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笑。
莲心也忍不住终于扭过来了因方才陆子坦卖关子而赌气的头。
她和陆子坦对视。
两个月没洗的枕头那味道那形容
莲心小声问:“就为了家具摆放的事?”
陆子坦点头,又摇头。
是,又不全是:“因为爹爹不许我们打乱唐娘子在时给家具摆放的位置。所以两人吵了起来。”
这下子,就连辛三郎和韩淲都忍不住默默转过来了脸。
什么意思?
——所以,自和继室成婚以来,陆游的家中,其实始终都保持着前妻摆放的布局吗?
在一旁始终未出言的陆子修见弟弟越说越起劲,实在没法子,又拍他一下,赶紧出来描补:“我们爹爹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又常有失眠,不好换掉常用的寝具,这才如此的。”
什么因为失眠,分明是因为人罢了!
陆子坦被兄长这样一拍,有些愤愤,又悻悻收回了视线。
哼,哥哥就爱粉饰太平。爹爹对唐娘子的缅怀,连他有时候看到那些诗句,都有些心惊肉跳,更遑论与爹爹同床共枕的阿娘?
阿娘得有多伤心啊?
屋舍外竹影深深,随风摇动。
莲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莲心思索着,笑道:“陆伯父真对那枕头那样熟悉,连一个枕头里的菊花都能识出品种,换一换都能认出来?”
陆子坦:“想必是吧。”
莲心却眼珠一转,不说话了。
韩淲探过身来:“小莲心又有什么坏主意了?与我们讲来听听?”
莲心嘿嘿笑。涧泉哥哥现在也颇为了解她嘛。
“陆伯父说,若王娘子换掉他的枕头,他便难以入眠。但若我们悄悄将枕头换上一换呢?”
莲心看着陆子坦逐渐从阴云密布缓缓变为阳光灿烂的表情。
两人心照不宣,对了个“你可真是坏水直冒啊”的眼神。
若是偷偷将陆游的枕头换掉,但他却毫无所觉,继续枕着它睡着。
那么,待此事被众人指出,他“不换枕头睡不着”的原因也就不成立了。
到时候,想必他就不能再为此与王娘子争执僵持了吧?
孩子们所在的小阁子里传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声。
韩元吉闻声抬头,转头对辛弃疾笑呵呵道:“这群孩子倒是合得来。”
辛弃疾看破不说破,只笔走龙蛇写着自己的折子,心说你也不看看他们笑得那缺德样儿,就算合得来,明显合的也不像什么好事么!
也罢了,反正孩子就是摔打才能养出来,辛弃疾也不管他们,只管自己继续写着东西。
惹了祸,他这个当爹的总能保着他们至少别把自己玩死。至于剩下的,还是该叫他们自己背着,才总有一日能吃到教训。
再说了,若说到惹祸,那在他辛弃疾面前,这群毛头小孩算个球?
辛弃疾写着自己的请罪折子,颇为得意地想道。
韩元吉咳一声,“我再给你添个序,这就差不多了。请罪折就贵在精简动人,何况还是你这个状况。”接过辛弃疾的笔,给墨痕未干的词添起字句来。
——我看你,也没比那群孩子好多少。
“对了,替你上书的请罪折,叫伯恭也拟一份。”
想到了什么,韩元吉拍了下方才给莲心解答什么是“自然之心”的白面男子,朝辛弃疾道,“有伯恭在,咱们几个一起的分量也重些。”
吕祖谦顺着老岳丈的话,朝辛弃疾笑了笑:“幼安,你这回的事可不小。若传到朱晦庵耳中,他怕是又要骂你一通‘无德’之类的话了。”
辛弃疾一边下笔,一边不自然地咳了声。
别说区区米商了,就是五年前在打杀茶寇时,辛弃疾也是先对茶寇头目诱以“招安”之名,待头目耐不住投降后,再一举杀之。
这行为出尔反尔,不道德吗?是不道德的。
但道德,比得上他手下将士的性命贵重吗?若不诱降,以他麾下那些将士,即便胜,也是惨胜。
至于之后朱熹对此大加批评的事嘛辛弃疾一笑。
批了就批了,他还能掉块肉不成?
辛弃疾朝吕祖谦挤眉弄眼:“到时候,还得劳烦伯恭替我在朱晦庵面前周全啊。”
吕祖谦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熹和吕祖谦是学术上的密友。
严格来说,朱熹性格板正,说话有时颇得罪人,他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之间常年的隔阂,都是在吕祖谦极力促成淳熙三年的“鹅湖之会”后,才开始融解的。
算下来,吕祖谦和辛弃疾倒是少有的、能没什么矛盾地和朱熹相处下去的人。
吕祖谦是继承了岳父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辛弃疾则是靠玲珑、迟钝并重——他的朋友遍布大宋土地,转回来一圈,突然发现,咦,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朱熹的挚友。
就比如原先二人还不熟悉时,朱熹曾暗暗讥讽辛弃疾不够“克己复礼”,辛弃疾从好友处听闻此事,却大手一挥,以为这是朱熹对他的担忧劝告,还上门带了坛好酒,拉着古板守礼的朱熹一同宴饮整夜,直逼得朱熹脸都是黑的,那之后一个月都避着辛弃疾走
辛弃疾深觉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停了笔,转头对一旁形容标致的少年郎君道:“儿啊,你累不累?别弄你那茶末子了,爹爹不渴,啊?”
茶香袅袅,水声淅沥。
辛三郎方才被韩元吉支使来给众人点茶。
他垂着眼,双袖挽起,手持竹制茶筅,在已用沸水冲过的茶盏中有节奏地击拂,直至茶盏中的水面上覆盖上了一层细腻雪白的泡沫,才慢下动作,开始分茶。
分茶,又名茶百戏。
茶百戏之于宋人,相当于油盐酱醋之于老饕——前者都是后者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和明清之后直接冲泡散茶叶的简单喝茶法不同,宋人点茶后,茶末混于开水,调作膏状,随后少量多次加入沸水,直至在杯盏茶面上形成一层雪乳似的浮沫后,便可使用器具在茶面上进行作画。
以宋人之风雅精致,在临安府,甚至有点茶高手能在不足一掌大的茶面上作山川溪流、花鸟鱼虫。万般世界,尽集于一茶之间,令人不得不叹服。
待三郎朝辛弃疾十分礼貌地道:“儿子不累。”又继续点茶后,莲心悄悄蹭过去,问三郎:“三哥,你能在茶面作出你我的肖像画吗?”
三郎摇头,如实以答:“不能。”
他确实没有谦虚。江南西道在风雅一道上的追求和习气,较之临安府,还是稍弱不少。
莲心有些失望地:“哦”
是真的不行吗?还是三哥嫌麻烦呢?
就在莲心笑笑,要直起身时,三郎接上方才没讲完的话,继续平静地下汤运匕进行作画:“之后去临安府时,我再学一学。”
莲心双眼猛地一亮!
她在三郎身边蹭来蹭去,嘿嘿傻笑起来。
有三哥可真好呀。
辛三郎点好了茶,给韩元吉和方才出声的吕祖谦分别点一盏“文”字、一盏“粹”字,欠身而呈上。
随后,他由跪坐起身,朝韩淲略颔首致意。
韩淲认命去接替他的位置:“来了。”
点出一盏带“屹”字样的茶,韩淲呈给辛弃疾,才坐回来。
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莲心,坐在她两侧。
在韩元吉、吕祖谦和辛弃疾的交谈旁,是一群小孩子目光灼灼的围观。
不像辛弃疾的放养,韩元吉操心之事颇多。
自打察觉到一群孩子似乎要搞事的兆头,他就面上呵呵笑着,一边毫不手软地将几人都拎到了内室。
美其名曰,是叫大家学着大人的处事风范,而实际上么
莲心错失了现下就去把陆游的菊花枕头掉包的机会,也闲不住,见韩淲也在绕着腰间的穗子神游,便又蹭到韩淲身边,悄悄告状道:“涧泉哥哥,你看你爹爹。他绝对把咱们当炸药了!”
渣药?
药渣?
