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疑惑,捅捅身边的女使:“‘改字令’是什么?”
女使虽有些见识,但也不可能通晓读书人的所有言语,挠头:“奴婢不知。”
莲心只好自己分析起来:“不论这‘令’是什么令,后头跟着一句‘不可不作’,想来是指去诗会的人必须要跟着这令作诗。但是”
但是,不管他是什么要求,她只要去了那诗会,就得作诗。而只要作诗,那么她作出来的诗怕都是叫人当笑话下饭的命运呀!
女使劝:“小娘子不乐意去就不去,又不算什么。要我看,方才那位赵郎君从头到尾笑嘻嘻的,看着就不像憋着什么正经主意的。”
莲心听乐了:“他笑还不好,莫非你还要叫人家哭呀。”
女使却自有一套判别人好坏的标准:“小娘子想左了。在你出风头的时候笑,和在你出丑的时候笑,这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莲心一顿,对女使刮目相看:不想身边的女使中,还有位哲学家嘛!
她赶紧用上她方从文人聚会上学到的打拱作揖之礼:“失敬失敬。”
女使笑嘻嘻摆手,也学着刚才看到那些文人的动作:“客气客气。”
二人你让我我让你了一番,都心满意足了,才又继续向外走去。
莲心仍在想那诗会帖子的事。
想到今日见到众人的文采,还有那股因为听不懂而愈发吸引人的风雅劲,还有韩淲站在莲心身前时的那种安全感
莲心两腮鼓了下,又重重吐出来气。
——还是想去。
罢了,作诗下饭就下饭吧。蟹酱下饭,她的诗下饭,那么她的诗等于蟹酱!
莲心自己给自己的逻辑捋通了,又喜滋滋背着手走远了。
一道声音叫住了莲心的脚踪。
莲心回头去看。是韩淲。
他高高的,面孔清俊,穿一件银灰色直裰,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下显得皮肤愈白。
人如其号,他像一股泉眼似的,清澈,流动,平缓。
“看你今日很喜欢他们几个的联句,我便将今日的联句抄录了一份。”
韩淲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似乎有些懒懒的,但又不松垮,只觉意态风流。眨眼间,他已走来,将一张叠起来的纸用两指夹着送到莲心面前,“如此,就不遗憾了吧?”
莲心愣愣的,只看着韩淲。
雨滴落在墙边的青苔上,声音很小,却又很明显。
那种沙沙的、毛茸茸的声音。
莲心的耳朵边因为那种声音也痒痒的。
韩淲等久了,眨眨眼,要试图收回纸的样子:“既然你不要,也罢,那我就”
“要的,我要!”莲心赶忙去夺,跳着把那张纸抽了回来,“涧泉哥哥真是的,拿走的东西怎么还收回去!”
韩淲被她逼得一个趔趄,却大笑。
笑够了,他才趴在车窗上,对将离去的莲心说:“莲心,朱在那小子,纯是被他爹影响了,吕公已教训他去了。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管,他不是针对你的。”
莲心笑道:“好的。”
韩淲又从怀里拿出张纸:“朱在自己也晓得自己做错了。喏,这是他被拎走前作的诗,他自己抄了一份,不好意思找你,便托我带给你。”
莲心仍笑:“好的。”见韩淲颔首,才随车离开。
随她而来的女使轻声问她:“小娘子,韩郎君说的‘大人的事’,是郎主在家不肯出去见他的那件事没错吧?”
是啊,大人的事。旱灾是大人的事。
可莲心想了又想,还是不能自顾自装不晓得。
就在一个月前,她也是饥民中的一个呀。
到了辛府,她进了正院,转头就问:“三郎君呢?我想找他有些急事!”
田田听到了动静,正整着衣裳从门里出来,见莲心在问,才有些惊讶道:“莲小娘子?”
“三郎君在书房与人讲事情呢,里面守得可严,不叫人进。听说是郎主派下来的事情。”田田不明所以,温柔道,“莲小娘子有什么事,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呢?”
