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既安一向活得一板一眼,那次是她认识他这么多年,做得最出格的一次。现在回忆,还有些不可思议。
谢汐楼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认识个老太监,他告诉我的。”
船舱内没有更多的发现,纸镇安排人将画舫看守起来,无令不得靠近,等天明寻仵作来验尸。
下船时,岸边人群已被疏散,安置到范府各个院落,只留下了零星几人,有鸳鸯楼的明枝和玲珑,还有一个跪着的少年,不知与此案有什么关系。
陆回接过纸镇递的手帕,将每一根手指擦干净,慢条斯理开口:“谁发现的尸体?”
明枝垂着头,屈膝行礼,努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回王爷的话,是奴发现的。”
“如何发现的?”
“演奏结束,奴姐妹几人一起来到岸边准备乘船离开。奴与玲珑脚步快,最先上船,一上去便看到那人……太吓人了……奴不敢多呆,慌忙跑出船舱,将这事儿告诉其他人。”
谢汐楼接话:“进屋后,你们可动了什么东西?比如窗户是你们打开的么?”
明枝认出了谢汐楼,自然而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奴进去时,窗户就是开的。那尸体那副骇人模样,我们哪敢多呆?只看了一眼便赶紧离开,什么都没碰过。”
一旁的玲珑为她作证:“明枝说得没错,推开门后我们便看到了那尸体,连屋子都没进去,更别提碰什么东西了。”
“你们鸳鸯楼可与范珲有什么恩怨?”
玲珑冷嗤一声:“他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在鸳鸯楼里没有固定的伴儿,每次来时随便点一个,无论哪个第二日都是遍体鳞伤,要躺在床上休息许久。好在他出手大方,大家也没太大的意见,我们命贱,被人糟蹋也没处说理,能忍则忍,有钱就行。这些能算恩怨么?”
谢汐楼没有回答,换了个问题:“你觉得凶手为何要将尸体扔到你们的船上?可是报仇?”
玲珑翻了个白眼:“那谁知道?益州城的青楼楚馆,有谁不视鸳鸯楼为眼中钉?想要借此栽赃我们也说不定。”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不过肯定不是春意浓。鸳鸯楼与春意浓虽然偶尔有些摩擦,但陈妈妈和虞三娘关系甚好,鸳鸯楼遇到摆不平的麻烦时,都是虞三娘出手相帮,他们若想栽赃搞垮我们,犯不着等到今日。”
问完玲珑和明枝后,谢汐楼让两人先去休息,而她则在岸边从南到北转了几圈。
今日宾客多,岸边码头密密麻麻各式各样船只,船夫们站在角落,围成一圈窃窃私语,不时指点场中人,兴奋得口沫横飞。
谢汐楼揣着手靠近,试图融入他们,奈何今天穿着虞三娘为她准备的衣服,隔着二里地便能分辨出不是一类人。
船夫们不愿意招惹是非,瞧见谢汐楼靠近的步伐瞬间警惕。谢汐楼无奈放弃与他们搭话的心思,转头去找陆回。
陆回不知何时走远,正站在鸳鸯楼画舫东侧,面前不远处是范府管家,管家身后站着的是刚刚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少年。
谢汐楼悄悄靠近,站到陆回身侧,安静听陆回问话。
管家侧身指着身后少年:“这是码头看守的小工,码头船进船出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
纸镇讥讽:“看得住风吹草动,看不住死了个人?”
管家面露赧色,踹了一脚码头小工,恶狠狠道:“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小工哭丧着一张脸:“奴真不知道啊!”
纸镇道:“你不是一直在岸边么?怎么会什么都没看到?”
“戌时二刻,二少爷突然来到码头,让奴离开。二少爷那个暴虐的脾气,奴多说一句便是一顿打,哪敢多问?”他挠了挠头,补了一句,“还是问了一句的,奴怕离开太久出问题,问二少爷要离开多久,二少爷说半个时辰就行。”
“离开后你去了哪?”
“离开后奴没地可去,在花园里绕了几圈,找了个地方睡觉,等到戌正两刻才回来。回到码头后奴前后转了几圈,没看到任何人,奴到二少爷的船前喊了几嗓子,无人回应,又看船舱内黑不隆咚,估摸着二少爷早就离开了,就没多想,哪成想会发生这种事……”
谢汐楼向前挤了几步,抢在纸镇和陆回开口前发问:“你说你到二少爷的船前?为什么要去那里喊?他可是上了船?”
小工拍了下额头,急忙道:“对对对,这事要从下午说起,拍卖会前二少爷来找过奴,让奴将家中画舫收拾出来,他要用。奴问他何时要用,二少爷说就在拍卖会时。奴当时嘴快,多问了一句‘二少爷不参加拍卖会么’,就被他狠狠踢了一脚,让奴少管闲事。”
小工弯腰掀起裤腿,小腿上青紫色伤痕极为醒目,确实是被踢留下的痕迹。
谢汐楼依旧有不解:“拍卖会上范珲全程在台上,并未离开啊。”
“贵人说的是,奴将这画舫收拾好后一直在岸边等,到拍卖会结束都没等到二少爷人来,也没看到其他人,直到宴会开始后才看到人。”
“你可知他是否约了他人?”
小工摇头:“少爷没提,奴也不敢问。但少爷来时孤身一人,身边并无其他人跟随。”
谢汐楼走到水边,仔细打量范家画舫。
画舫门窗紧闭,停在发现尸体船只的另一侧,两船相隔一段距离,不可直接跨越通行。
船边有木桥直达船上,谢汐楼正准备迈步,瞥见一旁琰王亲卫古怪眼神,讪讪收回脚步,狗腿着退到陆回身边,眨眨眼睛:“殿下,妾想去那船上看看,殿下可要陪妾同去?”
