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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青岩书院16真相1

昨夜变了天,今晨又冷了不少,好在无风,裹得厚实些,也不算太难捱。

文史院水塘早几日结了冰,水边零零星星留着几根干枯的芦草,只剩金色的细杆,歪曲杂乱,风过弯折,左右摇摆。阳光洒照在乳白色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晃得飞鸟都不敢停留。

今日恰逢学院休沐,文史院内少学子走动,空空荡荡,惟有塘边水榭内,“假穆元”死的地方,热热闹闹站着十几个人。

水榭外,大理寺的官员将水榭层层围住,防止无关人员闯入。水榭内,设有几个座位,陆回和陆亦宁坐在正中间,两旁另坐着板着脸的文史院掌院裴文宇,和不知为何会被请到这里的鲁班院司掌院。谢汐楼站于众人面前,一侧站着扣着肩膀耷拉着眼皮的蔡胜奇,另一侧跪着薛瑾瑜的两个跟班。

一片沉寂中,谢汐楼的视线扫过水榭内众人,笑意盈盈,瞎话张口就来:“学生乃卜算院学子孟溪,平日里喜好推理悬案。前几日,学生阴差阳错查到了些关于前些日子书院里发生的命案的线索,所以今日冒昧将诸位掌院,以及大理寺的大人们请到这里,听听学生对此案的分析。若是学生分析得对,还望琰王殿下能考虑下,让学生进大理寺讨份营生。”

陆回抬了抬下巴,眼神锐利,不辨喜怒:“说来听听。”

在座各个都是人精,谁能看不出这些话是真是假?便陆回应了,众人也只能陪着装傻。

谢汐楼酝酿片刻,将前几日发生的凶案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学生从第一案开始讲起。六日前的清晨,曾有人在此处水榭发现一具冻死的尸体,乃文史院今年秋刚入学的学子,穆元。死者被发现时,端坐于桌案前,手握毛笔,桌上是誊抄了无数遍的策论。”谢汐楼将早就准备好的纸张分发给众人,“这便是那日在穆元身前的桌案上发现的纸张。经查证,这篇空洞无物、被誊抄百遍的策论,出自文史院学子薛瑾瑜。

“死者周身无外伤,仵作查验后,确认系活活冻死于雪中。那夜大雪,那么冷的天,死者为何要在这里誊抄策论呢?穿着单衣,未生火盆,四周风雪无门板遮挡……他是傻了还是疯了?要这般折磨自己?”

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假穆元”死时眼睫上洁白剔透的霜雪,冻成猪肝色的手指,情绪无法平静,她深呼吸稍作缓和后,继续道:“经学生多处走访确认,死者冻死于水榭中,始作俑者便是薛瑾瑜及他的两位同伙,童浩之,王易。穆元自入学以来,长期遭受几人欺凌。死前那夜更是被三人威胁,在这四处漏风的水榭中,誊抄薛瑾瑜这张被夫子夸赞过的策论百遍。若违背薛瑾瑜的意思,则会遭受更可怕的凌辱。死者别无他法,只能顺从,而薛瑾瑜三人则在水榭角落,围着火盆饮酒赏雪,笑不远处那个可怜的人。

“风雪越来越大,薛瑾瑜受不住寒冷,先行离开,留下童浩之和王易在现场监督。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童浩之和王易准备离开时,才发现穆元早就没了气息。他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漫天飞雪中,至死不曾低头求饶。”谢汐楼望着裴文宇,神色莫名,“裴掌院,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这不是穆元第一次被薛瑾瑜欺辱,他也不是第一个被欺辱的人。裴掌院,文史院所有学子都知道的事,甚至夫子们也知道但默认装看不见的事,您知道吗?”

谢汐楼的声音很轻,却似有千斤重,像锤子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文宇垂眸看着手中的纸张,不知不觉攥成一个团,胸口起伏剧烈,显然被气得不轻。他狠狠瞪着跪在地上的童浩之和王易,见二人垂着头瑟瑟发抖,没有任何反驳申辩的意思,便知道谢汐楼所说不假。

裴文宇站起身,冲着众人微微鞠躬:“此事老夫虽不知晓,但确是老夫这个掌院的失职。老夫回去后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以彻底杜绝这种不良风气!”

掌院管理着整座学院,平日里事务繁琐。学生之间若有些摩擦,皆由直学协调处理,并不会特别报到掌院这里。裴文宇说他事先不知晓,倒是极有可能的。

谢汐楼细细观察他的神情,确实不像撒谎的样子。她想起穆元舍友尹林所认为的,文史院众夫子皆会维护薛瑾瑜,心中更是悲凉。她叹了口气将此事暂且放下,继续说案件。

“案发时恰逢大雪,水榭四周空无所依,风雪卷入水榭中,在地上积了一层,到众人赶到时,每个人都留下了脚印。只是除了这些脚印,还有一串无主的脚印,估摸着来自最先发现尸体的人。尸体面前的桌子上的纸张上,字迹被雪水染湿,奇怪的是,每张纸的最右侧,都有被涂抹的痕迹。在众人到达现场时,这些被涂抹的痕迹墨痕未干,显然是刚涂抹不久。除此之外,桌案上还少了一份策论,便是用以誊抄的母本,薛瑾瑜的原稿。”

一旁的陆亦宁越听越迷糊:“你刚刚不是说,这个人是被欺凌以至冻死在雪中的吗?那原稿定是被薛瑾瑜等人带走了,怕被发现真相而受责罚。至于那些涂抹,若是誊抄策论,最右侧当有薛瑾瑜的名字,兴许是那几个人半夜想起此事,起个大早,返回现场将痕迹抹去。”

谢汐楼点头:“最初我也曾这般想过,但后来又想着,为何不直接将所有的纸张收走?那日天寒,墨水结冰,要在风雪中用体温融化墨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如直接带走更为方便。除非,那日他没有机会在众人赶到前离开现场,没办法将那么多的纸妥善藏起。

“按照我的推测,那天清晨应该是这样的。有一人先到现场,发现尸体,留下脚印,并将现场薛瑾瑜的原稿取走后离开。紧接着,文史院众人因他的呼喊声陆续赶到,最先到的那人发现了桌案上的字,来不及收整,只能匆匆将誊抄纸张上薛瑾瑜的名字划掉。之后,其余人赶到。”谢汐楼的目光看向裴文宇,“裴掌院,那日你也在现场,你可还记得现场的情形,第一个到达的是谁?”

