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为官,八万缗和江湖骗子。
进贤县令姓李,祖先是抗金名臣,族人又繁盛,在临安很有背景,即便比不上士族,也算名门。
族中做官的人多了,小孩从落地就有官气。别家小孩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娘”和“爹爹”,小李县令说的第一句是“恭喜”,第二句是“升官”。
一项技艺练久了,再难也熟练了。医师能把人的脉,他就能把上司的脉。
小李县令就是这样做上了官。
此刻,他停在门口,笑得亲热又不谄媚,行了个恭恭敬敬拜见的礼:“见过辛帅!”
不称官职,对许多人来说是怠慢,但显然小李县令把脉精准,面前这位出名的主战派脸上露出得意又谦虚的笑,扶他起来:“李县令客气了。快请进。”
李县令忙道不敢:“都是为辛帅分忧罢了,也是为民筹划。”他要了块巾子,开始擦手上的老河泥,“这不也是刚去被水淹了的百姓家里送物件回来,仪容不整,叫辛帅笑话了。”
莲心坐在屏风后当花瓶,默默低下头:真拼啊
花瓶二号辛三郎喝茶:真假啊
花瓶三号韩淲也扭开脸:不要以为大家看不出那是酒楼下现挖的烂泥!谁家水边的泥还夹着烧肉味!
但辛弃疾却大赞:“好!大宋有小李县令,真是幸事!”拉着他推杯换盏,大聊起金银、升迁、女人来。
酒酣耳热,酩酊大醉时,正事聊完,到了闲谈环节,两人终于开始谈公事。
“辛帅,不是我不愿为民,实是粮仓告急,今日开了,日后官家下令开仓,我不好交代。”
小李县令觉得辛弃疾果然是位可与他同道而行的官员,吐露了实话,嘿嘿一笑,“反正到时候可推脱是米商奸猾,把控粮价,你我又能有什么罪责?”
辛弃疾呵呵笑,朝屏风后看了一眼。
屏风后传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片刻,才静下来。
辛弃疾伸手拍拍小李县令的肩:“你说得有理。”
见他果不追究,小李县令心下大定,更卖力拍起马屁来:“对了,辛帅此次可携家眷前来?我来帮辛帅安置妥当。”
辛弃疾笑呵呵:“不急,不急。”
二人又勾肩搭背,喝起酒来。
这时,一道笃笃叩门声从门外传来。
辛弃疾喊:“进。”转头向小李县令笑,“你太客气了。你我吃得差不多,不必再加菜。”
小李县令喝酒喝得头晕,脑子也有些转不动:他也没加菜啊?
辛弃疾一口气能吃五盘羊舌签,小李县令再大方,在一旁看着也心头滴血——羊肉是真贵啊!若不是不上这个怕辛弃疾觉得他怠慢,他宁愿辛弃疾吃他的肉!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头雾水地望着门口。
门被推开。
一大一小两位官人从门外走来。
两人都服饰华丽,小李县令打量第一眼,还没看见脸,就将重视程度往上提了提:这必是富家子弟。
而再往上看,大的眉眼含笑,面庞白皙,确实一看就是好出身的郎君,而小的那位更是
小李县令大脑嗡一声,定睛去看那小官人。
小官人表情冷淡,却更容貌惊人,一笑不笑时,仿若冰山雪莲,冷艳不可逼视。
怕也只有临安的大族,才有可能养出此般的后辈。
小李县令不禁整整衣裳,殷勤笑问:“二位是何方”却被辛弃疾打断。
辛弃疾哪还有方才洋洋自得、和小李县令指点江山的豪迈:“你通判?你们兄弟两个怎么会追到这里?”声音都颤抖起来。
大的那位官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辛公来得,我也来得。只是不想辛公会来这种地界。”
他看看四周,“官员不准踏入妓乐筵席,辛公为官多年,应当晓得规矩吧?”
方才自打听见了从辛弃疾口中说出的“通判”二字时,小李县令的神情就僵硬了下来。
通判又有“监州”的称号,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监督知州①,避免知州“一言堂”情况存在。朝廷设下了不少规矩,都是挑起知州、通判互相监督的,故而对于知州而言,通判并不好拉拢。
而眼前这位隆兴府的通判,想必就是来逮辛太守的现行的啊!
难办了。
当然,他从没想过面前的人是否会是假冒的问题。
连辛弃疾都一口道破身份,又怎么可能是其他人呢?
小李县令额头出汗,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但来人显然不会因为他向后缩就忽视他。
小官人转过眼,盯了他片刻,微微一笑:“李县令也在此,莫非与辛公不光是召乐伎作陪,还有什么私事要谈么?”
小李县令结巴:“这、这个”
辛弃疾也大惊失色,对着容貌美丽的年轻郎君道:“小官人,你可别胡说呀!你与你哥哥监察了我半年多了,我什么时候开罪过你?”
小官人摇头叹气:“晚辈也不想。实在是辛公作风太不讲究”
后退一步,让出身后的人来。
一头扎青绿绦带的小娘子可怜巴巴从小官人身后探出脑袋来:“爹爹,我娘在外宅待了那么多年,生了我之后,为何你还是不能带我们两个回府呢?是怕范娘子生气么”
小官人撤回脚步又将那孩子挡在了身后,脸上的表情写着“你看吧”。
以官身召乐伎作陪,收贿赂,还和乐伎私授有了孩子几桩事压下来,写了折子,能参他个血本无归!
小李县令噤若寒蝉。辛弃疾本人也瑟瑟发抖,面色灰败,片刻,才道:“罢了,总是我被逮到了。小官人,开个价吧。”
小官人踩住大官人的脚,堵回他张口说的“两万”,平静道:“五万缗。”
辛弃疾一愣,拍桌大怒:“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老子哪有那么多钱?”
小官人:“辛公不妨拿住宅抵扣。”
辛弃疾绝望跌在椅上。
韩大官人忍不住以目示意辛三郎:你别玩过了火。
辛小官人小幅度点下巴:不必担心,县令富得很。
果然,小李县令虽因辛弃疾被逼问的情形而也脸色青白,却远不到绝望的地步。
待辛三郎转向他时,他还颇为上道地祈求:“小官人,我也抵扣,我抵扣!”
小官人却道:“辛公与我平日尚有往来,”他用神色表明,这“往来”显然指的是钱财往来,“李县令却没有。”
李县令脸色不大好,陪着笑:“那么小官人想”
小官人:“凑个吉利数,李县令就八万缗吧。”
吉利个鬼!今日碰上这胃口比牛还大的通判就是最不吉利的事了!
