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看了眼堂木等人的背影,犹豫道:“倒是知晓。只是殿下似乎有话同姑娘讲。要不姑娘先随殿下去,晚些时候我再陪你去找阿田?”
“先找阿田。”谢汐楼斩钉截铁,“我大概猜到他为何事找我。他若想从我这得到确切答案,我们必须先去找阿田。”
鸢尾不再多问,为谢汐楼披上披风:“我为姑娘带路。”
关押阿田的柴房在膳房附近的角落,门外站着衙门的人看守。鸢尾上前说明来意,侍卫们打开紧锁的门。
房间内堆满柴火,光线昏暗灰尘呛鼻,阿田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动弹不得,衣裳沾满灰尘,听到声音连眼皮都没抬。
天光顺着敞开的门泻进屋内,照清每一个角落,借着这光,谢汐楼总算看清了阿田的脸。
如郑治所说,这是张颇为可怖的脸,皮肤黝黑脸颊布满伤痕,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谢汐楼盯着他的下巴看了半晌,开口道:“泰和?”
阿田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可下巴依旧光滑,没冒出一根胡茬,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成年男人身上,除非他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一片沉寂中,阿田缓缓睁开双眼。他看着面前逆光而站的人,看不清她的脸,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泰和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
谢汐楼不说话,仍旧盯着他的脸看,努力还原他曾经的样子。
那日见过龚玉后,她在脑海中细细翻找,未找到关于“泰和”这个名字的记忆。她曾在宫中呆过很多年,若泰和弹得一手好琵琶,她兴许会有些印象,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多了。
皇室的尊贵与荣耀踩着无数人的尊严与自由而生,数量太过庞大,没见过才是正常的。
“泰和是我朋友的亲人,我瞧着你与她有几分相像,这才认错了人。”
阿田想要摸摸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奈何手被紧紧捆住,只能用舌头顶了顶,试图感受那些伤痕:“我如今这般模样,你倒也能看出相像。”
“皮肉的伤痕掩盖不了骨骼的形状,你与她确实相像。”
阿田冷哼一声,重新合上眼睛:“不要东扯西扯的,你来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套我的话。实话告诉你,船上的东西何时出现为何出现我一无所知,是别人放过去栽赃我的,你可信?”
谢汐楼摇头:“你还是想个更好的说辞。这番说辞用来解释前三个罐子还算合理,但最后一个罐子里的东西从被割下到扔进去,你没有机会离开船太远,又为何会一无所知?”
阿田顿了一下,犹在辩解:“我被迷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迷晕前可见过什么异常?”
“没有。”
“可听到什么声响?”
“未曾。”
听他这般回复,谢汐楼倒也不恼,轻笑起来:“阿田,若你是我,这般说辞你信是不信?”
阿田狠狠瞪着她,而后合上眼不再开口。谢汐楼见他如此,不再耽误时间,转身离开柴房。
这次来找阿田,本也不是想问出真相,而是来印证一个心中的猜测,如今她已经得到了她想知道的。
只差那份从华京传回的情报,她的所有推断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第46章 渡口人22真相(一)
推开门,谢汐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左看右看,确认是不是走错了院子。
离开时还空旷的院子此刻满满当当,院子上方新搭了天棚遮阳,天棚下大小不一的箱子盒子堆积成山,只看外表便价值不菲,也不知装了什么珍奇玩意。
谢汐楼随手取了一个雕花木盒,打开后是一支百年老参,又取一玉盒,其中放着一瓶封了蜡的丹药,不知是治什么病的。
这些竟都是范统赠予她的名贵补品。
盒子山旁另有一张软榻,陆回半靠着鸳鸯靠枕看一旁的纸镇点茶,唇角有淡淡笑意。
纸镇面上苦大仇深,手中茶筅如杀人工具,击拂茶水的动作像是对着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面茶沫似乎都染上血色。
气氛明显古怪。
谢汐楼小心翼翼走到桌案另一边跪坐下,将帷帽取下裙摆放好,东瞅瞅西看看,咬死不开口。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明明什么都没做,看到陆回却莫名感觉心虚。
纸镇将点好的茶递给陆回,陆回指着对面的谢汐楼:“给她,她刚
跑了那么一大圈,想必该渴了。”
谢汐楼看着茶展中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玩意,眼一闭嘴一张,将茶水灌进喉咙,末了不忘用衣袖抹了下嘴唇,赞道:“好茶。”
陆回冷笑:“世家小姐,这般粗鲁。”
谢汐楼讨好地笑:“商贾小户,贵人海涵。”
陆回盯着她,心中那丁点郁气逐渐散去,莫名觉得有几分可笑。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娘子置气?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陆回坐直几分,捏了捏鼻梁:“病没好透就到处跑,可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了?”
谢汐楼在范府内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也没想瞒着他,闻言并不震惊:“算是吧,就差华京的消息,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陆回盯着她:“你可曾想过,华京的消息如果和你所料的相差甚远,又该如何收场?”
谢汐楼眨眨眼,一脸无辜相:“何需收场?我又不领官职,不过是帮步思文的忙,赚点小钱罢了。我巴不得真相与我所推演的相差甚远,凶手不是我想的那人,那十两黄金不要也罢。”
釜中水沸,谢汐楼抢过纸镇手中的工具,另取了些茶末置于茶盏中,冲水成膏,再边注水边茶筅拂动,形成沫浡。
广袖滑落,露出半截如雪皓腕,她微微垂头,认真而专注。
陆回看着她点茶,从茶汤清澈到逐渐成粥,目光不受控制地汇集到她的脸上。
谢汐楼没有察觉,放下茶筅,将茶盏推到陆回面前:“请殿下品鉴。”
她的点茶手艺极为普通,胜在受过宫中尚宫们的教习,动作雅致姿态优美,颇有几分魅惑人的本事。
陆回没有动作,淡淡道:“说吧,何事求我。”
谢汐楼咬着嘴唇,轻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求殿下解惑。”
茶香浓郁,热气氤氲,陆回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有说话。
谢汐楼继续说:“我不知如何做才是对的。我虽与那人相识不久,但她待我真心好……我不知该如何做……或许说出来对所有人都是最正确、最正义的,但我该如何呢……我会不会被困在自责中,无法挣脱……”
她说得磕磕绊绊,一如她混乱的思绪。
陆回淡淡道:“堂上为何反驳郑治?若你不开口,这案子今日便能了结。那人与此案不会有任何瓜葛,没有人会为了此案惩罚她。”
谢汐楼没说话。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只是事情发生的那刻,她突然就这么说了做了,等到后悔时为时已晚,无法补救。
陆回带着点启发的意味:“她杀人的目的是什么?这目的是否是你想放过她的理由?还是只是因为你们认识,她帮过你,你才想放她一条生路。”
谢汐楼仍旧没说话,心中却有些触动。
陆回捏起茶盏,举到面前轻轻嗅着,并不喝:“看来你这杯茶不止是求我解惑的谢礼,而是求我开恩的贿赂。”他将茶盏放下,“这茶太贵了,本王喝不起。”
谢汐楼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放下茶盏的动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疑惑:“殿下,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陆回笑起来:“依法处之。本就是她做错了事,为何要我来烦忧?”
