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丢失第一个孩子时,民女并不觉得此事会与我们攀扯上关系,后来丢的孩子越来越多,我开始担心。从未向外人透露阿言存在一事,倒成了阿言的保命符。饶是如此,我依旧不敢懈怠,必须出门时会将阿言藏于柜子中,并会尽快返回,从未出现过差池,直到那日——”
那日的一起仿佛一个噩梦,阿言母亲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用衣袖草草拭去,拿起床头的小衣裳,紧紧攥在手中,重获力量,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
“那日家中无米,需出门购置。离开前,我将阿言哄睡,放入柜中,而后便离开家。或许是母子连心,那日我出门后,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出事。买了东西后,我急忙返回家时,家中一片狼藉,柜子的门大开着,阿言已不见了踪影。都怪我,明知城中频频有孩子被偷,却还是留阿言独自在家……他该多害怕啊……都怪我……”
她的眼泪沾湿手中的小衣裳,流无可流,逐渐干涸,伤痛之情溢于言表。她锤打着胸口,像是缓解胸口痛楚,又像在惩罚那日的错误。
谢汐楼环视四周。
阿言家的住处是最普通的一进院落,一家三口均住在正房中。房间不大,井井有条,四周堆着箱笼柜子,杂物被收入其中。
谢汐楼默默对比几个箱柜的大小,问道:“当时孩子被藏在哪个柜子中?”
阿言的母亲指着角落最大的柜子:“这个。往常我出门时都会将阿言放入其中,从未出过差错。”
谢汐楼走过去,手指搭在柜门上:“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只要对找到阿言有帮助。”
衣柜里面整齐叠放着被褥和一些厚衣裳。最顶端放着一个竹编篮筐,铺着柔软被褥,边边角角被细心包裹,防止婴儿被未磨平的竹条扎伤。
“你回家时,这个柜子是敞开的吗?”
“是。”
“柜子是否被翻乱?”
阿言母亲回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里面的东西依旧叠得整齐。”
谢汐楼指指其他的箱柜:“这些呢?”
“这几个大的被打开过,似乎被翻动过,但没少东西。”
谢汐楼若有所思:“看来那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孩子来的。他很确定家中有个他需要带走的男婴。”
阿言母亲否认:“这怎么可能呢,邻里间尚不知阿言的存在,其他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我从未与人提过啊!”
“未必。”谢汐楼回忆阿言母亲刚刚所说,指出其中的问题,“阿言未出生时,你为了保胎不经常出门。既然胎象不稳,定然会去医馆问诊或请大夫上门。旁人或许不知,医馆的大夫定然知道你怀孕的事。”
阿言母亲迟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言出生前四五个月,便不再请大夫上门看诊。那时大夫如何能这么确定,我怀的是个男孩?”
“那阿言的病,可曾找过擅儿科的大夫看过?”
阿言摇头:“阿言出生后,夫君视其为耻辱,不肯为他延请大夫。待夫君离家,城中又出了事,城中婴孩患病都只能熬着,更加不敢轻易请外人到家中。”
谢汐楼奇怪:“既然没看过大夫,你是如何确定阿言是天生有缺?”
“为我接生的稳婆擅儿科,平常坊里有患病的小儿,多会请她先帮忙看诊。阿言出生后她曾细细诊断过,与她曾经接生过的先天残缺的孩子症状完全相同,故有此判断。”
谢汐楼恍然大悟,稳婆,她怎么没想到呢?
妇人生子是在鬼门关徘徊,多会请稳婆在旁辅助。
还有谁会比稳婆更清楚哪家有新生的婴儿?还有谁会比稳婆更清楚这些婴儿是什么性别?
“为你接生的稳婆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们都叫她金婆,就住在永济坊最
东边,坊内妇人生产多会请她。”
……
从哑儿阿言家离开,二人并未立刻去金婆家。她带着鸢尾在附近转,碰到一乘凉的老人,凑上前问话。
老人见到陌生面孔,很是防备,浑浊双目紧盯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双手握紧一旁的拐杖,随时准备用这根木棍驱赶二人。
谢汐楼蹲下身子,撩开帽子帷幔,笑得天真可爱,毫无攻击性:“老先生,在下刚到华京,想要在附近赁一处房子,您可知这附近是否有空房?”
老人见是个稚嫩少年,放松不少:“坊里都是住了很久的人家,没有空着的——”话说到一半,他想起了些什么事,拍了下大腿,“好像还真有间空着的。那户人家半年前搬到其他坊了,原本的房子租了出去。那租客许久没看到,应当是已经搬走了,你可以找牙人打听打听。那房子应该是整个坊中唯一空着的地方。”
“老先生可知那房子在哪?”
老人站起身,指着哑儿家斜对面的院子:“喏,就是那。”
谢汐楼谢过老人,记下这院子的位置。
辞别乘凉的老先生,她和鸢尾一路走一路打听,找到金婆的住处。
金婆五十多岁,佝偻着腰,知晓谢汐楼的来意时略有些惊讶:“我记得那个孩子,出生时怎么都不肯哭,细细检查过才发现并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天生嗓子不好,说不出话。前些日子听说他失踪了,我还有些惊讶。那孩子出生后,那对小夫妻从未带孩子出过门,邻里间并不知晓他们家添了个人,那贼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谢汐楼细细打量金婆的表情,并不觉得她在说谎,但她的惊讶表情迟迟未退散,着实有些夸张。
她也有些摸不准。
金婆挡在门口,并没有让两人进门的意思。谢汐楼的视线越过她的身子,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扶着门的手腕上。
粗布衣袖下露出一抹金色,闪着耀眼的光,像是个金镯子。
金婆注意到她的视线,将胳膊垂下,衣袖自然而然盖住镯子:“二位还有事吗?若无其他的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谢汐楼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转身告辞。
金婆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远去,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阴沉着脸将大门合上落了锁。
一切重归寂静。
……
离开金婆家后,二人径直找了做租赁房子生意的牙人,询问那房子的情况。
二人刚将那房子的位置描述出来,牙人就接口道:“我记得那院子。那院子在今年四月时租给了一个商人,租了半年,一次性将半年的租金付了。这个月月初,那商人来找我想要退掉房子,但不要多余的租金,说是赠给我。我很少遇到这般慷慨的人,所以印象很深。”
这个月初,刚好是哑儿失踪后不久。
谢汐楼赶忙道:“那人叫什么,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模样记不太清了,就是个普通男人的样子。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每天要见很多人,哪能记得每一个人的长相?至于名字,租房子时应有记录存档。”牙人的视线逐渐狐疑,“你们二人到底租不租房子?还是在我这寻开心?”
