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面积大,百姓多,更是江南西道核心地域。或者残忍一些说,一个进贤的百姓在灾荒下死伤惨重,可能还不至于令辛弃疾如何,但若豫章百姓也出现大型饿死的情况,辛弃疾的官位都可能不保。
而说到豫章的饥荒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辛弃疾都不可能再像在进贤一样,拿钱去买恶意叫高价的囤米。
不说别的,若是其余米商得了鼓励,就此每年都囤米,日后江南西道的风气只怕都要坏了。
韩淲朝浓眉皱起的辛弃疾笑道:“辛叔父,我们倒像是和洪州犯冲一样。莫非子卯相刑也?”
闻言,瘫在座位中的辛弃疾一对浓眉还拧着,腿还翘着,人已笑了:“你小子你又不是磨蝎宫?”
磨蝎宫?什么东西?邪派宗门?
莲心一头雾水。
左右瞧瞧,身边这几个看起来也不像能给她解答的人。
于是莲心越过身边的辛弃疾,从辛弃疾身后伸了只手,扯扯辛三郎的袖子。
辛三郎方才半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此刻睁开眼睛,有些疲倦地舒口气。
他乌沉沉的发堆在颊边,显得那面孔愈白,冰雪似的一个人。
辛弃疾和韩淲的话,他也听了个尾音。
不用莲心说,他就已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按下莲心的手,轻声给她翻译:“朝中近来风靡‘十二星宫’之说。由人的生辰八字可得所在星宫,磨蝎宫正是其中之一。命属磨蝎宫者,时人认为其命格不好,一生多得谤誉②。”
莲心:“啊?”
磨蝎宫?十二星宫?
他说的不会就是现代的魔羯座吧?
莲心面无表情,陷入沉思。
到底是她老土,还是宋代的人都这么潮?
其实她穿的就不是历史上的南宋,而是哪个语文零分的小学生写的南宋小说吧!
当然,辛弃疾是正牌的辛弃疾,这里自然也是正牌的南宋。
辛南宋潮流达人弃疾得意洋洋地向莲心介绍:“磨蝎宫之说早已有之。比如唐代的韩愈就属磨蝎宫,他曾有一首《三星行》,里面说道他出生时‘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③’。也就是他出生时,因为只有箕宿显灵,从而才有了他颠簸的一生。”
“而近一些,苏东坡也属磨蝎宫。在他的《东坡志林》中,他曾将自身与韩愈作比,言‘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说着,辛弃疾想起来:“这么说来,好像周必大也属磨蝎宫。我们认识的这些人中,最信命理星宫的当属周必大。”
听辛弃疾提到此人,陆游明显有些吃惊地看过来一眼。
辛弃疾“哈哈哈”地拍陆游的肩,笑他的眼神:“老陆和周必大往来颇多,应当比我更了解此事。”
又叹,“我看,是老陆和周必大的关系更好啊。”
陆游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你和周必大关系如何,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在临安时,周必大和辛弃疾有许多共同好友,都是当时名流。
按理来说,两人早该熟悉了。可生生的,周必大就是绕着辛弃疾走,一点都不愿意沾边似的。
又比如丞相王淮一次计划提拔辛弃疾为帅,就被周必大坚决反对。
王淮很惊讶,辛弃疾是大宋公认的将才,为何不能用他呢?
连连追问之下,周必大迫不得已,祭出了一句金句:“凡幼安所杀人命,在吾辈当执笔者当之④!”
——辛弃疾那小子太嗜杀,他搞出来的人命官司,最后都得被史官记到咱俩这提拔他的人的头上啊!
其忌惮不喜,可见一斑。
陆游瞧着辛弃疾:哼,我不信你自己心里没数?
辛弃疾心里确实没什么数。
他还在遗憾:“可惜我无缘与他交际。但却听说过他曾慨叹自身‘亦知磨蝎直身宫,懒访星官与历翁⑤’,唉,真该开解他一番啊。”
怎么能只算出自己是磨蝎宫,就心灰意懒,自认倒霉,连去算命都不愿意了呢!
辛弃疾摇头啧啧。
“命理之说,不过供人消遣罢了,人不能全信那个。”
辛弃疾拍拍莲心,又拍拍韩淲,最后拍拍陆游,“你们也别太相信命理,啊。”
陆游看着一旁乖乖点头的韩淲和莲心:“”
又来了,方才那种“到底要不要应下他自称‘老子’之语”的困境又来了!
——辛弃疾你拍完孩子,拍我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比你小子大了十五岁,不管我叫“陆公”就算了,叫我“老陆”也忍了,怎么现在还降辈了呢!
陆游实在忍不住了。
他面无表情:“高宗亦常自推演星命,幼安不曾听闻吗?高宗之‘奴仆宫陷落’,正是推演星宫的成果啊。”
这也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了。
高宗时,每有臣下不能体会他的意思时,高宗往往一番长叹,一番推演,便能得出自己“奴仆宫陷落”的结论。
当然,这推来推去为何总只能推出“奴仆宫”先不论,反正这是高宗金口玉言所出,他就不信辛弃疾敢驳斥!
他哼哼一笑,看向辛弃疾。
怎么,你想和太上皇对着干?就连当今官家孝宗都不敢公然反驳高宗之语呢。
果然,一听到陆游搬出了高宗这尊大佛。就轮到辛弃疾麻溜地闭嘴了。
当然,嘴闭上了,眼睛可还是自由的。
辛弃疾拿目光谴责:你无理取闹,不讲道理!
陆游轻咳避开目光:跟你怎么讲道理!别闹!
就像上回抗议辛弃疾自称“老子”之后的二人私下口角,现在还叫陆游十分后悔——谁要跟他进行“你是不是我老子”的辩论啊?!
哼!反正这一轮是他陆游赢了!
陆游转过身去。
拍马!逢迎!果然不敢和官家对着来了吧!
辛、陆二人在车厢中各据一方,开始用眼神对弈。
其他人也累了,懒得理这二位加起来近一百岁的中年男人,在车上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马蹄声清脆,渐渐收为无声。车停在豫章外的一处院子里。
“这是我的一处私宅。”在一众睡眼惺忪,懒散不愿下车的人大人小孩中,辛弃疾是最先跳下车的。
他跳下了车,甚至还虎虎生风地打了套拳,拳风呼啸,力道十足。
随后,拍着车壁,给车上的人来了套叫醒服务:“哎哎,都醒醒!醒醒!”
