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指望着骗过陆回,却也没想到他直接将这事摊到明面上说。
风略过墙角的树,沙沙声不绝于耳。树上的乌鸦一声胜过一声,惹人心烦。
谢汐楼理了理鬓边乱飞的碎发,转过身面向陆回,支支吾吾道:“我想查阅一份卷宗。”
陆回的眼神在晨光中闪着古怪的亮光,他盯着她,片刻后开口,像是在逗弄小孩子:“哦?哪份案卷?”
“明德皇后火祭案卷宗。她是我的闺中好友,死得不明不白,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查清真相。”
陆回的声音凉薄如昨夜的月色:“明德皇后案早已盖棺定论,她死于意外,案卷业已封存。”
谢汐楼有些着急:“她不是死于意外,她——”
她的声音卡在半截,哑了嗓子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要怎么说?说沈惊鸿是被人杀的?她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告诉他,她其实就是沈惊鸿,她但是就在现场?
陆回饶有兴趣:“她怎么了?嗯?”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干笑着:“她是个特别善良的人,这种人该是佛祖庇佑,怎么会意外被火烧死?她该是长命百岁,无灾无病才是。”
“哦。这理由不足以让本王为你重启案件调查。”
谢汐楼泄了气,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有叶子从枝头坠落,打着旋儿落在谢汐楼的发顶,陆回上前一步,替她取下,淡淡道:“案卷可以给你看,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什么实话?”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案卷。”
谢汐楼正要回答,被陆回打断:“回答之前,你先想清楚,拿到案卷之后要如何做。重启调查吗?若明德皇后之死真的有隐情,你要为她报仇吗?将平静的湖面重新搅起风浪,让有罪之人受天下人指责,可是之后呢?你要如何从风波中脱身?还是——”陆回温柔托起谢汐楼的下巴,“你从来没想过要脱身。你早就准备为一个‘死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去阴曹地府里和她再续前缘。”
谢汐楼退后半步,挣脱开他若有似无的桎梏:“琰王妃的身份,不够护我周全吗?”
陆回冷嗤一声,第一次发现她这般天真:“明德皇后多贵重的身份?当今陛下的元后,还不是落了个被烧成黑炭的下场。谢汐楼,权利的核心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有的事碰不得,别说是一个琰王妃,就算是本王,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所以就让她白死吗?”谢汐楼抬眼看着他,双眸如隆冬的湖面,被冰层覆盖,看不清内里的波涛汹涌,“沈惊鸿七岁入皇宫,说是公主伴读,其实不过是入宫为质。众人艳羡她命好,谁知她谨小慎微的六年是怎么度过的?”
“好不容易熬到出宫,还没快活几年,又被先帝定了和太子的婚事。定就定吧,反正她早就认命,这一生就是用来还债的。以后做了太子妃,好好管理太子后院,做个贤内助也不错,说不定未来还能当个一代贤后,青史留名,然后呢,她得到了什么?一夜大火,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她做错了什么?案子稀里糊涂了结,挂着皇后的名声,却落了个含冤九泉、无人肯为她伸冤报仇的下场。街边乞丐都比她死得光明磊落!”
她字字句句明明无甚起伏,却又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回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谢汐楼,我真后悔带你回到华京。还不如留你在益州,与周鸿之斗法,早死早超生。”
谢汐楼怔住,又听他继续说:“来华京前,你认真赚钱,拼命想活下去。怎么到了华京,一门心思总想送死?”
“我……”
“这案卷,本王并非不能给你。只是,下次你向开口讨要案卷时,希望已经将一切想清楚了。”
陆回说完后不再看她的表情,任由她无助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他转身走出院落,等候在角落的堂木见机迅速跟上,像个影子。
听到一切的堂木心中满是不解:“殿下,那案卷早就准备好了,就在您府中的书桌上,为何不直接给她?偏要刁难她这么一回。”
陆回横他一眼,眼神冰凉:“怎么,你心疼了?”
堂木打了个哆嗦,疯狂摇头:“属下只是觉得,谢姑娘只是想看看案卷,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为先皇后报仇。”
谢汐楼就是沈惊鸿,沈惊鸿的杀身之仇便是谢汐楼的杀身之仇。她出身将门,由祖父沈国公亲自抚养长大,性格中有掩藏起来的刚硬傲骨。她若拿到案卷,发现其中的不妥,定然会查到底。
这事他知道,谢汐楼知道,却没办法解释给他人听。
陆回在地牢前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静静看了片刻后,轻声开口:“明德皇后案,非一腔热血满腹仇恨可解。她需要冷静下来,将一切理清楚,想好坚持的,决定舍弃的,之后,方能找到这案件的真相。”
“希望她莫要后悔。”
……
陆回离开后,谢汐楼枯站在原地,脑海中杂乱一片。
两年前她睁开眼后,并非完全没考虑过回沈家做回沈惊鸿,但她还是选择了离开,除了想要自由外,还有莫名的恐惧。
那时的她,虽然忘记了案发那夜的事,依然下意识想要躲避危险,远离华京。
她恐惧回到沈家,恐惧回到那个爱她的亲人全在身边,却还是护不住她的地方。
如果不是想起了那夜的事,如果不是遇见了龚玉,她应该还是会离开吧?跑到天涯海角,再不回这令人憎恶的华京。
偏偏她想起,偏偏她遇到。
仇恨如藤蔓将她包裹,她拼命挣扎,又放弃抵抗。
若留下为自己报仇,快意恩仇痛快淋漓,可以与家人相认,却可能再被关回金丝笼;若远远避开,虽然夹着尾巴苟且偷生,至少能自由自在地活。
到底该如何做呢?