韩淲若有所思,停下无聊地搅弄衣角的手。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捕捉到其中真意,便虚心求问:“为何我们会是药渣?”
因为药渣性烈,叫人闻之觉苦?因为闻之觉苦,所以叫人避之不及?
莲心摇了摇头:“我们怎么会是‘尧章’?涧泉哥哥,你不要仗着姜夔哥哥不在就乱点他的名哦。”
她一本正经地教训韩淲,“涧泉哥哥的耳力,还有待加强呀。”
韩淲愣住。陆子坦愣住。陆子修愣住。
方进了门回到韩元吉家的陆游也愣住。
好。
辛三郎闭上双眼,静静装起了聋子。
又,来,了。
韩淲是个具有越挫越勇的好品质的人。
待到反应过一会,他便又笑起来:“若是尧章真来了此处,怕是也会因为莲心的耳朵,而不肯奏曲给我们听了呀。”
就你这孩子的耳力,他那词曲再精妙又有什么用!
莲心被说中了短处,点点头。
行。你等着。
茶盏就在面前,莲心看着自己手中这盏上有“心”字样的茶杯,朝三郎借来一支细竹篾,开始在茶面上点点画画。
片刻后,莲心完成大作,将改动后的茶盏端起来,请韩淲看。
韩淲好奇地看过去。
淡淡幽绿的茶汤面上,新的字浮现出来。
——她点了个“涧”字。
至于这个“涧”,到底是“涧泉”的“涧”,还是“涧泉溅”的“涧”那就见仁见智了,对吧?
莲心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韩淲。
韩淲气得直笑,抬头看一眼坐在一旁似在走神的辛三郎,却被辛三郎看了回来。
韩淲只好默默收回朝莲心伸出的手,改用语言攻击,凶神恶煞地呲着牙、搓着手道:“骂我是不是?”
他抄起自己的茶盏,朝莲心示威般地一指:“看我的。”
片刻,韩淲将自己茶盏上的字一改。
莲心探头过去。
茶面上,是他点的一个“良”字。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寓意呀。
韩淲看着目露疑惑的莲心,坏笑着欣赏了一会,才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去掉犬字旁的‘狼’。”
似狼,而非野兽,那不就是狗嘛!
莲心恍然大悟、急转直下、恼羞成怒。
她怒哼一声,决定采取武力。
在两人掐来捅去、鸡飞狗跳的战况下,辛三郎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他面无表情,卷起袖子,也分别给二人点了盏茶。一看,上头是个大大的“静”字。
——别吵吵了,安静些,行吗?
莲心和韩淲对视一眼。
就在两人都捋起了袖子,准备狼狈为奸、对辛三郎干一票大的时候,韩元吉回头。
他惊呆了,发出一个老头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怒吼,“你们这群死孩子!我的好茶!”
最后,还是专业捞人的吕祖谦从韩元吉手下救下了三个熊孩子。
“他们俩也就罢了,都是小孩子。”
吕祖谦无奈地斥了韩淲一句,“你都多大了,还和人家混迹在一起闹腾?”
骂也骂了,到最后,吕祖谦还是朝着走出来看几个小孩思过情况的韩元吉求了情:“表叔,我看他们也知错了,不如就让他们进去吃饭吧。小孩子,饿不得的。”
表叔?不应该是岳父吗?
本正低头认错的莲心一个没忍住,抬头看去。
辛三郎和韩淲几乎异口同声地咳了下。
待莲心收回脖子,韩淲看了看没再有反应的三郎,才朝莲心无奈地瞪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事实上,他父亲和姐夫这翁婿二人深有渊源,确实可称一声表叔侄。
北宋嘉祐年间,韩、吕二家便有韩维、吕公著,二人和名臣王安石、司马光同被并称为“嘉祐四友”。
韩维是韩亿五子,吕公著是吕夷简三子。
韩元吉是韩亿五世孙,吕祖谦是吕夷简的六世孙。
韩元吉的祖宗韩亿在北宋年间,就交游极其广泛,不光与吕氏深有交情,更与苏家子弟频频唱和——对的,就是苏轼、苏辙的苏家。
这样一看,韩元吉的交游习惯从他的表现上也能观察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韩元吉也是个社交达人!
韩社交达人元吉自然是不会因为一点茶叶而冷落别人太久的。
故而虽然心头滴血,吕祖谦一求情,他还是摇摇头,抬手放过了:“罢了,罢了,都快进来吃饭吧。”
韩元吉抚抚肚子,和另一个熊孩子家长朝饭厅走去。
他左手揽着辛弃疾,还劝右边的吕祖谦呢,“伯恭啊,你就是操心太过。这么大的孩子,叫他们在外头站站,他们能玩出来花呢。”
韩元吉养孩子宽松,韩淲也不将韩元吉的训斥当一回事。
他一边朝莲心、三郎使个眼色,一边大大咧咧地就揽着吕祖谦的肩膀朝里走,“是啊,爹爹说得有理。姐夫,你说你最近是不是又操心去了?你看你这头发白的”
他说,“都能和我爹爹比了。”
迎着光看,吕祖谦的头发确实白得叫人心惊。
明明看长相,他面白文弱,不过三十许人,但只看头发,却很难不觉得他像是六旬老翁一样,几乎要和韩元吉一辈了。
韩元吉责怪一句:“别没大没小的,戳你姐夫肺管子。”
但随即,他也有些忍不住道:“伯恭,你近日可别太劳神了。忧思过甚,现于发间。这是你心血耗损的体现啊。”
吕祖谦笑笑,只答应着韩元吉“多吃饭”“早睡觉”“勿多思”的絮絮叮咛,引着韩元吉向厅内走去了。
莲心盯着留下的辛弃疾,朝他头上也看去。
辛弃疾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指着辛弃疾的头发:“爹爹头上,好像也有白发了。”
她道:“莫非也是忧思所致?”
辛弃疾却不以为意地摇头:“不然。”
莲心和辛三郎都奇怪地停下脚步,想听听辛弃疾是要如何解释这个“不然”。
辛弃疾笑呵呵:“真是有了白发就算忧愁过甚,莫非沙鸥还是浑身都是愁绪不成?”
说着哈哈笑起来,推搡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屋去了。
莲心和辛三郎对了个眼神。
又都转开。
爹爹这心态,为他担忧白发,确实纯属自寻烦恼呀!
之后宴上,几人毫不意外地又喝上了酒。
这回,莲心也没空去往里头兑水了。
不是因为爹爹靠量取胜而导致兑水没用,而是因为,她另有要事在身。
看了眼上首已醉得互称兄弟的差了辈的辛、韩二人,莲心拉了下身边扭头不看她的辛三郎:“三哥,你给我望个风啊。爹爹问我,你只说我出去解手了。”
辛三郎方才扭开头不看她,本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给她留出溜走空间的。
现下莲心非得拉他,那之后如果陆伯父发现菊枕之事,上来逼问他,他可就不能坦然误导陆游“我从未发现莲心离席”,从而包庇莲心了。
三郎有些无奈地依着她力道转回脸。
他看着她,无奈地轻声责备:“你就是个呆子。”
被三哥骂,几乎等于挠痒痒。
莲心没多想,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求了几句“好三哥”“铁柱哥”就求得了辛三郎捂着额头让她赶紧走的示意。
莲心嘿嘿一笑,收拾起东西,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月黑风高,不此时偷换陆伯父的菊枕,更待何时?
第二日起来后,韩元吉与辛弃疾要寻个人将折子递上去——别看众臣均有上折的权利,但折子是三日内被递到官家案上,还是一日内就被递到案上,这之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实际上,只有有门路的宠臣,才能帮忙活动,帮着将折子往前塞。
故而听说临安府的张鎡近日来江南西道访友,几人便打算前去请他帮忙。
张鎡出身高门,是张俊的曾孙,既富且贵,别说在很少居住的江南西道有套宅子了,就是在房价奇高的临安府,他都有不止一处的豪奢园林。
接到韩元吉送去的信,张鎡赶紧就送来了帖子,恭恭敬敬请众人前去他在江南西道的一处园子作客,并且“晚辈不胜惶恐”,将“扫榻以待”。
被派来接待韩元吉、辛弃疾一行人的侍从也是一样十分恭敬。
坐在会客厅中,莲心好奇:“为何他们会都认识韩公,还如此敬畏呢?”
