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定住,对发生的一切犹自不敢置信,渐渐的,思绪转动四肢缓和,开始发抖,沙哑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纸镇刚被谢汐楼抢了乐子,正心情不好,闻言冷嗤道:“你会不知我们为何在这里?我们一大群人,等你好几天了,生怕你不来。”
寒风凌厉,师进额头却布满汗珠,顺着额角向下流。他哆哆嗦嗦道:“我就是来捡石头,路过此地,你们抓我做什么!”这话仿佛让他瞬间清醒,想出新的理由,梗着脖子扬声道,“我就是捡石头捡累了,来这山洞中歇息的,你们抓我做什么!”
纸镇乐了:“你当我们在这儿守株待兔?你的住处周围早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按耐不住出洞。”
板车上的石头散落一地,谢汐楼捡起一块比她脑袋还要大的石块,掂了一下便放在地上,意味深长:“捡这么大这么丑的石头做盆景,师先生的品味果然了得。”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多想些借口,到大理寺的牢中慢慢讲。听说大理寺大狱有上百种搓磨人的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多想些故事,到时候念给自己听,日子能好过些。”
师进瘫软了身子,像是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似的,被大理寺的人架着离开。
纸镇正准备离开,看到谢汐楼站在原地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顿住脚步:“谢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谢汐楼抠了抠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又不是三岁小童,何需人送?”
“山中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危险,你若出了什么事,殿下定会要我的命。”
“四处都是守卫,就算我打不过,难道他们是摆设?”谢汐楼摆摆手,“你去忙你的吧,我还有些事要做。”
纸镇见她坚持,不再多说,转身随队伍一起离开。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谢汐楼沿着另一条路,向山顶爬去。
青岩书院四座学院,卜算院建在最高处,临近山顶的位置。越过卜算院,再爬一刻钟,便能站上山巅处的观星台。
此时天还未黑,天上无星,观星台亦无人,谢汐楼沿着观星台继续向北侧悬崖走,绕过一个比人高的日晷,走进一座无门的小院子。
小院子四周围着篱笆,院中有一四角木亭,亭顶有薄薄落雪,与黄色瓦片相得益彰。亭中摆着茶案,上有茶具。茶案旁立着个风炉,炉上有茶釜,在寒风中冒着腾腾热气。
玄参坐在茶案旁,银色头发被木制发簪松散束起,姿态闲适。他瞧见谢汐楼,笑起来:“早起鸟儿叫了三声,我便知今日有贵客到。你来得巧,这水正三沸,可分茶汤。”
谢汐楼走到另一侧坐下,瞧见茶案上早就准备好的两只茶盏,打趣道:“不是我来得巧,是你算得好。”
玄参含笑不语,用瓢分茶汤。琥珀色的茶汤坠入碗中,茶香四溢,谢汐楼抿了一口,叹道:“许久不曾尝过这味道了。”
“这顾渚紫笋如今已不是贡茶,百姓亦可尝。”
谢汐楼怔住:“不是贡茶了?”
“陛下说,好茶当与万民共享,若束之高阁,仅皇家可用,着实可惜。是以去年年初,便取缔了贡茶一说。”
谢汐楼嘴角抽搐:“他惯不喜茶,倒是想了个好由头。不过此事于茶农有利,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茶盏中茶汤渐凉,玄参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叹道:“先苦后甘,有人喜,有人厌。本是个人喜好,如今倒成了彰显身份的风雅事。”他将空茶盏掷到一旁的雪中,嘀嘀咕咕,“要我品,还不如那山巅雪水来得畅快。”
谢汐楼抿了抿唇:“畅快自在人心。”
玄参奇道:“你既知畅快自在人心,还来寻我做甚?明德皇后浴火而亡,你涅槃重生,何必要执着于往事?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新帝有治国之才,天下等这盛世已久,你便在这盛世下,将往事放下,自在逍遥,不好吗?”
第107章 青岩书院(完)华京见
谢汐楼挑眉,只觉得玄参这话听着甚是熟悉,与陆回劝她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参直白地劝她放弃前尘往事,陆回字里行间都劝她三思而后行。
她盯着对面的玄参,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所以你们都知道那事的主谋是谁。”
她的语气说不上温和,玄参却也不生气,笑容不减:“玄门之人,知道也不能说,说了也不能说尽。今日你寻我若是为了此事,那便请回吧。”
谢汐楼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天色又暗沉几分,风炉中的火光四散迸出,在亭中人身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玄参的笑容在这火光下忽明忽暗,染上几分高深莫测。
又或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汐楼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茶盏,不再看他:“说‘放下’容易,不过上齿和下唇碰一下,但真的能放下吗?今时今日我可以轻易说出‘放下’,可一年后呢,十年后呢?若十年后,我日日活在悔恨中,怨恨今日说‘放下’的自己,我是否还能有将一切重新捡起的勇气?我是否还有为自己报仇的机会?”
玄参幽幽叹息。
谢汐楼抿了抿唇,将一切甩到脑后,扬起一个明媚笑容:“不过,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是想问你,我是否有善终。”
这下玄参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何意?”
谢汐楼挠挠头:“我若无善终,那便早做准备,不连累他人;若有善终,便好好谋划,给自己留点挥霍的金银财帛。”
“……你其实想问的是,是否会连累陆回吧?”