“那殿下您呢?”谢汐楼抬眼,双眸像蒙着一层薄雾,雾后藏着利刃或是宝石,“今夜谜底揭晓,你会如何做?我没猜错的话,三娘是您的人吧?”
谢汐楼松开手,陆回却维持着举着茶盏的姿势,盯着杯中细沫没有回答。
“范府晚宴,三娘弹了两首曲子,每一首都配了一种美酒,可我到您身边时,瞧见你杯中酒的颜色比其他人的要浅上几分,更像浓茶。当时我推测,你们早就认识,是你特意叮嘱过三娘不要上酒。可后来我想,你若和三娘只是认识的程度,怎么可能会叮嘱这么一句话?不喝或者倒了都随你,何必将喜好暴露?除非,你们的关系比‘认识’还要亲近。”
“我也曾怀疑三娘是不是你养在益州的美人,但三娘这种女子,经历过那么多事,不会也不可能做某个男人的后院之一。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是你的下属,是你放在益州的眼睛。”
“殿下您要怎么做?会保下三娘吗?”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釜中的水沸声,扰人心绪。纸镇和鸢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四下无人,天地间只有她和面前这人。
这一番话说出口,谢汐楼的心砰砰跳,垂下头不敢看对面人的表情。
陆回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前倾身体,手指越过桌案挑起对面人的下巴,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之余暗含凌厉,他含笑盯着谢汐楼的眼睛:“我会做什么,晚上你就能知晓。莫问那么多,你也不需要知道那没多。你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太阳西落,等华京消息,等众人齐聚前院堂前,等亲手揭晓真相的那刻。
……
戌时,众人再次汇聚在范府前园。
所有下人守卫被驱离至院外,屋内大门敞开,屋内坐满案件相关人员,有范家父子,有姜曲翁婿,有司法参军郑治,有虞三娘,甚至还有叶芹儿。
堂木和纸镇一如既往站在陆回身后,鸢尾也得了指令寸步不离跟随谢汐楼,郑治坐在最末尾的位置,皱眉道:“为何不让书吏入内记录?”
这也是谢汐楼想知道的。她看着陆回,猝不及防落入他含情脉脉的眼中,耳边尽是他编的谎话:“今日对案件的推理,只是本王和卿卿之间的一个赌注,请诸位前来做个见证。卿卿若能推演出真凶,本王许她一个承诺,但若说错话,卿卿面皮薄,屋内人太多的话,本王恐落了她的面子回去与本王置气。”
谢汐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蹙眉,姜曲不愧是混迹朝堂的人,反应敏捷,笑着解围:“老夫正好睡不着,便当是听个故事,谢姑娘开始吧。”
屋内灯火通明,高低错落的油灯将室内照得如白昼一般,谢汐楼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看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神情,闭上双眼,稳定住心神,而后在众人目光下,将她的推理从头讲起。
“益州城内一月内死了四个人,案件详情经过不再赘述,官府经过查验,得出的结论是,四名死者死状相同,凶手是同一人——”谢汐楼顿了顿,补了一句,“同一伙人。四位死者平日里并不相熟,虽流连花丛但也没结下什么私仇,更没有共同的仇人。”
范统眼泪汪汪:“我儿良善,但他死的这般惨,不是报复是什么?”
“范大人莫急,听我慢慢说。第一位死者是秦家公子,在大婚当日失踪,那时府中宾客众多,亦请了三娘抚琴助兴,府内下人寻了半夜都没找到人。次日清晨,尸体在城郊范家书院门口被发现。我曾与殿下去过发现尸体的地方,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发现秦公子尸体的小娘子是书院中的院厨,在发现尸体后不久后便悬梁自尽。秦公子读书时与她相识,二人关系匪浅,已到互许终身的地步。秦公子完成学业离开书院,小娘子则日日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苦等他上门提亲,可秦公子再未回去,甚至另娶她人。”
“第二位死者是上官家公子,在游湖选婿时失踪。失踪时在一小船上,失踪后船上只剩了船夫。两个时辰后,打更人在衙门前发现上官公子的尸体。那地方我也去过,不远处是破旧民宅,尸体被丢在最破的一间屋子门前。那屋子的主人曾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曾是上官公子的未婚妻,奈何家道中落,只能搬到这一间茅草屋中。上官家在屋主家落败后便没再出现,留下屋主一个孤女,病死房中无人照料,实在可怜。”
“第三位死者是孙老六,他死前一日,我刚到益州城。那日我上岸不久,便看到他与卖豆腐的叶芹儿,在豆腐摊上发生争执,孙老六不干人事,想要
欺辱叶芹儿,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次日清晨,孙老六的尸体便被早起的路人发现,而弃尸地恰好是他与叶芹儿发生推搡的地方,分毫不差。”
谢汐楼看向叶芹儿,她的目光呆滞,虽然在看着谢汐楼,却似乎并未听她在讲什么。她对无缘无故被带到此处毫无挣扎之意,更加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汐楼叹了口气,悠悠道:“我曾怀疑过芹儿是凶手之一,不仅仅因为发现尸体的地方是芹儿姑娘豆腐摊的位置,还因为孙老六的尸体与其他人不同,他有半个手掌被凶手割掉,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我曾亲眼看过他用那只手欺辱芹儿姑娘。”
第47章 渡口人23真相(二)
