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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韩淲,葫芦娃和抚州灾情。

辛弃疾、范如玉觉不觉得没眼看,不好说,但范如玉和辛弃疾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确实压着莲心去沐浴去了。

“阿娘,我作诗作得不好么?”一边被范如玉提着胳膊往浴房走,莲心还一边问。

“好,好。”

范如玉拎着她,穿过长长的游廊。

浴房在后罩房,范如玉给莲心领过去摁在澡盆里,就让女使给她搓洗。

热水哗哗,香胰子味道馥郁,范如玉在满室水气里问莲心:“你怎么想的?好好的雅致词,被你改成了洗澡诗。”

莲心还摸不着头脑呢:“可是我在村子里的时候,许多百姓就是这样的呀。”

“嗬,莫非你之前在村子里,都过的是没法子洗澡的日子?”

莲心听着女使的指挥,抬起胳膊叫女使搓洗肋下。

她很奇怪,不晓得这为何会叫范娘子这么惊讶,“是呀,是呀。还是村里的老婆婆教我如何挑烟少的柴来烧火,我才学会的呢。”她笑眯眯,“我自己烧火烧得可不好啦,幸亏那时候我爹爹虞将军还没有出事,总有好心娘子来帮我。”

范娘子本来方才听了莲心那首隐括诗,进了浴房想收拾这调皮孩子一番,不想莲心竟不是有意捣乱,说的全是真的。

当下范娘子眼圈儿便忍不住红了。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在莲心身边弯下腰,摸了摸这孩子搓洗干净后滑嫩的小脸。

“莲心啊,以后有阿娘在,绝不再叫你过那种苦日子!”说着吩咐女使,“好好给莲心洗,不必可惜什么胰子。”

莲心眨眨眼,还没说什么,女使已依着范娘子的吩咐,就着莲心头发上的泡沫又大力揉搓起来。

晃动的视野里,莲心脑壳被晃得张不开嘴讲话。

她心里仍有些不解。

她她虽不会烧柴,但过的不算苦日子呀。

村里的百姓,过的那才叫苦日子呢。

而且,他们不像她有如此幸运机遇。

旱灾持续,江西街上繁华有之,卖儿鬻女有之。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碾压着。

村里的人们将会继续、永远在苦日子里挣扎着

雨天吃热汤最舒服。

洗完澡,莲心又回了正院,跟着辛弃疾蹭了一碗梅血细粉,稀哩呼噜吃上热腾腾的一肚子,连脚趾头都暖呼呼的不想动弹了。

辛二娘给莲心使眼色,莲心也没办法,找个空隙,拉了她悄悄说:“别瞪眼了,咱们的法子没用啊。”

“你看,我方才隐括的诗都被骂成那样子了,娘子也没叫我出府去。上回大约只是凑了巧,才叫我跟着二郎君出府。”

辛二娘不服,磨蹭着想了一会儿,也仿着莲心的文采,交了篇诗作上去。

双面夹击,辛弃疾也遭不住这攻势。

看着二女儿少见的诗作,他先是略有惊喜,随后凝神细看,最后神色逐渐凝固。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严肃地:“闺女啊,爹爹错了,不该叫你们俩这么早学诗,要不,咱还是出去练练拳法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辛二娘惊恐地看向莲心。

她只想借机出府玩,可不想练武!

莲心却激动之下,摩拳擦掌:“好啊!”

可惜,此事最终被范如玉无情地制止了。

最后换成了辛三郎充满疑问地掀开门帘子,“父亲母亲叫我来么?”只收获了空荡荡的门厅和女使们怜悯的眼神。

莲心心里评之:葫芦娃救爷爷。

——一个接一个地送呀。

没得到任何人的回音,辛三郎心里就有数了。他也擦了手,一边拣了莲心案上的诗作看着,一边道:“他们人呢?”

