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回定定看着他低垂的头颅:“此事你该求陛下。”
“臣在太医院的同僚,告老还乡者不少,但殿下可知,他们大多死在返乡的途中,就算侥幸回到故乡,也无人能再历一个完整的春秋冬夏。他们都是最好的大夫,离开皇宫时尚精神矍铄,为何只一年便病入膏肓?”杨院使苦笑,将身子再压低了几分,“殿下,我们知道的太多了,而让秘密不泄漏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这个人永远开不了口……求殿下帮忙!”
第116章 凤凰涅槃9守岁
除夕这日,谢汐楼起得分外早,和鸢尾还有几个下人一起,笑闹着将新画的桃符挂在小院门口,桃符上是神荼、郁垒二神,保佑众人新岁平安。之后,谢汐楼又跑去厨房瞧今日的吃食,趁膳房婶娘不备,偷偷拿几块与鸢尾分食。
吃奴跟着谢汐楼在王府中四处跑,不时撞到几个两脚兽,惹得惊呼声一片,好不热闹。
今日宫中设宴,陆回需入宫赴宴。因尚未完婚,谢汐楼不与他同去。午后不久,谢汐楼站在王府门口,为陆回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目送他上了马车,向皇宫的方向去。等到马车的影子彻底瞧不见时,方才转身回府。
暮色四合时,谢汐楼带着鸢尾在屋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将琰王府照得灯火通明。纸镇被陆回留在府中照看,原本很是不悦,但眼瞧着府中越来越热闹,不自觉融入,甚至发觉此处比宫中的晚宴还要有意思。
守岁宴布在正厅,在谢汐楼的命令下,院中众人无论尊卑,皆入座吃席,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纸镇取了椒柏酒,回厅堂时只剩最后一个空着的位子。他将酒分给大家后,欢天喜地落座,与身边众人说着笑着,闹成一片。
几杯酒下肚,谢汐楼脸颊微红,举起酒杯大笑道:“这是我与大家同过的第一个新年,愿大家,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辞旧迎新,恭贺新禧。众人举杯同庆,如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笑声祝福声直上九霄。
府中早备了烟花,在院子中燃放,谢汐楼抢着点燃引线,笑着跑开,看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灿若白昼,驱散邪祟,点亮新年。
喧嚣烟火中,各色彩光映在众人笑颜上,比华京城中最贵的胭脂还要好看。
陆回进院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面。
原来世间万物不过是那人的点缀。
原来仅仅一个笑容也可以让漫天烟花失了颜色。
鸢尾是第一个看到陆回的,笑容瞬间僵住,慌忙见礼,身边众仆役看到鸢尾的动作,跟着慌慌张张下跪。谢汐楼在烟火中转身,瞧见陆回后满心满眼尽是惊喜:“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陆回免了众人的礼,走到谢汐楼身旁,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只感觉不算温热,却也不似以前那般像死人的冰冷,方放下心。
“宫宴无趣,母后离开后,我说要回府陪夫人,跟着离开了。”
谢汐楼笑起来:“你惯会将事情推到我身上。”
陆回挑眉,纠正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陆回站在此处,下人们畏手畏脚,连放烟花都小心翼翼的,不像在庆贺新岁,倒像是在受刑。谢汐楼知晓就算命令他们放自在些,但陆回的威严难以撼动,多年的习惯也会让他们无法从命,干脆拉着陆回出了院子,向别处去。
欢笑声渐行渐小,到后花园时已听不见,只有空中烟花炸裂的声音,如珠玉崩裂。
院子里百花凋零,是繁华热闹下唯一的萧瑟。谢汐楼拉着陆回到廊下秋千旁,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秋千后推她,一下一下,推着她越荡越高。
谢汐楼微醺着,笑得开怀,在最高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天上的烟花和星辰。
陆回怕她着
凉,陪她玩了一会儿,便不再发力。秋千渐停,秋千上的人也重回人间。
谢汐楼抓着秋千绳,靠在上面,笑道:“上一年的除夕,我在闽州游荡。那个时候刚买了一颗好参,身上剩下的银钱不多,住不起客栈,只能去城郊寻了个破庙,将就着住。那天晚上,酒肆饭庄都关着门,我只能就着凉水啃饼,当时就想,明年除夕一定要留些钱,至少能好好吃顿饭。”
陆回摸摸她的发顶,似是安抚:“那如今你的愿望可实现了。”
“说来也奇怪,或许那破庙的佛祖寂寞,很久没人在除夕陪他说话,我拉着他说了大半宿,之后没几天,城中富商死了小妾,我帮他找到了凶手,他赠给我一大笔钱,让我瞬间宽裕起来。”谢汐楼看着陆回笑,“也是那笔钱,让我发觉有钱的日子这般美妙,开始认认真真赚赏金,不再偷懒,这才会在四月份去到白鹿寺,不然我们可遇不见。”
陆回若有所思:“你可还记得那富商的名字?赶明让人去谢谢他。”
谢汐楼扑哧一声笑起来:“早记不得啦。”
“那真是有些可惜。”
烟花还在放,烟花声庆贺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穿透高耸的院墙,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却传不到沈国公府中。
自沈惊鸿过世,沈将军沈伯疆和夫人回京奔丧,想要带沈惊鸿的尸骨回北境未果后,二人便再未回华京。今日年节,府中竟只有沈国公、沈惊鸿的二叔沈仲广和沈城霁三人。
三人自宫中出来,还未过府门便大吵一架,沈城霁纵马离开,沈国公和沈仲广到门前下马,跨过府门后又吵了一架。
自沈仲广入朝为官后,他和父亲沈国公之间的争执便越发得多。沈仲广像是整个沈府的异类,和父亲兄弟格格不入。沈惊鸿死后,沈仲广与父兄间曾发生激烈争执,以至于沈国公尚在人世,却分了家。这之后,每年只有年节这几日,沈仲广会回国公府居住,偏就这几日,府中也不得安稳。
沈仲广与父亲吵完架,怒气冲冲回到院中,却发现院中空荡荡的。沈仲广气极了:“月娘呢?”
一旁的侍女颤颤巍巍道:“月娘子说想四处走走,不让奴婢们跟着。”
沈仲广一挥袖子,正要发作,便瞧见有人走入院中,身姿窈窕面上覆着面纱,露出的美目红肿得厉害,正是他的妾室月娘。
“你去哪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还敢在这府中乱晃?!”