陆回温柔拦住她的肩膀:“卿卿既然想去,本王定要同往才是。”
谢汐楼侧头看着他搭在她肩头的手指。
指节分明,根根修长,是极好看的一只手。他的手看似温柔,实则力道苍劲,紧紧箍住她的肩头动弹不得。
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鼻端是陆回身上的香气,清冷疏离,夹杂着淡淡檀香,平添几分佛意,感觉像躺在云端上,只想闭上眼沉沉睡去。
谢汐楼很喜欢陆回身上的香气,在灵州城石佛窟的床榻上时便发现了,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殿下,你用的什么香?能送我一些吗,很好闻啊。”
陆回弹了下她的额头:“专心办案。”
迷糊的思绪瞬间清醒,谢汐楼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然被陆回带上了船。
她刚刚是中邪了么?谢汐楼敲了下脑袋,暗恼那片刻的走神。
陆回推开舱门,将怀中人带入船舱内后瞬间松手,身后纸镇提着灯笼将舱内照亮。
灯光出现的瞬间,舱内血迹星星点点冲入她的视线。
船舱顶是星星点点的红色血点,地面上是成片的血迹,有明显拖拽痕迹,从船尾软榻处一直到西侧窗口,窗边小桌上有半个血脚印,极有可能是凶手不小心留下,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推开西侧窗户,窗外是黝黑河水,尽头处是鸳鸯楼的画舫,这扇窗户恰恰好好与画舫的窗户对着,可以窥见画舫内一角。
陆回站到她的身后:“少个东西。”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若要将尸体从这艘船运到那艘上,中间需有链接,瞧这空隙,刚好能停一艘船。需找那些船夫问下,兴许他们看到了什么。”
谢汐楼微微探出身子向岸边望去,刚刚还围在一边的船夫不知去向,估计被驱散离开码头,安排到各处休息。
她有些懊恼:“这群人看热闹都不专心,竟然散得这般早。”
“无妨,范府已被封锁,无令不得离开。他们走不掉的。”纸镇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担心他们走掉,是想问问他们今晚有没有看到什么。明日再问也不是不行,就怕一夜过后记忆模糊,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纸镇看了一眼
陆回,得了他的默许,开口道:“谢姑娘放心,此事交给在下,定在他们休息前将事儿办妥。”
谢汐楼放下心,笑嘻嘻道:“有劳纸镇大人啦。”
回到岸边时,已过亥时正,圆月高悬,月光洒在水面上亮如白昼,夜黑风驰,岸边柳枝拂动,地上花花草草被压低几寸。
谢汐楼抱紧手臂,恨不能将披帛一层一层缠在身上。
她昨夜便没睡好,偏今日起得又早,此时水边微风吹拂着,困意排山倒海袭来,用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一旁的管家惯常会看颜色,立马道:“天色已晚,殿下和……夫人也劳累了一整日,不如早些歇息。老奴早为二位备好房间,还请随老奴这边来。”
谢汐楼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她和陆回?今夜她要和陆回一起睡?她是随虞三娘一起来的,为什么不能将她和春意浓的姐妹们安排在一起啊……
陆回横了她一眼,笑容温和,眼神中却全是警告,警告她不要乱说话,扰乱他的安排。
“如此,有劳了。”
第37章 渡口人13青岩往事
范府为陆回安排的房间极为奢华,跨过门槛的一刻,谢汐楼头晕目眩,怀疑范统将府中所有的宝贝都塞进这个房间,向陆回行贿。
房间位于范府后花园中,只一间房,四周皆是花花草草,没有遮挡。房间内各式宝贝摆满一排通天百宝格,空着的墙上悬挂着历代字画真迹,地上铺陈的是虎皮,床边挂的是夜明珠,每一寸土地都充斥着暴发户的气息。
范府管家将二人送到后便离开,堂木和纸镇连同琰王亲卫守在四周,将落单的房间围起守卫。
谢汐楼捂住眼睛,不想多看这满屋荒唐:“暴殄天物。”
陆回比她淡定得多,绕了一圈指着墙上的一副字道:“这幅仿得倒是真,要不是亲眼见到真迹被毁,我也不敢轻易分辨。”
谢汐楼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墙上挂着一副行草,多看几眼后越发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于是试探着问陆回:“真迹在宫中?”
陆回唇角带着笑意:“真迹在青岩书院,有一年晒书院藏书,有个傻学生将书院收藏的字画也铺陈在院子里晒,却忘记在天黑时收起。半夜天降大雨,字画多数被毁,其中被毁得最严重的就是这副《山野晴帖》。”
谢汐楼认真听他说,越听越觉得不对。
这故事怎么这么熟悉?他说的那个傻学生该不会就是她吧?
那段记忆被封存太久,被尘土牢牢覆盖。如今细细想来,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书院趁着天气好将藏书阁的藏书铺陈在院子里晒,她搬书时发现角落的木箱子,打开是满满一箱子字画。
藏书阁的院子已经晒满,她勤劳地将书晒在了隔壁院子,晒完书后陆亦宁拉她去山顶看神棍算命,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半夜三更被雷声惊醒,才想起被遗忘的字画。
当时她披上外袍子就往外冲,冲到院子里时正看到一人在收字画,她跑过去同他一起收,收好后怕被发现身份,趁其不备溜回宿舍,因淋雨生了好几日的病。
那日天黑雨大,她只看清那人是个男人,那人估计也只看清她是个女子,并没认出具体是谁。第二日上课,先生们骂骂咧咧一整日,威逼利诱发誓要找出这个毁了珍贵字画的人,谢汐楼咬紧牙关愣是没承认,逃过一顿责罚。
原来那人竟是陆回。
谢汐楼喉咙发干,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干笑着掩饰尴尬:“原来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竟毁了这么珍贵的字画。”
“沈家女沈惊鸿。”
……陆回竟然知道?
