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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字迹似与“假穆元”的不同,像是另一个人誊抄的。

堂木不愧是陆回身边最得力的手下,看到那块墨迹,立刻道:“我这就安排人去现场搜查。”

谢汐楼有些沮丧:“纸张单薄,昨夜风大,或许早就不知被吹到了哪里。”

“昨夜雪大,纸张被大雪冲刷,沾了水,未必会飞太远,只是,恐怕不能保存完整。”

“若能找到残片当然最好,若实在找不到,也只能通过这点复原这印记,判断字迹,寻找写这字的人。”

谢汐楼站起身子,看向东边的方向。

太阳西沉,天际处只余一条金线,延伸出绚丽霞光。天地万物被霞光笼罩,柔和了轮廓,镀上薄薄的金光。

藏书楼竖立在群山前,飞檐翘角古朴而鲜活,屋顶的积雪融化了大半,残余雪线如星,点亮逐渐暗沉的天空。

她指着藏书楼的方向:“殿下推测,这大风鸢是从藏书楼顶层发出,飞至西侧树林中坠落。这纸若在飞行过程中被吹落,兴许会飘落在这两地中间的某个角落。若要搜查,便连同着这中间的区域一起搜查。”

青岩书院占地甚广,堂木人手不足,向京中求援。次日天亮时分,大理寺另派十人,带着一支禁军队伍进驻青岩书院。

几日间连死两人,书院里的学子多少都听到了些谣言。谣言愈演愈烈,从书院中有杀人狂魔,到山中来了精怪,喜食人肉,只用了短短几日。

如今山中处处可见板着脸巡查的禁卫军,倒让这传闻更显真实,也让本就严肃的氛围变得风声鹤唳。

谢汐楼清晨时在门外看到禁军的人,愣了片刻,而后明白了原因。

陛下不日便要来书院授经筵,趁着这个机会,提前派禁军进驻书院,既能帮人手不足的大理寺一个忙,又能提前肃清书院中所有的危险,可谓一举两得。

趁着斋舍学子们不在,谢汐楼逃了上午的课,再次去了穆元的住处。

原本住在里面的尹林被临时迁到其他空院中暂住,整座院落被大理寺

严加看守,维持着几日前的模样。

上次来这里,是为了“穆元”之死,这次再来,却是为了“穆元”的真实身份,谢汐楼搜看得比上次要细致许多。她翻开所有的抽屉柜子,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试图寻找到和“假穆元”身份相关的物件,但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富家子弟喜欢带的玉佩,书籍纸张上也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曾经像是被一只大手抹去,再寻不到任何的痕迹。

就在谢汐楼垂头丧气,准备离开时,随手翻开床榻上的枕头,在枕头下发现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的边缘已磨出毛边,悬挂的绳结褪了颜色,表面也不复鲜艳,像是随身携带,悉心保存多年的模样。

谢汐楼的双眸亮了起来。

第96章 青岩书院11两个跟班

平安符多来自寺庙,不同寺庙的平安符模样大不相同,凭借这个,或许能找到关于“假穆元”曾经的蛛丝马迹。

瞧这平安符的模样,有些年头了,约莫是孩童时期便有的。孩童的平安符大多是从住处附近的寺庙求得,靠这个信息,也许能找到“假穆元”居住的城镇。

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谢汐楼将其仔细收好,打算等陆回归来,将这线索交给他,由他派人调查。

谢汐楼走出房间,一抬头再次瞧见了那个没住人的屋子,脑海中突然闪过陆回说的,学院学子转院去文史院之事。

尹林曾说,住在这里的人转去其他学院后,换了斋舍院子。此二事之间明明没有任何关系,但那房间仿佛在对她招手,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房间门上着锁,窗却没合严实,谢汐楼干脆利落翻窗而入。

屋内几月没住人,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而古怪的味道,还夹杂着些莫名的腥臭气。桌案和橱柜里空空荡荡,床榻上的被褥也被撤走,只剩了光秃秃的床板。

桌案上有些细小碎屑,用手捻起来细瞧,像是被刻画过的羊皮,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地面上有不少揉成团的纸,谢汐楼展开几张,大都是同一篇策论,未属名字,和薛瑾瑜那篇差不多的风格,华而不实,没多少内容。她不死心的又拆开几个,终于找到了不一样内容的纸团。

这也是一篇策论,是针对年初西南灾患治理的。文章通篇语言简练,虽说不上出类拔萃,至少比他抄了无数遍的那篇好上不少。

文章末尾署了名,是个叫蔡胜奇的人。这名字耳生,谢汐楼从未听过,或许应该去打听打听这人的去向,兴许对“假穆元”的案件有帮助。

谢汐楼再次去了文史院,找到常与薛瑾瑜混在一起的童浩之和王易。

书院人来人往,薛瑾瑜的死讯早就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童浩之和王易惴惴两日,眼神警惕而闪烁,如惊弓之鸟。

谢汐楼借了大理寺的官服,将宽大的袖子衣摆简单休整,容貌稍作修饰,寻到二人时,竟然未被认出。

为防止引起恐慌,案发水榭中的尸体已被抬走,现场证物亦被完整收入空置房间,同尸体一起被看管。如今水榭早已清理干净,不见与案件相关的丝毫痕迹。

只是物件易清空,人心中的恐惧和结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消除抹平。

谢汐楼和一个大理寺官员带着二人去到水榭,二人站在水榭外磨磨蹭蹭,不肯跨入半步。谢汐楼瞧着二人的模样,笑意不达眼底:“怎么,夜深人静风雪交加时,敢在这水榭中逼着同窗誊抄策论,如今光天化日,倒是不敢迈入半步了?”