三郎道:“老师曾任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迁调动。就算是改制之后,也一样是朝中不可或缺的大员。
而吏部相当于现代一个国家的组织部。
那么,吏部尚书,就相当于整个大宋的组织部部长喽!
莲心双眼放光地看向韩元吉:“哇”
好厉害!
怪不得韩伯父是个交际花!这种位置,非八面玲珑者不得胜任呀。
韩元吉被这么个小娘子这样盯着,也不禁笑了。
他戏谑道:“是吗?你觉得做吏部尚书的人厉害吗?你陆伯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莲心尚不解其意,其余人都已笑了。
辛弃疾“噗”一口喷出了茶,三郎和韩淲都忍笑,就连吕祖谦都乐了。
陆游老脸一红,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陆游曾著笔记,并在笔记中不满地认为六部中的吏、户、刑三部“人人富饶”,好吃好喝,余钱多到要纳三妻四妾,而剩下不那么幸运的礼、兵、工三部,则是“日夜穷忙”,以至于有时还要“典了襏裤①”——穷得叮当响,连裤衩都要典当才能过日子!
所以,问题来了。
莲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往陆游裤子上瞟去的眼神。
——陆伯父,你是哪一部的呢?
陆游感觉到莲心的视线,颇为奇怪。
“莲心,你盯着我,是怎么了?”他问,将面前的假煎白肠挪到莲心面前,“吃吧。”
所谓“假”煎白肠,自然是假作荤菜的素食。实际上这盘菜就是拿瓠(葫芦)和麸(面筋)煎成的肠状素食。
虽是用作待客的素食,但用了油,香飘十里,莲心口水流下三千尺,伸出筷子,险些把话溜了出去:“我在想伯父的裤”
陆子坦在桌子底下踩莲心一脚:不许盯着我爹的裤衩子!
莲心恍然,咳一声,赶紧直身:一定不再盯你爹裤衩子!
她放下筷子,问陆游:“我是在想,陆伯父昨夜可有入睡?睡眠可好?昨夜我听见”她环视一圈,“三哥在外头读书!还唱歌!吵得我睡不着!”
三郎:“”
没有半途给妹妹拆台的道理,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这飞来一锅,面无表情:“突觉学有遗漏,夜起读书,吟咏醒神。”
辛三郎,半夜读书,还唱歌?
大家的手,突然都不经意间粘在了嘴上。
陆游也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辛三郎:“未曾听见。”
那就是睡得很好了!
莲心朝陆子坦使个眼色。
果然,陆子坦的眼睛在笑,嘴也咧开了。就是他白日里颇为稳重的三哥陆子修,此时也抿起了嘴唇,好像在笑似的。
他们都朝莲心投来了感激的眼神。
莲心挠挠头。
也是,就算此时以孝为天,但礼教是一回事,人心又是一回事。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心甘情愿做样板孝子的。
眼看着父亲日日夜夜怀念前妻,还要他们没有一丝怨气,跟着叫好?
怎么可能。
他们的心,难道不是血肉做的吗?
莲心赶紧点头,笑道:“我就知道。陆伯父,其实你的枕头”已经被我们换过了,你也就不要再总拿那个旧人做的枕头戳新妻的心了嘛!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又听陆游续道:“——我同韩公一同看书、同床而眠,都未听见什么异常动静。”
啊?
与韩公一同?
大家面面相觑。萎靡下来。
搞了半天,昨天晚上,陆游根本没在后院啊!
直到从会客厅出来,众人跟着张鎡走到赏歌赏舞的小楼,都还是有些蔫答答的。
白折腾一回,很难不沮丧。
还是莲心振作起来,劝道:“迟早等到陆伯父回屋的一日么。”
那倒也是,只是,“我们换了整个枕头,昨日是借着爹爹醉酒,才有机会蒙混过关的。下回可不一定有这种机会了。”
众人闻陆子坦所言,都以为然,又有些低落。
莲心却道不然:“将枕头的菊花芯换掉,不就发现不了了?到时候陆伯父睡在其上能入眠,一样能说明伯父可以换掉枕头。”
众人又被说服了,纷纷向莲心投来“原来如此”的目光,聚在一起,商量起来。
另一边,大人们还在讨论辛弃疾的那本折子。
“治饥荒,速请罪,这两样足以使幼安免于受罚了。”
韩元吉叹道:“只是算下来,还是在功劳上差了一点。”
功过相抵,说是相抵,但要想官家对你完全消除芥蒂,这“功”该大于“过”才是。
可惜,解决饥荒虽做起来利国利民,说起来却到底没有那么响亮,也就缺了些其余人帮忙斡旋的理由。
辛弃疾摇头:“再晚就该来不及了。”
张鎡也颔首,觉得辛弃疾所说有理:“商人的关系找得快着呢,现在不递折子,等弹劾来了,就已失之被动了。”
说着收起折子,吩咐侍从收好:“今日出不了城了。等到明日一早,立刻发走。”
侍从应是离去。
事情终于讲好,席上的气氛也松了许多。
张鎡笑道:“家中近日养了一班歌姬,诸公何不与我一同品美?”
他拍拍掌,随即便有一列窈窕少女应声从对面小楼下走上楼去。
隔着水,清凌凌的歌声雾一样蔓延到众人的脚下。
辛弃疾是词中的行家,立刻听出了特别:“这不是现有的词牌?”
张鎡就等着辛弃疾问出这句话呢,得意炫耀道:“这是我府上名为‘新桃’的歌姬所作。她自作词曲而歌之。辛公觉得如何?”
辛弃疾自然笑着点头说好,顺带帮张鎡问了问陆游:“陆公也是功甫的半个老师,你觉得你学生所养歌姬如何?”
陆游正因张鎡所说的“自作词曲”而惊讶:“府上倒是多有扫眉才子。”
张鎡连忙笑着与陆游客气起来。
一曲毕,张鎡拍掌叫歌姬前来。
他引来一个打头的歌姬。
名为“新桃”的歌姬面容美丽,身形窈窕,盛妆而来,柔顺地朝众人行礼。
随后,她取出一柄空白无字的绢扇,朝几位郎君娇声道:“奴愿请来诸公墨宝,不知可有官人愿意赏脸?”
这话朝着韩元吉、辛弃疾和陆游去的。
张鎡便先欠身过来,朝辛弃疾笑了笑:“素来听闻辛公擅词,不知听闻新桃之歌,可有作一首的心情?”
辛弃疾觉得这名为新桃的歌姬虽歌喉动听,音律却颇有可进益之处,便摇了摇头,笑拒了:“歌声柔美,实乃仙音。凭我之笔,难以描绘啊。”
她唱得还不如老子自己唱得好听呢。
老子虽好色,但也不是没有审美的!
要说到自制词曲,还得是那姜夔最为才华横溢。
自打上回姜夔在宴席上给辛弃疾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后,辛弃疾就总是时不时想到姜夔一回。
和姜夔一比,就是对着美人,辛弃疾也实在很难违心夸出个“好”字来,便手一引,笑呵呵请新桃另择他人。
新桃目光盈盈如水,转到陆游身上,屈膝一礼,相求:“但求陆公一诗。”
陆游并未回视,也没回复。
张鎡便劝道:“我家这位新桃最是个才女,平日里又孤高自许,难得见到诸公,忍不住想求些墨宝也是难免的。陆公是我半个老师,教她也就当教我,何不胡乱作一首,也就罢了?”
莲心偷眼去看随众人而来的王娘子,却见她的表情并不紧绷,仍饮食如常,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这边,陆游想了一想,慢慢吟道:“寒食清明数日了,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②。”随后持笔,将其一气写于扇上。
张鎡点头微笑,又有些疑惑:“眼下可是已近冬日?”
