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宁不是个纠结的人,闻言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谢汐楼拿起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
陆亦宁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想让你去陆回——小皇叔那吹吹枕边风,让他别掺合讲经筵的事了。”
谢汐楼哭笑不得:“这事儿哪有我说话的资格?”
“有的有的,小皇叔铁树开花,宁被言官指指点点,都要娶你做正妃,定是极在乎你的。此事他人说兴许无用,但你说他一定会再斟酌斟酌。”
“你要我如何说?”谢汐楼抱着听戏的心思,将橘子瓣扔进嘴里。
“你就说,你们大婚在即,你舍不得与他分开。”
“噗!”
谢汐楼一个没忍住,橘子瓣在嘴中炸开,汁水沿着唇角流出,慌忙用帕子擦拭唇角的橘子汁。
陆亦宁看着她的模样,神色越发认真:“我没有在说笑。讲经筵之事,须得我来。”
谢汐楼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搁到桌上,认真了神色:“你可是为了天下女子?”
“是也不是。”陆亦宁想起那些老学究们扭曲的脸,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曾经说过,女子并不比男子差。若这场经筵由本宫来讲,当朝长公主和青岩书院两相结合,可为天下书院表率,定可推动天下书院招收女子入学,而不仅仅是华京的几个贵族书院。此乃原因一。”
“何为原因二?”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剩下的原因,我不便与你多说。只是朝中风云变幻,并不似表面的太平。陆回若再讲经筵,带来
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怀疑和麻烦。”
谢汐楼怔怔望着她。
当年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如今真的长成了一国长公主,先皇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她,如今也该安心了。
她垂下眼睫,藏起那丝欣慰:“好,我答应。等陆回回来,我同他说便是。”
第87章 青岩书院2手帕
二人正聊着,门外响起问安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陆回步入房间。
回京后的这几日,陆回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有几日直接宿在大理寺内。
去梧州的一个多月,大理寺积攒下不少公务。要紧的快马加鞭送往梧州,剩下的没那么紧急的,便等他回京后慢慢处理。
此时瞧着,他表情松快,像是还完债了。
谢汐楼有时觉得,陆回这人实在难以捉摸。要说他无心权势,偏偏执掌大理寺不肯放手,要说他有心争一争,又偏偏孤立于朝堂之上,恨不能与每个朝中官员打一架骂一场。
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陆回不知她心中所想,自进屋后一直温柔瞧着谢汐楼,脚步跟着目光挪动。
许是刚从大理寺回来,陆回身上官服未除,眼神中略有些疲惫。陆亦宁瞧着他这幅模样,颇为嫌弃:“来得到急。怎么,怕我吃了谢姑娘?”
陆回自然而然坐到谢汐楼身旁,笑道:“去吃纸镇吧,他肉多。”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还是留给你吧。跟在你身边的人,心都都是黑的,我怕把自己毒死。”
陆回没理她,将桌上剩下的半个橘子一瓣一瓣塞入嘴中,仿佛这是件很寻常的事。陆亦宁面露惊讶,谢汐楼却只能将惊讶压入心中,面上不泄露分毫。
只是演戏的话,不需要真切到这种地步吧?那碟子中堆着小山一般的橘子,何必就盯着她吃剩的这半个?
陆回慢条斯理吃完橘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陆亦宁瞧见这手帕,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手帕角落绣着歪歪扭扭的翠竹,正是多年前她送给陆回的生辰贺礼。
“这帕子你还留着?”
“瞧着有趣,心情不好时拿出来看几眼,能开怀不少。”
“这帕子,能还给我吗?”陆亦宁盯着那帕角的翠竹。
陆回抬眼:“送出的生辰贺礼,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去给你寻百条绣工精细的帕子来换,可好?”
陆回将帕子摆在面前桌上,淡淡道:“为何?”
陆亦宁叹了口气,不再隐瞒年少时做错的事:“这帕子,其实并不是我绣的。那时年幼贪玩,母后拘着我和惊鸿学女红,我本来确实想给你修个香囊做生辰礼物,但忙活了许久,还是没绣成。正好瞧见惊鸿给她兄长修的手帕快要完工,便抢了过来。如今想来,那时也是蛮横无理,好在惊鸿性子温和,不同我计较,将那帕子让给了我。”
陆亦宁见他将帕子放在桌面上,以为他答应了,正要伸手去拿,却见陆回勾了下手指,将帕子挑起,重新收回手中。
陆亦宁拧眉:“……一条帕子,怎这般小气?”
陆回也不嫌弃沾了橘子汁的帕子脏,将其收入袖袋:“一条帕子罢了,谁绣的又有什么关系?总归是你的一片心意,我定会好好保存。”
“……”
谢汐楼坐在一旁,看着叔侄二人你来我往,心情极为复杂。
她的遗物有这么抢手吗?
这么多年来,她的女红没什么长进,她若是再绣几条帕子,与陆回手中这条应该差不了多少……
要不再绣几条,告诉她们是先皇后送给她的,然后卖给这两个人?
陆亦宁在陆回这没讨到帕子,气急败坏:“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小气的人?断案糊涂就罢了,还小肚鸡肠,怪不得人人骂你,连带着谢姑娘被指指点点!”
谢汐楼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回已在追问,语气算不得好:“骂她什么?”
谢汐宁同样好奇。
陆亦宁冷哼一声,看了眼谢汐楼,声音小了几分:“还能骂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污人耳朵的话。什么没名没份跟着你,不知廉耻,尚未成婚便赖在琰王府不肯走……”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摊了摊手,“你们也知道,京中最多无所事事的闲人,平日里就爱说些东家长西家短,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陆回沉着脸,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眼神中全是风雨欲来的阴狠劲儿,阴恻恻的。谢汐楼倒是觉得无所谓,反过来拍拍陆回的手,安抚道:“何必为了这点事大动肝火?”
陆亦宁细细观察,见谢汐楼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奇道:“他们说的这么难听,你不生气?”
