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婴儿哭10皇宫行
马车恰在此刻停下。
谢汐楼笑眯眯地挑衅,陆回有心讥讽几句,偏偏四周都是人,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刚甩开她的手腕,宫人恰好打开马车门,刹那间,他复又捉住她的手,温柔握在掌心:“母后该是久等了,我们快些进去。”
好一个戏精。
谢汐楼小心翼翼踩着马凳下车,宫人为她理好裙摆,陆回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她整理好一切后,向殿内走去。
有宫人早撑好伞立在一旁,待二人下车后紧随其后,将阳光严严实实挡住,不落在谢汐楼身上分毫。
谢汐楼落后陆回一步,腰背如天鹅般挺直,她目不斜视穿越宫人们好奇的目光,行走间裙裾如云,步履轻盈袅袅婷婷。
蓬莱殿内,太皇太后正在与身边人说笑,见到陆回和谢汐楼笑着招手:“这就是谢家姑娘吧?”
谢汐楼垂着眼睛,规规矩矩行跪拜礼,以额叩地:“民女参见太皇太后,参见太后,参见温平公主,恭请圣安。”
太皇太后指着她对一旁的陆亦宁道:“瞧瞧,这孩子多规矩,和小时候的小六一模一样。”她拍拍陆亦宁的胳膊,“你要是有她一半懂规矩就好了。”
陆亦宁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抱住太皇太后撒娇:“皇祖母,她可是我未来的皇婶,理应比我这个小辈懂规矩。”
太皇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祖孙二人说笑了几句,太皇太后看向还跪得板板正正的谢汐楼,“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谢汐楼依旧垂着头:“谢太皇太后。”
陆回自见礼后一直站在谢汐楼身侧,此时弯腰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爱护之心拳拳。
“瞧瞧,咱们阿回也懂得心疼人了。”
这声音从右侧传来,是谢汐楼无比熟悉的声音,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薛氏。
薛氏是沈惊鸿母亲的闺中好友,沈惊鸿在宫中讨生活的那几年,她是如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
久别重逢,面对照顾她多年的人,她该是很开心的,但不知为何,心头却像蒙着一层纱,沉闷阴郁。
太皇太后道:“孩子,抬起头,让哀家瞧瞧。”
谢汐楼缓缓抬起眼睫,一双眼澄澈见底,倒不像个有心计的。
太皇太后看着她,复杂的心情疏解了几分。
虽说找个人成婚是她和陆回共同商议决定的,但事到临头,见他真的寻了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姑娘,到底还是不满意。
陆回自小就天资聪颖,笄冠后更是芝兰玉树,若不是他父皇走时他年纪尚幼,这皇位最后未必会由他皇兄来继承。
她的小六该配世家贵女,怎么能配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病秧子?沈家大娘子她就很喜欢,可惜阴差阳错被指给了她的长孙,最后又年纪轻轻葬身火海……
太皇太后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陆回,见他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倒真像是喜欢这个小娘子。
“你既将谢家姑娘带到哀家面前来,必是喜欢她的。哀家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能看着你与心爱之人娶妻生子,是哀家最大的愿望。今日哀家便做主,赐婚于你二人,让谢家姑娘做你的妻子,望你们日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永结秦晋之好。”
陆回拉着谢汐楼跪下谢恩,一旁的女官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懿旨,交予陆回手中。几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遍,等到其余众人反应过来时,懿旨已发,尘埃落定。
一旁的陆亦宁震惊地睁圆双眼,她原以为就算陆回喜欢谢汐楼,最多抬抬娘家身份封个侧妃,怎么都想不到太皇太后直接定了谢汐楼的王妃之位。
太后薛氏呆在原地,喃喃道:“母后,这不和规矩吧?琰王殿下的婚事该由——”
太皇太后不悦,打断她:“该由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王爷,更是哀家的儿子,难道哀家不能决断?”她缓和了语气,看相陆回身边的谢汐楼,“梧州谢氏门第确实低了些,但哀家也非那些只在意门第的老顽固。只要夫妻恩爱和睦,好好过日子,天潢贵胄与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太皇太后懒得管面前这些人的小心思,嘱咐一旁的女官道:“让宗正寺尽快走六礼,赶在年前完婚。另召梧州谢氏入京,让谢姑娘在华京出嫁。”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谢汐楼,“好孩子,你可是许久未回家了吧?梧州与华京相隔千里,以后怕是不能常回去了。不如在大婚之前,让小六陪你回去一趟?”
谢汐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名没份地跟着陆回厮混,极易被他人不齿,太皇太后却像是完全不在意这点。
谢汐楼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顶了谢汐楼身份后,曾回过一趟梧州,没见到谢汐楼的生父和嫡母,只见了那个病殃殃的姨娘。之后几日,她和庄子上的恶仆吵了几架,过了几招,拿到户籍文书后便逃之夭夭,再没回去过。
她对梧州没有丁点感情,更加不想回去。偏偏此事不能说,只能咽到肚子里,着实恼人。
正犹豫着,一旁的陆回替她开口:“好,待京中婴孩失踪案了解,儿臣便启程,带她回梧州老家一趟。”
……见了鬼的老家哦。
提及孩童失踪的案子,太皇太后更加烦闷,她盘着手上的十八子手捻,面上疲惫之意尽显:“就按你说的意思来。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起身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陆亦宁蹦跳着挽住谢汐楼的手:“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像是认识很久似的,没想到你真能做我的皇婶。”她瞥了一眼一旁的陆回,扁了扁嘴,“你真要嫁给我皇叔?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满朝文武几乎全和他有仇。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华京俊才数不胜数,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
陆回心情极好,闻言也不恼,眉眼极为舒展:“懿旨已下,本王可不敢拂了母后的好意。你若有不满,去找你皇祖母说便是,何苦为难本王的王妃?”
他抬眼瞥向一边的太后薛氏,见她面色沉如墨色,眉脚微挑:“皇嫂瞧着面色苍白,可是昨晚没睡好?”
