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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侍从带着几人朝那边走去。

确实如他所言,走近了看,才看见梅树的侧面。

与几人想象的岌岌可危完全不同,走近看,首先的感受就是那梅树极粗壮,极茂密。

而第二眼再看,却能在园中正侍弄树侍从们在根系边挖出的洞中看出,梅树的根系极其发达,甚至能一直蔓延到几人的脚下。

有这样结实广袤的根系,也怪不得侍从会半点不担心了。

三人都不是怕冷的人,立于悬崖边,任寒风吹拂,默默看着远方。

已经是梅花开放的季节,满树的花怒放,清幽的香气盈满鼻间。

莲心想起什么,笑道:“昨日我们还联句赋梅花呢,不想园子中就有这样一棵老梅,日后可有福了。”

范如玉笑道:“这我倒不知道,快给我讲讲,你们联了什么句?”

范如玉一喝起酒来就落下了好多出去玩的时候,莲心赶忙给她一句句复述。

范如玉听着了好的,便击节赞叹;听着了坏的,便大笑。

直到听到最后,范如玉也没听着辛弃疾的,奇道:“老辛,你当时也没听着他们的联句?”

辛弃疾“哦”了声,笑着摇摇头,“我听着了。”

莲心眨眨眼。

爹爹果然听着昨日他们咏梅联句了,但他并没像陆伯父一样当场也作出来给众人看。

从某些方面来看,爹爹其实反而比很多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人更谨慎呢。

莲心满脸写着“我懂了”,朝辛弃疾挤眼睛:“爹爹现下要作么?”

辛弃疾不禁又笑了。

他没有回答莲心的话,而是将莲心抱起来,略沉吟一番,便慢慢吟出两句:“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②”

莲心愣了下,“什么?”

范如玉倒是好像明白了,笑拍拍辛弃疾的肩膀,和他一左一右,将莲心抱在了中间。

两个人像抬花轿一样,将莲心抱起来坐在两人胳膊上,将她抬到了三人肩膀平齐的高度,一边一个,都拿脑袋逗小狗似的,蹭莲心茫然无措的小脸。

莲心的脸颊都被蹭变形了,一头雾水,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嗯嗯?”

而两人也不解释。

辛弃疾走一两步,便吟出一句,从走出小楼,一直到竹林边,他便已吟出了一阕词。

“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路转清溪三百曲,香满黄昏雪屋。

行人系马疏篱,折残犹有高枝。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

生长在悬崖竹林边的梅花,栖身于竹,有着冰雪般澄澈的心,即便路途再远也能将美好品德的香气散播遍大地。

就算被人折断了拿去系马,梅花也永远有着不屈的更高枝留存。即便到了季节也绝不凋落,它在枝头坚强着,等待下一次拔山的力量。

夫妻二人各在莲心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范如玉笑着揉莲心的脑袋,又轻轻捏她茫然的软软脸蛋:“我们家莲心,有一颗冰雪一样的心呀。”

【《拔山女断崖修竹》为现存可考使用《拔山女》词牌的词作中最早的一阕,为辛弃疾于淳熙七年冬所作。

据学者推测,此词牌是辛弃疾舐犊情深,为爱女莲心所创,在后世经多次演变,又有变体名《捧灵心》、《祝东风》等。词牌前半阕为二均、四仄韵、四拍,后半阕为二均、三平韵、四拍。

辛贛、姜夔、杨万里、朱淑真等人使用“拔山女”词牌的作品均遵守此调规则。具体内容、介绍及注释详见下一章节。

——节选于《‘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全国升学考试在即,学子们都在寒冷中坚持早来晚走,为自己的未来而拼搏。就像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为养女莲心所写的名句“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一样,我们也相信,只要坚持努力下去,一定能度过艰难的“拔山”时刻,迎来收获的“东风”

——上饶第一中学广播站新闻快讯,2081年元旦祝福】

“都喝了吧。一人一碗。”

外头毕竟寒风凛冽,莲心几人很快回了韩元吉家。

厨房里做了小老鼠样的冬至团,在外头走了一遭的三人回来后先去瞧了眼三郎,结果就被惊讶不已的三郎喊了人来,咕咚咕咚,一人给灌了一碗。

“你两个越发胡来了,年纪也不小了,不晓得保养么。”

三郎看着喝了一碗冬至团汤后便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瘫在椅子上摸肚皮的三个人,觉得有些好笑,但忍住了,还是道,“那么冷,不该穿这么少出门。”

范如玉清清嗓子。

她心里有事压不住,方才说到有些关于韩淲的话想问三郎,便想现下就解决。

但莲心还在,她不好张口,便拿眼神示意辛弃疾,叫他将莲心带走。

辛弃疾也拿眼神示意范如玉:莲心就是个小祖宗,你怎么不上?

范如玉又拿眼神瞪回辛弃疾:我要进行情感咨询,你来你能行?

两人互不相让,打起了眼神仗。

第76章 滴水不漏,桥梁和郎君们。

三郎还披着氅衣,看了眼二人跑神跑到八百里去的表情,好笑道:“你们?”

辛弃疾火速认错:“爹错了。”

范如玉紧跟脚步:“娘错了。”

而莲心没心没肺,丝毫没感觉到不对,已经“嘿嘿嘿”地跑去翻三郎的书桌,一边发出惊奇的声音:“三哥,你又在打棋谱啊。”

“只看了两眼。”

三郎往后避了下,没接往他怀里钻的莲心,只温和道,“冷吗?”

“不冷,不冷。三哥,你要和谁下啊,还是和上次的翁哥哥吗?”

见莲心果然脸蛋都红扑扑的,三郎便将手炉放在案上,先笑着将莲心往他怀里头蹭的头推开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人蛮平整的,却总做这样耍赖的事。”

然后才正经答莲心方才的问题:“有人在就和谁下,没人就自己下罢了。”

往日朝三郎怀里靠从来没被推开,今日突然被挡开,莲心先是不解,随后开始闹腾:“三哥干嘛推开我!三哥嫌弃我!三哥过分!”怎么也不依。

本来也没有很想,但三哥这么一推,她就非得刨根究底一下不可了呀!

莲心“嗷嗷”闹腾了起来。

范如玉叫她闹得头疼,又狠狠给辛弃疾使个眼色,辛弃疾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出手,拎着莲心走远了。

直到二人走远了,三郎仍能听见莲心嘹亮嗓门喊着“三哥过分!”的声音。

他好笑,将窗子阖上了一些,转回来。

他扶着范如玉坐下,“母亲留下,是有什么事吩咐我么?”他看出范如玉心里有事了。

范如玉没急着进入正题,先将三郎的面颊扳过来,细细看了一会,皱眉:“三郎,你这脸色看着怪疲倦的。昨夜又没睡好么?”

三郎任范如玉扳着,没动,就着这个动作笑了下,道:“总是这样罢了。不碍事。”

范如玉叹了口气,“这样子下去,以后娶妻了,不是更睡不好?”

这话听得一旁的田田直咳嗽,范如玉才意识到此话略有不妥,松开他的下巴,解释:“有人吵你,本来能睡半晚上,日后怕是半晚也睡不成了。”

三郎眉宇之间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看出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思索了下,手指抚过脸颊,笑道:“若到时身子还好不了,那么,该担心的是被我娶了的小娘子吧。”

这些也不过都是提前的担忧罢了。

范如玉叹了口气。

田田不由得责怪地嗔:“三郎君。”

三郎也顾及范如玉在一旁,便不讲了,手撑住脸颊,微笑:“母亲特意留下,有何事吩咐我?”