沈仲广怒气冲冲,还要再骂,月娘挥挥手,院中仆役得了赦令,忙不迭向院外走。
待院中人退了个干净,月娘摘下面纱,扶着沈仲广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柔声解释:“夫君放心,妾这一路没遇到其他人,况且就算遇到,又有什么关系?这府中侍从早就换了大半,又有谁还认得妾呢?”她顿了顿,柔声将刚刚的去向解释给沈仲广听,“前几日妾总是睡得不踏实,料想是那人的魂魄在作祟,于是便屏退旁人,悄悄去闻鹤轩中烧了些纸钱……希望她能早些将前尘往事忘却,走过那奈何桥,投胎转世,莫要再纠缠着我们。”
闻鹤轩……
这三个字让沈仲广的怨气瞬间全消,他咽了下口水,眼中有闪烁的惧意:“要不是父亲还在世,我真想离这个地方远远的。不瞒你说,每年这个时候,我睡得也不踏实……总觉得那人会在我入梦时钱来索命……可杀她的人真的不是我啊,冤有头债有主,她该去找那些人才是……”
月娘从背后环住沈仲广,柔声道:“夫君莫怕,月娘永远陪在夫君身边。”
……
新年伊始,华京城中发生了几件可供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事。
第一件和吏部尚书陈崇相关。
初六那日中午,陈崇和朝中几个官员在西市满月楼小聚,宴散时一众人在满月楼门口告别,突然有一老妇扑上前抓住陈崇的胳膊,像是要认亲,口中喊的却是“天曜”而非陈崇的名字。
陈崇直说她认错了人,老妇却坚持自己没认错,说她是他的外祖母,在他年幼时还抱过他,后来又问他的母亲如何,说她失去女儿音讯很多年,心中很是想念。
西市人多眼杂,多是些看热闹的百姓,眼见人群越围越多,陈崇一改往日的谦和,斥责了那老妇,匆匆离开。
老妇见他拒不相认,一屁股坐到地上便开始哭,向围观百姓哭诉,说她的闺女嫁入大户人家后便与家中少了联络,前几年随那家人搬离故乡,彻底没了音讯。她本都当那女儿死了,却没想到随儿子搬来华京没几日,便瞧见了和女儿如出一辙的外孙。
她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亲人?
正哭天抢地之际,有一少年笑盈盈出现,告诉她他是京兆尹的官员,说可以帮她找到她的外孙和女儿。老妇止了哭声,面露狐疑。那少年从怀中取出一个令牌,交到这老妇手中。
那令牌金光闪闪,瞧着很是不凡,老妇不识字,却因这令牌相信了面前少年的话,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随他离开。
围着的人群随二人的离开逐渐散去,等到京兆府的人收到报案,匆匆赶到时,哪里还有那老妇的影子?
第二件事和宫中一个姓杨的御医相关。
初六这日,这位深受宫中贵人信赖的御医暴毙家中,据他的儿子说,他的父亲自几日前便头痛的厉害,到初六这日清晨久久未起,仆役进屋查看时,才发现这御医早就没了气息。
尸体停灵家中,太皇太后特遣人来拜祭。
杨家人想起杨御医生前常念叨的落叶归根的愿望,打算扶灵回乡,正月十三举家搬离华京。
正月十五这日,京中贵人多到郊外寺中敬香,陆回也带着谢汐楼去了太川寺。
小沙弥瞧见谢汐楼,很是高兴,但又碍于一边的陆回,只能悄悄对着她挤眉弄眼。陆回瞧着有趣,正好有事在身,便让小沙弥带着谢汐楼去歇息,而他则去了一间禅室。
禅室内早有一人在等候,听到声响看清来人,小跑几步跪倒在陆回面前。
“臣谢殿下大恩!”
这人正是前几日“死”去的杨院使。
陆回越过他,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另取茶盏倒了一杯清茶。
“谢就免了,东西呢?”
第117章 凤凰涅槃10月琴
百川寺香客众多,大多集中在前几进院落。小沙弥引着谢汐楼避开人群,向后院安静处走去,不多时竟到了僧寮。
小沙弥神神秘秘的,说是有个人她一定想见。谢汐楼被他逗得生出几分兴趣,一路上都在追问那人到底是谁。
僧寮院落里有一小僧,执半人高的扫帚清扫门前尘土,听到声响转身,露出一个腼腆笑容:“谢施主,咱们又见面了。”
面前的小和尚瘦瘦小小,只一张脸圆润饱满,谢汐楼认了片刻才惊道:“风纪?!”
东吉寺一别,已有近一年未见,往日胖嘟嘟、稚童模样的小和尚,如今抽条出了几分少年的样子。
风纪笑眯眯点头:“正是小僧。”
“你什么时候来的太川寺?”
带路来的小沙弥抢着回答:“前些日子,师兄下山去化缘,瞧见了个瘦骨嶙峋的小和尚,只
剩半块饼子,却还要与乞丐分食,觉得很有趣,便带回了山上。后来虚无师叔祖瞧见他问了几句,发现竟是谢姑娘的旧友,还感叹了几句缘分。”
谢汐楼奇道:“既然要来华京,当时为何不同兄长——不同沈将军一起离开?”
风纪笑着摇头:“那日施主离开后,东吉寺被查封,小僧被送去了白鹿寺。”
“可是白鹿寺的僧人们为难于你?”
“不,白鹿寺的师兄们待小僧很好。小僧呆了几个月,总觉得在那里寻不到小僧心中的佛。住持知小僧困惑,与小僧聊了一夜,小僧豁然开朗,于是便离开了玉山,离开了灵州,决定去其他地方寻佛。那之后,小僧一路北上,靠化缘到了华京,后被带入了太川寺,如今算是暂住在太川寺。”
谢汐楼失笑,只觉得这小和尚有慧根却又执拗,说不准真能走出独属于他自己的佛路。
谢汐楼与两个小和尚聊了一会儿,陆回还未寻来,她想起许久没来寺中敬香,一个人溜溜达达向大殿走去。
今日大殿人满为患,香客俱是京中名门,谁也不肯给谁让位子,各家婢女丫鬟时有碰撞,虽是顾念着佛祖在上有所收敛,仍旧小争执不断,气氛浮躁。谢汐楼本也不是什么信佛的人,只是念着太川寺于她有恩,才想着敬支香,捐些香火钱,如今倒是觉得有这个心就行,实在不愿与殿中“所谓名门”混在一起。
她带上帷帽,站在角落阴凉处,正靠着墙昏昏欲睡时,瞧见陆回和堂木的身影,等到二人走近,她懒洋洋地问:“可见到那人了?”