谢汐楼在原地呆到旭日东升方才离开,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纸镇带她去到一边空屋子里,闷闷道:“这是殿下休息的地方。你若累了,可再此休息片刻,若想回王府,属下现在就去备马。”
谢汐楼一夜未眠,身体和精神都乏累到极点,闻言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就在此处休息,不会乱走。等到我睡醒,会自行离开。”
纸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也行,你好好休息。”
纸镇离开后,谢汐楼歪在软榻上,伴着靠枕的檀香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外面又响起嘈杂的声音,似乎来了很多人。她瞬间清醒,理了理杂乱的头发,顺手拿了把门边的油纸伞遮阳,走出房间。
她向着声音的方向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外院,离大门不远的地方。
门口来了几十个人,都是丢失孩子的人家,几个妇人抱着婴儿站在他们面前,在大理寺官员的协助下,一一确认男婴身份,确认无误者按下手印便可带着自家的孩子离开。
眉毛都没长齐,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婴儿,在他们家人的眼中轮廓清晰独一无二,没有人认错,没有人起争执,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脸上满是溢出的喜悦和温柔。
谢汐楼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无限感慨。
帮这么多人家团圆,她可真是干了件大好事,一会儿定要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了最后一户人家。
谢汐楼看着那夫妻二人悲痛的脸,突然觉得这顿好吃的不吃也罢。
被绑走的九个男婴最终只找回了八个,最后一个的下落虽然还未审出,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没找回的婴儿,竟然是吏部尚书陈崇的公子。
第67章 婴儿哭(完)蛰伏
陈崇和夫人早过而立,子嗣艰难,膝下一子一女,女儿刚满十岁,儿子被偷走前刚满百日。
陈崇答应与百里木合作实乃先斩后奏,陈夫人在乳母要抱着孩子出门前方才知晓。
她一直是个全心全意支持夫君的普通妇人,对此事虽心有疑虑不舍,终究还是没有阻拦。
然后孩子便没了。
孩子被偷走后,陈夫人日日以泪洗面,一夜间白发横生,像是老了十岁。陈崇思念幼儿,在案件移交大理寺前,每日去京兆府点卯,和昔日好友百里木几乎到了绝交的地步。
今日一大早,大理寺派人上门告知昨夜发生的事,夫妻二人匆匆梳洗后马不停蹄赶来现场。短短几个时辰,二人从欣喜若狂到彻底绝望,陈崇夫人崩溃到几欲昏厥。
有大理寺的人从地牢的方向跑过来,二人眸光灼灼,满心满眼都是恳请,希望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大理寺官员见二人这幅模样,心有不忍,叹了口气:“那孩子年纪太小,没抗住,已经走了。尸骨就埋在院子中,一会儿下官派人挖出,送到府上。”
陈夫人瘫软在地,失去意识,陈崇忙着照顾夫人,一时间乱作一团。
没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却亲眼看着这希望一点一点殒灭更令人绝望。
恰在此时,大理寺
又来了几人,将前院挤得拥挤不堪。谢汐楼定睛一瞧,为首那人竟是老熟人周相,周鸿之。
还是沈惊鸿的时候,她时常见到周鸿之,时隔两年,这老匹夫容光焕发,瞧着比两年前还要年轻不少。
只是,他为什么要在此刻来到这里?这案子与他有什么关系?
谢汐楼躲在角落,将身形隐藏。
齐正瞧见周鸿之,快步上前见礼:“周大人,您怎么来了?”
周鸿之笑着还礼:“偷婴案是京中大案,朝中众人都极为关注。一早听闻琰王殿下将嫌犯逮捕归案,老夫厚着脸皮前来,想打探打探情况。”
满朝上下有几个人敢到大理寺打探案情?
周鸿之这话说得极为谦逊,齐正却不敢真将他当成来打探情况的老人家。他微微欠身,捡着与案件关系不大的内容说:“昨夜大理寺已将案犯全部逮捕,将被他们绑走的十七个药童连同八个男婴全部救出。”他看了一眼一边的陈崇夫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周大人想必听说过,华京共丢失九名男婴,其中有一名昨夜未能找到,经过审问,案犯交代那名男婴因年岁过小,没能扛住,已然夭折。夭折的男婴恰好是陈大人的爱子。”
周鸿之瞳孔骤然收缩,神情很是耐人寻味,他顿了一瞬后走到周崇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陈大人……请节哀。”
他面露沉痛,真像是懊恼遗憾的模样。
陈崇低头安抚妻子,并未看周鸿之一眼,丝毫不在意面前人是他的上官。
一个角落,一场大戏,两个主演,各怀鬼胎。
谢汐楼缩在角落,将一切收在眼底,若有所思。
周鸿之和陈崇分别代表朝中两股势利,这俩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上朝之时都能掐得你死我活,此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倒是演起了兄友弟恭。
真是有趣。
谢汐楼又看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从侧门溜走,回到刚刚歇息的房间。
陆回不知何时进了屋子,正手肘撑在桌面,揉着额头假寐。他听到谢汐楼的声音并不抬眼:“看完热闹了?”
谢汐楼喉头一梗,惊异于面前这人是如何装作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又觉得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陆回没等到她的回答,抬起眼皮,眸光流转:“嗯?”
这一生“嗯”从喉头挤出,带着一夜未眠略的沙哑,却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谢汐楼挠挠头:“算是吧,看了场有意思的戏。”她将刚刚见到的场面说给陆回听,将疑惑和不解全盘托出,“我记得这俩人是政敌,现在怎么关系这般融洽?”
“许是你看错了,这俩人一向冰火难容。”陆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确实是周鸿之第一次为了一个案子来大理寺,有点意思。”
谢汐楼想起那册子上周鸿之妻妾名字后的空白:“给周相妻妾服用的回春汤,应当来自陈崇的小儿子。奇怪的是,陈崇的小儿子是所有男婴中年纪最小的,按照杨院使所言,年岁越小,血液效果越好,他应该是最珍贵的那份药材,却被用给了周家人,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有意思。”
陆回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周鸿之是背后的主谋?”
谢汐楼回答得很谨慎:“也有可能是意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时间去查清。”
“说说你的想法。”
谢汐楼凑近,双眸中闪着光:“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济善堂背后隐藏东家是周相,他知晓这汤药神奇,定然会将药效最好的一碗留给自家人,如此一来便解释了前面的不合理。但同时,若这药真能借由放血男婴控制摆布人心,他如何敢留那小娃娃的活着?”她的手掌横过脖颈,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定要斩草除根,才能睡得安稳。”
“可有证据?”
