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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慈道,《扬州慢》和小抄父子兵。

辛三郎回道:“莲心肖父。”

这里的肖父,自然是像辛弃疾的意思。

而辛弃疾可绝不光是隆兴的太守。

他以词闻名,更是蜚声文坛的词作大家,别说姜夔这种布衣百姓了,就是赵蕃也绝不愿意张这个嘴得罪辛弃疾。

就这样,这简单的几个字一时竟是把众人的嘴都给堵上了。

韩淲看赵蕃倒霉就想笑,幸灾乐祸地拍了下他肩膀。

而赵蕃眼看着辛三郎并没有教训妹妹的意图,虽有万千捉弄之言欲说,却也只得带着“恶作剧失败”的意味,磨着牙笑笑。

他和韩淲齐齐对辛三郎做出了“佩服”的手势:“还是你更胜一筹啊。”

这口才!真是叫人拳头痒痒啊!

——还好他俩都手无缚鸡之力。

斗过了嘴,还是要说正事。

辛三郎看一眼韩淲。

韩淲拍拍姜夔的肩,将方才因赵蕃挑起斗嘴之事而被暂时忽略到一边的姜夔再给大家介绍一遍:“姜夔,文采斐然。”

姜夔被忽视半晌,也不见窘迫,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朝莲心、辛三郎二人微笑着抱拳:“某字尧章,正是鄱阳人士。听闻辛帅宴众人,特来唐突拜见。”

辛三郎避开他的礼。

他比姜夔小上不少,不避开就太轻狂了,“尧章大哥客气了。”

姜夔道:“我有一词,可否请三郎君点评一番?”

辛三郎:“尧章大哥过谦。请。”

就在莲心以为姜夔要开始当场进行诗朗诵的时候,姜夔将腰间的竹箫取下。

他没回应莲心惊讶好奇的盯视,微垂眼,唇抵到箫管边。

箫声宛转,是他开始吹奏曲子的声音。

伴着乐声,韩淲在一旁轻声介绍:“姜尧章擅词曲,音律相协,自成词牌。这首就是他写的《扬州慢》,是他当时路过扬州,见其战乱遗址,心下恻然,故作此词曲。”

辛三郎默默点头,随周围一小片的人群一起,听着竹箫幽幽,如泣如诉。

韩淲递来的纸笺上,正是姜夔这一阕词。

其中颇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①”这样的佳句,令人闻之怆然。

一曲毕,周围的一片小娘子都在轻轻发出惊声:“哇——”

辛三郎也礼貌微笑,随之抚掌。

能写出这样的词,不管是才华,还是与人相处的眼力,都是足以打动人的——辛弃疾在朝中是主战派的代表,听到如此词意,怎会不感慨欣喜,生出爱才之心?

辛三郎无意阻拦人求得赏识,便叫来身边的侍从,叫他亲自带着姜夔去见辛弃疾,别叫姜夔被人挤开了机遇。

莲心随着周围不少官员家含羞带怯的小娘子一起,怔怔地看着姜夔离去。

而方才始终半垂脸的姜夔临走前,终于朝一直盯着他看的莲心回视而去。

片刻,才收回目光,随侍从离去。

被他这么一看,莲心一激灵。

她收回目光。

讲实话,她并不是因为姜夔本人的什么而一直盯着他的。

她只是在想借助关系,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现代如此,原来古代也如此。

就算古代人如此,原来爹爹三哥他们不能免俗,也是如此

站在一旁的辛三郎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不引荐,姜尧章有如此才华,一样能受人赏识。听说他前段时间已受千岩老人所荐。千岩老人也是蜚声文坛,有他赏识,父亲本也会见的。”

莲心抬头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嘛。”心里却不知怎的,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轻松。

辛三郎垂脸,饮茶微笑。

另一边,韩淲和赵蕃没有像莲心二人一样在议论姜夔。

他们在低声谈论被辛弃疾叫去身边的米商们。

“行商者,倒如此猖狂而不知天高地厚。”赵蕃道,皱着眉看向米商处。

那一处,米商们正四处找官员陪笑说话,而官员则摆着架子,偶尔回上一两句。

即便如此,官商混在一起,看着也着实不像话。

韩淲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你看周围官员只是沉默,最多不附和,却没有公然反对的。可见米商早已见过他们,将他们的钱囊喂饱了啊”

他看一眼赵蕃,吞下后面的话。

——官员均已受贿严重,为一己私利就罔顾百姓死活。

如此看来,现下他们所受到的超出身份的礼遇愈重,只怕辛叔父的翻脸算账之日,也会来得愈快啊。

韩淲摇了摇头。

就在韩淲低头沉思时,赵蕃看见莲心始终盯着姜夔离去方向的视线,嘴又痒痒起来,朝她笑:“这位姜郎君才华横溢,叫小莲心也如此崇拜么?”

他故意朝一边也聚在一起的小娘子们一示意,朝莲心挤眉弄眼,言下之意明显。

因这句话,韩淲从沉思中醒过来,“啧”一声。

方才还能说是开玩笑,怎么现下越说越过分了?

他拿胳膊肘捅赵蕃一下子,瞪他。

莲心还是个小孩子,拿这种话逗她做什么?

赵蕃被捅了一下,也自觉失言,咳了一下:“我就是说说”

莲心不明所以看他:“啊?”

在赵蕃说出那句话时,莲心根本也没往别处想。

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笑嘻嘻道:“是啊,姜郎君这样年少英才,文采飞扬,叫我羡慕。还好我还没到他的年纪,以后到了他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机会赶上他呢。”

以己度人,她小大人似的看向赵蕃,怜悯地拍拍他,“章泉哥哥,你也羡慕吗?唉,没关系,年纪大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以后再多多努力就是了。”

赵蕃:“”

韩淲:“”

韩淲又开始沉思了。

不过这次换了个问题思考。

赵蕃这家伙好像格外喜欢自己找骂啊。

——这是什么顽疾?

今日的宴席是辛太守知隆兴府之后的第一次大宴,不论有空没空,众人都来了。

就算是之前不肯向辛弃疾服软的隆兴府通判,也不敢在此事上张狂。

隆兴府本就是辛弃疾就任过的地方,有不少官员就曾是他手下的人,辛弃疾回来隆兴府,简直就像回到半个大本营一样自在。

通判想到这个,再一想到之前对辛弃疾的顶撞,如今隆兴府官员对辛弃疾的俯首帖耳,还有这几日各色的身穿黑、白二色的富态却刻意衣着简朴的人们送上他府中来的东西——那些精美箱子揭开来,里面的东西简直都要让他顾不上欣喜,先觉心惊

通判下定了决心,刻意放低了*姿态,朝辛弃疾弯腰敬酒:“辛帅,之前晚辈多有得罪,还请辛帅不计小人之过”

说到一半,却见这位在临安府都颇有名声威望的辛太守在持着酒杯,朝宴上某一处望去。

没理会他,也没理会旁边拍马的米商

他是在给他下马威吗?

通判有点犹豫。

他倒不是怕辛弃疾在为难人。官场上混,要什么脸?别说脸了,要不是没人要,他身子都能给卖喽。

就是吧,他现在有些揣摩不清辛弃疾到底是为难他呢,还是在给那些言行无状的米商脸子看,还是什么别的事。

别看这问题小,其实也很关键——马屁拍到马腿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仁宗时候张贵妃争宠,求着仁宗得来番商上贡的珍珠,之后将珍珠制成了首饰,本意是将珍珠戴给官家看,以示谢恩邀宠之意。

奈何当时珍珠价被贵妇们抬高,仁宗正头疼着,见着张贵妃头戴珍珠的奢靡样子,当即发作,斥她“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②”,直把贵妃斥责得掩面脱簪告罪。

故而通判此时被落了脸,也不敢直撄其锋,只陪着笑,随辛弃疾视线看去。

——然后看见了他的那养女。

嗯?

通判有些不解。

就是辛弃疾在看他的三子,他都能理解,那是个身子骨不好的主。但看这上蹿下跳的养女?

他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辛弃疾正在细细打量莲心和赵蕃两人面上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赵蕃面上“不怀好意”的笑,莲心缩着手待在一旁,拿着一卷文集,“毕恭毕敬”在研读的样子。

辛弃疾横眉立目。

哼!赵蕃这小子不想活了!