“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我生什么气?他们多说几句,我又不会少几文钱。”谢汐楼小心翼翼将手盖在陆回的手上,按住他的手指,“只听过铁杵磨成针,竟不知殿下的兴趣是将扳指磨成玉片。”
陆回反手将那冰凉的手包入掌心,心情晴朗几分:“明明是你帮我,倒叫你受了委屈。”
谢汐楼笑得灿烂:“要是想补偿我的话,多给我点金子就行。一两不嫌少,百两不嫌多。”
陆回:“……”
如阳光穿破云层般,阴郁的气氛瞬间驱散,陆亦宁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些话她本不该在谢汐楼面前说,想着私下提醒陆回几句便是,但被陆回激了几句,脑子发热,顺口说了出来,后悔不已。
还好谢汐楼不在意,还好她主动缓和了气氛。
陆亦宁心中感激,见对面二人相视而笑,突然醒悟她有些打扰到他们夫妻俩,忙不迭起身告辞。
“好了,事儿也办完,该说的也都说了,我这便回宫了。”她站起身,最后叮嘱谢汐楼,“莫忘了刚才咱俩说的话。要是真成了,我赠你黄金百两。”
谢汐楼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陆亦宁最后瞪了一眼陆回,雄赳赳气昂昂离开。谢汐楼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这股气何时会消。”
陆回依旧坐在原处,陆亦宁离开时并未起身。他倒了两杯热茶,慢悠悠品着:“说来也怪,你和亦宁同为明德皇后的好友,她憎恶我不为明德皇后伸冤,草草结案,你却只问我要了案卷,对我的所作所为,并无怨憎。”
那还不是因为我知道沈惊鸿没死么……
丢婴案结案时,陆回问她是否想好拿到案卷后要怎么做,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陆回又问她为何不恨他不为沈惊鸿报仇,她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与那场大火、明德皇后相关的所有事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诱饵,碰一下便会被拖入水下深渊。
她和他分站于两岸,不知如何才能真正的同行。
陆回看着她迟疑苍白的脸,胸口像是破了个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愿意同他成婚,愿意留在华京,是否只是为了拿到案卷,接近真相,而后报仇?又或者是为了她身上带的那块玉,听虚无老和尚说,跟在他身旁才能找到破玉之法?
她愿意重回华京的理由,是否从来都没有他?
陆回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声音中有不知缘何的无奈:“罢了,与你这个木头较什么劲。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谢汐楼走回桌边:“何事?”
陆回将另一个茶杯推到她的面前:“青岩书院,孟溪。”
原来是为了这事。
陆回早有铺垫,谢汐楼也早有预料,闻言并不多问:“说吧,扮成这人混入书院后,需要我做何事?”
陆回看着她,依旧有些犹豫。
青岩书院如深渊,水面下暗潮涌动,藏着不知多少鬼魅,他的人没办法混入书院中,这趟行动或许会遇到危险。
他实在不想让她涉险,但除了他,他又确实找不出第二个对书院熟悉,又是个生面孔的人了。
陆回将孟溪的令牌递给谢汐楼。
“此事要从先帝临终前说起。大约五六年前,先帝发现一件怪事,朝中有一官员出身南边,恰好是先帝登基前游历过的地方。先帝与那人聊了几句,发觉他对他的家乡全然不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他隐约察觉此事有蹊跷,面上按下不表,暗中遣人调查,果然发现不少问题。
“此人虽出身南边,但生活习性与当地全然不同。倒是更像西南边境的人。先帝恐此人是敌国奸细,将此人生平细细调查。此人年少时入青岩书院,三年后因成绩优异,入朝为官,为官勤恳,尽
职尽责,虽资质中庸,但无任何勾结敌国的可疑行为。而后先帝派人去了他的家乡,发现他入朝后不久,家中起火,寡母身亡。”
这人的情况和李全的情况为何如此相像?谢汐楼神情严肃,追问道:“然后呢?”
“此事到这本该结束,但巧的是,没过多久,先帝又在另一个回京述职的官员身上,发现相同情况。再次查访后,发现这两个官员均是青岩书院出来的学子。根据这条线索,再向下挖,顺着藤蔓找出了更多有问题的人。”
谢汐楼手指在桌面上边说边划:“每年由青岩书院送入朝中的人并不多,却也不算少,各学院加起来足有二十人左右。难道这些人都有问题?”
“有问题的人每年最多一到两人,有时几年都碰不到一个。这些人都有相似的背景,贫苦出身,入朝后不久家中亲族死绝。”陆回顿了顿,“青岩书院建院百年,寒门学子愈发的少,在书院中连续三年考得前五,直接入朝为官的更少。但这么少的人中,出问题的却几近全部。汐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汐楼想起在梧州时见到李全的场景,他全然不记得益州的一切,不记得春意浓不知道虞三娘,更忘记有一个姑娘一直在渡口苦苦等候靠岸的船只。
李全不是李全,这些从青岩书院走出去的官吏和李全的情况相同,那他们是谁呢?他们顶替的这些人,又去了哪里呢?
谢汐楼抬起眼睫,看着对面的陆回:“这意味着,有人早就盯好这些无权无势的可怜人,只待寻到机会,与他们交换身份,便能享用他们的人生。”
第88章 青岩书院3卜算院
青岩书院创立百年,传闻创立初期,汇聚四海有志者,无论老少,无论贫富,凡有能力者,皆可入院学习。
几十年前,大琼连续三任丞相出自青岩书院。自此,名声大噪,从青岩书院毕业的学子,比通过科举选拔出的学子更受朝廷青睐。
朝廷为此给了青岩书院特权,凡连续三年岁考前五者,可直接入朝为官。若成绩略逊,也可照常参加科考,与千万人挤独木桥。
入青岩书院,便如一只脚跨过庙堂的门,是所有大琼学子的梦想。
除了卜算院。
青岩书院学院众多,有文史院,有武院,有鲁班院,学成后都能在朝中寻得一席之地。卜算院较其他学院学子少,入学无需考试,只需被卜算院院长看过面相,问过八字,算出是否有灵根后,通过者便可入学。
学子间常说笑,道,入了卜算院,就算最后去不了司天监,也能去市集摆摊算命,总归有一技之长,不至于饿死。
青岩书院院门在青岩山脚下,沿山路向上,最低处是文史院和武院,之后是学子住处,在向上是鲁班院,山顶上是卜算院。
卜算院内的学堂中,谢汐楼扮成孟溪,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手支着脑袋,一会看看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儿,在树枝间跳跃歌唱,一会瞅瞅天边云卷云舒,像包子又像饼。
她百无聊赖,回想起几日前的事,在心中骂了陆回一千句。
几日前,谢汐楼主动请缨混入青岩书院,陆回一直犹豫不觉,不肯答应。谢汐楼磨了几日,他方才松口。
陆回该是想让她去的,不然回京时也不会带她去青岩书院山门前,也不会将这案子讲给她听,但不知为何会犹豫,难道是因为信不过她的能力?