甚至简直猜都不用猜,他也晓得缘故,“和莲心有关系?”

范如玉被看穿了,有些恼怒。

她跟着田田拍了下三郎,瞪了他一会,还是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你觉得韩淲怎么样?”

“文采斐然。”

范如玉道:“我说的是人品。”

空气中升腾着暖暖的果香,是女使们将橘子皮放到炭盆上烤,门口的厚帘子放了下来,空气没有空隙出去,香气便在屋子里堆积起来,越发的浓了。

三郎十指对点,似未发觉范如玉的言下之意。

他只想了有一阵,迟疑片刻,才轻声道:“韩哥哥为人坦荡,可靠风趣,蛮好的。”

范如玉想问问他说的“蛮好”是指做朋友,还是做丈夫。

但想想,又觉得这事到底太早,若提前知道难免会在脸上带出来,那就不好了。

她不欲令几个孩子关系变尴尬,便也罢了,得了这个答案,就不再提。

只收回到嘴边的话,拍拍三郎肩膀,起了身:“好,阿娘知道了。你别多想,我就随口一问。”

三郎“嗯”了声:“没有多想。”起身送范如玉。

范如玉听见这话,却停下脚步。

“就敷衍我吧,你这孩子。你就是因为思虑过重,才有了这一身的病。也怪我怀你的时候不小心”

范如玉有些难过,看着身旁已长成少年的三郎。

正是长肉的年纪,他的肩宽起来,个子像树一样向上拔,面孔却消瘦,下巴尖尖,腰身宛若女孩一般纤细。

只要是个人来,看见他雪白的面颊,便能知道这是个身弱的郎君。

按理来说,范如玉和辛弃疾都身体比一般人还要强壮不少,是不该生出病弱的孩子的。

但她嫁给辛弃疾后怀着三郎时也是第一次生育,难免诸事不小心,今日不小心滑了一跤,明日又没留心吃了些容易对胎儿不好的食材。

回想起来,大约就是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叫生出来的三郎一出世就那样呼吸微弱,体质极弱。

后背传来轻轻拍抚的感觉。

是三郎在拍范如玉的后背,将她从难过中唤醒。

他看着范如玉,温和道:“怀四郎时,母亲用冰,也没有如何。想来我的身子只是命里带的吧,母亲不必自责。”

范如玉笑了:“我信命,你又不信命,现下和我讲这个”也只不过纯粹是安慰她的话罢了。

三郎便笑了下,没再讲话。

范如玉看着儿子的侧脸,心下复杂,轻声道:“三郎,你长大了。”

“是。我大了,母亲不必再总为我提着心了。”

三郎扶住范如玉的手肘,温和地提醒:“母亲,小心脚下。”

范如玉应一声,说“没事”,手却还是搭在三郎手臂上。

直到一级级下了台阶,范如玉也不想再讲方才令人沮丧的话题,打起精神,想起什么,回过身来拍拍他:“对了,方才好好的,怎么要推开莲心?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思也很细的,说不得现下也伤心了呢。”

三郎没有停下脚步,只面上闪过一瞬间的失语。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种情绪就像划过湖面的水鸟痕迹一样,又了无痕迹。

“她也大了。”他简单回复。

范如玉一想,他二人整日和韩淲这群郎君在一起玩耍,彼此有个分寸也好,毕竟韩淲等人又不是三郎这样的哥哥,能避免他们有样学样,也好。

便点点头,“你的思虑,总是最周全的你自己有数就好。”

莲心确实长大了一些。

一段时间没见的陆子坦都围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转了两圈:“小莲心,你这是长高了吧?”

莲心得意:“是吧?”

又道,“我的头顶都能到”四下环视一圈,想找个能突显她自己身高的参照物。

找了一圈,大家却都晓得她是什么德性,全已忙不迭坐下,不给她参照了。

最后,唯有方进门没搞清楚状况的韩淲被逮了住,被莲心指着大声宣布:“我的头顶都已经到涧泉哥哥的肩膀了!”

大家都笑了。

韩淲也觉得好笑,在莲心脑袋上拍了下:“行啦,别老拿我玩笑了。还是快想法子给谢太守准备东西吧。”

大家又都转回了脑袋。

韩淲说的这话确实有理。

不知为什么,昨日信州太守跟随辛弃疾一起来了韩元吉家,说是过来一起过年节。

可是他家人都在家里,一个人过来过什么节?

摆明了里面有事,大家不是没眼色的人,不好问,也没人多嘴去问。

但随之而来的是——谢太守是冬至前一日来的,可大家没有提前给他准备过冬至节礼呀!

姜夔先打定了主意,“我将我给萧家小娘子的节礼送给谢太守吧,总归是个扇面,男女皆宜。”

莲心“啊?”了一声,拿过姜夔手中绘着绿水青山的扇面看了两眼,又递还给他。

这倒确实是男女皆宜,稳不出错。但是,“那萧家姐姐的节礼怎么办呢?”

“反正她离这里路途遥远,我明日再画一幅与她,就说路上耽搁了就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不太赞同,但也不好在这件事上置喙,只好都闭了嘴。

陆子坦倒是神情轻松:“我们的好办,爹爹每年都要给唐娘子做好些泥人再烧掉,我们拣两个偷走当礼物。”

三郎:“陆伯父捏的应当都是成双成对的?”

陆子坦挥挥手:“哎呀没事的,将娘子的那个丢了,只留郎君的就是了!”

三郎也没话好讲了,只得点了点头。

最后,韩淲受这两人启发,也想出个法子:“我姐姐留在姐夫那里还有不少物件,我去借两件过来救救急,姐夫必不会介意的。”

嗯?

大家都看向他。

吕祖谦倒是确实看着十分温和的样子,不过韩淲姐姐的东西,又为何要吕祖谦来介意呢?

韩小娘子在一旁解释:“姐姐去了许多年了。”

——韩元吉嫁给吕祖谦的女儿,甚至不止一个。

第一个嫁给吕祖谦几年后便一病而去。

韩元吉便很快将第二个女儿嫁过去,两年后又死。

之后,吕祖谦娶了第三个妻子。

若不是没有适龄的女儿,只怕吕祖谦娶的第三任也是韩元吉的女儿。

韩小娘子朝目瞪口呆的莲心摊摊手。

这就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女儿,是维系情谊的桥梁。

而一座桥,只要能走过人,那么它本身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其实是并没有人在意的呀。

是不是?

莲心抿了抿嘴唇,捏紧了袖中的纸条。

她只能浅浅笑了下。

辛家二娘听到这里则“唉”了一声,小声和大娘叹道:“郎君!”

郎君都是这样!

辛大娘拍了她一下,不讲话。

辛二娘便转而与三郎道:“三哥,你以后娶妻,不会也这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被这么问了,三郎也没见恼,只一边等着翁卷落子,一边耐心等她说出理由:“我怎样?”

“娶了一个,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或者娶了下一个,就将前一个忘得干干净净呀。”

二娘道,偷偷摸摸自认为隐蔽地示意一下陆子坦兄弟和姜夔两个方向,“这可不好!若真那样,我们都会说你的!”