谢汐楼听到这话,目光转向薛氏。
薛氏今岁四十有二,早生华发,唇角纵纹深似沟壑,眼下乌青即使盖着厚厚的脂粉,亦清晰可见。
谢汐楼记忆中的薛氏,极擅保养,三十多岁时像二十多岁,和先皇站一起像是兄妹,哪里像是今日这般?
这两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薛氏笑容勉强,犹豫开口:“有些着凉,不甚要紧。哀家看着你长大,一转眼竟也要娶新妇了。”
陆回笑意敛了几分:“皇嫂既无事,臣弟便先告辞。逝者已矣——”他的眼中闪着讥讽,最后半句话格外轻浅,“好自为之。”
……
谢汐楼和陆回未多停留,在殿外上了马车,直奔宫门而去。
御道上的青石板铺陈的整整齐齐,阳光越过高耸厚重的宫墙,在甬道内落下半面光亮。马车的窗户敞着,悬着的薄纱挡不住微风,舞动间灌入马车,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陆回自上车后便没再说话,谢汐楼坐在他身边,身体逐渐松懈,疲惫感翻涌而上,思绪被困意侵袭,阖上双眼。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她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然停下,陆回靠在软枕上看书,眉眼褪去所有的戾气,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他还是代兄授课的先生,学生们心中如谪仙一般的人。
她的小动作惊动了陆回,他将书搁到一边:“醒了?”
谢汐楼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可是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陆回还没开口,谢汐楼已然半站起身推开车门。她正准备下车,看到不远处的宅子呆在原地,将迈出的脚重新收回。
竟然到了沈国公府。
近二十年前,她在这里出生,两年多前,她在这里被人杀害。这里有最爱她的人,也有最恨她的人,最可怕的是,她至今没寻到区分这两类人的方法。
谢汐楼虚掩上车门,缩回软垫上,心跳得厉害。她吞咽了下口水,眼睛眨个不停:“怎么来这了?”
陆回笑着看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小表情和小动作,只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了。
她可能至今不知道,她紧张或心虚时会不停的眨眼睛,长长的眼睫像蝶翼,颤个不停。
“你曾说过与明德皇后是故交,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应该没来过吧?”
谢汐楼干笑道:“……自然没来过。”
陆回伸出手指,挑起窗纱,慢悠悠道:“两年前明德皇后在沈府意外过世,之后沈家大房再未回京,几个月后,沈家二房携家带口远赴兖州上任,沈国公府只剩沈国公一人。”
谢汐楼看向窗外。
沈国公府大门紧闭,曾经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宅子,如今落寞得如同被荒废一般。
陆回道:“沈国公终日在家中佛堂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此刻定在家中。我也许久未来探望他了,可要一起进去?”
谢汐楼痴痴望着沈国公府的门楣,半晌摇了摇头:“未递拜帖,贸然登门,太过无礼……还是下次吧。”
陆回抽回手,并不强迫她。
窗纱因他的动作微微摆动,沈国公府在谢汐楼的眼前逐渐模糊。
她扭过头,不再去看。
“走吧,我们回家。”
第62章 婴儿哭11济世堂
不过一日的功夫,琰王殿下被赐婚的消息传遍街角巷尾。
“……准琰王妃是个乡下姑娘,生得妖艳,自小在山中长大,师从山上的赤狐,习得一身狐媚之术,将一向冷血无情,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的琰王迷得失了魂儿。”
“琰王本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偏偏在这琰王妃面前,乖得像只猫儿。皇家原本不同意二人的婚事,奈何琰王寻死觅活,太皇太后心疼她的这个小儿子,只能赐婚,成就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谢汐楼坐在酒楼二楼,听楼下说书人口沫横飞,同周围老百姓们一起听得津津乐道。
她咬着果脯,和一旁的鸢尾咬耳朵:“越听越觉得,那日在蓬莱殿的不是我,是这些说书人。”
鸢尾压低声音:“要去解决了吗?”
“管这个闲事做什么?他们议论我,我又不会少块肉,但说书的能赚赏钱,酒楼能多吸引些客人,百姓收获了欢乐,多好啊!”谢汐楼舔了舔沾着蜜浆的手指,含糊不清道,“其实我也有收获,要不是这说书人,我都不知道你们王爷还能乖得像猫儿。”
鸢尾一本正经:“属下曾在山中见过一只狸猫,凶得很。”
谢汐楼嘿嘿一笑:“说不定就是陆回。”
二人所在的茶楼位于东市最北边,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吃饱喝足,谢汐楼带着鸢尾自北向南,四处闲逛,看到药铺医馆便进去转一圈,询问是否有赤雪莲。
谢汐楼习惯了一无所获,没找到也不沮丧,反倒是鸢尾,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逐渐的沉默不语。
谢汐楼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明显:“我寻这味药近一年,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去的便是药铺,从最开始担心身上的银钱不够买药,到带着越来越厚的银票四处流浪。若每次都像你这般垂头丧气,还不如捧着三尺白绫找个风水宝地吊死,祈祷下辈子投胎做身体康健之人。”
鸢尾眸光闪烁:“听说姑娘在益州昏迷时,郎中诊出了死脉。王爷不肯放弃,单独同姑娘呆了一会儿,姑娘便痊愈了。后来属下奉命赶到益州时,姑娘一直昏迷不醒,确实病得很重……属下竟不知,王爷也会医术。”
“不是王爷会医术,而是我久病成医。我自幼身子不好,在梧州时被养在庄子里自生自灭,若没点本事,早就尸骨无存了。”谢汐楼伸出手指戳了戳鸢尾的脸颊,冰凉
冰凉,鸢尾下意识微微后仰身体避开。谢汐楼看着她的反应笑个不停,“凉吗?我都习惯了,感觉不到凉。”
鸢尾沉默片刻,又问:“听闻姑娘再寻赤雪莲,这药材可遇不可求,可有替代?”