临行那日,他将她送到山门前,告诉她,已为她安排好她的去处。书院中有一叫玄参的人,知晓他们的所有安排,是她的接应。除了他之外,尽量不要对他人透露她此行的目的。
谢汐楼不以为然,她又不是没做过这事,灵州东吉寺那趟,可比今日凶险得多,她还不是顺利完成托付的任务?
她以为她混在文史院中,不用几日便能摸清一切,却没想到陆回为她安排的地方是卜算院,那玄参是卜算院的院长。
有异常的官吏都是文史院出身,她来卜算院能查清什么?难道他想让她学奇门八卦之术,算出来龙去脉?
谢汐楼瞥了一眼前方的夫子,趁他不注意,垂着头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梦乡。半梦半醒间,她在梦魇中打了个激灵,脑袋失去支撑磕在桌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学堂里众人被她吸引住目光,全是好奇的打量。
夫子看着这个刚转院没多久,三天两头惹祸的学生,头痛不已:“孟溪,老夫刚刚讲的是什么?”
谢汐楼眨眨眼睛,实在不知道,干脆闭口不言。
教天象的夫子气得直瞪眼:“你给我去门外站着!”
谢汐楼迅速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投林的鸟儿般向门外奔去,离开时不忘提醒夫子:“莫气坏身子!”
冬日阳光温柔和煦,光照处暖意盎然,阴凉处却透着森森的寒。她顺着檐廊走,一会儿走阴凉,一会儿又跳入阳光,在脑海中努力回忆文史院的方向,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去打探一番。
夫子的怒吼声,同窗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随她的脚步越来越小,她却逐渐迷失了方向。
卜算院布局暗合五行八卦,绕过层台累榭,碧瓦朱檐,原以为会到藏书阁附近,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绕过一扇垂花门,一个与人同高,由千万块木板拼接成的木鸟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再往旁边瞧,院子里堆满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唯一常见的是角落立着的一排人形靶子,靶前站着三五个人,正在测验手中的千机弩。
谢汐楼了然,这是进了鲁班院的地盘。
正准备离开,人形靶子旁的人注意到她,声音中带着不确定:“谢……神探?”
竟然是步思文。
步思文跑到她面前三两步的位子站定,脸上全是疑惑。
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另外几个学子,谢汐楼不方便直接表明身份,只能微笑道:“兄台认错人了,在下是卜算院的孟溪,并不是谢神探。”
步思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抱歉,你与我一个朋友很是相像,恍惚间认错了人。”
“无妨。”
步思文瞧着天色,突然道:“看这时间,膳堂该开门了,要不要一起去用些吃食?”
谢汐楼粗着嗓子:“也好。”
步思文身后的同窗想要先修改手中弩箭,与他们分道而行,正如了他的意。他带着谢汐楼向膳堂走,到无人处才轻声问:“你怎么改名叫孟溪了?”
谢汐楼叹口气:“此事你莫要多问,只需要记得我现在是孟溪就行。我估摸着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步思文眼睛亮了起来:“可是要查案子?”他眯起眼想了会儿,不解道,“书院最近没死人啊,有什么案子要查?”
谢汐楼横他一眼:“怎么,对
凶案还有兴趣啊?”
步思文摆摆手:“不了不了,还是摆弄这些技巧更适合我。”
谢汐楼恍然想起,步思文提起过,家中长辈希望他入文史院,之后入朝为官:“说起来,你家里不知道你进了鲁班院吧?你打算怎么和他们交代?”
“我打算三年不回家,等到学成回家时,他们便再无计可施。”步思文挠了挠头,“若我参加文史院的考试,大抵是通不过的,说不定现在已然返乡。我的天赋和才能从不在那些文字上,鲁班院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能清楚知道自身优势,并有勇气对抗外界的不理解,步思文的聪慧远比他表现出来得更多。
“对了,你走后,我在益州又呆了些时日,离开时那轮椅已经制好,龚老板用着甚为顺手。”
谢汐楼笑道:“我果然没托付错人,小弟再次替龚玉谢过步兄!”
二人边聊边走,谢汐楼借着这个机会向步思文打探书院中的事,只可惜他也刚来不久,呆的地方还是鲁班院,对文史院内的事儿一无所知。
青岩书院共有两个膳堂,供四个学院学子使用。膳堂位于山脚处,方便膳堂仆役每日运送最新鲜的蔬菜。
谢汐楼和步思文到膳堂时,偌大的堂中已坐了不少人。今日午膳有鱼脍,鲜美甘甜,她很是喜欢,一块一块吃得不停口。
步思文坐在她对面,边吃边道:“对了,还有个熟人也考进了书院。”
“谁啊?”