童浩之吞了下口水,壮起胆子,一步一步,跨入水榭后,立刻靠上边沿的柱子,像是找到依靠,撑着瘫软的身体。王易身材壮硕,跟在童浩之身后,哆哆嗦嗦,一入水榭便瘫软在地,脸颊上的肉颤动个不停。

还未等谢汐楼开口讯问,王易已如倒豆子般,将那日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是薛瑾瑜,全都是薛瑾瑜,是他逼着我们做的!那日他的策论被夫子夸了两句,洋洋得意,恨不能让所有同窗逐字逐句欣赏……恰巧中午时碰到了穆元,浩之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穆元将他的策论誊抄,分与所有人……”

童浩之怒叱:“你胡说!明明是你——”

“闭嘴。”谢汐楼目光森寒,“一会儿自有你说话的机会。”

童浩之哑了嗓子,王易垂下头,哆嗦得更厉害了:“那日傍晚,薛瑾瑜带着我俩,将穆元堵在这水榭中,薛瑾瑜不让他离开,逼着他在风雪中誊抄他的策论。穆元本不想答应,但薛瑾瑜说只要他抄了,此后再不找他的麻烦,他答应了……后来,我们坐在一旁边烤火,边饮酒赏雪。

“天气愈发寒冷,穆元似乎被冻僵了,想要离开,回斋舍中继续抄,薛瑾瑜酒劲儿上头,不管不顾,坚持他必须在这里誊抄,不然就要承认他不配在青岩书院中念书……穆元不肯服软,憋着一股劲儿继续抄……他穿着单衣,双手早被冻得发紫,瞧着很是可怜……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也有些受不住了。薛瑾瑜先离开,嘱咐我们二人继续在水榭中盯着他抄,直到抄完为止。

“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太冷了,我们准备离开。也是这时,我突然发现,穆元已经很久没动过了。我走上前查看,发现不知何时,他已彻底被冻僵,没了气息。我们怕被追责,被赶出青岩书院,急急忙忙将东西收好,离开了现场。”

王易的声音越来越小,谢汐楼心中的怒火却是愈加旺盛。

孤立欺凌同窗,在各个书院均会发生,大多是富家子弟仗着家世背景,欺凌家境普通的学子。

他们本无能力,不过靠祖辈庇荫,哪来的脸面看不起靠自己努力的人?

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与畜生有何区别?

她在青岩书院读书时,最初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那时的她和陆亦宁出身高贵,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时常打抱不平,为弱者撑腰。她们在的那几年,倒还算太平。

这可是大琼的书院之首啊,短短几年,竟沦落成这般模样……

此时将他们教训一顿于事无补,谢汐楼按压下心中的怒火,继续问道:“我且问你们,你们离开时,除了酒和炉子,是否还带走或者毁坏了其他的东西?”

王易摇了摇头,童浩之也一脸茫然,不知道谢汐楼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汐楼又道:“你们既说穆元在此处誊抄,那薛瑾瑜的那章策论原稿也该在水榭中,对吗?”

王易点头:“是,我们亲眼看着薛瑾瑜将那策论递到穆元手中。”

“案发后,大理寺曾搜查过现场,并没发现那章策论。可是你们怕被人发现追究,所以悄悄带走的?”

童浩之苦着一张脸:“大人,我们哪敢啊?那是死人啊!我们都快被吓死了,哪敢从死人附近拿什么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不少,“更何况,那策论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干嘛怕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也是薛瑾瑜被抓起来,与我们何干……”

“是啊是啊。”王易应和,“再说,此事很多人知晓,就算我们将那张纸带走,那夜的事也瞒不住……我们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吃不下,很是可怜,大人,你看在我们没有逃走,配合你们调查的份上,便饶了我们这次吧?”

世间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与谢汐楼同来的大理寺官员板着一张脸,硬邦邦

道:“此案自有律法审判,求饶的话不必再说。”

或许是那人的脸色阴沉如墨,又或许是他身后的佩刀太过锋利,王易和童浩之垂头丧气,不敢再开口。

谢汐楼盯着他们,继续问:“次日,穆元死讯传出,薛瑾瑜什么反应?”

童浩之几乎没有犹豫:“没什么反应,与往常一样,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傍晚时官府的人赶到文史院,将水榭里里外外包围起来,那之后我便没看到他了,还以为他被带走审问,没想到竟然被人杀害……”

王易补充道:“官府人来后,我曾瞧见有人在院中拦住他,同他讲了几句话,后来薛瑾瑜随那人离开,之后再没出现。”

“你可瞧见寻他的人是谁?”

王易摇头:“隔得太远,看不清楚脸,只看到那人穿着书院的衣服,应该也是个学子。”

“薛瑾瑜在书院中可有仇家?”

王易和童浩之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童浩之小心翼翼开口:“薛瑾瑜脾气不好,仗着姑妈是太后,陛下是他的表哥,时常欺负同窗。文史院内学子不喜欢他却也不敢招惹,只能远远躲开,不至于也不敢为了这点事杀人。至于文史院外,也没听说过他和谁结仇……”他吞咽口水,警惕看向四周,而后小心翼翼道,“大人,你们说会不会是穆元的鬼魂复仇?昨日听到薛瑾瑜死了,我便觉得是穆元鬼魂搞得鬼。你想啊,穆元刚死,薛瑾瑜便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若说两者毫无关联,谁信?”

王易像是被鬼神之说吓道,喃喃道:“不会的,世上怎会有鬼?会不会是尹林?平日里只有他和穆元走得近,会不会是他知道一切后,为穆元报仇?他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我?官爷,你们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将尹林抓起来,我还不想死——”

“难道穆元就想死吗?”谢汐楼打断他,眼神阴恻恻的,只觉得多与他们多说一句都是对自己人格教养的侮辱,“你若有证据证明是尹林所为,现在便可拿出来。若没有,小心夜半时分,穆元去找你,连同着冤枉尹林的那份,一起清算。”

王易哆嗦了下,彻底哑了嗓子,再不敢多说。

谢汐楼实在不愿与这二人多说,用尽所以力气按下心中怒火与不耐,加快语速:“最后一事,你们可听说过,几个月前,有一人从文史院转去了其他的学院?”

王易头垂得更低:“听,听过,那人叫蔡胜奇,转去了鲁班院……”

二人态度突然变得奇怪,目光闪烁,不敢与谢汐楼二人对视。谢汐楼瞧着他们这幅模样,心下了然,冷笑道:“寻常人都是往文史院中挤,几十年都遇不到一个从文史院向外走的。昨日我还奇怪,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如今倒是明白了些。这人也是被你们逼走的吧?”