赤雪莲可定魂,怎么可能有替代品?只是这事没必要与鸢尾细说。
谢汐楼回答得含糊:“寻不到便寻不到,吃山参灵芝也可缓解体寒之症。反正我如今是准琰王妃,也不必像以往似的,每日只舍得啃一根人参须须。如今恨不得一日三根参,把琰王府掏空!”
鸢尾笑起来,露出两颊浅浅的梨涡:“殿下如此喜欢姑娘,定能为姑娘寻到赤雪莲。”
谢汐楼耸肩,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还是靠自己踏实。不过,承你吉言。”
她们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到了东市最南边。
鸢尾指着尽头一间富丽堂皇的店面道:“这是济世堂,是东市最好的医馆,这里说不定有你要找的药。”
此话正合谢汐楼的心意,她本就是要来这个地方:“咱们进去瞧瞧。”
济世堂与其他拥挤的医馆不同,步入后只能看到一个小药童在柜台上摆弄药材。看到二人走进,他扬声喊道:“东家,有客人!”
“来了!”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有力,从不远处传来。
谢汐楼环顾四周,没瞧见病人和郎中,也没看到喊话的人,只看到一条可供三四人并排经过的通道,通道两侧各有两门,门外都站着衣着体面的侍女。
片刻后,一中年男人穿过通道快步走到二人身边,裙摆沾染着不少药材碎屑。
“贵人是要买药还是看病?”
谢汐楼开门见山:“听闻济世堂有一汤药可永葆青春,名唤回春汤。可是真的?”
济世堂东家笑容不减,目光扫过谢汐楼的帷帽,又扫过一旁鸢尾的衣着,恍然大悟道:“贵人可是琰王府的人?”
谢汐楼今日特意选了件最普通的素衣,穿在身上与寻常百姓并无二异,头上依旧带着遮挡阳光的帷帽,倒是能被这东家一眼认出。
谢汐楼不否认也不承认:“掌柜怎么称呼?”
“贵人叫我阮奇便好。早听闻琰王妃出行喜戴帷帽,加之贵人身边侍女佩剑上有琰王府的标志,故有此猜测。”
“你既猜到我是琰王府的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阮奇愣了一瞬,脸上满是歉意:“回春汤却有延缓衰老之效,但若说它永葆青春却有些夸张,想必是过去服用回春汤的贵人们口口相传,生了些误会。”
他的语气谦逊,字里行间却都是回春汤的神奇。
谢汐楼不理会这些废话,单刀直入:“今日可能买到回春汤?”
“贵人有所不知,回春汤药材珍贵,一个月也只能熬出几碗,现下医馆中确实没有。不若这样,待药材补齐,在下遣人送去琰王府,可好?”
谢汐楼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也只能这样了。”她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鸢尾,“你刚刚不是说头有些痛?既然来了医馆,不如顺便瞧瞧。”
鸢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揉了揉太阳穴,装出几分病弱模样:“今日起床后,便有些不适,顺道瞧瞧也好。”
阮奇看了鸢尾一眼,欠了欠身子:“既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阮奇引着二人进了一间敞开的诊室,绕过丝制屏风,可看到一白发老翁,正在提笔写着什么东西。老翁听到声响,抬头看着几人,笑容温和:“是哪位要瞧病?”
谢汐楼伸出手推了一把鸢尾:“是她。”
鸢尾顺从地坐下,将手腕搁在脉枕上,郎中抬眼看向二人,目光中赶人的意思明显。谢汐楼乐颠颠向外走,到门口时问阮奇:“我还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医馆,能带我到处看看吗?”
“这……”
见他犹豫,谢汐楼又补了一句:“总不能婢女看诊,我站在门口等着吧?我见你从后院赶来,衣脚上又沾着药材碎屑,想必后院是晾晒药材的地方。可否带我去转转?”
阮奇终是答应了她的要求:“贵人这边请。”
济世堂的后院格外宽敞,院中没有多余的装饰,地面密密麻麻布着晾晒的药材。正房前搭了个棚子,棚下有几个药童蹲坐在角落,正用药捻子磨药,另一侧一排药炉冒着热气,另守着几个药童,紧盯着陶罐中沸腾的药汤。
谢汐楼装出一副新奇的模样,笑着打趣:“济世堂果然是东市最有名望的医馆,这白首乌都像甘草似的,随意铺在地上。”
“都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谢汐楼叹了口气:“以前在家乡的时候,邻里间有不少采药人,每日天不亮进山采药,日落方才归家。有时忙活一天采到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药材,有时甚至没有回家的机会……华京采药人也是这般?”
阮奇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迟疑道:“医馆中的草药确从城外采药人手中收购而来,但不知采药人是什么时候采的……想来应当与贵人的家乡,差不太多吧。”
谢汐楼扫过地上的药材,不乏各种名贵药材。其中几样堆积成小山,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若都是采药人采的,怕不是偷了谁的药园子吧?
她将疑惑按压在心底,不再多问,东转转西看看,不时用手摸摸墙壁,将好奇写在脸上,立志走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阮奇努力掩饰着愈加不耐烦的神色,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府上的侍女应当看完病了,不如在下带贵人回去吧。”
谢汐楼收回手,格外顺从:“也好,有劳阮掌柜了。”
回到诊室门口时,正巧碰到药童拿着药房去后院配药,谢汐楼站在门口思索案情,耳边是郎中对鸢尾隐隐约约的嘱托。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情况,老夫便不再多言。阿福去帮你抓药了,回去后记得按时服用……”
谢汐楼沉默片刻,越过木门走到大堂附近等候,不愿窥探他人的秘密。
柜台旁的小童还在摆弄药材,谢汐楼靠近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本医书,对比着药材背诵药效。
原是还未学成,只能在前面迎客。
谢汐楼靠到旁边,听他背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悄悄问他:“你们这里的药材,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呀?”
小药童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回答:“每日午后,店中伙计会到城门处收药材,傍晚时返回。店中药材大多是那时从城门口运来的。”
小药童年岁不大,回答的颇为童趣。谢汐楼忍住笑,继续道:“全部都是从门口运来的?”