敢欺负老子女儿!

周围都是人,辛弃疾没傻到直接将那小子拎来训斥的地步。真要那样,那才是白白给那毛头小子扬名呢。

略作思考,辛弃疾心生一计。

他招招手,叫侍从上前,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侍从先还微笑听命,到最后表情都崩了,嘴张成个圆,“太守,这是不是”太以大欺小了啊??

辛弃疾却已觉得他领会了他的意思,满意地拍拍侍从的肩:“对,就是这样简单地解决问题,多好!”

通判被冷落多时,终于找到插话的空隙,赶紧拍马:“太守说得对!大道至简,正是如此!”

侍从面上陪笑,心说呸,大道至简个屁啊!

谁家“大道”是偷偷拿自己诗作给女儿当小抄的!这要算“大道”,莫非秦桧为了给孙子争状元而在科举中排挤陆游的举动还能算是“慈道”不成?

而且这让他怎么走过去!难道要他在众目睽睽下和莲小娘子直接说,你爹爹方才紧急填了首词给你打小抄,就为了给你撑腰吗!

侍从左右看看,看见三郎君咳了两声,正在一边列席。

他赶紧急趋过去,跪坐下来,帮着三郎君整理了裘衣,一边整理,一边悄悄将辛弃疾方才的吩咐与他说了。

唉,莲小娘子被人逗弄为难,侍从看着当然也气,但也只是气那赵郎君不给面子,没想过用郎主的那法子。

堂堂太守打小抄,这传出去可怎么好!

面前的三郎君向来是府中郎君最镇静平和的一位,有他劝着,郎主应当不会再这么一意孤行了吧?

侍从如此这般地与三郎君说了一通,期待地看着三郎君。

辛三郎哦了声。

待侍从说完,他略略颔首,将方才就放在案上的几张纸递给侍从。

“既然父亲都写了,那就把我写的这几张揉了扔掉吧。”

辛三郎道,“有父亲的,也尽够了。”

侍从:“”

侍从表情都麻木了。

三郎君。

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张纸,也是你写的小抄

你们父子俩全都是一个德行!

打小抄有必要也上阵父子兵吗!

第42章 《南乡子》,“有肉则隆”和爱豆大点兵。

最后还是送了去。

莲心接过侍从的纸条,还好奇呢:“伯伯,爹爹怎么叫你来给我送这个?”

侍从笑着弯腰:“莲小娘子折煞奴婢了。”他轻咳一声,阻止莲心将纸条打开的动作,“莲小娘子,此物只可在急迫时用,有人在时,最好不要打开。”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智计锦囊?

她可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

莲心凝重地点点头,将纸条收到袖中,答应下来

菜品上到大菜时,辛三郎就因“身子不爽快”的缘故先告退了。

这没什么,辛家三郎本就体弱,不来宴会都是常有的事。

大家顶着辛弃疾“再和我儿子废话耽搁他休息就拽掉你们的头”的眼神下简洁关心一番,就没人敢再多问了。

菜品果子上到酥山时,辛弃疾放下酒杯,去更衣。

这本也没什么。

如果米商中为首的那个没隔多久就也假托更衣出去了的话。

席上气氛微微一顿,微妙了起来。

赵蕃拿酒杯挡住下半张脸,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那米商出去送礼了?”

只听说辛公在豫章外待了不少天,米商们在官邸绕来绕去,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快口称“爷爷”送过礼了,也没蹲着过辛弃疾,今日好不容易逮到这宴会的机会,还能放过?

大家明显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立刻开口。

最后还是韩淲面色冷凝地直起了身。他看了看左右。

大家会意凑到了一起。

韩淲将因个头矮而费力挤在众郎君腿外头的莲心拉进众人环起的中心,没看她,环视一圈,朝众人道:“你们晓得吗?那群米商为了获得官府的许可,几乎给每位官人都送了重礼!”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回头看看,又道:“辛叔父此时被他们跟着出去,想必正是米商找准的机会!”

众人更倒吸一口气。

韩淲接着道:“他们要借此机会,要诱引辛叔父也允许他们私自囤米的举动”

正在众人又要倒吸口气的时候,赵蕃有些紧张地小声:“那么辛公若不肯答应那米商的要求,岂不是会有危险?”

众人倒吸众人都泄了气。

众人用关爱的眼神看向赵蕃。

听听你在说什么话。

辛弃疾,遇上几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会有人身危险?

这话叫义端和尚听了,义端和尚都是大写的不服!

——当时那习武的义端和尚因叛变而被辛弃疾孤身追回斩首,临死前还知道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①”来求饶呢。

惨状若此,你还担心辛弃疾的安全?

应该担心的是那几个米商才是吧!

赵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咳一声,责怪韩淲:“既然没有危险,那你这么忧愁做什么?”

韩淲反驳:“你我没有危险,是因为你我衣食富足。那百姓呢?”

众人沉默下来。

是啊,若米商能说动大部分官员,那么就是辛弃疾再不答应,也难以完全阻止。

岂不闻曾有胥吏私下猖狂感叹,说顶头大官来了又走,来来往往,只有小吏才是驻扎在一地,有真正权力,还说,若拿车打个比方,那么大员是骡子,小吏才是赶车的人呢②!

是不是只有这个小吏张狂胆大,这不好说。但大员与小吏的关系可见一斑。

官高一级压死人,却并不一定能压弯人。

就是辛弃疾,在面对所有官员都收受贿赂的情况下,又如何独善其身,制止米商们的行为呢?

这时,米商们陆陆续续从外头回来,面带淡淡微笑。

而这笑落在大家眼里,明显就是已完成目标的胜利微笑。

见着位于窗边的姜夔,还有个得意的米商甚至张口调侃:“小郎君这样骨瘦如柴,可见读书也不能使人吃饱饭啊。”

商人里一阵轻轻的笑,士农工商,他们居于末次,被读书人轻视的次数太多,难得碰上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读书人,德宫难免陷落如泥石流。

这一番乱糟糟的谈笑下,连莲心都没幸免,也被一个米商以长辈的口吻说了句“丫头片子不长肉,浪费粮食”。

莲心利索回敬:“你倒是不浪费。”看向那米商怀胎九月似的肚皮。

随后,见他要生气,又嘿嘿笑道:“岂不闻‘山不在高,有肉则隆’之句?”指着鼓起如山峦的肚皮道,“丈人正是如此呀。”

米商没读过书,没听懂,但想想也知道“有肉则隆”不会是什么好话。

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发火,但辛弃疾还在上头坐着装聋呢。

这么明显的偏袒,他也不敢真说什么,只压下火气,呵呵笑道:“小娘子口才甚佳。”便坐下了。

但他虽不敢反驳,却和身旁米商谈天时漏了两句出来:“有才,又有什么用呢?顶了天也就是个朱淑真,那不还是个弃妇?”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莲心和坐于她身边的一群郎君都听见了。

一句话,骂两个人。倒没看出,这米商还是个喜欢背地里贬损的人呢!

一时间,就连赵蕃都恼了。大家都忍不住愤愤起来,眼刀子一把又一把地飞过去。

莲心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韩淲注意到了。

他问莲心:“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大家都看过来。

赵蕃也无暇卖弄嘴皮子捉弄莲心,赶紧点头:“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这小莲心鬼点子和嘴皮子都相当有实力,想必能有好主意。

莲心招招手。

一群郎君便头碰头凑到了一起,听她说起了话。

名叫徐照的郎君与莲心不过几面之缘,不算很熟,此时听完了,声气轻弱地朝赵蕃怀疑:“赵大哥,这真能管用?”

赵蕃犹豫了一下。

他看了眼韩淲。

韩淲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何要用牛乳、茶和冰混在一起,给米商喝下,就能捉弄到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饮子吗?

但不论如何,就算不起作用,这也都是无害的,别人谁都挑不出错。

便把手一挥:“我相信小莲心的主意!就这么办!”

莲心也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们个教训!”