谢汐楼耸耸肩:“只是猜测。不过我相信,只要他做过,必留痕迹,只要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能找出来。”
“没时间了。”陆回淡淡道,“此案会尽快结案,以安民心。昨夜在宅院中发现的那群人,已经确认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在受害者家庭附近赁房子的租客,也是收买稳婆的人。案件链条已然闭合,没有再耽搁下去的理由。十七个药童会在京兆府的安排下返回原籍,寻找家人,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谢汐楼错愕:“不管幕后真凶了?”
陆回没有说话。
谢汐楼了然:“你根本就没想再往更深处查。”
“此案追根究底,只死了一个男婴,不足以撼动根基。若不能一击毙命,不如继续蛰伏。”陆回走到窗边,将手上的玉扳指取下举起。阳光穿过温润白玉,白玉染上阳光的颜色,“玉摔在地上,或许不会碎裂,但内里必然留有无法察觉的裂痕。耐下心来,等到裂痕积攒足够多的那日,什么都不需要做,玉自会碎裂。”
“希望我们能等到那一日。”
……
八月初,夏与秋的交割融合,萧瑟与繁华错乱交织。
院落中的棵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群魔乱舞落在地上。谢汐楼喜欢听双脚踩上去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拦着不让人清扫,积了厚厚一层。
几天前落了场雨,金灿灿的落叶沾染雨水,如污泥般摊在地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谢汐楼路过时没注意,叶片沾染在裙摆上,污了她近期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陆回笑了好几日。
礼部遣人来商议她和陆回大婚的事,她只听一句便开始迷糊瞌睡,从未听完过整个流程。
陆回看着垂着头小鸡啄米一般的谢汐楼,眼中有他不曾想象过的温柔:“以后莫要劳烦王妃了,亦宁最近不是没事么?她最喜欢热闹,交由她来操持。”
礼部官员迟疑:“那婚服——”
“让尚衣局的人来量尺寸,用最好的布料,最熟练的绣娘,最璀璨的宝石。拿不准的去问亦宁,她们俩喜好相似,她该是知道王妃喜欢什么。”
谁家长辈的婚事由小辈操持?琰王殿下太过荒谬。礼部虽觉得不妥,到底没敢反驳,领命离开。
中秋前几日,谢汐楼正在屋里和院中的婢女玩双陆,陆回走近时听到屋中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唇角不自觉染上笑意。
屋内人见到陆回,带着满脸纸条匆匆忙忙退下,谢汐楼摊在太师椅上,一张脸干干净净,竟是一回都没输。
谢汐楼神采飞扬,眉宇间全是骄傲,就差写上“快夸我厉害”几个大字。
陆回坐到一边,装作没看懂,开口便是正题:“明日一早,随我进宫,拜别太皇太后。出宫后我们会直接离开华京,去梧州。”
谢汐楼呆住,心中一万个不情愿,肩膀耷拉下来,扭扭捏捏道:“能不去吗?我同家中关系不好,咱俩的婚事没必要知会他们。”
婚姻大事哪有不通知父母的?陆回挑眉:“哦?你似乎很怕回梧州。那里可是有什么秘密?”
还能有什么秘密,怕你发现我是个冒牌货呗。谢汐楼干笑:“那哪能啊!殿下莫要多想。”她咬着牙,“去就去,到时候你不要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吓到就好。”
眼看着对面的人愁容满面,像是如临大敌,陆回不再逗她,将真实原因说出:“你可还记得李全?”
谢汐楼愣了片刻,犹豫道:“叶芹儿的情郎?”
离开益州时,叶芹儿曾托谢汐楼寻找李全的踪迹,当时谢汐楼没答应,倒是陆回接过了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那把铜梳。来到华京后,她将此事抛之脑后,难为陆回一直记得。
陆回将铜梳放到桌面上:“回京后,我派人去查李全,确实找到一个同名同姓之人,此人七年前入朝为官,娶了户部尚书的庶女。后外放至梧州,任梧州主簿。此行,除了完成太皇太后嘱托外,可顺路见见这个李全,问清楚来龙去脉。”
谢汐楼愿意为这李全早就遭遇不测,此时知晓这人没死,心中怪异:“这不会真是个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吧?”
“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还是先到梧州,再做打算。”
……
八月初十,谢汐楼和陆回进宫辞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着小儿子,心中很是不舍。再过几日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偏小儿子不喜繁琐宴席,执意在此时离开。
她能理解,但总是心存不舍,赏了东西便让二人离开。
二人走出蓬莱阁时,正遇到嫔妃来请安。谢
汐楼本来没在意,低头想着其他的事儿,直到一人停在他们的面前。
她抬头看清来人,吓了一跳,来人竟然是沈家二娘,沈照影。
沈照影是沈国公次子、她二叔的长女,只比沈惊鸿小一岁。二人自小一同在沈国公府长大,性格天差地远。
沈惊鸿看不惯沈照影娇滴滴,手上破个口子都能哭得响彻沈国公府;沈照影看不惯沈惊鸿带着虚假的面具,明明什么都想要,却装作什么都不在意。
二人从小就是针尖对麦芒,沈惊鸿入宫后,她更是看她不顺眼,每每遇到,都要拌几句嘴……她怎么进宫了?
沈照影身披金丝银线交织的锦绣华服,裙裾延绵数尺,头戴金钗珠翠,眉心贴着珍珠花钿,周身贵气,与当年那个喜欢穿鲜艳衣裙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她昂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不算友善也没什么恶意。视线短暂扫过谢汐楼,停在陆回身上:“琰王殿下,梧州路遥,天寒露重,一路平安。”
陆回微微点头:“承沈妃娘娘吉言,也祝娘娘得偿所愿。”
沈照影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转身瞬间带起一阵香风,刮到谢汐楼面门,她险些控制不住打喷嚏。
谢汐楼揉了揉鼻子,突然发觉这香味怎么如此熟悉?