陆游看一眼新桃,淡淡道:“功甫你的歌姬歌喉宛转,叫人想到春日罢了。”
张鎡抚掌微笑。
他请新桃去为陆游斟酒作谢。
新桃先按着顺序,给离她更近的辛弃疾斟酒。
辛弃疾笑容满面,拿杯子接了后先朝新桃一致意,仰首喝净,再由新桃斟上第二杯,朝张鎡敬酒,“多谢小张官人仗义相助。”第三杯则向着韩元吉:“韩公救我于水火之中,这份爱护之情,辛某难以为报。”
三杯酒下肚,张鎡受宠若惊,韩元吉连连推辞,三人谈笑之间,明显更加亲近了。
新桃见辛弃疾对她挥手,便屈屈膝,走到了陆游的身旁。
陆游略一颔首,并不直视她。
新桃只好开口轻声问:“相公可还要奴倒酒?”
陆游道:“你将酒壶放在桌上吧。”
新桃笑一下,点点头,将手中所持的酒壶放在了陆游的案上。
她也随之站在了陆游的身后。
坐于一旁的王娘子这时才略一笑,朝两人这边的方位“我就知道”地点点头。
王娘子起身,离去了。
宴上觥筹交错,侍从往来。一个王娘子的离去,并没有叫众人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坐于莲心身边的辛三郎却略一偏脸儿,朝王娘子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
“你的意思是,王娘子直接离开了?”韩淲有些惊讶,看了眼因收到莲心示意的暗号而也从席间偷溜出来的陆家兄弟两个,“你确定?”
莲心走在辛三郎身边,对韩淲怀疑的眼神十分不满,“我和三哥亲眼看见的。”
王娘子的座位在屏风之后,其他人看不见,刚好从莲心的角度能看见。
“好吧,莫非是因为陆伯父给歌姬写词的事?”
韩淲猜测,向面色不太好的陆家兄弟提议,“不如你二人也为王娘子写首词?”
莲心拍了下韩淲的胳膊:“涧泉哥哥,你傻啊,王娘子肯定是气陆伯父不肯给她写词,却要给歌姬写词的事,所以才离席的。你找大家一起给她写,王娘子也不会高兴的。”
韩淲都没顾得上反驳,就“哎哟”一声捂住了胳膊被拍的地方。
半晌,等那片因莲心巨力而发麻的皮肤缓过来时,韩淲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有理。”
随后,他一巴掌拍向陆子修的脑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追你阿娘!”他指着陆子修,义正词严地对莲心道:“你看,确实该教训教训他。”所以你打他,以后就别打我了吧!
——对不住了,子修!死道友不死贫道,就选你当这个背锅的吧!
陆子修捂着脑袋,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哦。”
韩淲干嘛突然这样?
陆子修心里委屈,顺手也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陆子坦一下子,才跑去跟上买菊花众人的大队伍了。
第48章 王娘子,令牌和“一个半诗人”。
宋代经济十分发达,不光没有宵禁,就连清晨都有集市。
在外头卖东西的小娘子和郎君们站在饮食摊子前,笑着吆喝:“吃些栗糕,热乎乎的栗糕呀!”“鱼肉馒头”“卖头花,卖发油,瞧一瞧!”
更有心思巧的商家举着名人的旗号卖自己的东西,“来看一看,陆龟蒙的甫里鸭羹!大诗人皮日休吃了都说好!”“官家赞过的兽糖!”,也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上饶虽不像豫章一样繁华,但饥荒之后,恢复却是更快呢。
近日气温愈发低了,呵气会有淡淡的白雾。
莲心下意识搓搓手,一边看着前方的人影,一边分出精力、见缝插针地参观路边叫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摊贩,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冷?”
前头陆子坦、陆子修正追着王娘子,追出了张鎡家的大门,韩淲带着莲心在两人后面帮忙瞧着情况,不时小声叫两人朝左躲躲,朝右避避,正指挥得起劲,就瞧见莲心的样子。
他按住莲心瘦弱的肩膀,扳过来看了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将怀里揣着的手炉塞给莲心,“拿着吧。冻成这样子,怎么不喊?”
莲心老实接过,“哦”了声。
她是真没留意自己,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跟紧前头的王娘子上了。
她抱着手炉,悄悄和韩淲汇报:“涧泉哥哥,你看王娘子走的那样子,好像是出城的方向呀。”
韩淲眯着眼。
“还真是。”他和莲心对视一眼。
王娘子真的一气之下要离开?
同时,前头的陆子坦、陆子修也感觉出了王娘子的意图。
他们都急了。
他们的阿娘肯定是为了爹爹给歌姬写诗的事生气了!
陆子坦这时候觉得韩淲的提议也未尝不可,悄悄拿手肘碰碰陆子修:“阿娘因为没有爹爹的诗伤心了,不如你我现写首诗送给阿娘?”
陆子修觉得颇为头疼:“你我写的能比得上爹爹的吗?”
陆子坦“呃”一声,一咧嘴,不说话了。
十分惭愧,陆家的兄弟几个都没有继承陆游的诗才。在作诗一道上,他们除了白描,实在不会别的。
打个形象的比方,如果把他们的诗和陆游放在一起,他们就是最多只能憋出“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①”的水准,而陆游*却是随手就能写下“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的才华。
就算是两人想作弊,像莲心在鄱阳湖宴那日找来别人代笔,都不太成。
因为现下只有莲心等四人,而这四个人凑在一起,只能勉强凑出一个半会写诗的——说到这里时,莲心和陆家兄弟心有灵犀,都十分敏感地立刻逼问韩淲:“谁是那半个?”
韩淲:“”
韩淲微笑:“你们各是半个,就我不是,行了吗?”
半瓶水,爱咣当;半个会写诗的,爱嚷嚷。
这群心里没点数的家伙!
说回正事,韩淲一边掏出怀里一个锦囊,一边道:“别看我,我也不会写那种表情达意的诗。还是得借用婉约大家的才好啊。”
莲心觉得莫名眼熟:“咦,和三哥有一只锦囊好像。”
韩淲说对:“就是那只。”
他将锦囊放在莲心手里。
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莲心只好将锦囊的系带解开,取出里面的纸条。
“就用这个。”
陆家兄弟方才就猜到莲心能拿到的肯定是和辛弃疾有关的作品,但也没想到会全是辛弃疾亲笔的闺阁词。
闺阁词,怎么形容呢——就是随便从其中择一首,都能用作年轻男女的定情之作呀。
众人在锦囊里翻翻找找,见到“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②”时都不禁啧啧赞叹,见到“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时,更是齐声叹惋。
陆子坦喜气洋洋:“就用这个!”便将纸条折了起来。
莲心没说话,半晌才闷闷地“哦”了声。
她劈手夺回了几人手中所拿着的锦囊。
她想起来了,这锦囊是阿娘怕她没词可用,才给她的。
想来,这其中不少都是爹爹写给阿娘的私语吧?
可王娘子伤心至此,她好像又不好这样小气。
偏陆子坦又来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了:“咦,这词写得如此哀婉,莫非是辛太守在外面有牵挂的人了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莲心大怒,抬手伸出拳头:“放屁,我看你确实是不晓得外面的人有多大的劲!”说着就要上手。
韩淲在一旁抱着胳膊,幸灾乐祸。
陆子坦一想,就意识到莲心不乐的来源,赶紧认错:“对不住,是我嘴贱了。这次是我们沾了你的光,才能用到这词。莲心,之后我们两个再给你补上,好不好?”
韩淲插着袖子,在一旁笑着火上浇油:“你们那词作,还能用来补辛太守的?”
陆子修面色发窘。
陆子坦则在一旁求爷爷告奶奶,许下不少例如偷陆游诗、给莲心多打十倍的小抄、之后帮忙暗绑嘲笑莲心的文人偷揍一顿之类的承诺。
莲心这才“扑哧”笑了。
就在几人说好了准备着要将诗作献给王娘子来请她不要离开时,前方的王娘子突转了个头,和众人对上了视线。
视线下移,众人以为要离开的王娘子正伸着手,朝地上招呼着一只三花猫。
几目相对,默然无言。
莲心扭头:“你娘在外头有猫了耶。”
“是啊,我只是出来追家里狸奴的,你们着什么急呀。”
王娘子怀里抱着只虎纹猫,又惊讶又好笑地看着众人。她从腰间取下帕子,给几个孩子温柔地擦掉汗,“大冬天的跑出来,也不怕生病?”