辛弃疾派给他的事情?
田田道:“是呀。就像之前三郎君去接小娘子你一样。现下小娘子你接回来了,但新的事又来了,一样半分都耽搁不得,所以才不叫人搅扰的。”
莲心“哦”了声,糊里糊涂地被田田推进了院里,接住她递来的茶盏。
其实,她只是旧的任务。现在旧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开始接下新的任务了,对吧?
莲心捧着热乎乎的姜茶,心中不自觉像池塘里冒气泡一样,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事啊。”
昨日方见过的灰袍郎君坐在临街的铺子中,笑着质问莲心,“亏我忙忙赶过来,舍了昨日方下过雨的溪水都不看了,特意带来了一本古籍给你讲解各诗令的典故呢。”
就是在外头,韩淲也并不好好坐着,支起一条腿,一手支下巴,一手拿着本典籍,朝莲心摇了摇。
莲心看见那密密麻麻的竖排字就头痛,只得战战兢兢地:“涧泉哥哥人真好!只是我不是来问诗令的,我另有别事想求哥哥帮忙”一边陪着笑,自以为隐蔽地赶紧伸过手去,把他的书给卸掉了。
韩淲好笑,一边心想辛家真是捡着个活宝啊,一边道:“你真想叫我给你讲讲抚州灾情的事?”
莲心连忙点头。
虽知道昨日那些文人是纸上谈兵,但令她奇怪的是,为何州级官员也对旱灾毫无动作呢?
眼看着灾情一日日严重,就算不递折子,也总该有些动作。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灾年间,粮价疯涨。咱们这种人,想要得知全貌很难,但想知道其中一部分,倒不至于那么难。”
韩淲拿筷子一指案上青玉小碗里的米,“你去米铺问问行情,就能解一半的疑惑了。”
说完拿着菜单子点起菜来,一边道:“等会用了饭就去问问”说了一半一抬头,发现莲心早不见了。
韩淲一愣,腿也放下来了,手也不支着下巴了,茫然环顾,半晌才终于发现目标。
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拔腿追向已经火急火燎朝对面一家米铺冲过去的莲心:“哎哎,往哪里跑呢?”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得看看嘴长什么样”,但按她这样看,必是长了张铁嘴!
——这心也太急了吧!
等他赶到时,莲心已连珠炮似的问了米铺老板不少问题了:“老板,为何说没米了呀?明明我看见你铺子里还有麻袋。”“老板,你是想囤粮么?”“老板,你怎么一直流汗?”
老板结巴:“我说没米,就是没米了!”一边四处扫视着,似在怀疑是谁将这孩子带了过来。
韩淲哭笑不得,赶紧将她挡在身后,朝米铺老板略一颔首:“小孩子好奇心重,叫老板见笑了。”
可算来了大人了,快把熊孩子带走吧!
老板气呼呼,半是下不来台,半是不欲闹起来,勉强笑着支应了两句,才旋身回店里去了。
韩淲低头看着尚不明所以的莲心:“灾年粮价贵。昨日的粮价是每石三贯,今日就已涨到了三贯十文,而非灾年的时候,一石精粮也至多不过两贯罢了。粮价涨得像潮水一样,他们米商焉能不动心?”
一边讲,他一边拉着莲心,将她牵离米铺附近,“我说叫你去米铺周围,也不是叫你这样毫无言语规划就闯过去么。你直通通问人家,人家会讲实话才怪。”
莲心吐吐舌头,不得不跟着离开。
这时,一道熟悉的冷淡少年声音隐约从身后传来:“粮食囤积”
莲心机警回头,果然看见想找的人。
“——三哥?”她惊讶地喊出,“你为何在这里?”