拍击咣咣声不绝于耳,每个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的人的表情都五颜六色、充满凌乱。
莲心偷偷看一眼身披厚厚裘衣、病美人似的辛三郎:你爹都四十了,比你还有劲呢。
辛三郎不明所以,朝她疑惑地浅浅一笑。
这让莲心本来到嘴边的想吐槽的话一顿。
她咬咬嘴唇,把话吞了回去。
这时,辛弃疾开始招呼人下车:“我们就住这里吧。”
莲心愣了,也顾不上想辛三郎方才的笑了:“爹爹,我们不回家么?”
辛府正是在隆兴府的豫章。之前听辛弃疾说回豫章,她还以为要回家呢。
第37章 德宫,纨绔和“一十二桥口月夜”。
辛三郎和韩淲一左一右走在莲心身边。
辛三郎静了片刻。
两息之后,韩淲仍未说话,辛三郎才向莲心解释道:“豫章灾情愈重,妄图牟利的米商愈多。父亲若出现在家门,反会被堵截,那就不好了。”
莲心一头雾水:米商想牟利,和爹爹回家,这两件事能有什么联系?
正在莲心还在埋头苦想时,几人走到了庭院中点起了“气死风”灯的光亮地方。
韩淲转头随意看了眼莲心,就这一眼,还没说话,倒先扑哧笑了。
就连辛三郎也忍不住略一弯唇,脸偏向了一边。
莲心眨眨眼,“怎么了”
辛三郎拉着花脸小狗似的莲心进屋,“先擦擦脸吧。我与你细说。”
待女使拿了湿帕子给莲心擦去脸上一路的尘土时,辛三郎才轻轻松了口气。
莲心面无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有洁癖!
他确定他是巨蟹宫(巨蟹座)而非室女宫(处女座)吗!
闲话少叙,擦完了脸,辛三郎终于不再用那种饱含“我眼里见不得脏东西”的痛苦眼神看着莲心了。
他一边也由着侍从给他擦手,一边问她:“你觉得进贤之事传到豫章后,那些米商会如何?”
那还用说吗!这些人费劲囤米,就是为了高价售出。
连辛弃疾这一府长官都肯拿大量金钱购入这些人的米了,他们肯定会更加将米提价!
莲心愤愤:“囤粮,提价!”
辛三郎“嗯”一声:“若官商勾结,还能将价提得更高呢?”
莲心脸色忽一扭曲,转为惊怒。
是啊。只看着辛弃疾处事,她却忘了还有许多根本懒得管百姓死活的官儿,比如进贤县令。
当他们面前摆着勾结的捷径,又怎么会乖乖不收贿赂?
这时,在莲心面色逐渐变凝重时,辛三郎却微微一笑:“这是一节。但若父亲抓到他们现形,将官商勾结的证据呈上官府呢?”
莲心一愣。
旋即,她眼神大亮!
那么,这些人都会踏入辛弃疾的陷阱!
帘外绵绵下着细雨,雨丝在灯盏下清晰可见。
灯火飘摇,映照得辛三郎肌肤明净,笑起来秀丽无双。
他指向外头,轻声道:“或者再略过这一节在他们已拿银子交易完之后,将二者私下交易的赃银、粮食全部充公呢?”
莲心的眼睛亮得像一百瓦大灯泡似的。
她拉着辛三郎的手蹦蹦跳跳,控制不住地掩口“嘿嘿”笑起来。
米商都听到了辛弃疾在进贤的举措,所以都聚到通判等人所在的地方送礼求好处。
那么,等到通判被磨得答应下来,收了贿赂钱,辛弃疾再一回去,一抓现行。这不又是一笔现成的赈灾钱嘛!
想通了这些,一边往饭厅走,莲心一边评价:“三哥,你和爹爹也有一宫陷落。”
辛三郎:“什么宫?”
莲心说:“德宫。”
你俩可真缺德呀!
——她喜欢!
辛三郎所言不虚。待到众人休整一夜过后,辛弃疾就将大家召集到庭院里,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背后阴同僚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所以辛弃疾说了一通,叫莲心私底下提炼了下中心思想,就是:装纨绔,让米商放松警惕,多多的给留在豫章的通判那群人贿赂送钱,然后再一举将这几人都逮住!赃物都充公!
辛弃疾竖起一根手指,朝众人环视一圈:“都懂了吗?”视线落在年纪最小的莲心身上,询问似的看她。
莲心懂:钓鱼执法嘛。
至于装纨绔,别说她本来就挺学术宫陷落,就是她真是个天才,装纨绔也太简单了好吗!
华服,美食,一掷千金,真纨绔来了也不过就这几样。
辛三郎有点忍不了了:“没有‘学术宫’这个宫”
莲心啧啧:“三哥的幽默宫也有些陷落。”
辛三郎觉得他出言阻止她的行为果然是错的
好吧,还是略过这个话题不讲。他道:“正巧今日午后就有个宴,既依你所说,你替我前去可好?”
哦,就是顶着他的名字,替他去装一下纨绔嘛。
莲心表示这都是小问题,接过帖子,雄赳赳气昂昂答应了:“三哥,等我的好消息吧!”
马上,豫章的流言中,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纨绔版本的辛三郎!
说到装纨绔,对于一个纨绔来说,最爱进行的活动无疑是——举办诗会。
是的,举办诗会也是要大量银子的。
比如说来的都是各方文学名流,你在诗会上吃的喝的肯定不能是炊饼配白水,没错吧?
而除了吃的,诗会环境也不能差,总得有个名贵的熏香,方显氛围,是不是?
等吃的喝的、熏香都配齐了,诗会上演奏乐器、清扫侍奉哪一样不需要请人来?哪一样不需要银钱?
不一一数来,也足可窥得一场诗会所需的耗费了。
故而,举办一场诗会,就是财力的象征!
赵蕃说:“也不全是。”他说,“比如我这种只给你们吃些螃蟹,主要作诗的,就不耗费什么。”
韩淲笑着啐他:“你自己也知道啊?”
他拿起赵蕃案上那一只可怜的螃蟹,“瞧瞧,说办什么‘秋蟹宴’,我将辛叔父家的小莲心都带过来了,还以为你有什么新奇东西叫我们开开眼,不想却是只叫我们做个‘大卸八块’的活儿。”
周围人都笑了,纷纷叫赵蕃言归正传:“你的请帖上写了‘改字令’,是要如何来呢?”
赵蕃道:“就照平常的‘改字令’规则来。”
显然这“改字令”在文人中是常见的玩法,不然众人不会在赵蕃如此简略地说出“改字令”三字之后一句不问,就纷纷答应下来:“好!”“没问题!”
