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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少年志4险境

听到郭氏沙哑的声音,谢汐楼转身瞧她。

明明才三十多岁,青丝中却已然花白,眼角皱纹明显,瞳仁污浊,像是四五十岁的人。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能记得她的汐儿。

谢汐楼看着她,想到了她的阿娘,如今在边境保家卫国的沈夫人。

她死时,阿娘可心痛?可也一夜白头?可如郭氏一般?如今她也死了两年,阿娘可还记得她?可如她一般思念?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想便是寸寸断肠的绝望。

有风经过,院中树叶又被吹落不少,谢汐楼瞧着那随风飘舞,把握不住去向的落叶,轻轻叹了口气。

“郭姨娘,我借着二娘的身份,要嫁给当今陛下的小皇叔,琰王殿下,做王妃了。过几日,谢夫人会来庄子里向你赔罪,将你接入主宅居住,往后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你会安安稳稳度过往后余生。”她看着院中的槐树,突然生出一丝迟疑,“不过,二娘恐怕无法和你同去。我想她不会怪你的,她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汐儿……我的汐儿……”

郭氏不断念叨着谢二娘的乳名,像是呼唤远方的魂灵。谢汐楼听得胸口发酸,又陪她聊了一会,匆匆离开了她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正巧碰到几个仆役搬着两筐瓜果,向厨房的方向走。

秋季多瓜果,刚采摘时最是新鲜可口。谢西楼招呼几人停下,挑了两个最漂亮的梨子,她和陆回一人一个。

她捧着两颗梨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儿回到院子时,发现离开时关得严实的院门处出现条半人宽的缝隙,似有人来过。

难道是陆回回来了?

谢汐楼高高兴兴跨过院门,瞬间笑容消散眼神警惕,屏住呼吸耳朵竖起,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进入戒备的状态。

这院子有古怪。

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

东侧厢房是她住的房间,此刻门敞着条缝隙。她很确定出门时,房门被紧紧合上。虽未落锁,也不致于被风吹开。

她小心翼翼靠近,一脚踹开房门后飞速后退,防备房中有人伏击,然后便看到了她未曾设想过的画面。

王友才倒在血泊中,身体正冲着房门。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双目赤红,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看到谢汐楼后,嘴唇抖动,似乎有话要说。

谢汐楼赶忙上前。

匕首似乎截断了他的气管,谢汐楼跪在他身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试图听清他究竟想说什么。

“情……人……应……排……康……高……”

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眼看他进气多出气少,口中的血液逐渐减少,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大血泡,谢汐楼越发焦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啊!”

王友才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白眼,而后努力抬起手,半途落下,恰恰好好落在她的膝头,就像指着她一般。

王友才彻底没了生气。

谢汐楼还未来得及伤心绝望,身后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靠近,她转过身向外看,却见是谢三郎和谢四娘带着一群人闯进了她的院子。

谢四娘见到眼前的场景,吓得尖叫起来,谢三郎似乎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个画面,愣了片刻后,兴奋大喊:“谢二娘杀人了,杀人偿命,快将她给我绑起来!”

谢汐楼简直被气笑,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说人话。

谢三郎一声令下,身后众人将房门层层围住,却无人敢冲进房间。

谢汐楼站起身,扬起下巴:“你哪只眼看到我杀人了?”

谢三郎面含得意:“地上这人临死前指着你,可不就是指认你是凶手吗?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谢三郎身边的打手心存疑虑,劝诫谢三郎道:“三郎,这可是琰王妃,我们若伤了她,惹恼王爷,要如何是好?”

谢三郎冷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娘,谁知道是人是鬼?小爷我见过二娘,并不是这般模样,她定是个冒牌货!你们莫要害怕,给我将她绑起来!趁着琰王殿下不在,咱们将这冒牌货除了,等到殿下回来,我将一切细细与他说明,他定不会怪罪于我!”三郎看了眼身边面色发白的小妹,眼神中闪着光,“再说,死了一个贱人养的怕什么?谢家难道还没有未出阁的姑娘?我四妹不比这小蹄子好看,定更得王爷喜欢!”

谢汐楼几乎要怀疑,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草包了。

虽说梧州偏远封闭,观念陈腐,但若她没记错,谢夫人出身华京王氏,虽算不得大户人家,也算殷实。她嫁到谢家实乃下嫁,希望借由谢家,助王家的生意度过难关。

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儿子?

谢三郎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时常抓个错处借口搓磨人。打手们见他这般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一拥而上,将谢汐楼层层围住。

谢汐楼看着周围的人,心渐渐沉下去。

自重生后,她的功夫再不如从前,好在轻功了得,打不过便跑,一直也没受什么委屈。

偏偏此刻被困在房间中,偏偏这房间里密密麻麻挤着七八个人,她不知该如何跑出去。

谢汐楼只犹豫了一瞬,一招声东击西,趁着一人不备,跃上那人肩头,便向外冲,门口的谢三郎似乎摸清了他的意图,将木门合上,绝了她的生路。

谢汐楼从来没像现在这般绝望,只要让她逃出这间屋子,她定能找到生路,偏偏她逃不出去,偏偏她打不过。

谢汐楼要紧牙关,绝不放弃,与几个打手过了几招,瞬间发觉这些人多少有些功夫,她以一敌八硬打就是找死。她借着对这间屋子的绝对熟悉,发疯似的丢掷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不少都是谢家人新添置的,什么百年前的砚台,徽州的模块,桌上的凉茶,床上的被褥。

她在房间中上蹿下跳,一时竟逼得众人无法靠近。

待到东西也扔得差不多时,打手们面有狼狈,耐心彻底耗尽。他们对视一眼,一拥而上,发了狠地上前,不多时便将谢汐楼击倒。

谢汐楼的头被按在地上,绝望和屈辱涌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地上晕湿一片。她的手中捏着刚刚趁乱捡起的白瓷碎片,努力平复心绪,时刻等着一个时机。