郑治皱眉:“这怎么可能?一个弱女子如何杀害壮年郎君?更何况,第四案案发时,她并不在范府中。”
“四名死者死前均被迷晕,相比郎君,反而是小娘子更能让他们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服下迷药。再者,谁说凶手只有一个人?兴许是几人合伙作案呢。”谢汐楼指正了郑治的话后,继续往下说,“再说芹儿姑娘,案发后殿下迅速封锁范府,无人可离开。芹儿姑娘既然不在府内,那她确实不是凶手,但凶手却和她有关,是个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人,不然也不会将孙老六的手掌砍下。”
谢汐楼的视线划过台下众人,叶芹儿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虞三娘唇角笑意不减,视线停驻在周文耀的身上;姜曲听得认真,余光时时刻刻注视着陆回;周文耀垂着眼睛,嘴唇泛白,不知在想什么。
陆回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动作神态都是独一份的放松,他并不在意凶手是谁,只是看一场戏,台上人你来我往,而他不过看一个乐子,等一个结局。
谢汐楼继续讲第四个案件:“最后一位死者,范府公子范珲,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鸳鸯楼的画舫上,而这艘画舫停靠在范府后院码头。案发当天下午,我随春意浓众姐妹来到范府,在后院闲逛时曾意外撞到过范二公子。那时他正欲对一婢女行不轨之事,幸得一人出面,救下那名婢女。为了安抚范二公子,那人答应在拍卖会时,与他乘船游湖,码头小工也提起过,二公子曾要他准备船只。后来,范二公子出现在拍卖会中,全程未曾离开,这场游湖自然未能成行。”
“拍卖会结束后,紧接着便是夜宴,当晚第一首琵琶曲由三娘弹奏,众姐妹随她一同到达举办宴会的地方,那时,范二公子还活着。第一首琵琶曲结束,春意浓众人离开,范二公子紧随其后离开宴会厅,不知去向,然后便是尸体被发现。”
“最初两个案件发生后,我曾以为凶手弃尸偏远的地方只是为了摆脱嫌疑,为自己创造一个不在场证据,但当第三个、第四个案件发生后,我才意识到,弃尸地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这个地方一定与他们被杀的原因有关联。”谢汐楼叹了口气,目光温柔望着三娘,“这个原因,就是等待。”
“等待?你是说凶手为了等待而杀人?谢姑娘,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姜曲不解。
谢汐楼并不驳斥:“院厨姑娘在范家书院门口等候秦家公子,日日等夜夜等,等到了秦公子娶亲的消息犹不相信,最后等到了秦公子的尸体。落败人家的孤女,在小房子里等候她的未婚夫上官公子来娶她,孤苦伶仃直到病死,也没等到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人。”她的视线转向叶芹儿,眼眸中不自觉露了怜惜,“芹儿姑娘,送夫君远赴华京,在渡口旁卖豆腐营生,期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夫君归来的船,一等几年,却只等来夫君攀龙附凤的消息。芹儿姑娘的‘等’没有施暴人,却有不知死活的恶霸主动送上门。”
范统苍白着脸道:“按照谢姑娘的说法,我儿被杀是因为没有赴约,让人在渡口白白等待。可其他几个死者分明是因为辜负了他人才被杀啊,为何我儿只爽约一次,便丢掉性命?!”
谢汐楼摇头:“‘等’只是一个开始杀戮的引子,或许杀到第三人时,凶手才发现她真正想杀的,其实是世间所有轻视女子的人吧。这些人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欺辱没有家世、无依无靠、身如浮萍只能任人宰割的可怜姑娘,来获取高高在上的成就感,可笑,可悲。”
谢汐楼的声音像是极北的冷风,沾染着无法驱散的寒意,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叶芹儿低着头看不见神情,虞三娘明明在笑,眼神却有恨意,鸢尾似乎想到了石佛窟里的姑娘们,发出一声叹息。
而男人们,除了不解,只剩愤怒。
范统泪流满面:“不过是个奴婢,怎能敌我儿性命!”
“就只有你儿是爹生娘养的人,那些姑娘们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儿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你当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就比那些靠自己双手,努力生活的姑娘们尊贵?”
范统拍着桌子站起身,手指指着屋顶的方向,怒目而斥:“自古一向如此!”
谢汐楼分毫不让:“一向如此就是对的吗!”
范统指着她,手指颤抖,说不出话。谢汐楼冷笑着,讥讽之意明显。
若论身份尊贵,她曾是沈家女,甚至是皇帝未过门的皇后,又有几个人能比她尊贵?可这尊贵皆浮于表面,是她的家世所给予的,她被架在那高台上供众人瞻仰,内心却空虚到快要死去。
这种尊贵,算什么尊贵?
真正的尊贵,当是自尊自爱,自食其力,无论是身或心都随自己的意愿而活,靠双手双脚去想去的地方,没有禁锢只有无限自由。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姜曲忙不迭站起身打圆场:“范兄莫急,谢姑娘还未说凶手是谁,不若先坐下来,听谢姑娘将一切讲完?”
范统胸口剧烈起伏,还想说什么,姜曲摇摇头,示意他看陆回的方向。陆回笑意盈盈,看不出别的情绪,落在姜曲眼中就是对谢汐楼的默认和纵容。
琰王殿下正宠爱谢姑娘,对她的话毫无斥责的意思,一味听之任之,这种情况下,哪里轮得到他们说话?