众人这才半信半疑地各自去帮忙准备了

宴席过半,辛弃疾换了烈酒上桌。

辛大郎今日也随他赴宴,面色严肃恭敬地劝辛弃疾:“父亲还请珍重身体,务少饮酒。”

却被辛弃疾挥开:“大郎啊,别婆婆妈妈的。郎君喝些酒,才能有词兴!你又不作词,不懂这些,乱嚷嚷什么?”

辛大郎年纪不小了,还被父亲当众下了脸,面色微窘,只得坐回去又饮起茶。

为首的米商着蓝衣,在一众人中明显是打头的。

此时也是他笑着上前对辛弃疾道:“太守曾有词言‘今夜酒肠难道窄③’,莫非正该用于眼下?”

这话本是拍马,想夸辛弃疾作词高超的。

但此言一出,一旁别说辛大郎了,就连通判的脸色都变了。

站在一旁的姜夔把竹箫换了只手,通判才回神,咳一声,自拿起酒杯。

方才还说马屁拍马腿上,这不就来了个现成的例子?

辛太守这词吧,不过是前两年宴时随意所作,不比其余词作有名。

倒是难为这米商挑了这首,约莫也是想显示自己通览辛弃疾词作。

但他唯一疏漏的一点是——这是辛弃疾为歌姬所作。

基本上翻译一下,就是辛弃疾在外赴宴,看到个漂亮小姐姐。

小姐姐美啊,小姐姐唱歌好听啊,看着小姐姐,老子酒都顾不上喝了。大概就这些意思。

而这私底下作的词被米商在此种场面上拎出来

这和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方才连被辛弃疾训斥都没生气的辛大郎俨然脸都黑了,通判心下暗叹了口气。

赶紧开口往回拽:“郑丈人通晓诗词,快快来叫我们讨教讨教。”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讲话去了。

为首的米商正是姓郑。因为他能坐到辛弃疾身边的位置,众人察言观色,都半含笑意地称呼他为“郑丈人”。

郑丈人平日里再怎么是弯腰笑脸迎人,今日难得被平日里都不正眼瞧他的官员如此对待,也难免骨头都轻了两分。

还好的地方是,至少他还记得维持住该有的尊敬,笑着欠身,对通判道:“辛公大才,我岂敢比肩。”

而剩下的小商人则没有他那么警醒了,也许是吃醉了酒,竟七嘴八舌朝莲心建议:“听说辛太守有家学,那这位小娘子能否作诗作词?叫我们也看看?”

莲心:“”

米商又拿和席上歌女说话的架势朝莲心笑道:“小娘子就随意作一首嘛,叫我等小民开开眼!”

韩淲开口解围,想将莲心护到身后去:“她不”却被莲心摇头的动作制止。

莲心打个眼色:爹爹马上就到收网的时候了,先叫这群米商得意一阵子,不必和他们较真!

拿眼神按住韩淲,莲心才转过脸,朝米商一笑,道:“行啊,我作词,你来给我伴曲。”

那说话的米商“啊?”一声,左右看看,指向自己:“我?”

莲心点头:“对,就是你。”

一旁另一个米商试图解围:“他到底是位郎君,如何能奏乐”却被莲心打断。

“你也别闲着。”莲心颇为自来熟,拎起这声援的米商,就把他按在一位乐师旁边,“不会奏乐,会打拍子不?拿手给我拍木案。”

一时间米商之间人人自危,都缩成了鹌鹑。

但鹌鹑也有鹌鹑的用处。

莲心上辈子也是追星的行家,男女爱豆的业务范围,尽在她掌握。

不会唱歌,可以跳舞;不会跳舞,可以说唱;不会说唱,可以唱歌。

完美的闭环!

你舞手,你舞足,你舞扇。

莲心大点兵完毕,手一挥,“好了,开始吧!”

不是喊我作词吗?你们也通通别想逃!

第43章 冰奶茶,丑奴儿和“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当然,既有了伴舞和伴唱,词也不得不作了。

在米商们顶着发苦的脸色,试图商量“我看还是不必劳动”中,莲心使用万能词汇“来都来了”截住他们的话:“莫非诸位丈人不肯叫我开开眼界?”

米商:“”

看郎君跳舞打拍子算什么见鬼的“眼界”,莫非是瓦舍的“眼界”么!

米商心里大骂,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只得陪着笑:“不敢,不敢。”怨气十足地准备起唱跳来。

另一头,莲心也面对着一个难题。

她不会作词。

就在莲心苦思冥想,准备搬出她的隐括诗大作时,她听见上首的辛弃疾咳了一声。

莲心抬起头,看见这位太守正在朝她挤眉弄眼,往衣角处示意。

什么意思,把裤腿扎好,避免被米商群魔乱舞时踩到吗?

莲心觉得有理,弯下腰去挽裤腿。

辛弃疾略微摇头,远远拿两根手指头一搓:纸条,打开爹爹给你的纸条!

莲心恍然大悟:拿钱贿赂姜夔帮忙伴奏!这样就没人能注意到她的烂诗了!

莲心赶紧去找姜夔。

姜夔本被两个小娘子围着,见莲心过来,便停了本正含笑着的交谈,微弯下腰:“莲心,你找我有何事?”

莲心先看看姜夔身边的年轻小娘子,朝他嘿嘿嘿:“好多姐姐呀。”

姜夔微微一笑,并不以为耻。花丛中行走,只要不随意采撷,就不是什么罪过。

他秀气的面孔低下来,等着莲心讲到正题。

莲心也不废话,指着姜夔腰间的竹箫,问:“姜哥哥,请你奏曲要什么报酬呢?”

姜夔反应得很快:“你要让我给那群人伴奏?”

莲心拍马:“姜哥哥不愧是才子,就是脑子好使呀!”

姜夔似笑非笑:“姜哥哥不要。”他看了眼那边的米商,“志同道合者,才一同鼓瑟吹箫。给这种人伴奏,岂不是我自己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莲心对此颇有见解,说不不,“岂不闻驯兽人?驯兽人,都有各自曲调,以此约束豢养的牲畜。姜哥哥不觉得给禽兽不如的人伴奏,更得有指定曲目么?”

周围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听了都忍不住掩口笑了,还有一个身上格外香的姐姐摸了摸莲心的头。

姜夔也觉得好笑:“这是辛太守告诉你的法子么?叫我来帮你?”这样讲着,面上本因提到米商而显出的轻蔑也渐渐散去,“好罢,那我也就义不容辞了。”

莲心二人就在辛弃疾不过五步的距离,辛弃疾耳聪目明,把对话听了个全,气得鬼火直冒,直在座位上运气。

忍了半天,直到听见莲心的一番“驯兽”高论,终于忍不住了。

辛弃疾转头,怒道:“你爹是让你打开给你的纸条!”

哦,对,她还有他给的锦囊!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掏出纸条,走到没人的小角落,悄悄展开。

她本以为会是什么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的俏皮话,却不想,会见到她没想到过的字词。

莲心逐字去读那其上的字。

随即,一股滚水似的暖意像从头顶流淌过一样,

就像跳进温泉里一样,暖和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她。

她回头去看辛弃疾,只看到辛弃疾大大咧咧又和人拼上酒的背影。

中年男人的背脊宽厚、雄壮,山岳一样。

莲心忍不住傻笑起来。

辛弃疾是她的爹爹呀。

她又一次更深地意识到这件事。

没多久,姜夔不知为何也不再和漂亮姐姐讲话了,跟了过来。

待看完了莲心手上的词,他才道:“看来是没有用到我的时候了。”

莲心将纸条收起来:“为何?”

姜夔也奇道:“有你爹爹,哪里用我再作曲?”

辛弃疾是词坛代表性的人物,别说姜夔了,就是引荐姜夔来的萧德藻,在辛弃疾面前也只有以长辈的年纪屈居其下的份。

盖因文人以文会友、以词论高低,显然,辛弃疾正是其中的翘楚。

有他给女儿在背后塞纸条,剩下的人里,可没人能与他比肩的。

就算是他的大儿子,似乎也没有沾染上辛弃疾半分的文采,倒是令人惋惜

姜夔看了眼远处坐在辛弃疾身边的辛大郎,心中遗憾地摇摇头。

莲心笑道:“爹爹的词,加上姜哥哥的曲,这才是驯兽正好呢。”拉着他向宴席中心走去

万事俱备,只欠歌舞。

莲心在案上笔走龙蛇。

有好事的小吏还在底下喝彩呢:“小娘子快请吟出词作吧!歌舞我们都看腻烦了!”