鸢尾将琰王府腰牌展示给牙人看,而后道:“可否帮我们找一下那人的信息?”
牙人微微屈身:“二位大人请稍后,草民这就去帮大人们找。”
……
午后坊内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
谢汐楼盯着从租赁房屋的牙人处得到的纸条,随口与鸢尾闲聊:“你觉得这人和这案子有关系吗?”
纸条上写着租房人的姓名信息,墨迹尚未干透,墨香略有些刺鼻。
鸢尾摇头:“我不知道。”
谢汐楼将纸条叠起收好:“还是交给陆回,让他去查吧。要是无关,算是排除了个错误的方向,若是有关,就可顺藤摸瓜。”
“若是假身份呢?”
“若是假身份,那就更证明这人心虚,有大问题。”
这趟城南行有所收获,谢汐楼步履轻快,边和鸢尾谈笑边向拴马的地方走。
四下寂静无人,虫鸣和蝉鸣交相呼应,伴着午后暖洋洋的日光,很是惬意。
脚下的影子如同一个大墨点,黑色和金色边缘清晰,谢汐楼盯着瞧,在心中回忆阳光的温度。
若是能摘下这碍事的帷帽,与这阳光肆意拥抱,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正走神时,身后有急促脚步传来,谢汐楼猛然回头,跟在身后的鸢尾已被一青衣人用布捂住口鼻,软绵绵倒下,那人任鸢尾倒在地上,冲谢汐楼而来,直击她的面门。
谢汐楼仰身后翻,裙角在空中翻舞,如一朵青色的花,面门处有厉风滑过,足见对方的实力。
谢汐楼躲得艰辛,鬓角被汗水濡湿,无数念头在一瞬间推搡着滑过她的脑海。
她打不过对方,想独自跑掉却不难。但鸢尾此刻在他们手中,她若走,留鸢尾一人如何应对?
这里是居民区,普通百姓断不是这俩人的对手,就算她扬声大喊,恐怕也是徒增伤亡。
鸢尾不是陆回的暗卫么?怎么这般迟顿,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倒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她一个人来……
谢汐楼咬牙,看着那人手中捏着的布,心生一计。
第57章 婴儿哭6红烧猪头
谢汐楼踩在一旁的树桩上,腾身而起,越过青衣人向鸢尾的方向冲去,青衣人欺身而上,手按住谢汐楼的肩膀,被她蹲下身子堪堪躲过。
青衣人内力深厚,手劲极大,谢汐楼虽躲过一击,仍被伤到,臂膀酸痛不已。她贴地滚了两圈站起身,捂住肩膀向前方奔逃,最终还是没能躲过青衣人的招式,被他按倒在地。
二人过招间隙,发出的声响引来屋中百姓探头围观,青衣人不欲多纠缠,用浸了迷药的布捂住谢汐楼的口鼻,待她失去知觉后,将人抗在肩上,向马匹靠近。
谢汐楼趁他不备,手刀劈在他的后颈,奈何力气不足,没能一击击晕。
青衣人摇摇欲坠,不肯倒下,谢汐楼借着腰力,扭身翻转,双腿凌空翻转,别住他的脖颈,用腿劲儿和身体的重量将向地面压。
落地瞬间,激起阵阵烟尘,谢汐楼眯着眼睛抽走那人手中帕子,紧紧按在他的口鼻处,待确认他失去意识后,方松开双手。
她瘫坐在地上喘气,双手颤抖,后背汗水浸湿衣衫,后怕不已。
这几年,她独身一人行走江湖,遇到过不少心有歹念之人,却没有一次比今日更惊险。
与这青衣人相比,过往那些人顶多是略通拳脚的普通人,逃跑或是制服,只看她当时的心情,根本不值一提。
今日这般打斗,倒真是拼了命为她和鸢尾搏一线生机。若不是她这具残缺的身子对迷药没反应,说不定真就折在这大街上了。
她的目光扫视四周,不少百姓躲在门后悄悄打量这里的情况。她挥挥手,尽量让声音变得正义而友好:“谁能借我些麻绳子,我将这人绑起来送官。”
窃窃私语中,有好心人扔出一捆麻绳,谢汐楼咬牙起身,忍着身上酸痛将那青衣人五花大绑,又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将青衣人和鸢尾搬到马背上。
将二人捆绑固定在马背上后,她骑上另一匹马,驱二马前行。
今日的事发生在华京城内,本归京兆府管辖,谢汐楼离开华京两年,摸不准朝内局势,唯恐现在的京兆尹是周相一党。
这青衣人也不知是和来头,万一是周相派来的,她又去周相权利笼罩下的京兆府报案,岂不是羊入虎口?
思来想去,整座华京城,她目前能相信也愿意相信的,竟然只剩陆回。
真真可悲。
谢汐楼压下心中苦涩,纵马疾驰,向大理寺的方向狂奔。
太阳毒辣,她的帷帽早在打斗中不知去向,只能从衣袖上扯下一块布料草草系在脑后,半
遮住脸颊。她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果露在外的皮肤红肿发热,像是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一滴腐蚀着骨髓,而她只能咬牙忍着,不敢停下。
她穿越半座华京城,到大理寺门口时正巧碰到要外出的纸镇,提在胸口的那口气彻底松下,踉跄下马,因喉咙红肿而声音沙哑:“纸镇!”