远处,被叫了的辛三郎也转过脸儿,待注意到声音来源,略张大了双眼。
那双眼睛轮廓秀丽,眼皮泛着自然的微红,就是做出这样有点呆呆的表情,也不影响它像花瓣的样子。
辛三郎的惊讶只维持了没多久。
他走过来和韩淲行了礼,随后,半蹲在莲心面前,“我有父亲嘱托给我的事要办,莲心。至于你你怎么会在外面呢?”
灾情愈重,街上已是不适合乱跑了。这件事,辛弃疾、范如玉确实已与莲心讲过。
两人虽没差几岁,但所差的正是生长最快的几年,何况郎君本就长得更高,故而莲心比辛三郎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辛三郎蹲下来,倒才能和莲心四目相对。
借着地理优势,莲心没有错过他在问出问题后还慢悠悠抬眼,和韩淲对了下的眼神。
怕他误会,莲心赶紧解释:“是我请涧泉哥哥出门,有事情要请教他的!”
辛三郎的双眼微笑着,在莲心和韩淲之间打了个来回。
第29章 流民和“鱼煮糊了”。
三哥还是很给人留面子的。
他没再讲什么,反倒朝莲心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是,那浅淡的微笑里,莫名就透出一股“原来是这样啊”的意思来。
莲心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嘿嘿笑着,过来扯了扯辛三郎的袖子,转移话题:“既然三哥来了,我就跟三哥回去了。今日多谢涧泉哥哥,不如”
话没说完,肩上被辛三郎按了按。
莲心卡了壳。
辛三郎按着莲心的肩膀由蹲着站起来,接上她未尽的话:“不如我请韩大哥一起用顿饭吧?小孩子给韩大哥添麻烦了。”
莲心由韩淲先带着回了食铺中。
铺子以木槅扇相间隔,临街屋檐下垂着丝丝缕缕的彩绦,在风中飘飘然地次第摇摆。
风雨欲来,韩淲在临窗的位置翻菜单子。
他和辛三郎没必要客气,落座才没几息,便刷刷点了煨胖鱼头、藜蒿炒腊肉与一提瓦罐母鸡汤好几样菜。
莲心听这报菜名没完没了,收回勾着看向米铺的脑袋——辛三郎仍留在米铺那边,与紧锁眉头的老板交谈。
回头笑道:“涧泉哥哥,你要拿母鸡汤补身子么?”
尽管江南西道常有喝汤的风俗,但一般多听到的也是女子用此汤,倒少有郎君点这样的菜。
“这你就不懂了。”
韩淲翻着菜单子,煞有其事,“涧泉哥哥是观水人,你还记得么?”
莲心赶紧说记得。这可是她来到南宋之后,第一回意识到“雅宋”名不虚传的人——连水都能“观”,可真是风雅!
韩淲便颔首,兀自继续翻着菜单子。
直到店家将一黝黑的瓦罐呈上来,韩淲才一指瓦罐:“看。”
汤色澄黄,因为炖得浓浓的,故而香味全飘了出来,灵蛇似的,直往人鼻子里头钻。
莲心看。
莲心再看。
莲心什么都没看出来,一头雾水,看向韩淲。
韩淲露出“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理孕于物中。观天然之水,即从中得灵气;观经人手之沸水,也从中得人世真意。”
莲心心说照你这么说,莫非观鸡汤还能得鸡蛋?
但到底不好意思真对韩淲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便只好一边一本正经看着瓦罐中的沸水面,一边绞尽脑汁,颇有高人风范地沉吟:“嗯,我也略有体会”
直到远处辛三郎终于交谈完,与脸色不太好看的米铺老板道别后,朝莲心二人所在处走来,莲心才赶紧收回自己勾着的头,脸也转回了案边。
这时,韩淲正在满面严肃地看着最后呈上的煨胖鱼头。
这鱼头怎么了?
