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渡口人(完)船到桥头
再次来到如意坊,店内生意比上次来时好了不
少。店内伙计认出谢汐楼,忙不迭将她迎进去:“贵人怎么亲自来了?若要挑选首饰,遣人说一声,小的们也好提前为贵人们将铺子清出来。”
“我可没这么讲究。”谢汐楼笑着摆手,“我是来寻你们东家的。”
“东家在楼上,贵人们可自行前去。”
谢汐楼正要请陆回在楼下稍等片刻,就瞧见他直冲楼梯走去,丝毫没有留在大堂的意思。谢汐楼咽下想要说的话,对步思文和鸢尾道:“走吧。”
竹帘垂着,龚玉还在上次的位置,伏案忙碌,抬头看到谢汐楼的身影很是惊讶:“是你?案子不是破了么?”
谢汐楼掀开遮挡视线的帘子:“凶手已伏法,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我带了一位朋友,他或许能帮到你。”
上次见面后,龚玉残缺的腿让她耿耿于怀。她想起步思文擅做木工,又爱摆弄些机巧零件,便和他提了这件事,问他是否能为龚玉做个轮椅。
步思文当时给的回答是:“我曾为家中长辈做过轮椅,但使用轮椅的人不同,制作的细节也有区别,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亲眼见见你的这位朋友。”
于是今日,赶在离开益州前,谢汐楼将步思文带到了如意坊。
步思文看着眼前的龚玉和一旁的拐杖,恍然大悟:“我说今日你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出门,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是,麻烦步兄了。”
步思文摆摆手,在龚玉身边转了几圈,问了几个问题,给了肯定的回答:“可以做,我需要留下量一些尺寸,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能做好。”
谢汐楼站直身体,双手抱拳,认认真真冲他行了一礼:“多谢步兄帮我。破益州诡案的十金就此作罢,全当是购置轮椅的钱。”
“那就多谢啦!”步思文眉开眼笑,并不推辞,恨不能立刻开始干活。
龚玉用拐杖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步思文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龚某谢姑娘大恩。”他颤颤巍巍还礼,“上次姑娘来如意坊,曾打听过先皇后的事,我记得当时姑娘说,您是先皇后的朋友,可是真的?”
谢汐楼点头:“自然是真的。沈——先皇后曾同我提过你,说是初入皇宫时,多得您和冯尚仪照拂。如今故人虽仙逝,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若你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说与我,我尽力帮你解决。”
“冯尚仪……许久没听到她的名字了。沈家大火那日,我侥幸逃出,虽折了一条腿,好歹保住小命。冯尚仪却没有这般好运。”
谢汐楼怔住,瞬间红了眼眶:“冯尚仪去了?”
龚玉点头:“我今日提起这事,并不是想惹你伤心,而是上次提到先皇后时,话语间似乎怀疑先皇后之死。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突然想到了一年前的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先皇后曾有两名贴身婢女,唤月琴、柳琴,住在先皇后卧房的耳室中。那夜大火后,大理寺曾清点过死亡人数,共七人,与失踪人数相符,月琴柳琴二人随先皇后一同葬身火海。”龚玉想起一年前的见闻,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一年前,如意坊曾来过一位夫人,长得与月琴一模一样,那日我恰巧在一楼大堂,瞧见她后极为震惊,她看见我后反应也很古怪,转身匆忙离开。我腿脚不方便,没能追上,便也将这事抛到脑后。前几日姑娘来如意坊询问,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这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知姑娘。”
谢汐楼目光凝重,脑中混乱如麻。
月琴和柳琴从小随她一起长大,除了在青岩书院读书的那几年,彼此从未分开过,比家人还要亲近。
月琴怎么可能诈死呢?
一定是龚玉看错了。
“事后清点时,确实发现七具尸体。”
陆回自上楼后,一直站在外间角落窗前,默默听着几人的谈话,没有开口,直到此刻。
这声音——
龚玉睁大双眼,在步思文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向外间走去。他掀开帘子,陆回恰在此刻转身,龚玉身子一沉,反射性地下跪:“奴见过琰王殿下。”
陆回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免礼。本王记得你。”
龚玉视线落在地面,不敢逾越分毫:“是,那夜走水后,殿下曾带着大理寺众人亲至沈府,问过奴当日情形。只是那夜奴宿在最外面,确实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被烟尘呛醒后才发现起火了。”
“你可还记得是何时见到的月琴?”
龚玉摇头:“只记得是去年春,具体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奴隐约记得,那人似乎是妇人打扮,身后跟着一个婢女,风尘仆仆,像是赶路时路过此地。只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奴并没来得及与她交谈。”
陆回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没再多说。
明德皇后的案子,是他亲自督办的,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在皇室、沈家多方施压,大理寺、刑部一同办案都没找到新证据的情况下,最终只能以“蜡烛烧到窗幔引发火灾”草草结案。
他知道这不是真相,但是对于明德皇后之案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谢汐楼魂不守舍,下楼离开时险些没站稳摔下去,幸好侯在楼下的鸢尾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陆回收回想要抓住她后领的手,淡淡道:“第二次。”
“嗯?”
陆回不回话,越过谢汐楼和鸢尾,向门外的马车走去。
谢汐楼眯起眼睛,想起在灵州城时,曾经也在下山时因为没站稳而摔了一跤……
她望着前面人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她有这么多闪光时刻,他为何偏偏牢记那些出丑的?
步思文留在如意坊,晚些时候自行回郑家,陆回和谢汐楼上了马车,堂木和鸢尾驾着马车去往下一个地方。
马车行过乡间土路,扬起雾似的烟尘。
谢汐楼靠着马车壁,会周公的前一刻,耳边传来陆回的声音:“火势被熄灭后,官府在现场发现了七具尸体。尸体被烧焦,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经过仵作辨认,尸体确认为五女两男。”
“嗯……嗯?”
谢汐楼半合的双眼瞬间睁开,敏锐发觉其中的问题:“沈惊鸿的院子中应当只有婢女才是,唯一一个异性就是龚玉,但他还活着。哪来的两具男尸?女尸也少了一具……”
“只少一具?”陆回笑得意味深长,“你对明德皇后的住处似乎很了解,而且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
谢汐楼眨眨眼,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少了两具。沈——先皇后曾与我提过,在沈府中,伺候她的皆是沈国公精挑细选的会武艺的婢女,她的院子中没有侍卫小厮。这两具男尸是从何而来?”