半天没得到回音,抬头一看,正对上莲心偷笑的表情,便好笑地敲一下她额头:“机灵鬼儿,笑什么呀。”

“笑你被爹爹阿娘拉来当冤大头了么。”莲心道,“他俩躲我跟躲洪水猛兽似的。”

辛三郎已经将薄薄几张纸翻到最后一页了,表情倒看不出波动,平静得像在看什么古籍:“为什么?”

“因为我这首诗隐括得不好?”莲心猜。

辛三郎已经看完所有了,他将纸整理好,轻轻“嗯”了一声:“也许吧。”

他将纸页压在镇纸下:“主要是来客人了,他们出去见客人。客人你约莫还认识。走吧,带你去见见他。”

莲心发出充满疑问的:“——我认识?”

她怎么会认识?她在隆兴府,除了那一个小村子之外,从没见过其余人呀。

怀着满腹疑问,莲心跟在辛三郎身后。

随后,果然见到了一张她从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涧泉?”

她惊讶地看着站在车前朝辛弃疾、辛三郎行礼的微笑青年,张大了嘴,“你怎么在这里?”

涧泉仍是讲话慢悠悠的调子,与莲心前段时间从武宁县丞追杀中逃出后,所遇到的自称“观水人”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不太正经地一本正经道:“素来听闻辛公俊名,特来拜见一番。”

莲心眨眨眼。

辛三郎莞尔。

“这是韩公之子,韩淲。”

辛三郎轻声与莲心介绍,“你要叫他哥哥。”

莲心崇拜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压一下她快要仰倒的脑袋。

莲心这才不满地甩甩头,挣开辛三郎的手。

但好歹有求于他,所以即便甩开,她表情也带上了些谄媚,“三哥,原来涧泉哥哥是你的朋友呀!”

辛三郎捋捋她的脑袋毛,学她的讲话方式:“是呀。”

莲心倒抽一口气,喜形于色。

童话竟在我身边!

谁没在读初中的时候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突然降临教室,高贵冷艳地向她伸出手说“你是我遗失多年的妹妹”,然后在全教室同学羡慕嫉妒的眼神里将她带走,从此自己就能过上被他四五六七八个同样又帅又有钱的朋友追求的故事呢!

莲心和辛三郎咬耳朵确认:“你的朋友都长得像涧泉哥哥一样好看,对吧?”

辛三郎就是没往那边想,看到莲心色迷迷的神情,也晓得她在想什么了。

他有心想逗她,便道:“是啊。”

莲心面露惊喜,神思荡漾。

老天,你待我不薄

下一句,辛三郎道:“他们的儿女也长得好看。”

他说:“随他们。”

莲心:“”

莲心:“哈哈,这样啊。”

好。忘了这是在早婚的古代。

“三郎,不为我介绍一下么?几日不见,你怎么突然多出位妹妹?”

涧泉耳聪目明,一瞬就察觉到了辛三郎和莲心的耳语,“诗会在即,你还开小灶?”

莲心好奇:“什么诗会?”

涧泉没在意她的插嘴,清秀的面庞上露出笑意:“江西诗会么,自然是曲水流觞,以文会友。一年一度,群英荟萃。至于今日赴宴的,”他摇了摇手中的请帖,“是要参加诗会的文人。大家私下里小聚一下。”

莲心双眼亮亮的,“哇”一声。

等涧泉去前院了,她立刻蹬腿,转身,伸手。

她牢牢攀住辛三郎的胳膊,好话一箩筐地往外冒,使劲求他:“三哥,铁柱哥,最好看的三郎君,你带我去吧!我想看看文人小聚是什么样子!”

辛三郎差点没忍住笑,故意道:“既然我最好看,莲心也要去那边看么?”

容貌秀丽的郎君笑吟吟站在风里,朝她说出这句话。

莲心险些被迷了眼,说:“不”说到一半,想起来面前的人是三哥,又生生收了声。

他虽好看,却也只能限于好看了呀。

“三哥他们哪能和三哥比?”她谄媚道,挤眉弄眼,“我是替三哥打探打探前路!一定不叫人把三哥比下去!”