“是。他活得也难,没必要为我搭上性命。”
玄参望着面前的少女,脑海中闪过陆回的脸。
前两日陆回也曾来寻过他,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是二人认识这么多年来,陆回第一次请他占卜,问未来。
偏巧那日他闲来无事,还真为两人算了一卦。
这俩孩子生来尊贵,瞧着像是蜜罐里泡着的甜杏子,咬开一看,竟是上了黄釉的山楂和苦瓜,一个苦一个酸。
玄门之人不可透露天机,那日他没同陆回透露分毫,但今夜还是心软了,不忍看到对面那孩子澄澈的眼,闪过失望的神色。
他指着小院不远处无边的黑:“那处是悬崖,瞧着是死路一条,但若有光亮,便能看到地上有一条藤蔓,可通往山下的一个台子。我时常在那里闭关,风景很是不错。你若有空闲,天明时来寻我,我带你下去看看。”
谢汐楼似懂非懂,却心知这已是玄参能说的全部。她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学生谢掌院指点,待到春暖花开时,定再来讨一杯茶。”
……
大理寺将师进抓住后,秘密带回华京。文史院学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师先生突然消失不见,他的所有课由裴掌院代授。
自裴掌院被逼着“病好”,出关授课后,每日都阴沉着脸,文史院众人纵心有千万个疑问,却无人敢开口问。一时间,师进去了哪里,竟成了文史院私下里公开讨论的秘密。
师进失踪后没两日,琰王殿下珍贵的定情信物扳指便找到了,琰王府的人陆续撤出书院。又过了几日,有消息说两名文史院学子的案子已经查清,杀死第一个人的是第二名死者薛瑾瑜,而杀死薛瑾瑜的是一个鲁班院的学子,曾被薛瑾瑜欺辱多年。
薛瑾瑜的恶行众人皆知,一时间书院中议论声纷纷,无法按压。甚至有鲁班院学子制作大小风鸢,将薛瑾瑜的罪行书于风鸢两翼,在藏书楼顶端放飞,飞向书院各个角落。
讨论声愈演愈烈,渐渐有了失控的势头。
又是几日后,裴掌院在授课时,大理寺的官员闯入课堂,在众目睽睽下带走一名学子。
那人是今岁刚进入学院的学子,出身贫困,也曾受薛瑾瑜的欺辱。
大理寺的人走到他的面前,还未说什么,那人便湿了裤子,在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中,被押解着离开课堂。
裴掌院端坐前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没看到屋中发生的一切。
这之后,大理寺的官员陆续撤出青岩书院,只留了一小队人在鲁班院中,看守那个极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人。
山中变故频发,饶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这风雨欲来之势。往日热闹活力的书院,如今气氛大改,沉闷压抑,学子们不敢高声语,唯恐这灾祸蔓延到自身。
书院里再无谢汐楼和陆回需要留下的理由,二人准备启程返回华京。临行之前,谢汐楼来到陆亦宁的住处寻她。
陆亦宁知晓二人今日离开,正准备出门相送,瞧见谢汐楼来,笑道:“你我倒是心有灵犀。我正准备去寻你,你便来了。”她引着她到屋内坐下,为她倒了杯茶,“皇婶今日走,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这称呼让谢汐楼愣了一秒,生出几分羞涩之意,慌忙摆手:“可别打趣我了。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件正事。”
陆亦宁瞧着她的动作神情,恍惚一瞬,只觉得和记忆中那人怎能这般相似。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重新展出笑意:“可是和青岩书院的事相关?”
谢汐楼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微微点头,直入主题:“你也知晓书院中发生的两桩案子,皆由高门子弟
欺凌出身市井的学子而起。你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陆亦宁没料到她是为此事而来,思索片刻道:“那日之后,我确实想过,是否该同四位掌院商议,若之后再有欺凌发生,直接将欺凌者驱逐出书院,不得再入山门。”
谢汐楼摇头:“我认为此事当从源头制止。你可想过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出身高门的学子与出身市井的学子,所见所闻,所吃所用都不同,易分别抱团。如薛瑾瑜这般,自小被家中长辈捧着哄着,管束教养差些,便会觉得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只配如仆役般跪伏在他面前,听他差遣。这种念头非一日形成,亦非一日能纠正,如何能从源头制止?”
谢汐楼依旧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来几日,应当也发现了,如今的文史院,几乎全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这群孩子自启蒙起,便有名师授课,确实更易考入书院。可他们进入书院,真的是为了精进课业吗?就算青岩书院的夫子博士都是当世大儒,可家族为他们延请的先生也很厉害,何须来这清贫山中受苦?”
陆亦宁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那几个每年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的名额而来?”说完她似有疑虑,不怎么赞同,“这本就是同一件事。青岩书院岁试全凭真才实学,若高门学子比平民出身的学子成绩更高,拿到那几个名额也是应当的。”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谢汐楼意有所指,“如今你也瞧见了,薛瑾瑜只因薛家的背景,便能轻易获取夫子们的青睐,在岁试中取得不俗的成绩。若以后都效此法,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就变了。高门学子联合起来,欺凌寒门学子,将他们逼得无法专心学问,便再不能与他们竞争。自此,书院每年送入朝中的几人,便被世家子弟垄断。就算有的人没能通过这个入朝做官,也赚了个人情,日后少不得能得些利益。我认为,这才是欺凌真正的源头。”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陆亦宁,神色中全是认真:“这事本与我无关,但我与这书院有些缘分,实在不想看到它变成这般模样。所以恳请公主殿下,设法推进取消‘由青岩书院举荐可直接入朝为官’的规定,让天下学子,无论世家还是平民,都只能通过科举入仕。世间事多有不公,但若能在此事上多几分公平,可暖天下学子的心。”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神情颇为严肃:“你可曾想过,若这路子真的堵上,青岩书院便再不是天下书院之首了。”
“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是为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士,提供一个可以潜心研究学问的地方,并不是为了争这第一。如今,也不过是让书院回归它该有的模样。”谢汐楼知陆亦宁心中的犹豫,又道,“当时太祖皇帝给了青岩书院特权,遭到朝臣们的反对,用了些时日才将此事促成,今日取消也非一日两日能成。我知殿下想通过代陛下经筵日讲,来让更多人正视女子做学问的事,需要借这‘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号,但殿下,两件事本是同源,可同进退。”
“这是何意?”