她先给莲心擦的,手很轻,擦完还拍了下莲心的额头,“你一个小娘子,更要注意身子,晓得么?”
莲心脸有点红,低下头,应下来。
如果非要找个人来类比一下王娘子给莲心的感觉,莲心只能说,王娘子给她的印象,就像是大家认知中的女版的赵士程一样。
王娘子长就一张圆脸蛋,笑眼,讲话轻声细语的,看起来没什么脾气。
就是被儿子在背后拆了夫妻感情的台,她也没对几人以为她负气离开的事责备什么,反笑揽着莲心:“我才不生气呢,我两个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了,还生这个气、吃这个醋?小莲心,你吃不吃糖炒栗子?”她说毕了,指着路边的小贩,问年纪最小的莲心。
商贩插着手笑:“娘子,你算找对地方了,我家的栗子可是秘方。味儿和原先汴京的李和栗子一个样!”
说着,热情地邀请其他几个孩子也来品尝:“好吃着呢!”
软糯甘甜,丝丝流蜜似的,确实好吃。
莲心尝得口舌生津。
不过,“李和”又是谁?
王娘子笑了,一边从买来的小纸包里掏出一把栗子,一边给莲心讲:“他说的是原先汴京的名厨李和,他做这个糖炒栗最有名。后来逢战乱,李和的子孙逃去了燕山一带,遇见来的使者,便将糖炒栗和炒栗方子都给了使者。因为他们自己回不去了,便想着叫咱们这些迁徙来的人还能吃上故土的味道。”
确实不愧于“秘方”二字。
陆子坦兄弟也连连赞好吃。陆子坦说话直接些,好奇问王娘子:“阿娘,你如何知道这事的?”
“都是听你爹爹说的。他这个人,小事上常不留心,但在风土轶闻上,还是见识渊博的。”
王娘子笑着说,“你们也该和爹爹学,知道吗?”一边下意识地抚着莲心的背脊。
莲心在一旁听了会,见王娘子强调的一口一个“你们爹爹”。
她想了一会,就懂了。
莲心拉着韩淲悄悄溜到一边。
她对他说:“涧泉哥哥,待会回去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好借口能解释咱们这么多人都出来的事?”
本来王娘子一个人悄悄出来,是谁也惊动不了的。但被这一群也离席的小孩子一追上,她的离席之事就难被盖住了。
话说回来,谁又没有突然恼火难以忍耐、想离开散散的时候呢?回去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她这样为难,一定是并不想闹大。
莲心陷入沉思。
片刻后,王娘子听着莲心转回来,和大家所说的“回去后就说娘子是带几个哥哥来找我,是我出去撒欢玩的”,一笑。
她看着莲心的脸,怜惜地看了会,伸手,将莲心抱进了怀里。
“真是个聪慧的孩子。”王娘子叹道。
陆子坦没太明白阿娘为何要突然称赞莲心,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喜笑颜开,“那么阿娘不会走了吧?”
王娘子笑了:“傻孩子,阿娘有了你们,怎么还会走?”
听到这句话,陆子修、陆子坦只像做错了事一样,在王娘子面前低下了头,站着。
王娘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挎着两个儿子,笑道:“有你们,阿娘好着呢。”
莲心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却也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韩淲咳一声。
莲心看他。
“涧泉哥哥,王娘子说的是真的吗?”莲心仰头看他,“因为有了陆家两位哥哥,所以她毫不觉得难受?”
韩淲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含糊道:“也许吧。”
他又能评价些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河流,每个人的生活。
有的人波涛汹涌,有的人暗流涌动,有的人平静无波。
暗流涌动的,也一样是河流。
他们这些局外人可以在河流中制造波涛,但却没有能力以肉掌压下滚动的暗流。
不是吗?
众人正吃着栗子闲聊,路边传来一声唿哨。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脸色突变,也不和几人闲谈了,面色慌张地收拾起摊子,就要离开。
陆子坦满面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想拉住人问。
但小贩人跑得比风还快,转眼间,方才还一片繁荣的街上只剩满地残羹。
陆子坦“哎呀”一声,问拉着他衣角的莲心,“你抓着我做什么!”
“你问了是解惑了,但人家摊贩还要生活呢。既然现下街上只有商贩逃,而没有行人逃,那肯定是来纠察商贩的官员要来了,这还用问吗?”
莲心喷了陆子坦一顿,又看着街上喃喃,“不过,现下纠察就查得这么严么?”
众人都茫然摇头。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时,一列五大三粗的男子从街另一头晃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收拾完东西走的商贩便被他们逮了住,又是恐吓又是勒索,被迫十分不情愿地苦着脸,从内兜里掏出了银钱。
之后,下一家,再下一家。
这群勒索的人动作十分迅速,拿拳头威胁着抢完钱,就又飞也似地离去了。
莲心大吃一惊,条件反射般的就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迈去了步子。
韩淲也很惊讶,他拦住莲心的脚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莲心指着那群人:“他们是专发灾年财的寇贼,不抓他们,这里一定会大乱的!”
韩淲:“那也不该你一个小孩子来。你等等,回去后,请辛叔父他们下令”
莲心截住韩淲的话,“涧泉哥哥,下回抓的,那是下回的坏人。这回作奸犯科的小人,我们应该要现在抓才行。不然,方才的百姓不就白受苦了么!”
莲心平日里爱说爱笑,到了这时候,却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韩淲看了莲心片刻。
最后,他“哎”地叹了口气,“罢了!”
拿手在莲心头上呼噜呼噜,韩淲揽着她的脖子,朝城外走去:“走吧,涧泉哥哥和你一起!”
莲心一愣,跟着他走几步,随后才想起来正事,停下脚步:“涧泉哥哥,我们得先想法子弄到个出城的牌子”
话音未落,莲心因察觉韩淲面上的微笑而停住了话。
她怪道:“你有?”
韩淲从袖中取出一物,笑吟吟看着莲心
韩元吉在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宴已散,辛弃疾剔着牙,一边朝外走,一边问他:“怎么了?”
“出城的令牌找不见了。”韩元吉大为纳闷,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吧,但那令牌意义颇重,不光能出城,更能请动上饶的护卫,若丢失了也不是小事。
他回想着:“我记得方才在宴上那牌子还在的。那时候我右边是仲止,再右边是三郎三郎啊,”眼下韩淲不在,他就问辛三郎,“你方才在宴上有留意过令牌踪迹吗?”
辛三郎平静地微笑:“学生没有见到令牌被谁取走过。”
“那可能是被我落在家里了吧”韩元吉拍拍脑袋,他这破记性。
也不再纠结,招呼大家向外走了。
这时候,辛弃疾也终于从热情的张鎡和几个小吏中脱身,走过来。
他将辛三郎揽了一把,搓搓他的手和胳膊,叫他赶紧上车:“在风口里吹什么呢!赶紧走。”
三郎摇摇头,“只是在想韩大哥何时回来。”
“莲心有韩仲止带着,无妨的。他是个稳重人。”
辛弃疾看了眼三郎,直接道破了他未出口的话。见三郎略一笑,他也一笑,“行了,不担心了吧?”
又随口道:“不过我看莲心这孩子也太喜欢粘着仲止不放了。要不是仲止比莲心大太多,老子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一顿”
才背着手,哼哼着走去了。
在他身后,辛三郎顿住脚。
他一双姣好的眉毛忽然微微拧了一下,显出一点惊讶的疑惑。
湖水荡漾,水声哗哗。
一双翠羽鸟从树上滑翔至岸边,跳了两下。
它们啁啾两声,不解地看着这个突然静止住的面露茫然的人类,跳了两下,才蹦远了,互相梳理起羽毛来。
第49章 抗韩,菩萨蛮和词牌骂战。
出了城,跟上那一群人,这对莲心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是当看见他们拿着破破烂烂的刀挨家挨户地勒索,甚至催逼到了耄耋老人的家里,莲心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涧泉哥哥,我要过去打他们,你别拉着我!”