莲心跟着看。
所谓煨鱼头,凉了就口感全没了。故而盛着鱼头的锅子底下,小火慢慢继续煨着,保证食客不会吃到凉东西。
汤汁在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涌冒泡,锅里头配的辣椒、豆豉、野菜干和豆腐皮丝被顶得也不断滚动。
轻轻的“啵”一声,锅子里的豆豉煮破了皮。香味窜出来。
莲心一边咽了口口水,一边使出了上辈子写议论文的力气,玩命地猜韩淲在想什么。
涧泉哥哥盯着这个,难道是因为从这锅水中体悟了什么道理么?比如万事有主次?过犹不及?常立志不如立长志?
想了这好些,莲心自觉总有一个能碰上,便十分胸有成竹了,开始进行思想品德课展示汇报:“涧泉哥哥,我懂你,人生正像沸水一样,要持之以恒,才能更长久地精彩”
韩淲出着神,只叹了口气,又更近距离地、仔细地开始注视这锅鱼头。
还有更深一层的其它意思?
莲心收了声,心下颇为敬畏,小心翼翼道:“此时观水,还要有更多体悟,是么?我再想想”
一定是她想得还不够!
韩淲从锅子边撤开,又坐直了身子,轻轻叹气,摇头。
莲心屏气凝神。
“不是。”
韩淲说,“鱼煮糊了。”
最后还是辛三郎过来了解了事情始末,彬彬有礼地请二位风雅的观水人稍候片刻,他叫人来换道新的供二位再继续观,此事才算了结。
“囤米,隆兴府至少有半数的米铺都在着意囤米,等待后续抛出。”
笑过一回后,辛三郎也晓得两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落座后动手为韩淲点了盏茶,便垂着脸轻声道,“剩下的一半也不一定是不囤,也许他们是想等更好的时机”
这更好的时机,自然指的是等到米价更高、甚至是官家也都没有粮的时候。
韩淲面色都有些急了,连锅子里的鱼都不顾了,身子半是前倾过来与辛三郎道:“所以就更该赶紧一同上折子请上头下令才行!我真弄不懂辛公是怎么想的!”
说完严厉地盯着辛三郎。
辛三郎却不惊慌,也不反驳。
他仍半垂着脸儿,讲话调子静静的:“韩大哥,莲心昨日在你们那边讲的话,我以为你很认可。”
她昨日讲的话
“上折子没用”那句?
莲心吃茶吃到一半,没意料到这其中还能有她的事。
茶噎到嗓子眼里一半:“嗯,嗯?”
一顿饭,最后三人都是安静用完的。
分别时,韩淲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辛三郎的胳膊,转身走了。
风愈大了,辛三郎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呼呼直响。他就站在原地,那么目送着韩淲离去,直至化作一个小黑点。
莲心站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斗篷飘动的顶峰处。
随着风不断吹拂,斗篷不断拂动,轻拍她的手,好像就能在手心里感受到海浪的感觉。
莲心悄悄道:“三哥,你怎么晓得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
她一时间真想不起来昨日说了多少点评局势的大话这到底是怎么传到三哥耳边的?!
辛三郎闻言回头。
他看起来有点想笑,但没笑,忍住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昨日一回家就收了那些的信,还都是来和我说你脚步矫健,望我劝你日后手下留情、别揍他们的?”
他道:“——他们怎么晓得的?”
莲心:“”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她心虚笑:“是呀,真是奇怪,我也不晓得呢”就要溜走,直到脚步被一个街上的小童拦下:“姐姐,好心的善人姐姐,赏我些吃食吧!”
莲心一怔。
小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身子却瘦得像柴,显得脑袋奇大、身子奇小,手上紧紧拉着莲心的裙角,怎么也不放。
手心沉得坠了一下,莲心低头一看,手里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她感激地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辛三郎,弯腰和小童说:“这个给你吃。”便将油纸包塞给了她。
辛三郎未发一言,只在小童磕磕巴巴说了“谢谢贵人”后就要跪下磕头时才叫人扶起来,提醒了句“收好,避开流民走”。
那小孩子身上的衣裳都污糟得不像样了,仍喜滋滋把纸包小心收进了袖筒里头,随后才躬了个身,在其它地痞来之前揣着吃的飞速溜走了。
风吹得人后脖颈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凉,近日来气温逐渐下滑,秋末的温度已近入冬。
莲心感受着空气里的湿度,突然道:“为何隆兴府也会有灾民呢?”