“男人瞧不起女人,高门瞧不起平民。”
陆亦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旋即笑容散去,只余悠长叹息:“这条路可真是不好走,也看不到尽头呐。”
“但坚持走,总能走到尽头,不是吗?”
阳光越过层层阴云,天空逐渐晴朗起来。院中的石桌上落了两只歇息的雀儿,蹦来蹦去甚是可爱。谢汐楼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着,转头向门外望去,心头阴郁散去几分,不自觉笑了起来。
陆亦宁看着她转头掩唇轻笑的动作,再次生出几分恍惚之意。她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人很像。”
谢汐楼转眸,笑容温和:“可是容貌像?”
“不,不是容貌。”陆亦宁在心中回忆那人的长相,唇角笑容清浅而苦涩,“或许是动作神情吧,也可能是说话的方式。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不自觉将你与那人联系在一起。她也曾似你这般,耐心引导我,与我讲道理,只不过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不似你这般直爽。”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笑:“你说的是明德皇后吧?”
“你怎么知道?可是陆回同你说的?难道他也觉得你像?”
谢汐楼摇头:“没,只是听说温平公主和明德皇后是至交好友,所以有此猜测罢了。”她停顿了下,试探道,“听陆回说,你对明德皇后的死,一直心有疑虑?”
陆亦宁看着门外的院子,深思飘远:“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沈家大郎,都认为大理寺对明德皇后的案子处理得过于草率。我们总觉得,惊鸿在沈国公府被活活烧死,尸骨无存,太过蹊跷。但若说怀疑此事的原因或是证据,倒也没有——话说回来,我们要是有这证据,早去陛下那讨说法了,哪里还会似今日这般,被逼着接受大理寺的结论。”
门外太阳高悬,已近正午,纸镇奉了陆回之命,来陆亦宁这儿催谢汐楼回去。陆亦宁瞧见院中出现的人,冷笑道:“陆回是怕本宫把她吃了还是怎么着?不过聊两句的功夫,便派你来催。”话虽是这样说,陆亦宁到底站起了身,对谢汐楼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不能赶在天黑前进城。待你和陆回成婚后,咱们便是一家人,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聊,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故友相见却不能相认,所聊不过几句便要分别,百般思绪在这一瞬间涌上谢汐楼的心头。对少女时期的怀念和对挚友不自觉的亲近终究抵不过对那漫天大火的怀疑,思量后宣之于口的也只有一句:“好好保重,华京见。”
陆亦宁不知她心中所想,露出一个比日光还夺目的笑:“好,咱们华京见。”
第108章 凤凰涅槃1沈国公府
入了腊月后,华京的天气愈发寒凉。
因着年关将近,城中比寻常时更要热闹。店铺每日早早卸下门板迎客来,摊贩们沿街售卖吆喝,百姓们到集市上置办年货,大街小巷全是喜气。
茶楼酒肆人满为患,所聊之事除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就是这半个月发生的大事。
半个多月前,薛尚书之子薛瑾瑜惨死在青岩书院,消息传入华京,薛尚书称病不上朝,薛太后随即病倒。琰王殿下带着大理寺的人亲赴青岩书院,彻查此案,却牵扯出薛瑾瑜长期欺凌同窗,致使市井出身的学子,在雪中活活被冻死。
一时间,朝内朝外议论纷纷,薛家喊冤声不停,民间争议声渐起。
平头百姓最能体谅共情平头百姓,他们知晓普通人想要考入青岩书院,要付出多少努力,吃多少苦,更知道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死在书院中,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伤痛,用天塌了来形容都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竟然是被一个纨绔子弟欺凌致死。
高门大户和平民之间本就有天然的敌视关系,此事一出,民间不满声渐起,讨伐薛家声大,要求彻查薛瑾瑜案的声音小。
薛家不管这些,继续上奏为薛瑾瑜喊冤,并斥责大理寺早就查明真相,却将凶手留在书院中,不肯正法。陆回哪会受他威胁?只说缺少目击证人,虽有怀疑,却无法证实。若薛家能找到目击证人,明日他便亲自送那疑犯上刑场。
薛家有苦难言,青岩书院鲁班院掌院连夜进京,在陛下面前哭诉那学子多么有才华,若为薛瑾瑜赔上性命,是大琼之失。陛下头痛不已,只能下令让大理寺继续查,待明年开春,他亲自审理。
至此,此案暂且告一段落,陆回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
谢汐楼同陆回回到华京后,虽同住一宅子,却没见几面。陆回忙,谢汐楼也忙。陆回忙着大理寺的公务,谢汐楼忙着喝药治病,顺便研究花钱的法子。
前些日子,陆回送来了一小箱金
子,约莫有百两,谢汐楼琢磨许久,不知该怎么处置。
如今她吃穿用度全靠王府,名贵药材出自皇宫,并无花钱的地方,于是便想着,若能将这些钱悄悄送出华京,另置办一份田产,也算为她和陆回多留一条后路。
她是个没身份的倒霉鬼,朝不保夕,陆回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若有一天,这华京容不下他们二人,总要有些无人查得到的钱财傍身,方能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这一日天晴,陆回罕见地没出门,一大早便来到谢汐楼的院子,为她挑选了件鹅黄色的斗篷,带着她出门。
出门时马车停在门口,车内软枕软垫已备好,桌几上留着一碟果脯,配着一壶清茶,尚还冒着热气。
陆回神秘兮兮不肯说去哪里,谢汐楼便也不多问。
马车异常平稳,走街过巷,城中的喜气喧哗传入马车内,感染车中人。谢汐楼忍不住掀起厚重的窗帘,看到窗外愈发熟悉的景象,怔怔道:“这是去沈家的路?”