小药童摇摇头:“有一些是从家中运来的。”
“家中?”
“是呀,我们东家住的地方有个园子,里面种满了药材。店中贵些的药材大多是从那里带来的,他说这样能省钱。”
谢汐楼压低声音,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都宿在店中。”
“店中房间不多,每日只留几个人住在店中看管药材。”阮奇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后,像背后灵一般。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阴寒诡谲,看得谢汐楼后背发凉,“药童年纪尚幼,贵人若还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来问我,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63章
婴儿哭12大宅子
饶是谢汐楼自诩胆大,也被突然出现的阮奇吓了一大跳,险些摔倒。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她只顾着哄骗小药童,完全没注意这边的情形。
她扶住一旁的柜子站稳,露出个单薄的笑:“阮掌柜哪里的话?我不过闲着无聊,和这少年聊几句罢了。”
“哦?看来是在下误会姑娘了。”
阮奇的目光紧紧锁在谢汐楼的身上,阴冷潮湿,像是阴沟里吐着信子的毒蛇。
谢汐楼微微眯起双眼,在脑海中回忆陆回想要搞事时露出的疯癫阴森的目光,尽力模仿着,用力盯着阮奇:“我不过随口问几句药材的来处,阮掌柜为何这么大的反应?莫非——”她拉长声调,阴阳怪气,“这药材真有什么问题?”
阮奇没有说话,屋内气氛诡异得可怕。远处通道有木门开合的声音传来,不多时鸢尾拎着几服药靠近,敏锐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手扶在腰间的剑上,随时准备出招。
剑拔弩张间,阮奇发出轻笑:“贵人误会了,在下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他瞥了一眼鸢尾手中的药,淡淡道,“是在下的不是,惊扰了贵人,这药便就当作在下的赔礼吧。”
阮奇递了个台阶,谢汐楼便踩着下了。
“如此,多谢阮掌柜了。”
阮奇将二人送出济世堂,站在门口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后,方才转身回了医馆。
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谢汐楼带着鸢尾绕到济世堂后门,在四周转了几圈,在心中与刚刚瞧见的后院做比对。
鸢尾不明所以:“可是有什么问题?”
谢汐楼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到琰王府时天色已暗,到门口时看到东张西望的纸镇。纸镇见到她松了口气,快步上前:“王爷和齐大人在书房里等你。”
“齐大人?”
“是大理寺中负责偷婴案的官员,名叫齐正。”
“等我?”谢汐楼略有些疑惑,却也不多问,“带路吧。”
陆回的外书房是整个琰王府中守卫最森严的地方,院外时时刻刻都有府卫站岗,院内另有暗卫藏在看不到的角落,时刻注意着周围风吹草动。
纸镇带着谢汐楼进入院中,鸢尾则留在院外。
院中无花无树,站在门口可将整座院落毫无遮掩收入眼底。
堂木守在正房门口,见二人靠近,出声禀告,得了准许后,先一步推开书房的门。
谢汐楼边走边在斜挎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陶制的小猫。
陶偶是她在东市的小摊上买的,做工粗糙,但胜在活灵活现,可爱有趣,只看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谢汐楼将小猫捏在手中,向屋内走去。
书房内,陆回坐在桌子后,官服未褪,正在审阅文书,一个三十多岁目光锐利的男人站在一旁,向他说着案件的情况,正是堂木口中的齐正。
二人听到声响,双双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谢汐楼被两人的目光盯着,莫名有些不自在。她将帷帽取下,与齐正见礼,齐正笑道:“早就听闻王妃足智多谋明察秋毫,在江南一带破获多起迷案,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如今偷婴案有王妃的帮助,定很快就能告破!”
“齐大人谬赞,不过是赚点赏金讨生活罢了。我与殿下尚未拜堂,你称呼我谢姑娘即可。”
谢汐楼说的是真话,齐正却以为她在谦虚,二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了几句,陆回忍无可忍用指节敲击桌面打断。
“说案子。”
齐正笑意退散几分,严肃了神情:“差点忘了正事。下官按照王爷的吩咐,安排了兄弟们日夜蹲守济世堂,同时暗中走访。这家医馆除了东家阮奇,另有四个郎中和十三个小药童和两个打杂的伙计。医馆内每日会留几人宿在店内,其余人各自回家,次日天亮后返回医馆。”
“阮奇是华京人吗?”谢汐楼问。
“阮奇是一年多前来到华京的,此前他在各地游走,未曾在哪里定居超过一年。来华京后,他开了这家济世堂,当时也在卖回春汤,却一直没什么人买,直到半年前突然有了名气,引来城中权贵家的夫人小姐。”
“突然有了名气?”谢汐楼疑惑,“可知这‘名气’从何处传出?”
齐正摇头:“下官也觉得这点很可疑,多方调查后确认是从年初太后娘娘的圣寿宴上传出的,但具体是谁先提及,确是已不可追。”
圣寿宴上汇集华京城中几乎所有的贵妇小姐,即使是大理寺,也不能将她们全部扣押一一询问,确实有些难办。
谢汐楼也将今日的发现分享给二人:“我今日寻了个借口,在济世堂后院赚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密室地窖。为了避免疏漏,离开后我又绕着外墙走了一圈进行比对,大小相同,没有夹层。若偷婴案与济世堂有关,这些婴儿并没被藏在医馆之中。”
齐正眉头紧皱:“殿下曾将谢姑娘的发现简略说与在下,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怀疑济世堂与偷婴案有关联,为何不将医馆直接封锁,派人里里外外搜查,实在不行对那阮奇用刑,下关就不信他的嘴能比那烙铁硬!”