什么侮辱她都能忍受,什么疼痛她都可以坚持,她要活,她想活,不要被她抓到机会,不然她会用这瓷片割开他们的喉咙,将他们一片一片凌迟。

谢汐楼被压在地面不能动弹,闭上双眼,耳边尽是众人的污言秽语,夹杂着谢三郎得逞的笑声,几乎刺透她的耳朵。她不知道这绝望何时会到终点,更不知这绝望究竟有没有终点。

若这就是她的结局,她做鬼也不会放过这群人。

时间突然停滞不前,周围的聒噪霎那间散去,谢汐楼睁开眼睛,恍然发觉大门再次被推开,有人逆光而来,动作略显急切。他的身后是干净灿烂的光,身前是狼藉的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突然又想哭又想笑。

身上的桎梏被解除,谢汐楼却没有爬起身。她就那么侧躺着,嚎啕大哭,委屈和悲愤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匆匆赶到的陆回淹没。

“陆回,我差点又要死了!”

陆回的心都要被她哭碎,颤抖着将她扶起,紧紧箍在怀中:“乖,没事了。”

今日他有事离开,按照原本的计划,入夜才能返回,但走到一半总觉得不妥,心中不安得厉害,仿佛要发生什么他无法控制、无法挽回的事。

他将公务交给堂木,留下一半人给他,令带着纸镇

和其余的人快马加鞭返回,进入院落中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话,心凉了半截。

那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也不愿再回想。他只知道,若他再晚归半刻,若那只贪财的猫儿真的死在这荒凉的梧州,他就算将整个谢家屠尽,一切又要如何挽回?

所幸他赶到了,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谢汐楼的衣衫有些凌乱,纸镇从地上捡了件外裳,递给陆回,暂且将她包裹住。陆回细细摸过她的手臂,确认是否断裂,然后她便瞧见了她手中的瓷片。

陆回沉默片刻,将她的手指掰开,将瓷片取出掷到一旁,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心中五味杂陈。

谢汐楼这才注意到手中的伤口,看到被丢到一边的瓷片,抽噎着道:“你干嘛扔了?我要切了他们,全都切了,切成肉末,今晚上包饺子!”

原来是这样。

陆回胸口巨石瞬间粉碎,释然地笑起来,胸口震动,声音闷闷的:“这瓷片可能切不成肉末,回头我给你寻把好刀,用那个才行。”

谢汐楼哽咽着点头,将脸埋在陆回胸前,哭湿了他的衣衫,喃喃道:“可惜我挑的梨子,都碎成泥了。”

陆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扫过四周,终于在地上发现两摊看不出形状的烂泥。他不知道这梨子从哪来,只能尽力安抚:“等回华京,我送你个梨园,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谢汐楼轻轻“嗯”了一声,抽噎着逐渐睡去。纸镇将现场料理完毕。谢三郎、谢四娘连同着七个家丁全部被绑起来堵住了嘴,跪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陆回冷冷望着他们,眼神比寒冬腊月的冰霜还要凉上三分。他用手掩住谢汐楼的双耳,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即刻押送他们到梧州大狱,不许任何人探视。谢宅凶案由大理寺接手,待本王亲自审理。”

说完,他用衣服遮住她裸露的皮肤,将她打横抱起,向着门外的光中走去。

第72章 少年志5热闹的小院

谢汐楼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眼皮肿如馒头,天地间只剩一条亮光。她的眼睛发涩发胀,想要揉眼睛,抬起手却有密密麻麻的疼痛传来。

“别动。”陆回捉住她的手腕,“刚上好的药。”

谢汐楼眨眨眼,脑海中记忆逐渐复苏,全身上下是打斗后的酸痛:“那些人呢?你不会真把他们杀了吧?”

陆回当然不会,但不妨碍他此刻逗逗她:“不是你要将他们剁成肉末的么?我代劳有什么不好?”

谢汐楼定睛——定着两条缝瞧他,见他神色明显是玩笑,松了口气:“当时气头上,自然什么都敢说。想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阴沟里翻船,被一群莽汉堵在房间里,还险些丢了性命,简直是奇耻大辱。但这几个人还不能死,后续案子可能还需要询问他们。”

陆回想起她手中的鲜血,半是打趣半是试探:“我还以为你握着那瓷片,想要自裁。”

谢汐楼一愣,笑了起来:“打不过也不致于自杀吧?”

“我见过许多闺阁女子,因被人欺辱,污了清白,或自愿或被家人逼迫,放弃生命。”

谢汐楼听得认真,叹了口气:“犯错的明明不是她们,为何要她们付出代价?”她顿了顿,提起灵州的事,“在白鹿寺时,我拿了你的钱替你办事,入东吉寺卧底。我将鸢尾救出后,她曾劝我撤出东吉寺,说里面有对未出阁女子来说,很恐怖的事,但我没搭理她,选择留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回眸色幽幽,定定望着她,没有回答。

“因为我想活。什么清白,什么痛苦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需要那一百两黄金,我需要靠那黄金买人参买赤雪莲,有了这些名贵药材我能活得好。”谢汐楼抿着嘴唇,皮肤青白,皮下筋脉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在炙热的阳光又或是闪烁的烛火里,“陆回,我想活,绝不会因为他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你能明白吗?”