纸镇顿住脚步,盯着谢汐楼看了半晌,愣是没认出是谁。他的余光瞥见一旁趴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鸢尾,这才推测出面前这个像是红烧猪头的人竟然是谢汐楼。
“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了你,还是被虫子蛰了?”
谢汐楼指指鸢尾旁边的青衣人,言简意赅:“就那人,不知道什么来头,想要抓我和鸢尾。鸢尾被迷晕,我与他打了一架,勉强赢了,成了这般模样。”
纸镇收起开玩笑的心思,招呼几个大理寺官员将三人两马抬进大理寺。他看着明显受重伤的谢汐楼,犹豫问道:“还能走吗?要我背你吗?”
谢汐楼举着两只手,苦笑着摇头:“劳烦找间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再帮我打一桶井中凉水,如果有冰块就更好了。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严重,冰镇退温,一会儿便能好。”
纸镇心中觉得不妥,一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依她所说做。
他引着谢汐楼穿过公堂后的垂花门,沿着檐廊向里走。
谢汐楼边走边温声嘱咐:“我怀疑那人是死士,动作干净手段阴狠。审问前记得仔细检查,齿间指甲里或许藏着毒药。”
“记住了。”纸镇回答。
谢汐楼的眼睛愈发肿胀,天地在她眼中只剩下一条缝隙,她跟着纸镇,小心翼翼注意着地面,避免撞到什么东西。
上一次眼睛肿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还在泰川寺,那时她不信邪,总觉得可以忍耐站在阳光下的痛楚,最后肿得老和尚都认不出。
一晃过去了这么久。
大理寺的地面铺着白色石板,石板上雕刻着细碎纹路,素净雅致,被岁月磨平了不少,不甚清晰。谢汐楼边走边看,直到白色石板上出现一双黑色皂靴,正正好踩在石板的图纹上,黑白分明。
她停住脚步,缓慢抬头。
黑色皂靴、绯色官府、镶嵌着华美宝石的革带、由金银线绣制在官服正中央的团花纹。
她吞咽了下口水,心怦怦跳,继续仰头——
陆回的脸滑入她的眼中。
谢汐楼眼眶酸涩。
泪意来的突然又莫名,她心中生出几分慌张,极怕听到嘲笑的话语。
陆回盯着谢汐楼露出来的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半张脸,略显惊奇:“怎么回事?”
谢汐楼抿了下嘴唇,正要将今日的遭遇说给他听,喉咙发出的却是克制不住的抽噎声。她暗恨自己的脆弱和无能,又恐惧这副丑模样落入陆回眼中,会被他嫌弃,甚至懊恼放弃京兆府来大理寺的决定。
磨磨唧唧犹犹豫豫忐忐忑忑,简直都不像她了。
谢汐楼用碎布条子似的衣袖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剧烈的痛感让她浑身颤抖,情绪平静几分:“我和人打架,帷帽被撕破了,就成了这样……”
陆回抓住她的小臂,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温柔轻哄:“输了便输了,我替你打回来就是,哭什么?”
谢汐楼瞪着他,努力睁圆她缝一样的双眼:“没输!那人被我药倒带回来了!”
陆回没搭理她,吩咐一旁的纸镇:“安排马车,我带她先回府。另派人请杨院使到府中——”
谢汐楼急忙挣脱他的桎梏,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看着严重,但没有性命之忧,我有痊愈的法子。多事之秋,莫要惊动‘他人’。”
最后两个字咬字格外清晰,意味深长。
陆回微微蹙眉,扫过不远处来回经过的人群:“那便依了你。”
身边人递来帷帽,陆回接过扣在她的头上,悉心整理好前面的薄纱:“走,先回家。”
谢汐楼呆呆地看着他。
回家……她还有家吗?
薄纱在面前轻轻舞动,面前人逐渐模糊不清。肩头被他的手扣着,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衫灼烧了她的皮肤、肌骨。鼻端是淡雅悠长的沉香,寸寸将她包裹,绵密不容挣脱。
没有哪句话比“回家”更能让她心动。
心思在此刻逐渐明了,她不敢细想,自欺欺人放任自己沉沦。
陆回牵着她走到大门口,马车已然备好,陆回将她送上车,转身走到一旁。几个大理寺官员立在他的面前,姿态谦卑,不时点头,偶尔说些什么。
谢汐楼掀开窗幔一角,悄悄望着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她只是谢汐楼,该有多好。
片刻后,马车启程回王府。
谢汐楼缩在角落,隔着帷幔看不清表情。
陆回哄着她:“摘了。”
谢汐楼用红肿的双手紧紧按着帷帽,疯狂摇头:“姿容丑陋,恐污了殿下的眼。”
这说法着实刺耳,陆回有心斥责几句,看到她红肿的双手,心生不忍:“疼吗?”
谢汐楼迅速将双手掩住:“还好。回去用冰水泡一下,很快就能恢复。”
谢汐楼说完后,没听到陆回接话,等了片刻,拨开薄纱漏出一条指头粗细的缝隙,将陆回略显阴沉的表情毫无遮掩的收入眼底。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开口:“真的不疼,没骗你。”
陆回捏了捏鼻梁,松散了下表情,不想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
皮肤这般红肿,怎么可能不痛?只是此刻没有能马上缓解的法子,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他换了个话题,尽力转移她的注意力:“你觉得会是谁想要袭击你?”
