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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汐楼解释道:“宫中太监们上了年纪或者生了恶疾会被驱逐出宫。有权有势的早就在宫外安置家产出宫后颐养天年,更多的太监没攒下多少财产,只能拖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

最多的人根本活不到出宫那日。

她垂下眼睫,将没说完的半句话咽到肚中。郑治看她一眼,继续往下说:“谢兄说的没错。近些年,城中共有三个公公,其中一个去年寒冬冻死街头,一个在城中开了家首饰铺子,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开首饰店的这人瘸了一条腿,怕是杀不了人。”

“没多久第二具尸体出现,官府试着找出二人之间的关联。两位死者虽算不上恶贯满盈,但都是益州城中大户人家纨绔子弟,干了不少人憎狗恶的事,共同的仇家不少,只是这些仇恨远不到要杀人泄愤的地步。”

谢汐楼疑惑道:“两件凶案都发生在人群聚集时,却没有任何目击者?”

“秦家婚宴那日,宾客们都喝的有些多,根据下人们所说,新郎官席中被灌了不少酒,中途去后院醒酒,不让下人跟随,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依旧未归,秦家这才遣人去寻,然后便发现新郎官不见了。

“游船选婿那日更混乱,大大小小花船挤满湖面,少那么一艘两艘也只当作被挤到其他角落。等到湖面平静众人散去,已是子时过后,上官家的老仆这才发现,他们家公子不见了。”

步思文问:“上官家不是益州城大户吗?所乘花船上没有自家仆人?”

“上官家与百年前相比,已大不如前,如今只余下个空架子。表面锦绣,内里全是枯草。死的人是上官家主的嫡长子,三岁开蒙五岁送进学堂,在外最喜摆文人的架子。这次花魁游船选婿,上官家并没收到邀请,是上官公子租了艘小船,非要去湖上赏月,还偏偏要挑在那时候……那小船真真是艘小船,除了他和船夫,多一人都晃悠。船夫至今下落不明,官府还在找寻。”

“从发现上官公子失踪到发现他的尸体,大概多长时间?”

“一到两个时辰。亥时初老仆开始寻小船,子时初确认那船不见了,子时末更夫路过官府门前时,发现了上官氏的尸体。”

“案发地离发现尸体的地方有多远?”

“有近二十多里的距离。若骑马坐车,需要横跨益州城,耗费近半个时辰。”

谢汐楼抱臂而坐,在心中推演。

第一桩命案从人失踪到发现尸体经过了一夜,凶手绑架杀人运尸时间充足,不容易找到突破点。第二桩案子则完全不同,凶手控制船夫,迷晕死者,将死者带到岸上杀害,弃尸衙门前只用了两个时辰左右。

案发时间确定,路线易推演,或许会是个突破口。

低头思索时,房间门被推开,推门之人还未见身影,轻柔笑声先一步飘进屋内众人的耳朵。

笑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婉转,只听一声便酥了半面身子,正是刚离开不久的虞三娘。

她换了一身衣裳,鬓边发丝略有散乱,更衬出几分妩媚之感。

“今儿各位有口福了,除了江鱼,膳房还收到一箩筐小田螺。”

她将炒好的田螺搁到桌面上,鲜香气扑面袭来,让人不自觉口舌生津。

谢汐楼第一次见这么小的螺,捏起一只转着圈打量,不知如何下口。虞三娘看出她的疑惑,坐到她身边笑道:“这些田螺被剪了尾,你放到嘴边轻轻一吸,就能吃到肉。”

谢汐楼学着她的样子,试了几回终于掌握了几分要领,赞叹道:“好吃!螺肉虽小味道却足,比大螺片还入味!”

虞三娘用帕子细细擦着手指,帕子边绣着两只莲蓬,鲜艳欲滴,如同真的一般。她笑道:“益州城中水比地多,到处都是大河小河。不少住在水边的人家中都扎了竹筏,有时候坐船比骑马还要方便。”

谢汐楼边吃田螺边随口问道;“那游船选婿的湖离这里可近?”