也许是因为今日都是小辈,辛弃疾和辛大郎、二郎都未应下涧泉的邀约,辛三郎也以“身子不好”的理由婉拒了。全家竟只剩下莲心一个人过去。

出发之前,莲心悄悄拽拽拉着的辛三郎的手:“三哥,三哥。我有个事问你。”

美丽的少年郎君蹲下,到与她平齐的高度。

他帮她理一理大氅,额发在风中吹拂着,鼻尖被冷得微红,“不必担心。今日你只当去玩的,不用你作诗。”

随后摸了下莲心的脑袋。

莲心笑眯眯。

她猛地“切”一声,抬头,顶了下辛三郎还未撤开的手心,“三哥,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们都在躲涧泉哥哥哦!”

辛三郎忍俊不禁:“看不出来,你还蛮敏锐的。”他收回手。

近来武宁所在的隆兴府灾情尚可,但抚州已爆发饥荒。

去年,陆游出任江西常平提举,此官位正管江西一片的灾情,其中自然也包括隆兴府与抚州。

常平仓粮价低,专为救济灾民。灾年少粮,朝廷所备“常平仓”就派上了用场。

但据来报信的陆游下属所言,抚州长官却不许开仓放粮。

耽搁一日,就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活活饿死。陆伯父只是常平提举,严格算起来不太有实权,父亲才是掌管隆兴府一切事宜的人。故而陆伯父急得火烧眉毛,特写了信,请父亲前去略作帮助。

父亲多日没有回复,他便又请了别人来做说客。

什么文人小聚,那都只是借口而已。这一回,应该是陆伯父请动了师父韩元吉,才有其子韩淲亲自上门求见父亲的事。

师父韩元吉掌一方文坛,是这边举足轻重的人物,能请到他,就是父亲也只能靠避而不见才躲得过去。

莲心的声音使辛三郎从思绪中回神:“那我去那边,会不会叫你们不好做?若是的话,我就不去了。”

辛三郎道:“不会。你一个小孩子,和你计较,这算什么呢。”

莲心撅起了嘴,看着辛三郎的背影。

什么意思呀。

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觉得她会在外头讲话开罪人。

明明就是嫌她不会讲话么,当她看不出来?

心里恼了,莲心也不像原先那样目送他了,转身,直接爬上韩淲的车,撂下了帘子。

第26章 朱在,“面若寒瓜”和田园诗比赛。

说实话,叫莲心一个人前去赴诗会,辛三郎还确实是不太放心。

以她在家用饭都能说出“一口饭十文钱”的性子,到了诗会,那得口出多少狂言?

韩淲从正院里出来,看见辛三郎的身影,便走近。

辛三郎察觉到了,旋过身来略一颔首,轻声道:“还要劳烦韩大哥照看家妹了。”

韩淲笑道:“你是在嘱托我吗?”

辛三郎知道他想说什么,便一笑。

“是在求韩大哥办事啊。”说着真要叉手作礼。

唇红齿白的郎君这样笑着,坦坦荡荡的姿态,很少有人会真的拒绝。

韩淲也本就是玩笑,卡着辛三郎的肘弯让他停下:“那就等你身子好些的时候给我弹一曲吧,叫我也听听百金都难买到的‘辛郎奏琴’究竟是什么样?”