齐正说得情绪激昂,很符合百姓对大理寺的残暴印象。
谢汐楼瞥了一眼陆回,意味深长,而后才慢悠悠反驳了齐正的话:“抓阮奇容易,但首先要弄清楚孩子们藏在哪,不然如何定罪?你说回春汤里有男婴的血,证据呢?没有证据,阮奇大可推脱说里面的血腥气出自鸡血鸭血。”
齐正犹自争辩:“先扣押,再细细搜查。若真是他做的,就算他一字不说,我们也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若我是阮正同党,你此刻抓了阮奇,我下一刻便将这些男婴杀害,丢到山间喂食猛兽。到时候口空无凭,抓了阮奇又如何?还不是白抓!甚至大理寺还会被盖上残暴的名声。”
齐正面上愁云密布,终究没再反驳。
谢汐楼说的他如何不知?只是他习惯了简单粗暴的方式罢了。
“这名声早就深入人心,有没有阮奇都没什么区别。”陆回声音平静,仿佛这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大理寺名声凶残才会被人惧怕,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才会行事谨慎避免被抓到错处,有时候未必是件坏事。”
谢汐楼抠抠耳朵,一度怀疑听错了,怎么感觉陆回这字里行间还有几分骄傲自得?
陆回抬眼,见她一日奔波后,两鬓碎发毛茸茸的,双眸闪着宝石般的碎光,像只神气的小兽,音不自觉柔和几分:“今日可还有其他发现?”
谢汐楼一顿,将济世堂后院药材之事,和小药童的说法复述给二人后,继续道:“按照小药童的说法,他们应当住在一个很大的园子中,方能种下这许多草药。华京中可有这样的园子?”
齐正生在华京长在华京,对华京很是熟悉。他眯眼想了半晌,谨慎回答:“这种宅子不少,但阮奇能买的却不多。况且据我们调查,阮奇目前住在城南,是个两进的院落,离济世堂并不远。会不会是小药童年纪尚幼,记错了?”
离开权利中心太久,谢汐楼险些忘了这回事。
近百年,大琼对百姓房屋规制逐渐放宽,并不似百年前那般严苛,是以益州的范家才会有超出规制许多的园子,甚至后院还能建有码头。
但此处是华京,天子脚下,无论是商贾之后不可入青岩书院,还是平民百姓不可住逾矩的宅子,都依旧遵循着陈腐的旧制。
阮奇如何能买到可种成片草药的大宅子?
陆回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绘制着华京城地图的羊皮卷,摊开在桌面上,盯着瞧了半晌。他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城中有几处罪臣的宅子,查封后再未赏赐出去。宅子荒废已久,无人看管,有心人或可利用。但这样做风险太大,我倒是有另外的想法。”
谢汐楼问:“什么?”
“一群婴孩放在一起太过吵闹,极易被发现,倒不如分散在几户人家之中。”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若阮奇和几个伙计或租或买几个宅子,离得近些,装扮成寻常居民,混迹在人群之中,确实是个妙招。若他们私下将几个宅子打通,完全可以来往避开众人,而不被发现!”
齐正垂了一下手,接口道:“下官怎么没想到!若要种大量药材,未必要一大块地!多买几处小宅子,积少成多,也是不小的地方!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等等。”陆回喊住他,“无论是大宅子还是小宅子,都小心行事。此事交予你信任的人办,切莫打草惊蛇。”
“下官遵命!”
齐正领了命令风风火火地离开,木门被他的动作震动,摇晃着发出尖锐响声。
门口的堂木贴心地为屋内二人掩门,谢汐楼欲哭无泪,堂木身边的纸镇在门缝中冲她挤眉弄眼,一脸贱相。
一室静谧中,谢汐楼眨眨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什么和案件相关的信息没说吗?好像没有。今日还有什么新发现的疑点吗?好像也没有。
她要不要起个话题来终结这尴尬的气氛呢?比如问他吃了吗?
另一侧,陆回坐在椅子上瞧她,心中思索的确是这两日的事。
那日拿到赐婚懿旨后,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怪。虽说这婚事是权宜之举,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但周围的人不知晓实情,他和她也被这气氛烘托着,一时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尴尬。
总要想个法子让一切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第64章 婴儿哭13情愫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汐楼这才想起手中捏着的粗陶小猫。
她将小猫放到桌面上,用指尖推到他的面前:“今日在东市看到,觉得很有趣,想着自来到华京后,你对我很是照顾,我却从未感谢过你,便买了下来,算作谢礼。”
陶制小猫周身黄色的釉,表面微微粗粝,背脊上有黑色的纹路,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玩物。
陆回将小猫捏起来,端到眼前,越看脸色越黑:“就没有其他模样的?”
谢汐楼理直气壮:“那些多俗气,这个多脱俗!”