“穆元。”步思文将口中的汤面咽下,“入院考试那日,我瞧见他了,后来他顺利考入文史院,我入了鲁班院,之后再没见过面。”
穆元是灵州时,与她和步思文住在同一个院落的书生,曾经试图包庇凶手,将罪责揽到自己头上,后被谢汐楼发现拆穿,小惩大戒,挨了几大板。
谢汐楼略有些意外:“文史院的入院考试一向是最难的,报名者众,录取的学子却并不比其他院多多少。倒是没想到穆元兄有这般才华。”
“我也没想到,我要是能像他这般,我家中长辈就放心了。”
谢汐楼笑道:“你如今这般很好,他们早晚会想通。”
膳堂外有嬉笑声传来,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结伴走入屋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神情中带着少年人的傲气。
青岩书院学子统一着装,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若靠近细瞧,每个人的发冠,腰间配饰,都大不相同。有人带着普通的白玉,有人的发冠玉翠如嫩芽,散发着莹润的光。
这几个瞧着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为首的那个大概是太后母族薛家的,不知道是几房的,谢汐楼认出来是因为这人和薛家大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膳堂此时坐满了人,没有空闲的位置,几人视线在堂内扫过一圈,落在了门口不远的角落。
那个角落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垂着头认真吃饭,并没注意到新来的几人。
薛瑾瑜走到那俩年轻人面前,笑道:“二位好雅致,今日课上夫子讲的策论可明白了?”
坐着的两个人不说话,低着头继续吃,只动作明显加快。
薛瑾瑜见二人不回答,语气越发尖锐:“若不明白,大可来问我们。既然是同窗,我们定会将所学倾囊相授,就只怕——”他拉长尾音,视线上下扫过面前人,带着几分蔑视,“只怕再讲数遍,你们也挺不明白,下次堂考又是文史院最差。”
哄笑声响起,谢汐楼微微蹙眉。
坐着的其中一人将汤匙重重拍在桌上,正要起身,被身边人拉住。那人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拉着身边人,捧着桌上的碗筷离开。
薛瑾瑜看着两人的背影,嘲笑的声音响彻整个膳堂:“穷人家的人永远是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就算考上青岩书院,还不是成绩最差的?别妄想一步登天了,趁早离开书院,回家种地吧!”
嘲笑声此起彼伏,膳堂内的人却是见怪不怪,无人应和,却也无人阻止。
谢汐楼挑眉,按住心口的火气,问步思文:“他们一直是这般?”
步思文一愣,点点头:“是啊,大家都习惯了。出身不好的学子总受他们排挤欺辱,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躲着他们走了。”
谢汐楼失了胃口,淡淡道:“薛家这颓败的趋势,比周家还要明显。”
“何意?”
谢汐楼冲着薛瑾瑜的方向抬抬下巴:“华京贵族,最是重视后代的教养品德,就算幼时性情刁蛮顽劣些,也不会有此等丢人现眼的举动。薛家这孩子今日能做出这种事,便可知家中当家之人已自满到极点,失了对家中人行为的约束监管。”
“薛家,必亡。”
第89章 青岩书院4“穆元”之死
夜里下了雪,早起时地上积起薄薄一层。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手心点点凉意,须臾间便融成了小小的水珠。
谢汐楼站在院中,只觉得这么好的天气,真该去雪地里喝酒吃烫锅,只可惜她如今畏惧风寒,浪费了这美景。
门外有人跑过,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交谈的声音交杂传来。谢汐楼侧耳听了片刻墙角,似乎是文史院那边出了事。
文史院是她这趟来的目的,出了事怎能不去瞧瞧?说不定能借着混乱发现什么端倪。
谢汐楼裹好翻领袄,毛茸茸的领子包着她的脸颊,衬得她愈发稚嫩。她推开院门走入宿舍院外狭长的通道,正巧撞上满目焦急的步思文。
学子们混在一起,只分男女,不分学院,倒是没想到步思文就住在隔壁的隔壁。
步思文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你住在这儿?”还未等谢汐楼回答,他扯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向人群的方向走去,“文史院死了个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路过人提了一句,死者姓穆。”
谢汐楼被他扯着走,脑子跟不上脚步:“穆?你说穆元?不会这么巧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穆姓在北边并不常见,万一是他呢……我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文史院位于山脚,与膳堂相邻。山涧清泉沿山石流下,汇聚在文史院外,积成一汪潭水。发现尸体的水榭临潭而建,四面挡风木门大开,寒风穿堂而过,夹杂着漫天雪花,风声簌簌。
谢汐楼和步思文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路下行,挤进文史院的时候,整个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二人如泥鳅般挤到前排,终于看清水榭内的情形。
水榭内放着几张桌案,应是夏日时,学子们乘凉温书的地方,寒冬腊月罕有人至。其中一张桌案旁跪坐着一人,头发被雪覆盖,眼睫眉毛上挂着霜,皮肤青白中透着芙蓉粉,嘴唇乌紫,唇角挂着淡淡笑意,泛着肉眼可见的死气。
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笔端墨汁早已凝结成冰。桌案上铺着厚厚一沓纸,纸上墨迹被雪水晕染开来,密密麻麻,看不清内容。
文史院的院长裴文宇站在水榭边上,脸色铁青,身边站着一个谢汐楼没见过的人,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谢汐楼盯着尸体的脸看了一会儿,发觉那尸体不是穆元,刚松口气,便听到旁边人窃窃私语:“这穆元也是倒霉,听说家境贫寒,好不容易才考入青岩学院。”
“是啊,刚入文史院两个月,便得了这么一个结局……”
谢汐楼和步思文对视一眼,步思文开口道:“兄台,在下想问下,你们确定这死者叫穆元?”
“自然确定。我们也是文史院新入院的学子,这穆元日日同我们一起上课,怎么可能认错?”那人神色疑惑,“你们是谁,为什么这么问?”
步思文正要反驳,被谢汐楼拍了一下打断。她笑着解释:“入院考试时,我们曾与穆兄聊过几句,甚为投机。后来入了不同的学院,再也没见过。今日听到穆元的名字,才赶过来确认,但你也瞧见了,这人现在的模样着实可怖,实在难以辨认。”
那人点点头,神色松散几分,不复刚刚的警惕:“原来是这样。”
谢汐楼趁机打探消息:“你们与穆兄可熟悉?可知他为何会在这里?昨夜下雪,这水榭又临水,该是极冷的。按照常理,不该早早回寝室歇息吗?”