裴文宇目光晦暗,默不作声。

他自然记得。

那日他收到消息,带着几人匆匆赶到现场。到达时,学子将水榭层层包围,水榭中只站着一人,便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师进。师进将学子们拦在水榭外,不许他们进入,他还以为是在保护现场,却没想到是为了别的原因。

谢汐楼瞧着他的表情,知晓他心中已有答案,便不再多说,转而道:“谁涂抹的,为何涂抹的,其实与穆元之死并无关系,牵扯到的是文史院内的丑闻,比如有人因欺凌者薛瑾瑜的身份,而主动为他遮掩。”她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裴文宇脸色乌黑,愤怒的神色几乎盖不住,又接着道,“至于那个第一个发现现场,将薛瑾瑜手书的人,其实与穆元之死也无关系,但却牵扯到了第二起命案,薛瑾瑜之死。

“穆元死后,学院将此事呈报给大理寺,大理寺派人来查,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当然,后来还是被大人们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人。黄大人,是否能将你查到的事告诉大家?”

黄石站在角落,闻言上前一步,抱拳道:“是。我和大理寺众弟兄在山中寻找多日,问过许多学子和先生,一直没能找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直到那日寻到文史院的洒扫仆役,他说那日清晨天蒙蒙亮时,他恰好在水塘附近扫雪,听到尖叫声后,慌忙向水榭的方向跑,正碰到一人从小路离开,瞧模样像是一个叫蔡胜奇的学子。”

众人一脸茫然,不知谁是蔡胜奇,只有鲁班院的司掌院目露震惊之色。谢汐楼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人道:“蔡兄,那日你可曾去过水榭?”

众人这才知晓角落的人便是蔡胜奇,目光汇集在他的身上。

蔡胜奇低着头,神色淡然,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陆亦宁眉头紧皱:“文史院学子众多,一个洒扫仆役如何能记得每一个学子的名字?”

听到公主的质疑,黄石不慌不忙解释:“其余人大抵是记不得的,但蔡胜奇是个例外。自去年薛瑾瑜进入文史院后,曾多次带人将蔡胜奇堵在水榭中誊抄东西,有时一抄便是一夜。文史院洒扫仆役清晨时会清扫水榭周围,有时能碰到还没离开的蔡胜奇,久而久之,便认识记住了。洒扫仆役最初并未将此事说出,全因蔡胜奇几个月前从文史院转走,去了鲁班院。那日天色暗沉,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未曾与他人提起。”

司掌院听到这里,挥动着手中的纸张,怒斥道:“就算是我鲁班院学子发现尸体,将这劳什子策论拿走,又如何?他又没杀人,为何要将他带到这水榭中来?是欺我鲁班院无人吗?”他温柔看着蔡胜奇,安抚道,“好孩子,不要怕。鲁班院不像文史院,全是些惺惺作态捧高踩低的小人。你既进了我鲁班院,鲁班院众人皆是你的后盾,都会维护你的,断不会再让你被他人欺辱!”

面对司掌院的指责,谢汐楼并不惧怕,依旧平和道:“蔡兄所作所为却与穆元案无甚瓜葛,却与第二起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请诸位移步,随我上藏书阁,我会在那里,将薛瑾瑜案的始末说与诸位听。”

第102章 青岩书院17真相2

大理寺官员一早将藏书楼围起,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藏书楼洒扫的王叔都被驱离出院子,去其他地方歇息。

藏书楼内空空荡荡,落针可闻。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陈旧的木楼中落下点点光斑,在这一刻似可触碰。谢汐楼捧着夜明珠走在最前方,引着一行人沿木质楼梯一路上行,直到顶层。

步思文早就带着两个收起的风鸢,在窗边候着,瞧见谢汐楼,咧着嘴正准备打招呼,一转头瞥见跟在她身后似笑非笑的陆回,还有两院掌院,瞬间将露出的大白牙收起,乖顺立在一旁,不敢多说话。

顶层未放置书架,采光比楼下好不少,谢汐楼将夜明珠搁到一旁,推开西侧的窗户。

今日天气晴朗,无风无雪,站在此处视野分外辽阔,可见远处千岩万壑,近处亭台楼阁。

窗外便是文史院,一草一木,一人一屋清晰可见;稍远些的房屋是武院的学堂,演武场上似有人在比试拳脚;更远处是山中树林,树叶早就落光,灰扑扑一片,正是发现薛瑾瑜尸体的地方。

谢汐楼指着最远处的树林:“发现穆元尸体的当晚,有巡查的大理寺官员发现空中有怪鸟掠过,伴着尖锐鸣叫,落于那片树林中。那夜风雪极大,大理寺的大人们冒雪前行,在树林中发现了薛瑾瑜的尸体,和一堆摔烂了的竹板油布。经过仵作查验,死者薛瑾瑜系从高空坠落而亡,而那些散落的竹板碎片经过鲁班院学子步思文的拼凑,复原成为一个像是风鸢的物件。”

谢汐楼示意众人退后,让出窗前的一小片空地。步思文带着收好的、如合拢的伞状的复制风鸢走到窗边,探出身子在窗外将其打开,后将靠在一边细竹竿打横装好固定。

巨大的风鸢如天篷笼罩在窗户上面,遮住太阳,让屋内瞬间暗沉几分。

步思文一手托举着风鸢,另一只手在风鸢下方坠着的机巧上拨弄几下,机巧瞬间拼接成窄而平坦的面,可供一人平躺。最后,他将机巧尾部的一个小零件拧了拧,让小零件牢牢卡在下方窗框上。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双手,大风鸢牢牢固定在窗外,纹丝不动,瞧着看不清虚实,竟像是个有顶的台子,能承担不小的重量。

自始至终,未有他人援手,步思文仅凭一人之力,用半盏茶的功夫,将一切安置妥当。

谢汐楼望向窗外,继续道:“那夜无月,加之风雪苍茫,巡查的人未能看清晰,以为是只巨鸟,其实是这大风鸢,而那尖锐鸟鸣声,是绑在这风鸢上的薛瑾瑜所发出的。风鸢自东向西飞,坠落在西侧林中,却不知是从何处而来。也是巧了,第二日我到这藏书楼顶层闲逛,意外发现这窗户四周有划痕擦痕。痕迹清晰,有深有浅,都是不久前留下的,所以便推测,这里或许是薛瑾瑜死亡的起点。”

她的话音落下,陆亦宁凑近打量窗框,果然瞧见了上面有划痕,正巧是刚刚步思文操作安装时,风鸢所蹭过的地方。

藏书楼内无人说话,安静听着这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窗外有鸟经过,稳稳落在风鸢上,叽叽喳喳鸣叫,将睡梦中的众人惊醒。

陆亦宁看着窗外的鸟,提出不解之处:“这风鸢瞧着虽大,但风鸢面很薄,框架也细,如何能载着一个人飞那般远?另外,薛瑾瑜可是自愿乘着风鸢飞走的?还是被他人胁迫?若是胁迫,凶手如何能控制着他,让他自愿躺上这板子,随风鸢飞行?”