陆回感觉他的心塌陷了一块,不大不小,正好装得下一个谢汐楼。她与他的心脏逐渐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好,我们一起活。”

……

陆回将谢汐楼救出后,一行人去了何刺史为他们准备的暂住的院落。何刺史本以为这番好意付水东流,没想到峰回路转,琰王一行人还是住了进来。

谢汐楼歇息了半日,天亮后便出发回庄子。陆回本想让好好休息两日,这案子他亲自来办,却还是拗不过谢汐楼。

昨日王友才陈尸的地方已被毁得乱七八糟,连尸体都被踩了不知道多少脚。

到案发现场后,她只能凭着回忆想象发现他的情景:“昨日发现他时,他就仰面躺在地上的血泊中,胸前插着刀子,约莫在胸口的位置。”

陆回接口:“仵作已经尸检,根据尸体格目所述,死因是匕首插入心脏,流血而死。死者身上有挣扎躲避的痕迹,手臂上有不少割伤,大概是躲避凶手追杀时,用胳膊格挡所致。”

血迹沿着地面向靠墙的方向延展,谢汐楼顺着靠近,细细观摩墙上喷溅的血迹:“这里有大块褐色斑块,应当是凶手将死者抵在墙上,匕首穿过他的身体,在墙上留下的痕迹。”她挥手舞动了一下,高度比墙面上的血迹要低,“凶手应比我高一些,约莫高三寸。”

房间其他地方杂乱无章,地上散落不少纸张,大多都是谢汐楼昨日的杰作。墙边立着百宝阁,阁上珍宝全被砸碎,桌上的笔墨纸砚连着几卷书籍也被扔在地上,印着大大小小的脚印。

谢汐楼看着这幅景象,努力还原:“昨日我进屋时,屋子已经很乱。百宝格有几个瓶子被扔到了地上,反而是名贵摆件无人在意。桌上的书也被翻动过,甚至床上的被褥也一团乱……像是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这里是她暂住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原本谢府的物件,她随身的行李就几件衣裳,银票她从来都贴身携带,这人到底在找什么?又是谁在翻找?

应当不是王友才,他若想要什么,直接问她讨要便是,她断不会不给。若不是王友才,只能是凶手了。

凶手究竟在找什么?

谢汐楼将她的想法说给陆回听,陆回道:“或许凶手在找的,是王友才藏的。你许久没回庄子,或许这院子已经成了王友才藏东西的地方。”

谢汐楼眉头紧锁,不太赞成:“王友才是谢夫人乳母的孙子,在这庄子里算是半个主子,他哪里需要藏东西?”

“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不想让他人知晓。王友才或许也是如此。”

谢汐楼没再反驳,只在心头思索,王友才究竟藏了什么?

谢汐楼还在思考案情,身边纸镇突然如弹弓一般弹射出去,堂木吹了个口哨,身边护卫分了一半支援纸镇,另一半同堂木一起,将陆回和谢汐楼紧紧护住。

须臾,院中响起打斗声,谢汐楼越过层层护卫看向门外,发觉这次来的人显然比昨日的厉害不少,更像是专业杀手,不像是谢府的草包。

她戳戳陆回:“像是找你的。”

陆回沉着脸没说话,阴狠盯着院中的人。

纸镇不愧是陆回身边武力值数一数二的人,没用太多功夫便将人制服。他同几个护卫一起迅速卸了那几人的臂膀和嘴里藏的毒药丸,防着几人自尽。

三个人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狠狠盯着纸镇,恨不能生啖其肉。

陆回走到几人面前,抽出一旁护卫的剑,轻巧架在为首者的脖颈处:“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陆回依次报了几个人名,都是这几年同他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人,但跪着的三个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从未听说过似的。

为首那人抬着头,丝毫不畏惧脖颈上悬着的刀剑,视线落在陆回身后。藏在后面的谢汐楼突然生出种感觉,那人不是找陆回的,而是在找她。

她从人群中走出,走到陆回身后两步的位置,对上那人的视线,语气肯定:“你是要杀我。”

那人依旧不说话,目光极为狠戾,仿佛想要通过视线将她杀死。陆回心生烦闷:“杀了吧。”

“等等!”谢汐楼匆忙叫停,“将这几个人关进大牢,就关在谢三郎旁边的房间,看好了,莫要让他们死,也莫要让他们逃。”

陆回瞥她一眼,见她坚持,微微颔首:“就按王妃说的做。”

纸镇带着护卫将几人绑起,向院外押送。片刻后,院内清理干净,院外却又响起新的脚步声。

谢汐楼乐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么个小院子竟然这般热闹。

她向门口瞧,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老妪向院内迈步。

来的是王友才的祖母,扶着她的是庄子里的隋管事。

王友才的祖母已过花甲,穿着黑色的衣衫,拄着拐杖走进院中,狠狠瞪着谢汐楼,恨不能生啖其肉:“二娘,老婆子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要杀了友才?他是我唯一的孙儿啊,他死了你要我怎么活,你干脆把老婆子我一起杀了吧!”

这都从哪得来的消息?谢汐楼冷了神色:“友才兄是我的好友,我为何要杀他?”

“你还敢否认?昨日三郎冲进去时,隋管家就在门外,都看到了,他说我孙友才死的时候拿手指着你,这不是指认你是凶手又是什么?”

陆回和谢汐楼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隋管家,陆回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哦?隋管家既然看到了,为何什么都没做?”

隋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正直壮年,长相颇为儒雅。他慌慌张张跪下:“回殿下,小的昨日只是路过,看得不真切。更何况小的也没想到,三郎能做出那般荒唐的事!我本以为他只是想要将王妃暂且控制,待殿下归来后再做决断,哪知——”

陆回还没开口,一旁的堂木先开口斥责:“乡野村夫,竟这般没规矩。王爷王妃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谢汐楼目光扫过隋管家,在他面上转了个圈后,滑向双目红肿的王嬷嬷。她虽恼恨她冤枉她是杀人凶手,又因她是王友才的祖母而感到惋惜。

她看着王嬷嬷,神情严肃而认真:“王嬷嬷,友才兄是我的好友,我不会杀他。而且你想想,我若真要杀人,为何会在自己的房间中动手?这庄子这般大,有许多无人且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我为何不去那些地方,还不容易被发现。”她见王嬷嬷将她的话听入闹钟,似在认真思考,柔和了声音,“王嬷嬷,你相信我,我定会找出杀害友才兄的真凶,为他报仇,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王嬷嬷看着面前的二娘。