陶制的猫儿被陆回捏在手中,正高高翘着腿,脑袋埋在玉臀中,沉浸地清理着尾巴根的区域,这模样这动作,全华京都找不出第二只。
谢汐楼嘻嘻笑着,凑到他身边,指着猫咪的后脚:“你瞧,这动作多活灵活现!我以前养过一只金丝虎,可贪吃了。后来他吃得太胖,每次舔尾巴时都够不到,只能拼命翘着脚,和这个陶偶一模一样。”
听他这么说,陆回的神情缓和几分:“后来那只猫咪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
谢汐楼想起曾经的玩伴,心情低落下来,似在无声地叹息。
陆回微微侧头,鼻尖擦过谢汐楼的脸颊,惊起一阵颤栗。少女的脸颊柔软如初冬第一场雪,沾染着秋日的寒凉,鬓边碎发随呼吸鞭打着他的额头,分不清是痛还是痒。
身体的僵硬从鼻尖开始像全身扩散,陆回动弹不得,双眸难得失神。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心头像是有万般思绪,又像是白茫茫一片,抓不住留不下。
谢汐楼慌乱中退后半步,耳垂红得像初春的红梅,怔怔看着陆回。
她突然想起在白鹿寺石佛窟中的那晚,二人在床榻之上演一出翻云覆雨的戏,软帐轻罗间耳鬓厮磨,却丝毫未有尴尬的感觉。如今这是怎么了?不过碰下脸颊,怎么像是着了火似的。
陆回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粗陶猫偶上,轻声道:“你的故友明德皇后也曾养了一只金丝虎,胖嘟嘟的,很是讨喜。那夜大火,那猫儿逃得快,侥幸捡了一条命。明德皇后去后,沈国公将那只猫儿养在身边,很是爱惜,越发肥胖。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访沈国公,顺便瞧瞧它。”
所有的悸动在霎那间退却,留下一地寒凉。谢汐楼心中闪过疑虑和不安,仿佛陆回已然知道了什么。
她喃喃道:“明德皇后,确实和我提过那只唤吃奴的猫儿,听说很是调皮。”
陆回瞥她一眼,意味深长:“倒是巧得很。”
此时恰好到了用膳的时候,陆回传了膳,二人时隔多日再次共用晚膳,气氛有所改善,关系有所缓和,谢汐楼却隐隐感觉,这关系仿佛如脱缰野马,向着未知的方向发足狂奔。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晚膳后,谢汐楼返回她暂住的院落时,到房门前时,突然想到什么,心凉了半截。
沈惊鸿的金丝虎是她“死”前半年养的,它到家时,沈惊鸿已然定下和陆既安的婚事,此后别说离开过华京,就连出沈国公府时,身边都围着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女。
沈惊鸿根本没有和谢汐楼见面的机会。
既如此,谢汐楼又是如何得知,沈惊鸿养了一只名叫吃奴的猫儿呢?
……
齐正的速度很快,没过两日便将阮奇的老窝找了出来。
据他调查,阮奇来到华京后,先赁下一小宅子落脚,待济世堂开门迎客后,又在稍微远些的地方,让不同的伙计出面,买下四五间连在一起的宅子。
宅子与宅子间打通暗道,从外面看互不相关,内里则共成一方天地。
每间宅子中都住着几个药童伙计,还有一两个未知身份的男女,平日里就如同寻常人家似的。
既是寻常人家,突然多出个婴孩也算合理,没有人会多在意。
除此外,阮奇确实也打了罪臣荒废宅院的心思,毕竟那里的院子土壤肥沃,曾有专人打理,很适合种些不需要日日看护的草药。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播种,待草药长成,潜入院子摘取有用的部分悄悄运走,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齐正带人守了两天,确认几处宅子中有未满周岁的婴孩后,再也按耐不住手中的刀。他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带着摩拳擦掌兴奋莫名的下属们,将宅院同济世堂层层包围,连一只苍蝇都无法进出。
陆回带着谢汐楼乘着夜色赶到时,宅子已被齐正攻陷,刚走到街口,便能听到宅子中此起彼伏直冲云霄的孩童哭喊声。
见惯各式凶徒的琰王眉头皱成山川,在死尸前尚能不动声色的谢神探倒抽一口冷气。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进院的人。
齐正从包围圈中走出,看到俩人愣住:“殿下来了怎么不进去?”
里面是什么好地方吗?来了就要进去?陆回嘴角抽搐:“情况如何?”
“加上隔壁坊的济世堂,总共扣押了四十一个人,包括十七个年岁各异的药童,两个药店伙计,八个不满一岁的婴孩,两个今日留店的郎中,阮掌柜,和十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这十一人都在这宅子中,身份尚在审问调查,看他们那身板,估计扛不住几下,很快就会招认。”
“十七个药童?他们这是要开班授课?”谢汐楼有些不理解,“那日王府中,你曾提过,济世堂一共有十三个药童,为何又增加了四个?”
齐正挠了挠头,解释道:“上次说的十三个药童是曾出现在济世堂中的孩子,但今夜又发现四个年岁更小,还帮不了什么忙的孩子,看起来也就三四岁大,此前从未去过济世堂。”
那日去济善堂,谢汐楼未曾多留意,此时细细回忆,发觉那日见过的药童,年长者十二三岁,年幼者六七岁,年岁跨度极大,比寻常医馆帮忙的药童年龄小了不少。
她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待细想,见几个穿着大理寺官府的男人从宅子中走出,他们每人手上都抱着个奶娃娃,边哄着啼哭不止的孩子,边向不远处的马车去。
齐正瞧见谢汐楼震惊且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大理寺都是糙老爷们,哪能照顾这些小娃娃?几个娶了亲的兄弟们将家中娘子叫到大理寺,暂且帮忙照顾,等天亮后,再将丢孩子的
父母请到大理寺辨认,看看是否是他们被偷走的孩子。”
街口前前后后停了三辆马车,抱娃娃的人依次上车,第一辆车上了三个,第二辆也是三个,第三辆却只有两个人。谢汐楼向宅子的方向望去,没看到更多的人走出,好奇道:“还有一个呢?”
“什么?”
谢汐楼道:“一共丢了九个孩子,还有一个去哪了?”
齐正愣住:“未满周岁的只有这八个,其余的都是垂髫小儿。”说完,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属下这就去审问阮奇,定要他说出最后一个孩子的下落。”
齐正离开后,陆回和谢汐楼不再耽搁,走进宅院。
宅子中,年岁尚小的药童们被分开关在屋内,其余诸人跪在院子里,手腕被麻绳紧紧捆在身后,跪成一排。
院中草药清香扑鼻,谢汐楼提着一盏油灯,从这头走到那头,细细看过每个人的脸。
她的步伐不急不躁,略过跪着的众人,停在了一个妇人面前。
“抬起头。”谢汐楼说。
那妇人将头抬了一寸,身体微微颤抖。
谢汐楼弯腰,捏着她的下巴向上一掰,笑道:“我既站到了你的面前,必然是认出了你是谁,躲有什么用?”