谢汐楼微微一笑:“殿下莫急,待在下为殿下一一解惑。发现穆元尸体的当天的日落时,曾有人瞧见薛瑾瑜随着一人离开文史院,那人穿着青岩书院学子的衣裳,但隔着一段距离,没能看清楚脸。之后,薛瑾瑜便再没出现,直到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尸体。”她看了一眼蔡胜奇,轻声道,“根据我的推测,那人事先来到藏书楼将早就准备好的风鸢拼好,并在前端放置诱饵,而后将其架在窗外固定好。那日风雪大,天色暗沉,风鸢虽放在窗外,但与藏书楼颜色相近,从外看不易察觉。

“那人布置好一切后,去到附近的文史院找到薛瑾瑜,说了什么,逼着薛瑾瑜随他一道上了藏书楼顶楼。到了藏书楼顶楼后,又引导着薛瑾瑜瞧见了风鸢上的诱饵。薛瑾瑜瞧见诱饵后慌张忙乱,没注意到窗外的这块板子并不似想象中牢靠,只想尽快将那诱饵取下。他想不到的是,当他爬上这板子的那一刻,便被机关牢牢锁住,再也没有逃出

生天的机会。”

谢汐楼微微侧头,瞥了眼一旁的步思文,步思文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墙角放着一个与人同高同重的沙包,步思文走到一旁托起沙包的上半部分,吭哧吭哧向窗边拖。一旁的纸镇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起,轻轻松松走到窗边,问谢汐楼:“要怎么做?”

谢汐楼走上前,在纸镇的帮助下,将长长的沙包竖起,模仿那日站在窗边的薛瑾瑜。

“那日,薛瑾瑜被引到这里,瞧见了窗外风鸢上粘着的物件。他迫切地想将其取下,便爬到了这瞧着牢靠的木板上。”

陆亦宁迟疑着打断:“就算窗外夜色再苍茫,风雪再大,薛瑾瑜会不知道这里是七层的塔楼吗?他难道想不到这里很危险,那木板又这般窄,一不小心便会摔下去吗?”

谢汐楼正准备同纸镇一起,将这沙包搬到机关上,听到陆亦宁的话动作停顿住,再开口时声音中满是无奈:“殿下,你会将猫狗的挑衅当回事吗?”

陆亦宁怔住。

“凶手对薛瑾瑜来说,从来不是威胁。换句话说,薛瑾瑜从没将对方真正视为与其同等的‘人’。薛瑾瑜看到窗外的木板和粘在最前方的诱饵,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挑衅,并不认为凶手有胆子、有能力伤害他。若他不爬上去,反倒给了对方一个取笑他胆怯的机会,同时那诱饵也会彻底失去控制,落入他人手中,将他与那日早晨刚发生的命案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情况下,薛瑾瑜如何能不乖乖上钩?”

“与刚发生的命案联系在一起?”裴文宇重复着这句话,“你指的该不会是——”

谢汐楼点头:“对,就是那张被蔡胜奇从案发现场带走的,写着薛瑾瑜策论的纸张。”

步思文将案发现场的破旧风鸢取出,摊放在地上,谢汐楼将沙包交给纸镇,走到一旁蹲下,指着风鸢顶端的,尚能看清隐约字迹的糯米胶粘痕道:“我的推测并非全无依据,你们瞧,这里尚能看到模糊的字迹,正是刚刚给你们瞧的那篇被誊抄的策论的一部分,只是字迹全然不同,这是薛瑾瑜的字迹,诸位若不信,可去寻薛瑾瑜的笔墨对比,便可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见众人再无疑问,谢汐楼再次走回窗边,扬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手中的沙包上:“诸位请看好,这机关甚是巧妙,在人爬上去的一刻,会将其牢牢束缚住。紧接着,人的重量会将固定在窗框上的机关压垮,失去固定的风鸢御风而行,直至坠落。”

说完,她与纸镇默契松手。

一切果然如谢汐楼所预料,与人同重的沙包被送上木板的瞬间,机关启动,四周绳索牢牢捆绑住,再不能动弹。扣在下方窗框的机关因承受不住沙包的重量而崩裂,碎片落了一地。风鸢失去束缚,带着沙包脱离藏书楼向前滑行,斜着滑落,坠落在三里外文史院与武院之间,最人来人往的地方。

裴文宇指着那坠落的风鸢,疑惑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老夫记得,那尸体是在武院西侧的树林被发现,可这风鸢坠落的位置,分明距离那树林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这是为何?”

谢汐楼的视线扫过众人。

陆回老神在在,似在局外欣赏一场大戏;陆亦宁和裴文宇表情相差无几,均是面有疑惑之色;蔡胜奇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鲁班院司掌院,面色凝重,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汐楼看着司掌院,笑道:“司掌院,你可知是为什么?”

司掌院视线转向一旁没有拼装完成的风鸢,没有回答。

谢汐楼并非真的要等他解答,顿了片刻,缓缓道:“不知诸位可放过风鸢?在有风时,带着风鸢逆风而跑,风鸢乘风而上,直上九霄;若无风,风鸢则飞不高,飞不远。这载着人的大风鸢也是如此。那夜风大,自西向东刮,大风鸢从藏书楼出发,借着这风直飞到西侧树林才散架。今日无风,同样的风鸢,在相同的地方出发,却只能飞到文史院和武院之间。”

裴文宇思索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凶手算到那夜大风,有意让薛瑾瑜死在西侧树林中?”

“恰恰相反,凶手未能算到那夜大风,以至于薛瑾瑜没能死在他提前算好的地方。”谢汐楼走到那夜的风鸢残骸旁,捡起打横的竹竿,将接口处糯米胶的痕迹指给众人看,“那日拼凑这风鸢时,我们曾怀疑这里有个如其他接口一样的零件,被遗留在雪中未能找到带回,但发现糯米胶后,我想到另一种可能。凶手用不牢靠的糯米胶替代坚固的榫卯零件,就是为了确保风鸢飞不了太远便会散架,能精准坠落在凶手心中所希望的地方。”

第103章 青岩书院18真相(未完待续)

陆亦宁走上前,接过两截细竹竿,将它们合在一起又分开,研究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这处用糯米胶粘连,就是为了让它能在半空中碎裂?可万一提前碎了呢,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汐楼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凶手事先一定做过大量的试验,确认一切能按照他的预料发生。”她顿了顿,看向蔡胜奇,幽幽叹了口气,“刚刚说的是作案的手法,现在来说说凶手的作案动机。薛瑾瑜此人,学识普通,毛病却多,在书院中常行欺凌之事,只不过碍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被欺负的学子只能默默承受,不敢反抗。前几日死的穆元如此,现场的蔡胜奇,蔡兄,亦是如此。”

几句话惊起千层浪,司掌院满目震惊,目光转向角落的蔡胜奇,眼神中有如长辈般的关心和心痛:“胜奇,你也被薛家那小王八羔子欺负过?”