“灾民外流。抚州的形势,只怕比我方才在城中问到的还糟。”
辛三郎面色严肃。车外已经招来了几个闲汉的打量垂涎,他护在莲心外面,示意她上车,“我们先回府,请父亲定夺。”
不必两人报信,身为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自然比两人得到更多消息。
待莲心、辛三郎找到辛弃疾书房处时,辛弃疾正逼问手下的人:“进来了数千流民,官中的粮还能撑多久?你倒是给我报个数!”
隆兴府通判陪着小心:“呵呵”
他本身掌钱谷、户口等事多年,报个数自然是小事,算个半日就能报出来,但这数可不大好看。
——他真报出来,上峰拿住了他、叫他负责到底可怎么好!
所以只能推脱:“辛公,这”一边给同僚打眼色,快出个主意给他解解围!
都是做人手下的,谁不懂敷衍推搪这种官场基本功!他真被分摊上这棘手的灾民问题,底下谁都别想清闲了!
奈何这位武人起家的辛太守①虽刚来江南西道任职没多久,官场手段倒是玩得溜,把原先的官吏倒收买了个遍,此时竟无一人敢声援通判,都低下了头装哑巴。
于是通判又支吾了起来:“这件事吧,不太、不太”
奈何辛弃疾最不耐烦有人半藏半露地讲话——看着人打磕巴他急啊!
之前知潭州兼任湖南安抚使时,他已是前呼后拥的大员了,路过街坊看着有位瘸腿老伯费劲满头是汗地朝家门挪,他都会看着浑身刺挠,最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举直接过去把那老伯背起来送到了家门口,这才舒服了。
所以,辛弃疾当下就是一声喝:“有屁就放!老子没给你吃饱饭吗!”
通判被吓得一弹,屈于辛弃疾瞪得铜铃大的虎目,不得不:“至多半月。官仓中的粮食还是太少,大部分都被米商握在手中,官仓的粮用尽了,就必须得高价购入了”
那点粮食只能顶半个月,够做什么的?灾荒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了,仍没有打住的架势。
通判战战兢兢等着辛弃疾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辛弃疾却并未发作。
他只“嗯”了声,点了点头。比起愤怒,他面上的表情更像思索着什么。
挥手叫人都走之后,他叫:“三郎呢?”
“抚州灾情过重,流民已由抚州进了隆兴府,现下进贤形势已与抚州所差无几了。”
进贤属隆兴府治下,也是辛弃疾该负责的区域。将几个孩子都叫进书房后,辛弃疾看着莲心,郑重道,“爹爹和你三哥必须得亲去进贤一回,这些日子,你与你阿娘他们都好好待在家中,千万小心”
莲心心中焦急:她也是亲看着局势一点点变糟的,怎么会愿意干待在家中,不尽一点力?
她祈求:“爹爹,我也能帮上忙,带我去吧!”
辛弃疾明显一怔,断然拒绝:“流民为争食不择手段,你一个小娘子,去那边太危险,绝对不行!别说你,就是你三哥,我本来都没打算带去。”
他看了眼辛三郎:“只是有你三哥在,才好算清楚隆兴府的储粮,不得不带上他奔波。”他拍拍莲心的脑袋:“你就好好待在家里。”
说完,抬脚就要走。
能算清全隆兴府的储粮,那得跑过多少地方,算过多少数据?
莲心这才晓得,原来辛三郎没空管她的日子里,竟是把全豫章的米铺都跑遍了!
怪不得脸色疲倦得都成那样子。
但她也想尽自己的力气
莲心想了半刻,突福至心灵,叫:“爹爹,我也有用!”