她眯着眼睛回忆,思绪回到三年前。
那时她和还是太子的陆既安定下亲事,陆既安请宫中香料师为她研制了一款独一无二的香粉,赠给她当礼物。
说实话,沈惊鸿并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只觉得香粉腻歪不如花香清雅,但又不忍拂了陆既安的意,只能表现出欣喜,此后日日涂抹。
没想到她“死”了,这专属于沈惊鸿的独一无二的香粉,倒是到了沈照影的手里。
一边的陆回看着她小狗似的怂鼻子的模样,只觉得甚是可爱:“怎么了?”
谢汐楼盯着沈照影离开的方向,嘀嘀咕咕:“真是个学人精。从小是,现在还是。”
“你和沈妃认识?”陆回问。
谢汐楼瞬间惊醒,眨眨眼眼睛,笑得温温柔柔:“那哪儿能啊。不过是明德皇后以前提起过几句她和沈照影得故事罢了。”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提及,“沈妃,她是什么时侯入宫的?封号是沈吗?”
“明德皇后去世半年后,陛下特准沈照影入宫伴驾,以沈家姓氏为封号,封为沈妃。”
“她现在过得如何?”
“很得圣宠,尊荣无双。”陆回眸色深深,“有人猜测圣上想要让她做继后。”
谢汐楼冷嗤,不以为然:“陆——陛下不是个胸怀宽广之人,自监理朝政起处处防着朝中勋贵。沈家出一个明德皇后,是先帝的意思,陛下无法拒绝,但他绝不会容许出第二个姓沈的皇后。”
陆回悠悠叹息,眼神似穿越层层高墙,落在海河山川上:“可惜这个道理,太多人想不明白。”
第68章 少年志1梧州谢家
梧州,地处西北边境与华京之间,四周多山川,群峰绵延不断,只一条官道可通向外面,是个颇为封闭的地方。
马车自华京出发,一路向北,天气愈发寒凉。一行人速度不快,加之山路崎岖,到梧州时已入了九月。
梧州城门外,有人早早候着,见到马车后忙不迭上前,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可是琰王殿下大驾?”
堂木同车夫坐在马车前,闻言跳下车,还了一礼:“阁下可是官府众人?”
那人露出一讨好的笑:“回大人,下官是梧州府官员,刺史大人几日前便让下官候在此处,只等诸位一到,便带诸位去城中最好的酒楼,贵丰楼。刺史大人早在楼中备好宴席,为诸位洗尘。”
堂木不能决断,敲了敲身后的雕花木门,马车内传来陆回的声音:“本王此行只为陪王妃回故乡看看,不欲张扬。何刺史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那人还要说什么,已被一旁的侍卫请到一旁。
车夫驾着马车再次出发,马蹄溅起尘土,车轮碾过沙砾,檐角夜明珠撞到马车壁上,发出清脆响声,向城中谢府的方向驶去。
马车内铺着雪白的狐皮,一左一右布着两张软榻。一张软榻铺着柔软的被褥,被褥上堆着果脯肉干,谢汐楼裹着厚厚的披风,边看杂书边啃零食;另一侧软榻表面镶着一层薄玉,触手微凉,陆回靠在玉枕上翻看游记。
一方天地,两人各占一角,一路颇为融洽。
谢汐楼听到陆回的话,将口中的肉干咽下:“除了来找李全,你真没别的事了?”
陆回翻了页书,连眼皮都没掀:“有些别的事,和其他案子有关。”
谢汐楼点点头:“懂了,我和李全一样,都是借口。”
这话听起来怎么带着一股子酸气?
陆回将游记搁下,饶有趣味地瞧着她,只见她扁着嘴,脸颊微微鼓起,甚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似在想象那柔腻触感。
“有别的事是真,来找李全是真,想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还是真。何必在意哪个更重要?”
看她出生长大的地方……谢汐楼浑身僵硬,挤出个尴尬的笑容,掩饰似的往嘴里塞了块肉干,将手中画本子抬起,遮住脸,再不说话。
陆回静静瞧了一会儿,面上是无人注意到的温柔。
马车复行两刻,停在谢宅门口,谢家众人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各个身着华服宝冠,见到陆回下车,纷纷跪下请安。
陆回装作没看到,转身去扶谢汐楼,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下马凳,站稳身子后,才道:“诸位免礼。”
谢家百年商户,靠种茶卖茶为生,一直活动在西北一带,除了如今的谢夫人,甚至都无人去过华京。梧州城的何刺史,便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见过这般阵仗?
谢家家主谢商民瞧着是个老实人,一直垂着头哆哆嗦嗦。谢家夫人姜氏沉稳得多,微微垂头,波澜不惊。
谢夫人身后跟着她的三个孩子。谢家大娘妇人打扮,已然婚配;谢家三郎,同原本的谢汐楼差不多大,尚未笄冠;谢家四娘娘瞧着稚嫩得多,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
三郎抬头悄悄打量,以为混在人群中不会有人注意,实则人群中众人皆低头含胸,只他一人瞪着眼珠四处乱瞧,格外显眼。
谢汐楼瞬间抓住他的目光,隔着帷帽看她,却见他眼神中全是好奇挑衅,没有任何对皇室的尊重和对陆回的惧怕。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被娇惯坏了啊,迟早惹出大祸。
陆回懒得理这些小插曲,只温柔问身边的谢汐楼:“这可是卿卿出生长大的地方?”