辛三郎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临安府旧闻,韩大哥竟然也晓得。物以稀为贵,我的琴声却全贵在‘稀’上了。”

既然韩淲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扭捏的,“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我给韩大哥下帖子。”

韩淲“嗯”一声,按住辛三郎,靠近了些:“不说那些闲话了。三郎,我为了什么来的,你应该也清楚”

他看着辛三郎眼睫低垂的侧脸,“你只救下一个虞将军的女儿就满足了,就不管江西数以万计的百姓了么?江西灾情过重,再不开仓就来不及了。陆叔父上折要求开仓放粮却屡遭阻挠。官员们都怕惹事上身,所以不肯自己做这个出头鸟,只勉强支应着罢了。但若多州长官一同上折,官家也不能责众”

他紧紧盯着辛三郎。

但辛三郎的回答明显还是叫他失望了:“韩大哥,我们都只能管力所及的地方。”

力所及?

韩淲看着他,双眉微蹙

韩淲还是个青年的样子,但明显和莲心这种小孩子的模样已有了很大差别。

莲心好奇地看着韩淲自上了车之后就兀自沉思的侧脸,一心一意盯起他来。

马车遇到一个沟堑,趔趄了一下。

车中连垫子带人都跟着颠了一下。

托腮凝视韩淲的莲心也跟着栽了个措手不及,咬了舌头:“哎哟!”

韩淲回神,“小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猜涧泉哥哥你多大了呀。你比我和三哥看起来要大好多呀。”莲心夸张地拿手比划,“有这——么多!”

韩淲笑,“有那么多吗?我可不是爬藤呀。”

借这两句对话,他才从沉思状态中缓过来,撩起帘子看看外头,伸个懒腰,一边思索着:“我应该是比三郎大七岁?”他回头打量莲心,微笑,“比你么,大概得大上个十来岁吧。”

莲心捧场地“哇”一声:“好大啊!涧泉哥哥是个大人了!”她羡慕地,“二十二岁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真想快些长到二十二。”

就算是前世,她也没有长到二十多岁过呀。

韩淲却没有笑话她天真的童言童语,而是认真地回答:“变成大人,好处有很多,烦恼也有很多。”

莲心狡黠一笑:“变成大人的烦恼,包括今日来找爹爹他们帮忙的事么?”

韩淲显然很是意外,意外于莲心小孩子式的敏锐。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将碰壁的苦恼与她多说,只笑着敲敲她的脑袋,便缄口不语了

说是曲水流觞,但若冒着雨曲水流觞,显然只会得到旁人“蠢”的评价,而非“风雅”。

故而到了之后,莲心见到的是一群在廊下或坐或立的少年郎君们,以及零星几个小娘子。

一人正在讲话:“抚州旱灾四起,百姓生活困苦。今日我们不谈风雅之事,只谈‘民’。不若每人各作一首田园风光之诗,以示激励民生之意。”

莲心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她实在是太疑惑了,所以抬头向韩淲求证:“他说的是‘作诗激励民生’对吧?可百姓大多不识字吧?”

而且拿什么激励不好,拿诗激励?他们在开玩笑吧?前世连反诈宣传都发鸡蛋呢!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她曾为了鸡蛋乖乖听完了反诈教育的!

韩淲拉着她站在不远不近的树下,笑比了个“嘘”:“别吵。让我们先听听,他们要作什么激励的好诗。”

提议的人自己先道声“献丑”,吟道:“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①”

人群中已有人在响应方才人的提议,略想片刻便道:“农家不厌一冬晴,岁事春来渐有形。昨夜新雷催好雨,蔬畦麦垅最先青。②”

一位笑眼儿郎君似乎没怎么想,顺口接道:“了了晴山见,纷纷宿雾空。樵归妇腰斧,渔罢叟收筒。③”

一位沉吟片刻,道:“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④”

众人不禁都喝道:“好!虽不够引经据典,却天然可爱,这首一出,我们的竟都成了废纸了。”“当为魁首,当为魁首。”

“怎么你们都是作关于‘水’啊‘雨’啊的?”互相追捧之声不断,有人此时提出疑问,“作些别的吧!”