陆回见她猜到,也不隐瞒:“前些日子寻到把好弓,想着找机会送到国公府中。恰好今日有空闲,猜你定然也想回去看看,便带着你来了。”
怕是为了能带她回来,而特意寻了把好弓吧?谢汐楼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心情却复杂得很。她想回来,想念这里的一切,却又怕回来,怕面对过去的一切,和未知的一切。
陆回知她心中所想,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温声安抚:“莫怕,我在。”
沈国公府同陆回的宅子隔得并不远,马车慢悠悠地晃,三刻方停。马车停稳后,堂木拉开车门,陆回率先下车,转身伸出手。谢汐楼钻出车门,瞧见他高举的手愣了一瞬,按耐住蹦下车的冲动,回忆着做贵女时的端庄优雅,搭着陆回的手,踩着下马凳缓步而下。
待她站稳后,陆回将手中的手炉塞到她手中,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雪奴,咱们回家了。”
雪奴,回家了。
几个字,让谢汐楼眼眶起了潮气,她仰头看着沈国公府的大门,只觉得恍若隔世。
此刻大门紧闭,朱漆大门气势恢弘,门板镶嵌的金钉锐气逼人,檐角吻兽带着几分肃杀之气。木制抱框上挂着沈国公府的牌匾,是高祖皇帝的御笔。
一切熟悉而陌生。
“我从没站在这个角度看这个大门。小时候,阿爹阿娘阿兄驻守边关,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每次他们回来前,府中比过年还要热闹。那时府中只有我和照影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每日就在这大门后的小院子玩,玩一会儿,去大门口站一会儿,看看远方有没有人来,再玩一会儿,再看看。”谢汐楼声音哽咽,眉眼间却有温和笑意,似穿越漫长岁月,望向当年小小的姑娘,“当时总觉着这大门太大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怪不得他们不愿意回家。今日一瞧,也不过如此。”
陆回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水光:“我还以为你和沈妃的关系并不好。”
“沈照影是我二叔的女儿,我们俩性格不同,互相看不惯对方,自然关系一般。但那时候,同辈的孩子里,我阿兄在边关,二叔膝下尚只有沈照影一个孩子,就算关系不好,也只能勉勉强强玩在一处。后来我被送进宫中做公主伴读,她还气了许久,觉得祖父偏爱我,只让我进宫,却不让她进宫。”谢汐楼叹了口气,“她当这是什么好差事?什么公主伴读,不过是为入宫为质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若沈侍郎也从武,兴许你们姐妹二人会一起入宫。”
谢汐楼点头:“沈家算是将门,从祖父到我阿兄,全是武将,只出了我二叔这么一个奇人,自小爱文不爱武,性格也是八面玲珑,擅结交,和沈家其他人完全不同。他考入青岩书院时,也是去的文史院,之后便入朝做了文官。为此,我祖父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陆回替她掩好斗篷的帽子,遮住呼啸的寒风,牵住她的手:“走吧。”
自沈惊鸿在火中殒命后,沈国公府闭门谢客,大门久未敞开。今日门被叩响,开门的仆役见到陆回后面露惊诧,躬着身子迎一行人入内后,跑着去向主人通报。
谢汐楼站在熟悉的院落,目光扫过一转一瓦,一门一窗,心绪久久无法平静。陆回并不多说,只站在她身边,加倍用力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一直都在他身边。
仆役离开不过片刻,有脚步传来,谢汐楼正惊异于沈府仆役的腿上功夫又精进不少,转身便瞧见了沈城霁。
大半年前沈城霁回京述职的途中,收到陆回的消息,改道灵州东吉寺,救了众人。那日一别,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谢汐楼看着往日最疼爱她的兄长,很想与他多说几句,却只能站在陆回身侧,装作毫不在意与他见礼。
沈城霁瞧见陆回就烦,看到他上门更烦,眉头皱得如古稀老翁:“你来做什么?沈府不欢迎你!”
陆回不恼,看着这未来的大舅哥,心情玄妙而愉悦:“前些日子得了把好弓,思及沈国公最爱弓箭,是以亲自登门送弓。”
沈城霁的目光越过陆回,果然瞧见他身后的人捧着一个巨大的木匣子。他上前两步:“行了,弓给我,你们回去吧。”
陆回伸手挡住他的去路:“若你拿走这弓,抢了我的功劳怎么办?”