谢汐楼稳下心绪,继续说道:“我刚刚说的,是对四位死者被杀害原因的推测,下面要说的,是对凶手作案手法的推测。凶手至少有两人,其一为女性,其二为男性,还是一个从宫中出来的人。如此推断的依据有二,第一,四名死者皆为男性,好色,想要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迷晕,漂亮的小娘子更容易些。试想一下,若是一个男人突然找到你,要你随他去某个地方,你会乖乖随他去么?自然不会,你们会防备,会在心中衡量,是否会遇到危险。但如果是个小娘子寻你帮忙,请你随她去其他地方,你们极有可能会答应,因为在你们心中,弱质女流无需防备,她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其二,死者被杀前都被迷晕,若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是凶手,何苦迷晕?一棍子敲晕拖走便是,何必大费周章?死者被带走迷晕后杀害,而后尸体被运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这些只靠一个女子很难完成,需要有帮手。四具尸体除了脖子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外,均受过宫刑,经过殿下亲自辨认,手法同宫中一致,所以我判断,这名帮手,是个从宫中出来的宦官。”
谢汐楼将陆回的名号说出,成功堵住众人的嘴,无人质疑她为何知道宫刑的手法。
“下面我要说的是对案发过程的推测,至于事情经过究竟是不是如我推测的这般,还需要请凶手指正。”
“第一个案子发生在秦家,秦家后院也有码头,与范府大致相同。那夜秦公子喝了酒,突然有一位小娘子约他去游船,言谈间多有媚态。秦公子没抵住诱惑,跟着去了,而后被带上了船,迷晕杀害。凶手杀人后离开,回到府中装作无事发生,她的同伴则驾船载着尸体离开,在夜幕中将尸体运到书院门口等人发现。”
“第二个案子发生在临丹湖,据上官公子的船夫所言,那日他们的船曾与一艘大一些的画舫碰撞,那画舫中有个极美的娘子,为了表示歉意,赠了他们一壶酒,一碟点心。船夫与上官公子饮了酒吃了点心,双双失去知觉。小船顺流而下,离开临丹湖,到了无人的地方。我猜那画舫上的美人就是凶手,一直跟着他们,在四下无人时靠近,与船夫,也就是她的帮手一起,将上官公子挪到画舫上。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二人寻了个地方将上官公子杀害,而后先乘船再骑马,将尸体扔到了那破房子门口。”
“第三个案子发生在孙老六被我教训,躲到鸳鸯楼姑娘房中疗伤的时候。我去过那姑娘的房间,敞开窗能看到一条小道,和旁边的春意浓。那日孙老六坐在窗边,趁着姑娘为他上药的时候,视线掠过敞开的窗,看到了一个貌美娘子,那娘子兴许对他招了招手,抛了个媚眼,勾得孙老六一刻都不能多呆,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而后他被杀害,被弃尸,被砍掉了手掌。”
“第四个案件,范二公子未能在下午时赴约,自知理亏,再次邀请那位娘子与他游湖,那娘子要求范珲清退码头的人,不想被他人看到,二公子忙不迭答应,按照她的意思安排好一切。那娘子到了码头上,与范二公子一起上了范家的画舫,之后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郑治迟疑:“范珲是在范家画舫上被杀害,为何尸体却出现在鸳鸯楼的船上?两船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若想顺利运送尸体,需要下船从码头走,一定会惊动他人。”
谢汐楼从袖中掏出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展开铺在地面上,正是范府码头的样子。她指着水边的船只道:“范二公子被杀害时,码头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由北至南依次是范府的船,凶手的船,鸳鸯楼的船。三艘船离得很近,凶手杀了范二公子后,将尸体运到中间的船上,在这艘船为其施了宫刑后,再送到鸳鸯楼的船上。如此,可避人耳目。完成抛尸后,船夫将船驶出码头,越过范府船只,挤进了范府船只北边的空隙。这番推测有码头船夫证词佐证,其中一人在案发时曾看到有船靠岸,另一人说他的船与旁边的船距离莫名变得很近,而这人恰巧是范府船只北侧船只的船夫。”
谢汐楼的推理拗口又复杂,范统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凶手是谁。你是不是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瞎编了一些话来糊弄我们?”
第48章 渡口人24真相(三)
谢汐楼轻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还在犹豫,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事情发展到此刻,她已然作出了选择,只剩下掀开最后那层遮掩凶手的布。
她抬眼看向虞三娘,而虞三娘也在看她。
三娘在笑,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辨别,有欣慰,有坦然,有悲哀,更有艳羡。
谢汐楼握紧拳头,轻声道:“昨日,郑大人在码头发现了躲藏起来的春意浓的船夫阿田,在他的船上搜出了四名死者……身体的那部分。人赃俱获,阿田正是凶手之一。而另一人,也是案件的主犯,正是阿田的东家,虞三娘,虞思柔。”
吵闹的屋子瞬间安静,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不知该说什么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叶芹儿都抬起头望向谢汐楼,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虞三娘握住叶芹儿的手,轻轻拍了下以示抚慰。她掩唇轻笑,声如银铃,每个眼神每根发丝都在摄魂勾魄。她望着谢汐楼:“谢姑娘,自你来到益州成,妾将你安置在春意浓里好生招待,没收你半枚铜板,你为何要冤枉妾呢?”
谢汐楼逃避似的躲开她的目光,垂着眼睫,没有回答虞三娘的话,而是轻声道:“发现范二公子的尸体后,范府被封锁,所以凶手必然被困在范府无法逃离。案发第二天,郑大人带领官府众人问询所有宾客案发时在做什么,将宴会中未离开厅堂的人,以及近几日才到达益州的人放出范府。郑大人,那日你可问过春意浓的人?”
郑治很快给出回答:“自然问过。春意浓众人在第一曲结束回到院落,在最后一曲开始前一起离开,这期间无人出入院落。除了春意浓众人互相为证外,另有守在院门处的范府婢女可以为他们作证。”
“我记得那院子中有几间屋子临近后院树林,翻窗而出便可避开众人耳目,可是真的?”
郑治点头:“却是如此。”
谢汐楼回忆道:“那日我同大家一起回到院中,三娘说要练琴,进了间房间后便关上了门。我若没记错的话,三娘进的这间屋子,正是这三间临近树林的屋子其中之一。我说得可对?”
三娘还未开口,郑治先摇头否认:“绝不可能是三娘。三娘进入房间后,琴声未曾中断,她怎么可能翻窗离开去作案呢?”
谢汐楼问:“弹的是何曲?”
郑治不知,望向三娘。虞三娘握住叶芹儿的手,声音平静:“一首益州民间小调。这曲子是芹儿还在春意浓时教给妾的,只有我们二人会弹。芹儿今日傍晚才来到范府,所以那日在屋中弹琴的只能是妾。谢姑娘,妾的这份不在场证据可能帮妾洗清嫌疑?”
谢汐楼不答,看着叶芹儿:“芹儿姑娘,你是从何处习得那首琵琶曲?”