莲心有些心虚:改字令是什么来的?
但这关头要承认自己不会,那可就太丢脸了。故而莲心挺起胸膛:“好!大善!尽管出题吧!”
赵蕃是东道主,由他先说一句。
他看着门窗,笑道:“我先献丑,拿一句引出大家好的。”
众人不许他谦虚,催他快说。
赵蕃便拿手指着窗上糊的绿纱道:“床后明月光。”
这是李太白的名句,无人不知。却被他将“床前明月光①”改为了“床后明月光”。
众人都笑了,问:“何来?”
赵蕃道:“背窗灯半明②。”
这是从温庭筠的《菩萨蛮》中截出的一句。单看没什么,但若和前句连在一起看,那就是——因为窗是背着窗户放的,灯就和月光一起照在了床的里侧,而不再是床前!
十分合理!
大家轰然笑了,击节赞好,众人陪饮一杯。
一人便也道:“千山鸟未绝。”
众人都“咦”一声。柳宗元在《江雪》中只有“千山鸟飞绝③”之句,以示空山之寒、之冷,如何会如他所说“未绝”呢?
那人便接下一句:“黄鸟枝上鸣④。”
还不待大家反应过来,他就一笑,问闲坐在一旁的韩淲:“我说的对否?”
韩淲笑回:“搬我的句子来填补,你也不怕柳公从地底下爬出来骂你?”
众人这才恍然:方才这人是拿韩淲的一句接上了柳宗元这句!这小子明显就是在拍韩淲马屁呀!
——山中的鸟并没有完全飞走,因为还有韩淲诗中的“黄鸟”在枝头鸣叫呢。
这巧讨的!
众人又是笑,又是骂,不许他取巧。
但那人怎么也不肯改,只说此二句相配最宜。
众人也不好追着不放,只得罢了。
韩淲席地而坐,一只腿弯着,一只腿伸展开,斜靠着柱子,笑道:“你们说的都是好诗,那我也跟一句杜子美的吧。”
众人道好,李杜齐名,杜甫的诗也一样好。
韩淲便道:“万里喜秋常作客。”随后自己又接道:“轻寒正是可人天⑤。”
众人略有茫然,杜甫原诗说“万里悲秋常作客⑥”,韩淲将“悲”字改作“喜”,这倒是能看出来,但后面那句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如何接上的呢?
正在大家都一筹莫展时,赵蕃想了一想,面上却露出忍俊不禁之色,“扑哧”一声笑了。
“涧泉啊涧泉,”他笑得茶碗都拿不住了,呛了水,咳嗽着,拍拍韩淲的肩,“你拿杨诚斋的名字说笑话儿,看韩公不打你!”
杨诚斋,大名杨万里。
后面那句“轻寒”,正是杨万里的《秋凉晚步》中的句子。
前头一句带着杨万里的名字,后面一句接杨万里的诗,两两一对应,那就是
万里这个人很喜欢秋天,因为他作诗称赞过秋天!
——韩淲将杨万里的名字作成了“改字令”的一部分!
大家一听懂,就全都掌不住了,笑的笑,捶地的捶地,呛水的呛水,一派乱象。
莲心挠挠头,他们在笑什么?
处于一众欢笑的人之间,不笑就变成了鹤立鸡立鹤群的一件事,莲心只好跟着捧腹而笑。
就在她笑得脸都有些发僵时,身后突有人叫她:“莲心?”
莲心回过头,看见韩淲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边,在她座位旁蹲了下来。
莲心歪头:“涧泉哥哥?”
这是怎么了?
韩淲将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看了莲心一会儿。
观察到她面上残存的尴尬,他微笑道:“要不要涧泉哥哥给你两个句子?”
莲心这才恍然他的意思。
周围再环视一圈,都是众人善意的笑。大家笑着指指韩淲,只纷纷打趣:“开小灶”“涧泉过分了啊!”却并不阻拦,显然是也放过莲心的意思。
但莲心不想这样。
他们说的多简单呀!
就连她这只敷衍地背过义务教育课本上诗词的人都能听懂,莲心早已信心大增!
“不要不要,我能说。”莲心摆手,“涧泉哥哥看我的!”
韩淲有些意外,也不坚持,一笑,道:“你说。”又拍了下周围几个划拳的人:“别吵闹,听小莲心行令!”
周围便安静下来,大家纷纷笑道:“洗耳恭听,快来。”
莲心矜持:“我的上句是杜牧诗。”
众人都道好:“不想莲心也是熟读小李杜之人。”
莲心沉吟:“嗯,二十四桥明月夜⑦”
众人颔首。此句为关怀友人之名句。
莲心点头:“一十二桥口月夜。”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茫然。
一时间没人言语,都在思考。
什么意思?“二十四”劈一半变“十二”,“明月”劈一半变“口月”?
见没人回答,莲心便又继续:“六桥一点五口夜,三桥零七五口夜”
她后续能说的还多着呢!
数学,终于到你发挥专业知识的时候了!
赵蕃打断:“等等,这就是你的改字令?”
莲心:“嗯!”
怎么了,没改吗?不是令吗?
赵蕃:“”
大家目光交流着。庭中落针可闻。
——你当是拨弄算筹呢!
第38章 西施,碧纱橱和驭夫高手。
哼。一群不会欣赏数学之美的人。
莲心憋着满肚子的气回家了。
什么呀,他们那种眼神,不就是瞧不起她,觉得她接的词令粗俗嘛!
回到豫章外的宅子时,辛三郎正在临湖的一间轩室的棋盘面前与人对弈。
不用女使指引,莲心都听见了屋内人声笑语,便直接循着声响一路找了过去。
绕着湖走过半圈,呵气都有淡淡的白气痕迹。
十一月份,秋日的尾巴都要过了,冬日的低温逐日降临。
莲心身上暖和,就是手露在外头有些冷,便一边搓着手,一边踏入轩室。
一进屋,扑面便觉温暖如春,炭盆和薰笼里夹着细细香风而来。
这种香气,倒不是熏香或三哥身上冷香的任一种,更像是女子的胭脂香
莲心正纳闷着,两个没见过的漂亮女使便撩开了棉帘子,朝她笑:“莲小娘子来啦。”
“啊,对。来了,来了。”莲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打高的帘子底下穿过去,“三哥,你这里何时进了新的女使姐姐”
语声止于看见室内景象的一刻。
室内左侧靠窗是一方木榻,案上摆小几,上有各色鲜果,如玉消梨、蜜明李,更犹以柿子为多,不光有方顶柿、牛心柿,更有火珠柿、水柿但这不是重点!