陆回看着她,眼神中全是探究:“案发后,沈国公坚称明德皇后的院子中有他最新安置的侍卫,尸体数量与院中人数一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谢汐楼怔住:“沈国公?这怎么可能?”
“此事朝中无人不知,我何必骗你?”
谢汐楼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前几日的梦境,终于帮她想起了一些案发时的事,她记起那夜有刺客闯入,抹了她的脖子,虽然没看清那人的脸,但可以确定他只有一人。或许后面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人也葬身火海,但就算如此,尸体的人数也该是六女一男,少的女性是莫名逃出生天的她,多的男性是夜闯国公府的刺客才是,怎么会是五女两男?
难道,龚玉没认错,月琴真的还活着?
发呆的功夫,马车停在石子路上,周围景致熟悉,正是与虞三娘相见的地方。
谢汐楼跳下车,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心情莫名沉重。
花草犹在,故人却已沉入湖底。
花草今朝枯萎,来岁却能重新绽放,故人一别,日
升月落,岁岁年年,再无重逢之时。
堂木注意到她的异样,解释道:“你要去的那地方道路狭窄,只能将马车赶到这里,走路过去。”
谢汐楼摇头,并不多解释:“走吧。”
几人走到发现孙老六尸体的地方,叶芹儿正在摆摊卖豆腐,看到几人微笑着打招呼,眉眼比前些日子活泛不少。
桶里的豆腐只剩最后一块,叶芹儿取了荷叶,将豆腐包起:“最后一块了,赠予姑娘和殿下,莫要推辞。这里人多,我便自作主张,不给殿下行跪拜礼了。”
“无妨。”陆回道。
豆腐娇嫩,谢汐楼小心翼翼接过包扎好的荷叶包:“我瞧你气色不错,这几日可还好?”
卖光了豆腐,叶芹儿准备收摊,她将周遭杂物抬放到木板车上,随口道:“姑娘或许不信,自那日之后,我似乎又寻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阿爹回来了,生活也有了盼头。”
谢汐楼沉默一瞬,忍不住道:“芹儿,你阿爹——”
叶芹儿打断她:“我知道,阿爹罪孽深重,或许会被问斩。但没关系,我至少有了和他好好告别的机会。托郑大人的福,这几日我都可以到大牢中探望阿爹,给他带些我亲手做的吃食,告诉他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让他放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总比所有人都下落不明,将我一个人留在原地要好。”
叶芹儿将一切收拾妥当,推着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颇为艰难,谢汐楼见状上前搭把手,陆回和堂木跟在后面。
天气阴沉闷热,几人穿过三座石板桥,走过两条小巷,像是走过春夏秋冬,又越过十年光阴。
叶芹儿家住在巷子口,谢汐楼推开没锁的院门,将车子推到院子里放好,叶芹儿招呼几人:“进屋喝口水再走吧。”
她的语气随意而友好,谢汐楼欣然答应。
院子不大,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角落堆着石磨和木桶,是用来做豆腐得工具,院中有一棵石榴树,树冠上还挂着零星几朵未来得及凋零的花。
叶芹儿忙不迭为众人盛了水:“寒室陋舍,没什么可招待的。”
陆回接过碗捧在手中,没有动作。谢汐楼大口喝完,称赞道:“水能消暑解渴,是最好的招待。”
叶芹儿吞吞吐吐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只要能帮的,我都会尽力帮。”毕竟是三娘的朋友,全当替三娘照顾她。
叶芹儿捏紧衣角:“你在益州的这几日,听过我的传闻吧?”
谢汐楼胡乱点头,看着她耳边丝丝白发,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传的都是真的,我确实等了李郎十年。最初几年,三娘劝我不要等待时,我尚能寻得借口搪塞过去,但几年后,有从华京返乡的人告诉我李郎另娶他人,我渐渐开始信了。”
过往的回忆如刀子,再次割开叶芹儿寸寸肌肤,让她从未愈合过的伤口愈加鲜血淋漓。谢汐楼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正值壮年,却沧桑如暮年的眼神,有些难过。
“你可曾想过,亲自去华京一趟,与李全当面对峙?”
叶芹儿摇头:“我不相信李郎会另娶他人……又或许是我怕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总想着,万一我离开益州,一来一往几个月,这期间李郎回家,寻不到人,又该怎么办?况且传回消息的那人说,李郎娶了高门贵女后,便搬入很大的宅子,出入均被层层侍卫仆役包围,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就算我去了,又如何靠近呢?”
虽然觉得出错的可能不大,但谢汐楼还是问了一嘴:“也就是说,那人也没与李全说过话,没近距离确认李全的样子。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那人虽没瞧清楚样貌,但托了京中好友打听,说这人是青岩书院的学子,出身益州,名唤李全。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同名,同籍,还有相同的经历呢?”
谢汐楼本是随意问几句,没想到听到的故事越来越稀奇,处处透着古怪。
叶芹儿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铜梳,喃喃道:“李郎走前,买了两把铜梳,刻上了我二人的名字,我的这把上刻的是一个全,他的那把上留着一个芹。他曾说,这梳子便是我们二人的信物,等他回益州,定会带着那把梳子上门提亲……姑娘身份尊贵,不日便要随琰王殿下去往华京,今日我想将这梳子交予姑娘,求姑娘帮我寻李全的下落。无论他另娶他人,又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只想求一个结果。”
谢汐楼垂眸盯着眼前的梳子,半晌没有动作。
陆回伸手将梳子抽走:“本王替卿卿接下了,若有消息,会遣人传信给你。”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具,“无论好坏。”
叶芹儿明明在笑,双眸却渐渐起了水雾:“如此,多谢殿下,多谢姑娘。民女在益州静候二位的消息。”
第52章 婴儿哭1女侠
寅时一刻,城门开启,谢汐楼一行人趁着天色未大亮,骑马潜入最繁华的都城。
沿街商铺大多还未开门,只有街头巷尾几家朝食摊散发着香气,谢汐楼瞧见那热乎乎的汤水,翻身下马,嘟嘟囔囔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要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七月酷暑,纵使骑马赶了一夜的路,身上沾了些寒气,又哪里需要热汤暖身子?