叶芹儿怔怔望着谢汐楼,喃喃道:“家父擅音律,那首曲子是他教给我的。”
“既然如此,这首曲子就不止你们二人会弹,还有芹儿姑娘的父亲。”
虞三娘笑起来,眸色幽深:“谢姑娘说笑了,芹儿姑娘的父亲失踪已久,似乎有十多年了吧?怕是早就归了尘土。他会或者不会,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是么?”谢汐楼叹了口气,定定看了虞三娘片刻,转身向陆回屈身,“请殿下宣船夫阿田入内。”
陆回把玩着手中扳指,薄唇轻启:“准。”
阿田早就被带到了院中候着,门外侍卫听到指令将其带入屋内,踹跪在地上。
他挣扎着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后定在叶芹儿的脸上,睁大双眼。
谢汐楼走到他身前垂眸打量。
不过半日功夫,阿田身上脸上新添了不少伤痕,谢汐楼猜测是她离开后,郑治等人尤不死心,用了刑罚想要逼迫他招供。
他定什么都没说,不然郑治哪会听她啰嗦这半天。
谢汐楼还未开口,阿田突然匍匐在地面,不停磕头:“大人,我要招供,四个人都是我杀的,与其他人无关!”
这是演的哪出?在柴房中时,他不还是死不认罪吗?为何突然就招供了?
谢汐楼蹙眉,看向一旁的郑治和姜曲,见他们二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后,更是感觉疑惑。
陆回的视线掠过虞三娘,定在谢汐楼身上:“继续说。”
谢汐楼一顿,按下心中杂乱心思,继续道:“官府曾因尸体下身被切割,怀疑过凶手是从宫中出来的宦官,而前日殿下看过范二公子尸体的创口后,基本可以确定官府前面的推论无误。郑大人,您还记得记录在案的,从皇宫回到益州的宦官都有谁吗?”
“自然记得,近五年活着回到益州成的宦官共有三个,一个叫龚玉,瘸了一条腿,现在开了间首饰铺讨生活。还有一人叫丁一,前两年病死在街头。最后一人叫泰和,回到益州后没多久便失去了音讯。”
“我曾去拜访过龚玉,得知他与这位叫泰和的宦官认识。据龚玉所说,泰和是益州本地人,家中有一儿一女,受人蒙骗误入皇宫为奴,一直以来对自己宦官的身份不齿且痛恨。他擅音律,很得宫中贵人们喜欢。我托殿下派人去华京打听泰和的消息,得知泰和这个名字是入宫后改的,入宫前名字已不可追,只知道姓叶,被驱离皇宫的原因是弹奏了贵人不喜欢的曲子。”
谢汐楼蹲下身,平视着面前的阿田:“今日白天我去找你,见你虽然皮肤黝黑,面貌被毁,但被囚禁两日,下巴上甚至连一根冒出头的胡须都看不到,怀疑你就是那个失去音讯的太监泰和。‘叶’字一口一十,巧得是‘田’字也是一口一十。阿田,你姓叶,你就是失踪的泰和。我说得对么?”
阿田垂着头,抖动如筛,声音沙哑,细听却比正常男子要细弱:“我说了我是凶手,与其他人无关,我是凶手!”
原本安稳坐在角落的叶芹儿突然甩开虞三娘的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阿田面前。她的眼眶中隐隐有水光浮现,往日那副呆楞的模样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仿佛泥娃娃注入了灵魂。
谢汐楼让开几步,让叶芹儿能正面阿田。阿田身体越发佝偻,恨不能将脸埋进胸膛,此生此世不被其他人看到。
叶芹儿握住被麻绳捆绑在一起的手,一寸一寸摸过每一根手指,喃喃道:“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她跪在阿田面前,双手捧住阿田的头,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爹,爹……”
眼泪一滴一滴垂下,落在阿田的发间,他抬起头,双眸染上血色:“我不是你爹……我只是个没了根的废人罢了……”
叶芹儿抚过他脸上可怖的疤痕,疯狂摇头:“你就是我爹,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爹……”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阿娘阿爹的脸,一时不知该为叶家父女的相认而感动,还是为她自己感到悲哀。
她背过身,不再看这场戏,待泪意散去呼吸平稳后,继续往下说:“十三年前,阿田被人所诓骗,遭了宫刑入宫为奴,没给芹儿姑娘留下只言片语。十三年后他回到益州,自觉无颜面对女儿,自毁容貌,只敢在远处保护。三娘偶然瞧见他,将他安置在春意浓内,最终阿田成为三娘杀人抛尸的最佳同伴。三娘杀人是因为死者辜负了他人,阿田,你又为何要答应帮她弃尸?还要在尸体死后割下他们的器官?”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阿田身上,他松开咬紧的牙关,看着面前的叶芹儿泪如雨下:“我曾听人说过,身体残缺的人,若不补齐残缺的部位,下辈子会和这一世一样残缺。若找不齐自己的那部分身体,用其他人的也可以代替,只不过至少需要七个。我也不想害人,我只想当个完整的、堂堂正正的人啊!”
“所以你与三娘,是如何分工配合的?”
阿田抽噎着看了一眼一旁的虞三娘,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谢汐楼拧眉,正要开口,被虞三娘打断:“谢姑娘,你将阿田的身份挑明,无非是想告诉大家,那首曲子芹儿的父亲也会弹,那日他在替妾在房间中弹琴,而妾则翻窗离开,跑到码头上私会范二公子,再将其杀害,是也不是?”她没等谢汐楼回答,继续道,“谢姑娘,证据呢?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妾杀的?”
“衣服。”谢汐楼看着虞三娘,心中很是难过,却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三娘,你还记得拍卖会结束,咱们去宴会厅时的场景么?我很久没穿那么长的裙子,没注意脚下的路,险些摔倒,还好你眼疾手快扶住了我。那时我的嘴唇擦过你衣裳的袖子,留下了淡淡的唇脂印。那日晚间我去寻你,你将衣服拿给我看,那衣服很干净,没有血迹,却也没了那唇脂的印记。三娘,你告诉我,那唇脂的印记去哪了?”
虞三娘怔住。
有官差托着一件衣服上前,谢汐楼将托盘上的衣服展开,正是虞三娘那日穿的衣裙。衣裙上沾满鲜血,衣袖上赫然有唇脂的痕迹,却不是那夜虞三娘给她看的那件。
“你杀了人后,回到春意浓的船上,将提前准备好的备用的衣裙换上,将沾染血迹的衣裙藏在船上。你想等到宴会结束回到春意浓后再处理这件衣服,却没想到整个范府被殿下封了,你寻不到处理的机会。三娘,我说的可对?”