在她印象中,二娘是个爱笑,病歪歪的小娃娃,平日里躲在房间里鲜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只是在自己的院子中逛逛,细细想来,她竟然已经近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今日一见,二娘变了不少,但奇怪的是,她愿意相信她。

王嬷嬷忍着眼中的泪意,哽咽道:“如此,老奴就静候二娘的好消息。”

王嬷嬷转身离开,竹制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石板地面上,敲击声带着几分空旷之意,像是悲鸣。

谢汐楼目送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亭台楼阁间,才转过头重新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隋管家。

她并不在意隋管家是否救她,平心而论,他们二人并没什么交情,当她和谢三郎站在对立面,他理应帮谢三郎……如果她不是准琰王妃,她的身后没有陆回的话。

她将隋管家从地上扶起,按压住心中的疑惑,淡淡道:“我不欲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有几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

第73章 少年志6红莲

隋管家躬身,毕恭毕敬:“二娘请问,奴定知无不言。”

“你与王友才可相熟?”

“友才自小长在庄子里,奴是看着他长大的。”

“案发时,你为何会经过我的院子?”

隋管家面露尴尬:“二娘久未归家,奴本想去问问二娘,院子里是否有短缺,尽快补齐,哪能想会撞到这事。”

谢汐楼挑眉:“那在此之前呢?你在哪?可有人证明?”

“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

这回答合理却难以排除他的嫌疑,谢汐楼记在心中,继续往下问:“你可知他与何人有仇?”

“友才是王嬷嬷的亲孙子,这庄子里有谁敢开罪他?更何况他本性不坏,为人处事颇为圆滑,虽不是人人都喜欢,也不至于恨他到杀了他。”隋管家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不过他若在外面惹了什么仇家,奴就不知道了。”

“庄子外面?我记得王友才很少离开庄子。”

“二娘久未在别院住,自是不知晓。庄子每个月需要派人去趟城中主宅,送些新鲜瓜果的同时,也要将这一个月的账本交给夫人。几个月前,王友才接了这活计,自那以后,他便时常出庄子,有时两三天才会回来。我们都猜测,他这是到了年纪,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借着出庄子的机会,偷偷和人家幽会。”

隋管家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夸张起来:“对了,前些日子,他刚去了趟主宅!约莫是四天前吧……对,是九月初三。那日他正午前从庄子出发,初四返回。说来也奇怪,往常他总要耽搁上两三天,这次却极为爽快,次日便返回了。”

九月初三,这正是谢汐楼在后院假山中撞到王友才的那日。她细细回忆,那日王友才衣冠不整,面有慌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当时她未往深处想,此刻有了新的怀疑。

难道王友才的相好的,是谢家主宅中人?

“他寻常去主宅,会到后宅去吗?”

隋管家摇头:“寻常并不会,送瓜果,送账本,都是在外院进行。但这次有些不同,王嬷嬷喜好庐山云雾,夫人新得了些,特意让友才去她那儿取茶,约莫也想顺便打听打听王嬷嬷的近况。”

谢汐楼想了想,似乎没有更多的问题,正准备放隋管家离开,他却突然开口道:“对了,小的还听过一事,只是不知真假,还需往王爷王妃判断。”

“说。”谢汐楼言简意赅。

“谢夫人有个婢女叫红莲,曾有人瞧见过二人走在一起,举止亲昵。王有才与红莲是什么关系奴不好揣测,但若友才在主宅中与谁相熟,奴觉得,这红莲最有可能。”

谢汐楼眯起眼,盯着隋管家:“红莲?你与红莲熟吗?”

“奴与红莲不熟,但与红莲的兄长熟。红莲的兄长也在庄子中干活,曾因听到其他人讲红莲和王友才的闲话而大发雷霆。他一直想让妹妹嫁给三郎,他好能从谢家捞些好处,若为此事杀了王友才,倒也算合理。”

“红莲的兄长现在在何处?”

“王友才死后便不见了踪影,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

谢红莲和哥哥谢白杨是谢家家生子,父母都是谢家主宅的仆役,两个孩子自幼跟着谢家大娘和谢家三郎长大。

谢家大娘出嫁后,并未将红莲带去夫家,拨去了谢夫人的院子中。而哥哥白杨,不知因何缘故,在几年前被送去了庄子,再没回谢三郎身边伺候。

从隋管家那儿得了谢白杨的消息后,

陆回和谢西楼径直去了谢白杨的屋子。

庄子里仆役少房子多,几乎每个人都有一间小屋子。或许顾念着谢白杨的身份,分给他的住处格外大些。

谢汐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床榻上的骨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起桌上搁的几个骰子:“这谢白杨是个赌徒啊。”

陆回掀起桌上茶壶盖,壶中无水,只有几根茶叶梗干在壶壁。他的手指抚过一旁桌面,沾了一层灰,嫌弃道:“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一旁堂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属下这就派人去赌坊里找,定将他捉拿归案。”

谢汐楼面色凝重,总感觉这事儿有些蹊跷,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回看着她的模样,安慰道:“等人找回来,自然水落石出,莫要着急。”

谢汐楼叹了口气:“走吧,去找红莲问问情况,希望她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

谢夫人的院子在谢宅的东边,正院中堆满各式盆景,最大的一株花盆需两人环抱,后院则是一大片花丛树林,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院中除了寻常婢女,每日都会有花匠出没,照顾这些精贵的花草。

谢汐楼找到红莲时,她正蹲在花园角落里抽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神中全是慌张和错愕:“二娘子?”

那日谢家大宴,她躲在角落瞧见了谢家二娘的模样,只是离得远些,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二娘不是搬出谢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汐楼点头:“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红莲慌忙用袖子擦拭眼泪,低声道:“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些痛,所以……”

她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汐楼叹了口气,在她身旁蹲下身子:“看来你知道王友才被人杀害了。”

红莲眼睫微微颤抖,紧紧抿着嘴唇,似在掩藏极大的痛苦。

谢汐楼撑着脑袋,眨眨眼睛:“那你应当也听过,有传言说我是凶手。你怎么看?”