她认真道:“我也有像三哥一样有用的本事。爹爹能否听我一言?”
第30章 鹧鸪,县令和行不得也。
“爹爹,只要有饥荒,必有流寇,是不是?”莲心认真道,“我曾跟随我父亲治流寇,对流寇的武器熟悉。”
一是她曾跟随虞公甫整治流寇,二来,不能与辛弃疾说的则是——她还能听见流寇的武器交谈。
当时在虞公甫身边,莲心就是靠着这项本事提前示警、省去了许多虞公甫麾下将士不必要的伤亡。
辛弃疾闻言若有所思,但仍未松口,只摇了摇头,“太危险”就要离开。
莲心心下一急,追上去半步,左右看看,拽拽一旁辛三郎的袖边。
“三哥”她小声道。
还是走晚了。
辛三郎维持着朝外走的姿势,暗叫不好。
但没法子,现在他的手腕也从莲心手里抽不出来了。
他试着扭了两下,没扭动,也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闹饥荒的地界乱,父亲也是为你好。”
“可是我真的可以帮忙么!”
又被缠了半天,辛三郎是想走也走不了,最终只得给她指了条明路:“你去求母亲。若她也说不动父亲,你也不必再试了。”
好在,范如玉的话还是足够有分量的。
半日后,莲心以“大字翻倍”、“重新学诗”和“绝不再胡作隐括诗”等等多条屈辱代价换来了范如玉的出手相助,辛弃疾也最终点了头,答应带莲心前去进贤。
车马备齐,莲心抱着吴钩,同辛三郎和辛大郎一起跟在辛弃疾身后,准备前往进贤。
——车旁边,还站着搭车的韩淲,他将和辛家几人一同前去。
“我们在隆兴府收了不少人的折子,我这次将它们一同去进贤带给陆叔父,免得路上丢失损坏。毕竟是要进给官家的,脏污了也不美。”
韩淲微笑朝辛大郎颔首,“搅扰诸位了。”
这话主要是朝着辛大郎讲的。
所有人里,韩淲连和莲心都讲过话,唯与辛大郎是毫无交情。
辛大郎是个颇为寡言的人,闻言也只向韩淲一点头,没说话。
莲心和辛三郎都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韩淲带着一众热心官员写的折子,搭乘唯一没上折的官员的车
虽说是因为去进贤的人不多,他想必也是迫不得已,但双方难免都有些尴尬。
辛三郎方才自韩淲来后便若有所思。
莲心看他好久,也不见他如往常那样回视。
“三哥。”她有些不满,拽拽他袖子。
辛三郎:“?”
莲心不高兴:“你怎么不理我?”
“你是小孩子么”辛三郎从出神中回复过来,有些无奈,但还是依言握了下她的手,“怎么了?”
“我本来就是。”莲心悄悄朝韩淲那边努嘴儿:“涧泉哥哥与大郎君不熟么?”
“大约不比你熟吧。”
“我与他哪里熟了?”
辛三郎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今日何必费大力气也要去进贤?”
但莲心也不是傻子,一下子明白辛三郎的弦外之音了。
他觉得她是奔着韩淲才要去进贤的!
她双眼一下子瞪大,“啊,你坏三哥!”她推了一把辛三郎,羞恼得直跺脚,指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话未尽,脸蛋已红了。
很快马车备齐,几人上路。之后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讲话。
倒不是因为生气——莲心气性大,忘性也大,不一会儿就将方才的话忘在了脑后,又蹭到三郎身边卷着他袖子边儿玩了——而是因为马车疾行,十分颠簸。
快到进贤时,莲心感觉她的脑仁都已经遗失在了路过的某个驿站处。
仿佛一整个乐部在莲心大脑里面开宴会似的,莲心眼冒金星,晕眩不已。
要进进贤的马车堆积在城门口,都缓下步伐。
过了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莲心的晕眩仍不见缓解。
辛三郎不在,车中只剩辛弃疾几个糙汉。
糙汉带孩子的辛弃疾不光没发现异常,还有心思调侃脖颈低垂的莲心:“淋雨鹧鸪,若有思乎?”