第97章 青岩书院12字迹

谢汐楼的话让面前二人大惊失色。

童浩之慌忙辩解:“与我们无关,全是薛瑾瑜的主意!蔡胜奇家中贫寒,听说是靠祖父和父亲表演皮影戏为生。薛瑾瑜总说他身上总有股子怪味,带着大家嘲笑他。蔡胜奇性格腼腆,平日里也不争辩,直到那日,薛瑾瑜被夫子责骂,将气撒到了蔡胜奇的身上,将他的功课撕成碎片,还说他这种贱民,不配在文史院。蔡胜奇被气哭,没过多久后,便去找了掌院,申请转出文史院。”

童浩之说完,王易忙不迭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蔡胜奇却是更适合鲁班院。他平日里最喜欢摆弄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去鲁班院岂不是如鱼得水?”

两人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了已死的薛瑾瑜身上,仿佛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谢汐楼冷笑,只觉得这俩人厚颜无耻之极,竟全然不认为,助纣为虐也是错的。

“你们怕是没说完全吧?比如也曾逼着蔡胜奇抄那绣花枕头似的策论百遍?我倒是不知道,现在文史院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策论,改日定要与掌院讨论一番。至于他是否更适合鲁班院——”她拉长声调,语声讥诮,“他喜欢去哪,适合呆在哪,那是他自己的事,倒是没看出你们这般热心肠。”

谢汐楼瞥了眼身边的大理寺官吏,见他已将一切记录妥当,没有更多的问题,转身准备离开。下了阶梯,走出水榭,重新被阳光笼罩温暖时,心中那股子恶心的劲儿终于散去不少。

她转身看向水榭内阴影处的二人:“好自为之。”

从水榭离开后,谢汐楼去鲁班院找步思文,打听许久,终于在学院的库房中找到他。

鲁班院的库房是为学子而建,专门用来存放平日里学子们做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内里面积极大,一层又一层的百宝阁鳞次节比,谢汐楼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角落的步思文。

步思文早就听到脚步声,见是谢汐楼,赶忙招呼她道:“你快来瞧瞧,这东西是不是和昨日拼好的风鸢,极为相像?”

谢汐楼眯着眼睛一瞧,大为震撼。面前的小机关就像是一块西瓜大小的木板,一指厚度,哪里相像?

步思文似乎读懂了她眼神中的疑惑,从一旁取了个小木偶,扔到木板上。木偶接触木板的一瞬间,木板突然变形,将木偶紧紧包裹在其中。

就像那大风鸢下的拼接木板一般。

“这是一个月前,一个同窗做的,本意是打猎野物。你见到的这个是个缩小的模型,若做大一些,放置山间以草木遮挡,可以捕捉山鸡之类的、力量薄弱些的野物。我昨日拼好那大风鸢,便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夜才想起这东西,便来这里找找看,没想到还真被我找到了。”

“这是谁做的?”

步思文迟疑了下,犹豫道:“这人是我的舍友,叫蔡胜奇,前不久刚从文史院转到鲁班院。”

谢汐楼愣住,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荒谬感。她今日来找步思文便是为了打听这个人的事,却没想到昨日的风鸢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步思文主动提及。

“你可知他是为何转去鲁班院的?”

“兴许像我一样,不喜欢读书?”步思文挠挠头,“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不提,我也不好主动问,万一触及他的伤心事了呢?”

谢汐楼突然想起大半年前白鹿寺中,刚一见面便问她是不是命不久矣的少年,恍然发觉步思文在不知不觉间,成长、成熟了不少。

和案件相关的信息不方便透露给他,谢汐楼漫不经心道:“既然风鸢或许出自蔡胜奇之手,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放风鸢的人?”

谢汐楼说得委婉,步思文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否认得很快,“薛瑾瑜出事那日,我曾去找你喝酒,我出门时,蔡兄正在屋中温习课业;我回去时,他仍旧在屋中。后来我碰到同屋的另一个人,他说蔡兄忙活了一夜,不知道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既然他一直在屋中,如何能去放风鸢?”

谢汐楼凝神静听,大脑飞速运转:“你确定屋中的是蔡胜奇吗?”

步思文点头:“窗户上的剪影确实是蔡兄没错,况且我离开时,曾与他打过招呼,他亦有回应。我回去时,喝得有些多,倒是没与他说话,但那窗户上的剪影一直在动,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当是蔡兄从未离开过。”

若步思文所说属实,那蔡胜奇确实没有作案的时间。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查。

谢汐楼垂头丧气,与步思文辞别,慢慢悠悠向斋舍走,到所住院门口时,正碰到走出院门的堂木。

堂木瞧见谢汐楼很是高兴:“到处寻你,终于找到了。”

算算时间,陆回昨日下午才离开,此时怎么都无法返回。谢汐楼双眸亮了一瞬,而后转向暗淡,有气无力道:“寻我何事?”

“那张粘在风鸢上的纸,找到了。”

“当真?”谢汐楼眼睛再次亮起,急忙道,“在何处?”

“在屋

中,这边走。”

谢汐楼跟在堂木身后,看着他穿过院子,直奔陆回的住处,熟练打开房间门上挂着的锁,推开门入内。谢汐楼在门前停住脚步,左看右看,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犹豫道:“殿下不在,我们直闯他的房间,不太好吧?”

堂木瞥她一眼,面露不屑:“不过是个暂时歇息的地方,如何配称为殿下的房间?将证物放在这房间中,只是因为这小院设有暗卫,每时每刻都有眼睛盯着,最为安全。”

见他如此说,谢汐楼舒了口气,只觉得陆回这种皇室子弟,就是娇贵挑剔。她这三年四处飘荡,这小院于她而言,已经是顶顶好的住处,在琰王府人的口中,倒成了“不配做住处”的存在。

纸张被压在砚台下方,皱皱巴巴,凹凸不平,是被雪水浸湿的痕迹。纸张边角残缺不全,寻到残存部分只有两个手掌的大小。

谢汐楼怕一不小心伤了这珍贵证物,并不碰纸张,只弯下腰凑近细看。

纸张上的字迹被雪水晕染开来,模糊不清,如一个又一个的淡色墨团,又像不得章法的山水画。好在有几个字尚还清晰,能认出字迹,更能认出内容。

堂木在一旁讲述找到它的经过。

“今日清晨,我带人仔细搜查藏书楼到陈尸地之间的地方。这之间的有楼有树,加之还有积雪覆盖,搜查得很是困难。后来,玄参掌院路过,告知我们那夜的风向是自西向东,黏在风鸢上的纸张若在半空吹散,兴许会落在藏书楼附近。

