计划表。
莲心却一骨碌爬起来,蹭过来,挨在三郎身边坐下。
三郎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把计划表递给她。
“要看这个?”
方才不是看过了吗?
莲心也奇怪看他:“不是啊,只是要挨着你坐而已。”
嗯?
大家疑惑地看向她。
还是四郎先反应过来,“嘿嘿”一笑,作惊叹状:“早就听说陆伯父家有虎纹狸奴‘小於菟’,十分聪慧,又通人性,喜欢亲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呀。”
这回轮到莲心疑惑地看向他了。
她四处打量。
小於菟?哪里有?明明是陆家的猫,又怎么会在辛家呢?
半晌,她对上有些挫败的四郎的视线。
她的视线,缓缓落回自己身上。
屋里传出一阵惊笑追打声。
来小郎君小娘子屋子里送枣儿和汤团的田田将目光从屋里收回来,问叶叶:“你方才送过藕粉了?那这碟枣儿就晚些再拿进去吧,不然积食了。”
叶叶接过来:“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呢。”又拿肩膀推推田田,“娘子现下没生气吧?”
田田低下头,把帕子收回腰间:“没生气。生什么气?大郎君多年如一日的,再和他生气,也不值当。再说了,还有郎主在呢,郎主不会叫娘子一直生气的。”
也不再多闲聊,拉拉叶叶的手,便道:“我先走了啊,娘子那边忙着呢。”
背后,叶叶“哎”了声,目送田田的背影离去,才自己也回到屋子里
范如玉听毕了田田的话,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拿肘弯推推辛弃疾:“老辛,你觉不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啊?”
范如玉扳着手指头数:“看话本子,看闺怨词,这简直就是”就是咱们俩当时瞒着我哥那段日子的翻版嘛!
辛弃疾躺在榻上,举起一条胳膊垫在脑袋后头,正看着手里的书。
闻言,他分出一半心神来,接话:“简直是才女的范本?”
呸!
范如玉踹他一脚:“我可不想养出来个朱淑真似的女孩儿!”
朱淑真可够才女了吧,结果现下在临安府的境遇如何?
那些才气横溢但却过于大胆的词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②”“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③”之句,到现下仍是被不少老古板认为是“淫词”。
朱淑真本人现下在临安府的生活也十分拮据潦倒,一代才女,沦落到如此境况,倒叫人叹息。
若莲心也要被世人如此不容,她宁愿莲心仍是现在作诗都不通的小丫头!
她不满地又踹了辛弃疾一脚。
“——哎哟,哎哟。别踹了,娘子。”
范如玉也不是吃素的,辛弃疾也不是铁打的,他在榻上翻个身,大声宣布,“娘子啊,你这腿脚,可一点都不像个老太婆啊!”
老太婆——?
本在一旁给辛弃疾捶腿的田田瞪大了双眼。
她看看辛弃疾,再看看面上表情已转为端庄微笑的范如玉。
很快,田田便以前所未有的、极灵敏的脚步,三两步就撤了出去,不再在屋中侍候了。
咳,暴风雨将至啊。
“——所以,就是如此。爹爹我决定给你教授些词中佳作,以此为你树立起好的词作榜样,匡正赘余浮丽的习气!”
辛弃疾在书房中大声宣布。
莲心背着手,端正站在辛弃疾的书房里。
一炷香前,她方被范娘子派来的田田从房中三郎身边拎过来。但直到现在,她也硬是没搞清楚被拎来的缘故。
莲心一边有些莫名地听着辛弃疾煞有其事的教授,一边忍不住打量的目光,看向辛弃疾颧骨上那一处青紫。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被辛弃疾打断:“各个词牌,都有其格式、韵律,讲究平仄、对仗。词中的一阕可称作一‘段’,一段中的每一个乐句可称为一‘均’,而每一个短乐句叫做一‘拍’。”
“譬如你之前说想学‘浣溪沙’这个词牌名,这个词牌有多种变格,可在押韵、字数、平仄上略有改动。而其正格也即最常用的,便是一首四十二字。”
辛弃疾拿一首最脍炙人口的词举例,“‘一曲新词酒一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④’这便是在前一段有二均、二韵、三拍的正格之词,后一段亦如是。”
“不过呢,一个词牌固定平仄韵律,也只是为了歌者更方便唱出来。若意蕴达到,在词牌上略作增减,不遵平仄或不押韵律,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像姜尧章那小子一样,能自作词牌,那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你的词牌规则了,想怎么作词,全都随你心意。”
辛弃疾翻起一本书,指着上头署名为“姜夔”的字,笑道:“不过他在词作上颇有天分,你还是不必急着学他,免得反走入歧途。”
莲心终于找到空隙插话:“爹爹,姜哥哥这是终于肯给你递帖子啦?”