红莲轻轻摇头:“不会是二娘,友才同我讲过,他与二娘是好友。二娘住在庄子里时,不嫌弃他仆人的身份,教他读书,告诉他梧州外是什么样子,告诉他华京有多繁华……二娘或许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话,友才找到了想要做的事。他想读书,想考取功名,想走出梧州,去华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谢汐楼错愕。

她印象中,王友才因他奶奶的缘故,自小在谢家私塾中读书,可惜他并不是个有天赋的人,读了几年也只是维持在会写字的程度。后来他和谢汐楼相识,谢汐楼闲时会给他讲些奇闻逸事,借给他看完的闲书,分享一些心得。

这本是她打发时间的行为,没想到对王友才有这么大的影响。

红莲眼眶中的泪水再次涌上:“二娘子,奴婢也不瞒你,我确实心悦友才,友才也心悦我。我们约好,等他离开梧州,去华京读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后,就来梧州娶我……没想到……我竟再也等不到他了。”

谢汐楼皱眉:“王友才要去华京读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红莲抽噎着回答:“他离开谢家主宅时,我们曾见过一面,就是那时告诉我的……他说他要不日便会离开梧州前往华京,嘱咐我莫要告诉别人,只等他功成名就,再来接我……”

这事怎么听着这么熟?似乎在益州的案子中,也有类似的情况。

不会又和青岩书院有关吧?

谢汐楼看红莲情绪逐渐稳定,再次开口:“友才兄是帮过我的好友,我又被诬陷是杀害他的凶手,无论是为他还是为我,我都会将这个案子查清楚。所以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红莲擦擦眼泪,认真点头:“二娘放心,只要能找到杀害友才的凶手,奴婢定将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谢汐楼问:“庄子里的隋管家说,九月初三正午前,王友才曾离开庄子来谢宅,你可知他来到谢宅后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红莲边回忆边说:“庄子离谢宅很远,那日傍晚他才到,在外院落脚。天黑后他终于忙完活儿,偷偷来内院找奴婢。那日谢夫人恰巧有客人,在屋里伺候的人都被遣出院子,是以后院的花园恰好没人。我们……我们就在那温存了片刻……然后分开离开。”

“谢夫人有客人?你可知是谁?”

“奴婢不知。夫人时常有客人拜访,每次都会将我们遣开,只有夫人身边的玉莲姐和碗莲姐知晓。不过说来也巧,奴婢回到前面时,夫人的客人还没走。奴婢趁无人注意,悄悄溜回了房间。友才在之后离开,奴婢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夫人那边似乎有开门声,奴婢一直好奇那人是谁,于是便藏在门后看,见是个身穿斗篷、很是瘦小的人,不知是男是女。玉莲姐亲自将那人送出院外。”

谢汐楼点点头,继续问道:“再之后呢?”

“第二日早膳后,友才又来了夫人的院子,取为王嬷嬷准备的庐山云雾茶叶。夫人讲友才唤进正房,聊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之后,夫人临时有事离开,友才随后来找奴婢,我们又聊了片刻,友才告诉我他决定离开梧州去华京求学,誓要考取功名。

“奴婢虽舍不得,但也有憧憬。若他真能入仕,我们便不用再过这伺候人的日子,也能有不一样的未来,那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谢汐楼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她。索性等她平静几分,才再次开口。

“王友才这次来找你,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红莲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抽泣着摇头:“他每个月都会来寻奴婢,这次与往常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次他呆的时间短些。往常每次来主宅,他都会呆个两三日,但这次,第二日清晨拿到庐山云雾后便匆匆离开,想来是为了送茶叶回去吧……”

谢汐楼回想起王友才死前的场景,怎么都无法与红莲说的话联系起来。

难道她想错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关系?

第74章 少年志7好时光

谢汐楼将话题转向了谢白杨:“今日听隋管家说,你的哥哥白杨很反对你和王友才的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红莲的笑容有些惨淡:“哥哥他从小和三郎一起长大,染上不少坏毛病,其中一个就是拿不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我们只是谢家的奴婢。他一直想让奴婢嫁给谢三郎,先不说谢三郎是否是良配,他可是谢家正正经经的主子,如何能看得上我?可哥哥偏偏就不信邪。

“我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从来未将我和友才的事说与他听。他确实曾因一些风言风语来找过我,但奴婢坚持没告诉他真相,他应当不知道才对……”

“我记得谢白杨以前是在谢宅伺候的,什么时候去了庄子?”

“哥哥跟着谢三郎沉溺赌博,阿爹阿娘想要戒了他的瘾,求了夫人老爷将他送去了庄子。原想着庄子附近没有赌坊,能助他改过自新,哪成想离开了父母的看管,他直接住进了赌坊……阿爹阿娘为了哥哥的事,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就连奴婢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谢汐楼正垂眸思索红莲的话,花园外有人在呼喊红莲的名字,红莲将眼泪擦干净,拍拍脸颊,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碗莲姐,我在这儿。”

趁着碗莲还没到,红莲用衣袖狠狠擦拭脸颊,希望能掩饰住她的狼狈。

碗莲快步走过来,正准备斥责红莲几句,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谢汐楼,吓了一跳:“奴婢见过二娘。”

谢汐楼站起身,悠悠道:“免礼。”

红莲主动开口解释:“奴

婢和友才的事,碗莲姐知晓。她一直帮我们隐瞒,不然这事如何瞒得住这么多人?”

谢汐楼恍然,原来红莲和王友才的事,也并非瞒住了全部的人。

这几日的传闻,碗莲自然也有所耳闻,知晓谢汐楼是因王友才而来之后,眼神目光闪烁,分明是依旧怀疑谢汐楼,却不敢说出口的表情。

谢汐楼才不在意她相不相信,只道:“红莲刚刚告诉我,九月初三那晚有人来找谢夫人,谢夫人将院中所有的人遣散。那人是谁?”