“我想着,玄参掌院卜卦如开天眼,便让他帮着起了一卦,得出的结论是,这张纸在藏书楼西侧不远处,藏于木之中。木便是树,藏书楼的西侧就是文史院,其中树木最盛处便是那水塘附近。我又带人仔细检查了每一棵树,果然在其中一棵上发现了树洞,这纸张正正好落在其中。”

世间真有这般巧的事!谢汐楼挑眉:“也是这张纸运气好,飞到树洞中逃过一劫。若是真落在雪地中,兴许已经被泡烂了,再无任何用处。我当卜算院的神棍们大多是坑蒙拐骗的,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本事。”

堂木为玄参辩解:“能进入卜算院的,怎能与街角巷尾算命的骗子相提并论?卜算院每年招收学子少,能学成的更少。若真能学到玄参这种境界,世间诸事在他眼中都如稚子玩闹,一切因果只有愿意说和懒得说,断然不屑于骗人。”

谢汐楼心中一动,点头道:“是我说错话了,堂木大人莫怪。”

她将砚台重新压在纸张上,抬头对堂木道:“还有一事需要麻烦堂木大人,劳烦大人到薛瑾瑜的房中,取得他的墨宝,再将那日在水榭中发现的,死者穆元誊抄的纸张,取一张到这里。三张纸一比对,许多事或许便能找到答案。”

堂木领命离开,屋中只留下谢汐楼一人。她在屋中转了一圈,趁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坐到墙边的床上。

床榻早被收拾过,极为整洁,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但细细嗅,似乎还有陆回用过的熏香。

谢汐楼躺在他曾经躺过的床,枕着他的软枕,想着快要定下的婚期,已寄出只属于他和她的婚仪,只觉得像是吃了糖渍许久的果脯,甜意蔓延五脏六腑。

她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对未来的幻想,难得的没有血色没有仇恨,只有冬雪消融无尽春意。半梦半醒间,她逐渐睡去,再醒来时,正对上堂木惊骇的脸。

谢汐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双手忙乱着整理本不凌乱的鬓角,略带慌张地解释道:“那个,我有些累了,便躺下睡了一会儿。”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堂木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终于想起面前这人是殿下未来的夫人,不是陆回的下属。这一切似乎理所应当,倒是他太不稳重。

谢汐楼见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干脆直接了当告诫:“此事不许告诉陆回!你要是敢说,我把你头拧下来!”

堂木顺了她的意,当一切没发生,只在心中决定,等到殿下回来,一定要将此事告诉殿下。

他将刚刚取回的几张纸放到桌上,与砚台下的纸片并列排布。谢汐楼走到桌前,依次扫过,松了口气:“忙活几日,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堂木问道:“案子可是要破了?”

谢汐楼摇头,叹了口气:“还差得远。不过好在这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已然解决,后面的事当也不会太难。”

堂木奇道:“哪一环?”

“死者会登上那风鸢的原因,以及,凶手杀人的理由。”

第98章 青岩书院13羊皮

月明星稀,万籁俱静。

斋舍通道内,前几日的积雪已融化了大半,只有角落尚还堆积着些残余的雪。

谢汐楼靠着墙壁,走在高低错落的积雪上,蹦蹦跳跳,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在狭长的通道内反复回荡,惊醒枝桠上的鸦雀。

到尽头时,她跳到青石板地面上,如蝴蝶落地,分外轻巧。她在青石板上蹭了蹭鞋底的水渍,敲响面前的院落木门。

开门的是步思文,见到她时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不是来找你的。”

步思文让开院门口的位置,让她进入院中:“不是找我?”

院中三间屋都亮着灯,一扇离得近的门从内打开,探出颗人头,目光好奇而疑惑。

步思文主动向谢汐楼介绍:“这是我的舍友,史献。”

谢汐楼上前两步,热情抱拳:“史兄好,在下孟溪,是思文的好友。”

史献被这热情扑了个猝不及防,倒是不好意思回屋继续温书了。他将屋门敞开,规规矩矩见礼:“孟兄好。”

谢汐楼不与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压低声音:“不瞒史兄,小弟今日来拜访,是为了打听一事。前日晚间,你可是整晚都在屋中?”

史献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在疑惑中乖顺回答:“下个月岁考,最近入夜后,我都是呆在自己屋中的,有时做些机关,有时温习课业。前日也是如此,我一只未离开这院落。”

“那你可记得,那夜院中都有谁在?有什么怪事发生?”

史献仔细回忆:“那夜没什么怪事啊……我记得那日傍晚,思文兄有事外出,他离开后,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他离开时还与胜奇兄——就是另一间屋子的舍友,聊了几句。那日我在做一个机关,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到院中歇息片刻,胜奇兄一直在他的屋内,不知道在忙什么。这都是些很寻常的事,算不得奇怪。”

“你可能确定蔡兄一直在屋中,未曾离开?”

“是啊——”史献的话说到一半,神色间生出一抹犹疑,“我每次到院中时,都能看到胜奇兄窗上的剪影,那剪影一直在动,定是活人无疑。我瞧着他在忙,一直没与他搭话,直到思文兄回来前不久,我想着他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会儿了,便隔着院子喊了他一声,但没得到回应,或许是沉浸在手中的物件上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最近一个月,每晚他都是这样的,在屋中不知忙什么,能从窗户上看到他的影子,很是专注,从不说话。前日也是如此,应当不算什么奇怪之处。”

步思文在一旁点头附和:“却是如此。蔡兄平日很是勤勉,自他搬来后,他屋中的烛火日日亮到深夜。天还暖和时,他也会走出院子和我们聊几句,最近一个月天冷了,他才出来得少些。”

谢汐楼将二人说的话认真记在脑海中:“多谢史兄。”

史献似乎想问问她为何要问这些,但见她虽穿着学子的衣裳,周身气度却与寻常学子不同,不像是普通人,将要说的话咽下去。

最近学院中风波频起,他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史献回屋后,步思文带着谢汐楼去了他的房间,将凳子上乱七八糟的木零件挪到一旁,为她清理出个坐的

位置,而他本人站在一旁,犹豫着开口:“你还是怀疑蔡兄?”