谢汐楼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被吓得边咳嗽边说:“那你为何不告诉先生们?”
陆回瞥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知道我没说。”他继续道,“那日我恰巧半夜回书院,瞧见那些字画,收到一半时她冒雨赶来同我一起收,收完后悄悄离开。那时我在书院里替皇兄授经筵,算她半个先生,既然那孩子已经知错,又何必再追究?”
“那殿下还真是……善良。”
陆回没说话。
善良吗?倒也未必。当时边关战事起,沈惊鸿父母连同兄长弟妹都在边关战场上,京中只留了沈国公和沈惊鸿两枚质子。战事不休,这质子最好供奉起来,若一不小心碰坏了,徒生事端。
那孩子,走了也有两年多了吧?短暂一生看似繁花簇锦,掀开来全是阴谋算计,最后得了那么一个结局,不知是不幸还是解脱。
陆回心情有些阴郁,失了聊下去的欲望,招人梳洗后径直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准备睡觉。
谢汐楼站在床边目瞪口呆:“你睡床上,我睡哪里?”
“随你。”
谢汐楼打量整个房间。
地上的虎皮倒是软和,若是平日里睡一晚也无妨,但许是今日穿得单薄又吹了不少风,此刻只觉得浑身像冰块一样,单薄衣衫根本捂不热,急需一床厚被子。
她瞄向床榻。
既然他说随意,这床榻这般大,为什么不能睡在一起?反正他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榻上呆过。
谢汐楼小心翼翼从他的脚旁爬过去,到床榻最里侧最暖和的位置躺好,将一旁被陆回弃置的厚被子牢牢裹在身上,舒服到叹息。
陆回本来不想管她,听着她窸窸窣窣像只小老鼠似的爬上床,又窸窸窣窣和被子做斗争,到终于将一切处理妥当一声叹息时,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眼。
正值六月酷暑,白日里走两步都会出一身汗的天气,她竟然盖着两层棉被。
“你不热么?”
谢汐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也想要被子,犹豫了一下,将比较薄的那床被子向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这床。”
“我不需要。”
这话正和谢汐楼意,她喜滋滋将被子重新盖上:“我身体不好,畏寒,请殿下见谅。”
陆回不再说话,谢汐楼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耳边是那人清浅呼吸,鼻端是那人身上的香气,微微侧头就能看到那人月色下高挺鼻梁。
这谁能睡得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谢汐楼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绣着祥瑞图案的床顶,开始想案件。
今日随虞三娘来到范府时路过临丹湖,倒是将益州城的河流摸了个半透。
益州城有三条可通船的河流向南汇入临丹湖,位于中间、最宽的河叫蛟河,蛟河东是可达范府后院的倡河,蛟河西是泾水,最为僻静。
第二个死者失踪的那日应与今日晚间情形差不多,她想象着湖面布满大小画舫的画面,在脑海中复原着上官靖和船夫的路线。
临丹湖以南只有一条临南河,船夫昏睡后顺流而下,走的便是这条河。
这几条河接入临丹湖的入口都很宽阔,夜晚天黑船多,极易被忽略,也难怪那么多人竟然无一人注意到。
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呢?
“这案子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耳边突然响起陆回的声音,吓了谢汐楼一跳,缓了一会儿安抚好剧烈心跳,才开口:“你竟然知道这案子?你不是前日才到?”
“若都似你这般迟钝,我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您是王爷,您说得都对。”
“这案子本和大理寺无关,属刑部管辖,经刑部审判后方会报呈到我这。只是此案颇为蹊跷,凶手极为凶残,本王既然在此,便不会袖手旁观。说说吧,此案你准备怎么查?”
谢汐楼挠挠头:“我没做过官,并不会查案,但查案这件事,无非就是找齐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故事。如果其中有一块碎片拼不上,那一定有问题,深挖就行。”
“那碎片你集齐了么?”
“差得远。死去的几个人一定有共同特征,因此被凶手盯上,只是还不确定是什么特征。发现尸体后,官府找死者亲朋好友问过话,案卷我看过,没什么发现。我觉得或许有疏漏,明日想再拜访一次。”
“与其找同样一群人问话,不如找没触及到的人。另外死者有共同点,死
的三人,不,加上范珲,死的四人都好色。”
谢汐楼觉得他在开玩笑:“这哪叫共同点,全天下的男人不是都好色么?”
话说出口,谢汐楼意识到将面前这人也骂了进去,侧过身谄媚又讨好:“当然要除去殿下您。殿下您美人在旁坐怀不乱,高风亮节,堪称君子典范。”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陆回转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理她的一番奉承,继续往下说:“除了第二个死者,其他两个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被凶手引走。”
谢汐楼马上理解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美人儿,吸引着死者主动靠近攀谈,趁其不备将其迷晕,再残忍杀害?”谢汐楼细细回想昨日鸳鸯楼姑娘说的话,摇了摇头,“不对,孙老六最后见过的人是鸳鸯楼的姑娘,据那姑娘所说,他进屋后再为离开,是突然提出有事要离开的,并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那屋子的模样。
窗大开着,可见门外小径和对面的春意浓,若那人恰巧在那时经过那条路,确实可以吸引到孙老六的注意,但如此行事,是否太过冒险?凶手为何有把握将孙老六从鸳鸯楼姑娘的房间里引走?
若真如此,这人或许与孙老六相熟,知晓他会去鸳鸯楼,知晓他常去的姑娘是哪个,甚至知道那姑娘房间的窗户开在哪条街。
谢汐楼半天没说话,眉头紧锁,陆回不等她想清楚,继续往下说:“除此外,目前官府通过相同的作案手法判断三起凶案为一人所为,但这其中有个悖论——”
谢汐楼打断陆回的话,眼中的光比月光还要亮:“前两名死者除了脖颈处致命伤口外,身体上只有**一处残缺,但孙老六不同,他的手掌也被切掉。如果是同一个凶手,凶手为何要割掉他的手掌呢?”