堂木耐心劝道:“再行两刻就能到王府,府中知晓咱们今日到,早就备好吃食,定比这里的好。”
“你们回去吃就是,我又没拦着你们。”谢汐楼找了个空位子,毫不在意肉眼可见的油污,一屁股坐下,“阿伯,来份馎饦,再来俩面油饼!”
“好嘞!”
谢汐楼豪气万千:“要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今日算在我的账上。”
纸镇正准备讥讽两句,余光瞧见他家主子翻身下马,赶忙噤声。堂木先一步取了干净的汗巾将板凳表面擦拭干净,忍不住皱眉:“都是陈年油污,擦不干净。”
纸镇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行径很是不屑:“在益州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讲究?”
“在外不讲究是与民同乐,在华京讲究是要维护皇室尊严,你懂个屁。”
谢汐楼嗤笑:“就咱们几个这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可维护?我就不懂了,都快到华京了,为何要弃车骑马?还要日夜兼程?早知道随你们回京这般辛苦,我还不如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呢。”
那日陆回接下叶芹儿的铜梳后,并未强迫她同回华京。谢汐楼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与陆回同行,一则确实怕姜家联合周家伺机报复,二则为定魂玉。
益州案告破后,那块玉又变了。从最初的洁白无瑕,到隐约可见零星红纹,再到如今整个底部赤红如血。
她隐约觉得此事和她连破两桩大案有关,却摸不着头脑,只能去太川寺一趟,寻老和尚问个明白。
既然早晚要来华京,何不跟着陆回一起走?既安全,又省盘缠。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益州离开,时而乘船时而乘车,快到华京时,陆回带着左右护法和谢汐楼,四人脱离队伍骑马赶路,自此开始风餐露宿的日子。
堂木不愿陆回被误会,认真向谢汐楼解释:“接到消息,官道上有人埋伏,具体位置、伏击人数却是不知。琰王府仪仗太大,容易被发现且不易防守掩藏,为了保证殿下和姑娘的安全,只能提前脱离队伍,方能保万无一失。”
谢汐楼挑眉:“懂了,你家王爷仇家多,谁都想要他的命。”她凑近陆回,笑得不怀好意,“我说,殿下,你活得累不累啊?”
陆回闭目养神,懒得看她:“只要能活着,何必在意累不累。”
这句话似有深意,谢汐楼突地生出一种感觉,她好像摸到陆回某个秘密的一角。
正犹豫要不要趁他疲惫松散多问几句时,店家将吃食端上桌,谢汐楼瞬间将这些琐事抛到脑后。
热汤鲜美,面油饼松软,比前几日啃食的干粮好吃太多。谢汐楼大快朵颐,用完时天色已然大亮,她将背在身后的帷帽取下,站起身道:“谢殿下多日来的照拂,既然到了华京,我不便多打扰,就先告辞了。”
陆回接过堂木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沾染的油污:“用完便弃,谢姑娘好谋算。”
谢汐楼挠挠头,讪笑着辩解:“这不是顺路么,殿下也不会乐意看一个可怜人在去华京的路上命丧荒野吧。”
“谢姑娘就这么确定,在华京用不到本王么?”陆回将帕子递还给堂木,“还是你以为,在华京无人敢伤你?”
谢汐楼眨眨眼睛:“我一直听说华京的治安是最好的,难不成有人会在街上将我掳走?”
“华京是天子脚下,亦是周相一党的老巢。你若在这里与他对上,能保你的只有本王。”
好大的口气!
二人离得很近,陆回微微仰头看着她,双眸清澈映着谢汐楼的小小身影。他不等谢汐楼反应,起身向马匹走去。堂木将银铤拍在桌上,紧随其后,无一人等她。
谢汐楼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小跑着追上去:“殿下说的对。我想了想,太皇太后不是等着见我么?我怎能抗旨不尊呢?我当然要与你们同去,才是臣子本分啊!”
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她清亮的声音,如珠落玉盘,似林间鸟鸣。
无人看见的角落,陆回的唇边似乎有一抹笑意浮现。那笑意太浅太淡,融在七月末的暖风中,顷刻间消散,未留下丁点痕迹。
…………
回到华京后的两日,谢汐楼再没见到陆回。他整日早出晚归,偶尔瞧见身影也是来去匆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谢汐楼闲来无事,除了在王府中招猫逗狗,就是回卧房睡到天黑,没迈出府门半步。
自回到华京,她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华京是她的故乡,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亦是她九死一生的地方。
她熟悉这座城市,怀念这里的一切,却又畏惧回到这里,见到曾经的亲人好友。
她怕见面后彼此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
谢汐楼长长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决定不再逃避。
华京城分东西两市,东市是达官贵人聚集地,西市则是百姓居多。若想寻些新鲜玩意儿,还是要去西市逛。
谢汐楼扮成俊俏小郎君,带着她必不可少的帷帽,从后厨挑了只看起来最便宜的毛驴,骑上溜溜达达向西市走。
正值午后开市,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式各样的店铺生意兴隆。五步可见戏班子杂耍,十步有胡姬轻歌曼舞,裙摆带起阵阵香风。
与寻常高门贵女不同,还是沈惊鸿时,她经常偷偷溜到西市逛,她喜欢这里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喜欢看那些或许清贫但自由自在的笑脸。
她走走停停,买了不少新鲜玩意,不多时挂满手肘。正思索着买金线油塔,还是去隔壁买泡泡油糕,亦或者两样都买时,远处有哭喊声传来。
“我儿呢!谁偷走了我儿!谁看到我儿了?”