“几条线索汇集与一人身上,我没办法轻易排除他的嫌疑。”谢汐楼含含糊糊,没办法将一切与他明说,“你觉得蔡胜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其实与他并不算太熟。虽然同住一院,却也只是偶尔聊几句的关系。”步思文眯起眼睛回忆,“蔡兄是个挺腼腆的人,话不多,平日里同窗间谁遇到难事,请他帮忙,都会答应。他在天工一道上很是有天分,学得比我们都快。前些日子,夫子教我们做可以不停动的小狗,蔡兄做出来的,连夫子都夸赞。”

“不停动的小狗?”

步思文走到床边的箱子里翻腾,零件飞了满地,片刻后翻找出一只木头小狗。他拧着小狗背后的钥匙状的铜片转了几圈,后将小狗放到桌面上。松手的瞬间,小狗的脑袋左摇右晃,甚是可爱,动了许久,方才停了下来。

一切归于平寂,面前会动的小狗再次变成了普通的木偶。

谢汐楼瞧着甚是有趣,拿起来摸了又摸:“好厉害的机关!做起来麻烦吗?”

步思文挠挠头:“挺麻烦的,所以我做的狗只有脑袋能动。蔡兄比我厉害得多,他的狗头动的同时,尾巴也可以摇晃,时间还久。我们都说,他若去西市开间铺子,专卖这些新奇玩意儿,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谢汐楼若有所思。

时间不早,她起身告辞,步思文知她有要事在身,只在送她出房间时,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事,我刚刚想起,不知与案件是否有关系。那夜我出门时,曾与蔡兄聊过几句,这你是知道的……”他犹犹豫豫,绕来绕去,半晌才将后半句话说完,“蔡兄平日很少会主动从房间出来,与我们说话,那夜却是个例外。那夜是他先走出屋子,在我马上要出院子时,将我喊住,与我搭话的,说的也是不太急的事。我不知这件事是否有蹊跷……我相信蔡兄是无辜的。”

步思文的话前后矛盾,神情亦是十分纠结。谢汐楼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轻声许诺:“我会查清楚的。”

从步思文的房间里开,谢汐楼径直走向院子的另一个角落。

烛光柔和,将屋内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轮廓清晰,黑处与光亮泾渭分明。谢汐楼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想着的却是那夜,步思文和史献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场景。

靠近房门,屋内隐约有敲打的声响,不知屋内人正在做什么。谢汐楼叩了三下门,轻声道:“是蔡兄吗?我是卜算院的孟溪,不知蔡兄是否方便,想与蔡兄聊几句。”

敲打声歇,片刻寂静后,脚步声响起,门被打开,一个清瘦少年出现在门后。

少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苍白,腰背微微佝偻,瞧着谢汐楼的目光极为警惕。他挡在门口,似乎没有请谢汐楼进屋的意思。

谢汐楼主动道:“事关薛瑾瑜,我们进去聊?”

蔡胜奇眼睫微微颤动,松开扶着木门的手,转身走回屋内桌后,淡淡道:“请便。”

蔡胜奇的屋子里堆满各类机关零件,罗列得整整齐齐,与隔壁步思文屋内的杂乱截然不同。谢汐楼的视线扫过全屋,目光在角落的衣桁上停住。

衣桁上挂着一张羊皮,地面水痕尚未干,似是刚刚挂上晾晒,瞧着湿乎乎软塌塌的。

屋角的地上布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插着的线香已燃过半,香气浓烈而刺鼻,将腥臭气冲淡不少。

蔡胜奇瞧见她的视线,轻声解释:“羊皮需阴干,只能放在屋里。”

谢汐楼随口道:“这是做什么的?”

蔡胜奇顿了下:“皮影戏。”

“瞧着倒是有趣。”

桌上放着七七八八的零件,尚未完工,像是千机弩。蔡胜奇双手在弩上飞舞片刻,停下不再动作,抬头看向桌对面瞧得兴起的谢汐楼:“不知兄台深夜寻我,所为何事?”

谢汐楼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盯了好一会儿了,歉意道:“抱歉,第一次见人做千机弩,看得入迷了。”她停顿了下,随口编了个谎话,“卜算院前几日教占卜与方位间的关系,我起了一卦,得了个大凶的卦象,方位恰好在文史院的方向,几日后文史院便发生了凶案。”

“这与我有何干系?”蔡胜奇冷冷看着她。

谢汐楼仿佛没看到他不友善的眼神,继续编道:“后来我又起了一卦,又是大凶,算得文史院中有邪风,常有欺凌之事发生。卦象指了两个人,一个是穆元,几日前已被冻死在风雪中,另一人便是你。我今日来便想问问你,你从文史院中转到鲁班院中,是否便是因为这欺凌之事?”

蔡胜奇盯着她,像是在确认她说得是真还是假。半晌,慢吞吞道:“你算得对,但肇事者已死,我也离开了文史院,现在去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何意义?”

谢汐楼表情夸张:“当然有意义。那卦是大凶,并未解,这意味着你也有危险。”

“不会的。”蔡胜奇低下头,继续去摆弄桌上的零件,“薛瑾瑜已死,我怎么会有危险——”

他的话没说完,似是意识到不妥当,抿紧嘴唇不再多说。

谢汐楼装作未发觉其中的怪异之处:“你觉得穆元的死和薛瑾瑜有关?”

蔡胜奇头也不抬:“这书院中所有的危险与痛苦,都来自于薛瑾瑜,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自进屋后,蔡胜奇给谢汐楼的感觉便是淡淡的,似乎除了桌上的千机弩,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引起他的兴趣。直到这一刻,他的面具碎裂了一条缝隙,终于得见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谢汐楼笃定道:“所以你恨他。”

“我不该恨吗?”蔡胜奇依旧没抬头,语速快了不少,如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愤恨倾倒出来,“我考上青岩书院,父母亲人多为我高兴啊?他们以为只要我用心读书,考得功名,入朝为官,便不用再同他们一样,靠皮影戏为生。我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我进了文史院,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比努力更重要的是家世,是权利,是财富……这根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第99章 青岩书院14藏书楼

外面起了风,未关严的门板被吹开,寒风入内,吹得烛心不住跳动,吹凉了屋内人的心。

“说什么天下有志之士,均可入青岩书院学习,实际上呢?十之八九都是名门之后,他们自小便有名儒启蒙,如何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可比的?”蔡胜奇手下的平刀狠狠凿刻着手中木块,木屑横飞,如他心中压制不住的恨意,“这也罢了,这本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要尽力就好,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只因为我没他们好运,投胎选错了人家吗?还是因为平民百姓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便要将我们驱逐出书院?