裴文宇皱紧眉头,想要斥责几句,终是什么都没说。

谢汐楼瞧着蔡胜奇,见他垂着眼睛,笑容苦涩:“司掌院,裴掌院,文史院中所有出身贫寒的学子,都被薛瑾瑜欺负过,我自然也不例外。他看不起我们……或许不止他,或许整个文史院的人,从同窗到夫子博士,都看不起我们,只因为我们出身普通,没有与他们相似的家世。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该有与他们同窗的机会……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荒谬!”裴文宇脸色涨红,语气哀切悲痛,“青岩书院自古以来都是选有才识、有志气的学子入院读书,何时因家境而对学子区别对待?!你为何不告知于我,为何不告知其他的夫子?我们都能帮你的啊!”

蔡胜奇猛然抬头,字字泣血:“我如何告知!?薛瑾瑜是太后的侄子,陛下的表弟,在书院中,众位夫子博士都对他极为亲近。谁会帮我们,我们又能相信谁?!我们只能熬着,而最可悲的是,即使熬着,也看不到出路!熬不过的如我,只能选择转院或者离开青岩书院!薛瑾瑜的文章不是最好的,却次次都能拿到最高的评价。所有的文史院学子都知晓,薛瑾瑜就算目不识丁,只要有薛家在,也能拿到岁试前几,之后顺利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待他入朝掌握权力,加上家族庇护,我们又要怎么办?我们难道要一辈子活在他的欺辱下吗?”他看着须发尽白的裴文宇,声音平静,双眸无波,说出口的似诅咒又似誓言,“他必须死。”

“他不死,不以告慰穆元在天之灵;他不死,文史院风气永不可肃;他不死,我和所有被他欺凌过的人,在未来的每一个深夜,都会想起在文史院所受的屈辱,夜不能寐,至死不休!薛瑾瑜必须死!”

蔡胜奇的目光缥缈虚无,似乎扫过所有人,又似乎谁都没看。

沉寂如藤蔓蔓延至藏书楼的每个角落,将所有人的心绪牢牢包裹,不见天日,不得喘息。

这安静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陆回轻蔑笑道:“文史院……呵。”

这声轻笑将众人从情绪漩涡中拉出,裴文宇羞愧地吹头顿足,恼怒自责,恨不能以死谢罪。谢汐楼一怔,望向陆回,正对上他隐含担忧的双眸。

她眨眨眼睛,告诉他无事,而后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将遮掩在真相上的布彻底扯下。

“那日夜里,我去了蔡兄住的斋舍,与斋舍中人聊了几句,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之后,我将一切拼凑成完整的一个故事,我且说,你且听,若有不对的地方,还望蔡兄指正。

“蔡兄入文史院一年,受薛瑾瑜欺压一年,终是无法承受,转院到了鲁班院。入了鲁班院后,你依旧无法对往事释怀,决定开始复仇。你想杀了薛瑾瑜,却不想与他同归于尽,需要想办法在动手时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据,于

是你做了一个会动的皮影。你的祖辈靠皮影戏为生,你自然也掌握了这门手艺。你不知从哪里寻了些羊皮了,做成了与你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皮影,又利用鲁班院的机关之术,让皮影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

“为了让这个计划更完美,你提前一个月便开始准备。你知同斋舍舍友每夜都在房间中点灯苦读,并时不时到院中散心歇息,你便做出一副与他一般的刻苦模样,每夜在房间中,借助烛光,做出与皮影一般的动作,让那个室友瞧见、记住,并习以为常。这些留在房中做戏的时间,你也没浪费,不仅设计出了完美的杀人风鸢,并且复制了许多个。

“之后的许多天,你让皮影替代你在屋中‘苦读’,你择趁着入夜后藏书楼无人看守,摸黑上楼,放飞风鸢,测试风鸢飞行距离,再根据它们落地处进行调整,完美调整制作出送薛瑾瑜入地狱的那只风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差一个将薛瑾瑜吸引到藏书楼顶层的诱饵。那日清晨,你恰巧路过文史院,瞧见了穆元的尸体。只一眼,你便知晓他遭受了什么,更猜到是何人致他冻死于风雪中。你将桌上薛瑾瑜策论原稿偷走,黏在了那杀人风鸢上。至此,诱饵布好,只等鱼儿咬钩。

“穆元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傍晚,你先将住处的皮影布置好并启动机关,之后来到藏书楼,在王叔离开后爬到顶层,将杀人风鸢固定好。做完一切,你冒着风雪来到文史院,趁着薛瑾瑜落单,威胁要将他与穆元之死的关系告诉整个书院的人,并告诉他你手中有证据。薛瑾瑜果然上钩,随你来到藏书楼,之后也如你的预料,他在夜色中登上死亡风鸢,走向了他的结局。”

谢汐楼尚未说完,被蔡胜奇打断。

他的面容平和,认了命似的,纠正了谢汐楼话语中的错处:“那些羊皮是我从膳房讨来的,因破损脏污,山中仆役不稀罕,倒让我捡了便宜。那日你来到我的房间,我便猜到,或许一切都瞒不住了。你说得大抵都对,剩下的便让我来讲吧。

“我为了杀薛瑾瑜,确实做了许多测试,按照原本的计划,我要在陛下到达山中时,用他当年欺辱我之时所留有的证据做诱饵,让他死在众人面前,让这些欺凌再无法被遮掩!我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他的行径,知道薛家教出来的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意外来得太突然,让我不得不更改计划。

“那日我在藏书楼上,隔着风雪,瞧见文史院的水榭中有灯火。薛瑾瑜的百般花样我都受过,自然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我若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定会去阻止……天亮后,我离开藏书楼回斋舍,阴差阳错去了水榭,瞧见了水榭里的穆元……的尸体。

“那时天已逐渐亮堂,我怕被人发现,没敢多逗留,只将薛瑾瑜的那章策论带走。我原本便犹豫准备的诱饵不足以让薛瑾瑜上钩,如今有这张策论,定是无虞。我曾犹豫过要不要仍旧等陛下到书院后再动手,又担心大理寺的人查到真凶,将薛瑾瑜先一步拘押。朝堂上官官相护,若薛瑾瑜被带走,定能留得一条命。他凭什么活着?我定要让他死!