孩子啊,快别低着头了,可真像一只正在思考的淋了雨的鹧鸪啊!
韩淲倚窗摇扇,笑着闲闲接上:“遇水呆怯,行不得也。”
我看她是因为下雨堵车了才郁闷,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呸!什么东西!
莲心差点被这两个闲得长毛的人气乐了,她黑着脸:“燕雀鹧鸪,群聚一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只是在晕车,晕车懂不懂!就算她真是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那和她聚在一起的他们又是什么呢?最多是燕雀,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莲心还是太高估这两头燕雀好汉的脸皮了。
韩淲轻笑,辛弃疾哈哈大笑,开始拍莲心背。
“儿啊,你居然会对对子了!”
他甚至还颇为骄傲,捋须自得,“果然还是要寓教于乐啊。”
呸,谁乐了,全是你乐!
莲心气呼呼挪了个座儿,扭过脑袋,任辛弃疾怎么逗,都不肯回头看这不正经的爹了。
“能不能有个做长辈的样子远远都听得到动静。”
随着帘子掀开,一道清淡的无语声从门口传来,新鲜的风蹿进车厢中。
见着辛三郎回车上,莲心才像见着了救星似的,猛地抬头,一扑:“三哥!你终于回来了!”
她怒指向身后,“爹爹他们欺负我!”
辛弃疾嘿嘿一笑,装聋。
他问正事:“进贤县令呢?这挫鸟怎么还不来?三催四请,一会说在处理公事,一会说在赈灾,他是迁徙么,有那些工夫跑来跑去?”
辛三郎“哦”了一声。
方才在热闹的斗嘴笑话中缺席的辛三郎:“燕雀鹧鸪,岂知鸿鹄之志?”
端着茶杯的辛弃疾、韩淲:“噗——”
莲心:“噗哈哈——”
她不自觉伸出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们文人自己骂人狠呀!
笑过了,还是要说正事。
方才辛三郎下车就是去找进贤县令的人的。辛弃*疾可以算是进贤的直属上司了,别说派人接了,绝大部分县令都是赶出二里地亲自来迎的:毕竟直属上司影响他的考评升迁。
但这进贤县令却怪,虽然他本身是个年轻进士,来进贤可以说只是长资历来的,之后必会再升迁,但眼下再怎么也不该如此怠慢上司。
辛三郎:“据县令的手下所言,县令正忙于公事,要请我们再稍候半日”
辛弃疾等得早就不耐烦了:“再等半日?按他的安排来,等老子进城了,旱灾都闹完了!”
“时间耽搁不起。他不肯来见我们,我们自有其它法子!”