沈城霁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陆回,你当我是三岁小童?稀罕你这功劳?”
陆回笑笑不说话,脸上分明写了俩字,“确实”。
沈城霁怒火中烧:“陆回,我人就站这儿,我真就不信你今日敢闯我沈府!”
气氛剑拔弩张。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谢汐楼忙不迭开口:“今日殿下其实是陪妾来的!”
沈城霁愣住,这才认真打量起站在陆回身边的人,后知后觉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灵州东吉寺,承沈公子大恩,一直未来得及登门致谢,今日倒是有这个机会。”
谢汐楼正要屈身行礼,被沈城霁眼疾手快托起。
刚刚还恨不能与陆回打一架的年轻男人此刻收敛起脾气,一脸正气:“保护百姓,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无需致谢。更何况,你与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年纪,看到你便想起她……当年没能救下她,一直是我最大的遗憾,将你、你们救下,多少弥补了些。”他看看谢汐楼,又瞧瞧一旁的陆回,狐疑道,“你怎么与他一道来了?”
陆回神色自若:“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未来的琰王妃。”
琰王的婚事传遍整个大琼,沈城霁自然听过,闻言也没多想,只觉得陆回这厮周身环绕着喜气和傲气。
新郎官有喜气是合理的,但傲气从何而来?娶妻有何可骄傲的?
不过陆回一向疯疯癫癫神神叨叨,有些不合常理的情绪也是正常的。沈城霁懒得理他,转头看向谢汐楼:“你说他是陪你来的,你为何要来沈府?”
谢汐楼抿着唇,眉眼间流出几分哀伤:“妾与明德皇后是多年好友,一直想寻机会来府上拜访。”
沈城霁最烦外人与明德皇后攀扯关系,闻此言,刚刚生出的那丁点好感烟消云散,冷下了脸:“家妹久居华京,何时能与你结识?”
谢汐楼望着他,轻
声道:“明德皇后一岁时从北境回到华京沈府,七岁入宫做公主伴读,十三岁离开皇宫入青岩书院,十六岁被先帝定为太子妃。她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笼子里,妾与她确实无相识的机会。可那之后,她离开书院,同温平公主一起游历大琼,直至先帝宾天才返回华京,正是这段时间,妾有幸与她成为朋友。”
第109章 凤凰涅槃2火灾现场
沈城霁看着谢汐楼,听着她如数家珍般将沈惊鸿的生平说出,芥蒂消散不少,但仍旧心存怀疑。他瞥了一眼陆回,冷笑道:“这些不难打听,你身边的这人就知晓。”
谢汐楼咬了下唇,思索片刻又道:“明德皇后喜食北境乳酪块,每次你同沈将军夫妇返京,都会带上许多。有一次她贪食,一次用了一大块,当晚便呕吐不止。因此事,沈国公责罚了她的婢女月琴柳琴,那之后,她每次只被允许用拇指大小一点儿。你们回京是深秋,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乳酪块长毛发臭,都还未吃完。”
往事历历在目,动人心弦,沈城霁望着墙边的那棵树有些出神,像是瞧见了那个喜欢藏在树冠中,等着他来找的小姑娘。
“那是她入宫前最后一个冬天的事。那年之后,她入宫伴读,不能轻易出宫,偶尔回家一趟,也是匆匆离开,我们带回来的乳酪再无人尝,每年都搁到坏掉。有时我在想,若早知道她要走那条路,那年冬日便多吃些又如何?沈家又不是请不起名医。往后那许多年被高墙囚禁的日子,也不知她是否还惦念着那乳酪块。”
“惦念着的。”谢汐楼垂下头,手在长袖下攥成拳头,指甲狠狠嵌进肉中,伴着尖锐的痛,勉强遏制眼中泪意,“明德皇后曾同我讲过,宫中有御厨擅作北境美食,虽味道略有不同,但多少能解几分对家人的思念。”
“那就好……”沈城霁喃喃道,回过神来,恍然惊觉眼角竟有了湿意,他叹口气,再看那与陆回并肩而站的人,正色道,“你既与家妹交好,我便提醒你一句,陆回这人不可托付,趁着还没大婚,快些逃吧。若需要帮忙,可来寻我,看在家妹的面子上,我定送你出城,逃离这人的魔爪。”
陆回拧眉,只觉得这人真真有病,乱造口业,坏人姻缘。他正要驳斥几句,刚刚那报信的仆役匆匆跑回前院,躬身行礼:“殿下恕罪,国公爷近日染了风寒,还未起身。国公爷说了,左右这沈府内也没有殿下没去过的地方,请殿下自便,等他起身服药后,再来向殿下请罪。”
这事正如陆回之意,倒是身边谢汐楼面含忧色:“严重吗?可请了御医?”
那仆役垂头,一板一眼:“回姑娘,无大碍。这两年每到天寒时,国公爷总要生场风寒,待天气回暖后,自然就好了。”
顾念着此刻的身份,谢汐楼不便多问,她瞥了一眼一旁沈城霁的表情,见他神色中并无忧色,想必不严重,心下安定不少。
听到仆役的话,沈城霁沉默片刻,道:“我带你们去前厅歇息吧。”
“可能带妾去看看明德皇后曾经住的地方?”