这时,韩淲才出声笑道:“那我可算来着了。”

韩淲在众人中约莫有些名气,他携莲心到了之后,众人纷纷停止了作诗,笑着上前见礼。

见了礼,又纷纷叫韩淲也作来。

韩淲也不推脱,想了片刻,便道:“收息卧晓枕,鸦声报天明。一檐隔市尘,便有嘈杂声”

周围人点头道:“这是市井中声。嘈杂扰人,但也是百姓生活之苦啊。”

韩淲笑了下,继续吟:“今晨雪如何,云何蝗不生。且顾蝗不生,明年榖价平⑤。”

他道:“百姓生活有什么好风雅吟诗的?连谷价都计较不完,还能有闲趣呢。”说着也不看众人脸色,自顾自往廊下走去了。

众人被说得面面相觑,有些不知答什么似的。

还是一位站于最后方的泪痣郎君笑道:“韩大哥从辛公府上来么?你们都不许淘气,韩大哥从辛公处回来,必定领了辛公给陆公的书信,咱们先叫韩大哥去忙。旱灾可不等人。”

他在郎君里也有些威望。闻言,一众人也纷纷点头,预备着给韩淲让出路。

韩淲摇摇头,没再往里头走,择了个位置坐下来:“没成。”

周围一片寂静。

泪痣郎君:“没成?韩大哥指的是?”

见韩淲自顾自斟茶不答,那郎君便心里有了猜想:“辛公不愿为民张目?”

这话可就说严重了。

不用韩淲说什么,一旁的郎君已纷纷笑着替他描补:“辛公曾平定茶寇,倒不能说是着意为之。”

韩淲本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奈何莲心到底是来了,总不能不介绍。

眼看着话题走向尴尬,他便停了停,指着莲心,道:“这位是辛公的义女,莲心小娘子。”

那泪痣郎君顿了一下。

他自知失言,颔首认错,认同方才说“茶寇”的人:“说得是。”又向着莲心道:“莲心小娘子,辛公一家忠勇,还请受我一拜。”

说着向她一揖,是个道歉的意思。

韩淲便又指那泪痣郎君,介绍,“这位是朱在你在庐山应当也拜访过晦庵先生吧?”他向莲心示意,“朱在是晦庵先生的第三子,你也可叫他朱三郎。”

原来是朱熹的儿子啊。

但朱熹不论对莲心如何,对辛弃疾都是礼貌尊重的。在庐山上,莲心也曾听到过朱熹私下叮嘱辛弃疾“以往祸乱多出于言,日后言行谨慎”的劝谏——结合辛弃疾本人的脾气,朱熹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劝到这份上,实在不能说用心不良苦。

但到了他儿子这里,就如此

莲心气呼呼地想。

就这样的人,也配让她叫“三郎”?

三郎君是从险境中救出她的人,他这种背地里讥嘲别人险境的才不配同享此名!

她不满地悄悄瞪泪痣郎君一眼,嘟嘟囔囔:“我爹爹愿不愿意为民张目不晓得,但你的双目,我看想张也张不成。”

到底攻击别人外貌不是什么磊落事,到最后几个字时,莲心还是有些心虚,所以声音渐低下去,近乎嗫嚅着了。

泪痣郎君明显一顿。

他直起腰,拿奇异的眼神看了眼莲心。

那眼神里面写满了“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大人的事,大人之间解决。

泪痣郎君没有因此向莲心撒气,但人却静了静,随即冷淡一笑,明显那面上的神情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果然没多久,待众人都朝屋内走去时,他找了空隙停在莲心身边,笑道:“辛公是为自己中秋赏月的雅兴便能在城中每户赁瓦二十片来建楼的人。我狭小的双眼,确实看不见这其中的爱民之心啊。”

他上下打量莲心一番,微笑着添上最后一击:“小娘子不愧乃父之女。确实颇像辛公。”

莲心心里一突。

她不晓得这郎君所说的什么“二十片瓦”是何事,但她晓得吵架的秘诀就是理不直气也壮!

他在同时骂她父女二人,她绝不能在此时落下气势来!