陆回虽未曾与她说过今日来见谁,但也不奇怪她有所察觉,闻言颔首:“是。不仅见到了那人,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想见。”
今日怎么每个人都说要带她去见想见的人?
谢汐楼勉强提起几分兴趣:“我想见的人?财神爷?”
“……你的婢女,月琴。”
谢汐楼瞬间站直身体:“她在哪?”
陆回牵着她的手,笑道:“不急,既然寻到了她的踪迹,便不会让她逃走。我们先去敬支香。”
谢汐楼最初以为陆回说的“不让她逃走”的方式是派着暗卫跟着她,直到离开太川寺上了马车,看到马车上捆得如蚕蛹,眼睛嘴巴都被死死蒙住的那人,才明白是这种方式。
月琴早被劈晕,扔到马车角落,谢汐楼盯着她,直到马车驶了一半路程都没回过神来。
虽然早已知晓月琴很可能尚在人世一事,但当这个人真实出现在面前时,谢汐楼依旧感到震撼,心情很是复杂。
月琴何时做了二叔的妾室?可是受人威胁?她可甘愿?这些年她去了哪里?那糯米圆子里的迷药可是她下的?
她想问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想问她害她的理由,却又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陆回见她面容逐渐平和,知晓她已彻底接受现实,方才开口道:“前几日,盯着沈府的人来报,说沈家二爷带了一个叫月娘的妾室回府过年节。那妾室围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一日风大,将那面纱吹起一角,恰巧被盯梢的人瞧见,说是与大理寺送往各地的婢女画像很是相像。
“毕竟是你的母家,若无十足把握,我不愿带人强闯沈府拿人,一直在找寻悄悄将其掳走确认身份的机会,但这个月娘很是小心,竟一直不出府,缩在沈仲广的院中,除了除夕那日去过闻鹤轩外,连后花园都不曾去过,实在是寻不到机会。”
谢汐楼拧眉:“月琴与我一般,并不信佛……她今日来太川寺,是你安排的?”
“算是吧。我猜想,她若是月琴,定与你的死有关,便赌了一回。我派人在沈府中散播谣言,说若在上元节这日来太川寺进香,可心想事成。若有亲人离世,在这日诵往生经,可助亡魂忘记前尘往事,投胎转世。”陆回看着角落的“蚕蛹”,眉眼舒展,有笑意浮现,“我果然赌对了,这人果然来了。”
他赌对了,就意味着月琴心中有惧,谢汐楼一时不知该伤心还是该高兴:“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派人盯着沈府,甚至还能安插人到府内,行散播谣言之事。”
陆回面露无辜:“我不是盯着沈府,而是盯着你二叔,沈仲广。沈国公当年坚持要分家,不仅仅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合,而是沈仲广与周鸿之关系密切。沈国公不喜沈仲广结党营私,更不喜欢他与周鸿之混在一起,是以才坚持分家,想要保沈家平安。你也知晓,我一直在查周鸿之,所有与他相关的人我都派人时时刻刻盯着,这次能找到月琴,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谢汐楼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祖父往日的所作所为,幽幽道:“祖父将沈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疼爱我父亲,疼爱二叔,疼爱我们兄弟几人,却哪个都越不过沈家门楣。周鸿之曾为太子少傅,祖父私下里说他是陆既安养得最熟的狗,但畜生终究是畜生,没有利用价值时便会被杀掉,他觉得周家早晚要亡。若沈仲广与周鸿之的结交影响到沈府的存亡、地位,祖父尚在人世却坚持分家,倒也说得通了。”
陆回轻笑:“祖父果然看得透彻。”
“……谁是你祖父了,别乱攀关系。”谢汐楼做了个鬼脸,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若一直盯着沈仲广,可派人查过月娘的底细?没有丝毫怀疑?”
陆回瞥她一眼,本不想说,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还是顺了她的意:“你死后两个月,沈仲广被调到江南道赴任,那时他的身边已然跟着这名叫月娘的妾室。月娘的身份一直颇为神秘,像是突然出现在沈仲广的身边,之后便陪着沈仲广在外赴任。前年春,沈照影嫁入皇宫为妃前,沈仲广曾回过华京一趟,那时月娘并未跟随回华京,而是在附近的几个城镇中四处散心,益州就在沈仲广任职地的附近,这与龚玉所说恰好对得上。”
山路不平,马车一个趔趄,角落“蚕蛹”滚了半步,谢汐楼正要去扶,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低声道:“你准备怎么处理她?”
“与那人关在一处。等明后日腾出空来,再一一审问。”
陆回说的“那人”正是前几日在西市与陈崇认亲的老妇。
那日,在附近盯梢的大理寺官员冒充京兆尹府,将那老妇带到了一处小院子严加看管。最初几日,老妇发现被骗后,整日哭骂,陆回的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并不多说什么,如今几日过去,那老妇似是习惯了这种被看管的日子,情绪逐渐平静,差不多是时候可以问话了。
谢汐楼垂眼看着脚边的蚕蛹,半晌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不是她啊。”
……
上元节次日,京中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沈家二郎沈仲广的小妾不见了。
据传,沈仲广的妾室月娘在上元节当天去太川寺敬香,天不亮时与婢女车夫一同出发,暮色时分却只有车夫和婢女归来,而月娘不知去向。
那婢女归来后不住哭泣,说月娘敬完香后,与一僧人聊了几句,之后去后院禅室中听经,不让她一同去。她在附近等了一个时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跑到后院去,哪里还能看到二人的踪迹?