“那日风大,我知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希望让薛瑾瑜惨死在青岩书院人最多的地方,让所有的学子夫子都能瞧见他的下场!但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或许这就是天意,风鸢带着他到了西侧的树林,竟给这个畜生留了最后的体面。

“我曾想着等天亮后,去树林寻他的尸体,将风鸢残骸收走,却没想到大理寺的大人们竟一直在巡视,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也幸好如此,大理寺将一半巡查的人带去树林搜寻,我才能趁着无人,顺利返回斋舍,不被人发现。”

蔡胜奇长舒一口气,仿佛卸去了心头的重担,眉宇舒展了不少:“我所做的便是如此了。蜉蝣不足以撼树,我知我斗不过权势滔天的薛家,但我已无憾,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吧。”

话音落下,藏书楼内再无人开口。

窗边的风鸢已经坠毁,光线重新钻入暗沉的木楼中,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窗外的风仿佛看得见摸得着,如一缕一缕杂乱的线,牵着众人的五官神志,身不由己。

谢汐楼挪到窗边靠着,借着光观察每一个人。

就像是一场大戏,人人都是戏台上的角色,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思量。

陆回站在台中央,众人为他马首是瞻,他却像是个局外人,眸色深沉,不辨喜怒;陆亦宁比多年前成熟稳重得多,虽有不解处,却维持着一副端庄模样;司掌院望着陆回,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裴掌院脸色暗沉,懊恼之意清晰可见。

半晌,司掌院率先打破这略带煎熬的气氛。

他冲着陆回抱拳作揖,面上祈求之色明显:“殿下,老夫知殿下掌大理寺以来,法纪严明,为受害人伸张正义,从未放过犯罪之人,但这次不同,胜奇年岁尚小,在青岩书院中做错了事,实乃书院的责任、我们这些做夫子的责任。更何况,他之所以这样做,实是无奈,是逼不得已……归根究底仍旧是文史院的失责,才导致欺凌现象频发,逼得他走投无路。”他顿了顿,弯下腰,将头埋入尘埃,“还求殿下网开一面,放这孩子一马,再给这孩子一个机会!”

第104章 青岩书院19同游山林

司掌院弯着腰,表情真挚,从发丝到衣角,全是祈求之意,丝毫不见掌院的高高在上。

今日第一次,蔡胜奇平静的面具碎裂,露出震惊之色。

他望着司掌院,怔怔道:“掌院……”

司掌院没看他,依旧垂着头,再次重复:“殿下,您今日也瞧见了,这孩子于天工一道实属有天分的,若留在鲁班院继续学习,假以时日,定可为大琼设计出利民利国的工具武器,造福百姓。若为了一个小人丢了性命,实在是大琼之失,望殿下手下留情,绕这孩子一回,老朽定对他严加约束,不让他再做错事!”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让众人为之动容。唯有一旁的裴掌院,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驳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凶手,薛瑾瑜也是被他设计丢了性命,若不以律法严惩,如何服众?青岩书院如何做天下书院的表率?!”

司掌院微微侧头,瞧着他冷哼:“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老眼昏花,不辨是非,文史院如何会死两个学子,出这么大的疏漏?天下书院表率……呵,本该潜心钻研学问的地方,学子们拉帮结派,欺凌频发。这样的地方也配为天下书院的表率?!”他顿了顿,又看向陆回,哀求道,“殿下,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薛瑾瑜死都死了,何必在意他是怎么死的?便说他是想学鸟飞了,从鲁班院偷了还未研制好的风鸢,想自己试试,又有谁能辨识真假?”

想学鸟飞……谢汐楼挑了挑眉,认真打量司掌院。

四座学院,文史院和武院名声最盛,卜算院名声最邪,只有鲁班院,默默无闻,偏安一隅,从掌院到夫子,从夫子到学子,人人都闷着头钻研木头铁块,鲜少关注外院的事,外院的学子也对他们知之甚少。

今儿她算见识到了。

是非对错暂且不论,视学生如亲子,这才有几分天下书院之首的模样。

眼看着两位掌院就要吵起来,陆回揉了揉额角,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二位先生可是给本王留了个大难题啊。”

陆回的话音落下,司掌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希望:“殿下的意思是——”

陆回摆摆手,姿态松散:“今日本也不是大理寺堂审,不过是卜算院的学子将他对此案见解说给诸位听,诸位全当听个故事,是对是错,还需要慢慢查证。”他

眯起眼睛,似乎在盘算时间,“案子证据的核验复杂繁琐,要赶在陛下进山前确认清楚……如今瞧着时间紧得很,倒是不好再耽搁。本王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纸镇将地上的风鸢收起,放入一旁的木盒中,抱着率先离开藏书楼。堂木带着两个大理寺的官员,压着蔡胜奇紧随其后。司掌院要拦,被堂木笑着打断:“掌院,此人由大理寺看守,至少能保他在堂审前性命无忧。”

司掌院愣了下,终是收回了阻拦的手。

陆回缓步到楼梯前停住脚步,微微抬起下颌,视线扫过楼梯对面的众人,落在谢汐楼身上停顿一瞬,而后慢悠悠下楼。陆亦宁见他走了,也不多呆,带着禁军的人紧随其后。

木质楼梯历经岁月,接连不绝的脚步声伴着晃动的吱呀声,渐渐远去。直到这声音彻底消散,谢汐楼都还沉浸在陆回的眼神中,没能回过神来。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眼,她却觉得有万般情谊,似无言的情话,让她心跳莫名加速。

她真是着魔了。

众人离开后,藏书楼上只余两位掌院、谢汐楼和呆愣愣步思文。掌院间气氛怪异,似有话要说,谢汐楼当机立断,拽着步思文的袖子,与掌院们告辞,离开藏书楼。

步思文的思绪还沉浸在“他的舍友真的是凶手”这件事中,心情低落,到楼底时与谢汐楼抱拳告别,之后沉默离开。

谢汐楼站在藏书楼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陆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谢汐楼喃喃道:“心有不忍,心存愧疚。”她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身边人,“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要放过蔡胜奇?”

陆回曲起手指,轻敲她光洁的额头:“我执掌大理寺,怎可带头徇私枉法?”