于是她一下子像充满斗志的公鸡似的,“嘎”一下挺起了胸膛。

“你的痣也跟你爹爹的一样多!”

朱熹眼角就有七颗黑痣,有人私下议论,拥趸自然说他那是“北斗七星”,有孔圣人之姿;也有促狭的说他“面若寒瓜”(长得像西瓜)——意思是痣是瓜瓤里的黑籽。

总之不论说好还是说坏,因外貌被议论至此,本身已经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不想他的儿子也把痣给遗传了下来,长在了眼角边。

要么说古代是继承制呢,原来这也要继承呀!

莲心盯着他的泪痣,以牙还牙,大声宣布:“你也像你爹!多痣!近妖!”

周围一静。

泪痣郎君条件反射似的,立刻捂住了自己有泪痣的那边眼睛。

第27章 赵蕃,家族企业和拳头的道理。

他脸色哐当一下没绷住,左右瞧瞧,小声怒道:“不许点评我的痣!也不许点评我爹爹!”

敌方的怒火,我方的兴奋剂。

莲心开始像斗胜了的公鸡一样,绕着泪痣郎君周围跑,一边“略略略”吐舌头,一边快乐大喊:“多痣近妖生气了!多痣近妖生气了!”一直跑到了远处。

别说自穿来后,智商和情绪都随身体的软硬件而无法自控地变成了小孩子,就是前世,莲心整日待在医院里,也实在很难成为一个多成熟的人。

只不过那时候身体不好,心里想调皮,身子也没力气,这才罢了。林黛玉身娇体弱未必是性格所致,纯粹是病的。莲心作为一个病了十多年的人可太懂了。

现下穿来,有了健康的身体,那还怕什么!

有心参加诗会一展才华的大多是青年,故而今日来小聚的人也多为二十上下,整个庭院中只有莲心和朱在看起来十二三的样子,还是个小孩。

没人会计较一个小孩子的话。

方才被莲心一起悄悄瞪了的几个人也没放在心上,反笑着三三两两闲谈,一边有的给朱在加油,有的给莲心助威:“好,再追快些!”“快躲,躲到树后头!打他头!”

有人甚至摇头感慨:“不愧是辛公之女。有武学渊源啊。”

莲心“哈哈哈”地像接受颁奖一样穿过看着两个小孩子打闹的人群,一边又逗朱在:“你来打我呀,不来就是默认了哦?”

朱在哪见过这种不按常理的套路!

愤怒之下,他想跟她对着“略略略”吧,难免太有失身份;但要按照平日里唾沫横飞那样论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伸头傻瓜,缩头傻瓜。

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喝一声:“你别跑!我们好好讲一讲道理!”加力追了上去。

韩淲在一旁啧啧,撩开衣摆坐下,一边品茶一边摇头。

一旁长了双笑眼的韩淲好友笑道:“朱在这小子,读书是有些读迂了啊?你说他跟辛帅的义女计较什么,真闹急了,吃亏的可不是武人之后。”

韩淲也笑了:“赵蕃,你就留些口德吧。他也就是个小孩子,脾气摆在那里,焉能遮掩住的。”

他悄悄拿茶碗盖挡着嘴,和友人道,“辛家小娘子说得有道理,他是像朱晦庵。”

赵蕃:“你要死了!敢对朱先生这么背地里不敬,看你爹不骂你。”

韩淲才道:“别叫我爹知道背地里的事不就得了?”

说完这句,两人相视一笑。韩淲又懒洋洋倚在了庭柱边。

莲心这时也遛了半天的朱在,遛没趣儿了。

她“哐哐哐”跑回朱在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已追得半蹲下、气喘吁吁的样子,故意歪头:“这样短的路,跑上三倍也不费什么力气,你一个郎君喘成这样干嘛,总不会是累的。想来应是气的喽?”

朱在已经认识到方才和莲心这种人拼体力的深刻错误——不能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啊!