三郎好笑,真是都不晓得她在问些什么:“我心里想着谁,我怎么不晓得。”一边将手指放进装着棋子的瓮中搅了两下。

黑子被他从瓮中拈出来,却不落下,只在他指尖滑来滑去,黑与白,对比成极为强烈的双色。

二娘:“是说你不能娶了一个之后,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我哪里说过你现下心里想着谁?”便朝三郎做出鬼脸,“三哥现下和莲心姐姐一样,听不懂人讲话呢。”

三郎忍俊不禁,支着头,没再回什么。

这时候,翁卷在对面“唉”地叹了口气。

他放了白子,投子认负,又忍不住瞪了眼在一旁说话没有一刻停的二娘:“就听你讲话了,我们干脆不要下棋了。”

嗡嗡个不停,给他烦得腾不出脑子来,棋路没想出来,倒是满脑袋都是什么“三哥心里想着人”的什么话!

二娘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下。

翁卷见讲不出什么,便也认了倒霉,索性转向三郎,正襟危坐,严肃问:“所以,三郎心里想着什么人?”

方才翁卷话音落下,叫周围的人听见了,也转过身来跟着笑。七嘴八舌的,反倒叫三郎找准空隙,脱了身。

他静静走到了屋子门口。

屋外空气凛冽,只听得见远远有人燃放爆竹的声音,却闻不见硝烟味。

身后有人在问:“你受不得那个味道吧?幸亏韩伯父家没有放呢。”

三郎身子被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里,衬得下巴像荷花尖一样,轻轻一点。

他有些出神的样子,也没注意来人是谁,一边神游天外,一边答:“老师简朴。就是放了也不多,不影响我”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轻轻笑声,三郎才略停了话音,回头看去。

他斗篷的衣摆也随之飘起弧度。

莲心抱着手炉,歪头朝三郎笑:“三哥,是我呀。”

见三郎没讲什么,莲心便一步步走来,狡黠笑道:“三哥就是想得多。方才将我当外人了,是不是?我猜就知道呢。”

她早发现了,三哥和外人讲话时话少,其实每个字都是先在心里转一圈才讲出来的。

方才的话也是滴水不漏,任谁来都挑不出毛病。

果真像阿娘所说的一样,他的脾气对家人来说是可靠了,叫人能放心倚靠他,有他在不怕出错。

可对他自己,这样思虑,身子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看着莲心盯着他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三郎莞尔。

莲心就是这么机灵的小娘子。有时候讲话直白,虽有人会觉得太直接,其实只是机灵的体现,她不屑于和人绕弯子罢了。

但正像他对莲心的评价“直白”一样。

莲心的直白,从不分对象。

“三哥,你今日为什么不肯叫我碰了呀。”

就在三郎想毕方才的想法时,莲心拉住了三郎的手,将心中疑问直接问了出来,撅起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瞒别人还差不多,骗我,做梦呢?”

第77章 分寸,大孩子和点心渣。

三郎看着她。

“什么不肯?”他轻声问。

莲心再说一遍:“不肯叫我碰了。”

不叫她碰?

三郎忍俊不禁:“这都是些什么话,和谁学来的”

莲心也意识到一点不对,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花街柳巷的客人对姐儿讲话的调调?

但话已经放了出去,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莲心便拉着他的手,一边摇着一边“嘿嘿”笑着撒娇,想将这事盖过去。

她笑着提起方才三郎出来的事:“我还道三哥是身子又不爽快了呢,吓我一跳,不是就好。”

她伸手过去,想去跳着碰三郎的脸颊和眼下,“三哥,你看你的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肯定昨日没有睡好”

可惜被接到辛家后这几个月,她虽脸颊长了肉,身高也朝上蹿了一些,却到底头顶也只有三郎的胸口高,怎么跳也跳不上去,也摸不到三郎的脸。

莲心跳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没有再跳。

她默默下来,倔强地盯着三郎。

三哥为什么不叫她碰了呀

明明平常好好的,被她抓住的时候,往往也只是面露无奈,便任她抓着了,今日起,忽然就若有若无地避开她。

她前世就没有亲人,朋友再多,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能弥补那种家人的感觉。

而穿到这个朝代后,异母哥哥不管事,生父常年在外,后又亡故,她也只能觉得感谢,却仍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

唯有来到辛家之后,时不时有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关爱,有姐妹陪伴,她才觉得浑身的血都热起来。

有人陪,和没人陪,这之间的区*别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而除父母和姐妹之外,三郎,又和他们有不一样的意义。

三哥,是将她从武宁险境中救出又一路护送的人。

比起莽撞的其他人,三哥就像一棵冷静的树,少有随风摇摆的时候,所以总叫人信赖,叫人全心全意地依靠。

在他身边,莲心感到安全。

可是,他现下为何会开始躲避她呢?

或者也不能说躲避,他仍然是个细心的兄长,但从他推开她的动作起,莲心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她好像变成了和二娘他们一样的妹妹。

明明这很正常,不是吗?

可是心里一阵难受,莲心抓着三郎的衣裳下摆,倔强地看着他。

伸着手,怎么也碰不到。

只差一点指尖的距离,但就是碰不到。

莲心不再跳了,也不闹,只是眼睛瞪着三郎,手不住地朝他伸去。

天空中下着小雨,天际晦暗。

三郎的面孔洁白,双唇红润,颜色美丽得不真实。他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她,但仿佛也没有看什么别的,只有轻轻的叹息声。

莲心持续地仰头,感觉后颈发酸,手指朝三郎固执地伸着。

空气凉凉的。雨丝丝落在莲心面上。

三郎看着她的双眼。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蹲下来,脸颊往前略送了下。

莲心的手指软软点到了三郎的面孔上。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而莲心的心下却一阵酸涩。

浑身一松,她抱住了三郎的脖颈。

被莲心抱住,三郎仿佛有些意外,略挣了下,但被莲心用了更大力气箍住后,仿佛意识到了莲心的紧张和难过,动作停了下来。

三郎不再挣脱,手在莲心背后轻轻试探着,安抚地拍了下。

莲心抱着三郎的脖子:“三哥,你这样真讨厌”

不能不理她。不能不要她。

她看不见三郎,只能感受到三郎身上的香气,感觉到他的手拍在她后背的触感。

她的额头抵在三郎肩胛,近乎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寂静过后。

“三哥做过的讨厌事很多么。”

三哥的肩线笔直纤细,莲心在上面眷恋地蹭着脸。

“不多,今日这一件就够了。”莲心抱怨,“三哥都不抱我了”

什么都不让碰,可吓了她一跳。

只有能碰到脸,碰到肩膀,被拉着手走,莲心才会感觉到很安心。

被她摸着脸,三郎便又轻轻摸了下莲心的后背:“莲心,你是大孩子了。”

莲心说:“不要,不要。我就不要!”

她很害怕他的下一句话又是叫她不能再抱他或被他抱之类的内容,因为害怕,所以将他的脖子勒得更紧了:“三哥,不要。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三郎动了动脖子,顺着她的话,随意道:“你很快就要十四岁了”

莲心忙不迭反驳:“可是我的生日在晚春,还早呢!”

三郎的脖子又略不适地动了下。

莲心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三郎的脖子都被她勒红了。

他洁白如霜的皮肤上浮起一道勒痕,十分显眼,也十分吓人。

莲心赶紧松开,又拿手摸了摸,“呼呼”地帮他吹起来。

三郎笑着躲了。

“你还是个小孩子,但三哥是大孩子了。过了明年晚春,三哥就十六了,不好总是抱你。”

三郎并没有再因为莲心的耍赖撒娇而退让,拍了拍她的后背,就要起身,“你长大了,今年多送你一份冬至节礼,好不好?”