哭喊声尖锐惊恐,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汐楼循着声音望去,只能看到攒动人头和指指点点的人群,正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时,一妇人闯入她的视线。
这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紧紧抿着唇角,眉目间有些凝重,怀中竖抱着个蜡烛包,从谢汐楼面前路过。
蜡烛包中是个婴孩,拳头和新鲜的杏子差不多大,头颅软软垂在这妇人肩头,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边咬肉团似的小手边看着谢汐楼。
谢汐楼瞬间伸出手,按住那妇人的肩膀用力向后压,那妇人一时不察,惊呼一声向后仰倒。
竟然只是个不会功夫的普通妇人。
谢汐楼手上泄力,不欲伤人,脚尖在她腰间轻点,双手瞬间抢过她手中的蜡烛包。
一连串的动作在顷刻间发生,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时,妇人已被谢汐楼踩在地上,婴孩也因受到惊吓啼哭不止。
地上妇人痛苦呻吟:“光天化日下抢孩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你的孩子么你就嚷嚷?”怀中婴孩软绵绵得像是一坨棉花,谢汐楼抱住后僵着胳膊不敢动弹,任由婴儿哇哇大哭。她歪头对一边看热闹的行人道,“劳烦兄台将那丢了孩子的人叫到此处,就告诉她孩子找到了。”
地上妇人神色明显不自然,双手试图移开踩在她腹部的脚,却怎么都掰不开,怒斥道:“这分明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不是我的?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当中欺辱弱质女流,你不羞愧吗?”
谢汐楼摇头,大言不惭:“你偷人家的孩子都不羞愧,我羞愧什么?”
众人冲着地上的女人指指点点,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摆动,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丢孩子的妇人挤进人群,看到谢汐楼手中的孩子几乎要晕倒:“儿啊,我的儿啊……谢谢少侠救我儿性命!”
她伸手欲接谢汐楼怀中孩子,被谢汐楼侧身躲了过去。
“地上这人说这婴孩是她的,你又说这孩子是你的,要我相信谁呢?这样吧,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尽力回答,由我来判断真假。”谢汐楼垂头看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孩子,甩出第一个问题,“这孩子多大了?”
丢孩子的妇人正要开口,被谢汐楼止住,让另一人先回答。
地上妇人迟疑道:“……两个半月。”
谢汐楼摇头:“再准确点。”
“……约莫七十天。”
丢孩子的妇人急急忙忙纠正:“少侠,我儿今日出生六十一天”
“哪日生辰?”
丢孩子的妇人:“五月二十五。”
地上的妇人:“……五月十五日。”
谢汐楼不置可否,继续往下问:“这孩子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地上的妇人:“……”
丢孩子的妇人有些焦急,声音中带着哭腔:“我儿周身无胎记,但脖颈上有条还未痊愈的伤痕,是他前几日自己挠的。这可算印记?”
谢汐楼微微掀开襁褓一角,寻觅片刻,果然在婴孩身体和头颅连接处的**里,瞧见指甲盖长短的细小划痕。
“……这孩子的脖子真是特别。”谢汐楼将襁褓掖好,递还给丢孩子的妇人,“好好看顾,莫要再弄丢了。”
第53章 婴儿哭2心动
丢孩子的妇人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横抱在怀中温柔摇晃,襁褓中的婴孩很快便止了哭音。
眼睫毛上的泪水尚未低落,唇角已挂上浅浅笑意,是失而复得,是劫后余生。
谢汐楼挪开踩人的脚,地上的妇人忙不迭爬起身,瞪着谢汐楼道:“你凭什么说这孩子是她的?”
谢汐楼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确定你不是孩子的母亲吗?”
那妇人没有说话。
谢汐楼道:“我曾听家中长辈提过,刚出生的婴孩颈骨未长成,无法支撑头颅,到三个月时方能抬头。为了保护他们的颈骨,通常是横着抱。刚刚你路过我面前时,这孩子的脑袋靠在你的肩头,因颠簸而不停撞击,分明无法支撑。孩子不足三月,你却竖着抱他,哪有母亲会这么伤害自己的孩子?”
围观众人视线挪到
丢孩子的妇人身上,果然看到她横着抱那婴儿,轻轻哼着歌谣安抚,孩子在她的怀中渐渐止了哭声,露出无齿的笑。
有陌生老妇人靠近襁褓中的婴儿,看清后嚷嚷道:“老太婆我生养过五个孩儿,这小娃娃分明不足百岁,骨头还是软的,哪能竖着抱哩。小郎君,你说得对,这人绝不是这小娃娃的亲娘,说不定就是咱们一直在找的偷娃娃的贼!咱们应该将她抓起来,扭送官府,让少史大人决断!”
经这老妇人一吆喝,一群人围上前将偷孩子的人控制住,向官府的方向押送。百姓们气势汹汹,显然极为痛恨这人,竟像是要将她活剥了。
孩子找到了,人贩子抓到了,事情在谢汐楼心中已然了结。她还惦念着她的泡泡油糕,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走。
小食摊前没几个人,锅中热油翻腾滚动,冒出一个又一个泡泡。白色的面团被店家丢进热油中,片刻后成了个金黄色的团子,格外喜人。
谢汐楼买了六个油糕,等待时随口与店家闲聊:“老伯,刚刚我听那人说,大家一直在找一个偷孩子的贼,这是怎么一回事?”
油膏老伯手上活计不停,回答道:“郎君不是华京人吧?”
“我来华京探亲,前几日刚到。”
“怪不得。这半年,华京城中丢了不少婴孩,都是不到一岁的男孩。最初几个如今日一般,父母或家中长辈抱着上街,被歹人偷走或是抢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百姓们不敢带着婴儿上街,便锁在家中,可这混帐东西趁着家中无人,撬锁入内将孩子偷走。”
谢汐楼神色逐渐凝重:“京兆府不管?”
“这么大的事哪能不管?京兆尹亲自办案,抓了不少人,可走失半年的孩子一个都没寻回。如今,家中有男婴的都不知如何是好。带出门怕被人抢,锁在家怕被人偷,只能寸步不离守着,眼睛都不敢挪开。”泡泡油糕炸好,店主将其包在油纸中,递给谢汐楼,“拿好,小心烫。”
这么难抓的人,就被她发现、抓住了?
谢汐楼接过油糕,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发觉这案子或许没这么简单。正准备去府衙看看情况时,一抬头发现已走了很远,在不知不觉间回到王府附近。
纸镇刚准备出门,瞧见谢汐楼牵着毛驴,拧眉吆喝:“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出去找你呢。”
谢汐楼莫名:“找我?找我做什么?”
“殿下请了太医院杨院使到府中,为姑娘号脉,已等了许久。”
他快步走到谢汐楼身边,牵过那匹灰不溜秋脏兮兮的小毛驴,嫌弃道:“王府马厩里多少好马,不少都是西域贡品,你怎么偏偏看上一头驴?”