“那你是何意?”谢汐楼抚着额头,嘟嘟囔囔。

陆回轻笑:“按照大琼律法,杀人者偿命,却并非没有例外。先帝时期曾有一杀人案,为人子者杀了当众欺辱他母亲的人。案发后,无数人冒着挨板子的风险到衙门为其求情,只求饶凶手一命。州府未从民声,判了斩刑,报到刑部复核时被驳回。之后刑部上报天听,先帝听了案情,为之动容,改判为流放。当时这人的母亲病入膏肓,先帝特准凶手为其母送终后,再去岭南受刑。”

谢汐楼恍然大悟:“你是想效仿这个案子?”

“说不上效仿,我有我的私心,司掌院也有他想要保住的人,算是合作罢了。”陆回理直气壮。

“你怎能确定司掌院能联想到这个案子,而不是想方设法毁了能证明蔡胜奇是凶手的证据?”

“你以为掌院是个谁都能坐的位置?”

“……”

面前是被阳光笼罩的庭院,身后是昏暗中裹着丝丝阴森的藏书楼,谢汐楼和陆回并肩而立,像是站在光与影的分割处。风将他们的衣摆吹拂凌乱,忽明忽暗,亲密纠缠,紧紧相依。

木楼梯再次有声响传来,是两个掌院从顶层下楼,谢汐楼扯扯陆回的衣袖:“你一会儿有公务吗?”

桌案上的文书已堆了厚厚一沓,陆回依旧温柔摇头:“没有。你想做什么?”

四下无人,谢汐楼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热,像个火炉似的,手指纤长,碰触到的瞬间反客为主,将她的手紧紧包裹。

谢汐楼眉眼弯弯,比冬日暖阳更能驱寒:“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陆回颔首:“走吧。”

青岩书院坐拥着一整座山头,阳面建书院,阴面则维持着山林的原貌,只在山脚处辟了块地种菜,补给书院膳堂。

春夏时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积雪因日晒不足尚未融化,与地面落叶交叠在一起,踩上去软绵绵的。

谢汐楼牵着陆回的手,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转身看去。

雪地空旷洁白,他们二人的脚印清晰可见,相伴相依,分外旖旎。谢汐楼心中甜蜜,视线继续向远处延伸,便瞧见了远远跟着的纸镇和大理寺侍卫。

……还不如不回头。

陆回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微微侧头:“怎么了?”

谢汐楼转过头不去看身后那些碍眼的人:“没什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穆元”和薛瑾瑜的案件已了结,就算证据尚有不足,需要补全,以大理寺的效率,也耽搁不了太久。陆回这次能顺利进山,全因这两桩案子,如今已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

陆回不愿骗她:“是。最晚后日,我便会启程回华京,这里会留堂木和一队人补全线索,并看管犯人。你与我一道回去吧?”

谢汐楼多想答应啊,却还是咬着牙摇头:“我入青岩书院,是为了查替人读书的案子。如今案子八字没一撇,所得到的线索上不足够拼凑起案件的框架,此时离开,岂非前功尽弃?”

见她说得认真,陆回忍不住打趣:“若案子一日不破,你便一日不回京?那大婚之日,可要我独自拜堂?”

谢汐楼脸颊微红:“说案子呢,怎么又扯到那里去了。”

安排她来青岩书院是陆回的手笔,当日虽有不舍和犹豫,但还是这么做了,如今倒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回叹了口气,没再阻止,只提醒道:“那桩案子非一日之功,案件的主要线索也定不在这山中。我需要你帮忙寻找的,是原本那些学生的下落。只要找到他们的去向,便可坐实学子被替换一事,也能清算过去数十年间,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为官者。”

谢汐楼听着颇感奇怪:“我以为你会好奇背后之人是谁……还是说,你早就猜到是谁?”

“朝中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左不过那几个人。知道始作俑者易,有足够的证据和谋算将其彻底扳倒,是另一回事。”陆回用拇指摩挲着掌中的手,对这柔腻触感甚是上瘾,“这事我已查了许久,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谢汐楼抿了下嘴唇:“我知你不喜朝中的这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要执掌大理寺?你若离开华京,远离权力,应当会更快活吧?”

陆回的动作顿住,转头去看远处群山,山间白云随风而动,没有回答。

谢汐楼抿了抿唇,继续道:“陆回,当日我同你要明德皇后之案的案卷时,你曾要我想清楚后果,知晓会承担面对什么。但今日我想告诉你的是,很多事没必要想得这般清楚。世间事唯二字,从心,你尽管从心而为,我永远同你站在一处,不管会面对什么。”她露出一个笑容,“只要我们一起度过去,以后定皆是坦途。”

树枝上停歇着群鸟,二人经过时群鸟齐飞,一时间扑腾声响成一片,扰乱陆回的心绪。他停住脚步,侧头向身后瞥了一眼,远远跟着的那群人立刻转身挪开目光。

目之所及,遍地白雪延伸至苍穹。一片苍茫中,陆回微微弯腰,抬起谢汐楼的下巴,径直吮吸她柔软的唇,半晌抵住她的额头,微微喘息,喉头逸出无奈笑意:“雪奴啊,我的雪奴。”

第105章 青岩书院20山间炼狱

青岩山天气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不过须臾片刻,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竟又飘起了雪,夹杂着婴儿拳头大小的冰雹子。

谢汐楼和陆回在山林中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只有空落落的树枝,一时竟寻不到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

雹子噼里啪啦落地,砸到谢汐楼脑袋上,声音清脆,瞬间红了一片。正头晕目眩之际,陆回托住她的腰,趁着冰雹子尚不密集,带着她向前飞速掠去。

近百步外,枯树枝虚掩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幸好此刻天寒,洞口附近空旷无杂草,才能被陆回一眼发现。

二人钻入山洞中躲避,陆回的手指抚过她的额角:“疼吗?”

被砸了一下能有多疼?谢汐楼扁扁嘴:“疼。”

陆回收回手:“待回去后,请书院的大夫为你瞧瞧。”

谢汐楼哑然,正要说些什么,纸镇带着大理寺的人也躲进了山洞。

山洞狭长,谢汐楼和陆回向深处走了几步,让出洞口的位置,让众人都能入内躲避。

洞中昏暗,只有洞口处有稀薄天光。纸镇掏出火折子吹燃,火光瞬间盈满整个山洞,谢汐楼这才发现,她和陆回所站的位置,还未过山洞的一半长度。

视线向更深处延伸,俱是嶙峋山石,火折子的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藏着洞窟的尽头。

谢汐楼接过纸镇手中的火折子,向不见尽头的黑暗走去,纸镇正要抱怨,便瞧见自家主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挠了挠头,小跑两步越过谢汐楼,抢在最前方开路。