而语声止于看见莲心垂着脸站在原地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不开心呢?

三郎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却猜不明白莲心难过的理由。

他便没有离开,陪着莲心在寒风中立着,轻轻摸她的头。

直到莲心小声地:“可是,没过冬至之前,我还是只有十三的小孩子呀”

三郎道:“你总要长大的。等到长大了”

莲心接:“就要嫁人了?”

因为这个,所以三哥才怕人议论,叫她名声不好?

莲心觉得她已经明白了三郎的思路,立刻声明:“什么名声,我才不听那些人的话,也不在意呢!”

三郎说:“不是‘要嫁人’。是你长大了,就会变聪明了。”

他微笑:“等到你长大了,想起小时候还被哥哥抱着,是要责备哥哥不知分寸的。”

莲心仍觉得三郎是为了她长大以后嫁人的事,便又绕回来劝:“我不会怪哥哥的呀!我和其他人都不会怪哥哥的!”

三郎的鼻尖有些红了,他在风里浅浅笑着,没奈何地蹲着,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握起来。

他问她:“其他人是谁?”

莲心笑道:“等我结婚了之后的夫君呀。夫君哪里比得上三哥重要?”

丈夫换一个也能叫丈夫,但哥哥是不能换的。

这一点,她还是很有数的呀。

但听了这话,三郎却只笑了下。

莲心拉拉他的手,三郎才又睁开眼睛,抬起脸,和莲心对上。

他又轻轻舒了口气。

三哥在今天一天叹的气,比莲心认识他这几个月全部叹气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莲心的手收在背后。

她感觉仿佛她的心也跟着叹了口气似的。

眼前,三哥的眼睛看着她的。

太漂亮了,叫莲心张了又张嘴,却说不出满腔的不满。

“好,晓得了。冬至过完之前,莲心还是小孩子,三哥再抱你一日。冬至过完之后,就不抱了。好吗?”三郎最终还是讲话了,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帮她将散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水一样地看着莲心,“我们说好了?”

莲心想说“不要”,可她确实在一日一日地长大。

她知道三郎在为她好,可是她不想呀。

最后,她也只一头扎进了三郎的怀抱里。

有一天,算一天。哥哥的怀抱,她只有扎进去才会觉得安心。

至于承诺——

她想,没有答应过的承诺,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兑现呢?

莲心今天黏她哥哥黏得厉害。

小小一个人,坐在三郎腿上,一见有人要过来和三郎讲话就打起精神盯着。

若是来人有要叫三郎去别处的意思,那就更完了,莲心会一直盯到来人认输退后,直说出“不找了”才肯罢休。

大家又在议论该送谢太守什么冬至节礼。

有胆像姜夔那样能将送未婚妻的节礼挪过来用的人还是少数,突然要在已定好的礼物中生生挤出来另一份,大家都挠破了头皮。

这时,三郎动了下腿,莲心也随之颠了一下。

她坐在三郎腿上,正专心地看一本四郎强推的名为《全家宠爱在一身》的话本,因这动作而晃了一下,眨眨眼,看向三郎。

“三哥,你做什么呀。”

想起什么,莲心警惕地抱紧了三郎的脖子,“我不下去!不能把我赶下去!”

“没有让你下去。”

三郎扶正了莲心的身子,他是想起事情与莲心讲,“你想好送谢太守什么了么?”

莲心犹豫了下。

三郎轻声道:“怎么了?有难处就罢了,我替你补上。”

莲心只好承认,低下了头,吞咽了一下,道:“确实还没有想好。不过不用三哥补我想着将那个——我自己缝的那个——送给谢太守反正缝得很精心,花了我许多个时辰呢,也不算薄礼了”

她没明说,但三郎明显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抿了下嘴唇。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其实三郎嘴唇饱满,上唇还有唇珠,所以一抿起嘴来,不像辛弃疾那样容易显得不耐烦,而是看起来颇好讲话的样子。

“你还是留着吧,我给你另外寻一份礼。”他道。

“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三哥不用替我可惜。”

莲心倒是很看得开,“嘿嘿”一笑,“日后再缝就是了。”

“那么或者,不必送我了,将原本送我的东西送给谢太守呢?”想了想,三郎又提议。

莲心吮着糖,还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给涧泉哥哥尚可转赠,给三哥的却不行。”

三郎见她一边吃糖,一边讲话,有些看不过眼,将她腰间别的帕子取下来,在她嘴角将污渍一点点擦干净了。

才将帕子放下了,将她坐的位置微挪了下:“为什么?”

莲心拍拍手,将手上的糕点碎渣拍干净,撂下一句“我去拿来给你看,三哥别趁机溜走!”就跑去拿东西了。

独留下三郎看着衣裳下摆和满地的碎渣,捂着脸,叹了口气。

一旁女使都在偷笑。

三郎身边侍候的女使兰婀要上前替他收拾。

三郎脸色还是有点痛苦的,但摇摇头,叫人歇着:“不必收拾了,就这样吧。”

兰婀和叶叶都从三郎君的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

反正莲小娘子就是这样子的,收拾一回之后,再回来,还是要掉糕点渣子的呀

女使们都偷偷笑起来。

第78章 古画,千金琴和“双双金鹧鸪”。

莲心抱着画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女使们握着小扫帚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盯着她的样子。

莲心抱紧了怀里的画轴,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们也想要这个画?不行不行,这是我给三哥画的呀。”

莲心自觉明白了女使们的想法,赶紧警惕道,“下回,下回我给你们画仕女图,好不好?”

叶叶疑惑:“侍女图?”

莲心赶紧“哎”一声:“就像《汉宫春晓》那样的!”

大家互相看看,方才对点心渣大王莲心的警惕也消退了些,又是搓着手激动于莲心所说要给她们作的“侍女图”,又是开始思索起莲心所指的“汉宫春晓”究竟是什么。

三郎也不解:“那是什么画?”

他们连这幅名画都不晓得么?

莲心丝毫没觉得异常,反而心下颇为得意:三哥也是有远不如她博学的地方呀!

她给三郎细细描述起来:“就是那个古代人画的古画呀。长卷,绢本,细细画的都是宫廷仕女的生活细节,用色典雅”将画中细节都讲一遍,力求给三郎提醒起来。

三郎听得很认真,但任莲心唾沫横飞描述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莲心说的究竟是哪幅画。

到了最后,三郎都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人也坐直了。

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迷茫了。

“前阵子病了太久,我也有些不学无术了”三郎认识到问题后倒是很好学,还虚心求教着问呢,“这是幅什么画?”

莲心露出睥睨群雄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准备给三郎讲解。

而这时,从门口打帘子,飘进来一道声音。

“你就糊弄你哥吧。”

韩淲啧啧,一边走进来,一边弹了莲心一个脑崩儿,“这是哪朝哪代的画儿,风格是现下的时兴,怎么也该有些名气,我怎么却没听说过?”

他转头朝三郎道,“我看,她是又编了个朝代糊弄人。你也信呢?”