“我若骑着赤兔、里飞沙去西市,三文钱的东西会卖我十文,十文钱的东西卖我二十文。我又不傻,才不当冤大头。”
纸镇隐隐觉得她在骂人,却又找不到证据,皱着眉头跟在谢汐楼身后,穿过垂花门方醒悟:“你骂我是冤大头!”
谢汐楼没搭理他,径直向厅堂的方向走。
亲王府大多坐落在华京东北角,琰王府与他们不同,在选址时有意避让,定在西侧,周围邻居有朝堂新贵,亦有平头百姓。
王府内琼楼金阙雕梁绣户,来往下人垂着头步履匆匆,几乎没有交谈,偌大王府竟只有禽院鸟鸣击碎这份寂静。
现在又多了个谢汐楼。
正院厅堂中,陆回正与一白发老翁交谈,谢汐楼笑着凑近:“见过殿下,见过杨院使。”
陆回早就听到她的声音,在她靠近时捉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到身边的位子:“今日玩得可高兴?”
得,又要配合他演。谢汐楼甜甜一笑:“买了些新鲜玩意儿,还给殿下带了礼物,殿下可要随我去看看?”
“不急,先让杨院使为你号脉。”他微微侧身,对身边的白发老人道,“杨院使,这便是本王提到的谢娘子。”
“老夫虽远在华京,对益州城的事亦略有耳闻。”杨院使笑着回答。
身后药童将早就准备好的迎枕布好:“有劳贵人。”
谢汐楼将手腕放在迎枕上,趁对方凝神探脉,猜测他即将要说的话。
她看过无数个大夫,结论相差无几,无非就是体虚气弱,精元耗尽,好好休养还能活个一年半载……就算是太医院的人,她估摸着也说不出新鲜的词儿。
杨院使的表情与过往见过的所有医者都不同,最初是凝重,片刻后有丝丝震惊,最后落在恍然大悟上。
他收起手,冲陆回笑道:“我说殿下为何定要老夫来,原来是这个原由。”
陆回含笑不语,谢汐楼心怦怦直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杨院使笑着看谢汐楼,语气很是和蔼:“姑娘,你可是随身携带着一块玉佩?”
谢汐楼表情僵硬没有回答,微微挪动脚步,做好夺门而出的准备。
杨院使不知她心中所想:“老夫并非有意窥探姑娘隐私,而是许多年前,曾号过一个一样的脉。那人死而复生剑指皇宫,被俘虏后,恒宗皇帝派当时的太医院提点,也就是我师父,和几个道人去寻他死而复生的原因。老夫随师父同去,有幸号过那脉,同姑娘的一模一样。”
谢汐楼吞咽了下口水,微微启唇想说什么,踌躇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
杨院使继续道:“师父和几个道人摸不清原因,恰逢司天阁阁主云游归来,指明此人魂魄早该离身,是被这块玉锁在肉身内。此后余生,玉佩不可离身,不可久沐阳光,可保十年寿命。”
谢汐楼眉心一跳,忍不住开口:“可有法子痊愈?”
杨院使微微摇头:“司天阁阁主向来不问世事,告诉我们玉是关键已是破例。那人后来被囚禁在皇宫地宫中,直到十余年后才过世。去世时身边只有老夫一人,他将随身带着的玉取出,告诉老夫那玉本该是赤色,需寻得引阴魂入玉的法子,让玉佩恢复往日的颜色……可惜他一直未能寻到这法子,不然也不会冒险逼宫。他死后,那块玉碎裂成片,恒宗皇帝穷极一生想要得到长生不老的秘密,随玉碎被掩埋,一晃竟已过了这许多年。”
谢汐楼垂下眼睫。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这么多年,她经历过太多的失望,早已习惯。长生不老起死回,这种听起来就不可能视线的事真实发生在她的身上,本就是神迹,她不该奢求更多。
她早就做好一生短暂的准备,偏又让她看到希望。
或许只要坚持下去,定有拨开云雾的那一天。
杨院使见她如此,安抚道:“我虽无法让你恢复正常,却有一药方可缓解体寒乏力。当年那人被囚禁在皇宫中时,老夫时常陪师父去为他看诊,调配出可缓解他的苦楚的药方。待老夫回去后根据姑娘的情况调整药方,制成药丸后,会派人送到府中。”
陆回温和道:“如此,多谢杨院使。”
陆回亲自将人送出府中,另备厚礼让堂木亲自送到杨院使府上。回到厅堂时谢汐楼还未离开,呆呆望着面前茶盏出神。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逆光而站,声音温润如水,可包裹世间万物:“百年前,藩国曾进贡过一对玉佩,名为定魂玉,传闻有起死回生之能。这对玉佩在宫中藏了许久,一直无人窥得它的奥妙,渐渐无人提及。几十年前,我的父皇将玉佩赐于两人,其中一人便是杨院使提到的那人,成王。几年后父皇疑心成王二心,在宫中赐他毒酒,无数人看着他断气,送入皇陵,谁都没想到三年后成王会复活逼宫。他在朱雀街被擒时,几千私军被斩于宫门前,只生擒了他一个。血液将整条朱雀街染红,是多少人难以忘却的梦魇。”
谢汐楼怔怔望着他,眼神呆滞而清澈,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眸子,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世间事瞬息万变,另一块玉被赐给他人,兜兜转转却到了你的手中,且阴差阳错保住了你的命,这就是你和玉的缘分。”他顿了下,温柔了声音,“本王答应你,定为你寻得破解之法,护你长命百岁。”
他的眼神是少有的认真,一字一句像是对她的许诺。谢汐楼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思绪一片虚无,眼眶微微发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惊恐地发现,她似乎对陆回心动了。
第54章 婴儿哭3虚无
她怎么能对陆回心动呢?
她死而复生,宁肯选择从此远离华京,远离亲朋好友,也不想再回到权力的漩涡、华丽的牢笼,她怎么能对陆回心动呢?
谢汐楼抿紧嘴唇,垂下眼睫遮掩住所有情绪,轻声问:“殿下为何要帮我?”