小李县令心里大骂,面上却不敢得罪这位连辛公都害怕的通判,只得苦着脸:“通判容我筹措筹措”
这时,小官人面上才略露出一个笑:“李县令自便。我与哥哥都不是性急的人。”
这笑如春风化雨,李县令的心一边滴血,一边因此一抽动,个中滋味,真是难与人说。
遇上这事,饭也很难有心思吃下去了。
辛弃疾和小李县令放了大血,都有气无力的,很快就散了筵席,在酒楼门口道别。
辛弃疾一边耷拉着眉毛,一边叹气:“唉,回去得被我娘子骂个狗血喷头了,外宅怕也留不住了”
小李县令本觉得自己够惨了,听辛弃疾这样说,倒颇有安慰之意。
他也叹口气,摇摇头。随后却难掩脚步轻松地回了。
辛弃疾看着他的背影。
黑夜愈深了,伸手不见五指,连下着的丝雨都看不见。只有灯盏映亮了一片空气,将雨丝也照得明明白白。
三个孩子突从他背后跳出来:“爹爹!”“父亲。”“辛公。”
绿色绦带的莲心笑嘻嘻道:“爹爹,你骗术了得嘛。等以后不当官了,也可以游走江湖。”
小官人辛三郎颔首:“父亲从容镇定。”
大官人韩淲则擦擦汗:“真怕方才漏了馅”
孩子们站在灯笼下头,叽叽喳喳你一嘴我一嘴地讲话。
他们的小脸都被映得金黄金黄的,颊侧还有些细细的绒毛,也是金色的。
辛弃疾的身躯像也被那金黄的光照得暖洋洋的,他怪笑一声,突然出手,掳走了莲心,卡着她肋下,举着她跑起来:“敢编排你爹?老子现在就叫你体会下什么叫‘游走’!”
莲心又笑又叫,疯玩得头发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她和辛弃疾大打出手时,一旁马车传出道声音:“可是辛幼安?”
辛弃疾停下脚步。
他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来人叫的正是他没错。
而在他刚敲诈完李县令一笔之后的这个节骨眼
辛弃疾豪爽笑道:“正是我,阁下是?”手臂却挡住了要往他身边再走的莲心,将她拦在身后。
辛大郎站在辛弃疾身旁,没说什么。
站在几人身后的辛三郎无声走近了,拉住莲心的手。
直到车里再次传来方才那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一个人影下车,拱了拱手:“山阴,陆游。自抚州来。”
我的娘,我的爹,我的哥!
陆游?
莲心张大了嘴。
她看见一旁,别说韩淲了,就连三哥都微睁大了双眼。
这就是教科书里的陆游!
她现在的心情仅次于发现爹爹是辛弃疾那日的激动!
第32章 陆游,薰笼和“板荡识诚臣”。
陆游虽有盛名,但人倒很随和,除了来接辛弃疾,还叫几个孩子都上了他的车,甚至想得到叫车上女使拿薰笼捂着莲心的脚:“小孩子,不能受冻。”
陆游不提,莲心都没注意。
被女使按住了脚,她才感受到一股寒冰解冻般的温暖。
她朝陆游咧嘴笑:“谢谢伯父!”
陆游微一笑,看着那薰笼,有些感慨地叹道:“这是我妻子想出来的法子。她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最会体贴人。”
莲心捧脸,双眼发光,捧场地“哇——”:“怎么体贴的呢?”
她晓得,这是狗粮专场!
请展开讲讲!
还不待她再说什么,辛弃疾便已撩开帘子上车来了。
他颇为好笑,还没坐稳就按住了莲心的脑门,调侃:“你个小孩子,学体贴做什么?还是先学会写诗作文吧!”
莲心很不服气:“我已是大孩子了!我会作诗!”转头问辛三郎,“三哥你说是不是?”
哪首诗?“人在何处洗”么?
辛三郎:“呃”面色为难,看向窗外。
辛弃疾和周围几个孩子见状,都哈哈哈笑。
莲心气得冒烟,左右环视,只有陆游面上未显笑意,便宣布:“只有陆伯父是好人!你们!”她着重瞪着辛弃疾和辛三郎,“都是大大的坏人!”
辛弃疾嘿嘿一笑:“等你举得动你老子的故剑,再说你是个大孩子吧。”
随后也不管莲心像愤怒的小狗一样的表情,转头去和陆游说起灾情了。
莲心“哼”一声,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坐了一会儿,还是闲不住。
莲心转头,拿肩膀推推与陆游有七分像的少年郎君,十分自来熟地搭话:“你母亲想出的这薰笼法子可真厉害!我浑身都暖呼呼的呢!”
那随陆游跟来接人的小陆郎君也笑了笑:“我母亲姓王,并非父亲所言的唐娘子。”
莲心:“”
这误入了别人家事的感受,尴尬中又带有一丝丝诡异的熟悉感。
熟悉来自哪里呢?
几息后,莲心的目光从陆游身上,转到小陆郎君身上,再转回陆游身上。
她好像,依稀,想起来了一首流传古今的词。
——他说的“唐娘子”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钗头凤》女主角唐琬吧!
莲心也是专在语文课上摸鱼,不看语文书正文看注释的人,立刻想到成婚一年就因婆媳矛盾被休弃的唐琬,随后跟着想到陆(防)四郎的年龄——
——陆(防)四郎看着可都有二十多了,这说明陆游的第二任妻子王娘子至少已进门二十年,而这时候陆游还能将唐琬挂在嘴边,称其为“妻子”,这
莲心明智地装起了哑巴。
但她知道这些后世八卦,其余人可不知道。
他们只会越听越糊涂:既然如此,哪里来的两个妻子?
辛三郎这种本身就话少的倒还好,他搭都没有搭一句话。
辛大郎却先问出了口:“唐娘子是陆公发妻?如此深情,想必陆公必是长情之人。唐娘子仙逝,真令人遗憾。”
韩淲和辛三郎面无表情,一左一右踢了辛大郎一脚。
莲心人小小的,腿也短短的,踢不到辛大郎,便用正直的眼光谴责着大哥。
大哥你的话很有道理,但这不是该在陆(防)四郎面前说的吧!
在第二任妻子的孩子面前夸发妻,她方才不晓得也就罢了,现下你晓得了,怎么还往上凑!
辛大郎突逢三重夹击,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直到陆(防)四郎微笑:“唐氏被父亲休弃,是为下堂妇。”双眼看着辛大郎,眼中显然写着:“还有什么事?”。
四个人这才都安静了。
韩淲干笑:“无事,呵呵。”
谁要听他们家的这种秘辛!
另一边,陆游已没再纠结于哪位妻子,而是与辛弃疾谈起了灾情。
韩淲费劲奔波而来,正是为了此事,当即取出自己行囊中的多封折子:“陆叔父,我父亲已纠集多位忧心国事之人,共同上折请开粮仓。折子均在此处,还请叔父一同递至官家案上。”
陆游闻言,立刻停下话头,转向韩淲。
他双手接过包裹,手指微微颤抖:“有志之士如此多,叫人老怀甚慰”
韩淲的父亲韩元吉本身致仕前是龙图阁学士,与陆游多年前就是至交好友,韩淲自然也与陆游并不陌生,笑着安慰:“正是如此,大宋兴盛,才指日可待啊!”
随后又是一番问候。
韩淲分别从袖中掏出韩元吉给陆游送来的唱和诗一首、书信一封、昔日同书“死生毋相忘”作品一卷
陆游一边翻看,一边老泪纵横,击节赞叹:“板荡识诚臣,我与韩公同为诚臣,惺惺相惜!”