几人没走太久,便到了山洞尽头。谢汐楼转了一圈,没瞧见什么特别的,正准备转身离开,不经意低头间,瞧见了轻轻摆动的衣摆。

若无风,衣摆为何会动?这洞窟深处定有其他通道。

还未等她说什么,纸镇已然行动,借着火光在山壁上四处摸索,细细查看,终于在角落处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

洞口半人高,弯腰可走入,两步到尽头,左侧又有新的洞。

谢汐楼将火折子递给纸镇,不抢最前方的位置,只安静跟在他的身后,想要看这通道能通向哪里。陆回依旧跟着谢汐楼,时不时伸出手掌垫在她的发顶,防止她撞到头顶尖锐的山石。

一行人弯腰走了三五步,狭窄通道逐渐变开朗,可直立行走;复行数十步,拐了不知几个弯,有腥臭气自前方扑面而来。

这味道纸镇熟悉,陆回熟悉,谢汐楼也熟悉,身后跟着的几个大理寺的人也熟悉。

是腐尸的味道。

火折子的光亮不再被狭窄通道所限制,扩散向更远更高的地方。纸镇跳出通道,刚迈出半步,突然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身后众人,险些与谢汐楼撞个满怀。

幸好谢汐楼身后的陆回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护住,方才避免二人撞到一起。

纸镇来不及注意这些细节,脸色凝重:“殿下,您和谢姑娘身份尊贵,山洞污秽不堪,不如退回前面的山洞中等待。”

寒冬腊月,这腥臭气却铺天盖地,无法被遮掩,就算纸镇不曾明说,谢汐楼也隐约猜到洞内情况的可怖。她并不多说,灵活绕过纸镇的身子,顺便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第一个走进山洞。

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抬眼的一瞬间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洞中的情形,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案发现场都要震撼。无数具尸体散落在在山洞中,有的已成白骨,有的骨头上尚附着有皮肉,有的刚死没多久,因天寒地冻,兼之无野兽经过啃食,尚能看出人形。

谢汐楼站在尸骨堆前,嘴唇发白,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人间炼狱。

陆回抽走她手中的火折子,越过她到尸骨堆前蹲下。纸镇递去帕子,陆回垫在手中翻看尸身和覆盖在尸身上的衣裳。

谢汐楼晃了晃脑袋,拍了拍两颊,强迫清醒,而后走到陆回身旁,随他一道查看现场。

白骨上盖着的衣服历经岁月,脆弱不堪,轻轻翻动几下,便化为碎布,随尘土落了满地。衣服里藏的物件失去支撑,坠落声清脆,都是些随身携带的小玩意,有成色普通的玉坠子,有铜板,还有些小木偶小零件。

谢汐楼用树枝拨弄着,突然瞧见了个熟悉的物件。她将树枝丢到一旁,用手捡起,用衣摆擦去表面脏污。

这物件周身满是铜绿色,几乎无法辨别原本的模样,一侧似齿状,因铜锈粘连在一起,像是把铜梳。谢汐楼心中一动,捡了块石头,将梳子上的铜锈磨去一些,终于勉强露出梳子原本的模样。

她的手指抚过边角上凹凸刻字,又送到火折子旁,借着火光瞧了半晌,终于确认是个“芹”字。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谢汐楼叹了口气:“李全找到了。”

离开益州时,叶芹儿将一把刻着“全”字的铜梳交予陆回,说是她与夫君李全一人一把,李全随身携带的那把梳子上刻得正是叶芹儿的名字,单字“芹”。

那时她以为李全是个负心汉,攀上高门便踹了糟糠妻,本不愿意答应这请求,但被陆回接下。后来在梧州,见到了“李全”,心中隐约意识到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猜到真正的李全或许已不在人世,却没想到是以这么一个方式确认。

陆回自然记得那把铜梳,如今瞧见另一半,心中亦是唏嘘。他站起身,吩咐后面跟着的人:“将此处严加看守,将仵作请来,查验清楚这些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话音落下,他似想起什么,嘱咐道,“来得时候小心些,别露了踪迹。另派人在山中大面积搜寻,就说本王今日在山中闲逛,丢了要紧的物件。”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要效仿姜太公钓鱼?”

陆回颔首:“若能钓到,也算意外之喜。”他转头看向李全的尸体,“待案件了结,将这尸体和两把梳子,一起送回益州,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夫妻二人阴阳两隔,如何能算团聚……”谢汐楼幽幽叹气,不太赞同他的安排,“其实不告诉她真相,让她一直心存念想,也好。”

“告诉她结果,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若让她一直如行尸走肉般苦等,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什么分别?”陆回瞥她一眼,“有些事,总要面对。”

谢汐楼不再多说。

她将手中的铜梳交到一旁的大理寺官员的手中,带着心头不散的阴云,挪到山洞的另一个角落,去“面对”那几具死了没多久的尸体。

尸体肿胀腐烂,周身布满绿斑,身下留有尸水,伴着刺鼻恶臭,闻之令人作呕。谢汐楼胃中翻腾,强忍着靠近。

她的视线在几具尸体上一扫而过,终于将一滩又一滩的血肉分割清楚,是三具并排而放、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至少死了两三个月,因山洞干燥阴寒,才维持了今日这般模样。

谢汐楼站在尸体前,眯着眼睛瞧,神色阴沉。

“孟溪和穆元,都在其中。”陆回走到她身旁,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谢汐楼叹气,按压住心中的哀意,指着中间的那具:“这该是穆元。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我见过,正是在白鹿寺初见时所穿。那日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

她与穆元算不得多熟络,如今也只记得他为了弟弟,甘愿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替弟弟赴死赎罪的事。那日她强行替他脱罪,为他保住性命,如今却还是亲眼见证他的死亡,目送他的离去。

陆回淡淡道:“上个月那和尚已被斩首,如今二人地下若能相见,终于可以兄弟相认,也算是个好事。”

“……”

山洞内再无可施展拳脚的地方,陆回和谢汐楼离开山洞,重新回到山林中。走出洞口时,风止雹子停,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给的指引,只为让他们发现这山中被掩藏多年的冤屈。

谢汐楼快行几步,远离那山洞后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方才将鼻腔中的恶臭散去,心中的沉闷哀

伤也渐渐被山间清风吹散。

她回忆着刚刚见到的场景,僵掉的思绪重新转动,忍不住分析道:“刚刚那三具尸体,估摸着都是今年八九月份死的。除了孟溪和穆元,还有一具不辨身份。这意味着,今年新入山的学子,或是转院的学子中,至少还有一个是假货。”

陆回点头:“能被换身份的,全部都出身贫寒,家中无背景,易被灭门而无人伸冤。符合这种条件的学子并不多,这人并不难寻,寻到后便算是此事的实证。”

谢汐楼幽幽叹气:“穆元恰好是符合他们要求的人选,父母早亡,在多地游学,无亲无友。若不是碰到今年书院开山门时间拉长,兴许他不会为此送命……”谢汐楼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一跳,忙不迭道,“你可有安排人去益州,将叶芹儿保护起来?她算是条漏网之鱼,若被发现,也逃不过一个被杀的下场。”

“离开益州时,我已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谢汐楼舒了口气:“那就好。”她转了转眼睛,似乎察觉到陆回心情不错,好奇道,“就算寻到了新的证据,堂堂大理寺卿,经手命案无数,怎至于这般愉悦?”