谢汐楼乐了,踩着他递过来的石头翻到墙上,掀开面前薄纱,视线扫过面前人,微微摇头,一颦一笑尽显柔弱:“妾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妾从未来过这里。”
在场人面面相觑,谢商民面带慌张,匆匆忙忙解释:“二娘自小体弱多病,谢宅人员嘈杂,草民怕冲撞了她,是以将她养在城郊宅子中,这才能平安长大。”
谢汐楼眨眨眼睛,面露疑惑:“这位老先生是谁?可是妾的父亲?妾自小长在庄子里,身边只有姨娘陪伴,从未见过父亲,更未见过母亲。”
谢商民额角汗水滑下,尚还来不及擦拭,便听陆回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华京,若谁家庶女庶子被苛责,会被众人戳脊梁骨,这家孩子的姻缘也会变得艰难。是以就算家中再不和睦,兄弟姐妹间有再多的龌龊,也会藏着掖着,表面功夫做得极好。
像谢家这般将庶女扔在庄子里,丝毫不掩饰对庶女的不喜,以至从未见过父亲母亲面的,实属罕见。
陆回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意,让谢商民浑身发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脆利落认错:“是草民不对,草民对
二娘看顾不多,以后必加倍补偿二娘。”
谢家众人再次随家主谢商民跪下,他们脸上的不满未能妥善掩藏,在一起一落间泄漏不少。谢汐楼看着他们,心中突然觉得很无趣,周身被无力所包裹。
他们并不是真的心存愧疚,不过是不敢忤逆琰王的意思,怕招惹杀身之祸罢了。
她想起真正的谢汐楼死时的场景,心疾发作,嘴唇乌青,有药可医却无求药之门,临终前犹自念着庄子里无儿无女的老妪,心头起了无名邪火。
她捏着衣袖,靠在陆回身上抽泣,声音哽咽:“两年前妾生了心疾,姨娘心疼妾年幼,曾来主宅求药,却连谢宅大门都没让进。那之后不久,姨娘也生了病,时常认不得人。妾为了救姨娘,救自己,只能逃出庄子,一路南下,这才认识了殿下。”
这话半真半假,情感倒是真挚。
“二娘,这事母亲确实不知。郭姨娘常年住在庄子里,家中新来的仆役不认得也情有可原……但此事确实是母亲的失职,是母亲的不是,母亲给你赔罪。若你还不消气,过几日我亲自去庄子里,给姨娘赔罪,直到求得原谅,再返回谢宅可好?”
说话的是谢夫人,她面上满是悲痛,字字情真意切,盯着谢汐楼眸光闪烁,瞧着真有那么几分懊恼后悔之意思。
谢汐楼被气得险些笑出声。
母亲给女儿赔罪,妻给妾赔罪,她敢说就是赌谢汐楼不敢替郭姨娘接下。
短短几句话,谢夫人将事情的重点从“谢家庶女从未见过父亲母亲”“谢家曾虐待准王妃母女”,转到了“谢家当家主母被庶女逼得向姨娘赔罪”。
好一朵盛世白莲花,若是原来的谢汐楼,怕是要被吓得不知所措吧?
可惜她命不好,遇到了个假谢汐楼;可惜她太愚笨,忘记面前人除了谢家庶女身份,还有准琰王妃的身份。
谢汐楼看向陆回,在他的双眸中清晰瞧见自己的身影。他的目光平和,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此间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差距。
谢汐楼的心逐渐安定,她走到跪着的谢夫人面前,替死去的谢汐楼,以女儿的身份受了谢夫人的礼,理直气壮,毫无忐忑。
“谢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底下不长眼的仆役犯的错,怎么能怪到您的身上?何况此事过去两年,妾一个小辈,哪里敢生长辈的气?只是——”她话音一转,神情再次忧郁,“可怜姨娘被磋磨得疯疯癫癫,至今仍是神志不清。妾作为她的女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既然母亲心存愧疚,妾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若母亲自去庄子里,将姨娘请到谢宅中可好?宅子终究清冷了些,不适合养病,妾看这谢宅倒是不错,说不准姨娘住上两日,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谢夫人愤然抬头,胸口起伏,只觉得自嫁到谢家后,再没受过这般侮辱。她的视线掠过一边时刻注意这边动静的陆回,咬牙挤出一个笑容:“就听二娘的。”
谢汐楼心中满意了三分,转身走回陆回身边,陆回见她气出得差不多,也不再为难谢家人:“起来吧。”
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敢靠近,只能躲在不远处的街角探着脑袋。
谢夫人耳边响起轰鸣,仿佛听到了他们指指点点的嘲笑,脸色愈发苍白。她深吸一口气,这次笑容真挚许多:“殿下舟车劳顿,还请进去歇息。”
……
众人随陆回和谢汐楼步入谢宅,门前热闹逐渐散去。
谢大娘跟在人群最后,正要抬步时,余光瞧见一旁的三弟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转过身看向他,一眼瞧见他眼中的兴奋和怨怼,心头一跳,板下脸训斥:“三郎,莫要冲动。”
谢三郎咬牙道:“那就眼睁睁瞧着他和那个贱人生的作践母亲?”
谢大娘头疼欲裂:“母亲真是把你娇惯坏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琰王是什么人?也是你可以怨怼的?你要拉着全家陪你送死吗?!”她看着弟弟稚嫩的脸,柔和了声音,“阿弟,你想想,二娘嫁入皇家,那是咱们家天大的福气。是姨娘养的又如何?还不是我们的手足。她嫁入皇家,于你、我、四妹,都有天大的好处。四妹的亲事不愁了,你的学业仕途也不需要母亲担心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三郎犹自嘀嘀咕咕:“也不知道琰王看上那贱人生的什么了,我瞧着还不如四妹机灵讨人喜欢。阿姐,你放心,我晓得此中利害,定不会冲动行事。”
谢大娘心中依旧惴惴,只勉强点头:“如此就好。”
第69章 少年志2苗姨娘
谢宅将谢大娘出嫁前的院子腾出来,重新布置后,供陆回暂住,将谢汐楼安置在院子角落的客房中。
谢汐楼对此没什么感觉,反正也不是她家,她也不是真的探亲,倒是陆回对此很是反感,坚持让谢汐楼与他同住一院,分屋而居。
二人虽被太皇太后赐婚,到底未过六礼,住在一起太过荒唐。但陆回何曾在意这些?若不荒唐,反倒让人生疑。
陆回无视谢府欲语还休的众人,淡淡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左右本王的决定了?”