莲心和其余辛家几人作陪了半日,坐得有些无聊,偷偷看一眼辛弃疾。
爹爹,人家在那里说写了折子的才是诚臣,在点你这个唯一没写折子的人呢!
就这么忽略你,你尴尬不?
被忽略已久的辛弃疾一点都不尴尬,还很热情地提醒:“老陆啊,你这折子既然收到了,就快往上递吧!别叙旧啦!”
一边指着他脸上的泪痕,呵呵笑:“看看你,像个小儿似的。”拿熊掌似的大手刷刷两下给他擦了个干净,“瞧,这样多好?”
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有叙旧这空,你那信使都跑了五里地了!
哎哟哎哟,看得人可真着急啊!
辛弃疾挪着屁股,他这暴脾气!他都快坐不住了,恨不得自己去送信!
陆游:“”
眼看着这位口碑颇好的武将实在油盐不进,陆游也放弃了。
他不好直接道破不满,只委婉劝:“幼安,听闻你今日与进贤县令宴饮整日?这进贤县令不是什么为民谋利的好人。只说他收的贿赂银子,就能堆成山成海了。你我这等有志向的人,实在不必和他混在一起。”
韩淲似乎想说些话解围,但也被辛弃疾拍了拍,就又坐了回去。
辛弃疾笑着应:“务观所言有理。”并不解释什么。
到了陆游暂住的地方,几人下车,放眼望去,只能看去几点破败的茅屋。
莲心尚心下咂舌,辛弃疾眼神都直接越过了那茅屋,还在找别的房屋:“务观的屋舍在哪里?”完全没想到眼前的破屋就是陆游下榻之地。
几个孩子零零落落的咳嗽声中,辛弃疾僵硬转回头。
陆游则坦然笑道:“寒舍正在此地。”
辛弃疾:“此等驿舍,怎堪配务观的身份!我来出银子,务观随我们换个好地方住吧!”
陆游却只含笑摇头。
“百姓困苦,独我一人享受,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他一引,“幼安初到此地,想必还没有住处,不如先在寒舍略住。拙荆略做了一些饭食,幼安稍用些,也好果腹。”
辛弃疾干笑一声,“大善,大善。”跟了进去。
后面几个孩子自然也要跟着进屋。
一边走进去,莲心一边竖起一只手掌,悄悄在辛三郎耳边问:“三哥,爹爹是被噎了一下,对吧?”
不管有没有被噎,几个大人总的来说还是相谈甚欢的。
尤其陆游与辛弃疾一谈到“北伐”,那简直好像方才还礼貌微笑的老头只是莲心等人的错觉一般。
陆游满面通红,推开上前搀扶的夫人王娘子,大声喝道:“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①!”
他老泪纵横:“胡儿未灭,何以家为?”
“好!必不会如此!”
辛弃疾暴喝一声,好像年纪大了一轮多的人不是陆游,反是他似的,搂住陆游的肩膀,相和,“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②唉,归难得,归难得!我只求上阵杀敌,一雪前耻!”
陆游晕头晕脑地在他肩头随声叹息,“唉,老辛,此前你我只在纸上对话,从未对面谈过,我还怕你是那等贪生怕死的小人,不想你竟是如此英雄!好!我陆游再敬你一杯!”
好,真是一对酒鬼兄弟啊。
莲心默默从韩淲手中接过清水壶,将酒杯中泼掉一半,再拿清水斟满,才将杯子递给右侧辛三郎。辛三郎再默默将酒杯递给辛弃疾。
完整的流水线下来,叫对面的陆(防)四郎张大嘴巴,若有所思。
稍许,陆(防)四郎悄悄模仿起来,试图也将水、酒混合。
但陆游可不像正大谈救国方针、根本无从关注杯中酒浓淡的辛弃疾那样万事不留心,他喝了一口就发现了不对,瞪一眼儿子,陆(防)四郎才不得不灰溜溜缩回了试图兑水的手。
他羡慕地看着莲心:还是你们好啊。
被他羡慕着的莲心则在想另一件事。
她看着正毫无所觉地将淡酒倒进嘴里的辛弃疾。
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有辛弃疾喝酒作陪,陆游就从方才似笑非笑、略含讥嘲的样子变成眼下激动得老脸通红、仿佛遇见第二春的模样,真是叫人不服辛弃疾的人缘都不行呀。
辛三郎轻咳一声:快不要再瞎说了,那举的都是些什么例子!
莲心赶忙纠正:“第三春,第三春。”
不好意思,忘了王娘子才是第二春了。
第33章 夫妻,二十片瓦和“失物复还之兆”。
辛三郎见提醒也没用了,只好换个法子,引开她的注意力。
他摸了下莲心的头,轻声道:“你晓得陆伯父与父亲现下在谈论的是什么吗?”
莲心竖起耳朵,听见一旁陆游在叹:“唉,官家只知复得扇坠之喜,不解百姓失故土之痛,哀哉!”
辛弃疾摇摇头,沉默地听陆游悲叹,垂脸喝起了茶。
复得扇坠?那是什么?
辛三郎见莲心满面疑惑,轻声给她翻译。
陆伯父正说的是宋高宗赵构,也即如今的太上皇在位时的事情。
宴请大臣时,高宗看见臣下所持折扇下挂有一枚玉婴扇坠,正巧是高宗十年前去四明时失手掉进水里却始终搜寻不到的那一枚。
高宗派人去打听。问臣下,臣下说从铺家处买来;问铺家,铺家说从提篮人处得来;问提篮人,提篮人说从一厨娘处买来;再问厨娘,厨娘说是做菜时将一条黄花鱼破腹所得。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还好,只是阴差阳错,帝王重得心爱之物的轶事。
但重点来了——因为这个问讯过程,高宗狂喜,认为这是“失物复还之兆”,当即将此过程中所有人进行封赏,提篮人补校尉,铺家补校尉,厨娘封孺人。
注:此时靖康之变已发生,高宗已携全国南徙,杀岳飞,割让大片北方土地,龟缩临安,整日宴饮作乐。
然后,在已经做出这些事之后,他认为上天降给了他“失物复还之兆”。
“陆伯父与父亲所感慨的正是这件事。莲心,”
辛三郎翻译毕了,看着她面上的表情,轻声道:“你能懂么?”
莲心懂。
她前世考试毫无准备但又不想复习时,也喜欢花上三个小时刷手机,挨个给首页所有“逢考必过”视频点赞。
不同的是,她的考试成绩只需自己承担。
而高宗的自欺欺人是否需要更多人的血泪来承担这就不是能宣之于口来议论的事情了。
辛三郎眼睛弯了一下。他点点头,便比一个“嘘”的手势。两人不再讲话了。
与此同时,辛弃疾一边听着陆游义愤填膺地数落官家错处,偶尔“嗯”两声作应答,一边不禁出神了。
往近了说,高宗随心意封官,代表着皇权已越过寻常规矩;往远了说,日后会不会有更多人以此图富贵?
而再深思些,这扇坠子真的是几位宠臣偶然带去的吗?还是为讨高宗开心而着意为之呢?