碗莲愣了片刻后,皱起眉头:“夫人的事,做奴婢的哪里好打听?”

谢汐楼不想浪费时间同她掰扯解释,直截了当威胁:“我此刻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自会为你保密,不告诉他人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但你若执意不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琰王,由琰王手下的人审问。你也知道,大理寺的名声向来不好,难免受些皮肉苦,忍忍也就过去了。”她靠近碗莲,伸出手轻轻拍打碗莲的脸颊,尽力让她的话更可信些,“但若行刑的人一不小心在你这脸蛋上留下什么伤,可就不好看了。”

谢汐楼双眸幽深,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确实有几分吓人,以至于红莲退后了半步,想要拉开与她的距离。

碗莲犹豫片刻,对红莲道:“夫人在等你,你快去吧。”

红莲知晓这是让她避让,忙不迭行礼告退。临走前望了一眼碗莲又望了一眼谢汐楼,眼神中明晃晃的担忧。

待她走后,碗莲微微屈身:“二娘子,奴婢刚刚说的并非全是假话,奴婢确实不知那人是谁。”

谢汐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撒谎后开口:“那就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碗莲叹了口气:“夫人的事只有玉莲姐知道的最清楚,奴婢只知道,夫人每个月都有几日有客人来访。那客人总是穿着长袍披着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似乎生怕别人看到他的脸。奴婢曾远远瞧见过一回,看身形很是壮硕,像是个男子,约莫比你高个三寸。每次那人来,玉莲姐会提前在门口等着他,然后将他带到夫人院中再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院中人再回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听碗莲的描述,这谢夫人很像是找了个男人偷情。只是这事如此大张旗鼓,闹得院中人皆知,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谢——我父亲不知此事?”

碗莲看了她一眼:“奴婢知道二娘怀疑夫人不忠,但这事只是猜测,谁又有真凭实据?夫人房中婢女六人,身家性命都捏在夫人手中,夫人平日里待我们不薄,又有谁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猜测,去害夫人。更何况,若此事为真,东窗事发后,夫人院中的婢女们又会有什么好下场?还不都是驱逐出府或乱棍打死的命运。二娘,我们也只是想活着啊。”

她的语声悲戚,仿佛在为无法掌握的命运悲哀。

谢汐楼眼神奇怪,很想问问她为何讲这一切说得如此痛快。碗莲看懂了她的眼神,垂下眼睫:“奴婢今日与二娘说这么多,一是惧怕琰王的缘故,二是想求二娘一件事。”

谢汐楼松了口气:“说说看。”

“奴婢早过了婚嫁的年龄,夫人嘴上说舍不得我离开,其实就是不想放一个用着顺手的婢女走。奴婢与表哥情投意合,表哥也等了奴婢多年,奴婢实在不想再耽搁。求二娘将奴婢要去,放奴婢离开谢府吧!”

谢汐楼定定看了她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待此案了结,我再给你答复。”

碗莲离开后,谢汐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来时是悄悄潜入谢府,潜入夫人的院子,离开时也未惊动他人。

谢汐楼翻过几面墙,沿着小路快步行走,从角落离开谢府,小心避让周遭的人。

待她出了谢府,纸镇凭空出现:“你信她的话?”

谢汐楼吓了一跳:“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纸镇冷哼一声:“还不是王爷怕府中有人对你不利,派我暗中保护。”

谢汐楼心中甜丝丝的,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上次那是意外,我的轻功还是足够保命的。”

纸镇白了她一眼,不做评价。

何刺史安排的院落在梧州最繁华的地方,距离谢府和官府都不远,二人进了院子,在仆役的指引下绕过垂花门,穿过两进院落直达后院。

后院极为宽阔,中心处有个池塘,池中心坐落着一个小岛,有木桥连通岸边。小岛不大,只建了一座亭子,远远瞧着,像飘在水面上似的。

陆回在亭子里坐着,背脊挺直,风卷起他的衣摆,飘逸如仙人。他的面前桌上布着棋盘,黑白子星罗棋布,陆回捏着棋子一颗颗落下,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谢汐楼看着黑子白子就犯晕,走过木桥后,倚着朱漆柱子不肯再靠近半步。

“可有收获?”陆回放下棋子,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下陪我下完。

谢汐楼耷拉着肩膀,愁眉苦脸极不情愿。

陆回手执黑子,她执白子,边下棋,边将刚刚的事简要说给陆回听。

陆回将黑子落下:“你相信碗莲说的话?”

这话和刚刚纸镇说的一模一样,谢汐楼看着桌上棋局,哭丧着一张脸:“信也不信。”

“何意?”

“碗莲的话前后不一致,一开始说谢夫人如何好,婢女们如何不会背叛,话音还没落下,转句话又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这两件事是完全矛盾的,我觉得她真假参半,有所隐瞒。”

“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谢汐楼将手中白子落下,刚沾到棋盘又抬起,犹豫片刻落在另一个地方:“她想离开谢府是真,谢夫人那晚来客人也是真。一个是她的私心,一个是同其他人打听也能轻易得知的事,就算事后东窗事发,谢夫人也未必会猜到是她泄露,责备到她的头上。”

陆回看着她悔棋的动作,叹了口气:“臭棋篓子也就罢了,棋品还差,也不知是从哪学的。”他顿了顿,“那假的那部分呢?”

谢汐楼抬起眼,眸光闪烁:“她猜认识那人,不仅认识,或许还很熟悉。”

“原因呢?”