陆回眼神中全是赞赏:“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前两起凶案,凶手弃尸点距离死者失踪地相隔几十里,后两起却完全相反。凶手对弃尸点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
“还有一点,死者伤口或许与宫中脱不开关系,郑治提到的那几个太监,还需要再去问几句,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第38章 渡口人14秦家公子
这一夜,谢汐楼睡得很不安稳,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上一刻在塞北玩雪,下一刻到了皇宫的锦绣牢笼中,再下一刻又到了蛟河竹筏上随波逐流。
梦中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醒来时只记得零星片段,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惹人烦闷。
谢汐楼从蚕蛹似的被子中钻出来,盘膝坐起身,大脑像裹着一团浓重的雾,无法思考。
她盯着躺在她身边的人。
说来也奇怪,昨夜她和陆回被迫在一个房间里共度一夜,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又或许因为情况紧急,危机四伏,偏两人心中各有算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谢汐楼看着陆回,心口像是得了病,跳得厉害。
陆回还没醒,睡梦中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没有碎冰,倒是比醒着时柔和不少。一夜过后依旧躺得板板整整,坚持皇家礼仪,像是躺在棺材中。
谢汐楼起了几分作弄人的心思,手脚并用爬到他身旁,伸出手正准备捏住他的鼻子,身下的人突然睁开双眸,眼底一片清明。
她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仰倒在被褥上,结结巴巴解释:“你鼻子上有只小虫子,我想帮你赶走,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这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回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那可真要谢谢你的好心。”
你听听,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么?谢汐楼恨不能将枕头盖在他的脸上,干脆捂死得了。
“真是谢谢你哦。”
陆回没搭理她,利落起身,脑海中想的却是昨晚的安眠。
身处危险中,他本不该睡得这么沉,可事实是,他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回到捡字画的雨天,倾盆大雨中沈家女沈惊鸿转过头,赫然是谢汐楼的脸。
梦境没有逻辑,醒来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他为何会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房门前早就侯着一排人,有琰王府的,也有范府的。陆回拉开门,一群人鱼贯而入,伺候二人梳洗。
堂木瞥见凌乱不堪的床榻,愣了一瞬,旋即望向谢汐楼,眼神复杂而震惊。
谢汐楼对此一无所知,任由范府侍女摆弄她的头发。她想起纸镇昨晚提及过的口供,开口问道:“纸镇大人,那群船夫可说了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事么?”
“在下正要禀报。那群船夫说他们同看码头的小厮一起被驱离,约莫半个多时辰”
谢汐楼不算意外。那群船夫都是跑江湖的,纸镇打着陆回的旗号去询问,即使他们看到奇怪的人或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也必然不会实话实说,给自己找麻烦。
前日步思文提过,他也会来范府赴宴,他不算官府中人,昨夜也没出现在现场,或许能帮她的忙。
范府侍女将早膳布好离开,纸镇上前禀报:“殿下,姜刺史和益州司法参军郑治请见。”
“让他们进来吧。”
纸镇退下,片刻后姜曲郑治走进屋跪下行礼:“臣参见琰王殿下。”
“起来吧。”陆回走到谢汐楼身边,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到桌边坐下,顺便招呼郑治道,“二位可用了饭?”
郑治垂着头不敢多看,姜曲谨慎道:“谢殿下,臣等已用过。”
陆回不多劝,当二人不存在,柔声对谢汐楼说:“卿卿近日瘦了不少,应当多吃点。”
谢汐楼不知陆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他的话娇滴滴道:“殿下,妾忧心案件,没有胃口。”
“这碟金乳酥瞧着不错,你尝尝。”陆回塞了一块到谢汐楼嘴里,“早就听闻卿卿断案如有神助,本王一直想见识下。卿卿对昨夜凶案有什么看法?”
范府的金乳酥做得极好,比御厨也不逊色,谢汐楼边吃着嘴里的,边悄悄将那碟糕点悄悄拉近几分,含糊不清道:“昨夜发现尸体后,殿下下令封锁范府,凶手没有机会离开,此刻大抵还在府内。”
姜曲叹了口气,满脸愁色:“不瞒殿下,臣今日求见,便是为了此事。昨夜宾客众多,不少人身份尊贵背景深厚,我们无法扣留他们太久,需要尽快找出其中可疑之人。”
谢汐楼慢吞吞道:“宴会戌时开始,婢女们提过范珲在虞三娘第一曲尽后离开,一个时辰后尸体被发现。我算过,从宴会厅走到后院码头船上要一刻功夫,往返便是两刻。昨夜宴会虽然人多,但若有人离开半刻杀人,应当还是会被注意到。况且昨日死者与前几名死者死法相近,可以确认是同一个凶手。”
“夫人的意思是——”
“妾的意思是,姜刺史和郑大人可以排查宾客昨夜的行踪,若他们不曾离开宴会超过两刻,且是最近几日才到的益州城,就能排除嫌疑。你将没有嫌疑的宾客名单交给殿下,由殿下决定他们的去留。”
“就按卿卿说得办。结果无需呈报,此案是益州城的案件,你们决断就好,只是——”陆回伸出手摆弄谢汐楼鬓边几根碎发,神态妖孽又虔诚,落在他人眼中全然用情至深的模样,“可本王着实想看卿卿探案,不若这样,本王将这案子交与你来查,本王在旁协助,如何?”
她断案,王爷协助……
“……”谢汐楼面无表情看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陆回掌管大理寺两年,以办案严苛不假情面闻名,今日是怎么了,突然疯了么?若同意她便是红颜祸水,若拒绝便是不将当朝王爷放在眼中,这要她如何回答?