如果近臣都已开始以此手段才能得重用、得晋升,那么大宋的未来,真的还有蓬勃的希望么?
思及此处,再好的饭菜也觉无味了。
当然,不是说陆游家的饭菜好吃的意思。
辛弃疾放下调羹,不再去盛餐桌上糖水煮的羊肠莲子汤,对不断发表意见“我们得上书劝谏!”的陆游微笑点头,保持着状似赞同但又没有说出什么话的状态:“呵呵嗯。”
这汤真不是人喝的啊。
王娘子注意到了辛弃疾略有扭曲的面部表情,作为女主人,关心道:“辛帅吃着不合胃口吗?”
辛弃疾条件反射般:“当然不是!”
就是在自己府中,辛弃疾也是只要有娘子劝酒劝饭——别管是中年妻子、年轻女使还是清扫老妈妈——他通通来者不拒,绝不会对女子说一个“不”字。
这缺点不止家里人晓得,不少同僚也晓得。
像之前就有官员参辛弃疾,斥责他“好酒色”,试图将他弹劾罢官。好在这也不算致命缺点,最终辛弃疾在官家面前自辩成功,幸免于难。
为此,范娘子还颇为好笑地借用隐士杨朴之妻的劝诫诗一首评之:“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①”。
借用后虽并非杨朴之妻原意,但内涵也差不多少,总的意思就是,老辛啊老辛,别禁不住劝总喝酒了!再喝酒发狂作个什么诗,看别人不参你个三本五本,将你捉进牢狱里,丢掉你那颗大脑袋!
当然,范娘子也晓得辛弃疾并无他心,不过不经女子劝罢了,便也只是玩笑般开导。
这之后,辛弃疾遇上人劝酒,虽仍不经劝,却记着会少喝些。
但这情况显然不包括劝饭。
此时,辛弃疾对上王娘子的眼神,也仍然说不出个“不”字,大义凛然又拿起调羹:“当然不是!糖水羊肠炖莲子乃是辛某所尝过最别出心裁的菜品!”
他又舀一大口,嚼嚼吃了,连连点头,朝王娘子赞道:“美味!”
莲心、辛三郎一行人都朝辛弃疾投去敬佩的眼神。
两刻钟后,在众人敬佩的眼光中,辛弃疾开始往返于宴席与茅厕之间。
陆游眉头一皱,肃容问王娘子:“这菜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如此搭配?做饭菜,也该讲求食性和谐才是。”
王娘子忙碌着,叫女使翻出了治腹泻的药草,吩咐她给辛弃疾送去。
随后,她转回身,朝陆游一笑:“相公教训得是。”
陆游这才颔首:“你多与别人学学”
王娘子“嗯”一声,道:“相公要不要再赋诗一首,回忆唐娘子的厨艺?”
方才还咧着嘴笑看辛弃疾在茅厕、宴席两头跑的几个孩子的笑都略含尴尬地融化在了脸上。
笑慢慢淌干净。
大家都抠着手,装起了聋子
十月秋高风怒号。
空气静静的,夹杂着湿润的风,不时透过屋舍的缝隙吹到人们的脸上。
陆游家别说与辛家比了,就是和莲心家原先的茅草屋比,都只在伯仲之间,甚至略逊莲心家一筹。
整个家只有一条大通铺,不得已,陆游夫妇睡在中间为界,男、女各往两边排开。
莲心还好,尚是个小孩子。其余半大*的少年就有些尴尬别扭了,都在铺边磨磨蹭蹭的,突然发愤读书起来。
辛弃疾才懒得管那群小孩子,反正困了总要支撑不住上来睡觉的。
他拿胳膊当枕头,躺在陆游身边,说着米铺的事情:“如今进贤县内,米价比豫章还要贵。一石要花上三贯二百六十文,真是天价,百姓怎么活下去?”
陆游试图说服辛弃疾:“所以我才想着给官家上折子”
可等了半天,只等到辛弃疾答非所问的一声:“嗯,明日去看看米价吧。”便听得呼噜声撼山动水地响起了。
陆游:“”
左右瞧瞧,月光下,左边的辛弃疾已扯起了呼噜,右边的王娘子正缝补着陆游破旧的外袍。
能谈国事的已睡着了,没睡着的也谈不来国事。
陆游没人可说话,便半阖上眼,思考起了为民请开粮仓的折子。
他朝右翻个身,就翻到了草席的扎肉处,浑身发痒,只好又翻回来。
身下的草席已用了近十年,十分破旧,但他舍不得换。
若少用一个草席,就能再省出为百姓购置半袋子米的银钱,又能解决一家子半月的口粮。
陆游慢慢盘算着,在微冷的秋风中睡着了。
翌日难得停了雨,天际只阴阴的,凉爽宜人。
辛弃疾身壮体强,走路爱出汗,便拿了把折扇在手里,说是要扇,其实也懒得扇,只一边走着,一边不时拿扇子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金镶玉的扇坠子不停摇晃。
“大官人,你可是要买米?这边的米铺都已喊到了四贯一石的价钱,存心就是不想让人买,你也别费那个银子了!”
灾年间,米铺都关上了门,卖纸钱的铺子却还门庭冷落地开着。
大约是见辛弃疾在街上从头走到了尾,纸钱铺子老板都认识几人了,便开口劝阻,“他们黑心着呢!你的家底子又有多少好耗?”
辛弃疾面上不见喜怒,只略一笑:“真的?上头也不管管?”
“是呀!进贤的县令就是位来享清福的郎君,哪管我们死活?前日还听说他方设宴,好酒好菜、香车美女地宴请了隆兴府的上司,怕是上下早就打点好了。我们说什么也没用!”
韩淲送完了折子没有立刻返家,也留了下来。
闻言,他捻了捻米铺老板放在袋子里的米粒,若有所思。
辛弃疾笑道:“这么说,那上司必是个贪官了?”
纸钱铺老板神色高深地捋须:“不是贪官,也是个敛财的。”
谢过纸钱铺老板的提醒之后,辛弃疾又带着众人将进贤三条街上的米铺都逛了一遍。
逛完一条街,辛弃疾都会问辛三郎一句:“记下了吗?”
辛三郎面色白皙,肩上披一领狐裘,手中握暖炉。除此之外,双手空空,无任何纸笔。
奇异的是,每次辛弃疾问他时,他略一思索,就能精准地报出一串数字,大多都在“四贯一石”上下浮动。
莲心不语。
那是街上每一家米铺的价格。
第三条街的末尾有个糖人铺子。
莲心看见铺子里金澄澄的糖人,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但她晓得还有许多人都还吃不上饭,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奢求。
便咽回口水,强行扭开了自己的头。
她个头矮,之前一直抓着辛三郎的袖边。此时一扭头,几乎都要扎到辛三郎的斗篷里头了。
辛三郎身子被她撞了一下,伸手揽了一下,搭在莲心肩膀边。
“想吃么?”