三郎“啊?”了声,又露出了一种思索和“你怕不是在逗我?”交杂的神色。

那种表情上的迷茫冲淡了他本身相貌中的绮丽,显出符合他年龄的少年模样来。

不过莲心的愣神不是因为这个。

莲心顿在原地。

方才韩淲讲的话,从某种角度来讲,确实敲响了一记警钟似的。

她倒忘了,现在是宋代,韩淲哥哥他们本身就是偏早的古人呀。

按《汉宫春晓》的风格来讲,说是明代,或是清代,倒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莲心都觉得冷汗直流。

她意识到,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似乎从没有真正确实地将这里看作古代她只是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好像其余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仍是原来那样。

但她是第二次人生,不代表其余人都是她转生的背景板。

这个朝代,这些人们他们都是处于另一个时代的土地中孕育出的生灵。

他们的见闻,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思想,全都该是这个朝代的影响结果才对。

仿佛电光照亮溪水,一个始终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闯进莲心的脑海。

直到现在,莲心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明明对她颇为关心照料的陆游感觉到难受,尤其是在看到王娘子对陆游的体贴时,她更总会下意识避开。

正像莲心甚至对素未谋面的两个韩娘子、萧小娘子,都要感觉替她们难过一样。

那种微妙的违和的悲伤,也正是来源于朝代之间的隔阂。一个现代人,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古代人和她有着一样的思想和观念呢?

好在虽想到了这些,但莲心是个乐观的小娘子,只默默片刻,便又振作起精神来。

——不论如何,她已来到了这里,再想这些,也是自寻烦恼,不是吗?

何况身边的哥哥妹妹们也都是好人。就像韩淲哥哥一样,他虽也有些古人的影子,但他身上带着的,更多却是开明和善的风采呀。

想通了这一点,莲心便又笑了,歪头看韩淲:“涧泉哥哥怎么晓得我是编的?”默认了韩淲所说她是“编朝代糊弄人”的说法。

韩淲便也学三郎,将手支着脸颊,笑道:“因为你哥太相信你讲话了,而我不会呀。”

莲心“啊”了一声。

她转头,猛然扑到三郎腿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三哥,你真的有那么相信我?”莲心不觉不好意思,反而颇为得意,挤眉弄眼,“所以才被我骗到了?”

三郎:“嗯之前不晓得,但现在开始不信了。”就要半开玩笑地将他腿上的莲心推下去。

莲心赶紧说“别别别”,一边将三郎的胳膊抱紧,先发制人,将她取来的画轴拿来,展示给三郎看:“三哥看,我都画好了给你的节礼,你收了我的礼,可不能将我推下去了呀!”

莲心拿来的是幅肖像画,画中人轮廓磕磕绊绊,头发飞飘了一半,似乎是画师画了一半发现实在画不出纹理感,索性直接拿墨汁在上头涂了一涂,当作纯色填涂。

若真的全是纯色填涂也就算了,但除了这些,她又在嘴唇上涂了渐变的石榴红,真叫人不晓得该说是抽象画,还是写实派

三郎看了整幅画,忍俊不禁。

“这是什么呀”他看着画,道,“人在棋盘边坐着?”

莲心举起那幅画,另一只手在画上指指点点:“是三哥,三哥在对弈!”

所以是不能转赠的,三哥,你懂了没?

三哥懂了。

但画中的三哥可能没懂。

大家都凑了过来,又是笑三郎在画里的样子满脸迷茫,像只淋雨鹧鸪,又是说什么果然鹧鸪画师画的都是鹧鸪,盖“双双金鹧鸪”也

莲心气坏了。

但也是托这几个人的福,莲心第一次意识到武力的最大作用是镇压。

她收回拳头,阴笑道:“谁再说我不会画画?来,来,报上名来,我向来以力服人。”

重拳之下,大家唯有诺诺。

三郎没被莲心威胁,也安抚:“没有,没有。”

见莲心耳朵都红了,虽努力在玩笑似的晃拳头,实际上却已是有些急了。

他便还是将口中“反正看不出来画的是谁换个人送也不影响”收回去,将画轴接过来卷起,道:“看来是不能给别人了。画得这么好,我都不会愿意叫你转送了。”

见莲心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轻颠了下腿,微笑对腿上的莲心道:“真好看,谢谢莲心。三哥一定收好。”

大家方才本因为莲心的威胁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听三郎的偏袒,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你这个叛徒!

便都不许三郎讲话,说他是个只有“千金琴”称号的花瓶,懂什么书画,不许代表他们乱夸!

千金琴?

莲心“咦”一声,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三哥得到的评价,怎么倒和她大差不差呢?

韩淲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

三郎在临安府时,跟随奏琴大家学习。据三郎来到江西之后回想,那时候他琴技实在平平,奈何那位大家明明有众多琴技高超的学生,却总有人有意无意,偏偏就要过来瞧三郎奏琴。

被人偷看奏琴是一码事,弹得很一般还总被人偷看是另一码事。

三郎脸长得好,所以比一般人还要脸一些,琴也弹不下去了,开始躲着人们走。

但声势一传出去就很难再停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想知道“风姿卓然但奏琴如号”的美貌郎君究竟是什么样子,来看的人反倒比原先更多。

听到这里,莲心偷看三郎一眼,心说对喽,她前世在旅游攻略上看见照骗拿修图出的“出片圣地”骗游客过去时,她出现的第一个想法也往往是“真的吗?我看看”,而不是“好的相信你”呀!

可真不是一般的丢脸啊。

三郎没法子再任韩淲讲下去了,再说下去,真不知道他还要给莲心抖出什么秘辛来,索性自己接过来话头:“为了叫他们收敛些,我就请人和来看热闹的人讲,听我奏琴,要花费千金才行。有了这样的借口,之后总算清净了。”

莲心恍然,“哦”了一声。

就在三郎拍拍莲心的肩膀,似乎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的时候,莲心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接上了下一句:“——所以三哥确实是花瓶喽?”

莲心今日的求抱抱计划最终败在了自己的嘴巴上。

到了大人们来叫小孩子开饭的时候,莲心还是痛失了三郎大腿的最后半时辰所有权,被迫被分配到了冬至宴席的边角处。

天色已近全黑了,空气里弥漫着肉、米混合在一起的奇异香味。

侍从来来往往,一道道地上菜。莲心的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在座位上左挪右挪,等得有些耐不住了。

上首,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大聊特聊,没空管孩子。

姜夔看了会莲心的做派,实在有些受不了,左右看看,她哥也不在身边,没人能管她,只能他挺身而出了,便笑着探过身去,“哎”了一声。

“小莲心,你这是在找下一幅画作的姿势感觉么?”

他笑道,“只是我可没有你哥那样的好心态,你可千万别画了我,当作冬至节礼送给我呀,安静坐一会吧。”

莲心这两天本就有些不爽姜夔,便反驳姜夔:“至少我准备节礼了,你给萧小娘子的新礼物准备好了吗,就说我。”

“怎么没准备?我写词了。”

莲心“咦”了声,赶紧坐正,请姜夔说来。

姜夔哥哥人虽不靠谱了些,但作词水准还是很高超的嘛。

姜夔便打着拍子,慢慢道出他所作的词:“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①”

我是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原先在江南辗转着,现下在家乡江西失意着,你我二人分隔两地,我猜想萧小娘子你一定是在每夜每夜地思念我,是吗?

这,这说得也太直白了!和姜哥哥往日的风格也不一样呀!