“临丹湖?”虞三娘秀美微蹙,指着窗外的小河,“若乘船从这里出发,约莫两刻可到。城中大半河流都会经过那里。你想去临丹湖?”

谢汐楼点头:“我想着,花魁选婿的地方应当有极好的景色,有些好奇罢了。”

“是了,临丹湖景色却是极美。楼中有不少花船,白日里停驻岸边无人使用,你若不嫌弃随时可用,需要船夫的话妾帮你安排。”

“那就先谢过三娘啦。”

虞三娘并未多呆,聊了几句先行离开。经她这么一打岔,三人没再讨论案件,转去说着益

州情况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间到了该散席的时候。

谢汐楼这几日将住在春意浓的事二人都知晓,步思文同郑治离开,走出房间后又转身回来,对着没有离开意思的谢汐楼满脸纠结地道:“谢兄,你要不同我们一起吧。府中不少空房间,你可在那里借住。”

谢汐楼看了一眼门外的郑治:“若那是你的府邸,我怎么着也会去多打扰几日。”

步思文明白她的意思,依旧觉得不妥:“那也可住客栈。你住在这楼中实在是——”

谢汐楼笑着打断他的话:“步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人最不喜欢条条框框,我住在哪里做什么,只看我的喜好不在乎他人想法。若你真当我是朋友,这些话以后莫要再提。”

步思文挠了挠头:“是我错了。明日一早我来寻你,我们一起去临丹湖。”

第28章 渡口人4第三个死者

六月清晨的风轻柔如云织成的纱,柔软清凉。日光跻身层云间,努力透出夺目的光。

春意浓旁的河岸,一艘画舫停泊在岸边。

画舫飞檐翘角,雕栏玉砌,如一个精致小巧的四角亭。四周悬挂着如烟薄纱,微微拂动,如梦如幻。

亭中早已备好瓜果点心,另有婢女跪坐一旁煮茶,谢汐楼觉得兴师动众,又恐拂了三娘好意,惹她伤心。

“我只是去转一圈,没必要乘这么精致的画舫。”

“只是艘寻常的船,昨夜夜里睡不着,我还乘着在附近转了一圈。”虞三娘送谢汐楼上船,望着天色隐隐担忧:“今日瞧着要下雨,姑娘尽早回来。”

谢汐楼掀开帷帽纱幔,歪头看天边光景:“不会吧,我瞧着天挺好的呀。”

“现在是益州的雨季,天气说阴就阴,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瞬大雨倾盆。妾瞧着这云层层层叠叠,约莫着过午便会落雨。”

谢汐楼放下了心:“我就去转转,晌午前肯定能回来。”

“昨日你说你的朋友会与你同去,他可是临时有事?”

说好同去的步思文至今未出现。

“或许吧。不等他了,我一个人去也行。”

虞三娘退回岸边,船夫们得了令摇橹离岸。

水面随画舫移动荡开层层波纹,如鱼鳞般闪闪生辉。谢汐楼站在船边朝三娘的方向挥手,旋即看到了三娘身后正气喘吁吁朝着此处跑的步思文。

谢汐楼叹了口气,吩咐船夫重新靠岸。靠岸时步思文气喘吁吁赶到,靠着河边柳树弯腰喘气,半晌缓不过气。

虞三娘掩唇轻笑:“再晚来一会儿,可真就赶不上了。”

步思文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城南又死了个人,和前两起案子一样。我表哥一早就被叫走了,我得了信儿赶紧来这儿找你,一起去凑热闹——一起去探案。”

谢汐楼一跃上岸,衣摆随她的动作在空中绽放:“这次尸体在哪儿发现的?”

“渡口。那人你还认识。”

谢汐楼来了兴趣:“我认识?”