手戴金铃的米商:“”

手持彩扇的米商:“”

手拿竹笛的米商:“”

好气哦。

感情不是你跳的对吧!

米商微笑:“莲小娘子快作吧。”

“好的呢,”莲心答应一声,拿毛笔杆在下巴上挠了挠,若有所思道:“丑奴儿——”随后,笑瞥他一眼。

米商一愣。

什么意思,她骂我丑?

直到米商被气得有些跳脚的趋势,莲心才话音一转,“哎”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续上:“——是我要作词的词牌名。”

她笑道:“丈人别气,我只是说个词牌名。不是说你。”说着请他饮酒,“丈人喝两口米酒压压惊,听说这是用丈人米行里卖的上好米酿的,怪道不肯卖给平民百姓,就是味道不一样呀。”

“是么?那希望小娘子作起词来,能有小娘子对我们生意那样关心的熟练劲。”

莲心快人快语:“我倒是想只有我一人写得出词呢,却是怎么也学不来丈人不肯卖米给百姓、只留给出高价的贵人的举措呀!”

她说太快,米商听得有些心慌。

正好侍从送上饮子来,米商下意识端起那泛着浓浓奶香的饮子用了一口,才道:“什么?”

站在莲心身边,姜夔轻轻咳一声。

别光顾着和人打嘴仗了,你的小抄背下来了没啊?

莲心也意识到有些失言,住了嘴,不再说米的事,笑嘻嘻:“放心,放心。都在我脑子里呢,一个字都不差。”

姜夔点点头。

果然不愧是辛太守的女儿,记忆力这么好,堪称过目不忘。

莲心深藏功与名,袖手站着。

这首词她为何会背得那么快?

无他,唯义务教育耳。

众人的注视中,和着姜夔的箫声,莲心轻轻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①!”

事实上,她也没有意料到,辛弃疾给她的小抄竟然会是这一阕词。

在后世被称为“言愁之极致”的作品,竟然是在这时候的一场宴席上创作出来的。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而辛弃疾和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他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那一点贿赂,别人的奉承,还是自己被连年调任,没有实权,就连整治个把黑心商人都得如此隐忍迂回的憋闷呢?

莲心又去看那阕词。

这首词中的忧愁几要破纸而出了。

不过,与她曾学过的课本上不同的是,辛弃疾在其上书了序。

匆匆一瞥,莲心没能认清上面全部的繁体字。但也能见到上面的内容——“愿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因为莲心的存在,这首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它被加上了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祝愿,而不再只是惆怅的感叹。

念完词时,席上四处安静。

辛弃疾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拼命鼓掌叫好:“作得好!作得真好!我儿才华横溢啊!”骄傲地看着莲心,一边笑。

通判等人笑起来,也鼓起了掌。

只有米商等人处安静。

有个米商甚至凑到坐在远处的韩淲身边,有些怀疑地道:“郎君,莲小娘子这词真是这么日有进益?”

——真是莲小娘子作的?

听米商复述完整首词的韩淲:“”

辛公词作水准,确实日有进益啊,呵呵。

而至于为何他们能认出来这是辛弃疾之作而非莲心你在小学生一众“下雨了妈妈背我去医院”、“小芳的脸像苹果一样红扑扑”和“快乐的秋游一日”的作文里突然看到一篇“论地缘政治对国家史观影响”的时候,还能看不出来有问题吗!

但韩淲沉默着。

众多文采斐然的郎君也都不是傻子,大家都看出了其中蹊跷,但众人互相交流着眼神,却竟也无一人指出,只互相看着。

寂静片刻,韩淲突站起来,也抚掌大喝:“好!真是年少英才啊!”

众米商不禁一怔,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而更令他们意料不到的是,其余郎君仅在略微犹豫后,便也站了起来,大声喝彩:“好!”“莲小娘子有咏絮之才!”“好词!”

满座喝彩声和笑声,米商们的声音也就被压下去了。

莲心在众人包围里甜甜笑成了一朵花。

注意到辛弃疾看过来,莲心得意洋洋给辛弃疾打眼色,爹爹,我这波抄袭做得如何?

辛弃疾笑咧了嘴,随后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我女儿,记性就是好!嘴刀也利!

——像娘!

不多时,就在大家笑过了,四处打量时,发现米商一片的座位全空荡荡的了。

这场暗暗的争斗,确实是米商一派输了没错。

但也不至于羞愧得跑到茅厕里去躲羞吧?

众人摇头,对米商们的心理承受程度打上了差评。

与此同时,姓郑的米商从茅厕扶着墙出来。

方才他不欲掺和众人与莲小娘子针尖对麦芒的争斗,又不好做出头鸟,只好拼命喝杯里冰凉的甜饮子。别说,又有点茶味,又有奶味,倒很好喝。

就是吧,对茅厕负担有些大。

——这饮子是怎么回事!

腹部又在隐隐作痛,郑丈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茅厕二进宫,一旁来了个侍从。

侍从微笑:“太守让奴婢来的,丈人歇歇脚,不必急着离去。若走不动路,在太守宅子里歇一晚上也不碍事。”

米商表情呆呆的,手里拿着侍从送上来的巾子。

嗯?

这是何意?

片刻,米商一拍手,大喜!

辛太守和莲小娘子这是不记恨他们的意思!他又可以继续舔辛弃疾了!

当然,这回连莲小娘子也要一起舔!

去安抚慰问完米商的侍从回来报信,莲心听毕了,笑着说:“我晓得啦,多谢伯伯。”

侍从只笑着摆手。周围郎君听见他描述的米商惨状,也不禁上来问情况。

更有不明所以的人疑惑道:“是啊,我们按小莲心说的,只给他上了些加冰加奶的茶,何至于闹肚子!”他自己点点头,“想必还是心里有鬼,做了亏心事,报应来了!”

莲心露出神秘的微笑。

报应不报应,这不好说。

但她可是有现代窜稀套餐经验的人。

奶茶加冰,窜稀不停;乳糖不耐,勤换铺盖。

米商们,你们的德宫还是不够陷落呀!

至少没她陷落!

米商们捂着肚子结伴被送回辛弃疾宅子里歇息了,周围剩下的文人官员们过来和辛弃疾敬酒的,十个里有五六个都要和辛弃疾抱怨一遍那米商的嚣张态度。

辛弃疾一一安抚了,笑呵呵的,引得不少人都私下里嘀咕,说这辛太守果然收了足够的银子,连这态度都能不生气?

财帛动人心啊。

辛弃疾知道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什么。

但他并不甚在意。

他身形雄伟,坐在首位上饮酒时,仿佛沉默的山岳一般。

转头问侍从:“证据都取全了?”

侍从轻声:“除了证明他们不肯放粮的人证,其余全都齐了。”

辛弃疾问:“城外有无寇贼踪迹?”

侍从犹豫片刻,只听说有些饥民聚在一起呼喝,倒尚未形成规模

便道:“尚无明显趋势。”

辛弃疾“嗯”了声。

已经不能再等了。缺一样,就缺一样吧。

反正他辛弃疾没证据就动手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辛弃疾不在意地将擦手的巾子往铜盆里一扔,笑道:“缺人证就缺人证,我还怕人弹劾?莲心这一把火烧得好,趁着他们被拘在宅子里,索性老子就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已转为冷笑:“吃的百姓血,发的国难财,这些狗贼也该给我吐出来了!”

第44章 弹劾,打屁股和“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黑云像棉花一样在天空上堆积着。空气潮湿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街边的张二狗已经分不清是天气如此,还是他已经饿到出虚汗了。

他拖着自己的小身子,披着破破烂烂的小袄,趴在墙头看远处。

远处,鄱阳湖边的小楼上传来隐约丝竹声和脂粉香味。

听说隆兴府新上任的辛弃疾辛太守,正在那里宴客。

张二狗不晓得太守是多大的官,但想必是能吃上大米饭的那种官吧?