那人叹了口气:“穆元性格乖僻,在文史院里没什么好友,只有一个尹林与他相熟,二人时常结伴而行。至于你说的为何会在这里——”他摇摇头,“你去问尹
林吧,或许他会知道。”
看来是由难言之隐。
谢汐楼不愿为难他们,正准备找其他围观人打探消息,便听到水榭中裴文宇冷着脸开口:“既然是个意外,找个地方安放尸体,联系亲族来领尸回去安葬吧。”
谢汐楼震惊。
意外?直接安葬?如此草率?这可是青岩学院今年刚入学的学子啊,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里,难道他们不准备叫官府来查探一番吗?
裴文宇身边的人听到这话,招呼几个人一齐上前,绕着尸体走了几圈,不知从何处下手。
都是摸了一辈子的笔墨纸砚的老实人,谁知道如何搬运尸体?况且这尸体坐得板正,冻得同冰块似的,
窃窃私语声中,谢汐楼压着嗓子,声音低沉但洪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裴掌院如何确定这是意外?”
裴文宇转身看向说话的学生,瘦弱苍白,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正直直盯着他,毫无惧意。他拧着眉:“你是何人?”
谢汐楼揣着手,笑眯眯的:“卜算院的学子,因自幼崇拜会断案的人,所以才想知道裴掌院是为何有此推断。”
卜算院在青岩书院内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众人大都瞧不上这些没参加过入院考试的人,却又不敢招惹他们,生怕他们借神鬼之力行报复之术。
他们的院长,传说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只一眼便能看出你的死期,可怕得很。
刚刚还在和谢汐楼交谈的人小心翼翼退后半步,尽可能拉开与她的距离,也不知是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怕裴掌院瞧见怪罪。
裴文宇眉毛几乎竖起,斥责之意明显:“不是意外是什么?难道是他杀,凶手是我文史院的学子?”
谢汐楼微微躬身,姿态谦卑,表情却依旧从容:“山中学子众多,学院间可随意走动,加上夫子们,山中的仆役们,即使是他杀,凶手也未必是文史院中人。”
裴文宇依旧不满:“昨夜亥时初开始落雪,水榭内积了一层。这雪地上只有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可见没有其他人来过。既然无人来过,自然是意外,难不成还有人能隔空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怎知死者是何时死的?若是落雪前,没留下脚印是自然。若是落雪后,也有可能被覆盖。”
“歪理!就算他是落雪前死的,他又是怎么死的?地上没有血迹,可见尸体没有外伤,尸体脸色泛红面带笑意,可见死前并没受到什么折磨。若是他杀,凶手如何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又怎么能确定死者就是死于外伤?”谢汐楼顿了顿,缓和了声音,“裴掌院,您掌管文史院多年,一直呆在深山中,痴心学术,许是忽略了一些常识,比如,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在大雪天,坐在这么一个四处漏风的水榭温习课业。”她走出人群,走上水榭一角,拍了拍堆叠在一切的门板,“就算他真的要在水榭中温习功课,也会将四处的门板掩好,穿件厚些的衣裳,再拿个暖炉,不然双手冻僵了,如何写字?”她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裴掌院你看,他穿得单薄,身周无任何取暖之物。若是要自杀,何必自杀前还要誊抄这些无用的玩意;若要温习功课,又为何没有任何保暖的东西?这不是矛盾吗?”
雪还在下,落在发顶肩头,飘进脖颈领子里,愈发寒凉。谢汐楼站在众人前,翠色的袄子裹在她单薄的身板上,像是一根翠竹似的,咬紧牙关,眼神平静而坚定,看着几步外的裴文宇。
谢汐楼念书时,裴文宇就是文史院的院长,虽然她念的是武院,却也听陆亦宁提过裴文宇的为人。
这人学识好,却不善于人相处。读了万卷书,有时做事还像个小孩子。但他有个妙处,能听得进他人的话,愿意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只要那观点能说服他,无论提出观点的人是贩夫走卒,他的学生,或是有名的大儒,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果然如谢汐楼的预料,裴文宇环视四周,竖起的眉毛逐渐躺平,语气温和不少:“那你的意思是?”
谢汐楼几乎要被寒风吹成冰塑,强忍着颤抖,坚定道:“报官。此地归属京兆府管辖,应找京兆府的官员仵作来,验尸,查明真相。若真是自杀,还其他众学子一个清白;若是他人行凶,那定要找出那个凶手,严惩不贷。”
裴文宇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心中权衡利弊。他身边站着的人却有几分急躁,打断道:“掌院,此事万万不可啊!在过些时日,那人就要到了,若书院在此刻发生凶案,还是在咱们文史院,要如何是好?”
裴文宇左右摇摆不定时,院外跑来一人,声音洪亮,冲着看热闹的学子嚷嚷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真要看热闹去西市看,那儿杂耍的人多,比这清寒的山里可有趣多了!”
来人身高不高,须发尽白,穿着青色衣袍,背部绣着太极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人正是卜算院的院长,玄参。
玄参趿拉着鞋子,边走边道:“老夫一早起床,眼皮便不停地跳,补了一卦,算得这里有命案发生,这才匆忙赶来。”他走到水榭旁,扶着四角的柱子,弯腰将鞋后跟提上,“还是晚了几分,你们说到哪了?咦,小孟怎么也在?”
看到玄参,谢汐楼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来了,事儿就好办了。
入学院几日,她多少摸清楚陆回给她找的这个靠山的脾性,虽年过花甲,却是个老顽童,身强力壮每日上蹿下跳,最喜欢凑热闹戏弄人,毫无掌院的架子,却因身份问题,并不受卜算院外人的待见。
谢汐楼是少数不怕他,能和他玩到一处的人,也算是莫逆之交。
水榭外的学子因玄参到来,陆陆续续散去,步思文看看身边众人,又瞧瞧不远处的谢汐楼,一时进退两难。
谢汐楼悄悄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而她则将刚刚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一遍,最后冲着玄参躬身道:“掌院,学生认为,应立刻报官,由官府派人来查明此人的死因。”
“不可!”裴文宇身边的那人嚷道,他见围观学生基本散尽,不再避讳,压低声音,“此事只是意外,何须惊动京兆府?陛下不日便要进山,若被他知晓此事——”
谢汐楼奇道:“先生此言差矣,若是意外,为何怕陛下知晓?还是先生早就知晓,此事有问题,所以怕陛下明察秋毫,发现什么秘密?”