“什么天下学院之首,有才能的人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都是假的……夫子不公,同窗不善,文史院分明是豺狼虎豹窝!”蔡胜奇将手中刀子狠狠拍在桌面上,眼眶湿润,“我看清了,也想明白了,干脆离开了文史院,如今倒是觉得,这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和薛瑾瑜自此再不相干,他也不能再到鲁班院里来寻我的麻烦,我总算能过上平静日子了。”

这声音苍凉,像是远方山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像是从荒野上吹来的风,亘古不变,无处落脚。

蔡胜奇双目赤红,眼角有泪水滑落。他闭上眼,缓和了下情绪,再开口时已然平静许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要休息了。”

谢汐楼沉默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穆元熟吗?”

“还在文史院中时,我与他同住一个斋舍。”蔡胜奇没有丝毫隐瞒,“认识倒是认识,说熟络却谈不上。”

“穆元死的那日,你是否去过文史院的水榭?”

蔡胜奇抬眼,双眸一片死寂:“那地方于我只有伤痛,我去那里做什么?”

……

一夜过后。

连日的暖阳将青岩书院的积雪融化了大半,还未融化的部分被无数人踩踏过,在阳光下黑乎乎脏兮兮的,瞧着很是碍眼。

藏书楼的仆役自天亮后便在清扫,到正午时分已然清扫了大半。

谢汐楼同大理寺的官员到藏书楼前时,青石板上的雪水还未完全干,湿漉漉的,行走时要分外当心,一不小心便会跌跤。

随她同来的大理寺官员叫黄石,昨日曾与她同去文史院问询童浩之二人。

黄石二十多岁,国字脸,不说话时板着个脸,开口时却是个极为幽默的人。谢汐

楼的身份未告知黄石,黄石也不多问,只随谢汐楼东跑西跑,时不时聊些与案件相关的事。

藏书楼的仆役看到二人,将洒扫的扫帚放到一旁,正准备去为二人取夜明珠时,被谢汐楼喊住。

“王叔,别忙,我们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王叔在山中呆了多年,谢汐楼还在这里念书时,他便在藏书楼中帮工,平日里整理书籍,打扫藏书楼。当年她晒书忘收,导致一箱子名贵书卷被雨淋湿,毁了大半,王叔爱书如命,哭了好几日,之后每次见到她,都瞪着眼,胡子眉毛横飞,恨不能那手中扫帚揍她一顿。

如今她样貌全改,王叔自然未认出她,只当她是来办案的官员,温和道:“不知何事能帮到二位大人?”

谢汐楼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今日来,是想问问王叔,最近这半个月,是否有什么古怪的事发生?比如有人从藏书楼向下丢东西,类似风筝样式的。”

王叔几乎没思索,给了肯定的回答:“无。”

“那是否瞧见过奇怪的人?”谢汐楼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比如带着很长一把伞,亦或是很大的包袱,鬼鬼祟祟,来后直接上楼,不曾在楼下逗留?”

王叔仔细听她讲完,依旧摇头:“无。藏书楼每日来往学子众多,草民并非见过每个人,兴许是在草民不在时来藏书楼的。”

黄石奇道:“你不是这里的仆役吗,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这里?”

王叔笑起来:“大人,草民也是人,人总要休息。每日日出,草民到藏书楼中洒扫,日落后,草民离开,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例外。”

“那你不在时,藏书楼是否会锁门?”

“不会。书院学子刻苦,时常有人夜半时分来藏书楼中翻找书籍,若锁门,他们岂不是扑了个空?”王叔顿了顿,又道,“来藏书楼的人大多爱书如命,即使无人看管,也会小心对待。草民在这里这么多年,也就几年前遇到个小混蛋,晒书忘收,淋坏了整整一箱的书籍字画!真是暴殄天物啊……”

谢汐楼:……

见二人没有更多的问题,王叔弯腰拾起搁在一旁的扫帚,转身去了其他的角落。谢汐楼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几可入云的藏书楼,在刺目阳光下,竟生出几分头晕目眩的感觉。

黄石不知她在看什么,想起来前收到的消息,转述道:“那人还没找到,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那声喊叫声是谁发出的。另外,拿走薛公子策论的人,也尚还没有线索。”

谢汐楼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人”是谁。

发现穆元尸体那日,众人赶到时,水榭已被层层学子包裹,一时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大理寺派人来后,将此案从头梳理,询问事发时曾去过现场的人,竟依旧找不到那个最先发现的人。

有学子甲说是夫子最先发现的,将掌院叫来的;那夫子说是学子乙到处吆喝“出事了”,他才知晓的;到学子乙这里,则说是先听到一声尖叫声,而后是“死人了”,他这才边吆喝喊人,边向水榭跑。他到水榭时并未靠近,也未看到其他人。

线索到这里便断了,大理寺派了两个人四处去问,试图找出这个最先发现尸体的人。

最初,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人与命案有什么过深的关系,寻他也不过是想确认,他到达时,现场是否有薛瑾瑜的原稿,以及那布满桌子的纸张是否有被涂抹的痕迹,或是有什么后来人瞧不见的细节。但当他们搜查了几日,依旧找不到这人时,事情变得奇怪起来,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大理寺找人的声响传遍青岩书院四个学院,连后院山东里冬眠的蛇都能听到,那个发现尸体的人如何能不知晓?不过是不想站出来罢了。

这事确实棘手又闹心,谢汐楼正想安抚黄石,劝他若真找不到就算了,目光一转,瞥见角落里王叔的身影,灵机一动:“问过文史院洒扫的人吗?”