那么如果是太守来买米,是不是被米商驱赶时,挨的也是轻一些的笤帚把?

张二狗畅想着。

米行驱赶买米的百姓,这件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最开始,还只是拿笤帚拍开堆在米行门口求米商放粮的百姓。

而到了后来,也许是因为百姓过多,影响了他们接待权贵,他们开始找来身强力壮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

张二狗和他爹爹的袄子就是那时候被刀划伤的。

噢,对了,他爹爹没有袄子穿,所以被划伤的是肉皮。现下,他还动弹不得,躺在床上。

张二狗请不来医师,只能弄来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给爹爹敷在伤口上。

爹爹疼得额头满是汗,还安慰他没事,叫他安心看书。

张二狗避出来之后,蹲在廊下,哭着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穷人的命,不值一碗米汤贵。

他可真羡慕那姓辛的大官。

如果这种贵人能从手指头缝里漏一些、施舍一点给他们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黑云仍像张二狗袄子里的破棉絮一样翻滚,到了下午时,云层深处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

可天际明明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街坊都探出来头,充满疑惑地互相询问:“你听着了吗?”“好像是有人来了?”“是吧”

自打不用给百姓卖米,米行的伙计省去了不少琐碎活儿——米现在是天价,百姓买米都一小碗一小碗的买,给他们忙活一整天,都不如给一位贵人家服务一刻钟卖出去的多。

故而伙计清闲下来,是很愿意在此时嘲讽他看不起的穷鬼一番的:“你们的穷耳朵,听到的那也是穷动静,有什么好新奇的,哈。”

张二狗没理伙计。

他的眼睛读书读得有些不好了,所以耳朵反而灵,他趴在地上细听。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这条破败的街上,连米行都只有一家。哪里来的马匹呢?

他没想明白,反应了一会。

而就在这时,黑鸦鸦宛如乌云的一队人也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是官府的人!

街坊们四下逃窜,米行伙计本来因听到马匹声而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

官吏好相处也不好相处。只要给够了银子,就不会为难人。

他们米行有钱,而像这条街上的人,自然没有那些钱去打点,便只能尽量避着走了。

伙计依着米行店面,还有心思笑着看众人一哄而散,笑他们蠢笨呢:“逃得像兔子样的快”

话说到一半,却见那一队铁骑的影子像墨汁一样,从远处,蔓延到了他米行的面前。

今日的官吏,怎么比往日肃杀了许多?

伙计还没来得及想这些,刚要陪笑:“官人”就被打断了。

为首的带刀者从马上翻身下来。他面容板正,只是表情就与素日里喜欢来米行里打打牙祭、收收孝敬的小吏不同,伙计不禁畏缩一下,站正了身子。

那为首的人见他如此,轻轻冷笑了一声。

现在见了他们倒晓得老实了。真是好笑。

他也懒得管这伙计,从怀中取出一卷纸。

环视一圈围拢着、隐在墙后偷偷看着他们的百姓,为首侍卫面色微柔和了些,展开纸卷。

他大声宣读:“辛太守有令,豫章各米行,开仓卖粮,可按素日价格两成上下浮动,不可趁灾发财,”

一整篇公文读完,他念出最后一行字,“闭籴者配,强籴者斩。当日施行!”

念完之后,整条*街一片寂静,甚至都能听见隔壁街喧天的吵闹哭喊声。

大家都呆了。

有通些文墨的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抓住张家识字的二狗,颤巍巍问:“这官人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

张二狗也眼前一阵阵晕,但这晕已不再是饿,而是被巨大喜悦所冲击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是破了音的:“是,是辛太守说,不许百姓买米的商户,发配充军;趁机囤积米粮的商户,砍头!”

身后,披着他的破袄的爹爹也被阿娘扶着出来了,张二狗回头,带着哭腔问:“爹爹,你听到了吗?咱们能有粮吃了!”

瘦弱的中年郎君摸着他的头,也是面上又哭又笑。

良久,他才抹抹脸:“辛太守,是个好人啊。”

从前江南西道不是没有饥荒,但从没遇见有哪个大官肯为了百姓,对投机的商人施以如此狠绝的手段的。

就是爱民如子的大员,也至多是为民请命,给远在临安府的官家递折子罢了。

但那折子往往会变成褒奖官员的政绩。随后,官员因这政绩而调往下一处富庶地方,继续收受商人的贿赂,歌舞升平。

那他们呢?他们的粮,他们的命呢?

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的恐惧淤积起来。

张二狗的爹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张二狗一愣。

再看看周围的街坊,不少人也牵家带口的,有的挤在米行门口叫喊,有的扯着孩子,一家子给侍卫磕头,随后再给辛太守所在的鄱阳湖边方向流着泪磕头。

张二狗的父母也磕了头起身,一边商量着家里余钱买多少粮,一边扯着张二狗,让他别不小心冲撞了侍卫,再像爹爹那样惹来毒打。

张二狗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没讲话。

跟着父母回家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因被人跪拜而忙不迭侧身避过的侍卫。

他倒觉得,侍卫和辛太守一样,说不定是面孔粗放、内心怜悯的好人呢

百姓跪拜之事也传到了辛弃疾耳边。

彼时他在外宅待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享受下家里的小菜,听见这要命的消息,立刻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莲心正蹲在庭院里和田田一起看多日未见的青苔长势,辛三郎歪在暖阁里,叫人出去给几人打伞。

从宴席上跟过来的郎君中,小的和四郎玩到一起,大的在和三郎讲话,不大不小的年轻郎君则好几个都冒着雨大剌剌蹲在莲心旁边,好奇地问东问西。

听见辛弃疾撂了筷子就朝书房跑的动静,庭院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莲心看田田面色担忧,便拉拉田田的手,安慰:“姐姐别怕,我去问问呢。”

便拍拍手上的泥屑,往暖阁子里走。

进了屋,一股炭火的馨香扑面而来。

辛三郎看见她走来,先叫女使过去给她擦手,一边轻声道:“估计是外头百姓有些动静。”

莲心吓了一跳:“暴动?”

“不是。”三郎说,“只怕比暴动还难压下去我猜,是在聚众磕头谢恩。”

莲心擦着巾子的手一顿。

她和三哥对视一会。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进贤时,爹爹就要大家最好别知道米是他买下来的。到了豫章,也是一样的道理。

——送米送粮,向来是“邀买人心”的代表性动作啊。

何况现下百姓们还真的开始给辛弃疾磕头了。

莲心觉得,这是她前世看过的宫斗电视剧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她一屁股坐到三郎身边,很有奸臣相地小声道:“此事若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当真了,那么爹爹会被如何责罚?”

被百姓跪拜的消息被人通过巧妙的不经意透漏给官家,爹爹被官家厌弃,政敌将联合宫妃、文臣一同攻讦爹爹?

然后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联合皇子、太后和百姓一同在即将被罢官的前一秒挽回官家的心?

最后,鎏金的大字打在每一个人定格的脸上,某位常见的片尾曲歌手悲壮声音缓缓流出?

莲心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都快要眼泪涟涟了。

忠臣人生,如此多艰!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看着莲心的表情,三郎挠挠额角。

他皮肤白,被按了两下就显出了红痕,他自己也意识到,便收了手。

他放下书,示意莲心靠近。

待莲心满面凝重、任重道远地凑过来,他便与莲心道:“大概,会受杖数下吧。”当今官家用人大胆,又励精图治,可没空理会这些闲事,最多意思一下。

见莲心的视线挪向了父亲的尊臀,他清清嗓子提醒:“咳嗯。”对,是打屁股没错,不要看了。

莲心:“”

三哥,你总是这么戳破我的幻想真的好吗!

言归正传,虽然说是那么说,这种类似于私下拉拢人心的举动到底还是不好的,尤其是辛弃疾身份敏感、还因为飞虎军而被弹劾过的情形下。

百姓都跪拜了,谁知道你下一步是不是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啊!

误会要解开,就得越快越好。

辛弃疾收拾了些东西,就准备出门去求人一同上折子了。

不过光他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帮他一起表白自己的闲淡心性、不慕名利的品质

辛弃疾心里已有了主意,进了暖阁,来找辛三郎。

“三郎,莲心。”

辛弃疾一手拽一个,一边将他们按上车,一边问,“韩淲那小子呢?已回上饶了?”