他问,抬头看了眼辛弃疾,“父亲,大家也都走了很久了。”
辛弃疾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闻言停步,四处摸摸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再摸摸,又摸出一串大钱,塞到辛三郎手里:“你也吃一个。剩下的银子也都自己拿着。”
多出太多了。
这些银子都能买下整个摊子。
辛三郎无奈地略弯了下唇角。
父亲这是将他也当孩子了。
摇摇头,他将钱串子上捋下来几个,对老板说:“来一个鼠,一个狗。再来一个”他转头看一眼韩淲。
辛弃疾指着韩淲,跟店铺内老板交代:“给他也来一个,他属兔的,就吹个兔子。”
却被阻止:“辛公不必破费。”
韩淲在众人身后委婉地微笑:“有这些钱,还是换作米更实惠些吧?”
话里有话啊。
莲心眨眨眼。
涧泉哥哥的话中意,就像那日在文人聚会中朱在口中的“二十片瓦”一样,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他实际上想说的,是什么呢?
二十片瓦,他们究竟暗指的是爹爹的什么过往?
“原是这事。”莲心身边的女使原本名叫“荷叶”,被范娘子分过来前才改了个新名字,叫做叶叶。
叶叶原先尚有对莲心一分的不满,现在也早已转为对这小姑娘十分的爱护了,她一边帮着莲心梳头,一边满不在乎地道:“那个么,是郎主在潭州时的事了。”
“当时郎主八月时想出了个雅意,打算建座楼用来赏月,但时间紧,建楼又费工夫,尤其墙还好,那瓦一时半会赶不出来。下面的人便出了个招,出钱从百姓家中每户赁二十片瓦,暂时当作楼的顶棚。就这些,外头传得什么样!”
镜子里叶叶的脸带着些恼,手下倒没忘了一刻不停地又轻又柔给莲心通着头发,愤愤道:“说得像咱们没给赁金似的!又不是抢人家的瓦,就赁走了一日,就还了回去,这不就是白得的钱?好些人家抢着要把瓦片赁给咱们呢!”
之后又絮絮讲了些外头人多无理取闹的坏话,莲心被通头通得要睡着了,只能嗯嗯啊啊地附和。
“只会看人出身,狗眼看人低的酸儒!”
以最后一句做了个结尾,叶叶才“呀”一声,发现莲心的瞌睡:“我的小娘子,在哪里睡呢?快快,回去睡,在这里睡也不怕把腰闪了!”给莲心送回了驿馆松软的床榻上。
辛家众人只在陆游家借住了一日,辛弃疾就火速以“不敢搅扰”的理由搬到了县中最好的驿馆中。
换了这里,莲心终于有功夫好好洗个头发。
趴在床上的时候,这几日的疲惫才真正卸下。
她舒坦地晃着脑袋,几乎要睡着。
在入睡前的一刻,她还有心在心里赞同叶叶的话:别人她不敢打包票,但辛爹爹可是历史上形象正面的大名人,别人的诋毁绝对都是编造!
只是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莲心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赁百姓瓦片,是救济民生,那么赁瓦片的赁金,又是谁出的呢?
从官中出吗?
——只是用来修建一座赏月的楼?
那么,这样的爹爹,与进贤县令的区别又何在呢?
第34章 辞行,敛财和“发粮!”
翌日,阴天又转为了淅沥的小雨。
莲心、辛三郎和韩淲都被留在了驿站中。
辛弃疾今日巡视救灾情况,要接见进贤县令。为了那位小李县令别吓破胆,三人也还是别出去叫他看见的好。
昨夜琢磨心事琢磨到半夜,莲心少见地失眠了半个时辰。
清晨时,又被巷中叫卖茉莉花的小娘子声音吵醒。莲心走下楼来时,眼下都是带着深深的黑眼圈。
虽说从陆游家搬到驿馆,条件好了许多,也能自己住一张床了,但凡事有好有坏,住在驿馆的坏处,就是楼下巷子都是富贵人家所居。
灾年间百姓没钱,小贩全聚在此处附近叫卖。
帘外雨潺潺。
桂花开得正好,被雨打了满地,沿着窗边,袅袅透出一溜粉身碎骨的浓香。
店家做了桂花圆子汤送到窗边。
热气升腾着,模糊着暖化了微寒的清晨。
莲心捧着杯热水,倚在楼梯边,隔着热气,远远看着坐在窗边面色淡淡如玉的郎君,真是无一处颜色不好。
三哥如花,隔云端呐。
正欣赏着,一只手在莲心肩上拍了下。
“谁?!”字还没出口,莲心就对上了来自头顶的韩淲的双眼。
“偷看你哥呢?”韩淲笑道。
莲心对上他的双眼,脸突然发起了热,支吾两声。
“对了,你哥有空吧?”韩淲眯着眼睛观察辛三郎周围片刻,见应该不是在办公事,便拔腿朝那边走去。
莲心好奇,小碎步跟上:“涧泉哥哥,大清早的你就从陆伯父家过来,是找三哥有什么事呀?”
韩淲:“我要先走了,不在进贤待着了。来辞行的。”
当一阵熟悉声音的喧哗声传来时,辛三郎才将抵着额头处的手指拿开,从许多卷账册里抬起头。
抬头,看见自家义妹和师兄对峙的场景。
他本不想管,又要低下头看账册去,但莲心的调门太大,让他不想听都不行。
“涧泉哥哥,你不要走!”莲心拖住韩淲的袖子,大眼睛不断眨动,面色惶然,“为何这么快就要走?”
韩淲笑道:“为何不能?”拿臂弯夹着莲心的脖子,带着“哎哟哎哟”踉跄着的莲心一路走到辛三郎坐着的案边。
探头去看,只看见几大本册子,还有三郎指尖搭着的算盘。
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打算盘,都是好看的。
莲心忘记了方才的争端和涧泉哥哥为何要急着离去的疑惑,托着下巴,专心看着三哥。
韩淲把莲心的脑袋当作放手的支架,没正形地玩笑:“三郎这是转做帐房先生了。”
辛三郎将最后一本算完,才舒了口气,阖上账册,面上现出一点疲倦。
他将莲心从韩淲手底下解救出来,“韩大哥,我已升官了,现在是通判。”一边实在看不过眼,上手给莲心整理了下凌乱的领子,无语又谴责地看了眼韩淲。
听他所言,莲心和韩淲都不禁嘿嘿笑了。
昨日辛三郎都没假称自己是通判,进贤县令就已被狠狠敲了一笔。
若辛三郎日后真成了通判,进贤县令不得哭死?
言归正传。
韩淲也落座,问辛三郎:“辛公何时回来?我向辛公辞行。”
辛三郎倒不像莲心方才那么惊讶。
“下午。”
“韩大哥其实不必辞行,直接离去就是了。”
说了几句话,三郎面色愈加疲倦,拿关节抵着太阳穴,才轻声道,“我和父亲提了,他便不会苛责你什么。这样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提前离去,总是我这个晚辈先无礼。不能连辞都不辞,那成什么了?”韩淲并不讳言此事,坦荡讲开,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既如此,我就等到晚上。”
趁着韩淲去店外寻觅朝食买来吃的空档,莲心悄悄凑到又开始写东西的辛三郎胳膊一侧。
她小声道:“三哥?涧泉哥哥要先走?你不管管?”