陆回唇角勾起,眉眼舒展,眼神是难得的柔和:“查了多年的案子有了突破,掩盖真相的幕布终于掀除了冰山一角。无辜枉死者终被发现,沉冤终要等到昭雪一日,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更何况,寻到了这些学子的去向,你也无需继续留在这深山中,可随我一道返京,我如何能不高兴呢?”

第106章 青岩书院21守株待兔

陆回说得没错,她来青岩书院便是为了寻找学子被替换的真相,找到消失学子的下落。如今人已找到,再无更多她可以做的事,确实可以与陆回同回华京。

明明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如今却替换成柳暗花明的欣喜,世间事还真是奇妙得紧。

谢汐楼拍了下脑袋,突然想起被她遗忘很久的平安符:“那日我去穆元的房间,找到了个平安符。靠着这平安符的制式,兴许能找到‘假穆元’的家乡,确认他的身份。待我回去便将那平安符给你,希望能有些用。”

“一定有用。”

刚刚在山洞中光线昏暗,陆回瞧不清楚,如今站在山林中,方才看清谢汐楼被雹子砸过的额角泛着青黄色。陆回再次牵起她冰凉的手:“走吧,先回去上药再说。”

……

这日之后没多久,青岩书院又变了模样。

原本山中只有学子和夫子长住,前些日子出了命案,琰王殿下带着大理寺的人驻扎进山。又过了些日子,公主殿下又带着禁军入山,准备替天子经筵日讲。结果这才没过几日,学生们惊觉,书院中又多了不少人,似乎是琰王府的人。

学生们四处打听,方从卜算院的小神棍们处得知,今日进山的这群人,是来替琰王殿下找东西的。

琰王殿下前几日在山中游玩,不慎将一个玉扳指落在山林中,听说这玉扳指是未来的王妃娘娘送给琰王殿下的定情信物,琰王殿下很是珍视,丢在山林中后,大发雷霆,立刻召集琰王府府卫入山,搜山寻找。

这事听起来很离谱,但苦主是琰王殿下,又似乎很合情合理。

他本就常做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癫事,带人搜青岩书院于他而言算不得出格,奇就奇在,一向对朝中势力入山同仇敌忾的四位掌院,这次却哑了嗓子,不是闭关便是生病,无一人对此事给出合理解释。

一时间,青岩书院中各种声音层出不穷,愈传愈邪乎,如书院中死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太后的侄子,陛下很是不满,要将青岩书院收为皇家私塾;又如朝中有声音请求收回青岩书院的特殊待遇,要求所有学子如常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掌院们如今的避之不见并非逃避,而是在抗议。

众说纷纭,讫无定论,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是真的。

谢汐楼听着这些说法,只觉得分外逗趣。

前几日在林中找到尸体后,陆回又从华京调了些人,热热闹闹地搜山,力保书院中每一个活物,甚至是树洞里正在冬眠的松鼠,都能知道此事。

搜山前,陆回派了堂木去与几位掌院通过气,掌院们知晓此事利害,就算心有不满,也未曾反对。

陆回还要在山中呆几日,谢汐楼便陪着他,每日去文史院盯梢,想看那人何时会按耐不住,寻找机会去山洞中毁尸灭迹。

谢汐楼盯了两日,终于在一个傍晚,众人向膳堂奔走之时,等到那个逆人群而上的身影。

那人装作要回住处,自文史院一路上行,到半路拐了个弯,直奔东边的藏书楼而去。他边走边向四周探看,异常谨慎,生怕有人发现。谢汐楼远远跟着,配合如鬼魅般的轻功,勉强藏住踪迹。

那人走进藏书楼附近的院落,钻入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片刻后推出一个板车,飞快步入山林中。

板车轧雪而行,留下车轮印。那人走走停停,一路捡拾不少大石块,搬到板车上。偶尔遇到“找玉佩”的琰王府侍卫,询问他在做什么,他只说要捡些石头回去做盆景。

巡视的人早被授意,并不追问,离开时特意避开他要去的地方,向另一个方向走,避免引起他的警觉。

谢汐楼继续尾随,瞧着他一路走一路捡,板车越来越重,推起来愈加费力,走得越发的慢。到山洞口时,车轮陷入雪与泥的陷阱,推了半天都没没能推动分毫。

眼见他忙活半晌未能脱困,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做之际,谢汐楼笑嘻嘻凑上去:“师先生,我来帮你啊!”

师进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歪,摔落泥中,衣裳瞬间污秽不堪。他的脸上满是慌张,结结巴巴道:“你怎么在这?”

谢汐楼耸耸肩,一脸无辜相:“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信吗?”

“你到底是谁!?”

谢汐楼弯下腰,撑着膝盖,凑到离他一臂的距离,冲着他笑。她的脸苍白无血色,双目直愣愣盯着他,微微启唇露出牙齿,笑得分外阴森:“我是孟溪啊,溪水的溪,师先生不记得了吗?”

师进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瞧着比谢汐楼还要羸弱:“你怎么可能是孟溪!他早就死了!”

谢汐楼指指山洞的方向:“师先生,那山洞好冷啊……我好怕啊,你来陪我可好?”

“啊!!”

尖叫声刺破云霄,谢汐楼皱着眉头捂住耳朵退后几步,只感觉那声音直入脑仁,嗡嗡乱响,头痛得紧。

山洞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片刻后纸镇从内里探出头,看到是谢汐楼,咬牙切齿:“这戏该是我演才对,你怎么抢去了?”

谢汐楼揉着耳朵:“这怪你啊,为什么不多看着点外面?他车子陷在泥潭中,半天都拔不出来。我若不现身帮他,顺便抓个现行,他直接跑了怎么办?”

纸镇嘟嘟囔囔:“我正准备出来,就被你截胡了。”他挥挥手,“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绑起来啊!”

大理寺众人将师进从泥潭中拎起,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腕,动作颇为粗暴。师进魂魄似被抽走,在他们手中如同一个泥人儿,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们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