他赶紧调整道路,也不追了,抓紧时机开喷:“没错,是被你对灾民冷血的态度气的!只为了自身一点名声,就置身事外!”

首先,那是辛爹爹的决定,她也是现下才了解,干嘛把这事怪到她脑袋上?

其次么

莲心毫不客气地说:“帮灾民的法子多的是,你们非要上书求官家做什么呢?官家是君,又不是靠你们人多就能压服的,折子就算递到了临安,若官家不允,那你们待如何呢?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还不是也不愿担“妄动”的名头吗?帮忙打击囤粮商户、修建难民屋舍,件件都是可做的,他们做哪样了?她在小村子里吃生米的时候,可从没收到过任何文人的救济。

莲心想说出这句话,但忍下了没说,只道:“我看你们现在也只写了诗,百姓受了激励又能怎样呢?激励又不能顶饭吃。”

韩淲在微笑,一旁的赵蕃等人也愣神了。

朱在神情也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到底不如周围郎君年岁大些,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边还有些不服地抗辩:“上行下效,自然才是根治的好法子。”

莲心点点头:“好,有理。”一边起身,朝朱在走过去。

朱在疑惑,下意识后退一步:“怎么?”

莲心沉住气,朝他认真道:“我给你举例示范啊。”说完,一拳抡了过去。

这一拳可够扎实的,朱在毫无防备,被打了个头脑混沌,眼冒金星。

她哪来这么大劲?这甚至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之后才是——她干嘛要打他?

他也真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本以为不管有无诚意,莲心至少会道个歉,不想她竟道:“帮你说通道理啊。”

她说:“现在我打了你一拳。你不要立刻还手,去告给官家吧。让官家来惩戒我。上行下效,如此才是根治我这种恶霸的方法么。”

只是,她可不能保证在官家接见他前,她会不会已经跑路了哦。

朱在先是疑惑,听了莲心一半的话又露出因离谱而觉出的恼火。

直到最后,他神色转为怔忡,似有所悟。

“说得好!”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韩淲,他喝了声彩,击节赞叹,笑看向莲心,“莲心,你比我们都要智慧啊!我们久埋书中,却尚未学会将书用在实处。你正是一言之师才对。”

他的神色之中没有被小孩子揭破短处的不忿,只有赞赏、鼓励和笑意。

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大人的样子了,但又没完全脱去少年的轮廓,笑起来意气飞扬,眼睛明亮湛然,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头扭开了:“涧泉哥哥也说得好。”

这孩子,夸她竟也不推辞客气一下啊?

赵蕃等人都笑了。韩淲也笑咳了声,但还是朝围拢着他的人群道:“快别愣着了,给朱三郎弄点药来敷敷”

他起身走过去,扳着朱在的脸观察了一会儿他的面部状况,“啧啧”两声:“莲心,你可是女中豪杰啊。辛公家中想必武学之风甚旺。”

一旁赵蕃也啧啧称奇:“瞧瞧这眼眶,都乌了莲心啊,”他也跟着韩淲叫“莲心”,“辛大哥也是从武的对吧?你们这一家子,真是绝了。”

莲心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下手好像是太重了啊。

她小心翼翼走过来到韩淲身边,廊下铺陈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嘎吱直响。

随后乖乖蹭坐在韩淲身边,一起看朱在的面庞:“谁叫他称呼我‘小贼’的嘛。”

这不过随口提起,不意韩淲听闻,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散了。

他方才懒洋洋的样子*变了,直起身来,“莲心,你说什么?他说你‘小贼’?”

莲心说是。

她慑于韩淲此时的表情,不讲话了。她咬住嘴唇,有些犹豫地退后一步。

韩淲的脸色简直称得上可怕,他吐纳一次,平心静气道:“朱在?”

朱在转过脸来:“韩大哥何事?”他方才还在涂药,并没注意到几人在说什么。

接着,他还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韩淲捉住了双手。

“‘小贼’?”