辛弃疾立刻得意起来,谦虚道:“还好,还好。”
莲心上道,立刻拍马屁:“爹爹果然文名远扬!”
范娘子果然送了重礼!
两人借此话题,论起了明日去街上要采购哪些物品作为给韩元吉冬至节礼、如何在送给姜夔在冬至当日的节礼上压过韩元吉等等的事情。
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离题万里了。
这半天的闲聊中,辛弃疾被拍得很爽,哈哈大笑。
他拍一下莲心的脑袋:“行了,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爹给你写一首浪淘沙作例。”
嗯?
莲心本因马屁耗尽而呆滞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穿越女的终极福利,定制词,终于要来了呀!
第55章 杨炎正,射覆和虞美人草。
雨声琳琅,窗外玉兰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米粒似的小花骨朵在吹淋下瑟瑟颤抖。
室内燃着松柏香气,青翠凛冽。
拂开雾似的烟气,莲心凑近些,去看辛弃疾案上的纸。
“‘赋虞美人草’?”莲心疑惑,“这是什么草?”
辛弃疾一边落笔一边介绍:“听闻有这种草,一旁有人奏《虞美人曲》,则它的叶片也将随之起舞,奏它曲则不然。盖思念吴音之故。①”
见莲心仍目露不解,辛弃疾也拍拍脑门。
瞧他。
他撂下笔,解释:“西楚霸王项羽为刘邦所败时,逃至乌江边,却因败绩无颜见江东父老而不肯过江,自刎而死”
她还不至于这么文盲吧!
莲心感觉自己被看轻了,颇为不满地抗议,“爹爹,我晓得此典故!我是在好奇,为何你要为此草赋词呢?”
这草能体现什么中心思想?
闻声而动?听声识人?见利眼开?
怎么想,这也不算什么好话呀。
辛弃疾闻言却并不纠正,从落笔的间隙里抬眼瞧了莲心一眼。
他笑道:“莲心,你觉得‘闻声而动’不好么?”
当然不好啦。
莲心现在也会举例了,头头是道的:“譬如墙头草,就是随风而动。不可一受外界变动便随之易志,有如此品德之草,才堪吟咏呀。”
辛弃疾哈哈笑了。
但他并没有对莲心的发言作出赞许或反驳的任何动作。
他继续下笔,写着什么。
半晌,香烟袅袅飘散尽,辛弃疾收笔。
莲心探头过去,看那纸上的字。
她轻声读出来。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②”
莲心拿着纸,说她明白了:“爹爹押韵在‘东’字,且都是一、二、三、五拍是平声,四拍是仄声,对不对?”
辛弃疾笑说对:“在词牌叶韵之外呢?”
“此外”
还能有什么呢?
莲心看着下半阕的“羽又重瞳”,有些不确定地思索着。
生就一双重瞳的舜曾留下娥皇、女英日哭夜哭,同样重瞳的项羽也教虞姬殉情而死。
爹爹是想要赞颂女子的忠贞不屈吗?或者,痛恨造化的弄人?歌咏爱情的壮烈永恒?
“爹爹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们这些小儿女像虞姬一样殉情自刎而死,死后得到的,就只会是像我这样在吟咏霸王时顺带的一点添头。如果*你真有那一日,倒不如做随风而动的虞美人草,谁奏你喜欢的曲子,谁能对你有裨益,谁能叫你过得好,你才赏脸,如此,便能一辈子快乐。”
辛弃疾的声音打断莲心的胡思乱想。他难得面容严肃,将写着词的纸折了几折,随意塞在莲心袖袋中。
他那双明光四射的虎目注视着她,“莲心,要记住这一点。”
莲心愣了。
她好像,明白了辛弃疾话里的意思,但又怀疑这是否真的是辛弃疾会说出的话。
良久,她才讷讷:“晓得了,爹爹。”
可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直到第二日跟着范如玉等人来豫章界边等待范如山到来时,莲心才晓得辛弃疾突教育一通这段话的缘故。
“临安府内都传开了,那朱娘子的夫君尚在病中呢,她便被人逮到与一外男幽会!人赃俱获,证据确凿,兼之她从前便有‘月上柳梢头’之句,偌大临安府内,竟遍街都是唾骂者。”
面容黧黑,身材雄壮如小山一样的男子盘腿坐于车中,却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述临安府的这则八卦,“真是愚人!愚人啊!”
范如玉在一旁脸都黑了,四郎却毫无所觉,还双眼亮晶晶凑在男子身边问呢:“舅舅,临安有时新话本否?”
范如山赶紧笑道:“有,有!”就要拿出兜里的书本。
有屁!
范如玉气涌如山,也要被如山气死了,伸手就是往舅甥两个一人脑袋来了一巴掌:“不许看话本!”