莲心用力去挣韩淲拦住她的手。手是挣开了,但韩淲的后一句话又使她停下了脚步:“莲心,你就是去了,一个人也难敌那么多双手,反会叫之后来的人难以施展手脚。”
韩淲示意一下手中令牌,“方才我们不是已请了上饶内驻守的侍卫吗?他们片刻就来,我们现下掺和进去,他们来了,不好分辨处理。”
不是不信任莲心,正是因为太信任莲心的武力,所以韩淲才怕坏了事。
到时候万一侍卫一来,看见莲心和几人缠斗,流寇一声称几人只是在斗殴,并非勒索老人,不就又能白白逃过一劫?
莲心也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现代被打也不能还手,因为怕被算“互殴”的道理嘛!
倒不想古代也是如此。
她只好将怒火忍了下来,继续和韩淲躲在墙角后,看着几人朝老人逼问着银钱的藏处。
“藏到哪里了,老不死的”
莲心咬咬牙,忍住。
“打,不说出来藏钱的地方,就不要停!”
莲心的手指抠在墙缝里,再忍。
就在莲心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一个闹事的小贼腰间的长刀突然自顾自嗡鸣一声:【反正都是要死了,他们怎么不像之前那样掳走个美貌村姑?这老头家里就藏着个漂亮女儿呢,嘻嘻。】
应声而来的,那为首的流寇头子果然如长刀所说,任手下打骂门口的老人,自己却背着手,开始向屋里搜寻去。
直到一声尖叫,莲心眼睁睁看着一位妙龄小娘子被反剪双手,被那流寇头子压着拎了出来。
那小娘子哭得满面是泪,绝望凄厉。
莲心莲心觉得她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
她怒火熊熊,已听不下去韩淲的阻拦,捋起袖子,左右瞧瞧,在地上寻了块砖石,瞄准了那一群人的脑袋。
蓄力,投掷,手臂舒展。
打头为难的流寇手中的刀落地,发出一声“啊!”的惨呼,捂着额头,四处寻找:“是谁!”
而一旁的老人见状,赶紧匆忙带着自己的女儿溜走了。
莲心在墙后冷笑。
韩淲也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莲心后脖领的手。
莲心做事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顾后果,还好,还好。
只要再坚持一会,马上侍卫援军就能到,他们就也算完成了任务
正在韩淲和莲心相视一笑,在墙角后沉默着时,莲心的耳中突传来一阵尖利的武器嗡鸣。
【对对,那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我听见她的动静了!】
随之而来的,是因长刀的嗡鸣而发觉异常、寻找过来的愤怒流寇的脚步声:“原来是你!敢砸我们!”冲了过来。
韩淲面容一肃,要带着莲心离远些。
莲心却嘿嘿一笑,压下韩淲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她一转头,招呼一下。
方才她偷偷嘱咐藏在另一重墙后的陆家兄弟等几人也探出头来,“嘿嘿嘿”地一踩早就准备好的简陋的投石装置,石块纷纷劈头盖脸地朝流寇们砸去。
就在流寇们抱头躲避的空档,莲心和其余人都在捧腹大笑的时候,大家没有注意,一个小贼正从后面绕过来,握着不断嗡鸣的一柄武器,靠近莲心的位置。
直到韩淲急促的一声“小心!”,莲心才意识到不对。
现在回头已来不及了,想到平日里清晨见到的辛弃疾练武的样式,莲心沉住气,腰腹不动,下腿朝后舒展,猛然一踢!
一切都像被放慢了一样。
流寇的恼火的脸,韩淲旋身拦在莲心身前的样子,远处同伴的惊喊。
是辘轳车马声,侍卫带刀冲来的声响。
最后,是熟悉的爹爹“把孩子抱上车”的怒声,还有一道流水似的安抚声。
莲心双眼发黑,浑浑噩噩的,被一双微凉的手牵着,带上了车。
车向返程走去
方才在牵制流寇时,莲心朝后的那一踢,踢飞了现下已被捕的流寇的刀,拯救了几人的性命。
但那飞起的刀落回来时,正朝着莲心等人所处的地方。
若没有韩淲挡了一下,只怕莲心就要被插中了。
不幸中的万幸,韩淲只是被划伤了肩膀,并没有太重的伤。
而他的伤势究竟有多轻这一点,莲心在下午去探病韩淲时,得到了充分明确的答案。
彼时众人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病榻上的韩淲眉飞色舞、生龙活虎地吹嘘:“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起一脚,就将流寇踹飞!随后又带领着侍卫,将他们通通擒拿!”
韩淲的吹嘘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辰,这点从室内众人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大家的脸色,明显都是介于“有完没完我要抗韩”和“不行不行不打神经”的灰败。
莲心小声和三郎道:“三哥,踹飞流寇的是我,带领侍卫来的是你,涧泉哥哥在吹牛皮啊?”
看不出来,涧泉哥哥还是个融梗高手呀。
三郎赶紧咳一声,按按莲心的肩膀。
他都受伤了,就让让他吧。
莲心会意闭了嘴,鹌鹑似的缩了起来。
众人眼神注视着,三郎替韩淲找补,赞道:“涧泉哥哥说得对”
但韩淲还是面色有些红了,清了清嗓子,停下吹嘘。
半晌,在大家不怀好意的注视里,他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随后,他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开始找藏在辛三郎背后的莲心:“小莲心,拆我台?”
莲心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反驳他。
韩淲本就是已做好了开莲心玩笑、逗她的准备,却不想只收获了沉默。
小小一个的莲心缩在三郎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朝榻上的韩淲小声认错:“涧泉哥哥,对不住。”
又害你受了伤,方才还戳破了你,对不住。
被她这么一说,韩淲反倒被搞得也不知所措了。
他爱逗莲心,就是因为莲心熟起来不拘礼,总有妙语连珠。
现下突变羞涩,倒是叫他有种狗咬惯了刺猬,突然不会咬骨头的感觉。
他略作沉吟,捧心叹气:“唉小莲心有菩萨心肠,又颇有大力,这叫涧泉哥哥怎么生你的气”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莲心是个不太禁得住夸的人,被这么一夸,又有点飘飘然,翘着鼻子道:“那是,我力能扛鼎,是虞霸王转世”
这时,韩淲却笑着说完后半句话:“莫非‘菩萨蛮’在此?”
——一身蛮力的菩萨,也是菩萨呀。
莲心惊呆,开始仔细思考,韩淲究竟是在骂她,还是夸。
但她岂不知最高明的骂人法子,就是骂中有夸,夸中有骂么?
大家做出“哇”和“学到了”的口型,看着韩淲,抚掌大叹。
竟然还有这种骂人的巧宗!
事实上,方才韩淲所说的,是一种诗令。
先说一句诗词,再后接一个词牌名。这句诗词和词牌名形成因果解释关系,则算是成功完成了一次诗令。
因为是以曲牌名破前句的诗,故而此种诗令被人称为“曲牌名破句令”。
陆子坦原先也是临安人士,在诗令酒令方面颇为灵通,立刻就学会了。
他指着陆子修道:“短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①”
在陆子修看过来之前,他就嘿嘿嘿地搂住了兄长的肩膀:“——丑奴儿。”
哥,你近来脱发太严重,弟弟我没眼看啊!
陆子修大怒。
当着和尚面不骂秃驴,你小子敢揭我短?
陆子修也以牙还牙:“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围观陆家兄弟内斗的莲心等人面上露出疑惑时,陆子修卖足了关子,才呵呵一笑,道,“——‘唐’多令。”
嘿嘿,傻孩子。近日因为老揪着唐娘子过去的事不放,受了阿娘一顿锤吧?
陆子修看着陆子坦被噎到的表情,心里那叫一个暗爽!
他洋洋得意地抱头鼠窜,和陆子坦追打着跑远了。
读书人的骂人,怎么能叫骂人!
莲心也有些技痒,摩拳擦掌也要来:“那我就以今日流寇之事为题,也来一句诗令。”
此言一出。
赵蕃和辛三郎,下意识后退半步。
病榻上的韩淲,屁股不自禁后挪。
听过莲心作诗的人闻之色变,而没听过的陆家兄弟自然不晓得其中关窍,都拍手道好:“快快作来!”