榻上,辛三郎正在和一貌美小娘子对弈!
莲心张大了嘴,看看坐在辛三郎一侧的辛弃疾,再看看那小娘子。
几人都全神贯注在棋盘之上。
棋局不知已进行了多久,棋盘上并没有多少黑白子。
片刻,那小娘子放下手中黑玉棋子,笑道:“是我输了。”
辛三郎默默颔首,比一个“请”的手势:“承让了。”
他的表情在礼貌微笑,但看起来却几乎毫无波动,漂亮的眼睛在榻边扫视一圈,便落在了辛弃疾身上。
他起身,要给辛弃疾让位子的样子,“父亲,我已分别胜过你二人。该父亲了。”
却被在一旁磕着瓜子观战的辛弃疾按住:“哎,别,别。”
“爹爹又不爱下这玩意,你俩下吧,啊。”辛弃疾说着就要起身,“好像莲心被韩家的小子带着出门赴宴了?我去接她回家”
呸!她早回来了!
莲心在一旁围观许久,一直没被几人发现,此时颇有种被爹爹和三哥都抛弃的委屈感。
她小声嘟囔:“三哥”
辛三郎便发现了趴在门边,一直没进屋的莲心。
他朝她招招手。
待莲心蹭过来,他便问:“宴上好玩么?”
“哼,他们笑话我呢!”
他一问到这个,莲心便将方才的疑惑全抛到了脑后。
她告状起来毫不客气,抱住三哥的手臂,生气地嚷嚷,“他们行令,大家都叫好。到了我行令,大家就都笑话我”
一边碎碎抱怨着,直到一炷香燃尽,棋盘边那位漂亮的姐姐卷起袖子,换了炷香,莲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絮絮叨叨了一刻钟。:
莲心止住了口,偷偷看着辛三郎。
他是不是会怪她打断了对弈呢?
这没见过的、和三哥对弈的漂亮姐姐,虽因为似乎比三哥还要大上几岁而显得有些不匹配,但她举止娴雅、容貌姣好,看起来真有点像相亲呀。
而出乎莲心意料,听了莲心这样久的抱怨,辛三郎不光不烦,反而看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道:“什么令?走,三哥帮你看看。”说着就要起身,往里间的书房走。
莲心转头看一眼棋盘边的姐姐:“嗯其实我自己也可以的。”
三哥的鼻尖皱了一下。
莲心一愣,眨眨眼。
三哥鼻尖又皱了一下,挤出漂亮的纹路。
莲心好像,感受到了一点他的暗示。
她试探着:“也,也不是不行?”
“嗯,改字令的规矩,是择一句诗词,加以改动。再另择一句他人之作,用以解释前句的改动。”
内室中的书房里,辛三郎择出一本册子,读出上面的附注。
见莲心仍满面不解,索性现想了一个给莲心示范,“比如,改句的上句是‘晴空一雀排云上’。”
将“晴空一鹤排云上①”改成这样是为什么呢?
因为,“黄鹤一去不复返②。”
所以,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并不符合“改字”的规则,是不行的哦。
莲心怀疑:“只是因为这个,才不行吗?”
明明他们的笑里面,好像有更多含义呀。
辛三郎微笑不语,徐行至身后的书架,找起了什么。
莲心只以为他在找他需要的书,故而缀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缠磨道:“三哥,帮帮我嘛。”
三郎轻轻“嗯”一声,仍在架上找着什么:“三哥帮你。”
那你快说说怎么帮呀。
怎么就光顾着翻书!
莲心哼哼着说不要,从后头一下一下地拽他袖子:“三哥”
“三哥晓得了。”辛三郎人都给拽歪了,叫她缠得没法子。
只好加快了速度,迅速拣出几本要找的册子,才怀抱着行至案边,将书一放,朝莲心招手。
诗词册子?
这能帮她什么?现在再学,她可没法速成呀。
莲心囫囵看了一圈,心下很是失望,撅着嘴,趴在案边看三郎,又喊他:“三哥”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三哥”,但辛三郎好像晓得她要说什么似的,引着她到案前坐下:“你看。”
莲心坐在座位上也不老实,头跟着辛三郎走动的身影乱转。
看什么呀?
辛三郎不得不轻轻按住她的脑袋:“不是看我,是看诗词集子。”
诗词集子有什么好看?
今日听他们说了一脑袋的诗词,就是再听李白杜甫,她也不会收到启发了,更别提眼前的韩淲、赵蕃、徐照的集子等等。
莲心好像反应过来了。
这些集子,是涧泉哥哥他们的诗词集子?
辛三郎斜倚在案边,一手按在案面上。
转头,那张漂亮的脸孔和莲心对上。
他微微一笑。
莲心眨眨眼。
她好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等她学了涧泉哥哥他们的诗词,若再玩什么令,只要拿他们的原诗作改动,那他们岂不是都不好开口了?
——就如今日拿涧泉哥哥的“黄鸟枝上鸣”去接“千山鸟未绝”的徐照,他虽接得牵强,但也没人好意思苛责他呀!
再看三哥的表情。
还是微笑。
但他眼底含笑,明显就是在向莲心说——“懂了不?”
莲心懂了。
她朝辛三郎“嘿嘿嘿”起来。
三哥,你可真是德宫落陷呀
咦,为何这话这么熟悉?
在两人暗号对接成功,互相心领神会之后,辛三郎又与莲心问了些问题,都是文会上的人可能会刁难到的。
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为何要用他们的诗呀,必须用名家之作来行令呀,等等等等。
到了最后,莲心的信心简直都被三哥这短期训练营增强得觉得自己能立马加入大宋女子辩论队!
“放心吧,三哥!我这回一定不会再输给他们!”
莲心解决了自己的困难,才想起外间的漂亮姐姐。
因为她自己一点事,就把三哥扯出来如果外面的真的是相亲来的,人家被晾在那里,她岂不是酿成大祸?
她赶紧补充:“你快去外面看看你那个相看的姐姐吧。”
“我的什么?”
辛三郎指尖一停,视线含着惊讶转过来,落在莲心皱成一团的小脸上。
他像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似的,眼睛都罕见地弯了。
不是吗?
莲心看着他的笑脸,也有点傻了。
除了相看,还能是什么?
三哥在充满馨香的暖风里摇头,失笑的样子。
莲心感受到他因动作而拂到面上的香气,指尖的感触,轻轻落在莲心脑袋上敲了两下的感觉。
“那是母亲给父亲送来的女使。”三郎微笑道。
莲心和他对视。
啊?