她也去找了寺中僧人,僧人们听了她的描述,却是没有这样一个人……月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婢女不敢回府,在庙里转了许久,直到车夫迟迟等不到人,入寺找到她后,二人一商议,觉得这事瞒不住,于是赶忙往沈府赶,在天还未黑透之时回到沈府。
听了来龙去脉后,沈仲广大怒,次日天刚亮,便带着二人去京兆府报官。京兆尹百里木亲自接待,将事情经过问清后,寻了京兆府中最好的画师,欲根据几人描述,绘出月娘的画像,便于找人。
百里木本以为这事很容易,却没想到成了最大的难题——沈仲广怎么都不肯给月娘画像。他坚持称,只要找到个带着面纱的妇人,那人定是他的月娘。
整个华京城,不知道多
少小娘子喜带面纱出门,难道人人都是你的妾室?百里木心中如此想,却没有多说,只能假笑着应下,敷衍地派人搜寻月娘的下落。
毕竟是个妾室,百里木不敢惊动太多人,只在大街小巷、川中山太川寺打转,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沈仲广报案当日,陆回已下令将关押在小院中的二人带到琰王府中。
琰王府可不是京兆府能闯入找人的地方。
自此,华京城中的所有喧嚣动荡,都与她们二人无关,若无陆回首肯,月琴再无重见天日的一日。
第118章 凤凰涅槃11赵氏
琰王府后院大大小小院落几十间,大部分都空着,许久没人居住。月琴和那认亲老妇被关押在两个不同的院落,一个在东侧,一个在西侧,混在仆役们的住处中,藏木于林,难被察觉。
陆回和谢汐楼先去了关押认亲老妇的屋子。
屋内燃着无烟炭火,暖烘烘的,桌上布着四五盘精致点心,均有被动过的痕迹。认亲老妇坐在床榻之上,见到来人匆忙站起身,神态拘谨,手足无措。
这老妇人称自己姓赵,被关押在府外小院时尚还敢大声嚷嚷几句,到了王府后,彻底哑了嗓子。
任她再没见识,也瞧出这个地方不一般,面前的人应是比刺史还要大的官,她的生或死或许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在陆回和谢汐楼到来前,侍女已带她梳洗过,赵氏如今穿着上好的锦缎衣裳,银白头发被绾起,插着金丝发簪,虽脸颊上的沟壑无法被磨平,到底瞧着比前几日精神、年轻不少。
谢汐楼柔和了音色,拉着赵氏坐到一边的暖炕上,笑道:“赵夫人,我听说陈崇是您的外孙?”
赵氏一脸茫然:“陈崇?老身并不认识叫陈崇的人啊。”
谢汐楼一顿,眼神中有探究:“可那日在西市,众人都瞧见你拉着陈崇大人,说他是您的外孙。”
赵氏恍然大悟:“我那日拉着的就是我的外孙啊!可他并不叫陈崇,叫周天曜。”提起外孙,赵氏神色哀伤,“说来,我也有快二十年没见过外孙和闺女了,没想到外孙还活着,也不知我那可怜的闺女是否还在……”
谢汐楼打断她的哭诉:“可是令爱远嫁,致你们母女二人分隔两地,多年无法相见?”
赵氏摇摇头:“老身本是阳县人,育有一儿一女,我闺女名唤云娘,生得貌美,若还在人世,也四十又五了。三十年前,家中贫寒,阳县县令做媒,让她嫁给了一个大官做妾,之后那大官去了其他地方,云娘随他一道离开阳县。云娘嫁人后没几年,便生下了天曜,这之后每年都会带着天曜回阳县探亲。天曜十三岁那年,说是要来华京求学,云娘与他同去,这之后便再没了音讯。老身还以为他们早不在人世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天曜……也不知云娘还在不在,过得好不好……”
思及往事,赵氏泪眼汪汪,谢汐楼递了帕子给她,转眼看向一旁的陆回,却见他端坐桌旁,用堂木新布的茶具品茶,自在悠闲,与周遭格格不入,像是完全不在意谢汐楼和赵氏说的内容。
……这到底是谁的案子?
谢汐楼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去搭理他,见赵氏情绪逐渐缓和,继续问道:“你可曾见过令爱所嫁之人?”
“未曾。云娘是去做妾,是用小轿子从侧门抬入府中的,对方是偶然经过阳县的大官,若那人不主动要求见我们,我们哪敢主动上门求见?云娘去做妾后,阳县的县令曾给了我们家一大笔钱,就靠着那些钱,家中日子好过了不少,云娘的弟弟才有机会读书。”
“阳县县令?你可还记得叫什么名字?”谢汐楼追问。
“这……”赵氏眉头紧皱,怎么都说不出那个在嘴边的名字。
陆回的目光扫过赵氏,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冷同,十多年前因病过世。”他轻笑一声,后半句话意味深长,“三十年前,那人只是个六品官,曾因岭南道水患,到阳县附近治理水患,时间约莫对得上……倒真是巧。”
谢汐楼眸光凝注,无数条丝线在脑中交织,距离织成绸缎似乎只差最后一步了。
赵氏听得晕晕乎乎,不知道陆回在说什么,却知道冷同的名字:“对对,就是冷县令。”
谢汐楼心思一动,忙道:“你可还记得,冷县令去世和云娘天曜来华京求学,这两件事谁先谁后?”
十多年前的事了,哪里记得那么清楚?赵氏听到这话,拧眉仔细回忆,半晌才迟疑道:“应当是云娘和天曜来华京读书在前!我记得冷县令过世时,我还同我家老头子说,这冷县令也算是我们家的贵人,却如此薄命,若云娘和天曜还在,该来拜祭一下才是。”
谢汐楼挑眉,笑意中全是试探和算计:“若陈崇是你口中的天曜,改日你可带他回阳县,给冷同上三炷香。”
只是不知道冷同受不受得起。
那边陆回像是终于喝完了茶,慢悠悠道:“你与天曜已有十多年未见过了吧?你怎能确定那日西市所见之人,就是天曜?会不会是你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这话说得忒难听,像是有意激怒赵氏,而赵氏不负所望,没有半分犹豫便上了他的当。
“你这人说话怎这般难听?”赵氏皱皱巴巴的五官挤在一起,生气道,“你虽是大官,也不能这么侮辱老身!天曜那孩子自小奇怪,听云娘说,不像爹也不像娘,却像云娘的弟弟,天曜的舅舅。那日我在西市见到的人,和我儿一模一样,我如何能认错?”
“哦?”陆回语音轻佻,带着几分嘲意,“世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不少,兴许你就是认错了呢?”