谢汐楼瞥了一眼郑治和姜曲,看见他们二人恨不能将头塞进胸膛似的鹌鹑模样格外来气,咬着牙道:“姜刺史在此,妾怎好越俎代庖?更何况,殿下知道的,妾办案子要有赏金,若妾真的查明真相捉住凶手,王爷准备给什么奖赏?”
话说出口时,陆回已然懊悔。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控制。
“是本王的错,那这样,你若能在官衙前找到凶手,本王许你一个要求,如何?”
谢汐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琰王的诺言可比黄金之前多了,这单生意她傻了才不接。
“如此,殿下等妾的好消息吧。”
……
早膳后,谢汐楼装扮成男子,带上帷帽前往范家书院。范家书院是益州城最好的书院,也是发现第一具尸体秦家公子的地方。
第一案案发距今已有月余,范家书院本不是谢汐楼的重点关注,奈何今晨出发前和前来协助的李阳聊了几句,知晓那地方与范府距离不远,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顺路来瞧瞧。
范府与范家书院距离不远,隔着几个庄子一片树林,骑马约莫两刻钟。
晨光下,三匹马发足狂奔,踏过地上斑驳光影,穿过林间蝉鸣,迎面的风森凉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谢汐楼骑中间黑马,左侧是小吏李阳,右侧是不速之客陆回和他的爱驹无暇。
无暇是匹白马,多年前西域进贡,阳光下毛发呈淡淡金色,一副很值钱的模样。谢汐楼多年前曾见过一次,很是喜爱,可惜后来落入陆回手中。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谢汐楼偷偷瞧着无暇,视线不自觉向上划,落到骑马的陆回身上。她其实不理解陆回,明明可以坐在范府中等结果,偏偏要跟着她出来“风餐露宿”跑这一遭。
怎么着,展示他的大白马么?
最惨的还是她,琰王左右护法各自有任务不能同行,她荣升为他的首席大奴才,为殿下鞍前马后,跑断两条腿。
谢汐楼七想八想的功夫,几人到了目的地。
案发后,李阳曾跑过这里多次,对案发现场极为熟悉。他将马拴在书院门口的树上,领着二人沿大门旁的羊肠小径向山上走。
“这条路尽头是个小亭子,尸体就是在那发现的。”
小路并不长,几乎是抬脚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李阳说的那个亭子。
亭子建在悬崖边,崇山峻岭尽收眼底,山谷间有薄雾飘荡,雾后依稀可见刚刚上山的路。
李阳指着亭子前的一小块空地:“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这,浑身赤裸仰面躺着。发现尸体的是个小娘子,又羞又怕,险些从悬崖边摔下去。”
谢汐楼疑惑:“小娘子?是书院的学生么?书院的学生经常到这里来?”
“是书院伙房的院厨,自小父母双亡,被院长夫妇接入书院中抚养。”李阳指着书院的大门,“这里离书院很近,那小娘子每日清晨都会到这亭子中坐一会儿。”
“倒是有趣。”
李阳神色犹犹豫豫,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官曾听过一些关于这个小娘子的传闻,说是她与书院中的一个学子关系暧昧,互许终生。那学子离开书院赴京赶考前曾许诺归来后上门提亲——”
谢汐楼抢答:“结果从此渺无音讯。”
来了益州后像是进入一个怪圈,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人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调戏良家民女的桥段是三天两头的看,现在就连金榜题名后先斩意中人的桥段都能遇到第二次,说出来怕是都没人肯信。
李阳愣了一瞬,急忙摇头:“不是的,听说那人早就回到益州,却不肯承认和小娘子的约定。小娘子很是伤心,日日到这亭子中眺望山路,想要看到那负心汉的身影。”
“那个负心汉是谁?”
“那个小娘子不肯说那人是谁,我看她可怜,曾偷偷查过近些年离开书院的学子名单,怀疑那人就是死去的秦家公子。”
“此事你与那位小娘子确认过吗?”
李阳摇头,表情遗憾:“问不了了。或许是发现尸体对她的冲击太大,没过多久,那位小娘子便悬梁自尽了,那个辜负她的人到底是谁,她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被辜负,怕是再也寻不到答案了。”
第39章 渡口人15如意坊
离开书院后,谢汐楼三人按照计划去了发现孙老六尸体的渡口。
昨夜的凶案并未传入益州城百姓而中,渡口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偶有讨论者,聊得也是前几日横死的孙老六,无人提及范家二公子。
发现孙老六尸体的地方被空出来,没有商贩敢占用。叶芹儿的豆腐摊向蛟河的方向挪了几寸,摊前零星站着几个买豆腐的妇人。
谢汐楼看到叶芹儿,心中闪过一丝惊异。
昨夜陆回的话提醒了她,孙老六的死状与其他人不同,弃尸地是前一日他与人发生争执的地方。当时她在场,看到孙老六与叶芹儿推搡,被砍掉的那只右手恰巧试图揽住叶芹儿的肩头。
一切太过巧合,让她不免多想。若孙老六的死与此事有关,那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据的叶芹儿便无法排除嫌疑。
偏偏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偏偏她没有被困在范府。
谢汐楼向前几步:“叶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叶芹儿抬头看她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客官可是要买豆腐?”
“不了,恰巧路过。”
叶芹儿不再理她,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
谢汐楼默默站了一会儿,盯着芹儿身边的空地,默默沉思。
陆回是第一次到孙老六的陈尸点:“当时尸体仰躺在那片空地?”
昨夜宴会,李阳没有资格出席,并不认识陆回,只当他同谢汐楼一样,是郑大人请来的帮手,手舞足蹈认真回答:“是“”的,头朝着西边,脚向着东边。”
“我看过案卷,案发前孙老六与人起了争执,位置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
“分毫不差?”