虞三娘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她不再维持着她的仪态,唇角也不再挂着笑意:“那日殿下将范府封锁,我就猜到这件衣服会坏事,只是没想到,它最后是被你找出来的。”
她端起桌上茶盏,倒了一杯茶,茶水早就凉透,如同她的心一般。
郑治将案件分析原原本本听完,狐疑道:“三娘,你为何要这么做?就算他们负了他人,你也没必要杀了他们泄恨吧?于你有什么好处?”
虞三娘抚摸过茶盏沿口,没有说话。
“或许我能替她回答这个问题。”谢汐楼轻声道,“我这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
第49章 渡口人25真相(完)
夜深露重,屋外起了风,檐下白灯笼闪了几下后熄灭,屋内灯芯摇曳不定。
虞三娘的唇脂有些淡了,额上花钿也不似白日里鲜艳。她用手指按了按眼角,像是要按平细纹,变回曾经那个肆意烂漫的虞家三娘。
“还是我来说吧。”她轻声道。
她的视线扫过屋内每个人,落在姜曲的脸上:“今日姜三娘不在,真是有点可惜,不然我倒是想问问她,我的身份她用的可安心?”
姜曲看着她,先是诧异,逐渐震惊,终是将那些随蛟河流淌至远方的记忆捞了回来:“你是——”
虞三娘走到门口,望向天边明月,陷入回忆:“那是多久以前?十七年前?还是十八年前?我记不太清了。那时父母和兄长尚在,家中虽是清贫,却也和睦美满。那时,我家不远处有个池塘,每到夏季开满荷花,我很喜欢去那里摘莲蓬,新鲜的莲子清甜软嫩,一次能吃上许多。一日,我照常去摘莲蓬,遇到一位郎君在池塘边作画。穷人家的姑娘,没富贵人家那许多规矩,我主动搭话,便这么认识了。后来,一日一日的,我们逐渐熟悉,在荷花衰败前互许终身。我的父母虽有担忧,却也认了这个女婿,我曾以为这幸福美满的日子会一直下去,直到他收到一封来自华京的信。”
“他被家族急召回京,答应我来年梨花盛开前,定会返回。我信了他的话,每日都要去巷子口等他一会儿,却始终没能等到他。后来,他寄了封信给我,说他的父亲答应他,只要他能入朝为官,就来益州提亲,让我做他的正头娘子,接我到华京生活。他虽从未明说过自己的家族,我也猜到定是高门大户。那时的我,从未离开过益州,听到他的这个许诺,像是做梦一般,便安下心来,等他来接我。”
“最初两年,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份他的信,到第三年时,再没音讯。父母都劝我不要再等了,我也渐渐放弃了,直到哥哥被人哄骗着沾染上赌瘾,将那丁点家产败光。家中日日有讨债的上门打砸,我实在受不了了,写信去华京,求他帮帮我,帮帮我们家,却始终没能收到回信。那之后没多久,父母和哥哥都被逼死,我跳河自杀,被春意浓的姐妹们救上岸,自此入了春意浓。”
虞三娘分明在笑,却比哭更悲哀。她的眸子中倒映着如雪的月,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的傍晚,转身便能看到父母兄长。
她回过头,盯着姜曲,一字一顿,如泣血杜鹃:“姜刺史,这故事你应当很熟悉吧?和姜家三娘子的故事如出一辙……哦不,应当是一模一样才对,毕竟你将这故事安在了你女儿的身上,在益州大肆宣扬,连细节都未曾更改……亏我最初听这故事时,还觉得是个巧合,我若早知是你搞得鬼,定要你血债血偿!”
姜曲阴沉着脸,胡须颤动着,绞尽脑汁想着辩解斥责的话。
姜三娘和周文耀的故事在益州城中口口相传,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人都在夸赞他们二人的绝美爱情,一朝被拆穿,郑治和范家父子都被定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周文耀苍白着一张脸,手中紧紧攥着一方锦帕,帕子的边缘绣着并蒂莲蓬,依旧
鲜活如初。他喃喃道:“那夜我去寻你,便是想同你解释这件事,可你不肯见我……”
“解释什么?”虞三娘的声音尖锐刺耳,“解释离开后没几年你便忘了我的脸,还是解释你有你的苦衷?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你解释?”
“回到华京后,我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与父亲的约定,父亲答应我不介意门第之差,来你家提亲,但派去的人到了你家住处时,发现早就人去楼空不知搬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你乳名叫柔娘,在家中行三,派去的人拿着这丁点信息到衙门打听,发现当时还是官府小吏的姜曲家的三娘子乳名便是柔娘,甚至他们家也曾在荷花池附近住过。等到六礼结束迎亲当日,扇子后的柔娘露出真容时,一切已无法更改。”周文耀哽咽道,“家中老管家确实认错了人,导致了你我的悲剧,但柔娘,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想娶你啊!在我的心中,我只有你这一位妻子!”
谢汐楼皱眉。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好处占尽却还要宣扬情深似海,男人怎地都这般恶心?
她听不下去,抠了抠耳朵自我净化,讥讽道:“认错了人,娶错了亲,干脆将错就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十几年?周文耀,我都懒得拆穿你,你心里那点小心思只能骗骗小姑娘。你入朝后长袖善舞,加之周相独子的身份,在朝中如鱼得水。发现新娘是姜家三娘时,你怕也是也在庆幸吧?庆幸姜曲有功名在身,可慢慢扶持上位,替你们周家做江南一带的眼睛。”
谢汐楼一股脑将这些话说出口,话音落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背冒着丝丝凉意。
屋中众人被她这一番话震在当场,谢汐楼眨眨眼睛,退后几步,缩到陆回身边,生怕周文耀将她掐死在当场。
周文耀在官场这口染缸中浸染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沉迷丹青的少年。他很久没被人当面斥责过了,心中不免升腾起一阵怒火:“不过是个伶人,要不是给殿下面子,哪能容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该谢周大人给的面子?”陆回站起身揽过谢汐楼的肩膀,回护之意明显,“卿卿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但本王也并非不信你。既然周大人与姜三娘成亲时迫不得已,如今真相大白,亦找回了多年不见的心上人,周大人准备怎么做?与姜三娘合离?”