赵氏眉头紧皱,突然眼睛一亮,道:“天曜右肩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像盛开的芍药。他小时候,邻里街坊都说他是花仙转世。你们可以去扒了那人的衣服瞧瞧,看看他的肩膀上有没有我说的胎记!”
陆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多说,倒是谢汐楼又同赵氏聊了几句,承诺她会安排人来根据她的描述,为她女儿云娘画像,无论生死,尽力为她寻到云娘的下落。
相比陆回,赵氏显然更信任依赖谢汐楼,眼见她要走,犹豫着开口:“贵人,你们何时放我离开?难道天曜不想认我,所以寻你们将我关起来?”她顿了顿,哀求道,“你们同天曜说,我定不会去打扰他的生活,我只想知道,他和云娘过得好不好,这就足够了……”
谢汐楼看了眼陆回,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氏瞧见她的目光,知她不能决断,忙又补了一句:“况且,我离家已有多日,我儿见我久未归家,该是担心的。要不你们先放我回去,让我同我儿交代几句,再回来寻你们可好?”
赵氏的想法属实有些天真烂漫,谢汐楼正要解释回绝,便听到陆回轻笑出声:“你放心,你的住处我已派人去过,只是我的人到的时候,看了一场好戏,你儿甘铁柱正与人打架,家中一片狼藉。”
赵氏看着陆回的眼睛,不自觉开始发抖,所剩无几的牙齿上下碰撞发出声响:“我儿年幼无知,可是伤了大人你的手下?老身替我那无知小儿向大人赔罪,求大人开恩!”
赵氏站起身来便要往地上跪,被谢汐楼眼疾手快拉住。
“赵夫人,你误会了。甘铁柱并未伤人,是其他人意欲将甘铁柱绑走,幸好我们的人及时赶到,将令郎救了下来。现在令郎已被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放心。”
赵氏面露疑惑,眼角泪水沿着皱纹滑下:“为何要绑铁柱?我和铁柱初入华京没多久,做些小本营生,从没得罪过任何人啊!”话音落下,她似明白了什么,“只有那日西市,我惹恼了天曜。瞧他那日的装扮,现在定也是个大官,他定是不想与我相认,嫌我丢了他的脸……可是你们不才是天曜找来的人吗?那那些想要绑走我儿的人,又
是谁?”
陆回嗤笑:“我们是陈崇……天曜的人?”他看着那老妪茫然无措的眼神,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你在此处呆着,你和你儿尚能保住一条命。若是从这里出去,不出半日,你们二人便可在黄泉相会。本王向来不喜为难他人,要如何选择,你自己来定。”
说完,他转身离开,谢汐楼瞧着呆若木鸡的赵氏,终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离开赵氏的院落后,二人并肩而行,闲庭漫步,穿过一片只剩花枝、没有半片叶子的小院子,向关押月琴的院落走去。
谢汐楼思及刚刚的事,埋怨道:“明明是你的案子,结果都是我在问。”
“赵氏没犯错,且后续还有能用得到她的地方,不能用刑讯那一套。你瞧着和善,赵氏更容易对你说实话,自然你来问比较好。更何况——”陆回理直气壮,眼中有细碎笑意,“夫人能干,为夫理应让贤。”
婚期逐渐逼近,陆回越发的不正经。谢汐楼被他逗笑,亲亲热热挽住他的胳膊,刚刚的埋怨烟消云散:“那是自然,我多厉害呀!”
陆回瞧着她的笑颜,心软成一团棉花,恨不能将他的所有捧到她的面前,博她欢颜。
今日阴天,花园中略有些阴寒,又走了几步,陆回摸了摸谢汐楼的手背,感觉不算太凉,放下心来,随口道:“你怎么看?”
谢汐楼知道他指的是案件,轻轻咬了下嘴唇,认真分析道:“陈崇完成青岩书院学业后,直接入朝为官,这之后不久家乡父母死绝,这符合青岩书院替学案的作案方式,也就意味着,现在的陈崇很可能不是真正的陈崇。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按照刚刚赵氏所说,若云娘所嫁之人是你我所想那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青岩书院的准入令牌,对于那人来说应该并不难,何必要让他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名字一辈子……”
陆回轻笑:“我还没说是谁,你倒是猜到了。”
谢汐楼很是不屑:“周天曜,周文耀,任谁都能猜到这俩人的关系吧?更何况你刚刚提到了岭南道水患。水患发生时我虽尚未出世,但祖父常常念叨此事,说先帝信赖周鸿之是因为成功治理水患,但事发时,朝中已有章程,换言之,谁去治理都能得了这功劳,只不过周家有威望,周鸿之的妻子背后有势力,这肥差才能落到他的头上。”谢汐楼似有不解处,眉头蹙起,“周天曜应当就是周鸿之的孩子。只是我想不明白,周鸿之家中并非只有夫人一人,也有几个妾室,既如此,再收一个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如今周鸿之两个儿子都已死,周天曜是他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儿子,为何还不想个法子让他认祖归宗?”
陆回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人:“你可知周鸿之的夫人是谁?”
第119章 凤凰涅槃12县主
周相的夫人是谁?谢汐楼眯着眼睛,努力在脑海中翻找有关于周鸿之和夫人的信息。
说起来,高祖皇帝时期,封了十二位国公,其中五位世袭罔替,沈家便是其中之一。周鸿之的曾祖父也曾是国公,是另外七位之一,到周父这一辈,爵位削减至县公,到周鸿之这一代,继承爵位则为县侯。
大琼的爵位空有名号无实权,若不领其他官职,只凭一个“县候”的爵位,糊弄糊弄小户人家平民百姓尚可,在勋贵圈子中却颇为不起眼,宴会中抬不起头,只能坐到角落无光的位置。
周鸿之的父亲周郡公,一辈子碌碌无为,领了个芝麻大小的虚职混沌度日,儿子们瞧着也如他一般烂泥扶不上墙。眼看着周氏一门日渐式微,周郡公临终前灵光一闪,用尽这辈子所有的聪明才智,为孙子周鸿之娶了个背景浑厚的好夫人,陛下的姑祖母、陆回的嫡亲姑母襄灵大长公主的女儿,惠昭县主。
惠昭县主十七岁时嫁入周家,专心为周鸿之打理后宅,陆续生下两子,长子英年早逝,次子周文耀去年亦追随他兄长而去。
周文耀死后,惠昭县主悲伤了月余,前些日子决定在旁枝中挑个孩子过继,周鸿之对此事似有微词,却也不正面拒绝怕伤了夫人的心,只在同僚间小聚说提过几句,说儿孙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隐晦表明他的想法。
谢汐楼自然听过这事,她原以为周鸿之在子嗣上颇为豁达,如今才明白,原来是早有个藏起来的私生子,怎么都不算绝后。
谢汐楼瞅瞅陆回,不太明白惠昭县主和此事有什么关系,慢吞吞道:“惠昭县主,素有贤名,这谁不知道?”