谢汐楼果然如他所预想那般,认真思索:“不好说。按理说我初来乍到,在华京城中应该没有仇家。但按照殿下你的说法,周相因益州城的事迁怒于我,想要让我为周文耀赔命……”她细细回忆今日的情景,摇了摇头,措辞严谨,“总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儿比较奇怪……”
“会不会和你今日的见闻有关?”
谢汐楼将今日发生的事简略说给陆回听:“今日确实有可疑的人,一个是那个住处简陋贫寒,手腕上却挂着金镯子的稳婆,另一个是那个不要多余租金的租客。”她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那租客的名字,还请王爷派人查清此人身份。”
陆回接过:“你已经知晓来龙去脉了?”
“那还差得远。目前只对案发过程有个大致的猜测,但具体是否正确,还需要等其他几户丢孩子人家住宅附近的调查结果。”思及那几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孩子,以及今日哑儿母亲的眼泪,谢汐楼叹了口气,“整个案件中最重要的两个环节依旧没有丝毫头绪。凶犯到底为什么要带走这几个不满一岁的男婴,又将他们带去了哪里?以及,这些婴儿是否还活着。”
马车飞驰,景色倒退,红尘九尺万般喜悲困于窗柩一瞬闪过,谢汐楼呆呆望着,默默叹息:“希望他们都还活着。”
第58章 婴儿哭7钉子
回到王府,冰桶早已备好。
谢汐楼屏退婢女,半退衣衫,将脖颈完全露出后,屏住呼吸,一头扎入冰水中,令红肿的肌肤完全埋于冰水中,直到快要窒息时方才起身。
如此反复,约莫半个时辰后,红肿渐渐退散,外貌终于逐渐恢复正常。
谢汐楼冻得瑟瑟发抖,将衣服勉强穿戴整齐,打开门,招呼婢女入内替她绞干头发。
陆回跟在婢女后面入内,看着她青紫的嘴唇心情烦闷。
虚无和尚提过这事,说体寒畏冷、不可见光,都是魂魄未安定的症状。换句话说谢汐楼虽然靠玉佩侥幸留得半条命,仍旧不算是个彻彻底底的活人。
鬼魂没有温度,她体制阴寒;鬼魂畏惧的阳光,她亦如此。
看来还是要请杨院使来一趟,看看有没有法子可解此症状。
婢女替谢汐楼绞干头发,布置好取暖的炉子,陆回一直立在屋中央,像樽活佛,板着张脸,周身戾气环绕。
来往婢女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惹来祸事。
谢汐楼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摸摸冰凉的脸颊,挤出个笑:“殿下见多识广,竟也会被吓到。”
陆回坐到桌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喉:“那人死了。”
谢汐楼用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那人’是谁,圆睁双眼,愤怒而震惊:“死了?我提醒过纸镇,让他注意那人身上是否**,怎么会死?”
“他杀。”
“他杀?”谢汐楼的声音再次扬起,沙哑粗糙,颇为尖锐。她披散着头发坐到陆回对面的位子上,几乎气笑,“你是说那人在大理寺内被人杀了?”
陆回挥挥手,屋内婢女鱼贯而出,掩好房门,留侍卫在门外看守。
陆回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谢汐楼面前,谢汐楼双手捧住杯子,冰凉双手逐渐被温暖,冻僵的关节换换复苏,情绪舒缓了些。
陆回看着她像只小松鼠似的啜饮着热茶,淡淡道:“此事确实是纸镇的疏忽,他已被罚了五军棍。”
他这么说,倒让谢汐楼心软了些:“虽该赏罚分明,但毕竟不是纸镇的错,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纸镇将那人带入大理寺大牢后,未留人单独看守。等到要提审时,才发现那人被抹了脖子。”陆回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垂着眼睫看不清神情,只声音中夹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大理寺面上由我掌管,背后权利关系盘根错节,只大理寺牢便有几个不能动的钉子,纸镇清楚,却还是有此疏忽,该罚。”
谢汐楼愕然。
连陆回都不能动的钉子,背后势力可见一斑。
华京水深,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陆回贵为亲王,在他羽翼下的大理寺仍旧这般千疮百孔。
谢汐楼叹了口气:“若是如此,袭击我的便不是男婴案的幕后主使……还真被你猜中了,真是周鸿之那个老匹夫。”
“未必。”陆回纠正,“其一,明面上你是我的——宠妃,你我共为一体,或许有人想通过绑架你来威胁我;其二,谁说男婴案的幕后主使,与在大理寺安插钉子的势力毫不相关?”
若真是这样,此事就复杂了。谢汐楼撇撇嘴:“还不如是周鸿之那个老匹夫。”
“此案你莫要再插手,交由大理寺来办。”
“我答应了一人查清真相,救出这些被绑架的孩子。这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定是要履约的。”
陆回盯着她看,眸色沉沉,如一座大山压得谢汐楼喘不动气。谢汐楼屏住呼吸瞪圆眼睛不肯松口,与陆回对视时强压心中的忐忑,面上毫无惧意。
气氛剑拔弩张。
陆回冷笑:“你是觉得无人敢动你,还是无人动得了你?”
谢汐楼拧眉,不想与他起争执,亦不想退让:“遇到事情便缩在别人身后,如何行走江湖?今日躲着周鸿之,明日还会有王鸿之李鸿之,我难道要一辈子靠他人保护?更何况,过去两年,我破了不少案子,遇到过不少威胁,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伶牙俐齿!”陆回心火中烧,只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谢汐楼声音愈加沙哑:“你我刚认识时,我独身一人入东吉寺石佛窟,那里全是贼寇,不比今日凶险?可我还是救了鸢尾,助你拿到重要证据。我以为你是因为相信我、肯定我,才会与我在益州再次合作,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不信任我。”
陆回看着对面的人,身材单薄消瘦,面色是带着病色的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头发披散在脑后,更显羸弱。
偏偏一双眸子亮得像十五的圆月,于黑暗中发光,光芒再微弱也不可忽视,生生不息,倔强得要命。
陆回头痛不已,手指撑着额角,感觉回到了很多年前,面对还是小孩子的陆亦宁。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妥协的意味:“罢了,随你吧。只是出门前交代一声,我派人随你同去。”
谢汐楼还要挣扎,话在喉头滚了一圈终是咽下,嘟嘟囔囔,却没再拂了他的好意:“带上鸢尾就好,大不了再救她一次。”
“鸢尾来不了了。”
谢汐楼愣住。
鸢尾几乎没受伤,说不定现在已经醒了,为何要调离?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也是钉子?”