陆回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走到谢汐楼身边,只一瞬,同样认出了面前这人:“陈尚书府中的乳母。”
陈崇是吏部尚书,家中清贫,父母早逝,考入青岩书院后,以岁考第一的成绩进入朝堂,一步一步坐到尚书的位子。他为官清廉,朝内朝外颇有好评。
寻常官宦人家,比如百里木,自夫人有孕,家中长辈便开始寻找家世清白的乳母,偏到了陈崇这里,孩子出生后才开始手忙脚乱找合适的人,最终被济世堂钻了空子。
当日京兆尹百里木找吏部尚书陈崇帮忙破除华京谣言,令两府小公子的乳母穿着粗布麻衣,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去西市走了一遭,而后四人一起消失,至今生死未卜。事后京兆府将两个乳母的画像贴满全城,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其中一个。
“与你同去的乳母呢?”
地上的妇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谢汐楼看着她宁死不屈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
男婴被带到此处,有利用价值,没有反抗能力,尚能留得一命;一个二三十岁的妇人,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还有可能寻机逃出惹出麻烦,哪有活命的可能?
院中众人忙忙碌碌,不少年轻的大理寺官差碍于她的存在,动作神情极为不自在。谢汐楼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走到关押药童的院子中。
小药童们被分开关在三个房间中,正房哭喊声最盛,约莫是那些最小的,东厢房安静得不像有人,应该是最大的几个。
谢汐楼毫不犹豫向东走。
她有个关于药童的猜测,急需证实证实。若这猜测是对的,或许有更多失去孩子的父母,能重拾希望;支离破碎的家庭,能重新圆满。
她希望她的猜测是真的。
第65章 婴儿哭14药童
房间中,五个十岁左右的小药童排排坐在软塌上。
软塌狭窄,五个孩子紧紧挤在一起,缩成一团不肯分开。五双眼睛盯着刚刚进屋的谢汐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充满害怕和戒备,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到地底。
谢汐楼放缓脚步,从挎包里摸出一把糖,摊开手掌递到他们眼前:“饿了吧?先吃把糖垫垫肚子。下午刚在西市口买的,排队的人可多了,你们快尝尝。”
没有孩子能拒绝糖块。
年岁小的孩子眼神逐渐犹疑,目光聚焦在糖块上,吞咽着口水,不敢伸手拿。年岁最大的孩子瞧着倒没那么想吃,却在犹豫片刻后,咬牙伸手取糖。拿到后闻了闻糖块确认无异样后,将糖块分给其他几个孩子。
谢汐楼看着这个像是兄长的小少年,笑眯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垂着头,声音有细微颤抖:“当归。”
莫不是每个药童都取了个药材名吧?
谢汐楼蹲下身,仰视面前的小药童:“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爹娘呢?”
当归怯怯地摇了摇头:“我没爹娘,从小就跟着阮伯伯。”
谢汐楼指着一旁的孩子:“那他们呢?还有其他那些小药童,都同你一般没有爹娘吗?”
当归点头:“他们也是没爹娘的孩子,阮伯伯将他们带到院子中,抚养长大。阮伯伯人很好,他找了郎中教授我们医术,他说我们要有一技之长。”
谢汐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孩子不算瘦弱,确实不像吃过苦的模样,若是跟着亲生爹娘,未必有如今餐餐饱食的日子。可如果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应当还是想跟着亲生爹娘,在有人全心全意呵护的环境中长大吧?
谢汐楼握住他的手腕,无视他的挣扎,掀开他的衣袖——
小药童的胳膊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最旧的几乎没有痕迹,最新的也已退掉结痂,如一条一条的毛毛虫,盘踞在他的手臂上。
分明是割臂放血的痕迹。
她猜的没错,这些药童都是血奴,阮奇在他们还是婴孩时,将他们偷走带在身边,一边用他们的血熬制回春汤,一边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抚养他们也不是因为好心,不过是为了取更多的血罢了。
谢汐楼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疤痕:“疼吗?”
当归摇摇头:“不疼。”
“多久取一次血?”
“三个月,每次取半碗到一碗。”
谢汐楼将其余几个孩子的衣袖依次掀开,每个孩子的胳膊上,都有如当归一般的伤痕。
“每个药童都如同你一般吗?”
“年纪小的弟弟们取得少些。”当归抓着谢汐楼的手,“姐姐,阮伯伯真的是好人。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没命了。阮伯伯说了,他养我们,不用我们付钱,只需要定期放些血给他。放血死不了人,我们不碍事的。”
当归身边的小童也弱弱道:“姐姐,当归哥说的是真的。我们都是因家中贫苦,被父母丢弃的孩子,是阮伯伯救了我们,抚养我们长大。你若将他带走,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要去当乞丐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逐渐带上哭腔。
谢汐楼望着他们,心存不忍,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们真相。
“自你们来到华京后,你们的阮伯伯应当又带回了几个男婴吧?难道他们也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吗?”谢汐楼盯着面前的当归。
当归抿紧嘴唇,不说话。
这五个孩子已然是略明事理的年纪,偷婴案在华京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就算他们鲜少外出,济世堂人来人往,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
“你可知阮奇为何要你们的血?”
当归迟疑:“阮伯伯说我们的血是世间最干净的药材,可治疑难杂症。能救人,总是好的,”
谢汐楼想问他们是否心甘情愿,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是些命运握在他人手中的孩子罢了,他们就算有心反抗,又如何能拗过那一群供养他们衣食住行成年人?
……
院子中跪着的人很快被押送往大理寺大狱,整座宅子只剩十几个半大不小的小药童,不知该如何安置。
齐正看着十几个站成一排,怯生生的孩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陆回扫过他们,淡淡道:“送到京兆府。”
齐正愣了:“京兆府?”
“本就是他们的案子,京兆府无能以至半年都破不了,只能让大理寺帮忙收拾残局。如今凶犯已归案,本王帮百里木保住他的官位,他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
齐正肃然起敬:“属下这就去办!”