“我那表姐,年轻时仗着父母宠爱,在京中以刁蛮跋扈闻名,以至于及笄后亲事艰难,这才能被周家娶到。长公主和驸马无子,惠昭县主和周鸿之成亲后,将周鸿之视为亲子,扶持他上位,岭南道水患这差事能落到周鸿之头上,背后就有长公主的手笔。或许是为了周鸿之不受言官弹劾,惠昭县主婚后有所收敛,到如今几十年过去,竟被她博了个贤名。”陆回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在嘲笑,“可是一个人的脾性哪有这般容易改变?惠昭县主婚后为周鸿之连纳几房小妾,瞧着‘贤惠’,实则都是她从公主府带来的婢女,父母亲族捏在她的手上,不易脱出她的控制。周鸿之需要长公主的扶持,只能忍下一切。”
谢汐楼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什么,贼兮兮地问:“我一直想问啊,周鸿之是不是那方面不太行啊?你也说了,他夫人给他纳了好几房小妾,就算不喜欢也总要意思意思吧?这意思来意思去,就俩儿子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庶女,这怎么看怎么是周鸿之有问题啊!况且,周文耀出生后,这么多年周府都没再添丁,隔壁那御史大夫年过古稀,年前府中还有添璋之喜,我打听了下,说是他的第十八个儿子,我寻思着他这是要凑个十八子菩提串啊!你说会不会周鸿之早就不能人道了?”
谢汐楼越说越兴奋,逐渐眉飞色舞起来。陆回瞧着她机灵似小鼠的模样,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好奇的事未免有些太多了。周鸿之是否不能人道我不知,但墙再高,也无法遮掩住所有墙内的龌龊。周文耀出生前后的那些年,周鸿之的妾室们不少都有过身孕。当时周鸿之春风得意,并未刻意瞒着。可惜后来大部分没能生下来,生下来的也未满月便夭折,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周府的二娘。”
高门大户龌龊多,主母搓磨妾室屡见不鲜,但未出世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直接要了这许多胎儿的性命,太过阴损,少有人会行事如此狠绝。
谢汐楼心有不忍,只感叹道:“这惠昭县主,手段也太狠了些……周鸿之完全不反抗的吗?”
“他敢么?那时他不过而立,羽翼未丰,尚离不开长公主的托举,不敢将云娘带回府中,倒是阴差阳错保下了周天曜的性命。如今虽是有了话语权,世事却有了变化,让周天曜认祖归宗的代价太大,不如留在朝中对他更有利。”
谢汐楼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让周天曜认祖归宗,需要让陈崇的身份彻底消失,而认祖归宗的周天曜,因无法解释与陈崇一模一样的脸,只能藏着掖着,不能再入朝帮助周鸿之。反之,若继续用陈崇的身份,陈崇是陛下的宠臣,更是有意扶植与周鸿之一众老臣对抗的人,只要他在朝中一日,周鸿之便少了一个劲敌,而多了一个隐藏的帮手。
可这事还能瞒多久呢?青岩书院替学案即将被彻底掀开,陈崇的身份再保不了多久,到一切水落石出那一日,陆既安发觉他一直信赖的人竟是他想要防备、制衡之人的亲子,会如何呢?
陆回知晓她在想什么,并不多说,只淡淡道:“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可以站在权力的中心屹立不倒,无论是谁。你怎就知晓那蝉不是黄雀放的诱饵?”
谢汐楼愕然:“你的意思是——”
陆回打断她,指着前方不远
处的院子,笑道:“这就到了,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吗?”
面前的事显然更令谢汐楼忧虑,她挠了挠脑袋,将刚才所聊的种种暂且抛开:“走一步看一步吧。”
关押月琴的院落比关押赵氏的院落要严密不少,院门口瞧不出什么,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却能瞧见院中站着的四个护卫们,力保无人能闯入院子将人劫走。
护卫们见到陆回,纷纷行礼,陆回摆摆手,到屋门口时回身望,谢汐楼磨磨叽叽,走一步退半步,才走到院子中央。
陆回瞧着有些心疼。
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为何要逼着她面对这些?他叹了口气:“你在院中等吧,我一个人进去,用不了很久。”
谢汐楼顿住脚步,跺了几下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总要面对的,逃避有什么用?”她提起裙摆小跑几步,到陆回身侧时,率先推开了门,“走吧。”
与赵氏的房间相比,月琴的屋子简陋了不少。屋中虽有炭火,桌上却没有吃食,只搁着一壶凉茶。月琴坐桌边椅子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衣服面略有些褶皱,衣襟却是半分不乱,发髻像是刚整理过,没有一根碎发。
她瞧见来人很是震惊,反应过来后起身跪下行礼,强掩着声音中的颤抖:“不知殿下寻妾来所为何事?”
谢汐楼站在门边的阴影中,定定盯着眼前的人,没有动作。
与几年前相比,月琴成熟了不少,往日喜欢和柳琴吵架的小姑娘,如今褪去了青涩,有了妇人的模样。
看来沈仲广将她照顾得很好……她与沈仲广在一起,可比跟着她时快活?
快活到不惜将她害死,换取给沈仲广作妾的机会。
陆回则绕过跪在地上的月琴,到前方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袖衣摆,漫不经心道:“你会不知本王寻你何事?本王寻了你三年,倒是没想到你会躲在沈老二的房中,做了他的妾室。”
月琴垂下头,很不能将头藏入地里:“殿下说笑了,奴婢名唤月娘,与殿下从未见过。”
陆回冷笑一声,不欲与她多纠缠:“本王既将你从太川寺掳走,必是盯你多时。三年前,明德皇后薨逝不满百日,你突然出现在沈仲广身边,随他南下赴任。在京城时,你从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到了江南道后逐渐松懈,想必是觉得那里无人认得你,却没料到会在益州遇到故人,太监龚玉。龚玉认出了你,你仓皇离开。年前沈仲广调任回华京,你随他一道返回,住进了沈国公府,曾在除夕夜悄悄去闻鹤院祭拜。你若不是月琴,何必在除夕夜祭拜一个不相干的人?”他轻笑,似在嘲讽,“除夕夜偷偷祭拜前主人,你说,会是因为什么呢?”