陆回抿了一口茶,默认了她的说法。
鸢尾是在灵州时出现的,被救出后,陆回没给她任何修养的时间,立刻派到她身边保护她。
那时的她对陆回来说,不过是一个有点用的陌生人,何必派精心培养的暗卫来保护?除非这暗卫有问题,正好借这个由头调离。
从灵州返回时,鸢尾随大部队一起返京,回到华京后更是彻底沦为了她的一个会武艺的婢女。
鸢尾是钉子,那她是什么?拜托钉子的垫脚石?
此中纠葛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心如刀割。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声道:“不用了,还是让鸢尾来吧。此时将她调走未免打草惊蛇。更何况,我们算是朋友,我相信她不会真的害我。”
房间安静下来。
陆回不认同谢汐楼将鸢尾留下的决定,但也不愿为这事起争执,他站起身告辞:“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案件有进展时,我会告诉你。”
谢汐楼目送陆回跨出房门走到院子中,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那身影绕过影壁、影壁上的雪山黯淡了颜色,才回过神来。她的筋骨在瞬间被抽走,酸痛不已,灵魂也不知去向,拖着身子踉踉跄跄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片刻后彻底昏睡过去。
大理寺的办事效率很快,傍晚时便送来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丢失男婴的人家住宅附近,均有对外租赁的房屋,通过这些房屋的窗户大门,可以观察到男婴家的一举一动。
这些屋子在孩子出生后不久租出,又在孩子丢失后不久退租。赁房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胖有瘦,在牙人处留的信息经过确认后全部是假的,只能通过邻居所描述的模样画出模糊的画像,大海捞针。
谢汐楼始终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偷这些男婴。若是为了钱财,丢失的男婴均是平民出身,丢失后家中也未曾收到匪徒讨要赎金的信儿;若是为了买卖婴孩,案发后不久城中出入盘查严苛,凡是襁褓中不能独立行走的孩子,均会被细细盘问,城中也未出现百姓举报谁家突然多出个孩子。
一定还少了些关键的信息。
大理寺将与案件相关的稳婆全部收押进大理寺牢。重刑之下,稳婆们全部招供,说是去年这个时候,曾有人找过她们,重金购男婴的信息。只要在接生男婴后,将这户人家的地址或写或画在纸上,埋在约定的地方,并系一红色布条在门前枝桠,便会有人去取。
纸条被取走后,会换成酬金,趁没人时取走便可。
稳婆们描述的接头人外貌各有不同,倒是与租赁房子的租客的相貌极为相似,大抵是同一批人。
大理寺将埋纸条的地方细细翻找,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案件到这里似乎陷入了僵局。
谢汐楼在王府中歇息了两日,彻底缓和过来,正准备出门继续寻找线索时,有婢女通传,温平公主来访。
温平公主?陆亦宁?
从回到华京的那一日起,她就料想到会与陆亦宁重逢,只是没想到重逢的地点会在陆回的府中。
细细回想,陆亦宁是沈惊鸿最好的朋友,自她入宫做了伴读,二人焦不离孟,一同念书一同闯祸,如果说过去的沈惊鸿是带着贵女枷锁的后方谋士,那陆亦宁一定是挡在前方冲锋陷阵的侠客。
谢汐楼尚还没回过神来,陆亦宁已然带着一串侍女,风风火火闯进她暂住的小院子,声音清脆如山泉,比人影先出现:“早就听说皇叔找了个美人儿,藏着掖
着不肯带入宫。本宫今日可是带着皇祖母的命令来的,看皇叔如何阻拦。”
她绕过影壁,出现在谢汐楼面前,目光扫过站在屋门口的谢汐楼,表情逐渐疑惑:“这位就是……皇叔找的小美人?”
檐下人苍白羸弱,一看就不是长寿之相,陆回怎么会喜欢一个病秧子?
谢汐楼欠身行礼,陆亦宁三步并做两步将她托起,拽着她的胳膊向外走,打算到阳光下一寸一寸研究:“原来皇叔喜欢这样子的,怪不得以前皇祖母和父皇找的那些身体康健的世家贵女,皇叔连看都不看一眼,原来是没摸准脉啊!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谢汐楼哭笑不得,一旁侍候的婢女瞬间跪下,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请殿下恕罪,姑娘的病晒不得太阳。”
第59章 婴儿哭8求婚
陆亦宁自小锦衣玉食,是先皇和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的性子像太皇太后,为人直爽不拘小节,不喜为难下人,宫内宫外很是有些宽厚的好名声。
谢汐楼有些奇怪,陆回府中下人为何是这般反应?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陆亦宁似乎也不知道原因。她眨眨眼睛,松开抓住谢汐楼的手,皱眉道:“晒不得就晒不得,说一句就是,本宫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们这么跪了一排,万一把小美人儿吓跑,皇叔知道了找本宫麻烦可怎么办?”