莲心虽是现代人,见到姜夔这样的做派,难免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刮着脸颊,笑道:“姜哥哥,你羞不羞呀。”

就这么给萧小娘子写情诗,避都不避人一下的?

姜夔笑道:“我可不羞。”

他指着上头辛弃疾和韩元吉的方向:“你看那二位,提前半年开始互念贺寿词,那遣词,那造句,才叫羞人呢。”

嗯?

有内情?

莲心眼睛一眨,和姜夔一起猫着腰,偷偷溜到三郎作为后头作掩护,开始凝神细听辛、韩二人互吹彩虹屁的过程。

第79章 一橛,寿词和“琴剑箫”三人组。

辛弃疾现在确实没有时间管一两个孩子拌嘴的事情。

他饭还没怎么吃,先喝上了酒。

更过分的是他自己喝酒就罢了,还揽着韩元吉、陆游几人灌酒,最后搞得好几个人都没怎么开宴吃菜,舌头先拌起了蒜。

像韩元吉这种久经酒场的还好些,早早就垫了些吃的、喝了解酒药,现下悠悠喝着茶观战;

吕祖谦前月大病过一场,身子亏得厉害——如果说三郎尚是有病弱之色,那么吕祖谦的脸色就是明显能叫人看出“他有重病”的模样——所以更是在一旁披衣围观,不必加入酒局;

至于陆游和谢太守这种的,那就有些惨了。

辛弃疾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堆劝酒口诀,一杯又一杯地给陆游灌了个晕头。

甚至口诀说完了,他还开始赋诗赋词,以此劝酒。如果说今日冬至之宴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规矩的话,那么几人的新词不说质量,只说数量,怕已经能集满一整本册子了。

莲心甚至都忘了和姜夔来三郎案旁的原本目的,转而偷偷和姜夔议论:“爹爹可真是酒场恶霸啊。”

姜夔略有心虚地咳了声,不看她。

她以为在私底下,他们就没有给她起过“练武场恶霸”的称号吗?

从某种角度来讲,莲心也真不愧是辛太守家的孩子呢。

总之,随着大恶霸肆意横行,场上已经演变成了陆游略醉,也向王娘子和范如玉发出“一起加入酒局吗”的邀请且王娘子依言向范如玉发起挑战却立刻被辛弃疾撸胳膊挽袖子禁止的局面。

辛弃疾豪迈,朝陆游夫妇摆手:“别动我媳妇,老子一个人喝倒你们两个!”

却直把范如玉气得给三个人一人脑袋上来了一下:“败家玩意儿,主家都没醉,你们喝什么喝!就不能拼点别的?”

大家恍然。

对哦。

拼点别的不就行了?

韩元吉见范如玉反应过来了,也不好在一旁当壁花了,只好笑呵呵叫侍从拿上笔墨来:“二位不必送我别的,只送我墨宝,就是我的荣幸。”请在场的人都给他写诗词来。

陆游醉得双颊有些红了,但酒品颇好,即便醉了也不乱叫乱嚷,反而更沉默,只坐在席间捂着额头。

看这样子,范如玉忍不住又给了辛弃疾一下子。

辛弃疾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莲心说的话,他高兴过了头,确实灌人灌早了些。

便笑呵呵扶着陆游当作赔罪:“老陆啊,你要写什么?你说就是了,我给你代笔啊。”

陆游的脸色显示,他脑袋的声势几乎和屋子里开一场重金属派对、花园里工人开十台割草机、车库里二十辆跑车起步叠加起来一样。

见了这发黑的面色,辛弃疾和面露好笑神情的范如玉对了个眼神,朝她皱了下五官,同时,伸出的手便自自然然转了个弯,从陆游肩膀边撤开,哈哈一笑:“那我先来,我先来!”

他沉吟片刻,先笑着吟:“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①”

大家都哈哈笑了。

就算是上界神仙也有着等级秩序,韩元吉却是不受约束的地行散仙,在许多人都只会祝人是老神仙的陈词滥调中,这怎么不算一股清流呢!

就着这个开头,辛弃疾继续吟完:“歌秦缶,宝康瓠,世皆然。不知清庙钟磬,零落有谁编?再拜荷公赐,双鹤一千年。”

他笑道:“我与韩公生辰只差一日,如何不是缘法?今日便以词作礼,提前庆贺韩公生辰,惟愿韩公年年寿若今朝。”说毕满饮一杯,朝韩元吉一致意,才坐了。

韩元吉不禁开怀大笑。

不怪人人都说辛弃疾作寿词颇有章法,他连给岳母祝寿写要写词,虽也总用“仙家”“千岁酒”之类的词,却立意颇新,并不流俗。

甚至他写了祝寿词的岳母——也就是范家兄妹的生母——还是宗室赵士经之女,是宗室女中的一位。

而韩元吉也与这些宗室并列,都得到了辛弃疾的祝寿词,这也是叫人颇为得意的呀。

他笑着举起杯:“世人皆爱敲击秦缶、宝瓠而歌,你我只作钟磬,也不必和他们同流合污啊。”便与辛弃疾相视了然而笑,各自心会了。

品过这一段,众人又各自歌舞,窗外的天色已黯沉下去了,一轮皎月高悬天中,映衬得林色如水。

辛弃疾、韩元吉等人在讲话,吕祖谦带来了朱在却不怎么管他,似笑非笑的,只垂脸品茶,当作没看见少年老成端着架子了一晚上的徒弟被陆家兄弟满脸坏水地拿“我爹有本古籍”骗去竹林。

韩淲、赵蕃在凑作一处在给理学、心学弟子拉架,见拉不开,便到处找外援想缓和气氛,一会叫三郎去奏琴,一会叫姜夔去吹箫,一会又叫莲心耍剑看看,却都被远处的三人不约而同装聋忽视了。最后,还是来做客的一位晁姓郎君吹了会笛子解围,陪一群人聊起了天。

人们都在喧闹着,所以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酒气。

三郎闻了一会,略拿袖子掩住了鼻间。

莲心和姜夔早已各拉了把椅子坐在三郎旁边,和他说些闲话,并不时反抗一番远处韩淲和赵蕃的骚扰。

虽然不想给人当伴奏,但也不影响姜夔略有些得意的心中感觉:“看来我们三人是今日宴上琴、剑、箫三绝,才叫他们如此推崇呀。”

莲心给他竖个大拇指,她就佩服姜夔的好心态:“姜哥哥,以我们的水准,怕说是‘三橛’还差不多。”

涧泉哥哥叫咱们去伴奏,怕是和在班级联欢晚会上起哄给同学报名《青藏高原》一个性质,你连这都看不出呀!

“橛”这个量词,之后还有什么别的名词能接吗?

三郎因为被酒气冲得不适的头,更痛了。

——这话也太糙了吧!

奈何反过来,他自己反省一番,确实琴技几年间也都没有什么进益,加上之前“千金琴”的事,一想到琴就烦恼,弹得就更不怎么样了。

所以莲心这话,倒也很难反驳呀。

三郎只好给两人各递上饮子:“哥哥妹妹,饮茶吧。”

——有了这个,把嘴就都闭上吧。

妹妹是家中的妹妹,所以乖乖抱住他的脖子,嘿嘿笑着叫了声“三哥”就不讲恶心话了,但哥哥却不是家中的哥哥。

姜夔才不放过这个能和莲心一唱一和被打嘴的机会,立刻接上:“是你和你哥两橛,我可不是。”

莲心反应奇快,立刻反唇相讥:“姜哥哥给萧小娘子的词,也不是一阕,是一橛!”