沈城霁一愣:“大火后,那地方并未修缮,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没什么可看的。”
谢汐楼浅笑:“妾只是想去故友曾住过的地方瞧瞧罢了。”
听她如此说,沈城霁不再阻拦,转身带路:“走吧。”
一行人跟在沈城霁身后,向后院走去。
谢汐楼边走边看,忐忑又激动,她小心翼翼踏过她曾走过无数遍的路,在心中默默预测着沈城霁下一步要走哪,是穿过那池上的回廊,还是绕过练功场;是要从月洞门走,还是从垂花门过。
明德皇后的旧居名曰闻鹤轩,建在后院水塘旁,四周无别的院落遮挡,视野广阔,是整个沈府景色最好的院落。当年她入宫后,听闻沈照影哭着闹着要搬到这里来,但被沈国公拒绝了。
沈国公说,这里永远是她的家,总不能让她回家没地方住。
那时的她很感动,总觉得很快就能回家,没想到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再回去已是十年后。更唏嘘的是,回去后没住多久,一场大火,险些让她和这院子共赴黄泉。
如今的闻鹤轩只剩一片废墟,半面院落化为焦炭,剩下半面虽勉强保留。大火后的灰尘未打理,四处都是黑色烟尘,瞧着脏兮兮的。
园中的花草早在火中化为灰烬,时间走了三年,它们也重新酝酿出了生机,冲破层层桎梏,在废墟上开出新的花。
沈城霁将几人带到这院中后便有事离开。堂木和纸镇对此处很是熟悉,随众人在院门外等候。谢汐楼走在前方,穿越废墟,立在房屋残骸前,沉默无言。
陆回站到她身旁,指着前方道:“我的人赶到时,大火已燃起,冲进屋内,就见你躺在床榻上,喉咙被割开,血染湿了被褥。”他将手指向东侧挪了半分,“你的身边还躺着两个男人,全都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其中一个被利刃刺穿胸膛,另一个的脖颈处被割开,杀他的人下手时用了十足的力气,脖子几乎被完全切断。当时时间紧迫,无法细细查看,只来得及将你带出火场。”
谢汐楼回忆那日的情况,疑惑道:“那日我只瞧见了一个人,被抹了脖子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会有两个刺客,还都死了……你的人进屋的时候,瞧见我那两个侍女了吗?月琴和柳琴?”
陆回摇头:“屋内只有你们三人。火势极大,来不及去其他屋子查看。”
谢汐楼想起在益州时,龚玉提到过的事,迟疑道:“也就是说,龚玉见到的,极有可能真的是月琴。你提过,现场发现了七具尸体,五女两男。我的院中本有五个侍女,加上宫中派来的尚宫和龚玉,该是七女一男。我的‘尸体’被你们带出火场,两个刺客的尸体留在了现场,龚玉尚在人世,该是六女两男八具尸体。若其中一人逃出生天,人数便能对上。”
“前些日子大理寺要搜查几个要犯,你的两个侍女的画像夹在其中,发向各地,若有消息,我们很快能得知。”陆回道。
谢汐楼摇头:“一个人遁入人群,和一根针落入海中,有什么区别?我想不通,她既然能逃走,为何不叫醒其他人一起逃走……”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失不见,似乎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陆回转头看着她,淡淡道:“你明明猜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她若真是侥幸逃得一命,来不及叫醒他人,为何事后不报官,为何再未出现过?况且,你遇险时定然呼救过,她们就住在你寝室的耳房中,怎会会毫无察觉?”他顿了顿,直截了当撕碎她的幻想,“因为她背叛了你。”
背叛……
谢汐楼轻轻闭上双眼,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陆回说得对。
十几年主仆情深,真心相待,到头来竟还是背叛……
谢汐楼心情烦闷,不愿再看这满目疮痍,转身向外走。
“喵呜~”
有猫儿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愈发响亮。一只肥肥胖胖、皮毛锃亮的金丝虎踩着废墟穿越杂草丛,雄赳赳气昂昂,冲着谢汐楼和陆回叫个不停,似在驱逐这两个闯入她领地的人。
谢汐楼瞧见这只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吃奴!”
金丝虎的眼中闪过狐疑,试探着靠近。谢汐楼蹲下身子,向前伸出手,耐心等金丝虎确认味道。金丝虎一步一步走得谨慎,到伸出的手前停住脚步,只伸长脖子去嗅。
陆回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分外有趣。
他从没想过能在一只狸猫的脸上看到震惊的神色。
只见金丝虎从最初的谨慎,逐渐到震惊,到不可思议,随后尾巴高高竖起,走到谢汐楼身边蹭个不停,边蹭边叫,叫声已不是刚刚的怒吼,更像是撒娇。
“她倒是喜欢你。”
院门处传来苍老的声音,谢汐
楼呆在原地,不能动作。陆回温柔拍拍她的发顶,弯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
起身时谢汐楼已神色如常,笑着看向沈国公:“以前常听明德皇后提起沈国公,今日总算见到了。妾谢汐楼,见过沈国公。”
沈国公年过花甲,南征北战戎马半生,身形威武壮硕,可落在谢汐楼眼中,却觉得短短三年的时间,他苍老了不少,挺直的背脊有了弧度,须发业已雪白,再寻不到黑色。
“既是雪奴的朋友,便随意些,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沈国公看着正在拼命蹭谢汐楼,毫无沈国公府名猫矜持的吃奴,眼中满是慈祥笑意,“你便是琰王妃吧?雪奴走后,吃奴便不许人靠近。整日里只呆在这个院子里,鲜少外出。每日下人们只能将吃食和水放到院门口的树下,等她吃完喝完,再换新的。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想必是极喜欢你的。”
大火那夜,吃奴在院中睡,没有来她的屋子,倒是侥幸逃得一命。谢汐楼垂下眼睫,眼中全是温柔笑意:“她如今长得这般圆润,国公定是用了不少心思。”
“毕竟是雪奴留下来的,这怕是她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的了。”沈国公瞧着面前一人一猫,突然道,“你们有缘分,不如将吃奴带回王府吧。”
谢汐楼惊讶道:“这如何使得?听闻沈国公甚爱此猫——”
沈国公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爱猫,我只是怀念我的小雪奴。如今雪奴已走了三年,有些事也该放下了。今日或许是上天给的暗示,吃奴喜欢你,你将她带走,好好照顾她,可好?”