辛弃疾若有所思,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中。
辛三郎看着辛弃疾那明显没憋着什么好主意的表情,摇摇头,顺着莲心的意,落座在她身边。
还不待莲心竖着大拇指,要夸他方才讲话解气,他已牵过莲心的手,将大拇指外其余几根手指也捋开。
莲心的手展平成摊开状,他取出袖中的薄荷香囊,放在她手心里,再一根根认真将她手指合拢:“拿着吧。”
清凉的味道冲散久在车上的晕眩,莲心笑嘻嘻接过,瞧着他,嗅了起来。
这香囊除了里面填充的薄荷味,还带着三哥身上的幽香呢
茶香袅袅,莺声隐隐。
进贤县令衣领不整,倚在榻上,懒洋洋笑道:“唱得好,赏。”
榻下的乐伎忙跪下谢恩。
进贤县令道:“上前来。”拿手挑起乐伎的下巴,露出一缕笑。
他年少即中进士,如今不到三十就做上了县令,真是觉得人生一片坦途,万事得意。
——除了今年运道不好,赶上了天灾。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江南西道多州大旱,眼前的隔壁抚州就是更严重的例子。有抚州比着,官家怎么震怒也怒不到他身上来。
更别说他本身也并非贫家子,父亲和叔伯们在临安颇有人脉,自然会帮他打点好关系。
像那任抚州常平提举的陆游,写诗又怎么样?忧国忧民又怎么样?还不是不会做官。
在临安时,他就颇爱“直言进谏”。
一回孝宗举办内宴,宴上君臣皆有,得宠的宫人便趁此机会捧着帕子,殷切请曾觌为其作诗。虽然曾觌因“宫规不许”的理由拒绝了,但也没想传开——他不愿轻易得罪官家近侍。
不想事情传到陆游耳边,这可坏了,当即他便辗转托人奏到官家面前:“陛下初嗣服,岂宜与臣下燕狎如此?①”——陛下,你消停点,不能这么惯着你手下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陆游招致了孝宗的厌恶,也因此被外放。
因此,进贤县令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因进贤的灾情被发落:旁边明摆着一个更坏的例子,那人还不会做官,说话太直,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当他坐在原地,美滋滋想着自己任期一过就可调回临安的前程时,一侍从跑进来:“相公,相公!”
进贤县令有些烦侍从打扰他幻想:“做什么,火急火燎的!”
侍从站住了,喘匀了气道:“相公,辛公有话传来”
进贤县令不耐地打断:“我晓得,刚才不是说了吗?就说我亲自赈灾,忙得赶不过去。”
辛弃疾确是位人物,若只是平常巡视的,那他肯定早就撒着欢儿地办宴迎接了。
但辛弃疾这次明显是为旱灾来的,肯定又是要进贤县令开仓放粮——他也不想想,若是灾情还没怎么就将常平仓开了全放出去,那日后灾情更重,官家下旨时,仓里已没粮了,那该怎么办?不是给官家脸上抹黑吗?
一个自作主张放粮导致官家无恩可施的下属,和一个虽牺牲些百姓但能听从官家命令、使官家旨意必达的下属,谁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侍从却摇头:“相公,辛公是要你去付账的。他们一行人先进来在酒楼大吃二喝了,却忘了银子还在城外的车上,不得不找上相公”
一旁乐伎一惊:这侍从怎么能将这种敲诈话也讲给县令,不是纯等着吃县令的怒火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不同,侍从并不胆怯于此事,县令也坐直了身子,不怒反喜。
不怕官贪,就怕官清。
贪官有所求,自然也能有所付出;而清官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什么民生,说不通道理似的,又怎么互惠互利呢?
——求帮付账好啊,这才能说明,辛弃疾其实自己也不干净!也不是来逼他开仓放粮的!
县令又不是想得罪人,方才若不是实在不想沾粮仓之事,他也不愿意躲着直属上司呀。
听到这消息,简直比玩个把乐伎还高兴,赶紧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啊!”
侍从陪笑,“哎,哎!”一溜烟跟着主人走去了
酒楼里,莲心吃完最后一只炸鹌鹑,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悄悄问辛三郎:“我们待会要做的事,会不会不太好?”
韩淲耳朵极灵,听到这话,也凑过来:“是啊,是不是有点有损德行?”
莲心还没忘韩淲方才笑话她的过节:“哼,以涧泉哥哥的良心,不必担心此事。”
韩淲见她生气,更加故意逗她,做个鬼脸,就要讲话。
这时,辛三郎道:“县令来了,噤声。”轻踢了身旁的莲心一脚。
莲心有仇必报,踢了韩淲一脚。
韩淲韩淲对上辛三郎静如冬雪的双眼,默默收回伸向辛三郎的脚。
辛三郎将两人都扫视一遍,才略一颔首,收回了视线。
莲心和韩淲默默掰直自己的身子,像两只鹌鹑一样,不敢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