谢汐楼耸肩:“没有原因,只有感觉。碗莲和玉莲都是谢夫人最得力的婢女,谢夫人这事做的并不隐蔽,我不相信那人来过这许多次,碗莲连那人的样貌都没看清。红莲都能抓到机会瞧个大概,碗莲难道不会?她若真的如此乖顺,就不会求我助她离开谢家了。”

陆回将黑子落下,收了她一半的白子,谢汐楼哭丧着脸:“我不擅下棋,咱们不下了吧。”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央求的意思,像是在撒娇。陆回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叹了口气:“也罢,与你下棋,折磨的是我。”他挥手将棋局打乱,“红莲和碗莲的说辞也有对不上的地方,九月初三晚,红莲看到的是个身材瘦小之人,而据碗莲描述,谢夫人偷偷所见之人,该是个壮硕之人才是。”

谢汐楼撑着下颌,思索着两人说话时的神情:“我觉得这俩人该是都未说谎。他们所见的或许不是一个人。碗莲所说那人,是与谢夫人幽会之人,而九月初三那日来找谢夫人的,是另一个人。只是不知道这俩人是谁,又是否和本案有关系。”

天色渐晚,到了晚膳的时候,堂木取了几盏灯笼悬于高处,另有人在亭子四周围上纱幔阻挡夜风。

侍女将棋盘撤走,取了披风为谢汐楼披上,亭子角落放置上燃烧的银丝炭,驱赶秋日的寒凉。

陆回指了指谢汐楼包着白布的手:“伤口如何了?”

谢汐楼这才意识到她的手还有伤,抬起手挥了挥:“药很好,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伸过手来。”

谢汐楼听话将手搁在桌面上,陆回托起她的手,拆开包裹的白色布条,露出伤口。

伤口红肿已退,露出几条杂乱纵横的伤口,已然结痂。

谢汐楼面露得色:“那瓷片我虽然抓得紧,却也控制着力度,瞧着严重,其实伤口并不深。现在瞧着,明后日就能好。”

陆回取了新的白叠布和膏药,沾取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伤口易好,疤痕难消。”

他垂着眼睫,仿佛正在做的事多么复杂,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谢汐楼看着他,只感觉药膏清凉,伤口酥麻,坐立不安。她想抽回手,陆回似乎洞察了她的念头,握得极紧。

“莫动。”

晚风卷起四周的纱幔,在空中自由飞舞,拂过她的脖颈背脊,带来新的颤栗。桂花香穿过薄纱,与陆回身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清淡而无法忽视。

阴沉了一日的天在此刻逐渐晴朗,层云让出背后的残月,清冷的光穿过檐角的灯笼,似裹上了温度。

谢汐楼恨不能将此情此景用力刻在心头,若她与陆回终究在未来的某日分道扬镳,那么她会用一生来记忆怀念。

“陆回。”

“嗯?”

“陆回。”

“嗯。”

“陆回……”

“……”

晚风徐徐,池塘边的青蛙呱呱齐鸣,月色映在池中水纹上如碎了一地的琉璃,亭中二人心意相通,正是好时光。

第75章 少年志8新的死者

次日一早,谢汐楼和陆回收到两条消息。

第一件事,官府的人在城中各大赌坊走了一圈,并没抓到谢白杨。有人说前些日子谢白杨确实来过,但是前日突然被人叫走,之后再没回来,时间恰好是王友才死亡前后。

赌场里没有日夜,更具体的时间却是无人得知。

谢白杨一消失,他的嫌疑一下子变大,官府在城内各处贴了他的画像,只要发现他的行踪,立刻禀告陆回。

第二件事,谢三郎死了。

谢汐楼站在谢三郎的尸体前,看着他发紫的嘴唇,有些不敢置信。

她从没想过谢三郎会死。

那日她发现尸体,被谢三郎撞破,谢三郎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惊恐她至今未忘。王友才的死大抵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顶多就是想趁乱打劫,趁机除掉她这个眼中钉,为谢夫人出口气。

难道他那日看到了什么?凶手才冒险来大狱灭口?

看到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死在面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奇怪到谢汐楼阴沉着脸,让周遭人误以为她在生气,为没能亲自手刃仇人而生气。

比谢汐楼脸色更难看的是堂木,谢三郎这一行人是他来安排的,此刻他死在大狱,堂木难辞其咎。

陆回在牢狱四周走了一圈,指着地上的食盒道:“这是谁送的?”

牢狱中的餐食都是统一提供,断不会有如此精美的食盒。谢汐楼靠近,掀开盖子,里面有肉有菜,甚至还有一碟杏仁酥。

肉菜都只剩个盘底,杏仁酥也用了大半,估计都是谢三郎吃的。

一个狱卒哆哆嗦嗦靠近,解释道:“是谢家夫人昨晚送来的。”

堂木气急:“我前日千叮咛万嘱咐,这几个人的吃食需要格外小心,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陆回此行带的人不多,分不出人手来看惯大牢里的犯人,堂木只能将这事交给牢内狱卒,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那狱卒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小的想着,谢夫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毒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那狱卒声音越来越小,跪在地上满脸绝望。

陆回懒得听他辩解,对堂木道:“此人交由何刺史处置,至于你,回京后自去领罚。”

“是!”

仵作已经在这里忙活了好一会儿,此刻完成初步检查,对众人说道:“谢三郎周身无外伤,嘴唇青紫,口边有白沫,死前有呕吐症状,像是中了乌头之毒,死亡时间在子时前后。下官刚刚以银针查验食盒里的饭菜,只有杏仁酥让银针变黑,这毒应当就下在这盘杏仁酥中。”

陆回颔首,最后扫过四周:“将这里的物证收好,莫要再出差错。”

……

谢三郎出事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谢宅,陆回和谢汐楼离开大牢时,正碰到谢夫人和谢商民匆匆赶到,被狱卒拦在大门外,吵吵嚷嚷。

谢商民手中拿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只看样子就知道分量不轻,他试图将荷包塞进狱卒的怀中,却被狱卒严词拒绝。

谢商民不知陆回正在里面,刚惩戒了个收钱办事的狱卒,还在纳闷为何今日这招不灵。

谢夫人抬头瞧见陆回和谢汐楼,也顾不得前两日的龃龉,快步上前:“二娘,他们说三郎死了,可是真的?”