有韩淲和三郎一同帮忙敲边鼓,他今日必能请来韩元吉帮忙讲话!

他的虎臀才不要吃廷杖!

一盏茶后,表情茫然的韩淲和一众郎君都被辛弃疾抓小鸡似的塞到了车里。

大家开始对“韩公会不会同意辛公请求之事”下注。

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言辞逐渐激烈。

“你们都别吵啦。”

莲心劝阻,“这样,不如我们都来为今日之成功作诗一首,以表庆贺,如何?”

她善解人意:“我先来!”

大多郎君不晓得内情,真以为莲心是少年天才,赶紧啪啪鼓掌:“好!”就期待地看着莲心。

同时,韩淲和辛三郎面无表情,坐于车帘边。

一人捂嘴,一人扶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莲心。

求,放,过。

第45章 马屁,父爱如山和“涧泉溅后见泉涧”。

放过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不想听莲心作词的,并不止知道内情的韩淲、辛三郎二人,还有真以为莲心是作出“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词作天才的人。

那人指着外头,“哎呀”一声:“那是谁?”

大家随声看去,注意力立刻都转到了车外的辛大郎身上。

出声之人便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也跟着看向窗外,没敢看“词作天才”莲心。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韩淲也暗暗替莲心松了口气。

看一眼毫无反应的辛三郎,韩淲偷偷比了个大拇指:沉得住气,你真是这个。

辛三郎浅浅一笑,从袖中拈出一个锦囊。

见韩淲还在不明所以地注视,三郎的视线微微一转,从锦囊上往莲心身上流去。

随后又转回来,看回韩淲。

这锦囊是范如玉在莲心出门前悄悄塞给他的,叫他见机行事。

辛三郎镇定回视韩淲,严肃地点点头。

所以,不必担忧。

韩淲:“”

韩淲几乎要绝倒了。

你们打小抄,怎么还搞成家学渊源了啊!

车外头,辛大郎是过来请示辛弃疾主意的。

他请辛弃疾留步:“父亲,米商们还在豫章外的宅子中等候着,如何安置他们?”

辛弃疾现在哪有工夫去管那群东西,一边急急火火朝外走,一边骂辛大郎:“这点小事都来问我做什么?让这群畜牲在宅子里拉死也死不足惜!”

辛大郎一愣,话哪是这么说的?商人虽无官身,看起来可以被随意对待,但早已凭借钱财在官员中结起了关系网。

父亲今日这样的做法,有想过日后还如何在隆兴府立足吗?

他劝:“儿子懂得父亲爱护百姓之心。只是商人拉帮结派,势力颇大,对他们缓和些也未尝不可”

辛弃疾却没等他后面说完,好笑地直接打断了:“你这叫懂?你若真懂,就该知道现下豫章是什么险境了。我问你,”他摁着辛大郎的肩膀,将他调转了个个儿,让他看向外面的街道,“你觉得缓和一日,就能多一日的人情,那么有没有想过,缓和一日,就有一日数目的百姓会饿死?”

辛弃疾紧紧盯着大儿子。

他又道:“或者,你想没想过现在各个米行能听令放米出来,一是因为飞虎军由湖南暂援于我,他们不敢反抗,但更重要的是,米商全都不见踪影,留守在米行里的伙计管事无人可请示,这才只好开仓放粮。”

辛弃疾平日里的笑意和戏谑都消失了,他扳正了辛大郎逐渐低下去的脑袋,喝一声,“别总低头!米商被放出来的后果,你想明白了吗?”

这话问得辛大郎脸都红了,头从深深低着变为抬起来,赶忙点头。

他听懂了辛弃疾的言下之意。

辛弃疾见大儿子已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

许多事,等他自己明白过来更好。

对这大儿子,他一直是这样期盼的。

只是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灵透呢?

辛弃疾心里还有事,想要多点他几句,却也没那么多时间费这个口舌,便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在家,照顾好弟弟妹妹。有事找你阿娘。”便急匆匆上车了。

辛大郎只能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垂头行礼恭送。

待辛弃疾走远了,他才又抬起头来,无言注视着这个从他小时候记事起就必须和异母弟弟同享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像山一样

让他觉得遥远、冷峻。

让他需要攀登,需要不停地向上,才能得以亲近。

所有人的父亲都是这样的吗?

辛大郎不明白。

辛大郎站在原地不回去,侍从也没有先走的道理,只得垂手在他身边站着。

侍从偷偷打量着辛大郎的侧脸,心里猜测着。

大郎君是在羡慕三郎君能做韩元吉韩公的学生吗?

还是在羡慕韩郎君等人年少便已颇有文名,眼看就能出仕?

或者是羡慕莲小娘子后来居上,也突然有了文采?

唉,这么一想,富家子要忧愁的事,也是不少呢。

侍从同情地看着辛大郎。

“不行,叫我们看看!”

与此同时,已动起来的车里爆发出一阵争抢笑闹声。

赵蕃笑呵呵揪着莲心不放,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纸:“你在鄱阳湖宴席上‘写’的那首词可真不错,姜夔说你还‘写’了序。既有序,那就是给我们大家看的么!”

呸,那是爹爹写给她的,才不是给你看的呢!

莲心挺起胸膛:“我的真迹,怎么能这么轻松给你看!”

赵蕃和一众心里有数的人都笑了,又说话去逗她:“噢,你写的就开始叫‘真迹’了?那辛公手书,莫非得算是碑文才行?”

“一群猢狲崽子,闹什么?”

辛弃疾正坐在对面,搂着三郎在说什么,见众人为难莲心也不干了,直起身来,两眼一瞪,“再闹,把你们送进韩公的茅草屋里,不作上十首诗不让出来!”

众人笑闹一停,惊恐地互相看看,都默默坐直了。

韩元吉性情洒脱不羁,没什么架子,但唯有一点——他极好诗词,几近于痴迷的程度。

每次他过寿,不要钱、不要礼品,只要人作了精妙的诗词贺寿。

听说前几年,正是辛弃疾雪片似的贺寿诗词打动了韩元吉,二人成为忘年交,辛三郎也随之成为韩元吉年纪最小的学生。

辛弃疾文采飞扬,底蕴深厚,挥毫即兴写上十首词还是能做到的,但这事若放到这一群年轻郎君身上

大家齐齐低头,对马车上的地衣看入了迷。

求,放,过。

辛弃疾一句话就吓住了一群年轻郎君,也自觉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就又揽着三郎,悄悄问他:“三郎,今日去求韩公,你爹爹我怕是又要作上十首八首的词。你老师最近喜欢谁的词,说给我听听?”

拍马屁之前也要闻着屁味儿看看风向,要不然马屁股都找不到在哪里,岂不是白拍一通嘛。

想到这里,辛弃疾还是有点自得——他辛某人做官多年,少有失手的时候,靠的可不是一身武艺啊。

辛三郎因为这话糙理不糙的笑话停顿了一秒。

莲心在一旁替他配音:“呕。”

辛三郎看过来一眼。

明明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莲心莫名就从其中看出一点谴责来。

莲心转开头,偷笑。

莲心只看热闹,半点没有援助的意思,辛三郎只得硬着头皮赞道:“父亲所言甚是。”

又道,“老师近日喜读陆象山之作,诗词倒不见多读。”

“好,三郎果然是爹爹的贴心孩子!”

辛弃疾听后,心下有了数,嘿嘿一笑,面上威严如残雪遇沸水一般消融,一把将辛三郎搂在了怀里揉搓,开始“我的儿”地叫,“儿啊,近日颠簸疲累否?你今日喝药了否?难受否?想爹爹否?”