在众人紧张和期待的目光中,莲心微微一笑:“为报倾城随太守——好事近。”
今日大家随辛太守出游,收获大大的有。既请来了张鎡小官人作保,来帮辛弃疾递折子,还抓住了流寇,为爹爹的请罪折更添一分功绩,可不就是“好事”即将到来么?
嗯?赛道突然从创造性改为了马屁精?
大家撤回了方才后退的半步,面上露出惊讶。
看来莲心的文采,近日还是有所进益的嘛。
不说好不好,光是不搞骚操作,就值得赞许嘛。
韩淲赞道:“知我者,二三子②。”
后接:“——浪淘沙。”
莲心啊莲心,果然知道我韩淲在今天的事里贡献的人,也就是你和我嘛。
剩下敢笑话我的,那都是被浪淘去的细沙,不值一提!
韩淲说得很得意,但这下子可惹了众怒。
大家纷纷动起手来。
还是三郎比较理智:“诸位停一停。韩大哥尚在病中,医师药费未结。”
打坏了再请医师,前面治伤的银子,就也得你们来结清了哟。
大家如梦方醒。
大家缩回手。
陆子坦碰碰三郎:“三郎,你有什么好法子整治整治涧泉?”
看他那嘴脸,真是叫人生气啊!
辛三郎微微一笑:“我也为韩大哥略作一句。”
众人纷纷道好,期待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先道一句:“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③”
这引来了大家纷纷怒视的目光。
众人苦涧泉吹嘘已久,你怎么还更要夸他!
你这叛徒!
不行不行,陆子坦以眼睛示意莲心,你,去弄他。
莲心以鼻孔回视陆子坦,你怎么不去?
谁不晓得三郎不爱叫人碰的毛病儿?
陆子坦才不犯傻去顶雷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制止辛三郎这引起众怒的行为最终因内斗而终止,而另一个原因,也是辛三郎又开口了。
三郎悠悠接,“——如梦令。”
——想要做到上述夸赞,你怕不是在做梦哦?
大家齐齐后仰,发出“啊——”的一声长叹。
每个人都敬佩地打量着辛三郎、莲心和韩淲。
原来是这么玩的!
——今天也是学骂人方法学得收获满满的一天呢!
第50章 小於菟,诗社和“是风动吗?”。
这天,自打莲心带领着一众郎君将流寇头子抓到后,别说韩元吉、陆游等人了,就连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都被辛弃疾抱着,被迫听了一通辛弃疾得意洋洋道来的莲心英勇事迹。
——辛弃疾的文学加工能力,和韩淲一个水准。
陆游像众人忍韩淲一样地忍了一天。
然而到了晚上,当他听到“——接着,我家莲心拿着老陆的菊花枕头猛地打倒了寇贼!把他们闷晕!”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他从辛弃疾怀里救回名为“小於菟”的虎纹猫,恶狠狠道:“你上次和它说的还是拿长矛挑开贼首!”
小於菟在主人怀里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对,就他,这个坏人!
他和你一样话多!
辛弃疾惊讶:“哎唷,这只已经说过了吗?”
低头看看猫的毛色,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便索性任猫逃开,过来搂住陆游,“那不重要!说来你那枕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上回我就在豫章外的宅子里听见你和嫂夫人‘商讨’的声音老陆,我和你说,缅怀是一回事,戳人心又是一回事。没人拦着你缅怀,但你既然娶了你娘子,还总是这么大张旗鼓怀念前人,那就有些不够大丈夫了。要我是你娘子,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再说了,就算是先头的那小唐娘子在世时,也未见得愿意被人这么议论牵连进来嘛
看着陆游黑如锅底的脸色,辛弃疾很有眼色地没继续说下去。
他咳一声,“对了,听说你最近都在找枕头?枕头丢了?用不用我给你一个?”他又吹嘘起来,“我那枕头,用的可是玉枕芯,上头的雕工了不得”长篇大论起来。
辛弃疾生活确实不算节俭。
别说他给范如玉的屋子装饰了,就是莲心屋前的一只小花盆,上头都描金绘玉,上面细细刻着小儿抱鲤,并贴螺钿。
奢华习气,可见一斑。
但东西再好,也不是将枕头分享给陆游的原因呀!
大家目瞪口呆,听着辛弃疾的口风从“借你枕头”,到“你我同睡一榻”,最后到“不若你我兄弟同盆沐浴、同被而寝”!
大家的视线,纷纷落在辛三郎身上。
谪仙似的三郎,你也曾被你这不讲究的爹扔进盆里一起洗澡吗?
三郎面无表情:“若谁现下进屋,相信父亲也不会介意再多一个”
那倒也是。
大家咳一声,收回了视线。
屋内,陆游也很无语,只道:“不必,我只想找回原物。”
辛弃疾便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叫莲心他们几个去帮你找找,说不定被谁捡走玩了呢”
这时候,在屋外偷听的几人才一凛,像被踩到尾巴的小於菟一样,突然都跳了起来。
再叫辛弃疾说下去,他们藏起陆游菊枕的行为就要暴露了呀!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必须得有人打断这两个人的危险谈话,牵制住陆、辛二人,然后其它人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将刚替换好枕芯的菊枕放回原位。
可是,进屋之后的借口太难找,由谁来进去踩这个雷呢?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还是辛三郎舍生取义,道:“我进去。”
众人纷纷笑开了花,一个个上去要拍辛三郎肩膀,又因为辛三郎的目光而退却,咳一声,悄摸摸溜走去放回枕头了
近日传来的全是好消息。
昨日更换枕头后,几个孩子悄悄问了王娘子,得到了“相公睡眠甚好”的回答。
今日一早起来,更是有官府上门报告“流寇已被擒住”的消息。
而更令人振奋的,除了官府将开始治理流寇,还有——
“——老子终于有功劳可写了!”
辛弃疾狂笑的声音从内室中传来,莲心目瞪口呆,看看自打辛三郎进屋,接过辛三郎呈上的折子后就开始像见到雪的哈士奇一样笑着拍桌的辛弃疾,再看看一旁雪一样的三哥。
发生了什么?
辛弃疾仍在大喜着赞许:“好,好!”
他又将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着注视片刻三郎,又俯下了身,一把将莲心从地上直直抱了起来。
辛弃疾喜滋滋地说:“三郎和莲心这次真是帮了你们爹爹一个大忙!”
昨日,在莲心与韩淲带着人去追那一群流寇时,辛三郎立刻联系官府,请来了最快的援军,并和之后来迟的侍卫组成一股力量,剿灭了流寇。
流寇看起来事小,实际上发展壮大后,对百姓困扰极大。
故而辛三郎给辛弃疾的折子就是将“剿灭流寇”之事添于请罪折中的拟稿。
辛弃疾也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
有了这多出的功劳,何愁再受问罪?
而这还没完,三郎又道:“何不将莲心帮忙擒住流寇首领的事情,也添于奏折中。”
三郎轻声:“如此裨益颇多”
写清是莲心发现的,不光能避免官家认为辛弃疾激进揽功的嫌疑,也没将功劳落在别人手上,还能为请罪折增添功劳,盖住过失。
而更重要的是。
莲心站在一旁,心跳突然加快了。
更重要的是,虞公甫现下的罪名还没有定论,她总是想着,若她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是不是也能令虞公甫洗刷掉冤屈呢?
她没有一刻忘记虞公甫的仇恨。
每个清晨,她醒来趴在窗边,看着辛弃疾在外练武,那并不只是好奇。
她总觉得,她说不定有一日会有帮助虞公甫洗刷罪名的能力。
而现在,这个机遇,似乎来了。
如果在官家面前挂上了名,她就是会逐渐有自己的名气了呀!
不过这件事不能着急。
尤其是莲心这个状况。
辛弃疾转向莲心:“莲心啊,秉清当时状况,需要你亲笔手书。不过你别急,爹爹给你”
给你打个底稿,省的你又野马脱缰地吟诗啊。
但听到辛弃疾应允的莲心已经欢呼一声,朝屋外的韩淲去分享快乐去了。
辛弃疾也顾不上说诗的事了。
他指着莲心的背影,朝辛三郎焦急地鬼鬼祟祟道:“你看!你看!”