韩淲恼了,“谁教你说出这种话?”一把将大惊失色的朱在放倒在腿上,一手已经拍上屁股了,“能为国打仗的良将,你管人叫‘贼’!说,是谁教你的!”

朱在连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维持不住了,脸颊爆红,高呼:“韩大哥,这在外面,别拍我屁股!”

韩淲怒笑:“你还晓得要面子呢?那你还敢讲那种话?”又拍了起来。

莲心颇为不好意思。

哎呀,看见别人私下打孩子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呀。

但不好意思是并不会影响幸灾乐祸的。

莲心不好意思地看得全神贯注。

打得好!再打得响些!

韩淲的笑眼友人也坐在身边,一同与她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诗会,也不准备了,赵蕃一边看还一边点评:“你涧泉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没劲,所以朱在没事的,你放心吧。”

这话是给莲心说的。

莲心不好意思说她根本没想到担心,便道:“手无缚鸡之力?”

“是啊,所以每次他家里、他姐夫家里打孩子,都是他上。”

赵蕃道,“他已是个中熟手了,嗯那话怎么讲?惟手熟耳。”

莲心:“打出了风采,打出了水平?”

“欸对对,你说得真准确!”赵蕃转过头,大笑,直到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打他姐夫家的孩子?”

赵蕃:“”他抬头,震惊,“吕公?”

这不是前几日在街上见到的吕祖谦吗?

莲心惊喜:“吕公?”

韩淲停下打孩子的手,惊讶道:“姐夫?”

赵蕃咧了咧嘴,给莲心小声解释:“朱在认了吕公为师。”

也就是朱在其实是韩淲姐夫的徒弟。

而远处那位甲是韩元吉也就是韩淲父亲的徒弟,再远处乙是韩淲表姨女儿,更远处则是韩淲老师的侄子的妻弟

莲心听得惊呆了:你们江西诗盟,搞家族企业啊?

她嘿嘿嘿:“莫非诗盟里按亲缘排辈?”

大表弟,二堂哥?平时诗盟里问候不是甲公乙公,而是“姐夫,你的诗作好了没?”“爸,快给二堂哥改改字句”?

这么一幻想,真是忍不住想笑呀!

莲心兀自乐起来。

赵蕃笑眯眯:“说什么呢,你三哥也是韩公的学生,还是里面最小的。”

所以真算起来

莲心的笑一滞,不敢置信地和赵蕃对上眼睛。

赵蕃点头,仍然笑眯眯。

是啊,你也是家族企业的一员。惊不惊喜?

第28章 改字令,米铺和哲学家。

小聚确实是“小”聚,众人大约忙于举办诗会,只是喝喝茶、谈谈文章、几人略作诗作切磋。

莲心很想加入他们,奈何扎在这群文人堆里,她自己也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承认,她已察觉出来了她那首隐括大作和好诗的区别。

她无法加入进去,也无法将那些满口生香的句子全记住。这倒是一大憾事。只好傻笑着看几个文人联句,满心憧憬。

联句这种事,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出谁参与创作的诗句最多、谁最不怕人考验了。

韩淲是当之无愧的联句句数之首,朱在则令人惊异地位列第二——他作诗颇有哲理,倒叫莲心有了一分二分的改观:就算是寒瓜,也是个有些才思的寒瓜!

第三是韩淲身旁那位笑眯眯的好友。

赵蕃收笔,将写完的最后一首折起来,就发现了莲心盯着他的目光:“小莲心,盯着我做什么?”

“觉得几位哥哥都文采飞扬,想看看你们的脑子是怎么做的么。”

赵蕃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回,便从怀里掏出个帖子,扔到了莲心怀里。

“‘秋蟹诗会’?”

聚会没多久就散了,莲心一边往外走,一边细看帖子上的字,读出来:“‘改字令,不可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