浑身上下的血液在翻涌中逐渐归于寂静,谢汐楼想要听到陆回的回答,又怕听到他的回答。
陆回沉沉盯着她,半晌道:“我虽不是乐善好施之人,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朋友死去。”
谢汐楼愣住:“朋、友?”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陆回轻笑:“难道不是?灵州一案,你助我良多,益州一案,你我也算配合默契。我生平没什么喜好,就喜欢有趣的人,陪我做新奇的事儿。你恰好符合我的要求,我们自然是朋友。”
这话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感,谢汐楼却并不反感,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露出一个释然笑容:“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荫荫,水车扇轮送凉风入殿,驱散燥热暑气。
时间的流动在这一刻看得见摸得着,谢汐楼望着陆回,心逐渐安定下来。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今日买了几个泡泡油糕,很好吃,不过有些凉了,殿下要不要尝尝?”
……
一夜雨过,天气逐渐转凉。
晨起时地面未干,落叶和积水混杂在一起,潮湿缠绵。
谢汐楼起了个大早,与鸢尾骑马出城,往太川寺的方向去。
许是天气不好,一路都没碰到行人,出城门向东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能看到寺庙的影子。
太川寺位于川中山山巅,说是山更像个小山丘,因离华京城近,深受城中百姓喜爱。谢汐楼和鸢尾骑马至寺门前下马,步行入内。
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季节,谢汐楼受伤睁开眼,便是在太川寺中,身体虚弱,外貌改变,从此半人半鬼,却意外拥有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
她选择了重生。
寺中僧人见到她很是高兴,笑着跑过来:“雪奴!你怎么回来了?这两年过得可还好?”
谢汐楼将一个小包袱递给僧人:“活蹦乱跳的,好得很。这些是些新奇玩意儿,去分给孩子们。”
僧人接过,指了指藏经阁的方向:“师祖在老地方,你直接去寻他便是。”
“有劳。”
辞别僧人,谢汐楼与鸢尾向藏经阁的方向走,鸢尾留在院中等待,谢汐楼一人走入藏经阁中。
太川寺的藏经楼已有百年历史,足足七层楼高。内里插架万轴,汇集各类经书典籍。
谢汐楼拾阶而上,木质楼梯历经岁月,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惊扰满室倦意。到三层时豁然开朗,虚无坐在正中央草编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柄陶壶,两个茶杯,以地为桌,另一侧摆着另一个蒲团。
虚无看到谢汐楼并不惊讶,另取新茶盏倒了杯水:“自前日起老衲便在这里等,没成想今日才等到雪奴。”
谢汐楼不同他客气,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一落座便察觉到不对,垫子上有余温,分明是刚坐过人。视线滑过被虚无推到一旁的第三个茶盏,谢汐楼问道:“似乎有客人在,我打扰到你了吗??”
虚无将新茶杯推到她的面前:“都是朋友相聚,不过是有缘分选在同一日,谈不上打扰。”
藏经阁内禁火,陶壶中所盛皆是清水,谢汐楼小啜一口,凉意沁脾,解暑消渴,若放到几年前她定然畅饮几杯,但如今她还是更喜欢热茶。
谢汐楼默默放下茶杯,一时不知该从哪问起。
墨香书香混杂在一起,夹杂飘进的檀香,让人逐渐放松下来。虚无慈爱地望着对面的姑娘,笑道:“两年不见,雪奴倒是变了不少,不似从前干脆利落。”
谢汐楼表情平淡:“谁能和从前一样。春天的时候我碰到了陆回,他这两年变化比我更大,几乎是两个人。从前温润如玉,脸上含笑的人,如今成了这幅奇怪的模样。”
虚无对她说的很感兴趣:“哦?怎么奇怪?”
谢汐楼拧眉:“这种奇怪很难形容,说他做事疯癫,他又似乎按部就班条理清晰。他说他在找乐子,倒更像在找死和想活中反复横跳,谁都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谢汐楼形容得含糊,虚无却似乎听得明白,笑道:“说起来,你与他也算有缘。若你还是沈惊鸿,论辈分该叫他一声皇叔。”
虚无的这句话让谢汐楼从脚底到发丝泛起细碎痛痒,由内而外生出排斥感,坐立难安,很不舒服。
“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如今我是谢汐楼,而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俩人又聊了几句这两年的见闻,谢汐楼终于想起了她近日来的目的。
她将定魂玉递给虚无:“今年四月份破了灵州的案件后,它开始有了变化,生出些红色的丝线,到益州案件结束时,便成了这般模样。老和尚,你可知这玉是怎么回事?”
虚无接过玉佩,仔细打量:“这半年你可做过什么事?”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奇怪。最初我以为和我破的几个案子有关,你曾说过这玉可定魂同阴阳,也许是因为我帮魂魄未散的阴魂找到了凶手报了他们的仇,但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前两年我做得也是这些事,也抓了不少罪大恶极之人,也没见玉佩有变化。”
虚无将玉佩递还给她:“老衲曾有一道家好友可通阴阳,但每每做法,皆需要以某一物件为介。此玉既然可通鬼神,或许通道家施法相同。最近你可是得了从前没有的物件?”
谢汐楼仔细想了想,肯定地摇头:“若从在灵州时开始算起,除了金银钱帛,身边未添新物。”
“那人呢?可是遇到什么人,能引阴魂入玉,助玉佩通阴阳?”
人的话,还真有几个,陆回、鸢尾、步斯文,都是两案发生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但究竟是哪个呢?
谢汐楼眯着眼打量虚无,试图判断这老和尚说的是真是假。虚无任她打量,眼神如佛祖包罗万种慈悲。
谢汐楼不欲将心中所想告诉虚无,转了话题:“还有一事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年我在沈府遇袭,就算有玉佩护我一命,也无法靠自己从火海中逃出。你可还记得是谁救了我,将我送到这里的?”
“老衲不骗人,但此事不可说。我答应了那人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定要遵守诺言。不过——”
“不过什么?”
虚无眼中含笑:“那人于你有恩又有缘,你们定会重逢。”
谢汐楼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院中树木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气,像是下雨的预兆。
谢汐楼双腿发麻,正准备起身告辞,对面虚无突然开口问道:“你回华京这几日,可听说过华京城中偷婴案?”