黑色金砖上有隐约倒影,月琴趴伏在地上,看着金砖上抖动如筛的自己,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无法呼吸不能思考。
陆回垂眼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表情冷了几分,声音也像是穿过寒冬的风:“因为你亲手害死了从小一同长大的明德皇后,你夜不能寐,你日日提心吊胆,总觉得明德皇后魂魄并未离开,就环绕在你身边,等着将你挫骨扬灰!”
这话怎这般熟悉?!月琴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双眸中惊意惧意怒意交杂在一起,一瞬间将尊卑忘却:“你偷听我和大师的话!不,不对,那大师就是你的人!”
陆回并不否认:“倒也没那般蠢笨。”
“那在上元节当日诵往生经,可助亡魂转世投胎,也是你让人散布的谣言?”月琴盯着面前的人,瞧见他唇角的笑意,哭笑着自嘲,“我竟然真的信了……你好歹毒的计谋!”
“再歹毒能歹毒得过你吗?!”谢汐楼从阴影处走出,到月琴面前站定,神色悲伤,“明德皇后待你不好吗?你竟很下心来将她害死,让她葬身火海!”
月琴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面前人相貌陌生,明明从未见过,却有熟悉感铺天盖地冲向她,将她淹没。
她吞咽了下口水,却还是压不住声音中因恐惧而生的颤抖:“你是谁?”
谢汐楼的眼中却如深渊似的看不到底,藏着随时可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她望着眼前相伴长大的侍女,突然觉得一切似乎没有那般难面对,她也不似想象中痛心。
“我是明德皇后沈惊鸿的故友。明德皇后托梦于我,说她死得冤枉,希望让我帮她报仇。”谢汐楼蹲下身子,挑起月琴的下巴,轻声道,“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月琴逃不开她的桎梏,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流泪哭喊:“小姐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是冤枉的!”
第120章 凤凰涅槃13人间炼狱
三年前的漫天大火是月琴的噩梦,午夜梦回时,她从火光惊醒,时常恍惚于身处何地。
或许她从未真正从那场大火中逃离。
月琴瘫软在地上,像是认命般垂下头,手掌撑在地上,地砖的凉意透过她的掌心侵蚀她的意志,让她无法再抵抗。
“我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就算心中有怨,如何会害她性命?我只是给院中人下了迷药,想要趁大家都睡着了,制造些混乱,趁机离开院子,离开沈府……苍天可鉴,我绝没有半分想要害死小姐的心……”
眼泪砸落在地上,晕染成一个又一个小黑点,谢汐楼看着那些眼泪,惊讶发现心中竟未起丝毫波澜。她站起身,退后一步,淡淡道:“哦?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陆回坐在她的身后,瞧不见她的表情,却觉得这语气这姿态莫名有些熟悉……像他一样。
想到此处,他的唇角隐约有笑意浮现,旋即想起这是在何处,无奈于这片刻的失神。
谢汐楼自然不知道身后那人在想什么,只盯着面前的人,等着她开口,将那日发生的事完整说出。
月琴的思绪再次回到那晚。
“那夜,我做了小姐爱吃的糯米圆子,做得有些多,小姐让我分给院中众人。我在其中下了一丁点迷药,真的只有一丁点儿,我只想要院中人尽快入眠。那夜本该是柳琴守在小姐屋中,但与我同屋的人眠浅,我怕这迷药对她没有用处,便与柳琴换了换,我去了小姐的外间侍候。等到众人都睡着后,我便悄悄离开了院子……他与我说,只要我将那迷药下了,让众人熟睡,就什么都不需要管了,他会制造些混乱,作出我被歹人掳走的假象,而后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沈府,不用再陪着小姐入宫了……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般……沈府夜间守卫严苛,我怕被人发现,离开闻鹤轩后,去了院子附近的假山中藏身,只等天亮后有人来接应……后来我听到附近有些隐约吵嚷声,猜是他找的闹事的人,便没有动作,只将自己藏好……等到声音越来越大,有烟尘飘过来时,我才发觉出异样……我从假山中出来,看到那大火冲天,通红通红的,根本无法靠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月琴趴在地上,掩面而泣,不多时便积出一小片水洼。谢汐楼依旧如松柏般静静站立,背影有说不出的孤寂。
谢汐楼的目光挪向前方门外的院子,视线仿佛有了生命似的,穿出小院穿出王府,穿过三年的时间,回到那夜的闻鹤轩,瞧见那直冲云霄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火中似乎有人在哭喊,在挣扎,却拼了命也无法找到丁点生存的希望。
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必死的局啊。
谢汐楼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将那火中的哭喊推到脑后:“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好友们,在火海中求生无门,活活被烧死,而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故人尸骨未寒,你却能随沈仲广离开华京,安心过你的日子……月琴,你心中可曾
有一丝丝悔意?”
月琴泣不成声,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算再恨小姐,就算被猪油蒙了心,也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我真的只是想离开王府啊……”
谢汐楼垂眸看着她:“你为何想离开?明德皇后待你不好吗?”
“如何算好?我自七岁时,便同柳琴一起被安排到小姐身边侍候。我们一同在沈国公府长大,四年时间朝夕相伴。后来小姐入宫,去书院,我们便在那沈府等候,好不容易等到小姐回府,小姐却又随公主殿下外出游历。我原想着,宫中不能带婢女,青岩书院不能带婢女,但出去游历总能带了吧?小姐却只带了柳琴一人,将我一个人留在沈府……原来我从一开始,便是会被抛下的那个……”
往日种种如晾凉了的汤药,苦涩难入口不说,其中真心和情意皆被践踏。谢汐楼强忍着如刀割的心口,盯着月琴,轻声道:“你可知当年她为何只带柳琴不带你?因为那一趟行程轻车简行,公主都只带了一个侍女,你家小姐如何能越过公主去?院中的贴身侍女只有你和柳琴,你自小吃不得苦,不肯学武,遇到危险无人护你岂不白白送命?柳琴却勤勤恳恳习武,耳目灵光,遇到危险能应对,这才是她选择柳琴而放弃你的理由。”
月琴怔怔看着她,泪水停在眼眶,似是忘记了要淌下。
往事已成定局,有的事多思无益。谢汐楼不再去纠结月琴当时在想什么,为何要那样做,只平静地问:“你说的那个,让你给明德皇后下迷药的‘他’是谁?”