谢汐楼定定望着眼前人,全身泛起酸麻,有隐匿的喜悦在胸口生根发芽。她默认了陆回的说辞,垂着眼睛不敢看陆回,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
她再一次发觉,她确实喜欢上陆回了,她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和他去经历一切未知。
可惜他不喜欢她,可惜她不是真正的谢汐楼。
一夜安眠。
次日正午,谢家设宴,为陆回和谢汐楼洗尘,陆回不喜热闹,宴席便未请他人,只谢家众人小聚。
席间,谢家众人全数出席,包括昨日未出现的苗姨娘。她是谢府中如影子般的存在,无子无女,并不受宠,坐在最角落的阴暗处,一眨不眨盯着坐在最上首的谢汐楼。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到夜半方散。昨日的龌龊仿佛就留在了昨日,今日犹如新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浓淡适宜的笑容。
谢夫人回到院中后,僵硬的笑容再无法维持,想起宴席上坐在上首扬眉吐气的谢汐楼,阴沉着脸砸了一套白瓷茶具。
屋内婢女霎那间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尽力放轻。
恰在此时,有婢女颤颤巍巍进屋禀告:“夫人,苗姨娘求见。”
“苗氏?她来做什么?”谢夫人急促呼吸逐渐平缓,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算了,让她进来吧。”
婢女退下片刻后,苗氏进屋,看着跪了一地的仆役,面露惶恐,她捏着袖角站在门口,怎么都不敢再进一步。
谢夫人看着她这幅窝囊样,想起了庄子里疯疯傻傻的郭氏,更是来气:“你来我这作甚?可是你好姐妹的女儿做了王妃,到我这耀武扬威的?”
地上的婢女将头贴在地面,恨不能凿个洞埋进去。
苗氏慌张解释:“夫人,奴婢怎么敢?奴婢既然作出了选择,便不后悔。”她抓紧手中帕子,咬牙道,“当年舍弃郭氏效忠夫人,是奴婢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奴婢至死不悔。”
谢夫人心中解气几分,连带着表情也松快不少。她淡淡道:“也是,你这种背主之人,此刻该缩起来才是,免得她们母女找你的麻烦。”
苗氏正准备开口说什么,瞧见满屋的人,又闭上了嘴。谢夫人瞧见她的样子,坐直身体:“我与苗姨娘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是,夫人。”
婢女们鱼贯而出,没发出半点声响。谢夫人看着苗氏:“人都走了,你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苗氏咬了下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奴婢今日瞧着
二娘,有些奇怪。”
“哦?哪里奇怪?”
“约莫六七年前,听闻郭氏生病,奴婢曾偷偷去过庄子里,见过郭氏和二娘。那时二娘只有八九岁,病歪歪的,与今日之人模样相差甚远。”
谢夫人拧眉:“许是长开了?”
苗氏摇头,越发觉得肯定:“那时的二娘的鼻子随郭氏,鼻尖如鹰钩,双眸是丹凤眼,嘴唇略微厚些。今日的二娘鼻尖微翘,鼻梁高挺,双眼圆如杏子,这如何能是一人?”
谢夫人脸色发沉,沉思了片刻后开口:“此事你莫要声张,全当她就是二娘。”
“夫人可是要做什么?”苗氏试探。
谢夫人冷笑:“你莫不是想借我的手做什么吧?我告诉你,你乖顺些,莫要生出些旁的心思。如今的谢二娘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只要咬死琰王妃是谢家的二娘,谢府便有你想不到的好日子过,兴许还能沾着王爷的光,举家迁到华京!”她叹了口气,看向门外远方,“自嫁入谢家,我已经近二十年没回华京了,也不知那里如今是什么光景。”
苗氏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今日来,本想靠这个消息,换得些好处,哪能想到谢夫人是这个反应。
谢夫人想着未来的日子,心情好了不少,柔声道:“此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等日后到华京,我定给你安排个大院子,吃穿少不了你的。”
苗氏垂下眼睛:“奴婢谢过夫人。”
天空闪过一抹亮光,随即震耳欲聋的雷声掠过谢宅。谢夫人房间门外无人在意的角落,谢三郎被雷声惊醒,逃也似的离开,没留下半点痕迹。
一场大雨,两个世界。
宴席后,谢汐楼死皮赖脸跟着陆回到了他的房间,似乎有话要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陆回桌上堆着刚收到的公文,看了半页后无奈搁下:“你没钱了?”
谢汐楼一愣:“不是啊。”
“人参吃完了?”
“不是啊。”
“想出去玩?”
“不是啊。”
陆回揉了揉眉心:“想要什么直说,不要一直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花。”
谢汐楼丧气地坐到一旁,想到宴会中那些古怪的目光,试探着道:“殿下,我一直在庄子里长大,你是知道的吧?”
陆回挑眉:“嗯,知道。”
“我和他们都不熟,你也知道吧?”
“嗯,知道。”
谢汐楼思绪逐渐混乱,垂着头抓耳挠腮:“我前些年生了场大病,忘记了很多事,长得也不太一样了,我其实——”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
陆回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挑起她的下颌,用手遮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谢汐楼,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想的那些都不重要。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最后几个字打着旋儿钻进谢汐楼的脑中心里,她怔怔瞧着他,眼睛眨啊眨,心跳无法抑制,震耳欲聋,以至于外面雷声响起时,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声音是她的心跳声。
谢汐楼呆呆点头:“记住了。”
她的呼吸喷在他的掌心,带来微微的湿润,说话间有柔软触感,应当是她的嘴唇。
原来小娘子的嘴唇这般柔软。
陆回收回手,罕见得有几分不自在。他将手背在身后,在心中反复描摹刚刚的触感,一时没再说话。
雷声过后,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沿屋檐落地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秋雨带来的凉意渗透骨髓,陆回合了窗,取过搭在一旁的披风,替她掩好:“莫要着凉。”
谢汐楼裹紧披风,仿佛被冻僵的思绪逐渐复苏:“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李全?”
“明日堂木会将人约到茶楼,你我去那里与他见面。不过,明日你莫要提叶芹儿的事,切莫打草惊蛇。”
谢汐楼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是何意?既然找到了李全,直接问他是否记得和叶芹儿的海誓山盟就是了。我们只是来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成叶芹儿的嘱托。无论他是抛弃糟糠也好,有难言之隐也罢,我们又不会拿他怎么样,何谈打草惊蛇?”