怎么能不好?这简直是谢汐楼想都不敢想的事。她连连点头,俯身将吃奴抱在怀中:“沈国公放心,妾定好好照顾吃奴。”
吃奴缩在谢汐楼怀中,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双眼,竟是安心睡去。
沈国公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而后笑着看向陆回:“听闻你寻了一把好弓要送给老夫,那弓何在?”
第110章 凤凰涅槃3生辰
从沈国公府回琰王府的马车上,谢汐楼抱着吃奴,一刻也不肯放下,她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猫儿光滑的皮毛,猫儿在她怀中舒服地蹭了蹭,留下了几根橘黄色的毛。
陆回看得有些眼红,竟隐隐起了几分艳羡。
他收回视线,捏了捏鼻梁,掩饰眼中情绪。
车厢不大,谢汐楼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担忧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陆回没控制住,冷哼一声:“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那只猫。”
谢汐楼哑然:“你同吃奴计较什么?”
吃奴眯着眼睛看陆回,而后“喵呜”一声,伸了个懒腰,翻出肚皮,让谢汐楼抚摸它肚皮上最柔软的毛。
陆回瞧着吃奴挑衅的模样,不知怎的联想到刚刚的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这小畜生倒是比沈城霁聪慧,一下子便认出了曾经的主人。不似沈城霁,亲妹妹在面前而不识。”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谢汐楼眯起眼睛打量陆回:“总觉得你在骂我阿兄。对了,阿兄为何会在此处?”
“说来话长。沈城霁回华京述职后,被陛下寻了个由头留在城中,无法再回西南。”
谢汐楼了然:“明德皇后死了,换了个沈城霁。下一步可是要尚公主?”
“陛下还真有这个意思。尚公主后,便不能领实职,可将他名正言顺留在华京,但年龄合适的公主只有亦宁,偏亦宁不愿意,为此同太后闹了好几次,此事只能暂且搁浅。”陆回想起了什么,笑起来,“你倒是对‘明德皇后’这个称呼,接受得很快。”
谢汐楼跟着笑:“第一次听‘明德皇后’这个称呼时,确实觉得怪怪的。我明明还活着,却被追封谥号。如今倒是觉得挺好的,明德皇后是沈惊鸿的终点,而如今的谢汐楼,注定再无法做回沈惊鸿了。”
她唇角笑意轻浅,澄澈的双眸中布满了碎琉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让陆回看得心疼。他伸长胳膊,戳戳吃奴的肚子,吃奴委委屈屈喵呜直叫,翻身亲亲热热蹭身下人告状,惹得谢汐楼嗔怪着瞪了陆回一眼。
眼见着心上人的笑容逐渐真切,眉眼温柔如冬雪初融,陆回心下安定,方才觉得这猫儿也不是毫无用处。
“会好的。”他轻声说。
……
沈国公府一行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一大早,她尚在睡梦中,被院中噼里啪啦的响声吵醒,开门后惊讶发现院中样貌大改,原本的石桌石凳全部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不大的天棚,四周围着轻纱,随风鼓动。
天棚旁边搁着高低错落几十盆花草,在寒冬腊月灿烂盛放。谢汐楼对这能在冬日里开的花很是有兴趣,趿拉着鞋子,裹着披风,晃荡到跟前才发现全部是假的,都是通草花和绢花,只因制作精良而栩栩如生。
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院中忙碌的人在开门声响起的一刻全部消失,谢汐楼愣是一个人没瞧见。正疑惑着,院门外有人走近,穿着绯色长衫,簪白玉发冠,玉树临风,喜气洋洋,竟是陆回。
他拎着一个食盒,笑容温和:“瞧我来得正是时候。”
谢汐楼扫视他全身,有些奇怪:“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你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陆回没搭理她,掀开薄纱走入天棚中。谢汐楼跟着他钻进去。
天棚内四角放了四个火盆,将四周烘烤得温暖如春。陆回将食盒搁到桌上,掀开盖子,香气四蔓。他将其中的吃食取出,谢汐楼方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一碗卧着蛋的面条,蛋旁有肉有菜,色泽鲜亮,汤汁醇厚,香气浓郁,只一眼便唇齿生津。
谢汐楼还未用朝食,正饿得很,瞧见面条不自觉吞咽口水:“这是什么?”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特意让厨房提前准备的。”陆回将面碗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尝尝。”
“生辰?今日是腊月二十三?过得这般快吗?”