我就说她有些太依赖韩淲那小子了吧!
三郎:“父亲。”
辛弃疾看着三郎的脸色,咳一声,慢吞吞直起腰,背起手。
该说不说,看着三儿子明显示意他噤声的样子,他也有些怵。
这是为什么呢?
辛弃疾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一拍手。
儿子面前抬不起头,乃血缘所致。
之后女儿嫁了人,在女婿面前挣回他的面子不就得了?
反正女婿就是要好好摔打,免得他苛待女儿的么!
辛弃疾想通了这点,只觉被儿子训斥的憋屈又消失了。
在家能打四郎,在外能打女婿,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啊。
辛弃疾念头通达,甩手一笑,就又“嘿嘿嘿”地去搂三郎了:“儿子,儿子啊,爹爹不说了,等等爹爹啊——”
自打莲心从城外抓住了流寇之后,一切事情都迎来了新的篇章。
卖栗子的小贩卖给莲心栗子时,不光不缺斤短两了,反而开始买一斤送半斤;
陆子坦不光不再怀疑莲心的决策了,反而开始唯莲心马首是瞻;
就连韩淲都开始不再在莲心作诗的时候避着她走了,反而向她取经。
等等。
向莲心取经?
听到韩淲的话,莲心自己都有些呆愣,嘴里的栗子要吃不吃,停在嘴里,“涧泉哥哥,你想学什么?”
和她学作诗?
这和向陆子坦学烧火有什么区别?
竹风细细,竹露清香,几个年轻孩子在竹林边架起了炉子烤栗子、蘑菇,三郎在一旁翻书。
炉子里燃的炭不算太好,陆子坦灰头土脸的,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口水直滴地坚守在炉火前。
三郎便放下了书过去,也半跪在地上看了看炭火,与他们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边几人便找到了窍门,果然烟少了不少。
韩淲也看着远处一群孩子欢呼的样*子,转回头,笑道:“学学你的马屁是怎么拍那么好的。”
拍马屁?
莲心眨眨眼:“你最近找到马了?”
韩淲纠正:“不是找到,是每年都要拍上这么一次。”他看莲心愈加疑惑的脸,笑了,“我爹爹马上要过寿了。要请你们一起在冬至那日来家里作客,我们几家聚一聚,玩一玩。”
但是呢,“我爹爹那个人,你应该也晓得。他是最爱诗词的,就是对小辈也不会放松要求,所以不光来贺寿的宾客要献词,我们也得备下贺寿的诗词。”
韩元吉其人,对过生日的场面有超高的标准,超强悍的排场。
如果放到现代,那他大概就是会在生日当月连开三十天派对并请来摇滚乐团、当红明星、文化大佬都来撑场的那种人!
莲心翻翻给韩元吉曾写过贺寿词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深觉压力。
该说果然是曾任不用典当裤衩的吏部尚书的人吗?
给韩伯父贺寿的人中,真是大佬云集呀。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再拿自己的诗作当贺礼呢!
韩淲笑她:“你方才不是还很会拍你爹爹马屁?”
会拍马屁,不代表同样会写词呀。
莲心转转眼珠,想了一想,笑道:“涧泉哥哥既有技巧想从我处学,那想必其他哥哥也未必没有。何不结诗社,我们切磋下诗词技巧?”
个人力量不行,那就从别人那处借一借。
到时候偷个别人不要的废稿子纸团,呈上去,不也是一样么!
天晓得,她在看《红楼梦》的时候就一边看不懂,一边深深被宝黛钗作诗的场景所震撼!
英雄爱美人,文盲爱拽文,这是她也不能避免的道理!
她期待地看着众人。
众人似乎也颇觉有理,纷纷点头。
莲心套用风雅公式:“既然这样,何不为诗社起个雅名?”
陆子坦:“马屁社?”
莲心嫌他恶心:“五谷精华社。”
韩淲惊呆了,看向莲心: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韩淲责备:“粗陋。”又提议:“寿比庐山社?”
反正这诗社是为了韩元吉寿宴而存在的,那照着寿词来,总不会出错。
不想却引来大家的一致反对:难道他不晓得前两日庐山崩塌成泥石流了么!
提出又否决,几番讨论后,竟仍是一个可用的名儿都没得着。
最后,还是被大家从辛弃疾书房抓来当裁判的辛三郎说了句公道话:“何不请老师取名?”
大家的眼光通通从“三郎评评理”变为了“你小子个马屁精”。
韩淲紧紧握住了三郎的手,颇为后悔地对莲心说:“早知道就该拜三郎为师了!”
——不显山不露水,三郎才是最强的马屁能手呀!
短暂的讨论会后,一群孩子约定了明日请韩元吉赶赴诗社第一次集会,请他来起名的马屁大计,便各走各的离开了。
莲心和三郎一路,讲了很多话。
大部分,都是莲心在讲,三郎在听。
莲心抓着辛三郎笑着,一直不停地笑,和三郎商量要送什么礼物给韩元吉,和韩淲讲什么话。
“三哥,你说我明日把菊枕里未用完的菊花戴在头上,好不好?”
“色泽可爱,好。”
“三哥三哥,我到时候写出一首惊世骇俗的贺寿诗,韩公和涧泉哥哥说不定还会收我作闭门弟子呢!到时候我就是年纪比你更小的韩公学生,你我就是同窗了!”
“好。韩公弟子皆渊博,与他们同窗多有裨益。”
“三哥!今日涧泉哥哥特意来问我,是不是也对我的诗有那么一点点的欣赏呢?”
“有。莲心的诗天质自然,澄然通明,是他喜爱的诗风。”
莲心的嘴角因为三郎这句话忍不住不停地翘起来:“就想听三哥说这句话呢。那我要好好写诗,就是为了涧泉哥哥,我也得”
说到这里,莲心突然不说了,卡壳了一下。
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人不知何时已停步了。
韩公居处在竹林掩映的深处。两人越走越深,已走到了一棵参天古树面前。
一旁遍植桂花,香气浓而醉人。
辛三郎微微垂脸去看她,因她面上显出的呆怔而莞尔,“莲心要三哥做‘枪手’吗?”
莲心也茫然看着辛三郎:“我”
她无措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需要吗?
我为什么需要呢?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说出“需要”的感觉呢?
这种疑惑十分的陌生。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的,呆呆的,看着三郎。
她好像,很希望涧泉哥哥赞许她。
是这样吗?
三郎牵着莲心的手,往竹林边的石凳走。
天色渐晚,檐角下一盏盏点起了琉璃灯。
风将竹林摇来摇去,万竿翠竹在那风里摇头摆尾、毫发无伤,唯有对面的桂花因风飘洒,纷纷脱离枝头。
满地鹅黄,落花混着冷露溅了一地。
檐角处的光芒一时亮,一时暗。被风鼓起的衣袍似的,明明灭灭的,呼吸仿佛的,叫人的心也跟着轻飘飘颤动。
这时,辛三郎终于笑道:“莲心,你是不是”
莲心似有所感,半晌才悄悄抬头。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敢看见三郎眼里“原来是这样呀”的神情。
她磕巴起来,“三哥,我”
我什么呢?
莲心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又小小叫了声“三哥”,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的手拧在一起。
一只手在发顶上触碰的感觉。
莲心没想到没迎来任何斥责,反而是这样温柔的抚摸。
她惊讶地抬起头。
小嘴微微张开了,她歪着头,也看着三郎。
桂花不停,不停地摇动下香气。
树下,是容色胜花的郎君,和花骨朵一样的小娘子。
莲心很少见到三哥这样眼波盈盈含笑的样子。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
而眼前的三郎半蹲下来,和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的莲心对视。
他说:“你怕三哥告诉爹爹么。”
莲心摇头。
三郎:“那么,能和三哥说说么?”
莲心又脸红了。
她不讲话。
桂花不停地掉在两人肩上、发间。
秋日的香气弥漫在发肤之间。
是风在动吗?
莲心也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