李阳挠了挠头,脸上满是不确定:“这……”
“分毫不差。”谢汐楼替他回答。
她垂着头,帷幔遮住了她的脸,薄纱随脚步飘动,跨过时间的鸿沟悬在孙老六尸体的上方,亦与三日前的叶芹儿重叠:“都在这里,不差分毫。”
陆回走到她身侧,停顿片刻,转身向宽阔处走去:“走吧。”
渡口人多嘴杂,并不适合讨论案情,加之正午日头烈,陆回带着二人到附近凤锦楼的雅间落座。
凤锦楼是益州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价格昂贵环境舒适。雅间在二层,透过撑起的窗户可以窥见益州城最繁华的街道。
李阳虽是益州人,却是第一次来凤锦楼,东张西望很是兴奋:“听说这里的葫芦鸡堪称一绝,我早就想尝尝了!”
谢汐楼摘下帷帽,笑嘻嘻道:“那今儿点两只,你带一只回去慢慢吃。”
帷帽闷热,摘下后额角有浅浅红痕,饶是她体质阴寒,额角碎发亦被汗水濡湿,黏糊糊的很不爽利。
今日出门急,未带汗巾,谢汐楼正用衣袖胡乱擦抹着,面前出现一方手帕,角落袖着歪歪扭扭翠竹。
谢汐楼忪愣一瞬后伸手接过,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掌心,心脏突得跳了一下,很不寻常。
“谢谢。”她垂着眼睛,细细擦拭额角的汗。
李阳瞥见帕子上的绣品,笑道:“这帕子可是家中女眷所绣?”
陆回淡淡道:“是我侄女初学女红时所绣。”
能让陆回称作侄女的,只有一母同胞兄弟,先皇与皇后所生幺女陆亦宁。
李阳绞尽脑汁夸赞:“这绣工很是童真。”
谢汐楼在暗地里撇撇嘴。
你才童真,你全家都童真。
当年谢汐楼和陆亦宁在皇宫里四处捣乱到处惹祸,皇后看不下去,为二人请了尚衣局的人教二人女红,想着让二人收收心。恰好陆回生日临近,陆亦宁便想着亲手绣一个香囊送给陆回。
哪料到,谢汐楼没有女红天分,陆亦宁比她更甚。眼看陆回生辰临近,连荷包一面都没绣好,只能将谢汐楼绣了一个月的手帕抢走借
花献佛。
那年她十二,陆回十七,一晃八年,陆回竟还留着这块帕子。
李阳为二人倒了茶水,压低声音打探:“二位可发现了什么?”
琥珀色的茶水散发着阵阵清香,先苦后甘回味无穷,是今年的新茶。谢汐楼小口啜饮,眼神瞟着一旁的陆回,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只能开口道:“没有新的发现,但印证了一个推测,孙老六陈尸的地方的确就是与叶芹儿发生争端的地方。”
“你怀疑杀孙老六的人和叶芹儿有关?”
谢汐楼将那日傍晚的见闻简单说与两人听:“那日我看着孙老六的手揽在叶芹儿的肩头,然后那只手就被砍了,我觉得凶手必然和叶芹儿有某些联系。”
李阳恍然大悟:“有道理啊,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查清当日有谁在现场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渡口人来人往,有无数人看到了当日的事,想要查清太过困难。”谢汐楼抿着嘴唇,手指摩挲着纸杯,像是在为此事烦恼。
陆回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你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谢汐楼心中一惊,险些以为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缓过神来叹了口气:“是有一个人符合所有所有条件,但我想不通动机是什么。”她咬着嘴唇,直到泛白才再次开口,“或许只是巧合,继续查吧。”
店小二将佳肴布上桌,珍馐美馔垂涎欲滴。
谢汐楼心中悬着事没什么胃口,倒是李阳完全不受案件影响,大快朵颐,没有浪费一块肉一块饼。陆回依旧淡淡的,每道菜只吃三口,恪守着那些陈旧迂腐的规矩。
有争执声从敞开的窗子中飘进,官话中夹着谢汐楼听不懂的方言,李阳的口中塞满食物,含混不清翻译:“是玲琅斋和如意坊,两家做首饰的商铺。”
“他们为何争吵?”
“哪里是争吵,是玲琅斋去如意坊挑事。玲琅斋在益州城开了百年,一向是城中最受欢迎的首饰店,但两年前如意坊开张,首饰做工精良,抢走玲琅斋一半的生意,自此开始,玲琅斋三天两头找如意坊的麻烦。”李阳将口中食物艰难咽下,补了一句,“说起来,如意坊的老板和这件案子有些关联,曾是我们怀疑的嫌疑人。”
谢汐楼来了兴趣:“如意坊的老板是谁?你们为何怀疑他?”
“郑大人曾怀疑此案凶手与宫中出来的人有关,于是查了近些年回到益州的太监,一共有三人,一人下落不明,一人一年前病死街头,这剩下的一人就是如意坊的老板,名唤龚玉。”
龚玉……
谢汐楼脑海中闪过他含笑的脸,一别经年,没想到能在距离华京千里外的益州重逢。
初见龚玉时她七岁,刚刚入宫,龚玉随冯尚仪一同拨到她身边侍候,对她很是照拂。十三岁时她离开皇宫进入青岩书院,与宫中人甚少联系,直到十七岁时定下与陆既安的婚事,成了准太子妃,龚玉再次被拨到她身边,而后沈府火光亮起……
他竟然也活了下来,而且没有回宫中,反而来了益州。
谢汐楼没了吃饭的心思,站起身带好帷帽:“我去去就回。”
她怕被陆回看出异样,说完后匆匆离开,不敢多看他一眼。
走出凤锦楼后,谢汐楼心中生出几分忐忑,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是要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与他相认,还是只远远瞧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如意坊离酒楼很近,谢汐楼赶到时店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玲琅斋的人正在店内大放厥词,手中握着一个金步摇道:“诸位瞧瞧,这是我们玲琅斋一个月前制成的金步摇,因工艺复杂一直没推出售卖。这如意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图纸,制成的金步摇竟然和我手上这只一模一样!”