济世堂的人和药童被带走后,宅子中只留下了大理寺的人。他们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将宅子内所有与案件相关的物件聚集起来,堆在院子里。
黑夜到了尽头,天色逐渐灰白,手中的油灯不似来时亮眼,万物在苍穹下
逐渐显形,从黑色墨块到有了斑斓色彩。
谢汐楼打了个哈欠,恍然惊觉这一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陆回注意到她的困顿,将披风解下,披在她的肩头,谢汐楼推了下他的手:“我不冷,你穿上,莫要感染风寒。”
“这披风本就是为你准备的,这里只有你需要这它。”
虽是午夜,到底只是初秋,有几分凉意,远不到穿披风的时候。谢汐楼扫了一眼院子中的人,都只穿着一层单衣,不少人的额角鬓边甚至渗出汗意。
确实只有她冷。
谢汐路愣神的功夫,披风已被系牢,她低头瞧着两件叠在一起的披风,哭笑不得:“全华京都找不到比我穿得更多的人了。”
大理寺官员忙忙碌碌走来走去,无人在意站在院子中的他们。有人将一打册子扔到地上,其中一本滑到谢汐楼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翻开来看,陆回接过她手中的油灯,提起为她照亮册子上的字。
竟然是个账本。
账本中详细纪录济世堂这些年的支出收入,从最开始的略有薄利到如今盆满钵满。
谢汐楼看得咂舌:“卖回春汤竟然能赚这么多!早知道卖药这么挣钱,我还赚什么官府赏金?我编个归元汤的方子,主打起死回生。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灌下去,一成可能复活,谁不想试试?”她越想越兴奋,“这要赚多少银子啊!说不定比你琰王府的身家都要多!”
陆回嗤笑:“你当华京权贵的钱这么好骗?”
谢汐楼腾出一只手指,伸到他眼前左右摇晃,满脸信心:“这些权贵最怕什么?他们才不怕被骗钱,他们怕的是名声有损,怕的是被人戳脊梁骨。我只要把这归元汤和孝道、夫妻情深绑在一起,不怕没人主动吃这个哑巴亏。”
陆回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听你这么一说,到真有点意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卖药?到时候我出些银钱助你将这生意开起来,后面盈利后咱俩平分。”
谢汐楼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她继续翻账本,边看边道:“阮奇带着这一群人,每三年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确实聪明。他如果不来华京惹了京兆府大理寺,或者不将回春汤的药效吹捧得这么神奇,导致血奴不够,在短时间内偷了大量的男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被发现。”
“你觉得阮奇背后还有人吗?”
“华京水深,就算他的汤药再神奇,一个好无根基的商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谢汐楼将账本递给陆回,指着上面的内容,“你看,每隔一段时间,账上都会支出一大笔钱,几乎是一半的利润,却没写去处。你们审问时可以提一句,虽然我估计他们什么都不会说。”
陆回接过账本,随手递给一边的堂木:“那他很快就会明白,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无人可以保住他。若老老实实交代,或许还能有个痛快。”
大理寺从来不缺让人开口的刑罚,只缺能扛住刑罚,留着一条命提供改进意见的犯人。
陆回瞥她一眼:“觉得残忍?”
谢汐楼摇头:“我有什么资格替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觉得残忍?他们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这样的罪犯无论受到什么酷刑,都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又有一大摞册子被抱到院子中,比刚刚的帐册还要厚不少。谢汐楼抽了一本,翻了几页,越看越乐:“还真有人相信这药能控制人。”
那日杨院使将这汤药的效果告诉谢汐楼后,她转头便说给陆回听。他们二人都认为,这药对延缓说老青春永驻一定是有些效果的,不然也不至于一药难求。至于这汤药可以借由献血男婴控制服用者,却是荒谬至极,他们二人谁都不信。
这世间哪有神鬼,只有填不满欲望沟壑的人。
册子上赫然列着几个华京贵女的名字,比如温平公主,比如礼部尚书的夫人,比如她二叔的小妾。每个名字后都跟着小药童的名字,甚至还标注着药童取血时的年龄,想是为了以后控制她们,故有此记录。
阮奇按照贵女贵妇们的地位分配药童,地位越高者,取血药童的年纪越小,如温平公主,她的取血药童只有七个月,应是华京丢失的男婴之一,而她二叔的小妾的取血药童则是个七岁的男孩。
谢汐楼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咦”了一声。
陆回侧过头:“怎么了?”
谢汐楼指着一个名字:“周相的夫人和小妾也在其中,只是为何后面没有药童的名字?”
第66章 婴儿哭15莫要送死
天光乍破时,谢汐楼跟着陆回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矗立于皇城之侧,院墙高耸,跨入院门后颇有些与世隔绝之感。庭院宽阔,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庭院中央矗立着一座石碑,碑文记载着大理寺的历史和功绩。
谢汐楼站在石碑前眯着眼看上面的字,突然,一声尖叫直冲云霄,她吓得一哆嗦,险些没站稳。
树枝上昏睡的乌鸦被惊得振翅高飞,一时间响声频起,乱作一团。
谢汐楼拍拍胸口,戳戳一边的陆回:“大理寺地牢是不是挖得太浅了,声音都传上来了。”
陆回拧眉,看向一旁候着的年轻官员。
那人被陆回一瞪,哆哆嗦嗦道:“回禀殿下,最近案子多,地牢实在不够用了,刚被送来的人只能暂时关在地上,待地牢有人扛不住腾出地儿来,再送下去。”
陆回:……
谢汐楼笑嘻嘻打趣:“大理寺生意不错啊,与济世堂比不遑多让。”
陆回扶额:“……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不去堵上他们的嘴。”
年轻官员领令,小跑着离开,片刻后院子中重归安静,若不凝神静听,再听不到那浅浅的呜咽声。
此时还未到点卯的时辰,院子中一时再无他人。谢汐楼心不在焉读着石碑上的刻字,正踌躇如何开口时,听到身边那人温润低沉的声音:“说吧,为什么一定要来大理寺。”
谢汐楼轻轻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刚刚从抓捕犯人的宅院离开时,陆回令堂木送她回王府,是她拒绝他的提议,死皮赖脸跟来大理寺,美其名曰让大理寺的钉子见识见识他对她的宠爱并非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