“你!”
二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气氛剑拔弩张,恨不能放下读书人的面子,扑上去厮打一番。
玄参没搭理二人,揣着手走到水榭中,远远瞧了一眼,啧啧出声:“这人真的是考入文史院的?”他瞅一眼裴文宇,“老裴,你们现在都招傻子了?”
这话颇有些刺耳,像是故意挑衅,裴文宇皱眉:“何意?”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人穿着单衣,笑呵呵坐在水边誊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不是傻子是什么?”玄参弯腰捏起一张落在地上的纸,细细辨认上面的字,“这都写了些什么玩意,这都值得抄?还不如去抄《易经》呢。”
玄参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裴文宇听得有些不耐烦:“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哪有半分掌院的模样!那你说,要怎么做?”
玄参站直身子,正经了神色,瞥了一眼谢汐楼,意味深长:“此事不能瞒着,山中并非方外,消息未必能压住。万一传入陛下耳中,只会更糟。依我看,不如去找个能解决此事的人。”
“能解决此事的人?”
“大理寺啊!”玄参顺着下颚的胡须,慢悠悠道,“虽是越权,但此事牵扯到经筵日讲,非一般案件。琰王殿下掌管大理寺,是皇室中人,又曾在山中呆过,对山中情况、皇室情况,甚至是案件侦
破上,都颇为了解。他是处理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裴文宇思索片刻,赞同玄参的意见:“那就按玄参掌院说的做。只是,这尸体要如何处置?”
风雪尚未停,积雪被踩踏后结成冰,行走艰难。玄参扫过四周情形,道:“尸体不好搬运,一时也找不到地方保存,不若就留在这里,等大理寺官员处置。小孟,你留下,将水榭四周的门合严实,免得惊扰到文史院的学子。”
裴文宇身边那人听面露惊讶,裴文宇看着谢汐楼羸弱的模样,亦有些犹豫:“他看起来身体有恙,我还是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学生来吧。”
玄参摆摆手:“莫急,我今日恰好无事,我留下同他一起。你们都忙,快去吧!”
见他如此说,裴文宇不再坚持,带着身边几人离开。他身边的那人三步一回头,不知在确认什么,又或是在犹豫什么。
水榭周围安静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细碎雪片自天际飘落,似乎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众人走后,谢汐楼蹿到尸体边,翻看着桌上的东西。玄参苦着脸搬动门板,不去打扰她。
桌案上纸张凌乱铺着,每一张都有雪水浸染的痕迹。纸上内容相同,右边被有意涂黑,谢汐楼捻了下,指尖沾染上墨渍,竟是还未干透。
看样子,前不久有人来过,有意涂掉了些什么,不想让人发现。
谢汐楼低头看地上脚印,在脑海中回忆刚刚的情形,将刚刚出现的人与脚印一一比照,只余下最后一串没有主的脚印,应该是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看脚印,他从水榭外小跑着靠近尸体,片刻后惊慌离开,并未多停留。
不知涂抹这些纸张的人是谁。
玄参将水榭四周的门板和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口子。他擦着额头的汗,嘟囔着:“小陆回可真是扔了个祖宗给我,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的。”
谢汐楼头也不抬:“他欠的人可多了,最欠这个死者的。要不是他,陆回哪儿能找到带人进山的理由?”
“这倒是。就冲着这份恩情,他也要把这案子破了,还死者一个清白。”玄参绕着死者走了一圈,“有什么发现?”
“冻死的。”谢汐楼留了个心眼,没和盘托出。
“这你都看出来了?”玄参狐疑,“你莫不是整日和小陆凑一起研究死人吧?”
“……”谢汐楼指着尸体的脸,面无表情,“芙蓉面,唇角笑容诡异,明显的冻死特征。不过具体还是要等仵作来,让他们来查验。”
“原来如此。”
谢汐楼再次凑近尸体。
尸体穿着青岩书院的衣裳,瞧着鼓鼓囊囊,谢汐楼翻翻他的衣领,一把拉开,青色的外袍下是棉衣,棉衣里的里衣手感光滑,竟是丝绸质地。
这料子不便宜,看来是个有钱人啊。
她摸着死者的下巴,试图掰开他的下颌,奈何尸体早已僵硬,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只能无奈放弃。
她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随口问道:“刚刚裴文宇身边那个人,掌院可认识?”
玄参眯眼想了会儿,才道:“好像叫师进,我和他不太熟悉,就记得他比老裴还轴。”他伸了个懒腰,将一团乱的白发抓得如鸡窝一般,“老夫回去睡觉了,走的时候记得锁门,有什么事去观星台找我。”
“等等。”谢汐楼叫住玄参,笑道,“掌院,你今儿为何到的这么快?真是卜卦而知?”
玄参一脸的高深莫测:“秘密。”
“……”
第90章 青岩书院5我的夫人
玄参离开得很快,步伐看似蹒跚,却是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大雪中。谢汐楼将最后一块门板合上,正准备离开,转身便看到远处站着一人。
那人站在墙角屋檐下,不知站了多久。像是在看水榭的方向,但隔着风雪看不真切。谢汐楼小跑着穿过风雪,到面前时方看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稚气未退,嘴唇发白,看着她面露忐忑之色。
那少年看她走近,抱拳行礼,犹豫着道:“在下尹林……听说了穆元兄的事……他可是在水榭中?”
正要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了门。谢汐楼点头:“他还在里面,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可以吗?”