柜上的金步摇是如意坊这个月推出的新品,一经问世广受好评,深受各府夫人小姐喜爱,供不应求。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店中不少夫人小姐将刚拿起的首饰放下,面露犹疑。
玲琅斋的人目的达到得意洋洋,继续说道:“玲珑斋的步摇物美价廉,最新上了一批新款首饰,欢迎大家移步玲琅斋参观选购!”
如意坊内起了躁动,客人们蠢蠢欲动,不少人向店外走,跟着早就等在门口的玲琅斋伙计离开。
如意坊中只有两个年虽不大的小厮,急得眼泪汪汪满头大汗,两个人一起辩解却说不过琳琅斋的一个人。
龚玉不在店内,谢汐楼看不惯以大欺小,挤进店内将找茬那人手中金步摇抽出,定睛看了几眼,笑道:“你听过东施效颦么?那照猫画虎呢?这步摇就是那东施,就是那小猫儿,怎能和这柜台上的步摇相比?”
玲琅斋的人一时失察被谢汐楼抢走步摇,又听她如此说,怒斥道:“你瞎说什么呢?识不识货啊!”
谢汐楼将如意坊柜上的步摇拿起,两只步摇并排放在一起,扬起声音向众人解释:“诸位请看,两支步摇乍一看确实相似,但细细看去,如意坊的步摇用的是内廷花丝镶嵌的工艺,这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用的是金银错的工艺,而玲琅斋的这支则全然不同,金丝粗细不一,金银色为点釉,廉价得多。”她看向店内的伙计,“我没猜错的话,做这支步摇的人可是从华京来的?”
年轻伙计连连点头:“客官说得对,我们东家却是从华京来的。”
“这就对了。”谢汐楼将玲琅斋的步摇随手掷在柜台上,晃了晃如意坊的步摇,“你们的步摇我很是喜欢,不知可否见见你们东家?我想和他谈个大生意。”
第40章 渡口人16故人
如意坊铺面不大,共有两层,一层摆着各式各样的精致首饰,二层被分割成两部分,一侧供店内三人居住,另一侧则是制作首饰的工坊,两片区域以垂帘相隔。
龚玉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摆弄着桌上的金丝,听到响声后抬起头,撑着拐杖站起,看向来人。
谢汐楼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二人之间只隔着竹制垂帘。
龚玉的身影在帘子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离垂帘只有一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掀开帘子,就能确认那人的身份,就能问清楚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就能掀开当年事情真相的一角。
只差一步,她却不敢迈出。
她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或者说,她真的敢面对真相吗?她真的做好接受真相了吗?
龚玉见她没动作,拄着拐杖艰难挪动,拐杖落在木制地面上,一声一声像是落在她的心头,逼迫着她作出决断。
垂帘掀起,龚玉的身影清晰出现。算算年纪,他今年不过三十三四,可面前人雪鬓霜鬟,面白无须,佝偻着背,一条裤腿空空荡荡,说是知天命的人也不为过。
“刚刚谢谢客官了,我身体不方便,店中事务交由两个伙计打理,我们只是普通生意人,加上两个伙计年纪轻不经事常常被人欺负,今日能遇到贵人,也算帮他们出了这一口恶气。”
谢汐楼眨眨眼睛,驱散眼眶的湿热,笑着开口:“东家不要客气,小事罢了。”她顿了顿,在心中下了决断,“楼下人多口杂,刚刚不便说明。其实在下近期正在帮官府做事,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桩凶杀案。”
龚玉了然:“郑大人曾为此事来寻过我,我与那几个死者并不相识,遑论有仇杀人。”他弯腰拍打空荡的腿,表情平和,“况且,贵人也看到了,我这幅样子,要如何杀人?”
“你误会了,我今日是想问另一件事。”谢汐楼大脑飞速运转,想出了个近乎完美的回答,“听郑大人说,近些年有三人从
皇宫中出来回到益州,不知剩下二人你可认识?”
龚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算不得熟悉,但确实认识。那俩人皆是益州人,其中一人我不太熟悉,好像曾经是伺候太妃的,太妃薨逝后回到益州,因嗜赌输光了家产,前些年病死街头。另外一人叫泰和,是益州人,我与他差不多时候进宫,他对我颇为照拂。听说他是被骗入宫,家中还有一儿一女。”
“泰和也回到益州了吗?”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两年前出宫时泰和还在宫中侍候,他曾说过,被骗入宫中净身是此生的耻辱,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就算出宫,应当也不会回到益州吧。”龚玉叹了口气,“不过,泰和一手琵琶弹得很是精妙,很受宫中贵人喜欢,在宫中过得比寻常奴婢要好,若不是犯了大错,应当不会离开皇宫。”
龚玉引着谢汐楼坐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茶,自嘲地笑笑:“我们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官府怀疑我们也是应当的。”
谢汐楼有心解释,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案件详情不能透露,再多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茶盏中飘着碎茶叶,汤水寡淡到几乎看不到颜色,她握着茶杯,茶水余温透不过粗泥陶盏,没有丁点温热。
“若无他事,我便去忙了,客官请自便。”
龚玉准备起身离开,谢汐楼匆忙叫住他:“还有一事,我有一朋友,名叫沈惊鸿,两年前死于大火之中,东家可认识?”
龚玉动作顿了一瞬,叹了口气:“先皇后,有谁不知?”
谢汐楼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手掌,留下白色月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中藏着细微颤动:“沈惊鸿……先皇后做事一向谨慎,为何会被烧死?起火原因可查明?”