黄石顺着她的目光,瞧见王叔的身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这就去。”

谢汐楼本想与他同去,但想起需要她跑一趟的另一件事,为了节省时间,干脆与他分头行动。

来书院住了半个月,谢汐楼整座山头四处窜,看哪里都比卜算院的学堂亲切。

鲁班院院中的木鸟依旧竖立在那里,振翅欲飞,谢汐楼心中闪过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巧夺天工的设计,只觉得假以时日,人说不定真能借助外力,无翅亦可飞。

她又去找了步思文。

步思文看到她,初时兴奋,旋即脚步顿住,不敢靠近:“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凶手是那个人吧?”

谢汐楼不忍心与他多说,只说:“不是为了此事。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做个东西。”

步思文松了口气,兴高采烈询问:“什么东西?”

“我想请你复制那大风鸢,不知是否能行?”

“这有何难?自然可以。”

“需要多久?”

步思文眯起眼睛,细细思索:“风鸢面的部分倒是简单,半日就行,但下面坠着的部分有些棘手,需要多一些时间。”

谢汐楼摆摆手:“无需这般麻烦,你只需要复制风鸢面,下面坠着的部分,换成同等重量的木块就行。”

步思文拍拍胸脯:“这简单。交给我,放心吧!”

……

日暮时分,谢汐楼回了斋舍,坐在房门前,倒了杯水拿了支笔,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

案件脉络至此已然清晰,可还原七成。若黄石拿到洒扫仆役的证词、步思文顺利将大风鸢复制,她便能补齐案件缺失的最后一角;若不顺利,倒也没关系,这个案子本就不能由她主导来破,她将一切理顺告诉陆回和大理寺的人,不完美的部分自有他们来继续掘地三尺继续搜寻。

她这也算帮了陆回的忙吧?是不是还能再赚些银钱?

正思索着要如何处置即将赚到手的钱,黄石匆匆赶到,眉梢眼角全是喜气。谢汐楼隔着院子瞧着他的模样,心中五味陈杂。

至此,只差步思文的复制品了。

黄石汇报完便离开,谢汐楼懒得动,靠着门框发呆,半梦半醒间,面前似有人靠近,披着晚霞,一身金光。她打了个哆嗦,猛然惊醒,一抬眼,面前果然站着人。

是陆回。

他逆光而站,正将披风解下,似没料到她突然睁眼,动作顿了一瞬,而后将披风温柔盖在她身上:“怎么坐在外面?”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暖意,拧着眉头,“可有按时吃药?”

他说的药是杨院使开的药方,为了方便带入书院中,被熬成了药丸。

谢汐楼最是惜命,自然认真服用,闻言解释道:“我不冷的。摸着虽凉,却已比几个月前要好上许多。”

陆回将她苍白的手捧在手心,面上依然阴沉沉的。谢汐楼怕他是在琢磨着去找杨院使的麻烦,忙不迭开口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以为还要几日呢。”

陆回瞥她一眼,装作没猜出她的心思,正色道:“出了些变故,需尽早返回。”

第100章 青岩书院15故地重游

谢汐楼收敛起唇边的笑意:“变故?”

陆回瞧着她瞬间紧张的可爱模样,曲起手指轻敲她的鼻尖:“薛瑾瑜毕竟是薛家人,不明不白死在青岩书院中,薛家如何能善罢甘休?薛尚书闹到陛下那,薛太后也整日哭哭啼啼,前朝后宫吵到一块儿去了。”

谢汐楼挑眉:“薛家找你麻烦了?”

“他若找我麻烦,这事情倒是简单了。”陆回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情烦躁,神色阴鸷,“薛家人换了副和善面孔,见了我就泪眼婆娑,求我为他儿做主,仿佛我是他的恩人似的。”

二人几日不见,虽并肩而坐心意相通,却有几分莫名的无所适从。谢汐楼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想珍惜得来不易的每一刻,于是干脆利落挽住他的手臂,靠着他的肩头,将那丁点生疏彻底消除。

她脸颊微红,轻声道:“难为你了。”

陆回的心被这四个字拨动,暖意从胸口涌至四肢百骸。他微微侧头:“说说看,怎么就难为我了?”

天边霞光层叠,万种颜色铺染半面天空,绚丽美好得让人想将其永远留住。谢汐楼怔怔看着那晚霞,想起那许久不见的那人,喃喃道:“陆既安此人,瞧着谦谦君子,胸怀万民,其实心胸狭窄,少了些容人的肚量。少年时,显王得了夫子几句夸赞,陆既安挑灯夜读多日,终于也得了夫子夸赞。饶是如此,他仍不满意,愣是找出了显王文章里的错处,引得显王被先帝责骂。陆既安确实有帝王之才,擅权力制衡,欲将一切牢牢握在掌心,不容许有丝毫越界。你若与薛家走得近些,便是出了他的界,他早晚会生出猜忌,寻你的麻烦。”

藏在心底的思量在这一刻被掀开了一角,得以窥见晚霞千里,陆回心中无限动容,面上却是眯起眼睛,意味深长:“你倒是记得清楚,对他也甚是了解。”

“那自然。那时我与陆亦宁同住,薛太后慈母心肠,疼爱儿子,陆既安在东宫里闹腾,薛太后在凤仪宫茶饭不思,陆亦宁也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生怕一不小心被牵连责骂。她过得不好,我一个寄人篱下的伴读,就更惨了。”谢汐楼叹了口气,眼睛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坐直身子歪头瞧他,“我怎么觉得,有些人似乎在吃醋呢?”

陆回冷哼一声:“你与陆既安青梅竹马,记得深些也是应该的。”他用手指微微勾起她的下巴,眼神如不见底的深渊,藏着漩涡,恨不能将她卷入其中,永远珍藏,“只是今日、明日,以后的每一日,多记得我些,莫要再记些不相干的人了。”

二人离得极近,谢汐楼怔怔望着他,不自觉放轻呼吸,不能动弹。陆回微微俯身,在她的唇上温柔印下一吻,谢汐楼只感觉周身血液狂啸奔腾,苍白的脸竟生出了血色,方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记得了。”她抿着唇笑,“以后谁都不记,只记得你。”

陆回的手指摩擦着她的下颌,指尖触感细腻,鼻端是皂荚的清香,眼前是柔软笑意,正心猿意马之际,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

“呵,本宫来得不巧,似是打扰到二位了。”

是陆亦宁。

陆亦宁今日穿得朴素,一袭月白色衣裙,搭着青色的袄子,与这山间书院完美融合。她笑盈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禁军的人。

陆回放下手,有种被打扰的恼怒,阴恻恻地盯着她:“你很闲?”