谢汐楼重新坐下:“略有耳闻。听说此案很是棘手,京兆府一直未能查清原委,将始作俑者缉拿归案。”
“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未来,若不查清,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老衲知你在查案缉凶一事上颇有灵性,想请你帮忙,查清此案。”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汐楼拧眉,没有立刻答应:“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哪能让我一个平民百姓轻易插手?”
“此事无需担心,京兆府半年都没能查清案件原委,想必很快便会移交给大理寺接手。你与琰王是朋友,由他出面,水到渠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汐楼不再推辞:“若真是这样,我定然会尽我所能帮他查清案件。”
“如此,老衲替华京百姓,谢过姑娘。”
……
谢汐楼离开后,虚无坐着没动,将她用过的茶盏推到一旁,把旧的茶盏放回原处。
虚掩的窗户被风吹开,清风卷着落叶吹入藏经阁中。有人踩着楼梯下楼,捡起树叶捏在指间把玩片刻,又将其搁在敞开的窗旁,带风再经过时,归于天地间。
虚无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似乎这声音在他预料之内:“其实老衲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何要救她。你们并不熟悉,皇叔和侄妇的关系,也算不得亲近。”
陆回坐到他的对面,姿态闲适:“受人所托。”
“哦?你的朋友?”
“一个陌生人。”
虚无笑起来:“倒是不知道你这般乐于助人。”
陆回挑眉,眼波流转,意味深长:“那人用一诺求我出手,实在是拒绝不了。更何况我从没见过能起死回生的人,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虚无笑着摇头:“你何时猜到她的身份的?她如今相貌全改,完全没了往日的影子。要不是老衲亲眼看着这幅皮囊一点一点改变,也不敢相信她就是曾经的沈惊鸿。”
“并不确定,只是猜测罢了。”陆回脑海中闪过在灵州城的事,“我曾派人粗略查了下她的背景,虽有奇怪之处却也说得通。前些日子,她突犯旧疾,我偶然看到了那块玉佩。玉佩的颜色虽变了,但刻纹未变,这才猜测她是否就是沈惊鸿。”
“原来如此。”虚无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你打算一直瞒着她吗?”
“你是说我认出她这件事,还是别的?”
“有何不同?”
陆回捏起茶盏,垂眸盯着碗中晃动倒影:“世间事若事事都等人告知,未免少了些乐趣。不如将这个乐子交还给她,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知道一切的真相。”他举起茶盏,将盏中水一饮而尽,冲着谢汐楼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共勉。”
第55章 婴儿哭4哑儿
从藏经阁走出,乌云压顶,天气闷热到喘不动气。
侧殿檐廊下坐着不少歇息的女客,衣着华贵,婢女立在身侧缓缓摇着团扇,为她们送去微薄凉意。
“……对了,你可曾听过‘回春汤’?”
“华京城中谁不知晓?听闻那汤药只一副便可青春永驻,可惜药材珍贵,每月只售几碗。”
“是啊,一个月前我便托人去买,付了全部的银钱,却还要等上两个月。店家许诺药材到后,亲自为我熬制,熬好送到我的府上。”说话人声音中隐约有得意之色,“可要我帮你也订购一碗?”
“真的吗?那妹妹先谢过姐姐了……”
谢汐楼从她们身边经过,听着二人的谈话在心中咂舌。
永葆青春……这和长生不老的鬼话有什么区别?前朝皇帝因追求长生不老致使王朝覆灭改朝换代,今朝竟然还能在都城中兴起永葆青春的风潮。
贪心啊。
谢汐楼不再停留,加快步伐,向寺门处走去。
……
自那日谢汐楼当街抓住偷孩子的夫人后没几日,京兆府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偷婴贼已被捉拿归案。
案件未公开审理,无人知晓女犯是否认罪,只知她于当晚撞死在牢中,未留下只言片语。
京兆府本想借用这个犯人安抚华京百姓躁动的情绪,没成想未能如愿,反倒惹得坊间议论纷纷。
京兆尹百里木苦思一日,想出一“妙招”,命儿媳带孙儿去人潮汹涌的西市走一遭,证明华京已如往日一般安全。
儿媳苦苦哀求无用,只能带上二十家丁,十人在前方开道,十人在后方断尾,雄赳赳气昂昂自南至北走了一趟,完成家公要求后迅速离开现场。
当日还未休市,这事儿便传遍了西市每一个行人耳中,沦为整个西市的笑柄。当晚,百里木大发雷霆,勒令儿媳闭门思过,命孙子的乳母在不带护卫的情况下,再走一遭。
儿媳的昏招已出,百里木怕只他的孙子一人无法平息悠悠众口,想起他有个好友半年前刚得了一子。此人官拜吏部尚书,名曰陈崇,出身贫寒为官清廉,在百姓心中口碑极好。若他的儿子能同行,想必能让百姓们安心。
百里木亲自递拜帖求助,陈崇颇为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次日,两府乳母带着两位不满周岁的小公子,穿着普通粗布衣裳,再次来到西市。几人午后开市时到达西市,恰逢一日中最拥挤忙碌的时段,虽有护卫远远跟着,却在不知不觉间挤散。半个时辰后,四个人还未出现在出发前约好的地点,众人终于醒悟,这四人一起消失了。
此事牵扯甚广,不日便在城中流传开。与陈崇惯不对付的周相罕见主动为他说话,要求圣上降责罚于百里木,并将案件移交大理寺和刑部协同查办。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思索片刻后令京兆府将案件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为主,京兆府为辅,彻查此案。
当晚,婴孩失踪案的案卷迅速出现在了陆回的书案之上。
案卷详细记录华京近半年失踪的孩童情况,加上刚走丢的陈家和百里家的孩子,共有九个婴孩至今下落不明。
丢失的婴孩全部为一岁以下的男童,除去最后两个,其余皆出身市井,此前并不相识。
前四个孩子均失踪在外面,家人带他们外出散步玩耍时,趁看守者不备将其偷走。这之后,华京百姓有所防备,不足一岁的孩子不会轻易带出门,华京安稳了一个月。
再之后,家也变得不安全。三个孩子陆续在家中被带走,作恶者仿佛知晓谁家有新生的婴孩,家中人何时外出,伺机潜入,带走孩子。
案卷厚厚几卷,无用的信息比有用的多,谢汐楼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停顿在第七个失踪者的信息上。
这户人家住在华京城南,夫妻二人性格孤僻,平日里不常与人交流,甚至邻里间都不知他们家中新添一丁。
若是寻常孩子,即使父母不说,邻里间也能凭借婴儿啼哭声判断家中情况,但偏偏这个孩子是个哑儿,自出声起便不能出声。
哑儿出生三月后,丈夫随商队远赴西域行商,妻子留在家中照看稚儿。华京婴孩被盗案发生后,妻子万分小心,尽可能不离开家,若离开,半个时辰内定会返回。
上个月,妻子外出买菜,将孩子哄睡后藏在衣柜中,待她返回时,家中一片狼藉,藏在衣柜中的孩子也不见了影踪。
这个无人知晓存在的孩子,就这么被偷走了。
谢汐楼盯着案卷陷入沉思。
除了在街上被掳走的这五个孩子,其余三个均是在家中被偷走。在街上被带走或许是临时起意,但在家中被偷一定是蓄谋已久。
作案者需要提前知晓谁家有一岁内的男婴,并提前在其附近盯梢,等一个可乘之机。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或许要浪费很长时间。
他是怎么做到的?