龚玉低头看着他的双腿,喃喃道:“此事是大理寺在查,我只是个侍候的,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事儿?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忙了。”
龚玉离开后,谢汐楼静坐了一会儿,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后,下楼离开。
楼下安静异常,玲琅斋的人连同着前来选购的夫人小姐都不见了踪影,陆回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把太师椅,坐在屋内正中央,店内伙计将朱钗环佩呈于他眼前,任他挑选。
纸镇不知何时到的,站在他的身后板着一张脸,李阳站在不远处,惶惶不安,看到谢汐楼如见到救星,悄悄挪到她的身旁。
谢汐楼安抚似的拍拍李阳的胳膊,走到陆回身旁笑道:“殿下怎么追来了此处?可是要为哪家小姐选礼物?”
陆回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谢汐楼一时不查着了他的道,跌入他怀中。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保持平衡,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夏季衣衫单薄,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心跳。
或者是她的心跳。
谢汐楼僵在他的怀中,不敢动作。
“卿卿喜欢哪个,本王买给你。”陆回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宠溺。
谢汐楼嘴角抽搐,手指虚空乱点:“这些我都想要,殿下可要都买给我?”
陆回瞥她一眼:“纸镇——”
见他真有付账的意思,谢汐楼慌忙捂住他的嘴:“我说笑的。”
店内伙计表情凌乱,看着两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不知该说什么。谢汐楼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意识到他们这幅模样实在是不好看,尴尬站起身:“事情都问清楚了,我们走吧。”
“等等。”陆回随手点了几只金钗,又取了一只温润玉镯套到她的腕上:“先凑合带,回华京后再寻好玉给你带。”
回华京……
谢汐楼垂下眼睫,盯着手腕上的镯子:“那便谢谢殿下了。”
……
离开如意坊,一行人向上官靖陈尸的地方走去。
刚刚出现在店中的琰王侍卫化整为零,消失在人海中,只留下纸镇跟在陆回身侧。陆回像是演上了瘾,牵着谢汐楼的手大摇大摆走过街市,看到街边卖的新鲜玩意统统买下,不多时纸镇双手便塞满各式各样的糕点小玩意儿。
谢汐楼觉得陆回这街逛得毫无灵魂,失去了逛街最大的乐趣,货比三家。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暴发户,买东西的原因不是喜欢,只是向众人展现他的财力。
马车停在路口,二人上了车将车帘放下隔绝过往行人的目光,谢汐楼松了松僵硬的脖颈:“殿下,我觉得你应该付我工钱,扮你的宠妃可比破案累。”
陆回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笑道:“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忙不迭摆手:“当我没说。”
马车缓缓出发,小心避让着街上行人,谢汐楼盯着悬在空中左右摇摆的夜明珠,逐渐生出几分困意。
就在她坠入梦境的前一瞬,听到陆回轻声道:“明德皇后的案子是我查的。”
谢汐楼瞬间清醒。
如意坊店面不大,陆回功夫不弱,她与龚玉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陆回若是早就到店内完全可以听到她打听先皇后的案子。
只是——
“明德皇后?”
陆回似笑非笑:“先皇后谥号。”
“……”
“你似乎不喜欢这个谥号。”陆回盯着她,眼神中全是打量。
谢汐楼回避着他的视线,讪笑着:“你想多了,我算个什么东西,敢质疑先皇后的谥号。”
陆回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你与明德皇后很熟?”
“认识罢了。”谢汐楼回答得小心翼翼,“先皇后游历时有幸结识,两年前听闻她葬身火海后悲不自胜,只觉得先皇后那般和善的人,怎么会与他人结仇。”
“你怎知她是被仇杀?”
谢汐楼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谨慎解释:“难道不是?听闻先皇后是在大婚前在沈府被杀害。沈家是将门,府中守卫应当很严格,况且先皇后自幼作为质子长于宫中,一向小心谨慎,怎会被活活烧死?”
“你怎知她是活活被烧死?”
谢汐楼傻眼:“难道不是吗?我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她没撒谎,她虽然是那个被杀害的“明德皇后”本人,但被救出清醒已是半年后,记得所有的事偏偏丢了被杀前后的记忆。
醒来后,她问过太川寺的虚无大师,她是如何被救的,又是谁救的,但那老和尚神神叨叨,翻来覆去就是三个字,“不可说”。
虚无只告诉她说:“自此后,你的相貌变了,过去的身份葬身火海,再无故人知晓你还活着。以后要去哪,要做什么,是否要回到沈家回到皇宫,只系于你一人。”
于是,她占了谢汐楼的身份,沈惊鸿变成了谢汐楼。
变成谢汐楼后,她曾打探过意外发生那晚沈府发生了什么,但皇家对这事讳莫如深,只说是蜡烛烧了床幔引发火灾,追封沈惊鸿为皇后,以元后待之。
让一个死人当元后……陆既安继位后疯得和他小叔叔陆回不相上下。
谢汐楼捏着袖口,举棋不定。
陆回怕是最清楚案件始末的人,她若开口询问,兴许能探知一星半点有用信息,但他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不似龚玉似的可随意诓骗。
或许一句话就能让陆回心生疑惑。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触碰过去的一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等她想清楚,马车渐停。
纸镇掀开门帘,安置好下马凳,嘴里嘟嘟囔囔:“若是乘船应当会快不少。”
李阳是本地人,听到这话开口:“大人说错了。乘船是方便,但水有逆流顺流,水急水缓,从如意坊到衙门虽然有河直通,但是逆流,时间不比乘马车快。”
谢汐楼看都没看下马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衣袖在空中飘舞,像只蝴蝶。落地后理了理衣裙,随口道:“若从临丹湖到衙门门口,怎么走最快?”
“临单湖到衙门门口要
走倡河再转一条小河,都是逆流,乘船不如乘马车快。不过若骑马可走石头桥,若乘马车要向北绕行,其实时间差的不多。”
“还有更快的方式。”陆回开口,“骑马沿大路走到第七桥,乘船顺流而下,可直达衙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