陆亦宁装作看不到他满眼的戾气,喜滋滋道:“是很闲啊,故地重游,到处转转,没想到能看到这么香艳的一幕。”

谢汐楼的脸颊飞上红霞,慌忙站起身子,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角,掩藏着羞赧之情:“殿下怎么来了?可是为了经筵日讲?此事不应该是陛下先来吗?”

“青岩书院命案频发,朝臣抵死相劝,说服皇兄待命案查清,凶手归案,再来授经筵。但皇室早就答应书院经筵日讲十一月中旬开始,山中诸学子亦已知晓。若临时取消,虽是情有可原,到底是爽约,于皇室名声有损。于是,我便与皇兄商量了下,由我先来代兄经筵日讲。”陆亦宁指了指身后的禁军,“更何况,在青岩书院里带着禁军走,多威风啊!想我和惊鸿在书院读书时,即使我是公主,亦不能带着护卫侍女进山,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陆回冷哼:“出息。”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她今日本是路过时瞧见院门外的守卫,才想着来找陆回拌几句嘴,并非真想打扰二人。此时见天色不早,与谢汐楼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到院门口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二人,眼神乱飘:“那个,你们婚期将近,还是小心些。”

谢汐楼不明所以:“小心什么?”

陆亦宁摸了摸鼻子:“亲王大婚,皇氏宗族,朝中大臣定会参加婚仪。若新妇肚子大了,就算面上无人提,背地里也定会说闲话嚼舌根。我前几日去过司天监,听他们说婚仪约莫会定在二月初。也没多久了,你们……好自为之。”

谢汐楼哭笑不得,这都什么和什么。

陆亦宁说完,便像尾巴着火似的,迅速离开。待她的脚步声拐过通道,彻底消散在学子们放课的说笑声时,谢汐楼忽觉尴尬,只能干笑着掩饰神色间的不自然。

今日之前,谢汐楼以为自己重活一遭,与男女之事上颇为放得开,她敢于面对石佛窟里的一切,可直视益州赤裸男尸,更与陆回数次同床共枕,演恩爱伴侣,从不曾尴尬。如今这是怎么了?只是一个玩笑,到让她感觉像是只煮熟的虾,浑身不自在。

陆回瞧着她别扭的表情,只觉得很是有趣,本想多逗她几句,又念着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话到口中转了个弯,直奔凶案而去:“听堂木说,凶案已被你查清?”

谢汐楼一愣,思绪不自觉晃到了案件上,神色自然许多:“差不多了,正要与你商量此事。青岩书院的事还没查清,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不如明日找个时间,我将案件细细讲给你和堂木听,有什么疑问或不解之处,提前解答。后续堂审,我就不出面了。”

陆回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可以,一切都听谢神探的。”

谢神探……这称呼真是有段时日没听到了。谢汐楼笑眯眯凑到他面前,眨眨眼睛:“殿下,谢神探办案惯是要赚赏金的,殿下这次准备赏我多少?”

陆回微微后仰着身体,手肘撑在更高处的阶梯上,下巴抬起,三分贵气四分风流,加之十分混不吝的模样:“这可怎生是好,我如今没钱了。”

“琰王殿下没钱,说出去谁信呀!”

“本王不日便要迎娶王妃,王妃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本王敬她慕她,不忍让她受丁点委屈,要替她的族人为她备下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让她身有所依,心有所安。”陆回坐直身子,牵住她的手,眼神似在勾人,“谢神探,本王如今身无分文,实在是付不起你的赏金,用身子抵可好?”

他的尾音绵长,打着旋儿,勾得谢汐楼浑身酥麻,红着脸嗔怪道:“还以为多情深意重呢,这就要用身子抵啦?你这清白若没了,你未来的王妃嫌弃可如何是好?”

陆回把玩着她的手:“那只能将你绑回去,我的王妃。”

掌心的手手指纤长,指甲凹凸不平,泛着青白,仿佛一捏便会碎裂,他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取下,套在她的指头上,空落落的,一甩便掉。陆回无奈将戒指取下,放在她的掌心:“这个便当是定金吧,这扳指是我少时做的,虽手艺不佳,但玉是好玉,又被养了这许多年,你留着玩吧。”

谢汐楼瞧着掌心圆滚滚的扳指,笑道:“那我便当是定情信物了。”

她将扳指放入贴身携带的小荷包里,与玉佩和银票放在一起。

将荷包放好后,谢汐楼想起什么,突然道:“明日讲案子时,让亦宁也来吧。”

“好。”陆回依旧不问缘由,含笑看她。

“……”他虽不问缘由,但谢汐楼还是认真解释,“这几日,我发现书院,特别是文史院内部有很大的问题。青岩书院成绩优异的学子直接入朝为官,本是朝廷对书院的信任与肯定,如今却变了味道。青岩书院本该是天下人的书院,如今却成了官宦人家的私塾,可以让这些人走捷径的地方。平民百姓的孩子在学院中被排挤,被歧视,不能全心全意的读书,丧失掉通过岁考入朝的机会,所有的名额都成了那些富贵学子的囊中之物,何其悲哀。

“我的想

法是,若是如此,不如干脆取消学子可青岩书院岁考成绩入朝的机会,别让读书的书院,被钱权交易、家族关系所掌控,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此事所关联的利益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想彻底改革,并非一人一时便能成功的,授经筵或许是个契机,可以将此事闹大,让天下人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

陆回望着她:“此事还需再等等。”

“为何?”

陆回并不隐瞒:“陛下不会因为几个学子被霸凌,而改了延续百年的事。此事若想办成,需要让陛下知晓,他连同先帝,早已被有心人戏弄多时。”

谢汐楼迟疑:“即如此,明日还让亦宁来吗?”

“不仅要亦宁来,还需要让四院掌院到。此案暂不公开审理,却要让他们提前知晓,各自为营,为此事添些柴火。等到柴火添够之日,再放把火,通通烧成灰烬。”

“可我的身份——”

“无妨,是信任也是试探,端看谁先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