姜夔一愣,又一怒。

但最终张口结舌,嘶嘶直搓手,也没讲出什么反驳的话。

论诗词,他确实没写出什么好的;论心意,他也确实敷衍搪塞了些。要说他给萧小娘子的只是“一橛”,好像倒也没什么错…

莲心观察出了姜夔一时窘迫着干搓手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姜哥哥,因为萧伯父的赏识,你想娶没见过面的萧小娘子,那没什么错;他们家中轮番为难你,你心里有气,那也是应该的。但你什么都要,却又只朝着萧小娘子表示不满,那就有些问题了呀。”

就像姜夔又要与萧家成为姻亲,又想留有自己的文风、不受人插手干扰,这都是正常的,可以靠商量来解决。

但他心里难过,所以就给未婚妻送去的冬至节礼敷衍了事…萧小娘子也是无辜的呀。

郎君、家族之间的姻亲,又有她什么挑选左右的份呢?

姜夔不是韩淲那样连“莲心在因为他没送特殊节礼的敷衍而难过”都发现不了的粗心郎君,因为少年成名,又是作词天才,他在花丛中走过,懂得小娘子的心。

而也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也立刻听明白了莲心的话。

“…唉,你说的也是。倒是我不妥当了。”

姜夔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些垂头丧气,“等到今日的宴散了,再备些别的吧。”

三郎见他沮丧低落,和莲心对了个眼神,都笑了。

两人劝他:“罢了,你也不想成家后像陆伯父一样吧?这都是为了你家里好。”

就算是方才还沮丧着,现下听到这话,姜夔也忍不住被逗笑出了声。

“什么怪话,看陆伯父不打你们…”

姜夔怪莲心,“你看你哥,好好的花瓶,被你带成食人花了。”

莲心说“呸呸呸”:“萧小娘子好好的冬至节礼,还被姜哥哥给带成‘一橛’了呢。”

这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姜夔虽然心下觉得有理,但脸上过不去,给自己暗搓搓挽回形象:“两心相通时,就算物件不到,她的心意也能与我相通,这就叫神仙托梦。”顺带着还逗了莲心一道,“你这小孩子是不会懂的,到你三哥那个年纪还差不多。”

莲心才不上当,“咦”一声,做出嫌弃表情:“姜哥哥,你才多大,怎么这么迷信神佛呀。”

姜夔笑吟吟:“不要说的好像你的涧泉哥哥不是似的”

涧泉哥哥迷信神佛?

莲心才不信。

虽然韩淲哥哥有时候讲话直白,又没有细腻心思来体贴人,但他的身上可没有那么多旧时代的影子。

而这,也是她虽然屡次心灰意冷,但最后视线还是忍不住跟着韩淲哥哥跑的原因。

他是个思想开放又包涵的哥哥呀,就像三哥一样。

莲心这么想着,得意洋洋朝姜夔抬了抬下巴。

姜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也就不再深究,摇了摇头,说起来另一件事,“你给谢太守的节礼准备好了吗?”

“我将原本要送涧泉哥哥的节礼转送给谢太守了,就是给涧泉哥哥的还没有着落”

被姜夔一提醒,莲心才想起来这严峻的问题,她和姜夔对了下双眼。

怎么办?

得赶紧找个人想想办法!

“怎么办?舅舅给你从辰州带来的朱砂还放在我那里,你将那个拿去吧。”

三郎方才在二人又开始拿“一橛”斗嘴时就终于受不了,离席散散去了。不想没走两步就又会被莲心两人找过来,他回过身来,手指按在莲心方才送来的画上,想了想,“韩哥哥正需要这些。”

莲心好笑:“他需要朱砂做什么,做手串子呀”

顿了下,因为周围跟来看热闹众人面上的表情,莲心眨眨眼睛。

“他真的需要朱砂?他要拿来做什么啊?”

莲心的眼睛*瞪大了,向其余人问。

大家便又看向三郎。

三郎罕见地迟疑了下。

同时眼疾脚快,踢了下对面要说出回答的翁卷。

每个人都和别人互相打了场眼神官司。

翁卷低声:“什么大不了的,怎么都不说?”

姜夔小声:“她和仲止刚吵过架,就别”别把这种可能引起吵架的事叫她知道了吧?

钢铁直男翁卷奇怪:“这有什么好引起吵架的?”

少女之友姜夔微笑:“不信你将仲止那事告诉莲心看看。”

三郎轻声:“你们再讲,不用我们告诉,她也晓得了”

几人看看莲心,又看看三郎。

大家只好都委屈地闭上了嘴。

第80章 丹,古人和“多情却被无情恼”。

莲心不是傻子。

几个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交流,明显就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她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她推姜夔:“什么事呀,你们说的这样?如果你们再推推挤挤不告诉我,将我排除在外的话哼!”举起了拳头。

姜夔才不敢直撄其锋——更不敢直撄其拳——便话音一转,丝滑地甩开了锅:“你问你哥。”

三郎也不傻,微微一笑:“韩哥哥不见得叫我们讲。”

只这一言,便果然立刻叫莲心好奇起来,跑去找韩淲了。

只留剩下的人在庭中面面相觑,只能与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作伴,立在了原地。

姜夔还有些奇怪地推了下三郎:“你叫她过去做什么?故意叫她对仲止死心啊?…仲止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真将他那件事告诉给了小莲心虽然不算什么,但小莲心看起来好像觉得那种事很是不好啊。不见她对陆公见天的担忧,每日不是叫陆家兄弟多喝羊奶,就是叫王娘子遮掩口鼻的,她能受得了仲止也干这个?”

说出这话时,姜夔其实本并没有期盼三郎能回答他什么。

一群郎君中,三郎和韩淲不光少时就结识,关系要好,他二人的行事作风也像,都不管闲事,更潇洒些,而姜夔自己则对诸事都向来多有操心。

像多日以来理学、心学弟子打架之事,韩淲和三郎能躲则躲,躲不了就看热闹,甚至三郎还做出过被逮住了就立刻一捂额头不胜病弱的样子离席,随后逃出生天就又没事人一样的行为;

而姜夔本人则从来没有过清闲的时候——他一个写词曲的,日日给人拉架,左劝右劝,生生都要叫人逼成理、心学弟子了!

——总之,从许多小事上就能看出,姜夔自己本身心细又爱操心,难免会担忧莲心去问了韩淲,会不会因为看见韩淲更真实的一角面目而难过伤心,但三郎向来心大,能说出叫莲心自去问韩淲的话,倒也毫不叫姜夔意外。

但这次,明明是并不令人意外的一件事,姜夔也得了这句回答就笑着摇头,打算叫上人一起回屋时,三郎却露出了一种莫名复杂的表情。

姜夔一怔。

他感觉有些奇怪,停住脚步,看一眼三郎秀丽的面孔。

那张面孔在灯火下显得光洁玉曜,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丑陋是经不起细看的,而美丽也常常叫人无法细看。因为那种光辉令人羡慕,也令人心下恻然。

姜夔得承认,他其实嫉妒过三郎。

姜夔自己身负才华,却身世飘零,从小看着人家的脸色讨生活,靠着与人周旋,才渐渐攒起了名气,有了和人做姻亲的机遇。

而三郎,他好像生来什么都有。

他有优渥的出身,爱护尊重他的父母,和他好成一个人的妹妹,甚至,甚至他要连容貌都如此美丽惊人。他还有什么是没有的呢?