自重活一次后,谢汐楼从没过过生辰,第一年忙于生计,活下去都困难,如何有闲情逸致过生辰?第二年倒是有些闲钱了,可一个人吃长寿面,庆贺生辰,总觉得有些可怜,索性作罢。
如今是第三年了,她早就忘了这回事。
她感叹几句时间飞逝,低头瞧着桌上那碗面,忍不住狐疑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本来是想亲自给你做,但一则我亲自做,易引起他人怀疑,将你和明德皇后联系在一起,二则做面的步骤实在复杂,等我做好,怕是要到天黑才能吃上了。”
听到不是陆回做的,谢汐楼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坐下开吃,含糊不清道:“要是你做的,我还真不敢吃。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王爷,哪里能会做面?”
她说得都对,但陆回还是不服气:“说得好像你这种世家贵女,就会做面似的。”
“我会呀。”谢汐楼将嘴里的面条咽下,慢悠悠道,“两年前吧,我帮一户人家抓到偷鸡贼。那人家也穷,没钱谢我,要将家里仅剩的麦粉分我,这我哪能要啊,我就说,想吃面了,不如做一碗面给我,便当是酬金。恰好那户人家的老夫人年轻时候随父亲摆过面摊,便亲自下厨。趁着她做的时候,我跟着学了几手。”
“我还当你只接赏金高的活儿呢。”
“百姓大多生活清贫,在你们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于他们而言却是顶顶重要的事。就说丢的这只鸡,这户人家还靠着这鸡下的蛋补贴家用,丢了或许要饿肚子。我也不是主动凑上去行侠仗义,只是碰到了,在能力之内,顺手帮了,全当积德。”
谢汐楼吃得飞快,只觉得这面不愧是出自出王府,实在是美味。她吃完抹抹嘴,突然愣道:“等等,所以这是长寿面?”
陆回瞧着她温柔笑:“生辰本该吃长寿面,寓意福寿绵长。”
这寓意和她真是不搭,她如今连活人都不算,何来福寿绵长?谢汐楼心头有微微苦涩,面上却只是笑叹:“好多年没吃过长寿面了,今日一下子将过去几年的都补上了。”她摊开双手晃了晃,“既是为我庆贺生辰,那礼物呢?”
陆回见她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没剩下,心情极好。他站起身,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随我来。”
谢汐楼跟在他身后,走了没两步,瞧见附近的花,随口问道:“你在这里放一堆花是做什么的?一大早吵吵嚷嚷,让人都睡不好觉。”
陆回脚步一顿,再开口时竟有一丝丝委屈:“明德皇后喜欢寒潭踏青,我猜想定是因为那时漫山遍野花团锦簇,瞧着甚美。现在天凉,一时半会儿寻不到那许多花,只能用假的替代。”
谢汐楼恍然大悟:“所以是在仿照寒潭踏青,野于饮食?”
陆回声音闷闷的:“嗯。”
这都哪儿跟哪儿!谢汐楼只觉得面前这人怎这般可爱,往日都没发现。她笑着解释:“我喜欢寒潭踏青,不过是因为那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出宫去玩的机会,并不是喜欢赏花。不过——”她快走两步,与陆回并肩而行,紧紧挽住他的手,“如今我既不喜欢赏花,也不喜欢出去玩,就喜欢与你呆在一处,更喜欢往后的每个生辰,你都能在我身边。”
霎那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心头的沉闷瞬间消散,陆回加倍用力回握住她的手,眸色是少有的认真:“好,往后的岁岁年年,定如今朝。”
陆回带着她去了书房。
琰王府的书房存放着重要公文和案卷,是整个王府看管最为严密的地方,若无允许,平日里连飞虫都无法靠近。谢汐楼只来过一次,还是上次婴儿丢失案时。
推门而入,陆回到百宝阁上取了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子,递给谢汐楼:“你的生辰贺礼。”
盒子不大,沉甸甸的,谢汐楼捧在手中,已然猜到了盒子中是何物。她掂了掂盒子,挑眉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吧?”
陆回颔首:“自益州回来后不久,恰逢大理寺休整堆放案卷的地方,便寻了个机会,让堂木将案卷换了出来。”
谢汐楼将盒子放到一旁的桌上,紧紧盯着,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她的耳边响起尖锐嗡鸣声,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过往的一切,最终停在那夜的刀光剑影上。
寂静的院落、窗外的月光、近在咫尺的剑鸣、咽喉的剧痛、满目的鲜血。
书房角的合香清新提神,迫着她的思绪从沉沦中挣脱,还未来得及动作,便瞧见陆回的手越过她触碰到盒盖子,像是要将盖子掀开的模样。
谢汐楼按住他的手。
“我自己来。”她轻声道。
她将盒盖移开,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懈下来,方才发觉,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盒中摆着封存已久的明德皇后案案卷,纸张已有些泛黄,陈旧气扑面而来。谢汐楼小心翼翼将其取出,亲手掀开那块可遮天蔽日的幕布。
陆回的目光一直锁在谢汐楼的身上,见她神色无异,缓缓开口道:“这是当年所有的案卷,大理寺搜集到的关于此案的所有信息都在此处。许多疑点并未向深处查,不仅因为我知晓你或许没死,还因为当时陛下的态度。”
谢汐楼猛然抬头:“什么态度?”
陆回似笑非笑:“他似乎不想让大理寺继续查下去,而我恰巧也有这个意思,便顺水推舟。”
谢汐楼想到薛瑾瑜死后,薛太后和薛尚书那哭天抢地,闹得朝内朝外人尽皆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我祖父呢,他没有坚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