一边揉搓,一边满脸沉醉,仿佛不见他的儿正面无表情推开他满是胡茬的脸一般。

莲心咋舌。

三哥的面色都要掉冰碴了呀。

一旁观之,三哥腰若束素,身若春柳,与已近中年的辛弃疾一比,再被他用劲一抱,简直就像是石块之间的蒲草一般,真是叫人见之叹息怜悯。

莲心不忍直视,只好把十指张开放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看。

“行了,父亲晓得此事,便作些诗词,以备不时之需好了。”

三郎似乎早已晓得他二人力气之悬殊,并未做无谓挣扎,待辛弃疾一番亲昵完,才安静道,“老师近日门扉都设下了关卡,不作出他所要求的诗作者不得入内。父亲也该打算一番。”

说毕,见辛弃疾陷入沉思的样子,辛三郎才不着痕迹地,慢吞吞从辛弃疾怀抱里挣出来。

见对面的莲心正挨着韩淲右侧坐,他抬眼看了一眼,起身。

过来时,他拍了拍莲心的肩膀,示意她给他挤出个位置。

莲心立刻朝左蹭蹭,给辛三郎留出个座儿。

三郎落座。

见莲心还是一脸偷笑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想问什么?讲吧。”

三哥猜她心思的能力,怎么突然准起来了呀!

莲心赶紧收起了偷笑的表情。

她看一眼旁边一直没讲话的韩淲,悄悄问三郎:“要想知道韩公的喜好,爹爹为何不直接问涧泉哥哥,却要问你呢?”明明韩淲才是韩元吉的儿子呀。

三郎轻声:“师长如父。”

韩元吉是他的老师,求学时,他吃住都在韩元吉家中,甚至有段时间和韩元吉更亲近,而非辛弃疾

当然,那之后辛弃疾争风吃醋、不甘落后,开始和老师互相比着写词,试图力证且死缠烂打要求辛三郎说出他才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这事,就不必多提了。

原来如此。

莲心“噢”一声。

——但她没想到,“师长如父”中的“父”是指辛弃疾这种“父”。

——比狗还狗!

车马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莲心目瞪口呆地站在韩元吉门口,看了看已作好诗的其余人,再看看门内笑呵呵的韩元吉,最后,拿手指指向自己:“我?我也要作诗,才能进门?”

韩淲觉得有趣,故意戏弄,一本正经地点头:“小莲心能作出好词,必也能作出‘回文诗’。你那阕词又不是小抄,怕什么呀。”

他故意的!

莲心先是心虚一下,随即意识到话里意思,气得冒烟,恶向胆边生,“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指着韩淲,清清嗓子:“大家请听我以涧泉哥哥为题,作首回文诗。”

大家都应是,竖起了耳朵。

莲心背起了手。

白云朵朵,鸟鸣声声。山泉未冻,桂花未落,正是人间好时节呀。

莲心吟诵:“涧泉溅,溅泉涧,涧泉溅后见泉涧。”

吟毕,朝大家露出得意的笑容。

空地上一静。

确实是首回文诗。

但是。

大家纷纷露出沉思状。

——问题来了,“涧泉溅”的“溅”,到底是“溅”,还是“贱”呢?

韩淲也陷入了沉思。

这骂人的方式,怎么如此耳熟呢?

两息后,他谴责地看向辛弃疾。

上梁不正,下梁歪。

狗爹养出,狗女孩。

第46章 韩元吉,天地之心和《沁园春》。

因为不少百姓追辛弃疾的车追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赶着磕头,不光辛弃疾被吓得够呛,就是屋里的韩元吉也面色有些凝重。

就是作出了“涧泉溅”的莲心,最后也还是被大家赶紧拉进屋去了。

莲心拽着辛三郎的右边衣角,躲避着辛三郎左侧的韩淲的目光,一路走进了韩元吉家里。

三郎:“你这样怕他,何必拿他当筏子?”

莲心乖乖牵住三郎伸来的手,贴在他身边走着。

有三哥当墙壁遮挡着,莲心那种心虚的感觉终于消退,也有心思拿手比比划划了,笑嘻嘻:“什么怕?他才有多大的力气。我不是怕涧泉哥哥,我是怕涧泉哥哥生气么。”

她小大人似的摇摇三郎的手,“这两件事,可不一样哦。”

三郎:“母亲也生过你的气,我也生过你的气。那时候你为何不害怕?”

莲心歪头想了想。

“你看。”莲心的左手还在三郎手里,她左右手带着三郎的手一起举起来。

三只手举到平齐的高度,随后开始同频上下摆动,“这是阿娘和三哥生气时的感觉。”

随后,莲心的左手和右手一停,变为一上一下的交叉摆动,“这样呢,是涧泉哥哥生气时的感觉。”

“不晓得为何,反正后一种就是让我觉得更害怕一些呢。”莲心放下了手,如实道。

三郎侧脸,看了她两息。

他的表情认真,似乎想要从莲心的面上找出些什么。

但莲心也不知道她面上有什么。

三郎转回目光。

他微笑,只安静道了一句:“莲心动之端,也乃天地之心么?①”便牵着莲心入室内了。

韩元吉出身书香名门,乃北宋名臣韩亿的五世孙,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算起年龄来,其实他已是辛弃疾的父辈年纪。

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了,精神却矍铄,走来时不需人搀扶,步伐稳健。

辛弃疾脚下急搓两步,上前拱手,高声贺道:“前阵子就听闻韩公又得佳句,晚辈学习观之,倒觉有陆象山之风。”他表情转为严肃,“可见韩公之集纳百家,学问宽广啊。”

莲心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韩元吉的脸色从本来是应对“学生家长来家访”的客气笑意,一下子变成了带着热乎气儿的、见牙不见眼的、“哎妈我遇到了知音!”的大笑。

“哎呀,辛公之词,亦有杜子美之风气啊!”韩元吉拉着辛弃疾的手,将一众人让进来。

除了辛三郎是自己学生不用客气、被他赶去干活之外,其余年轻郎君都被他含笑垂询过一遍,就连年纪最小的莲心也被他慈蔼笑问了两句。

待从其余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韩元吉听到莲心“写”出的“却道天凉好个秋”,也只笑笑,神色不动。

他道:“此句是精美之极,若将其题于山壁上,只怕风雨鸟雀能受天地之心所感,亦不忍侵蚀啊。”

言尽于此,并不拆穿,转而和辛弃疾互相你请来我请去地走向内室了。

不愧是位文学家,说一句话,都能带好几个比喻!

不过,他们口中的“天地之心”,又是什么呢?

莲心不禁摸起下巴来。

理学家讲话,总是让她忍不住有种“米商照镜子”——“里外皆文盲”——的感觉呀。

仿佛感受到莲心的疑惑一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这是伊川先生对《复卦》内容的讲评。”

“‘天地之心’,意为‘天地之间运转的法则规律’。这句话的意思是,过往的大儒们认为‘静止’是天地间运转的内涵原则,却不知道‘运动’、‘变化’的开始,才是真正主宰世界的运转原则。”

面色微白,双眼温和的郎君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莲心的脸,微微一笑,“莲心小娘子,又见面了。”

“幼安,你这次的阵仗够大。”

屋里,韩元吉和辛弃疾哥俩好地喝了两盏酒,不自觉地就和这差他不少岁的晚辈亲近起来。

他摇头啧啧,一边手指在两人拟了个初稿的请罪折子上点点,“你要只是将米商绑了,这折子都没那么难写。但你颁出那条禁令,还想请罪叫官家不责罚你,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辛弃疾也是汗颜,连连拱手:“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了。”

韩元吉哈哈笑。

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一想到辛弃疾所颁布的禁令,虽则两人眼下正为此焦头烂额着,虽则口中道难,韩元吉心里也忍不住要叫好。

米商屯粮,这是每个地方一旦有饥荒都会出现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官员里,浑水摸鱼者有之,爱民上折者有之,整顿经济者有之。

但只有辛弃疾这种雷厉风行的武人,才会有如此魄力。

而细想想,要救灾民,必须要快才行。其余方法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快见效?