毛笔尖端在纸上顿出柔软的弧度,墨痕宛然。
辛三郎轻轻“嗯”一声,并未因此停笔。
他的睫毛长而柔软,因写字而略低垂,在洁白肌肤上成一对浅灰色的影子。
他不讲什么,莲心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涧泉哥哥是想和我们划清界限没错吧?他也觉得爹爹贪拿走了官府的银子?他不想和我们同流合污?”
她紧紧盯着三哥的侧脸。
别说韩淲了,就是她昨日听到街上百姓说“贪官”,也忍不住想起辛弃疾敲诈进贤县令的那种熟练劲,再加上昨晚打听到的“二十片瓦”之事,真是辗转反侧。
韩淲又怎么会不多想呢?
辛三郎把笔从纸面上拿开,想了想,才告诉她:“每人都有每人的角度,无需因此困扰。譬如你看一只瓷碗,从侧边看是漏斗状,从上面看却是圆满的。莫非碗也要时刻四周旋转,叫别人看清自己的形状么?”
莲心呆呆接过辛三郎微微一笑,递给她的青玉小碗
后来她才意识到不对!碗转不转都不影响别人,人澄不澄清却会影响自己的口碑形象!
但辛三郎明显不甚在意的样子。
想到他与韩淲相识更久的年头,莲心心中有些失落。只好趴在桌上,无聊地看着辛三郎继续写东西了。
三人并没像韩淲所说的那样等到晚上。
尚未到中午,韩淲还在研究菜单子,莲心乖乖坐在他身边,听韩淲讲解赣菜有什么做法,一开始还说得正常,你说街上的江鱼夹儿做得鲜美,我说白鱼辣羹饭能拿辣吊出鲜味,更是一绝。
后来就慢慢偏移,韩淲说你肯定没听过比赤白腰子更恶心的东西,莲心说不然,大肠呈上桌之前里头装的东西是什么你晓得不?
战况愈演愈烈,最后无辜遭殃的辛三郎差点被这两个人恶心吐了,叫人从外头买来两只冻姜豉蹄子,一人分了一只,随后将他们通通驱赶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吃吧,这个费嘴,别讲话了。
这时,外面一阵嘈杂。
辛三郎等人朝外看去。
“是领救济粮的百姓闹事。”
知道内情的人说,“说是官仓中的粮都是发霉的,但县令又不肯开常平仓,百姓已没粮下锅啦!”
他唏嘘,“那些囤粮的商贩可该得意了。”
是啊,这消息传出去,商贩又该涨价了。
辛三郎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几页纸,其余侍从帮着他收拾厚厚的账册。
莲心疑惑:“三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她猜,“要去帮助那些百姓么?”
她忍不住也跃跃欲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也想帮帮忙!”
“只是去看看。我手里也没有粮,帮不到百姓。”辛三郎摇摇头,“你们也不必出门,休息休息吧。”
说罢,便要出门。
韩淲叫住他:“三郎。”
他披上大氅,走到辛三郎身边,“一起。我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莲心跟着起身出门的韩淲一路小跑着走了出去,一边不住地仰头打量着他。
走出了一条街了,韩淲也有些扛不住。
他抱起了胳膊,停下脚,莲心哐当撞在了他后背上。
“哎哟!”
鼻端一酸,莲心揉着鼻子,抬头看韩淲,“涧泉哥哥,怎么突然停步了?”
“我还要问你为何一直瞧着我呢。”
莲心嘻嘻笑。
她的神情比方才早上听了韩淲告辞的话之后的样子终于生动自然多了:“我还以为涧泉哥哥不会愿意随我们一起呢。”
“你又有什么错呢?”韩淲晓得莲心的意思,好笑地敲敲她的脑袋,牵着她大步向喧闹处走去。
聚在官邸门口闹事的百姓实在太多,三人分作两路,辛家那古灵精怪的小娘子跟着她哥去了前门,韩淲自己去了后门看情况。
四处环视一圈,倒看见个熟悉的脸孔。
韩淲向陆游行礼:“陆叔父。”
陆游点点头。
陆游表情焦急,省去了寒暄:“你我取些发霉的粮,赶紧发加急,传信给官家。”
陆叔父这意思是要将霉粮之事上报给官家,倒是应该的。
但
就是加急,送到临安,也得要好几日了。
而进贤现有的官粮,甚至撑不过半日。
韩淲略作沉吟。
罢了,总归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他去问一旁的百姓:“老伯,你手中的霉粮,能否给我一把?”
却被面黄肌瘦的老伯呸了一口:“骗粮吃的都这么明目张胆了?谁家吃得饱,还分你!”
韩淲:“我不是要吃,是取一些米,报给上头”
老伯冷笑:“小子,你当我等不晓得进贤县令是什么样?你报给他,我都嫌晦气!”说完就转身不再理他了。
他们所认知的“上头”,也就仅止于县令了,并不晓得他是要报给官家。
韩淲哭笑不得。
陆游过来,对老伯一拱手:“我是江西常平提举,陆游。这位小郎君是我世侄。我二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解民情,呈给官家,并不是要偷粮。”
老伯这才露出明悟的表情,侧脸:“陆游不不,陆提举?你是那个临安的文人?写诗的?”
陆游并不介意老伯这样说他,反而笑了:“是,我是那个写诗的。”
这么大的官,应该确实不会来骗他一个小民的。
老伯就有些犹豫,不再骂人“偷粮”了,但也不觉得一个官的名声就值得他将手里的口粮送出去:“那我的粮也不能白送给你我全家都等着吃呢。”
韩淲一怔。
这粮是霉粮,怎么能入口呢?
但他虽出身优渥,也不是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傻子。
霉粮吃了不一定会死,但没粮吃,一定会饿死。
韩淲这才意识到问题,赶紧摸向袖中。
不巧,方才出来得匆忙,他又没有在身上带钱的习惯,全身上下,现在一个大子都没有。
陆游:“我来。”
他从洗得发白的袖中摸出稀稀拉拉的小半串钱,慢慢捋下相应的数目。
老伯拿了钱,就爽快地将霉米交给了陆游。
陆游叮嘱:“拿了钱就去买米吧,别再省着了,粮价只会越来越贵。”
“那也得我买得起啊。那群米贩,不到一石不肯卖,明摆着是只供给有钱人家的”老伯数着钱,恨恨地絮絮叨叨。
陆游哑然,无言以对。
与预计的不同。事实摆在眼前,显然,只靠他二人,是无力拯救进贤的局面的
他背着手,在地心里走了两回,转头问韩淲:“辛公呢?还在进贤么?”
韩淲不晓得,摇了摇头。
陆游想到进贤县令素日的风评,再想想辛弃疾曾被弹劾的“贪财嗜杀”的话。
他并不全信那些话,但显然那指责也并非全然是污蔑。
“罢了。”他摇头,有些失望地喃喃:“指望他本也是不行的”
可进贤官中无粮,折子一时半会也得不到回复。这样下去,又该怎么办呢?