姜夔以为,难过的、自我厌恶的神情,从来不会在三郎面上出现。

他总是只需要冷淡着,安静着,伸手接过别人的好意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的脸上露出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呢?

姜夔看着近乎失神着立在廊外的三郎。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仿佛又是怀疑,又是在厌恶自己。

但三郎并不是那样的人,姜夔又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反而更加奇怪。

他只能默默看着三郎面上的表情变换。

冬夜的地面寒冷如冰,光滑如镜,仿佛从来没有温暖过一样,仿佛从来没有不平过一样。

远处的人家嬉闹的声音隐约传来,不远处的屋里又笑又叫,一会叫着“辛叔父教我功夫”传来噼里啪啦的瓶罐被碰碎声,一会又有人吟出了好的坏的词曲受人欢呼或倒彩,还有些是打牌到忘情的几人,在那里吵吵嚷嚷。

而三郎却就这么站在风口里,露出有些失神,又有些厌恶的神色。

三郎其实也没有在想什么深奥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看不清,让他十分困惑

方才叫莲心直接去找韩淲问朱砂,这件事,是他故意为之的吗?

三郎静静站在风里,看着远处随风摇摆的竹林。

不,虽然有些问题他仍然没有看清楚、想明白,但有一件事他可以十分肯定。

那就是,他绝不可能,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变得卑鄙。

夜色宛然,三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明灭的星子。

这个时候,他知道不该这么想但他甚至开始希望韩哥哥和莲心和好如初了。

如果他们和好如初,就至少能证明他自己是没有私心的了

是吗?

莲心发现三哥今日格外喜欢将她和韩淲往一处赶。

这是怎么回事呢?

莲心捏住下巴,五官皱成一团,盯着三郎。

有问题。

让她来思考一番。

往日里,虽然三郎晓得莲心对韩淲的心意,也并不阻拦,但却鲜少出手撮合。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好笑地在一旁围观的。

而今日却这样积极。

那么,从常理来推断——

——三哥应该是也想要她给涧泉哥哥的那种朱砂吧!

辛弃疾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通过这些不正常的推理,得到一个这么正常的结果的?”

莲心“啊呀啊呀”地扭动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有灵性的人呀,说不定我也是‘地行仙’的一位呢!”

辛弃疾和范如玉都对此报以冷笑。

被他二人盯了一会,莲心最先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好嘛,应该是三哥见我前几日和韩哥哥生了气,想帮我们和好些吧。”

她尚不知辛、范夫妇早已发现她的心思,还努力用话遮掩,试图证明清白:“三哥肯定只是好心!只是这样而已啦!”

范如玉又冷笑一下,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两人都互相知道对方想说的和自己一样,但偏偏又不敢说,生怕说出来反叫莲心情窦初开,便只好生生硬忍回去,一人塞了个柑子团进莲心嘴里,悻悻放她走了。

临走前,辛弃疾到底不放心,还是嘱咐莲心一句:“去找韩仲止的时候,别赶上他开炉炼丹的时候啊。捂好鼻子,他炼丹好几年,但也未必就次次不炸炉”

又颇有些酸酸的,嘟囔:“就怕凭你的心思,就算闻那炸炉的烟气都觉得香呢,哎哟”

范如玉一想,也觉得发酸,跟着闭眼捂胸口“哎哟”了两声。

然而他们却始终没得到莲心同意或反驳的回音。

她有些奇怪,将眼睛悄悄挑开一条缝,去看莲心的神色。

出乎意料,莲心并没有再继续向前走,也没有说对或不对。

相反的,她只是站在了那里,张大嘴巴,愣住了。

“炼丹?”

莲心的音量不大,但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声调,“涧泉哥哥,他炼丹?”

“对呀,怎么?小莲心,你也想要一粒来吃吗?”

韩淲被莲心找上来时,还以为了解了莲心的想法,笑着逗她,“再叫声涧泉哥哥,就给你一粒”

却被莲心轻声打断了:“涧泉哥哥也觉得这丹药能延年益寿,多有裨益,是吗?”

韩淲不晓得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便放下手中的丹瓶,耸耸肩膀,笑了:“历代帝王追求之物,自然是有神效的。”他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尚未晓得其中的关窍,唉,怕是丹中精华不得,难有长生之效啊”说着,又自己思索起来。

莲心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涧泉哥哥果然是个古代人呀。”没头没脑的,她忽然这样飞来一句。

韩淲露出好笑的神色。

这算什么话呢。

他以为她还在开方才辛弃疾给韩元吉所作寿词的玩笑,便配合:“是呀,我是从小地行仙到这里来过段日子,你可别向三郎戳穿我呀”

玩笑开得很有意思,莲心也不禁浅浅笑了。

满面的烟花在她眼中亮着,将她的眼睛也照得如同白昼。

“涧泉哥哥就是个古代人呀,我就说么。”最终,她只是拿肩膀推了推韩淲的,这样眯着眼睛,笑了。

回到屋中时,莲心并未露出什么异常,仍保持着原先到处招猫逗狗的风格,一会抱着席上的肘子四处乱跑,引得韩元吉都维持不住笑容怒号“耗子精,肘子贼!”追赶而去,一会拿姜夔的竹箫当作打狗棒追着小於菟疯跑,引来了姜夔和陆游的男子混合双打,一会又从外头摘来许多野花一朵朵往三郎发上簪。

待莲心装扮爽了,撒了手,三郎才按了她的手,不太在意地顶着满头的花,淡定叫她坐在身边:“玩耍够了,歇歇吧。玩累了太耗精力,明日早起也要难过的。”

莲心笑嘻嘻:“没有难过,我方才刚抢了涧泉哥哥的一粒丹药走,高兴着呢,又有什么时候难过了?”

三郎静了会,才微一笑:“是么?”

空气中热闹着。

辛弃疾已经开始带着一帮无比崇拜他的小孩子去外面试探着捂着耳朵去放烟花鞭炮了。

其实和后世许多人以为的落后不同,在宋代,就已经有各式烟花可供人燃放观赏了。

像科学发明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而大约也是因为大宋在物质上的现代水准,叫莲心忘记了它在思想上的古代水平。

在三郎的注视下,莲心撇了撇嘴,蹭了两下,蹭着挪动到了三郎的身边。

“…是有点难过。我连朱砂都不想送了。”

莲心说。

过了片刻,没听到三郎的回答,莲心又有些迷茫地道:“我也不晓得我现下是个什么感觉。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也不是失望,就是…”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将手轻轻放在胸口,有些懵懂地抬头看三郎,“三哥,你昨日说过,我难过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难过。那么现在你是什么感觉呢?”

三郎没有看她。

他学着莲心,也将手轻轻放在胸口的地方,轻按了按。

“感觉我自己仿佛真是个古人了。”

三郎看着她,只是这样道。

他想起少年时和韩淲一同在韩元吉书房中翻到的东坡词集。

那时候正是个春日,和风哗啦啦翻动了书页,空气里弥漫着刚割过的青草味道。

湘竹帘子卷了一半,密密布着未干的宿雨,刮到人面上,仿佛又一场细雨。

风略停,书页也停在其中一页上。

那时候,三郎清楚地看见,上面写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1)”。

三郎看着莲心。

那时候,他会想到有如今这一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