下人们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陆亦宁不再纠结这些小事,拉着谢汐楼向屋内走:“不管他们了,咱们进屋。”
谢汐楼暂住的院子在琰王府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院子不算大,胜在幽静离侧门近,从早到晚见不到什么太阳。屋内摆设简单,一桌一椅瞧着普通,却都是黄花梨木,就连床幔亦是浮光锦,流光溢彩,低调奢华。
陆亦宁打量四周,眼神意味深长:“这浮光锦是贡品,连本宫都只得了一匹,皇叔竟如此大方,拿给你做床幔,真是有心了。”
谢汐楼嘴角抽搐,断然不信陆回有这么好心,面上却只能含笑不语。
随陆亦宁来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带来的礼物堆放在桌上。
陆亦宁指着那几个盒子笑道:“本宫曾向皇叔打听过你喜欢什么,他说你身子不好,最喜欢啃人参,其次喜欢睡在银票上。皇祖母和本宫虽然觉得他在诓骗我们,但想着万一你真喜欢这些呢?这两根百年人参是皇祖母赐给你的。至于银票——”她眨了眨眼睛,眉眼间添了几分俏皮,“皇叔可比我们有钱多了,你去问他要。”
“殿下客气了。”谢汐楼接过装在白玉匣子中的百年老参,笑容发自内心,“这可真是好东西,我正好需要。”
她将匣子抱在怀中,又去翻看其他几个箱子,打开后全是些珠宝首饰:“这是……”
“一些小玩意儿,你拿着打发时间。”陆亦宁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显然有更感兴趣的事,“你和皇叔,是怎么认识的?听说你出身梧州谢家,如何会与皇叔结缘?”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未曾与陆回对过此事的口供,万一说的与他不同,岂不是露馅?
她迟疑道:“两年前我离开梧州游历,偶然结识琰王殿下……一见生情。”
最后四个字声音轻浅,含在唇齿间,像是蚊虫的嗡鸣。谢汐楼耳垂发烫,莫名生出几分羞赧。
陆亦宁完全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异样,微微前倾身子,对她说的话很感兴趣:“你的家人竟然允许你独自离开梧州游历?”
“我自小不受宠,被养在庄子里,没人看管。或许他们至今未发现,我消失不见了。”
陆亦宁露出艳羡的神色:“可以随意追逐天地广阔……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种似神仙的日子?”她想起了离开很久的人,眸色悠悠,“我曾与一个友人离开皇宫游历一年,无人看管,无拘无束,可真是太妙了。”
谢汐楼默然。
那哪算游历?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负责保护她们的安全,为她们安排衣食住行。与其说是游历,不如说是游玩。
“殿下说的朋友,可是明德皇后?”
温平公主与明德皇后交好,天下皆知,陆亦宁闻言并不奇怪,情绪落寞:“是啊,她也走了两年多了……”
谢汐楼望着昔日好友,心情很是复杂。
两年不见,陆亦宁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的双眸不再似从前那般透亮,一眼可以望到头,但言语间还是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明德皇后死于非命,她是否知晓?
她是否还能再信任如今的她?
院中问安声响成一片,将谢汐楼从往事中拽出,她抬眼向门外看,陆回踩着朝阳向她走来。
今日休沐,他未出门,衣袍松散,衣袂随动作摆动。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远远瞧着真有几分天人之姿。
他走到谢汐楼身边,自然而然将她的手抱在掌心:“怎么这般凉?”
论做戏谁能比得过琰王殿下?她的手四季都如同冰块一般,他又不是不知道。
谢汐楼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许是刚刚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的缘故。”
“下次多披一件衣服。”
谢汐楼嘴角抽搐,轻轻“嗯”了一声。
陆亦宁看不过去,清了清嗓子:“这还有个活人呢,稍微顾及下我的存在行不行?”
陆回抬抬眼皮:“今日来府上何事?”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愿意来?要不是为了帮皇祖母传话,我才不来你这破地方。”她整了整衣服,坐得板正,一板一眼模仿着太皇太后的姿势,“告诉小六,尽快带人进宫。”
“知道了。”陆回答。
陆亦宁不敢置信:“就三个字?”
陆回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陆亦宁被他气得要命,站起身准备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折返回来:“被你气得差点忘了正事。”她将站在门口的婢女手中的食盒接过,搁到一旁的桌子上,掀开盖子,对谢汐楼道,“刚刚给你看的那些物件都是寻常之物,没什么稀奇。我今日还带了一个全华京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来,想来你一定会喜欢。”
食盒里放着一碗汤药,黑黢黢的,味道怪异。
陆亦宁不卖关子,认真解释:“此物名为回春汤,每六个月服用一次,可保青春永驻。这汤药很是稀少,济世堂一个月只卖几碗碗,这一碗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你一定要喝。”
谢汐楼看着那碗可怖的汤药,咽了下口水,想要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正准备一咬牙一闭眼一口气干了,陆回按压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陆回笑意嘲讽:“青春永驻?”
陆亦宁急了:“我最开始确实是不信的,但喝了一碗后,确实皮肤细嫩不少。你若不信,赶明儿我再弄一碗给你喝,让你也试试这汤药的神奇!”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谢汐楼急忙开口:“世间哪个女子不想青春永驻呢?只是我身子不好,一直在服药,若那药与这汤药相冲,得不偿失……不若这样,这药先留在此处,等明日寻个大夫来瞧瞧,若无问题,我定一滴不剩的喝掉,断不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
这话说得好听,陆亦宁神色缓和了几分:“也行。若这汤药有效,回头你告诉我,六个月后我再去济世堂给你抢一副。”
“那就多谢殿下啦。”
陆亦宁完成太后的任务,冷哼一声,不再多留,启程回宫。
待她走出院子,下人们明显松了口气,谢汐楼有些好奇:“府中下人为何这般怕她?”