周文耀皱紧眉头,没有回答。
一边是多年相敬如宾的发妻和对江南一带的控制,一边是年少时短暂相爱,如朱砂痣一般藏在心头的恋人,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他已近不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整日只知与画为伴,热烈而赤诚的少年了。
谢汐楼望向虞三娘。
她垂着眉眼,握着那茶盏,神情已然不似最初那般愤慨悲伤。谢汐楼此刻心情很复杂,既想告诫她不要轻易相信周文耀的话,又觉得若她能就此放下,不失为一种解脱。
正进退两难时,她听到虞三娘轻声开口:“周郎,几年前当我得知与姜思柔成婚的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周郎时,我以为我是恨你的,所以不愿意寻你、见你,可到今天我才知晓,那不是恨,是怕。我怕听到一切真相,怕真相的残忍。我曾在荷花盛开的地方等了你两年,也在被逼上绝路上盼了你许久。我恨等待,我恨所有欺骗女子感情的人,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可到如今才发现,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不是当年的少年人了。”
她站起身,端起茶盏走到周文耀的面前,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周郎,这杯茶,就算做对往日的告别吧。饮下这杯茶,让往事随风,你我切莫再提起。”
周文耀手指微微抬了一下,而后迅速放下,再之后久久没有动作。
虞三娘玲珑心肝,只一眼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笑道:“也是,既是对往日的告别,理应你我共饮此茶。”
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喝了半盏,将剩余半盏再次递到周文耀面前:“如此,周郎该放心了吧?”
周文耀面露愧色,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不再有半分犹疑。
茶水早已凉透,苦涩之意在唇齿间蔓延,周文耀回味片刻,察觉出不对,再看虞三娘时,她的眼角唇角有血液涌出,已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谢汐楼快步跑到虞三娘身边,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指搭在她颈边脉搏片刻,缓缓收了手。
她抱紧三娘的身体,跪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砸在三娘的脸上、唇边,与血液混杂在一起,像是夏季池塘中盛开荷花的娇艳。
三娘忍着腹中剧痛,挤出一个笑容:“汐楼,我不怪你。是我执念,是我做错事,你没有错,不要自责……”
谢汐楼摇头,咬紧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她没错,她知道杀人者必要付出代价,她知道就算三娘今日不服毒,来日也是被斩首的命运……但她还是很难过。
三娘是真心待她的朋友啊,她却亲手将她推向了死亡。
周文耀捂住腹部蜷缩在地上:“痛,快去找大夫,救我……殿下,御医,救我……”
陆回站在周文耀面前,居高临下,惭愧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虚假:“周大人,你忘了,这里是益州,哪来的御医呢?”
周文耀双目圆睁,恨恨瞪着眼前的陆回,他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周文耀死了,死得突然而荒唐。
一如他的一生。
陆回退后半步,绕开地上鲜血,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堂木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生前无法长厢厮守,死后又有谁忍心让他们分离?堂木,选个地方,将他们二人合葬,本王祝他们来世能寻到彼此,做堂堂正正的夫妻。”
第50章 渡口人26葬身地
六月末,虞三娘和周文耀下葬。
陆回亲自为二人定下埋骨地,将两口棺材用铁链捆在一起,沉于临丹湖底。
谢汐楼不懂寻龙点穴之道,仍旧觉得这不是吉利的下葬方式,像是在故意恶心谁似的。
下葬当日,烟雨蒙蒙,陆回心情极好,带着谢汐楼,谢汐楼又拖上步思文,三人在雨中乘画舫至临丹湖中,围观周文耀和虞三娘的下葬。
不远处是载着棺材的拼接竹筏,湖边围着不少撑伞看热闹的人。
在众人注视中,竹筏上的琰王亲卫将棺材推落湖中,落水时水花四溅,湖面泛起巨大涟漪,须臾后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谢汐楼远远望着,不胜唏嘘,周相权倾朝野,家中就剩这么个男丁,如珠似玉的捧着,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连祖坟都进不去。
希望周相不要被气死才好。
好戏结束,竹筏靠岸,岸边众人散去,船夫调转方向,向城中驶去。
步思文望着他们的动作,隐隐担忧:“消息传回华京,再传回益州成需要几日时间,殿下就这么将二人安葬,是否不妥?”
“若等到消息就晚了,殿下就是要趁周相没反应过来,让一切尘埃落定。等到周家人千里迢迢赶到益州,棺材早已沉入湖底,他们还能捞出来不成?”谢汐楼托着腮,看着湖面上人群忙忙碌碌,啧啧称赞,“还是殿下想得周到,临丹湖这么大,就算周相真的想要捞起来,也寻不到。不愧是和周家斗了这么多年的人啊!”
步思文被谢汐楼拉着游湖,刚上船见到陆回时还有些拘谨,此刻已然调整过来,只将陆回当成一位尊贵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礼法规矩的人,不然也不会同谢汐楼成为朋友。
步思文若
有所思:“早听闻殿下行事作风,嗯,与众不同……”
谢汐楼纠正:“格格不入。”
“……与周家在朝堂上,嗯,各执一词……”
谢汐楼补充:“以搞死对方为最终目的。”
步思文:“……”
陆回勾起唇角,盯着谢汐楼意味深长:“卿卿果然很了解我。”
自从案件了结,他们二人搬回春意浓,二人连面都没碰过几次,谢汐楼也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打了个哆嗦,莫名感觉怪异。
这感觉从未有过,难以形容,像是被猫儿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一下,竟有些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讪笑着移开视线,逃避似的看向窗外。
蒙蒙细雨为天地间所有美景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意,雨滴落在湖中,滴答滴答,留下大小不一的圈。
谢汐楼伸出手越过屋檐,雨滴落在掌心,冰凉中透着一丝痒意。
陆回以折扇轻点她的手腕:“病好了么?就这么胡闹?”
他的力道不重,打得谢汐楼愣了片刻,才收回手:“都过去多久了,自然好了。”
陆回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旁的步思文,沉默下来,心中生出一分恼意,不明白谢汐楼为何要拉着步思文一同来。
谢汐楼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沉,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讨好地关心道:“殿下何时回京?”
陆回胸口堵得慌:“怎么?这么希望我早点离开?”