“不算认识,准确说是你见过。”步思文平缓了呼吸,不绕圈子直接揭晓,“就是昨日傍晚欺负卖豆腐小娘子的那个孙老六。发现尸体的地方你也去过,正是昨日发生冲突的那个街角。”

这倒真是巧了。

昨日她初到益州,就干了这么一件除恶扬善的好事,结果这刚过去半日,人就死了。

谢汐楼指指自己:“那我是不是也算是嫌疑犯了?”又指指步思文,“你也是。”

步思文扯住她的胳膊:“走吧,湖什么时候都能游,死人过一会儿可就看不到了。”

他拉着谢汐楼向来时的大路走,被虞三娘拦住去路:“既然是渡口,自然是坐船最快。这船备也备好了,不如委屈二位乘船去?”

……

昨日熙攘热闹的渡口,今日被衙役官差层层围住,凑热闹的百姓被挡在一条街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第一个抛尸地点在益州城郊的书院外,除了早起的几个书生无人见过现场;第二个抛尸时间在午夜,只有更夫见过那具尸体。

纸包不住火,凶杀案瞒不住益州城百姓。就算官府再怎么不想让人知道,秦家上官家门口高悬白灯笼,悲切力竭的哭声多少泄露了消息。

谢汐楼和步思文在距案发地百步外的地方上岸,被拥挤人群裹挟,挤不进尸体附近,还是郑治先看到他们的身影,派人将二人带了进来。

帷帽被挤得歪歪扭扭几乎要坠落,谢汐楼仔细整理,一旁的郑治瞧着她的动作皱紧眉头:“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羞于见人?”

“自幼患有痼疾,晒太阳会起红疹子,怕吓着人。”

郑治本就是随口一提,摆摆手讲起尸体的情况:“半个时辰前,路过行人发现了这具尸体,报了官。”他引着二人到尸体旁,继续道,“这具尸体和前两具一样,裸尸,下面被割掉,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孙老六仰面躺在满是青苔的地面,紧闭双眼,唇角有笑意。尸体没穿衣服,身体除了擦刮伤外没有太多明显痕迹,只有脖颈处的刀伤深可见骨,以及少了半面手掌的右手。

仵作正在验尸,谢汐楼绕着走了一圈,指着尸体残缺的右手问道:“前两个人也是这样的吗?”

仵作瞟了一眼尸体,又瞟了一眼她,最后被郑治瞪了一眼后,慢悠悠开口:“只有这孙老六是这样的。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先被砍去手掌,再被凶手遇到,杀害后弃尸这里。”

谢汐楼看着孙老六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本样子的**,按耐住心中不适:“凶手对这玩意真是情有独钟。”

郑治轻咳了声:“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怀疑凶手是宫里出来的人。”

“是否查过患有暗疾者?”

郑治叹气:“试过,不好查。这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求医问药都要藏着掖着,只能慢慢打听,至今没什么收获。”

“和死者相关的女人呢?”

“女人?”郑治不解,“你怀疑凶手是女人?死者都是正值壮年的年轻男性,且死状……怎么会是女人?”

谢汐楼微微侧过身子,让尸体完全离开她的视线:“三个死者既然都是先被迷药迷晕,再被杀害,不能完全排除女人。迷药下毒是弱势群体常用的手法。搬运尸体不易,若是女人,兴许有帮手。”

“谢兄说的是,是本官疏忽,这就派人重新排查。”

“对了,是谁发现的尸体?”

一旁的衙役听到这话举起手,将谢汐楼和郑治的目光拉到他的身上:“是我爹发现的。我家就在附近,我爹每天早晨天还未亮时会带着自家种的菜去卖时,会走这里条路。今日他发现孙老六的尸体后先回家寻了我,又报了官。我赶到后,将这里保护了起来,没让其他任何人再靠近尸体。”

谢汐楼问他:“你认识这孙老六?”