两人都一筹莫展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辛弃疾问拿着单子正在核对的辛三郎:“没错吧?”
辛三郎放下粮食账单,“嗯”了声:“父亲,城中米商已履约将粮食送到。”
不远处,运来的车上都是成山购入的米。
“那还等什么?”
在跟过来的莲心已惊呆了的眼神中,辛弃疾哈哈一笑,一挥手,“发粮!”
第35章 正直,老子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陆游和韩淲之父韩元吉早有交情。
早年在镇江时,陆游回到镇江探亲,二人还曾一同出行游山玩水,共同起居两月之久。
那时韩淲也就七岁,正是好动闹人的年龄。而韩元吉时任鄱阳守,公事繁忙,有时便由有闲暇的陆游带小韩淲出门交际。
虽然陆叔父常常面色严肃,但对韩淲和对其它高官的孩子从无任何差别。
只要有了疑问,去问他,他都会细细为韩淲解答,有时甚至和韩淲比起来,连陆游自己的孩子都要退一射之地。
现在想到那时候的日子,韩淲仍会会心一笑。
这些年间,即便爹爹和陆叔父见不到面,也常有信件往来。韩淲见到陆游,也并不觉陌生。
陆叔父仍和旧时一样正直。
陆游正负手思索如何调粮,余光注意到他的笑,回神,也微微一笑:“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成家了吗?
想到自己年轻时,新婚燕尔,也常有如此不言自笑的时候。
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吉光片羽。
陆游道:“你父亲为你择妻了么?说来他最近身子如何?可还康健?”
韩淲从回忆中抽身,赶紧垂手,一一答起陆游详细的发问来。
不多时,在二人闲谈之时,远处人群突拥挤着涌动起来。
陆游微凝眉看过去。
韩淲站起来,遥遥注视着远方的骚动。
远处风起云涌,铅黑的云像影子一样,笼罩在虫蚁一样攒动的、渺小的每个人身上。
空气里湿润的气味越发浓郁,远远的呐喊声像沉鼓一般,缓慢地,稳健地,在每个人耳膜边震动。
由远及近,海浪推挤着般翻涌过来的,是渐强的人们的喊声:“放粮了!”
“有饭吃了!”
“不会饿死了!”
声音像是划破黑夜的惊雷一样,当传到韩淲周围一圈人耳边的一瞬间,附近百姓们麻木黑瘦的脸上像是呆住了一样。
随后,树皮似的一张张脸皮上,麻木的外壳开裂,人们渐渐从眼中、口中绽出不敢置信的光芒来。
人群一个个抬起头。
像雨前蔓延的乌云一般,人们朝喊声来源疯狂地涌去。
韩淲和陆游二人也欣喜若狂,站起了身。
不管是官仓终于开放,还是哪位富商肯放粮,都是天大的好事!
陆游嘴唇都颤抖了:“太好了,这太好了!这是谁在施粮?”
韩淲双眼明亮,拉了陆游,往侧边让:“叔父,你我往高处走去看看,高处看得清楚,也不会挡百姓的路。”
“对对,高处去,高处去。”陆游深觉有理,赶紧拎了袍角也朝侧面让去。
这时,一道熟悉的嘹亮大嗓门就像闷雷一般,响彻人群上空。
“不许挤,不许推搡,列队领粮喝糜粥!”
那男人冲百姓训话起来,简直像整治兵士纪律,“违者得从头排队啊!”
大多官员惜名,在人前多为春风化雨的和善模样,倒少有这位这么狂野的。
但也是奇了,在这声恐吓下,原本躁动的百姓反而很快胆怯地安静下来。
见状,那人才满意点点头,又细细讲了些“不许一人冒领多次”的老生常谈的规矩,便大手一挥:“开始!”
胆怯像冰遇沸水一样消融。
当人群热情高涨地冲上去排队之时,韩淲已沉思许久。
他缓缓看陆游:“叔父,施粥人这声音可真是熟悉。”
这时,一急匆匆赶去排队的黧黑枯瘦老翁步履蹒跚着,急于上前领粮,一头撞在沉思的陆游身上,手上的泥巴弄脏了陆游的袍子。
老翁惧于二人,连连赔罪,陆游只微笑摇头,道“不必如此”,便摆摆手叫老翁离去了。
事实上,陆游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外物上。
他知道韩淲想说的是谁。但思考了半晌,还是捋着须,朝韩淲摇了摇头:“我看,未必是幼安。他与进贤县令只有酒场往来,如何能说动那县令开仓放粮?”
韩淲道:“可进贤县内,还有几个能有财力至此的?”
这倒也是。
陆游正思索着,便见辛弃疾所收的那养女在人群中左躲右闪,挤了出来。
从她挤出来的空隙中向里一瞧,正在发粮的,不是辛弃疾又是谁。
远远的,辛弃疾正穿着一身锦袍在那里施粥。
但他虽穿着富贵,姿势却实在和那身衣裳不匹配。
因为要给人分发糜粥,他袖子也捋上去了,袍角也搭了起来,就连一条腿都岔着,踩在石阶上,一手拿勺一手叉腰,实在略辱斯文。
就连他腰间别的那把扇子也跑到他那站在一旁的三儿子手中去了。
别说,在他三子手里,倒比在辛弃疾手里看着匹配很多
见韩淲从莲心身边又回来,陆游甩掉杂念,赶紧虚心求问:“他们是如何说服县令开仓的?”
韩淲方才过去给莲心帮了把手,问清了原委。
他道:“官仓没有开。是辛叔父自己拿了一万缗,在米商手中共收购得近三百五十石粮食,足以供进贤百姓熬过眼下的难关。”
陆游捋须的手一顿,有些高兴,又有些复杂地无声叹了口气。
片刻,他悬着的手才放了下来。
韩淲却没有那样多的顾虑。
方才还想着若是富商发粮,只怕对官府有所求,现在一看,竟是辛叔父,那么也就毫无后顾之忧了!
他喜气盈腮,索性也捋起袖子过去帮忙去了。
不想挤到了辛弃疾身边,却被几人都拿嫌弃的眼神望了过来。
韩淲缩了下手,讷讷:“不用我帮忙么?”
辛弃疾啧啧,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只看着韩淲脚下的位置。
在韩淲呆立的空档,辛三郎也递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朝他脚下的位置看一眼。
韩淲摸不着头脑,思索片刻,觉得大约还是自己提前辞行的事令辛弃疾寒了心:“对不住”是晚辈不该胡乱疑辛叔父贪污。
却被莲心掩在掌心里忍不住的一声“扑哧”打断了。
“涧泉哥哥,你在对你的衣裳道歉么?别道歉了,快给它缝起来吧,那么一个大口子呢。”
小娘子拿双手像模像样地遮着眼,指缝却漏得有眼睛那么大,光明正大地偷看韩淲,笑嘻嘻地刮脸颊,“爹爹和三哥的眼珠子都要瞧掉出来了。涧泉哥哥羞不羞!”
她笑得直捧肚子。
怎么回事,古代还有燕尾服呀?