谢汐楼微微掀开帷帽,瞧着谢夫人红肿的双眸,憔悴的模样,心有不忍,却还是点头:“是,仵作刚刚验过尸,谢三郎在昨晚被人下毒谋害。”

谢夫人声音尖锐:“下毒?这里不是大牢吗?为何还会有人下毒害我儿?!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办事的!”

她的发髻衣衫在来时便已乱了,此刻情绪崩溃,五官飞舞,看起来颇为恐怖,竟像是疯了一般。

谢汐楼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就算她不说,陆回也会说,下毒的糕点是被谢夫人送入大牢的,她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谢三郎死于昨夜子时前后,死前只吃了谢宅送来的食盒里的食物。仵作一一验过后,在杏仁酥中发现了谢三郎所中的毒。”

“杏仁酥?”谢夫人呆在当场,似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她嘴唇颤抖,翻了个白眼,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一时间,大牢门口乱作一团,谢商民将谢夫人送上车,陆回没阻止。谢商民安顿好夫人,对着陆回作了个揖:“草民知晓官府的规矩,只想知道,犬子的尸体何时能归家?”

陆回淡淡道:“案子破了,官府自会着人送回。”

谢商民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草民谢过殿下。”

谢商民转身要离开,被谢汐楼叫住:“谢老爷,我们正好要去谢宅探查那盘有毒的杏仁酥,不如一起?”

谢商民被她这称呼震得半晌没缓过神来,他有心斥责谢汐楼几句,却瞧见一旁陆回围护的目光,只能将教训的话吞回肚子。

“殿下请上车。”

谢宅的马车宽敞奢华,瞧着便极舒适。谢汐楼正要踩着马凳上马车时,路尽头一人一马狂奔而来,溅起一阵风烟。

谢汐楼的动作停住,心头划过不详的预感,片刻后这预感成真,来人竟是庄子里的一个仆役,隋管家身边的人。

那人踉踉跄跄下马,看了眼谢商民,又瞧了眼陆回,最后落在了谢汐楼身上。

“二娘,庄子里又出事了,两个时辰前,庄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正是你昨日在找的谢白杨。”

……

庄子的清晨格外安静,阿福起床离开屋子,惊奇地发现一直大门紧闭的隔壁屋子木门虚掩着,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吱吱作响。

那屋子是谢白杨的住处,但他一个月中大半个月不住在这里,上次见还是大半个月前的中秋,怎么昨日突然回来了?

“白杨?”

他扬声喊道,无人应答。或许是睡着了,没关严实门吧。

阿福走到门前,想替白杨掩好房门,视线从门缝中掠过,正对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

“啊!!”

尖叫刺破云霄,庄子里的人被彻底惊醒,很快围了过来,谢白杨的房门被胆大的人踹开,屋内的景象完完全全展示在众人面前。

匆匆喊来的隋管家看到看到这幅画面,吓得后退几步,磕磕绊绊道:“快去城中报信儿!所有人离开这个院子,任何人不得入内!”

……

谢汐楼和陆回再次回到宅子时,已过正午,隋管家站在发现尸体的院门口,像是等待他们多时。

他见到一行人靠近,先板板正正行了个礼,而后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的锁:“发现尸体后,奴将众人驱离院子,就等官府的人来。”

谢汐楼扫过隋管家一丝不苟的发,意味深长:“这次倒是比上次反应快些。”

上次发现尸体,谢三郎带众人闯入现场,隋管家看见后却远远避开,丝毫没想到保护现场的事,这次倒是知道给院门上锁了。

隋管家讪笑着,不知如何搭话,只让开了院门,让一行人入内。

正屋房间门大开,谢白杨的尸体仍旧悬挂在空中,微微摇晃。他的面目狰狞肿胀,双

眼圆睁,双眸赤红,舌头向外吐着,裤子上有液体沾染的痕迹。

众人将谢白杨从空中放下,平放在地面,谢汐楼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酒气和尿骚混杂的恶臭。

她扫过屋内,并未看到酒。

“谁发现的尸体?”谢汐楼问。

隋管家回答:“是一个叫阿福的家丁,就住在谢白杨隔壁。今天早晨——”

谢汐楼打断他:“他人在哪?让他亲自说。”

隋管家一愣,旋即道:“在院外歇息,奴这就叫他来。”

隋管家离开后,谢汐楼在屋里转了一圈,盯着床榻上,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被褥道:“怎么瞧都不像是回来过的模样。”

陆回从桌上拿起一张被压在茶壶下的纸,展开看过后递给谢汐楼,言简意赅:“遗书。”

谢汐楼半信半疑,一目十行:“信上承认王友才是他杀的,看事情闹大,怕被抓到累及父母妹妹,只能自杀谢罪……”

她将遗书递给陆回,走回到尸体身旁,一时没说话。

房梁上悬的绳子是庄中随处可见的麻绳,一旁倒着的凳子是原本就在房间中的,谢白杨踩在上面下颌刚好能穿过绳索。

她蹲下身子,压了压谢白杨衣领,将绳索勒痕完整露出,未发现二次伤害的痕迹。

没有他杀的痕迹,但她总觉得有些怪。

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若谢白杨是凶手,那他这几日的行动轨迹从前至后依次是,在赌坊里赌得天昏地暗,突然有人找他,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愤怒之下,在夜色中离开赌场,花了两个时辰回到庄子,在她的院子里杀了王友才,然后逃离。

逃离后,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察觉到官府查得紧,心中惧怕,于是喝了顿大酒,鼓起勇气,在房中悬梁自尽。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为何要选在她的院子里杀掉王友才,难道是那个院子风水格外得好?

还有王友才死前说的那句话,她琢磨了几日,却依旧没能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还有他为何要在死前指着她呢?如果不指的话,她也不会被指认为凶手……

陆回将遗书递给堂木,吩咐道:“找出谢白杨的笔墨,与这张纸上的字进行比对。”说完后,转头看着发呆的谢汐楼,“有什么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