范如山搂着四郎抗议:“四郎开蒙这么久,大字还不识几个,叫他看看话本当学字怎么了!到时候他真成了个不识字的傻子,你能高兴啊?”
四郎力挺:“就是,就是!”
嗯?
等等。
周围哥哥姐姐都在“嘎嘎嘎”,四郎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瞪了眼笑得最凶的莲心几个,狠狠挣脱开范如山的胳膊,挤进莲心和三哥之间,扭开头不和坏舅舅说话了。
“你别管他。”
坐在范如山身边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蓄须男子朝四郎笑道,“你舅舅还说我是‘文罐子’,讥讽我读书多呢。可见识字太少,和识字太多,对他范南伯来说都是错。但凡爱说‘太’字者,均为求全责备之人,不必管他。”
范如山高呼抗议:“岂不闻‘天下太平’之言?此‘太’字算求全责备,天下还有宁日吗?”
蓄须男子一噎。
很快,他就想出了反驳之语:“放到天下尚可,‘太’字放到人上就不行。譬如国之太子,岂有不求全责备之时?”
范如山振振有词,说“不不不”:“殊不知隆兴尚有‘太守’,正在我们车上?你可对太守求全责备过?”
带“太”字的还有太守呢,就是我妹夫,当着他的面,你还敢反驳我?
蓄须男子这回确实反驳不了了。
他思索,挣扎,坐立不安许久,就连莲心都有些防备地盯着他,觉得他要做出恼羞成怒的行为时,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随后,他一拍手,哈哈大笑了。
“如山啊如山,这次是你赢了!”
蓄须男子过去和范如山一拍肩膀,两人又笑成了一处。
辛弃疾方才亲自喊着叫外头侍从将范如山和随范如山来作客的杨炎正的行李都仔细收好,现下才得空上车。
见几人的样子,他就猜着始末了,嫌弃:“你两个可真是”
“啧啧”两声,辛弃疾在范如玉身边落座,和范如山打招呼:“大哥。”
范如山和辛弃疾勾肩搭背说起话来。
杨炎正则和辛弃疾这一家人都颇为熟悉的样子,在一旁笑吟吟和范如玉寒暄。
三郎跟在辛弃疾身后上车。
他一边要落座在莲心对面,一边极轻声解释:“杨叔父乃杨公杨万里的族弟,素来爱戏谑”
杨炎正和范如山是对极投脾气的好友,讲话也都是这样,不必担忧。
莲心这才赶紧点头。
杨万里的族弟?
她悄悄打量着面色白净的杨炎正。
又是个大佬身边的名人出现了呀!
正是这时候,杨炎正奇怪道:“辛大哥,你家那个行武的儿子呢?上回见他,便觉十分英雄少年,这次怎的没来?”
范如山也跟着看过来。
而不等辛弃疾和范如玉笑着回答“任职冲突”,车外头突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你等等我呀。好不容易咱们出趟府玩耍,也不用和一大家子人闹腾,咱们就慢慢地逛么!”
赫然正是辛大郎之妻的声音。
辛弃疾掀开帘子,和外面街上的辛大郎一家对上了眼
尴尬弥漫的氛围中,大家沉默地回了府,围坐于庭前参天巨树下,等着开宴。
因为方才的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谁好先开口。
最后,还是杨炎正先笑着朝年纪较小的莲心关心道:“此前范大哥接到范娘子的信,信上就提到过这位小娘子。听说你近日在学词,还颇得你爹爹的风气,可是真的?”
莲心笑:“爹爹风气不好说有没有,但爹爹的诗作倒叫我得到不少。”
杨炎正闻言大笑。
范如玉兄妹也莞尔,除了街上被撞了个现行的大郎夫妻,其余人都放松了些。
杨炎正便提议:“何不行令,叫我们看看辛大哥如何教女有方的?”
气氛太尴尬,需要些游戏来缓缓。
众人都没有异议,点头道好。
侍从拿来签筒。
就在大家要叫侍从从签筒中摇出一签,宣读行令规则时,三郎突道:“且慢。”
三郎道:“我做令官。”
这下子,众人都哄笑起来。
莲心不解。
三郎将签筒接过来,查验一番,才微微颔首,又朝面露疑惑的莲心道:“我若不查,不够他们作弊的。”
每次行令行到最后,那都不是比诗词了,直接变成作弊技巧职业联赛,其为老不尊、罄竹难书,他都懒得说。
莲心若有所感,随之看向席上的众人。
因三郎之言而面露心虚的人,从辛弃疾,再到范如玉,再到范如山
嗯,确实看起来个个都是作弊高手呀!
若真比上作弊手段,莲心一个人确实比不过这么些行家,便赶紧请三郎开始:“三哥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