嗯?
嗯???
韩淲低头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谁能告诉他,人群拥挤中,为何会将他下裳的后襟撕走!现在他身后直接能看见里裤!
再摸摸身上,大约是因为拥挤,原本佩着的香囊也不知被谁顺走了。
韩淲都被气乐了。思索片刻,索性把腿学着辛弃疾,也朝石阶上一岔,义正词严道:“我也是来干活的!特意将衣裳弄成这样!怎么了!”
反正怎么也不能承认是被撕的!
别的不说,若真承认了,还不得被一群好友笑到入土?
直到发完粮食,在百姓的欢送下,几人都坐上离去的车,仍在车中就“干活用不用扯开后襟”进行辩论。
韩淲——作为众矢之的——坚持观点不动摇,为自己抗辩:“不扯后襟,迈不开腿!我是着意如此,自己扯开的!”
“嘁莫非涧泉哥哥写字时,还要将袖子一劈作两半?”
坐在辛三郎身旁的莲心尚略给他留了些面子,辛弃疾却哈哈一笑,毫不留情揭露,“算了吧,仲止,还‘自己扯开’?你那点手劲,也就和我家三郎打个平手,根本没有扯开衣裳的力气!”
无辜遭殃的辛三郎:“”
被好友赵蕃认证‘手无缚鸡之力’的韩淲:“”
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啊。
就连一旁的陆游都不禁笑了。
莲心也幸灾乐祸地咧嘴笑着,一边撩开帘子。
看了会外面,她悄悄凑到正翘着二郎腿、拿牙签剔牙的辛弃疾耳边:“爹爹,外头好多百姓都捧着你买来的粮在朝官邸磕头——他们以为是官粮呢。他们也不想想,县令哪有这么大方?”
当然,至于买粮的钱实际上是从进贤县令手里敲诈出来的,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怎么不算另一种方式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辛弃疾一边剔牙,一边“嘘”了声,在莲心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别声张。就叫他们以为是官粮,那才好呢。”
莲心捂着脑袋,盯着辛弃疾那只手,面露痛苦。
爹爹,你刚剔过牙
一旁陆游看了眼莲心的表情,犹豫了下,出言劝:“幼安,女孩子应该好好养着。你别轻易打吧?”
辛弃疾:“多情何似无情①?孩子不打不成器。”
莲心怒:“那我还‘相见争如不见’呢!爹爹你不要欺负我没读过司马光的词!”
辛弃疾:“你这不是读过?”
莲心嘿嘿:“因为我又作了首隐括诗”
辛弃疾大惊,连牙签都扔了:“不许念出来!”
最后,还是陆游出言将这重点偏到十万八千里的父女拽回来:“幼安,若你叫百姓以为这粮是官粮,银子可就白花了。”
辛弃疾叼着牙签,含含糊糊道:“老子稀罕他们知道?”
陆游咳了一声。
这天真是没法聊了。
说来辛弃疾明明已经归正多年,怎么讲话仍是北地的习惯,倒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就比如现下的局面。
——他到底是该应了辛弃疾这句“老子”,还是不应呢!
辛弃疾早发现陆游的纠结了,好笑地在一旁看了半天。
他终于把牙签拿下来,看着陆游:“老陆,你就吃亏在你这脾气上了。板正成这样,怎么做官?”
陆游面容一板:“幼安此言差矣。为官正是该做到正直清白。”
“不不不。”辛弃疾大摇其头,他问,“比如这次赈灾。按你的法子,得等到什么时候?真等到了官家发粮,今日那群百姓都该过了头七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次赈灾的钱,是从我私库里出的吧?”
这话相当糙,但陆游已无暇计较了。
他一愣:“——难道不是么?”
说实话,他这一路上,在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辛弃疾是他赞许推崇的有血气的官员没错,但一码归一码,辛弃疾的俸禄绝不可能到能轻松拿出一万缗来购置粮食的地步。
除了贪污,他根本想不出辛弃疾私库钱财的来源啊。
第36章 魔羯座,枯鱼之肆和“奴仆宫陷落”。
辛弃疾哈哈大笑:“老陆,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啊?”
他可才知隆兴府几个月!几个月就贪出来一万缗甚至更多,那整个国库都不够他贪的吧!
他也没明说,只将手肘放在膝盖上,轻轻搓了下手指:“官库中的银子,总数是定的。总不过一处挪到另一处。咱们要做的,就是将被人把住的闲钱,挪到有利于百姓的地方。”
语毕,看着面色仍有些怔忡的陆游,辛弃疾也言尽于此,不再多说了。
他真心敬佩陆务观是真的,但陆务观秉性正直却不太懂得变通,这也是真的。
若陆务观真绕不过这个弯,辛弃疾不能把自己赔进去。
莲心也在听着二人对话。
她凑到辛弃疾耳边,小声问:“正是如此,爹爹才说‘若百姓以为是官粮是最好的’吗?”
“是啊。若把这事闹大了,叫官家知道了我挪用银子,你爹爹我可就完喽。”
似乎是察觉出来了莲心未说出口的话,辛弃疾搂着莲心,鼓励地拍拍她,“你想到什么了?”
莲心愣愣的,“灾年,无粮。这好像是出现流寇的前兆呀”
“小丫头,我一直居于进贤。进贤县内可没有寇贼。”
陆游好笑地摇摇头,没将这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随口一答,便和辛弃疾继续道,“——幼安,若你提前与官家上折请开粮仓,何至于此?”
何至于,现下还得费尽心力将功劳送给别人呢?
闻言,车中一静。
本还想辩驳流寇之事的莲心一顿,闭上嘴。
大家齐齐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一笑,放下了腿。
他摇了摇头:“陆公啊”
他撩开帘子,给陆游看外面的百姓:“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矣①!”
听闻这话,陆游将手肘放在膝盖上,也低头沉默了。
这是《庄子》中的话。
被困在干涸的车辙印中的一条鱼向路人求助,说请给我一桶水,让我不要因干涸而死去。
人说,我去面见国君,请他引来西江之水救你吧!
鱼闻言大怒,只需一桶水,我就可以暂时活下去,而你却要说那遥远的江水?如果真按你所说,到了你引来江水的时候,你得到去卖鱼干的铺子里才能找到我呢!
天灾下的百姓,正如那车辙中的枯鱼。就算他将折子写得再情真意切、再打动了官家,那所调来的粮也只能提供给活到了一月之后的百姓,不过是遥远的江水罢了,对于马上要饿死的人们来说毫无意义。
而辛弃疾所为,正是那能解燃眉之急的、百姓所需的一桶水啊。
马车继续行驶着,几人都听辛弃疾的指挥,将粮食分发完后,就连夜离开了进贤。
毕竟陆游与江西多位官员所撰的折子虽不能救急,却也是有相当分量的。等到那折子被递到御前,只需等上一个月,进贤就又能回复原本的样子。
进贤已脱离危机。
但其余地方的困难可没解决。
譬如豫章,方才就传来了粮食告急的急信。
——豫章不光是辛弃疾所居之处,更是隆兴府的中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豫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