月琴喃喃道:“二爷……沈仲广。”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谢汐楼并不震惊,只讥讽道:“明德皇后从未同我提起过,你与她二叔关系竟这般要好,好到为了他一句话,赴汤蹈火,只换了一个做妾的机会。”
月琴脸上浮现羞愧之色:“我……爱慕他。小姐去青岩书院那些年,我想着小姐喜爱南方的吃食,恰好二爷有公务在身,需要南下,我便曾随他一道去了,想要去那里拜师学艺。学最正宗的手艺。后来,慢慢地……慢慢地我就不想和二爷分开了。小姐从青岩书院出来前,我先行返回华京回了沈府……那半年是我这一生中最最难熬的半年,小姐与柳琴不在,二爷也不在……好在二爷很快调任回华京,我们才又能呆在一处。”
谢汐楼迟疑:“你们那时可已有了夫妻之实?”
月琴轻轻点头:“是。二爷许诺我,定会将我从小姐那边讨要过来,迎娶我过门……可小姐惯不喜二爷作派,更不可能答应让我去给他做妾……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有很好的法子……后来,太子成了皇帝,小姐也从未过门的太子妃成了未过门的皇后。眼看着婚仪将近,我若随着小姐入宫,此生怕再无法和二爷厮守,于是,二爷便有了那个计划……”
谢汐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二叔沈仲广不止脾性与沈家人不像,就连家务事上也不似沈家人。沈国公一生只娶一妻,妻子死后再未续弦,至今孑然一身;她的父亲沈伯疆,也只娶了她阿娘一人,府中无妾室。反观沈仲广,妻妾成群,喜去花街柳巷,她确实不会将贴身侍女嫁给这样一个人做妾。
谢汐楼叹了口气:“你除了给全院人下药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事?”
月琴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二爷只让我想法子下药,其他的事都由他来做,连下药的日子都是他告知我的。”
“那大火可是沈仲广的手笔?”
月琴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我也曾问过二爷这个问题,可二爷否认了这一点。我不愿惹他不悦,便也没再多问……”她抿了抿嘴唇,犹豫着再次开口,“那火约摸着与二爷并无关系,前几日夜里,我曾听到二郎在睡梦中大喊,‘别放火,院中还有人’,而后满头大汗挣扎着醒来。我猜他梦中的情形,应该正是闻鹤轩起火的那日吧。”
谢汐楼正思考着月琴说的话,分辨着她话中的真假虚实,又听到她的声音响起,似充满困惑:“明德皇后的案子不是早已了结了吗?为何还要翻开来查。”
谢汐楼沉默片刻,才回答道:“这案子在你心中了结了吗?”
月琴咬紧下嘴唇,没有开口。
谢汐楼笑起来:“真巧,我同你一般。”
……
从月琴的住处离开时,谢汐楼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和释然。
释然于月琴不是真的想要杀害她,难过于月琴竟为了去给一个男人当妾而背叛了曾经的她。
今日天气阴沉,天黑得格外的快,从月琴处出走出时尚还有微弱天光,到前院时已然需要提上灯笼。
陆回看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正想着如何让她高兴些,一转眼便瞧见堂木提着的灯笼,生出一计:“上元节灯会还未结束,我也有多年未凑过这个热闹了,夫人可能赏脸陪我同游?”
灯会有什么好玩的?谢汐楼心情烦闷,只想回被窝里缩着,刚要拒绝,一抬眸瞧见陆回含笑的眼。
他哪里是自己想逛灯会,而是瞧见她心情不好,想陪她散散心。
谢汐楼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挤出一个笑容:“那等我回去换身衣服。”
她今日穿得随意,全是最舒服的衣裳,看着却旧旧的,不怎么起眼。
陆回闻言摇头:“你我二人悄悄去,只为赏花灯,何必穿得那般招摇?便如寻常百姓一般,才有趣儿。”
身边侍女递来一件海棠红的披风,陆回接到手中后为她披上后,系紧绳带后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听纸镇说,东市酒楼出了新菜,正好去尝尝,若是不好吃,回头定要找他讨个说法才是。”
谢汐楼低头瞧着这极为扎眼的披风,无奈又好笑,心情倒似随这海棠红一起飞上枝头,轻快不少。
上元节灯会连开三日,入了夜,华京城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各式花灯挂满街市,天空中孔明灯接连不断腾空而起,食物的香气和美酒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绵延数里。东西市中人山人海,年轻的郎君娘子姿态亲密,挽手而行,谢汐楼和陆回与他们走在一处,完美融入,除了相貌气度出挑了些,倒没有太多的不同。
眼前尽是繁华热闹,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在这样的氛围中,谢汐楼将那些烦心事彻底忘却,笑容逐渐灿烂真诚起来。
她确实许多年没逛过这般热闹的灯会了,上一次竟要追溯到幼童时期,祖父带着她和阿兄逛灯会。脑海中的记忆早就模糊,留下的只有拥挤的人群和朱雀街上那盏巨大的走马灯。
在东市吃饱喝足,乘马车到朱雀街门口时,谢汐楼突然嘴馋角落的糖葫芦,陆回不让堂木插手,一定要亲自去帮她买,谢汐楼喜滋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口处似被汤婆子暖着,说不出的妥帖舒适。
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一眼便瞧见一旁华丽精美、与人同高的走马灯。
走马灯被架在高台上,随风转动,每一面都绘制着精美的图案,连起来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令人目不暇接。
谢汐楼仰着头看,面前画面与记忆逐渐重叠,只觉得这灯好似小了
不少,并不像幼年时的那盏那么巨大。
花灯犹在,她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正欲离开,耳畔有故人的声音传来:“好巧,谢姑娘也来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