陆回颇为头痛,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想了半晌只道:“明日你自会知晓。”
……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雨下一阵停一阵,路上没什么行人,道路泥泞不堪。
陆回和谢汐楼到达约定的茶楼雅间时,李全已在,看到二人忙不迭站起身,行官礼。
陆回挥挥手:“免礼。”
陆回带着谢汐楼落座,李全却怎么都不敢坐下,站在桌旁手足无措。
陆回不强求,不愈耽搁太多时间,简单问了几句梧州的情况后,转而问他:“听闻你是益州人?”
李全笑道:“下官确是益州人。”
陆回微微转头看向谢汐楼,替她拂去肩头看不见的尘土:“说来也巧,几个月前,本王曾和卿卿去过哪里,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里有个湖,叫什么来着,很是漂亮,比华京周围的湖泊美多了。卿卿,你可记得那湖的名字?”
谢汐楼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妾也觉得那湖很美,好像叫临什么……”她转头看着李全,美目流转,“这位大人既然是那里的人,可还记得那湖的名字?”
李全支支吾吾道:“殿下请恕罪,下官离开益州已有近十年,也有些记不清了。”
谢汐楼看了他一眼,挽住陆回的胳膊,娇笑道:“妾想起来了,是临丹湖!殿下,你可知除了临丹湖,妾还对一地印象极深。”
“哦?是什么?”
“春意浓!那里的饭菜可真好吃啊!比王府的厨子不遑多让。春意浓里还有个叫虞三娘的姑娘,也是极美的,王爷你可还记得?”
“春意浓”和“虞三娘”几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对面的李全没有任何反应。谢汐楼的心逐渐沉入湖底,几乎笑不出来。
陆回注意到这细微的情绪改变,知晓她已有所猜测。他笑容不减,三分风流七分宠溺,揽着谢汐楼的肩:“在本王眼中,天地间万物都不及卿卿一根青丝。”
陆回又屈尊陪着李全聊了几句官场上的事,直聊得他面色发红,眼神兴奋,仿佛下一秒就要擢升为梧州刺史,才让其离开。
雅间里只余他们二人,陆回把玩着桌上的杯盏:“说说你的想法。”
谢汐楼声音比心情更低沉:“这人的过往经历虽与李全一模一样,但他应当不是李全,甚至没在益州呆过。不然如何会不知临丹湖,春意浓,和虞三娘?”
第70章 少年志3渊源
李全离开后不久,陆回和谢汐楼也离开了茶楼。
天色亮了不少,不似来时阴沉。百姓陆续出门,茶楼外行人来来往往,小摊贩们推着车子碾过泥泞的土路,停在路边吆喝,吸引过往行人。
马车就停在茶楼门前不远处,谢汐楼却没有上车。
此刻没有太阳,她不需要带那恼人的帷帽,若不走走逛逛,岂不可惜?她拉着陆回向街市里走,努力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路边食肆飘出袅袅炊烟,布匹店内的绸缎流光溢彩,胭脂摊的店主慢条斯理摆开瓷罐,有摊贩走街串巷,吆喝声穿透整个街市,愈发热闹起来。
世上最令人着迷处,就是这烟火人间。
二人并肩行走,陆回突然道:“他确实不是李全。”
谢汐楼毫不掩饰疑惑之意:“那他是谁?为何会冒充李全的身份?”
陆回没回答,突然快步将谢汐楼甩在身后。他走到一边卖木雕的小摊,捏起一个木刻的小猫,垂眸细细打量。
那商贩瞧见陆回衣着华贵,笑弯了眼:“客人眼光好,这是镇店之宝,也是小的最满意的作品!”
面前的摊子不过一臂宽,凌乱摆放着二十几个小木雕,多是飞禽走兽。谢汐楼扫过整个摊子,对“镇店之宝”四个字有了新的理解。
陆回将手上的木雕小猫递给谢汐楼,声音中有淡淡笑意:“像你。”
谢汐楼接过,定睛打量。
木雕巴掌大小,显然被悉心打磨过,握在手中手感光滑。小木猫正摊着四肢睡觉,肚皮上堆了几个元宝,眯着眼睛,一副极为享受的表情。
陆回让堂木付了钱,谢汐楼将木雕
举起,在他眼前晃了晃,心怦怦跳:“定情信物?”
陆回瞥了她一眼:“回礼。”
谢汐楼扁扁嘴,掩饰心中的失落,勉强笑道:“那我亏了,我送你的那只可是彩色的呢。”
“等回华京,再补给你个更好的。”
陆回说得随意,谢汐楼的心情却瞬间从低谷攀上高峰。刚刚的失落瞬间烟消云散,笑容如云后的阳光:“那我可要个金的,白玉的也行,总之越贵越好!我要是哪天没钱了,还能卖了赚一笔!”
陆回面上嫌弃,眉宇却如逐渐消融的冰雪,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出息。”
二人走走停停,到路尽头时谢汐楼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街上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瞧着并无人在意这边的角落,但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又或者是在跟踪陆回。
“怎么了?”陆回问。
谢汐楼摇头:“可能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咱们。”
“不是错觉,却是有人在跟。”
谢汐楼震惊:“那你不管?”
“只是陪你闲逛,他们愿意跟便跟吧。”陆回不以为然,“若每次被人跟都如惊弓之鸟,就算没有刺客暗杀,怕是也会吓死。”
谢汐楼松了口气,有所释怀:“受教了。”
……
晚膳后,谢汐楼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消食。
谢宅极大,内里有山有水,院子套院子,一不小心便会迷了方向。
过往只知谢家富庶,却没有什么深刻感知,今日边走边瞧,大为震撼,越发觉得谢商民和谢夫人不是东西,竟让过去的谢汐楼过那般苦日子。
她在假山群中绕来绕去,与一人撞了个满怀。谢汐楼揉着被撞痛的肩膀,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迟疑出声:“王友才?”
“二娘子?”