再看他好笑的眼神,方才顺水推舟被她扯走的样子,还有辛弃疾如坐针毡的样子
莲心“哦——”一声,恍然大悟。
辛弃疾停步在豫章之外,离家不过几里却不回,这事早就传遍了豫章。
范娘子与辛弃疾夫妻多年,和辛弃疾感情甚笃,在他们出门前就知道了辛弃疾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了解辛弃疾此时停在豫章私宅中是为了放长线,钓出米商这条大鱼。
可辛家人知道,不代表其余人知道。
再加上辛弃疾这几日着意表现纨绔,又住在私宅里,又把孩子们撒出去到处宴饮,还香车宝马不断,想必有不少人都会向留守在辛府中的范娘子打探:你家老辛是不是搞外遇啦?!
被问烦了的范娘子索性就将几个美貌女使一挥手全送来:外头不是猜她会嫉妒吗?那她就贤惠给大家看!让他们再挑不出嘴!
顺便,也给辛弃疾提个醒:亲,我给你带了女使来了。这么贤惠了,你可就不要再瞎找外头的妾室了哦。
只不过
莲心看着外间正盯着棋盘,浑身写着“独美”的辛弃疾。
爹爹似乎也对这份贤惠敬谢不敏呐。
范娘子真是有大智慧的娘子呀。
莲心和辛三郎一起偷笑起来。
与此同时,在外间的辛弃疾正盯着棋盘,心里破口大骂。
他敬谢不敏个屁!他要是连范如玉看似大度实则隐含不满的举动都看不出来,他也枉做了这么多年体察上意的官了!连老婆话里话都听不出来的人,算什么大丈夫!
他身心俱疲,朝对面的小月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侍候,你在这里歇两日,等此间事了,回府的时候,我再给你捎回去你范娘子身边。”
小月白生生的手里仍抓着棋子,撑着下巴笑嘻嘻道:“郎主真不考虑收下我么?方才为了躲我,连三郎君都能推出来作挡箭牌,真让人家伤心呢。”
辛弃疾也笑了,骂道:“屁!你范娘子日日离不得你,收了你,我都不知道她到时候是会为了我吃你的醋,还是为了你吃我的醋!”
说完,看着她都嫌眼睛疼,蒲扇似的手挥挥,“滚滚,什么细作西施,快滚!”
细作西施,听起来难听,似乎是取西施被勾践送给夫差使美人计的典故,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夸奖呢!
小月咯咯笑,三步并作两步地逃了。
扒在碧纱橱中的莲心:目瞪狗呆.jpg
还有这种解决方式?!
范娘子真乃驭夫高手呀!
“看见了么?”
三郎也默默和她一同扒在橱*边偷看了会,此刻见辛弃疾将小月赶走了,他才没事人似的直起了腰,“不必担心。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
就好像他方才没有担心似的。
莲心觉得她应该和辛三郎好好掰扯掰扯,到底是谁更紧张!
莲心一五一十:“方才三哥若不告诉我从这里能看见外头,我才不会偷看”
两人一边掰扯,一边没再留在书房中,走到了外面。
三郎袖手徐行,只是无奈微笑,莲心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在他周身绕来绕去。
这本是一幅温馨的场景。
如果两人没看见陆游匆匆向外赶去的话。
辛三郎带着莲心上前,和陆游问了好:“陆伯父这是要向哪里出门去?晚辈送伯父吧。”
陆游摇头:“不是出门,是回抚州。这几日赴宴,遇上了不少虚与委蛇的权色生意,虽则幼安与我说了这是为了做样子给那群米商们看,但我还是应对不来这些事啊。”他也有些羞愧,下意识摸了下脖颈处一道伤痕,“唉,不好再去那些宴了。我还是先回抚州了。”
辛三郎略一怔。
他和莲心对了下眼神。
最近这几日,倒确实听说陆伯父常与娘子争吵,怕也是因为辛弃疾的“装纨绔”之举,导致二人因宴上的如云美人起了争执。
他是个年轻郎君,不好再劝陆游家事,闻言便只好浅浅微笑,闭口不言。
——但莲心还是个小孩子模样,所以没关系。
莲心被辛三郎牵着,身子努力前倾,劝:“伯父,王娘子与你的矛盾,只在于你二人未将话讲清楚。你若不告诉她缘由,只任她从外头听回来你‘宴上携美姬’的流言,又叫她怎么能不担忧着恼呢?”
照陆游这寡言的性格,她简直不用问都能猜出来他二人吵架的原因呀!
第39章 漏勺,河东狮和“情孝难全”。
莲心狡黠道:“陆伯父亦畏惧于‘河东狮吼’乎?”
河东狮吼正是本朝的典故。苏东坡的一位朋友陈慥之妻十分生猛,一旦听见陈慥在外宴饮,便会愤怒地摔打起来,吓得陈慥连连认错。
为此,苏东坡还特赋诗一首,赶来嘲笑:“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①。”
“河东狮吼”也就从原本的佛教中用于形容佛祖威严的词汇变为了“惧内”的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此叫法在现代已成为常用语,但在南宋也只是少数人晓得的轶事。
不过,虽不晓得内情,光看莲心的表情,也能猜出莲心的言下之意了。
陆游叹口气,摇摇头。
这叹气不是因为被莲心一个小孩子像模像样地教训,觉得面上无光,而只是叹自身际遇罢了。
他是回想起来,他和妻子之间的事,总要一吵架就牵涉到表妹。
每一次起了矛盾,每一次争执,最后都要以王娘子将唐琬拉出来,嘲讽他“你就是还想着你的那表妹吧!”作为结尾。
久而久之,他也懒怠与王娘子再交待些什么了。
她非要误会,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摆了摆手,“小丫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去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说着方要走,腿却不知为何像陷进了泥地里一样,拔不出来。
陆游的目光,疑惑地下移。
莲心正抱着他的腿!
陆游目瞪口呆:这孩子怎么还随意抱人呢!
但见一旁连她三哥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多管闲事去教训辛弃疾家的孩子。
便只板起脸,想要去搀着莲心胳膊,叫她起来:“在地上打滚,成什么样子?没有小娘子的娴静。”最后还是没忍住,教育了一句。
莲心却笑嘻嘻:“陆伯父不答应我留下来,我就不撒手!”
一边和辛三郎对了下眼神。
陆伯父的嘴,不说严不严吧,反正是挺像漏勺的。前日他和王娘子吵架,气冲冲和几个侍从诉苦,门都忘了掩。
随后,不出一炷香,连这处宅子的看门狗都晓得了陆伯父还在用着一个发黄包浆的菊花枕这件事了呢
总之,只看陆伯父这嘴,也绝不能叫他先走!