“这益州城谁不认识孙老六?”衙役笑了起来,旋即想起正在办案,收起笑容,摸了摸后脑勺,“孙老六是姜刺史姐姐的儿子,前一阵姜刺史还商量让孙老六改姓姜,他爹气得要休妻,这才阻止了这件事。除了这件事,孙老六本身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在舅舅姜刺史面前那叫一个装孙子,在外面却到处欺负人。就昨日傍晚,他还在这儿欺负叶家的那个寡妇,被几个好汉揍了一顿,丢了好大的脸。”

郑治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吗?比如令尊发现尸体时,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

“那到没有,这条路清晨走的人并不多,若不是我爹,怕是此时才刚刚有人报官呢。”

现场人越来越多,郑治让衙役和仵作带着尸体先去义庄,让刚刚介绍孙老六情况的李阳跟着谢汐楼,听她的吩

咐。他则去县衙亲自向姜刺史说明情况。

谢汐楼望着他明显沉重不少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莫名好笑。一旁吐到几乎要虚脱的步思文看着这笑容,有气无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当官不易,破案子还没讨好上司重要。”

步思文没懂她在说什么,强撑着回到陈尸处,这才发现尸体早就被抬走了,除了一地被踩踏破坏的青苔,看不到任何痕迹。

步思文松了口气:“那尸体太可怕了……你一点都不怕吗?”

“害怕到谈不上,就是觉得有些恶心。那地方血淋淋的……任谁看了都会不适。”

步思文莫名想到在白鹿寺的时候。

贾宽死时,谢汐楼没有丝毫惧意,主动凑上去看尸体的模样。这次的尸体血腥恐怖,她还是丝毫不怕。

这人真的是个小娘子吗?为何胆子这么大?

官府之人迅速撤离,围观百姓逐渐散开,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的李阳忍不住出声,大着嗓门问道:“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昨日见到孙老六时,他身边还站着一人,那人衣着普通,像是家中仆役又像是同龄的朋友。谢汐楼问李阳:“孙老六平日里可与什么人交好?出门时是否会有仆役跟从?”

“孙家穷得很,哪里会有仆役?倒是有两个狗腿子,都是他的同窗,一个叫戴庆,一个叫魏俊明,都住在城北边。大人可是想找这二人问情况?”

谢汐楼点头:“不瞒你说,昨日在这里揍孙老六的正是在下。”

听了这话,李阳睁大双眼正要说什么,被谢汐楼打断:“揍了孙老六后,我去了春意浓,再没离开。此事你们郑参军可以作证,昨日他与我同桌共饮来着。”

李阳的表情五颜六色,明显想到别处去。谢汐楼懒得理他,刚刚笄冠的年轻人,沾上点青楼楚馆风流韵事都能莫名激动半天。

“我记得揍他的时候,他的身边还跟着个人,想必就是戴庆或者魏俊明了。去找他们问问情况,兴许就能知晓昨夜孙老六去了什么地方。”

“好嘞,那戴庆在下熟得很,这就带二位大人去。”

发现尸体的渡口位于益州城中心,到城北里坊戴庆住处步行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益州城北,河流与小巷子纵横交错。城北不少弯弯绕绕的小巷子,若无人带领,极易迷路。这里的房屋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石头地坑坑洼洼,院墙高低不平,有填补痕迹。

戴庆住在巷子深处,院门敞开着,一位白发老妇正在院中纳鞋底,见到李阳很是高兴:“阿阳来啦,是来找我家小庆吗?”

李阳自然而然蹲到老妇身边,帮她整理地上的绣品:“婶婶好啊,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想找戴庆问几个问题。”

“那真是不巧了,小庆现在不在家。”

“他去哪了?”