“总归此刻无人,莫要靠近,莫要破坏现场便是。”
水榭内昏暗不见五指,谢汐楼将合上的门重新拉开一条缝隙,光线如柱,正好落在屋中央那不再有温度的人的身上,将他照亮。
穆元安静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尹林谨记谢汐楼的叮嘱,只借着微弱天光瞧了几眼,转身向外走。谢汐楼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红了眼眶,背过身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
“见笑了。”
谢汐楼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飘飘说一句:“节哀。”
雪越下越大,谢汐楼的外衣几乎被吹透,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她看尹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便邀请他去了她的住处。
青岩书院供学子们住宿的斋舍虽然不大,但相对独立,三人一个院子,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谢汐楼的住处是玄参提前安排过的,整座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空出两个房间,极为安静。
她带着尹林拐出文史院,沿小径向上,小心翼翼走回暂住的小院,去了空置的房间。她将角落的炭火点燃,令取陶罐盛了些新雪,搁到炉子上。
热气氤氲,屋内逐渐暖和起来,冻得僵硬的四肢有所缓和。
尹林情绪平复下来,红着眼问谢汐楼:“他是如何死的?”
“已派人报官,晚些时候官府应当会派人来,到时候才能确认他的死因。”谢汐楼顿了顿,装作不经意,“你和他很熟悉?”
“我和他是两个月前一同考入文史院的,在此之前我们互相并不认识。文史院里非富即贵,只有我们俩人是贫寒出身,自然而然走得近些。”尹林想到他唯一的好友身亡,未来的日子再也没人同他走在一起,泪水再次涌上,“是我害了他……”
眼看着尹林又要开始哭,谢汐楼只感觉额角胀痛,赶忙道:“你先别哭,你为何说是你害了他?”
尹林用衣袖边擦眼泪,边抽噎道:“昨日午膳时,薛瑾瑜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一时冲动,惹恼了他们。下午时,薛瑾瑜再次出演讥讽,说只要誊抄他的策论百遍,分给文史院的每一个学子,之后便再也不来找我们的麻烦。穆兄答应了他的要求,薛瑾瑜却又要求他必须在这水榭中抄……昨日的水榭那般冷,我本想劝穆兄算了,但他却坚持他可以……怎么会这样啊……我就该拦着他,不让他来的……是我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昨日在膳堂遇到的那两个人,竟然就是尹林和穆元。
谢汐楼听着尹林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他话音落下,泣不成声时,才开口道:“你们被欺负的事,告知裴掌院了吗?”
尹林摇摇头:“告知他有什么用?薛瑾瑜是太后的侄子,而我们无名无权,裴掌院如何会帮我们?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不该来这里,这里本就不属于我们,就算考进来也被他人瞧不起……”
谢汐楼愈发觉得不对,打断他的话:“你为何会觉得裴掌院会包庇薛瑾瑜?你是不是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了?”
尹林轻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才再次开口:“我曾瞧见过裴掌院身边的师先生,对薛瑾瑜颇为恭敬,所以才有此猜想。”
原来竟是这样。
谢汐楼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贫苦出身的学子考入书院,如乌龟爬到树林,周围一切都是陌生而危机四伏的,偶然瞧见树丛一隅里的阴暗,便以为整个森林都似这般。
他们不敢相信任何一人,哪怕那人是掌院。
何其可悲。
炉子上的水逐渐沸腾,谢汐楼取了些碎茶丢在杯盏中,倒入滚水后,推到尹林面前,随口问道:“昨晚,穆元在水榭中誊抄薛瑾瑜的策论,你在哪里?”
尹林垂眸盯着碗中碎茶起起伏伏,声音沙哑:“晚膳时,我喝了些酒,之后便醉了,没能去水榭找穆兄……若是我昨夜去了,他就不会死了……是我的错……我们同住一院,若我能再细心些,发现穆兄还未归来……是我的错……”
眼看着面前的人又啜泣起来,谢汐楼头皮发麻,安抚了几句,待他喝完茶水情绪平息,主动提出送他回住处歇息。
尹林倒也不傻,知晓谢
汐楼是为了穆元而来,到了住处后,指着东边的屋子道:“那便是穆兄的房间。”
房门并未上锁,一推便开。屋内略有些凌乱,物品都是书院统一提供。谢汐楼转了一圈,粗略扫过房间每个角落,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像是屋主人的一次寻常的离开。
她打开墙边柜子,内里塞满了衣服。她随手翻了翻,没找到在白鹿寺时,见“真穆元”穿过的衣服,也没瞧见和他有关的物件。
看来穆元没来过这。
步思文不可能说谎,这就意味着,参加入学考试的人的确是穆元。“真穆元”进入书院后,不知何时被“假穆元”替代了身份,而后“假穆元”搬入斋舍,与步思文结识。
真穆元去了哪里?他们又是何时何地换了身份?
疑惑太多,不知从何问起。谢汐楼低头思索片刻后开口问尹林:“八月入院考试,你便和穆元结识了?”
尹林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兄台不知?今年东南边沿海遭了灾,西南也不太平,书院为了此事,特将入院考试的时间延长,自八月到九月都可来参加考试。”
“那若八月有学子考完通过,可是要等九月的学子考完,再一起入学?”
尹林摇头:“先通过者先入学,后通过者后入学,之后需要多费些功夫,将前面落下的课业自行补上。我是八月入学的,穆兄是九月中入学的,之后进了同一斋舍,渐渐熟悉。”
步思文好像是八月份遇到的穆元,穆元是九月中才入的青岩书院中,中间间隔了足足一个月。
谢汐楼隐约觉得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只能将尹林所说认真记下。
俩人离开穆元的房间,正要离开斋舍,一抬头瞧见一旁锁着门的房间。
谢汐楼指着那房间:“这房间空置?”
“刚空下没多久。曾经住着一位师兄住在此处,前不久师兄换了学院,便换了新的住处。”
“换学院?”谢汐楼面露讶异,“只听说其他学院的人要来文史院,却没听说过文史院的人转去其他的学院。”
文史院是最容易谋得一官半职入朝的学院,也是最难考的学院,从文史院向其他的学院转,几年都碰不到一个。
“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我来了没多久,那师兄便搬走了,算不上熟悉。”
谢汐楼点点头,不再多问。
……
下午的时候,雪停风止。谢汐楼趁着学堂夫子没注意,溜出院子,回屋补了一觉,直到院门被敲响,才从睡梦中惊醒,发觉天已黑透。
她裹上厚实的披风出门,积雪已过脚踝,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一步一个脚印。
院门外站着步思文,拎着两壶酒,一个食盒,笑呵呵道:“我从膳房偷了两坛子酒,几碟子小菜,还是热的,想着来找你庆祝一下。”
“庆祝?”