到时候等他将辛弃疾的谋划说漏了嘴,再去补救,那可就晚了!
莲心抱住陆游的腿,嗷嗷叫唤起来。
引得门口的狗也不甘示弱地直嗥叫。
辛三郎则在一边平静地劝:“罢了,不要无礼,伤嗓子。你喊一会,让它替你喊一会就是了。”
陆游:“”
倒是挺有理有据,但你这是劝吗?!
陆游哪见过这么赖皮的路数,一时间真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困窘——这词还是从辛弃疾那里学的——陆游也生了不少儿子,但那些儿子都被他教得规规矩矩,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听训,谁知道辛弃疾养孩子是这样的!
就在陆游大为困扰时,莲心突歪了下头,疑惑道:“陆伯父连与王娘子解释一番都不肯,便执意要走。难道是因为不喜欢王娘子么?”
喜欢?
这种情爱之词,也是能宣之于口的吗?
陆游简直从没这样大窘过:“什么喜欢不喜欢!不可胡言!”
本来不打算挨上辛弃疾管教儿女之事的心思也抛到了脑后,转身斥责辛三郎:“你就是这么任你妹妹口出狂言的!”
辛三郎认错态度很良好,应道:“是。”
转身对莲心:“怎么可以说陆伯父不喜欢王娘子?他二人夫妻伉俪,情比金坚。”
莲心赶紧“哦哦”,给陆游赔礼:“陆伯父,是我说错了,您不要和我计较呀!”
陆游眨眨眼,有些晕:“”
嗯?他是这个意思吗?
他好像也不是想叫人议论他喜不喜欢王娘子的事来着?
最后还是莲心机灵有眼色,嘿嘿笑着拉住陆游手臂:“陆伯父,我人在隆兴府,都听说过你所写的‘钗头凤’。你就教导教导我嘛!”
宋人内敛,哪有与人公然在外议论自己写的情诗的?
何况,面前的可不仅是这尚懵懂的小孩子,还有个已近成年的郎君呢
陆游下意识朝辛三郎看去一眼。
莲心也随之看去。
另一旁,不知说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辛三郎早已袖手走到了另一边,突然对一棵秃柳树赏入了迷。
也许是察觉了莲心看来的视线,他还笑了下,随即又很快微抿了唇角,继续赏起了结冰的湖面。
看来她要速战速决了。
不然,再叫三哥继续去赏这光秃秃的园子,真该叫侍从们怀疑三哥审美了。
莲心也在心里偷偷一笑,转头看向陆游:我三哥都快躲到湖的另一头了,你还不肯和我这个小孩子说说实话?
陆游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莲心赶紧保证:“我绝不会将陆伯父与我讲的话与任何人说。”
想了想,又补充:“三哥也不说。”
陆游无奈摇头:“你三哥是你爹爹最宠爱的儿子,他什么不知道?我这老头子那点事,早就叫人知道了个底儿掉啦。”
说完,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终于坐了下来,道:“你想知道,告诉你就是了。”
钗头凤的故事在现代早就被大家叹惋过无数回了,莲心听陆游简略地自述了一遍,除了陆游只道自己休弃唐琬而不提他母亲喜恶之外,倒没听出什么不一样。
莲心便好奇问:“那陆伯父为何要娶王娘子呢?”
这样多年深情,诗诗泣血,何必为难自己呢?
陆游道:“情和孝,两难全啊。”
说完,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袍角的灰,“我与你说,你现在肯定也听不懂。只要以后记着这话就是了。”
莲心没起身,仍抱着膝弯,抬头看他。
“我确实听不懂。”她笑嘻嘻问他:“那看来,‘孝’是要比‘情’重的喽?”
陆游叹道:“也许是吧。你要说我无情吗?”
“不是的。我是在想,陆伯父若真择‘孝’而舍‘情’,那么为何要对王娘子也如此冷淡呢?”
莲心小声道,“陆伯父的母亲为伯父择了王娘子作妻子,伯父都没有对王娘子推心置腹的好,又怎么能算是‘孝’?”
这是“情”和“孝”两头牵挂,却两头都没占上呀。
陆游愣在原地。
冷风盘旋,吹得他的面色也有些受寒似的发白。
直到辛三郎从一旁转了出来,“说什么呢?远处就能听见你们论‘孝’。莲心要与陆伯父学孝道么?”
他看着莲心给他使的眼色,略一颔首,转向陆游,微笑:“那莲心是找对了人了。”
莲心挺起胸膛,骄傲:“那是!陆伯父还要留下来教我何为孝道呢!”
陆游默然无语,也是被缠得无力反驳了,只得叹了口气:“只要你们不嫌我几个整日吵闹,那我也就搅扰了。”
辛三郎不接这话,只微笑:“父亲必得高兴得拉着陆伯父痛饮一场。”便将陆游又请回了轩室中。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陆游之后是不是要依言改善和王娘子之间的僵局,反正莲心该说的都说了,也暂且算劝住了要离去的陆游。
辛三郎轻轻摇了下袖子。
一直拽着他袖子的莲心感受到袖子上传来的力道,心领神会。
再往后,也不是他们两人该管的地方啦。
她便笑道:“陆伯父,我们走!”
纨绔出门必备:豪奴,银子,以及一双扬到脑袋顶上的眼睛。
辛三郎在府中没出来,他不在,莲心自觉需要担起纨绔的带头作用,便倒背着手,迈着外八字大摇大摆地走着。
看见走在她身后的韩淲、陆游等人掩面的掩面,扭头的扭头,莲心还噔噔跑过去一一纠正:“不对,涧泉哥哥,纨绔要这么走路!”“陆伯父,你得学学我!不要那么板正啦。”
街上的百姓看见小大人一样的莲心,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韩淲的脸都难得被笑红了一回。
这是前几日作恶多端,上天才赐下莲心来折磨他啊。
他无奈按住莲心还要摆弄他的手:“别弄涧泉哥哥了。”他蹲下,“你想要什么?不如这样,只要你放过涧泉哥哥,哥哥就给你买糖人如何?”
咦,他嫌丢人了?
这是莲心的第一个想法。
因为他嫌丢人,所以她还能交换到别的条件?
这是莲心的第二个想法。
随即,莲心狂喜!
她矜持了片刻,颇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便飞快嗫嚅了句什么。
韩淲都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莲心清清嗓子,有点扭捏道,“涧泉哥哥背我,我就不这么走路了!”