王友才是庄子里的人,他的祖母王嬷嬷是谢夫人的奶嬷嬷,陪着谢夫人嫁入谢家。王嬷嬷上了年纪后,被谢夫人安排在庄子中,和庄子原本的管家共同管理庄中的大小事务,一半是颐养天年,一半是替她监管郭氏母女。
王友才自小在庄子中长大,人虽被宠着长大,脾性却不坏,谢汐楼在庄子里住的那些时日,与他成了朋友,时常约着一起探讨诗文。她逃出庄子离开梧州时,也有他的暗中协助。
这人不是应该在庄子里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友才面色慌张,衣冠不整,见是谢汐楼,松了一口气:“二娘,你怎么在这里?”
谢汐楼不知他问的是“她为何在梧州谢家”还是“她为何在这假山中”,只能一齐解释,而后问他:“你呢,为何在这?”
王友才挠挠头:“庄子里每个月的都会派人来主宅送些新鲜瓜果,自你走后不久,这活就落到我身上了。我今日下午刚到,没想到晚上就碰到了你。”
谢汐楼挑眉:“这可是内宅后院,你怎么到了这儿?”
王友才犹豫片刻,轻声道:“二娘,半年前,我助你离开庄子,离开梧州,未求任何回报,今日你可否答应我,不问缘由,只当从未见过我?”
“好。”谢汐楼回答的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她侧身让出可供他通过的通道,“你走吧。”
王友才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在离开前压低声音:“多谢。”
……
两日后,谢汐楼同陆回从谢宅出发,前往郊外庄子。
自来到谢宅后,谢汐楼便提出要同陆回同去庄子中住,谢夫人和谢商民以庄子久未住人为由,硬是将他们留在主宅中。
谢汐楼知道他们心中什么盘算,但思及李全的事,左右都要在梧州城中呆几日,便没多坚持。如今李全的事已了结,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在她的强硬要求下,谢家人再无法阻拦。
谢家郊外的庄子位于西山脚,距离主宅近两个时辰的车程。庄子附近大片田地,平坦处租赁给周围农户,种植瓜果蔬菜,靠山的上坡则是大片的茶田。
到庄子的次日,谢汐楼要去探望郭氏,陆回本要同去,临时有事要离开半日。
临行前,看着身边的堂木和纸镇,欲留下一人跟着谢汐楼,被她拒绝:“你的事儿比我重要得多,我左右不出庄子,遇不到什么危险。就算真遇到,我的轻功好得很,至少能保命,撑到你回来。”
陆回犹豫片刻,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他离开后,谢汐楼也不再耽搁,她曾在这里短暂住过些时日,知晓大概的方位,依着记忆找寻,不多时便到了郭氏的院子。
郭氏的院子还是以前的模样,院中的槐树叶子落了大半,余下的叶片挂在枝桠上,摇摇欲坠。
许是因为谢汐楼和陆回的关系,郭氏房间里多了许多崭新的物件,曾经三长一短的桌子不见影子,换成了上好木料制成的桌子,床榻上打着补丁的被褥也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松松软软绸缎被面的被子。
郭氏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日升时被婢女们扶到椅子上坐着,日落时再送回床榻之上,日复一日,乏味枯燥,像是在等死。
婢女们为二人添了茶后退下,留母女二人说体己话。谢汐楼坐在郭氏的身边,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心中想的全是过去的事。
她来梧州谢家,全是因为虚无老和尚。
两年前她身体逐渐恢复后,急需一个身份行走江湖,她本打算问老和尚借点钱办个假户籍,老和尚却说收到梧州故友的消息,那里或许有新的机缘,之后带她来了这庄子。
后来她才得知,这谢家二娘自幼体弱多病,虚无十多年前经过时,施以援手,救了还是幼童的谢二娘。当时的郭氏问虚无想要什么,虚无只道:“老衲观其八字,命中还会有一大劫,这劫数未必能解。等到劫数应验时,还请施主传信与老衲,届时,老衲会尽快赶到,告诉施主老衲想要的东西。”
她和虚无骑马日夜兼程,赶到庄子时,郭氏去谢宅求药,还未归来,谢家二小姐已病入膏肓。
谢二娘的病并不难治,只需及时用药,何至于拖延到药石无医的地步?虚无和谢汐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谢家二小姐临终前,郭氏失魂落魄赶回庄子,虚无趁着她神智还算清醒,要了谢二娘的身份,赠给当时如一抹幽魂的她。
那日起,她便不再是沈惊鸿,而是谢汐楼。
谢二娘没撑过当晚,香消玉殒。虚无和谢汐楼连夜挖坑,应郭氏的要求,将谢二娘葬在了郭氏的院中。
天亮后,庄子中的仆役们惊奇的发现,昨日尚还病怏怏的谢二娘,变得大不一样,她的病情逐渐好转,不会整日闷在屋子里,甚至开始在庄子里走动。
郭氏母女俩自多年前便相依为命,因谢夫人的缘故,不受仆役们待见,没人近身伺候,是以如今竟无人发觉谢二娘变了模样。
那之后没几日,郭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最初疯疯癫癫不认人,后来在屋中枯坐一角,从早到晚,连眼珠子都不动,像个死物。
虚无没多呆,葬了谢二娘后便回了华京。谢汐楼留在庄子里,除了适应如今的身份,思考未来的路外,便是哄骗培养了几个婢女,在她离开后替她照顾郭氏。
她如今继承了谢二娘的身份,总需要替她做些事。她注定不能一辈子呆在庄子里,提前为郭氏铺好未来的路,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看来,婢女们确实没短郭氏吃穿,虽然瘦了些,但还算体面。晚些时候她寻机再去见见那几个人,多少要赠些财帛,以示赞赏。
谢汐楼的目光转向院
中的那颗树,突然开口道:“你日日坐在这里,是在看她吧。算算时间,她也离开两年多了。她走时这树刚抽新芽,我和老和尚将她葬在这树底,也是盼望她有树陪伴,与你相伴,来世能投个好人家,有个健康的身体,也不知这愿望成真了没。”
郭氏似被她说中,睫毛轻颤,喃喃道:“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