陆回似乎在想什么事,回答得心不在焉:“两年前明德皇后葬身火海,大理寺封存案卷,对外宣称是意外。亦宁不满这个结论,来我府中大闹一场,打伤不少人。”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下人们看到陆亦宁就瑟瑟发抖,怪不得曾经最喜欢缠着陆回的陆亦宁,如今恨不能与他拔刀相向。
竟然是因为她。
谢汐楼思绪百转千回,没注意到陆回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身上。陆回盯着她看了半晌,认命般地开口:“谢汐楼,我有事要同你商议。”
他的目光极为认真,倒让谢汐楼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不觉同样严肃认真起来。
“但凡我能帮的,一定尽力。”
陆回微微摇头:“你先听我说完,再做决断。三个月前,良国上书奏请和亲,圣上登基两年,后位空悬,良国想要将他们的长公主嫁到我朝为后,永结秦晋之好。”
谢汐楼乐了:“良国这些年大不如前,他们的公主如何能为大琼的皇后?”
“陛下不欲开罪良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我朝亲王迎娶良国长公主为王妃。”
大琼未结亲的亲王共有三人,除了陆回外,还有陆既安的兄弟两人。
谢汐楼没说话,预料到陆回将要说什么。
陆回轻笑:“我这个好侄子,将心思打到我的头上,却一直犹豫着不肯落子。不想开罪良国,又不想让他人得到良国的支持……这事搁置了几个月,没想到如今又要重提。”
谢汐楼心中莫名忐忑,试探问道:“你不想娶公主?”
陆回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是。我向来不喜权利斗争,若娶了这个公主,怕是此生永无宁日。几个月前我与母后商议过这件事,最好的解法便是在陛下降旨前,母后先一步赐婚于我。如此,主动权捏在我的手中,日后无论和离还是其他,都可按照我的意思来。”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益州之事传到华京后,母后以为你就是我找的人,一直催促我带你入宫,当面赐婚,以防生出什么变故。虽然这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有一点没错,目前我身边最好的结亲人选,便是你。”
谢汐楼的血液向头颅奔涌,耳垂鲜艳欲滴,心在瞬间停滞,旋即疯狂加速,快要跳出胸腔。她紧紧捏着衣袖,指节泛白,脑子一片空白又无限杂乱。
陆回继续道:“你我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日后你若有了心爱之人,或是想要离开华京游历,我定不会阻拦。”
“为何是我?”她轻声道,试图用平缓的声音掩饰紧张的情绪。
陆回的声音平缓,却不敢再看谢汐楼的眼:“你我之事在华京广为流传,若我奏请母后赐婚,也算合理。”
“合理?我是商贾人家的庶女,你是当朝王爷,我如何嫁给你做正妃,和邻国长公主抢人?”
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陆回松了一口气,眉眼间有细碎笑意,如冬雪春融:“若迎娶高门贵女,我那个好侄子岂不是要夜不能寐?你是最好的人选。”
第60章 婴儿哭9回春汤
谢汐楼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忘记今夕何夕。
“若你愿意,明日随我进宫,请母后赐婚。日后,你便是琰王府的女主人,名义上的琰王妃。王妃该有的荣耀你都有,王妃所需要承担的责任你不需要承担。”
谢汐楼愈加心动:“王妃的责任?”
陆回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侍奉夫君,生儿育女,打理中馈。”
谢汐楼僵住,尴尬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垂下头,努力在脑海中理清思绪。
她不想骗自己,她确实有点儿喜欢陆回。这种喜欢,像是春花烂漫时,河边柳枝随风摆动,吹面荡起层层波纹,她想与他同坐树荫下,看水鸭子游过河面,讨论今早晨刚刚发生的碎尸案;又像是连绵阴雨天,他们二人乘小舟游湖,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船顶,船只左摇右摆几近倾覆,但只要他在身边,洪流皆可渡。
可这喜欢能有多深刻?能比得过对权利欲望的厌恶,或者想远离华京黑沉不见底漩涡的决心吗?
若嫁给陆回,短时间内怕是再也无法离开华京,她必须去面对她曾经逃避的一切,没有自由的金丝笼,皇室,沈家,以及——
属于她的血海深仇。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谢汐楼不接话,便安静下来。陆回将扳指带上又摘下,摘下又带上,心头是过去二十五年从未体会过的忐忑和不安。
他仿佛站在公堂之上,等着一个属于他的宣判。
日光移了分寸,院中树荫从长长一条缩成树干旁的一个黑色的圆,谢汐楼还没说话。陆回后知后觉醒悟,他似乎有些太急切了。
就算她经历的再多,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娘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甚至只是朋友的关系,此时突然要求她与他成婚,确实唐突,非君子所为。
“此事不急,良国尚未正式上表请婚,你还可以考虑几日——”
陆回的话被谢汐楼打断:“我愿意。”
这次轮到陆回惊讶,将没说完的话吞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汐楼抬起眼,直直盯着陆回,不再有丝毫的逃避:“左思右想,这事儿我怎么都不算吃亏。若成了琰王妃,周相看在你的面子上,再不能随意抓我为他儿陪葬。再者,名节于我而言没有钱重要,做你的王妃,应该有很多钱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睫毛颤动如蝶翼,陆回对上她的双眸,清晰映出他的身影。
天地间万物俱静,惟剩耳边尖锐轰鸣。他用笑安抚藏在其中的不安:“凡我所有,皆你所有。”
悦耳的鸟鸣,聒噪的虫鸣,风吹过枝桠树叶的细碎响声……万物重新有了颜色,如此鲜活。
谢汐楼咧开嘴,露出六颗牙齿的笑容:“我看这院子不错,能给我不?”
……
陆回离开后,谢汐楼彻底垮了表情。
她坐到门槛上,怔怔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开始怀疑刚刚的决定是否太过冲动。
她只是想到了那日虚无大师说的,或许是她身边新出现的人,让两年以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玉佩有了变化。
她只是为了找到让玉佩变红的方法,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活人,一定没有其他的心思。
一定是这样。
谢汐楼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决定了,便不再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说不定她下一秒又被人杀害,再复活时一切归零,又换了新的身份。
且活且珍惜。
她静坐了一会儿,将杂乱的心绪彻底按压,准备出门找案件线索,刚到院门口时,又有人来访,出行的计划再一次被打消。
一日两次迈不出院门槛,看来今日确实不宜出门。
这次来的是杨院使,刚从宫中出来,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官服上布着不少折痕,药草气浓重。他见到谢汐楼站在门口,略有些惊讶:“姑娘可是要出门?”