韩淲好笑道:“闹了半天,你是为了这个啊?”
莲心把手背在身后,朝他嘿嘿嘿。
韩淲啧啧两声:“过来吧。”便蹲下来。
这小莲心不过还是个孩子,背一背倒没什么。等她再长大两岁,就该避嫌了。
也罢,只当带孩子了。
看见韩淲妥协的点头,莲心赶紧朝他身边一扑。
就是这时,当她即将被韩淲抱在怀里时,余光里,她看见一群拿着账目在米店前记录的人。
随后,是熟悉的武器嗡鸣声。
莲心一个激灵。
她立马收回手,两三下跑到那些人身后,仗着自己体型瘦小,隐在一旁偷听着几人对话。
人讲话的声音很小,但武器的嗡鸣声可藏不住。
在辛府中、文人里交游多日,莲心已许久不曾接触过除吴钩之外的宝剑了。
直到眼下这群人的出现。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百姓,才会随身携带这样珍贵的宝剑呢?
【近日城中求购米的百姓愈多,米价再涨两分也使得。到时候主子手头宽裕了,我就又能做保养啦】
【你别急着高兴,就怕官府的人会伸手过来,调控米价。】
【那就打点好官府不就行了?】
【还是得将弟兄们纠集起来才稳妥】
好也不好的是,这些武器大约是因为没有吴钩那样的灵智,所以对话也模模糊糊的,街上又嘈杂,莲心只能隐约听见几句话。
还想再听,那武器的对话声却渐渐模糊,不清晰了。
这时,韩淲等人也追了过来。
“乱跑什么?”陆游被吓得不轻,虎着脸,拉住了莲心的手,“你若跑丢了,我们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韩淲在一旁笑着摇头,“陆伯父,罢了。我来背着她就是了”以为她在闹脾气。
莲心却摇摇头,认真地看着陆游:“陆伯父,涧泉哥哥,我不是在胡闹,那边,”她指向方才聊着“涨两分”的人所在的方位,“我听到了勾结流寇的一群人在说话!”
陆游不惊不怒,平静地“哦”了一声:“你听到他们对话了?”
“没有。可是”
可是她听见武器对话了!
“小孩子就爱胡言。”
陆游摇摇头,将手放在莲心的头上摸了下,“罢了,我背你。别闹脾气了。”说着,这已有些白发的诗人将莲心背了起来,负在背上。
莲心想说她不是为了叫人背,可陆游已和韩淲说起来话了。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闭上嘴,抱住陆游的脖子:“哦。”
气温变化起来都是一瞬间的事。
只是几日的工夫,突然外头就开始变得天寒地冻了。
季节更替,辛三郎身子不爽快,待在屋子里看书。
莲心这两日天天跟着辛弃疾出去赴宴,吃得有些营养过剩,便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溜达进辛三郎的书房中,想蹭碗茶喝,再蹭些山楂丸子吃。
辛三郎颇为疑惑:“吃积食了,应当少食才好吧?”
莲心说非也非也:“我这是‘食疗’!用饮食治病。”
用“食疗”治积食?好吧
辛三郎只好请这位华佗再世上座,用茶。
第二日,辛弃疾做东的宴会即将开场。
莲心拿着一叠纸张,蓄势待发。
辛三郎难得今日气色好了些,也来了。
应付了一圈热情过头的同龄人和大他七八九十岁的人,他落座于莲心身旁。
他的呼吸声让莲心正对对面聚在一起谈笑的赵蕃、韩淲、徐照等人摆出的呲牙咧嘴表情略收敛了些。
“准备好了么?”他抱着热饮子,在她身边轻声问。
“我现在能一人打十个文人!”莲心答。
拿着在场所有人的文集的她,现在强得可怕!
第40章 姜夔,颜控和“闻蛙初此时”。
辛三郎是辛弃疾的儿子,又是韩元吉的闭门学生,素日里又少见出席这种宴会,难得出来一回,大家都过来友好地打招呼。
前一轮人过去之后,赵蕃也过来和辛三郎说话。
两人互相见了礼,赵蕃便笑看向莲心:“小莲心今日可还要作‘一十二桥’之语?若要作的话,可得提前给我们个提醒,让我们有个准备呀。”
这话一听就没安好心,纯是戏弄人的话。
莲心啐了一口:“我那是算术学得好,你才不懂呢!再说,我早就会对诗,只不过苦于没有好句子来对罢了。”
赵蕃笑了。
几日不见,莲心文学功底见长,倒是突然有了许多话来反驳呢。
“真的会对了?光是说可没人信。”他露出经典的“我不信”表情,“那我说一句,看你可能对上。”
莲心经不得激,挥手:“说来,说来。”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她了!
赵蕃沉吟片刻,便道:“柴门鸟雀噪①。”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本来正竖着耳朵听赵蕃出上句的莲心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笑她是“鸟雀”!还讽刺她聒噪!
莲心怒向胆边生,瞪大双眼,“呼”一下站起来看着赵蕃。
同时,她悄悄在背后搓着手。
手又开始痒痒了,她剑呢?
莲心左右看看。
——哦,在家里。
文人出没的场合中,她不好带着剑出现。
莲心只好又坐回去。
没有办法用武力,只好想个别的法子。
正在这时,莲心的视线落在案下卷着的、她带来的几人文集。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上回三哥给她出的主意。
计上心来。
赵蕃
莲心盯着面前已因她的动作面露疑惑的人,拼命回想,赵蕃有什么诗来的?
而对面,见莲心不回嘴了,赵蕃也挪开了视线,朝辛三郎问:“三郎的身子还是不好吗?穿得这么厚。”
他年纪比韩淲还大些,约和辛大郎的年岁差不多了,对着辛三郎,不自觉就摆出了哥哥的姿态语气。
辛三郎没对此作出什么抗拒或高兴的反应,安静地嗯了声,“夏日已过,寒气甚重。”
赵蕃点头:“夏日早过了,穿厚些也是应该的”
莲心插嘴:“未必。”
赵蕃好笑:“为何?”
看着莲心脸上的愤愤之色,他猜也猜得到她这是复仇呢,但他嘴炮打遍上饶无敌手,连韩元吉都曾评过他“刁钻”,还能怕区区一个小丫头?
不论她说什么,他可都有反驳的话等着。
他带着好笑的表情,等着莲心讲话。
放马过来!
莲心道:“闻蛙初此时②。”然后一指赵蕃,嘿嘿一笑。
还有(你这个)青蛙在叫呢,算不上夏日已过的呀。
赵蕃把水喷了。
这不是他写的诗吗!