谢汐楼慌忙摆手:“哪能呢!随便问问罢了。益州城的案子破了,酬劳赚了,拍卖会也去了,我的事情基本已全部了结,今日收个尾,明日一早就准备离开益州。”
“去哪?”
谢汐楼摇头:“没定。”
其实定了,她想要往北走,去北境转转,边找赤雪莲的下落,边碰运气,瞧瞧是否能遇到故人。
“你怕是去不了了。”陆回笑起来,那笑容稍纵即逝,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太皇太后口谕,命我带你回京。”
天空闪过一阵惊雷,如谢汐楼此刻的心情,她像被闪电劈焦似的,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太皇太后?令堂?”谢汐楼内心崩溃,“你娘找我做什么?!”
“我多年独来独往,从未有女子可入我帐,母后一直以为我有龙阳之好。你我在益州城的事传回华京,母后很是高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将你带回去。”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其实你可以告诉太皇太后,就说你对我已然厌弃,这样咱俩也不用再演情深意重的戏码。”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偏偏你招惹了个大麻烦。”
谢汐楼一头雾水,追着再问,陆回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说话说一半,这不是在耍人玩么?谢汐楼一肚子气,转身和步思文聊些有的没的,不再给陆回半个眼神,没注意到他唇角的那抹笑意。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船身晃动一下,画舫靠岸,停在蛟河的码头上。
外间的堂木掀开薄纱门帘,船夫已放好踏板,陆回站起身先一步上岸,等谢汐楼准备上岸时,突然将手横到她的眼前。
雨已经停了,码头人来人往,他站在那里,眉眼温和,眼神褪掉戾气与疯魔感,一瞬间仿佛时间回流,回到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他还是那个替兄授课的少年。
谢汐楼站在船头愣了一下,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松开抓住的裙摆,撑住他的手借力跃上岸,留身后的步思文一人踉踉跄跄左摇右晃。
等谢汐楼站稳后,陆回松开她的手,谢汐楼迅速扯住他的衣袖,忍不住追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惹了什么麻烦?”
陆回不说话,示意她向一旁看。
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岸上人群熙攘,有路过的行人,有干活的搬运工,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不曾有片刻停留。
除了角落里那几个衣着古怪的人。
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手上没有活计,看到陆回和谢汐楼下船,迅速低头交谈,一人匆匆离开。
估摸着是去通知他人。
谢汐楼恍然大悟:“我被盯上了?”
“今日出门时便有人躲在暗处盯着,应是姜曲的人。”
“姜曲?他盯着我做什么?”
陆回瞥她一眼,觉得挺聪明一人,怎么到了这时候脑子开始坏了:“你拆穿他维系了近二十年的谎话,害得周相独子惨死在他的地盘,此恨如何能轻易消解?更何况,这几日你早出晚归,做的什么事需要我来提醒?现下他不动手,只是因为你跟在我的身边,加之周家的人还未到益州。等到你我分开之日,你且看他会不会把你抓走,教给周家处置。”
谢汐楼莫名其妙:“人又不是我杀的,关我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场的人都拿捏不得,选个最小的蝼蚁泄愤,简直是懦夫行为。”
“懦夫亦或者勇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没有自保的能力。”
谢汐楼说不出反驳的话。
几个小童疯跑着路过,手中拿着纸扎的风车,呼啦啦的转。小童口中吟唱着最新的童谣:
“周郎与三娘,意真情且长。
一朝别三年,娶个假三娘。
假三娘,不知羞,真周郎,贪又蠢
十余年,韶华错,宝珠蒙烟尘……”
小童声音脆生生的,童谣传遍码头每个角落,不少人都停在原地,认真听完整首童谣,诧异之色明显。
谢汐楼这几日早出晚归,便是带着鸢尾在大街小巷游荡,教小童唱童谣,能全文背诵者,可以得到一块糖糕。
她忙碌了几日,终于让这首童谣传遍益州成大街小巷。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陆回问谢汐楼:“值得吗?”
小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谢汐楼回过神来,反问陆回:“那你呢,值得吗?”
周文耀和虞三娘死后,谢汐楼曾无数次回忆那日的场景,最终明白一件事,陆回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虞三娘,并且给她下了最后一个指令,杀掉周文耀。
作为交换,他应是答应了三娘某些条件,或许是保护春意浓的姐妹,或许是将她与周文耀葬在一起。
谢汐楼往旁边看了一眼,步思文正在和鸢尾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无暇顾及她和陆回这边,她上前半步,身体倾向陆回的方向,压低声音:“若那日我没有推理出真凶,或者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指正三娘,你是否会放她一马?”
“不会。”陆回没有片刻犹豫,“按照我朝律法,杀人者偿命,三娘杀了人,理应为此付出代价。只是,人要懂得变通,她虽需要偿命,但如何偿命,却可为我所用。”
谢汐楼垂下眼睫:“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那晚必死。”
陆回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她知道那是个必死的结局。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若你推理有偏差,堂木和纸镇会在角落趁周文耀不备,以石子敲打穴位,控制住他的身体,三娘趁机用发簪刺死周文耀,而后束手就擒,在公堂之上将案件来龙去脉说与众人听。只是,或许做阶下囚是件比死亡更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所以她最终选了这样一个结局。”
谢汐楼摇头:“不是怕做阶下囚,而是,她到最后一刻才发现,她还是爱着周文耀的。”
“何意?”
“周文耀有一方手帕,角落绣着并蒂莲蓬,巧得是,我曾在三娘那儿见过一条一模一样的。若不是放不下,何苦将这帕子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三娘是不忍心,不想将所有的事放到公堂上说,让益州百姓都知道她爱的这个人,做了多么糟糕的事。”
陆回讶异:“那你还编这童谣?”
谢汐楼挑了挑眉,双眸中的光亮比日光耀眼,比月光冷清。她带着十二分的勇气与决心,告诉了陆回她的答案——
“三娘心狠了一辈子,末了因为忘不了周文耀,惹出这么多祸事。她若言行合一,心如磐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律法上我揭露真相,做了正确的事,朋友关系中我却有愧于她。既然有愧于她,自然要替她报仇,修正那些因为心软而作出的不正确的选择。渣男就算死了,也要付出代价,害了她一生的姜家亦是如此!凭什么他们死了还有好名声?他们也配?”
谢汐楼义愤填膺,双手握拳,恨不能让这些人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陆回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无奈笑道:“随你,你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