谢汐楼摆摆手:“现在不出了。院使大人今日为何事而来?”
“老夫昨日突然想到一个药方,或许能解姑娘的日晒疮,是以今日冒昧拜访,想要再为姑娘诊一次脉。”
谢汐楼眼睛亮了起来,拉着杨院使的胳膊往屋里拽:“杨大人,您可太客气了,下次您找人递句话,我过去便是,哪能劳烦您跑这一遭?”
杨院使年过花甲,腿脚早不能同年轻人相比,他被拖得踉踉跄跄,勉强维持平衡没有摔倒。
二人穿过院子进入正屋,谢汐楼忙不迭坐到桌旁伸出胳膊,眼巴巴地看一眼杨院使,再瞅一眼一旁的凳子,意思很明确,想要请他尽快诊脉。
杨院使站直身体理了理衣袍,正准备落座,鼻端飘过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汤药,却有不可掩盖的血腥气。
这不可能是他开的方子。
他循着这味道找到被收在角落的食盒,问一旁的谢汐楼:“老夫可以打开吗?”
“自然。本也想请杨大人帮忙辨别一下汤药成分,今日倒是赶巧了。”
食盒被打开,腥臭气愈发浓重。杨院使将玉碗端起,细细嗅过后,将碗中汤药倒了一些在桌面上,用食指沾取尝味,表情越发严肃,眉毛几乎竖起来。
看他尝药的动作,并不像是有毒,谢汐楼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惴惴:“这药可是有问题?”
杨院使接过药童递来的汗巾,细细擦过手指,神情颇为严肃:“这药是从何处来的?”
“这是最近在华京贵妇圈中流行的回春汤,出自济世堂。”
“回春汤?”杨院使冷笑,“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它也配。”
见谢汐楼表情不解,他解释道:“这汤药原名元血移精汤,却有延缓衰老的功效,但早在百年前便被各医家禁用,配方再无人提及。老夫也只是听师父提过一句药方,从未真的见过。”
谢汐楼奇道:“既然这药真的有奇效,为何会被禁用?”
“自古以来,许多药方的失传并非因无法治病没有药效,只是因为太过邪性,被杏林所不齿,才不再使用。”杨院使指着面前的汤药,“就比如这元血移精汤,大多数药材并不罕见,只有一点,开始时需取小半碗男童血熬制成块,再加入其他的药材一同熬制成汤药。男童年龄越小,这药的效果越好。可你想想,一个婴孩出生才多大?取那么多血,还能活吗?若延缓衰老需要献祭其他的生命,与杀人何异?不是邪药是什么?”
失踪的男婴,在贵人中盛行的回春汤……
两条线在此刻汇聚并拢,谢汐楼将二者串联在一起后,茅塞顿开。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这药可是需取活人血?”
“是,需从活婴身上取血,取出后需即刻开始熬制,不能耽搁分毫。”
谢汐楼抿着嘴唇:“如此,若每次少取些血,这些被当作血奴的孩子,兴许还有活着的可能。”
杨院使对城中男婴失踪案早有耳闻,此刻看到谢汐楼的神情,思及陆回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那些孩子,大概是活着的。”
杨院使的语气肯定,倒让谢汐楼疑惑起来。
“杨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杨院使叹了口气:“元血移精汤除了延年益寿延缓衰老,还有一传闻。据传,婴孩降世不久时,尚有神性,若此汤药是以未满周岁男婴的血液所制成,那么此后服药之人面对男童时,会神思混乱,无法思考,受男婴所控制。”
谢汐楼眯起眼睛:“只受男婴控制?”
杨院使点头:“若传闻是真的,却是如此。”
杨院使说得模糊,谢汐楼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男婴失踪案真的与此汤药有关,事情必没这么简单。济世堂在华京高价售卖汤药,赚得盆满钵满,背后若无人支持,如何敢在天子脚下行明目张胆行事,却不惊动任何人?
若有人支持,这人是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杨院使为她诊过脉后离开配药,谢汐楼看着那碗汤药,有些喘不动气。
汤药放在桌子上,早就没了温度。黑黢黢的,像是看不见底的洞,吸食着金钱和灵魂。
权利和欲望早就蚕食了这座城池,每件小事背后都可能是滔天巨浪,万丈深渊。
她要如何才能在这风起云涌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
次日清晨。
琰王府距离皇宫不远,马车驶过皇城,到宫城门前停住,待侍卫核验过身份,巍峨雄伟的宫门缓缓推开,马车再次启程。
谢汐楼端坐在马车中,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腿上,仪态端庄,秀丽可人。
头上的珍珠发冠快要将她的脖子压断,珠翠罗绮禁锢着她的动作,她努力维持着姿态,一时有些恍惚,她真的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这般日子吗?
陆回坐在她的对面,自上车后一直没说话,眼看马车穿越长长的甬道,即将到达太皇太后的蓬莱殿时,他突然越过二人之间的距离,按住谢汐楼的手腕:“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他的掌心炙热,她的手腕一如既往的冰凉。
谢汐楼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
她想起上一次同陆既安订婚时的事,先皇一纸诏令送入沈府,她同亲族一起跪在院中接旨,那时她在想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平静的接受了一切。
与陆既安的赐婚不是她的选择,她也没资格选择。今日之局是她的决定,她愿意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她勾起唇角,抬眼望着对面的陆回,压低声音,笑容俏皮而挑衅:“怎么,殿下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