喷完了因震惊而呛到的水,赵蕃一时都不晓得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莲心了。
说她文采斐然吧,她分明是不会背诗的;说她毫无文采吧,偏偏她引的是赵蕃自己写的诗句!
这叫他怎么办,骂她就相当于骂自己啊!
赵蕃在原地纠结一会,也不禁笑了。
“唉,赵哥哥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他朝莲心揖手,不得不认输。
一片空间安静片刻,赵蕃“嘶”一声,回过味来,撸胳膊挽袖子地朝眼神交汇的辛三郎、莲心兄妹二人扑去:“笑什么!你两个串通好的,是吧!”
开宴约有半个时辰时,厅外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一拨白而体胖,明显是富人家,却只身穿黑白二色簇新布衣,朝上首的隆兴太守辛弃疾行大礼参拜。
而在后的一拨人明明大多面黄肌瘦,看起来衣裳也洗得发白,却只向辛弃疾作揖便罢,还被侍从引到了景致更好的、靠近鄱阳湖的临水位置。
像是听到了莲心疑惑的心声似的,那白胖几人朝上首拱了拱手,觍着脸道:“我等座次甚远,无缘亲近辛太守,真是遗憾啊。”
这话说得不留面子,引得周围官员面上都不大好看:座次按官位排列,辛弃疾的下首由近及远,是按官位由高到低这般排的,他们一群隆兴的米商说出这话,莫非还想与其余官员并列不成?
一时间,官员们的眼刀纷纷飞向出言的米商。
辛弃疾却无甚反应,懒洋洋坐在上首,笑道:“你说得有理。”朝他招手,“来,坐到这边,你我痛饮一杯!”
随后,在满场官员含恨的眼神里,几位米商的位子被排到了不少隆兴官员之前,整整衣裳,面带着得色落座了。
辛弃疾大约半醉了,还搂着离他最近的米商笑:“没有你,我隆兴官库何来的官银?你正是隆兴的‘忠商’!”
米商大约也没见过贪银子贪得如此磊落的大员,一时间脸上又是偷笑又是作出的谄媚,像朵盛放的胖菊花,叫人颇不忍直视。
爹爹装起奸佞来真是得心应手啊
莲心左右看看。众人饮茶的饮茶,夹菜的夹菜,都在拼命压下因听到辛弃疾赞扬米商“忠商”而上扬的嘴角。
——在辛弃疾嘴里,这些人都能是“忠商”,那他是不是还能说高宗是求贤若渴的明主啊!
罢了,米商迟早要被整治,先不去管他。今日这些人来,也是必要的环节,倒是后面的那一群衣着简朴的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位次为何还那么好?
莲心转头悄悄问辛三郎:“这些人都是谁?”
“商人,和文人。”辛三郎讲到一类,便将视线投向哪一类,从前往后看过去,他知道莲心想问的是什么,便不介绍行为举止猖狂的商人,只道,“后面文人有些也是官身,只不在父亲治下,见父亲也不必参拜。”
莲心奇怪:“既然是不相干的官员,何必来参加爹爹的宴会呢?”
辛三郎道:“你看他们的手中。”
莲心依言看去。
只见这群人手中多拿着纸卷、文集似的东西,竟是惊人的相似。
她再低头看看让她得以在和赵蕃的辩论中得胜的集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辛三郎颔首:“向官员递诗词文,是他们求得文坛认可的机遇。”他指了下辛弃疾的方向,“给父亲递了文章,若能得其青眼,即可一步踏入文坛。有如此便捷,他们自然携自己作品赴宴。”
辛三郎说的确实没错。
但他大概没想到,连他和莲心这边,都会有人引荐而来。
韩淲带着一人走来,远远的,先朝莲心笑道:“小莲心,听说你将赵蕃驳倒了?”
这话不算好听,旁边还有人在。
辛三郎便收了和莲心闲谈的话头,转向韩淲,摇了摇头道:“只是用了句章泉的句子。”
韩淲也意识到自己身后还有外人在呢,赶紧道:“对。是这样。”
随后,转移话题,身子一让,让出身后的人来:“三郎,这是姜夔,姜郎君。特带他来叫你认识一下,他的词风清丽,我看实是个有才之人。”
这是在引荐呀。
莲心心下了然。
而涧泉哥哥所介绍出的这人的名字
等等。
莲心顿了一下。
姜夔?
莲心又看了眼眼前的人。
姜夔大名,她在后世就听说过。
虽不知他具体的作品,但也没想到会是现下这种样子。
她悄悄看着面前瘦得连衣裳都像是挂在骨头架子上的郎君。
虽整日说三哥“面带不足”,说三哥“体弱”,但和真正的弱质之人放在一起对比,就能看出来区别了。
辛三郎面颊精巧,脸上还是有少年特有的颊肉,笑起来时虽下颌线清晰,却也面上一片雪白,不至于没有肉,顶多只能说一句看起来“身带不足”罢了;
而姜夔的瘦弱法,却叫人怀疑他过两日会不会饿死呀!
不过嘛。
在他们讲话的时候,莲心左打量一眼,右打量一眼。
她发现,这位姜夔哥哥外貌也是个中翘楚呀。
若说能与辛三郎这种精致帅哥一挂相匹敌,倒也不至于。
但姜夔身着墨蓝布衣,腰间带一管竹箫,通身气质自有一段洒脱的风流,这点风流掩盖了他的瑕疵和贫穷,七分的容貌,也成了十分。
这一点,只看周围郎君看他的慈祥眼神就能知道了——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就在莲心好奇地打量姜夔时,赵蕃见韩淲在此,也溜达了过来。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见了莲心就忍不住要调笑:“小莲心不知道吧,这位姜郎君也有‘二十四桥’之句。既如此,你不再算一算‘一十二桥’了么?”
莲心对他没有什么好气,重重“哼”了声:“二十四桥既仍在,一十二桥自然也在,这哪还用我算来呢?”
她打击报复:“章泉哥哥问的话正如那人之赘肉——都是不必言之言呀。”
不必言之言,翻译一下,就是废话的意思喽。
听见莲心这力道十足的反击,辛三郎托着雪白的下巴,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而姜夔虽没回应莲心的盯视,视线投向窗外,却也唇角动了下,露出好笑的神情。
赵蕃被气得直笑,又是猜莲心为何突然有这么多话可说,又是觉得可乐,自己最后也止不住笑了,指着莲心问辛三郎:“你也不管管你妹妹?就看着她这么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