谢汐楼看案卷时,陆回就在一旁处理公文。公文没处理几份,目光便挪到了谢汐楼的脸上。
橙黄色烛火映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瘦削的脸颊,睫毛在眼睑下落下颤动的倒影,真实而鲜活。
沈惊鸿和谢汐楼在这一刻逐渐重叠,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岩书院,她还是那个在院子中挑灯夜读的小姑娘。
谢汐楼感受到他的视线,向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陆回捏了捏鼻梁,无奈问道:“你对案子有什么看法?”
谢汐楼将刚刚的分析简要说给陆回听,最后补了一句:“我觉得可以第四五六个失踪者入手,查一下他们住处附近,是否有人员变动。比如有没有人两个月赁了屋子,恰好又在孩子失踪后消失之类的。第四五户人家的案卷中有不少邻里提供的信息,可见关系紧密,若有陌生人长世间站在某个固定的位置,或者走来走去晃来晃去,不可能无人注意。更有可能的是这人提前赁好屋子,让盯梢的行为变得合理起来,故而无人怀疑。”
陆回赞同:“我会派人去查。”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大理寺定有自己的办案思路,不如按照你们的习惯来。多条思路,多个可能性,兴许能更快找到凶手。”谢汐楼的目
光认真而坚定。
“这里是华京。”陆回提醒,“华京水深,看似市井案件,内里可能藏着巨大的漩涡。更何况,市井中三教九流汇聚一堂,你一个没有官身的人,镇不住他们。我让大理寺的人去查清楚,有结果时转告你。”
谢汐楼甚是无奈:“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哑儿那户我想亲自去,这家有些意思,我总感觉会在这里寻到关键线索。”
陆回思索片刻,答应了她的要求:“莫要单独行动,带上鸢尾同去。”
谢汐楼颔首。
月牙高悬,繁星闪烁。二人聊案件聊见闻,不知不觉间盏中茶水换过几次。谢汐楼生出些困意,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眶中逼出几分湿意。
杏眸染着绯色,往日聪慧机敏全然不见,呆傻坐在原地,甚是可爱。
陆回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按耐下心中莫名的躁动,清了清嗓子:“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谢汐楼正有此意,闻言立刻起身。正要抬脚离开时,陆回突然说道:“在益州时,我曾说太皇太后要见你,此事不假。最近几日宫中纷争多,才没宣你入宫。你做好准备,到时候莫要惊讶。”
太皇太后……
说起来,谢汐楼在宫中住的那几年,多是在皇后宫中,并未多与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接触。只听说她是个很古怪的人,总是有些作弄人的法子,让宫中侍女哭笑不得。
宫中都传她不太聪明,像个小孩儿似的,谢汐楼却觉得,能做到太后的位子,哪有简单的人?不过是演戏,就看谁能骗过谁。
谢汐楼不觉得进宫是件多么大的事,但想到以她的身份不该如此平静,顿时开始搓手跺脚,将焦躁不安刻在每根头发丝上:“我不会被太皇太后杀了吧?太皇太后甩给我一打银票让我离开你,我能不能接?”
她这演技着实辣眼睛,陆回不想多看,指着大门口的位置,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立刻滚。”
谢汐楼抓耳挠腮,继续她的表演:“哎,今夜怕是睡不着了。我要不要写个遗书留给家中父老,若此行有去无回,王爷定要帮我将家书寄到母亲手中啊……”
“……”
……
酝酿几日的雨在夜深时突然落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被豆大的雨滴击落,绿色黄色堆积在一起,被洗刷的格外亮眼。
一夜过后,天气欲加凉,似比往年还要早些时日。
琰王府早就得了指令,在谢汐楼的住处铺上厚厚软软的被褥,角落备好炉子银炭,以备不时之需。
谢汐楼睡得极为舒适,快到晌午才醒,出门时站在院中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都轻快起来。
谢汐楼和鸢尾扮成两个小郎君,骑马赶到城南。谢汐楼不认识哑儿父母,此行亦没有官府小吏指引,凭着案卷中的一言半语,破耗费了些功夫,才摸到哑儿家中。
夫妻二人都在家中,鸢尾亮明身份,二人将谢汐楼和鸢尾迎进家门。
谢汐楼扮作鸢尾的随侍,跟在她的后方,仔细打量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孩子的东西还摆放在房中,使用它们的人却不知此刻在哪里。哑儿的娘循着谢汐楼的视线看向桌面的小拨浪鼓,忍不住哭起来。
“阿言虽口不能言,耳朵也听不到,但这拨浪鼓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平日里只要鼓摇,他总能笑个不停……我的阿言,我可怜的阿言啊……”
第56章 婴儿哭5金婆
待阿言母亲情绪略微平复,抽噎着将那日发生的事讲给谢汐楼二人听。
“我怀阿言时胎象不稳,大半时候卧床养胎,不常出门。加之身形瘦弱,是以邻里间就算偶尔遇到,也无人发觉此事。阿言出生后,我们发现他听不到也哭不出,夫君好面子,恐此事令家中蒙羞,惹上非议,便将阿言藏于家中。阿言满月后,夫君迫于生计跟随一商队离开华京,前往西域行商,民女独自留在家中照顾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