故而辛弃疾跑到他家来,韩元吉也只因绞尽脑汁而烦恼,却并不觉负累。

韩元吉低头拿起支笔,又和辛弃疾反复讨论打磨起请罪折子了。

陆游近日正来韩元吉家中拜访,辛弃疾来的时候他刚巧去官邸了,但陆家四郎跟着韩元吉习书,所以现下也在。

看见辛弃疾这一府太守都为此事弄得头痛不已的样子,他实在疑惑,便左右看看,最后靠近辛三郎,悄悄问:“商贾位卑,就是太守得罪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正写字的辛弃疾有所察觉,看过去一眼,才收回来。

怕就怕的是将那些人得罪狠了。

商人逐利,攀起关系来如蛇随棍上,又快又好。

不起眼的商人背后也可能有大人物,甚至有的别说拍马屁了,龙屁也不是拍不得。

当今官家也许不至于受此裹挟,但别忘了,官家可不止这一位。

太上皇虽说早已退位让贤,但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位的禅让,可不是打着就此养老的目的,而是要在不承担天子责任的同时,还要要求天子的待遇。

不见当今官家就曾十分不情愿地释放一个堪称“赃污狼藉”的贪官吗?

那贪官本是一地郡守,贪得都被贬为庶人,要到灵隐寺做侍候人的活了,却只是因为太上皇对官家的一句吩咐,便又一跃前往大郡任职。不光不贬,反而复升。

官家当时与宰相说的原话是——“太上盛怒,纵大逆谋反,也得放他②”。

太上皇因为你我阻拦而大发雷霆,现在就是这贪官做过谋反的事,咱们也必须得放了他!

这对皇帝父子关系之微妙,可见一斑。

辛弃疾和韩元吉对视一眼,都苦笑着呵呵了。

一般别朝的官员给百姓施个米也要怕官家不快,也就罢了,现下他们这是有两个官家要应付。

更令人不得不考虑的是,若两位官家意见冲突了,他们又该听谁的呢?

辛弃疾在来的路上看着是在逗孩子玩,实际上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将此事思量了几番,已下定了主意。

——官家怎么斗,那是他们的事。隆兴北伐的草草收场之后,明摆着官家就此就开始对武将冷了下来,也不喜欢用他们武人了。

辛弃疾在官场上尚是能逢迎的材料,都不得不几乎隔半年就换个任职,十几年,一半时间都耗在奔波赴任的路上。其他的武将,只有比他更受冷落的。

从官家的角度,这当然无可厚非。叫一个从武的人在地方长期驻扎,渐渐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官家就算不是宫廷中长大的,也不至于连这事都肯默许。

只是说着有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真是很难不憋闷。

说实在的,要不是还有那一口没收复故乡的闷气憋在辛弃疾喉头,他已有心隐退田园了

唉,那些都先不去说它。

眼下没空伤春悲秋,辛弃疾朝韩元吉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韩公知道我的,打从近几年起,我就着意于农桑。种豆理田,这才是惠民的正事。”

韩元吉人老成精,和辛弃疾对一个眼神,捋须一笑,便建议:“何不作词呈与官家,以此明志?”

辛弃疾略一思索,点点头:“恰好晚辈在带湖所设陋舍新成,便以此为题,略作一首吧。”

他饮茶一盏,略坐沉吟,便笔走龙蛇,挥笔写下: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③

待看到“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时,韩元吉便已微笑点头了,看到最后,有“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时,更呵呵笑起来。

他拿手虚点辛弃疾,笑道:“幼安啊”

这无疑是首佳作,通篇灵动可爱,开门见山。

开篇就描述一番新居建成,新居中的仙鹤猿猴都在埋怨他,这里这么好的家,你竟都舍得不早来?随后笔锋自自然然一转,臣欲告老,想要辞官退隐了。

但官家啊,我虽告老,却并不只是因“鲈鱼堪脍”的思乡之情才告。

为什么呢?是因为“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有人要排挤、陷害臣,臣不得不退。

唉,真要退隐,也行吧,庄园中春日有香兰,秋日有茂菊,我应该是享受的。不是吗?

韩元吉略过下半阕的开头,跳到最后一句。

最后一笔,才是最妙之处。

是啊,我应该享受。

可是,就算我已说服了自己,我可以对别人的排挤忍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索性退隐,但官家,你是不是也会不舍得我呢?

就像我也不舍得离开您一样?

韩元吉默默点头,不时抬眼看辛弃疾。

——认为武人出身的官员不如文人心思玲珑,一定是所有人最大的误会啊。

大人在一边轻声商量斟酌着,年轻的郎君小娘子在另一边半走神地玩叶子戏。

陆家四郎心思没在这个上头,偷听了韩、辛二人谈话半天,才意识到轮到他了,赶紧扔出一张“索子”,小声感慨:“这么肉麻”话没说完,就被韩淲、莲心和三郎一人瞪了一眼。

陆家三郎赶紧下手拍了这不省心的弟弟一把。

在孩子面前说爹,你能不能长点心?

四郎还不服气呢:“我说实话而已。”

“是啊,是实话。”

陆三郎冷笑:“爹爹给先头的唐娘子所作的《钗头凤》也是属实的。但若是他们在咱们面前吟《钗头凤》,你说你想不想拍他们?再或者,有人在你我面前问爹爹的‘菊枕’之事呢?”

陆家四郎被哥哥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了。

陆家四郎闭嘴了。

莲心则张开了嘴。

她的视线悄悄溜过去。

哦?

有内幕?

陆游对唐琬的悼念,别说作为南宋中心的临安府了,就是消息略晚一步的江南西道,也早就有许多内宅妇人都听闻过。

白月光和现任之争的情节,简直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呀。

大家互相瞧瞧,都凑了过来。

展开讲讲?

第47章 张鎡,菊枕和“典了襏裤”。

当着这几个人的面,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方才他又不小心嘴欠了下,将爹爹的事说一下当补偿,应该也没什么吧?

毕竟,爹爹自己写了诗流传出去,本就是所有人都能看的嘛。

陆子坦自我安慰一番,便拿肩膀推推扭头不看他的莲心,笑嘻嘻地道:“别生气嘛,我与你们说我爹爹的事。”

虽然陆游现在不在场,但陆子坦还是压低了声音,朝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朝他靠拢。

才道:“我可不是要针对你,我爹爹也有不少被人议论的肉麻词呢!我爹爹早年娶过唐娘子,后来休弃,两人各自嫁娶。但是呢,这位唐娘子是位才女,正是我爹爹最喜欢的类型,所以休弃之后,他也照旧爱在家里怀念唐娘子,你说是不是挺”

正说到一半,陆子坦一偏头,躲过陆三郎伸手朝他脑袋上打来的手,不干了,喊起来:“三哥,你干什么!”

陆子修:“要说就好好说!不许妄议那些有的没的。”

什么“最喜欢的类型”,那是做儿子的该说的吗?他还是要入仕的,这些话真流到了外头,看日后会不会有人翻出来这个攻讦他。

陆子坦小声嘀咕:“那是有的没的吗?爹爹爱才女,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他见着个有才气的歌女,都能为人作诗,却什么时候给阿娘作过”

被陆子修瞪着,他的声音才越来越弱,直至没有了。

他赶紧缩了缩脖子,又转回去,和众人继续。

被陆子修教训过后,他老实了不少,在话里省去了其余本想说的花边绯闻,直入重点:“家里有个唐娘子手做的菊枕,就是在枕头里面塞上菊花作枕芯,听说可以明目,还能让人安静入眠。所以呢,爹爹就”

见莲心睁大双眼,正听得入神的样子,他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样?”

莲心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朝辛弃疾喊:“爹爹”

“哎哎,别!”

陆子坦脑袋上又被陆子修来了一下子,赶紧按住要请外援的莲心:“我说,我说*。”辛叔父惹不起啊,那浑身的肌肉,看起来别说打他了,就是打他们爹爹,那都轻轻松松!

他收回试探的脚,“所以爹爹就叫阿娘不能扔掉旧日的菊枕。他现在还是每年都枕着那个旧枕头呢。”

莲心忍不住提问:“同一个枕头皮,用了几十年?”

距离唐琬被休,陆游再娶应也有三十多年了,别说现下的布料了,就是现代的一个枕头皮用到现在,也都该没眼看了呀!

陆子坦沉痛地朝她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好在还有王娘子:“幸亏阿娘有双巧手。她每旬拿清水洗濯,又佐以些清洁的香料,所以枕头尚可继续用。”

“不过,最近那枕头可又不行啦!”陆子坦凑过来,悄悄和莲心说,“爹爹和阿娘因为家里桌椅摆放的布局吵了架,爹爹的枕头已经两个月没被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