步思文从谢汐楼的身边挤进院中,理直气壮:“对啊,死的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个穆元,难道不值得庆祝?”
谢汐楼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总归是死了个人。”
步思文对这事很看得开:“同窗离世确实也让人难过,但总比死了个朋友要好上不少。”他环绕四周,看着两个黑漆漆的屋子,吓了一跳,“你的舍友呢?还是只有你一人住在这院子?”
谢汐楼引着步思文进了房间,将桌上的零食收起,随口道:“你觉得我能和人同住吗?”
步思文表情遗憾:“那倒也是。只是一个人住,未免寂寞,我的两个舍友都是鲁班院的同窗,很是有趣。你还记得上次在鲁班院中看到的那只木鸟吗?那便是其中一个舍友做的。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可以让人飞上天的工具,只可惜至今不得要领。”
谢汐楼回忆着那只鸟,只记得比她高,木头材质,很是笨重巨大,怎么瞧都不像是能飞起来的模样。
“很有志气,祝他成功……那木鸟应该做了些时日吧?你的两个舍友不是新入学的学子?”
“做木鸟的舍友来鲁班院两年多了,一直住在那院子中;另外一个舍友是今岁刚转来的,家中好像是做皮影戏的,九月份的时候刚搬进斋舍。虽说入院时间不同,但年岁相仿,又同在鲁班院,平时经常聚在一起琢磨些新鲜玩意。”
“要不去你那儿?虽说我在青岩书院呆不了太久,但也想多认识几个人。”
步思文想了一下,摇摇头:“那俩人今晚都不方便。有一个还在学堂未归,另一个我出门时正在房中温习功课。等下次有机会,我将这二人介绍给你认识,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窗外寒风簌簌,屋内温暖如春,聊得来的朋友同坐桌边,伴着两壶酒,几碟小菜,谈天说地。
陆回交代的事没完成,今日还闹出了凶案,谢汐楼没什么心情喝酒,便都留给了步思文,只捡些小菜吃。一旁的步思文脸颊逐渐绯红,醉态尽显。
谢汐楼吃得半饱,想起下午尹林说的话,同步思文确认:“你是什么时候进的书院,之后再没瞧见过穆元吗?”
步思文拍着晕乎乎的脑袋,口齿含糊,有些懊恼:“我是八月中入的书院,穆元同我一道。入院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今日该顺便打探一下的,看看穆元兄是否认识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谢汐楼叹了口气:“怕是找不到喽。”
步思文没听清:“什么?”
谢汐楼不再多说,只给他将酒满上。
圆月冲破层云,清晖洒在雪面,像是镀了一层银。酒壶见了底,步思文不再多留,摇摇晃晃起身告辞。
谢汐楼怕他跌跤,送他到院门口时,听到步思文突然道:“来时瞧见大理寺的人已经到了,琰王殿下也会来吗?”
谢汐楼摇摇头:“若每一桩凶杀案都要他亲自破,他怕是会忙到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虽是这么说,谢汐楼心中还是存了几分念想,万一他来了呢?这案件发生在青岩书院,也算是特殊,他亲自来一趟倒也说得过去。
好像很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最近忙不忙,朝中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谢汐楼恍惚间,步思文含糊不清开口:“还未恭喜你,与琰王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说起来,我与你们二人一同相识,竟不知你们何时好上的。”
在益州时,谢汐楼与陆回合演了一场大戏,各取所需,步思文恰好也在现场,大概还以为他们是真的早生情愫,回华京后没过多久便定下亲事。
这事不好解释,谢汐楼只能囫囵遮掩:“等到婚期确定,给你发请帖。”
“一言为定!我还没参加过王爷的婚礼呢!到时定备上厚厚的贺礼!”
二人又聊了几句,步思文方才离开。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尽夜色中时,谢汐楼合上院门,转身的瞬间,被突然亮起的光吓了一大跳。
院中三间屋子,原本只她一间有光亮,此时东边屋子漆黑窗口竟然也亮了起来,不知何人点了灯。
窗户上映出一人的身影,瞧着莫名熟悉。
送步思文出来的时候没有注意,那灯那时就亮着吗?还是刚刚亮起来的?
玄参没告诉她这院子要来人啊,难道是忘了?
谢汐楼站在院中盯着那光亮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去和新舍友打个招呼,又觉得天色已晚,或许人家准备休息,想着还是等天亮后再说。
思索片刻,正准备回屋睡觉,却听那屋中传来声响。
“天寒地冻,王妃为何站在雪中不进来?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本王?”
谢汐楼呆住。
苍茫夜色中,风从山谷吹到斋舍小院,拂乱鬓角散乱发丝。墙角树枝上压着的积雪终是坠落,在地面炸成无数细小的雪渣,如无光的烟花。
她的心口也炸开烟花,五颜六色,光彩夺目。那烟花沿着她的经脉,涌向五脏六腑,绽放在她的眸中。
她小跑着上前推开房门,唇角不自觉挂上笑意。
屋内暖气涌出,融化她周身的寒凉,陆回正坐在桌旁,翻看文书,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眼
睫,本是板着脸,瞧见她灿烂的脸,没忍住唇角勾起,眼波流转间,窗外冰雪消融,温柔叮嘱:“小心些,慌什么。”
谢汐楼掩好门,跑到他身边坐下,挪着凳子向他的方向靠近几分:“你怎么来了?”
陆回给她倒了一盏热茶:“这里发生命案,有人报到大理寺,我便来了。”
谢汐楼不信:“死一个人,就能劳动大理寺卿的大驾?”
陆回眸色深深,意味深长:“本是不需要的,但这里有我的夫人,我怎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