戴母摇摇头:“昨晚就没回来,他这些日子常住在书院中,应该在那里吧。”

第29章 渡口人5重逢

戴母瞧见谢汐楼和步思文一直站在门口,急急忙忙从屋内搬了两个小凳子放到院子里,又寻了干净的布擦掉表面浮尘:“小户人家,二位大人将就着坐。”

知道戴庆不在家,谢汐楼本不欲多待,但戴母如此热情,不坐下歇息片刻,倒显得嫌弃似的。

她大咧咧坐下:“我们是李阳兄的朋友,听他提及戴庆兄,想结识一下,故冒昧登门打扰。婶婶说戴庆常住书院,如此好学,来日定金榜题名。”

这话让戴母很是高兴:“呈您吉言。小庆说了,等到七月的时候,要入华京读什么石头书院,三年后不用参加科举,可直接入朝为官。到时候还要把我这老婆子接到华京去享福!听说华京可繁华咧!”

戴母脸颊红润,唇角快要裂到耳根,满目都是自豪与憧憬。

谢汐楼纠正:“可是青岩书院?”

“对对对,就是这个,瞧我这记性。”

青岩书院并非想读就能读,入学考试不比科考容易几分。即便真的考进去,结业后能直接做官者须得过岁考前三。过往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者皆是各科佼佼者,就算戴母不知,戴庆如何不知?

不过是哄骗母亲罢了。

步思文想要将这其中的不易说给戴母听,被谢汐楼拦住转了话题。几人又聊了几句,谢汐楼寻机告辞离开,走出院子近百步,步思文将不解说出:“为什么不告诉戴母青岩书院的真相?”

谢汐楼低头踢着石头路上的小石子,小石子咕噜咕噜滚出很远:“戴母现在很高兴,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这就够了。至于这谎言能瞒多久,是否会被别人戳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停顿了下,舒了口气,“再说,戴家非商户非贱籍,戴庆可以去参加青岩书院的入学考试,万一真的考上了呢?”

步思文还未说话,一旁的李阳笑出了声:“不可能的,戴庆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他能在书院读书,还是靠着和孙老六的关系,院长卖姜刺史人情,被硬塞进书院的。他们整日在益州城游荡惹事,一旬能去书院三五次。大人说昨日傍晚在渡口看到孙老六和戴庆?若他们真的安心读书,大人岂能碰到他们?要不是怕老人家担心伤心,我刚刚就说了,戴庆就是在青楼也不可能在书院。”

寻不到戴庆,这一趟算是白跑。几人从戴家离开,到巷子口时,正巧碰到叶芹儿挎着竹筐离开家门。

这倒是巧了,叶芹儿竟然也住在这条巷子。

说起来,她也是嫌疑人,既然碰到了,不如顺道问几句话。

“姑娘请留步!”

叶芹儿停住转身,看着谢汐楼由远及近,眼神呆滞不起丝毫波澜。

谢汐楼笑眯眯:“姑娘可还记得我?昨日我们见过面。”

叶芹儿微微点头:“记得,公子昨日救了奴家。”

她的语气平淡,并不像是遇到救过她的恩人,更像是遇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谢汐楼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在此刻发觉自己并不似想象中的豁达。她收敛起话语中的亲近,冷硬几分:“昨日我们在渡口见过之后,你去了哪里?”

“回了家。”

“可有人能证明?”

“家中仅奴一人,无人证明。”

叶芹儿回答得直接,不像在说谎,倒让谢汐楼好奇:“你不问我为何问这些问题?”

叶芹儿摇头:“与奴无关。大人们可还有问题?若没有的话,奴先走了——”

叶芹儿的态度莫名熟悉,只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孙老六死了。”谢汐楼打断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以后不会有人再去骚扰你了。”

对面的叶芹儿睫毛轻颤,半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很好,以后不会有人再被他欺负了。”

叶芹儿屈身行了一礼,不发一语转身离开,动作看起来随意,却像是风中梨花,柔弱惹人怜惜。

直到叶芹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谢汐楼才回过味来。

她终于想起叶芹儿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就像是被揉过劲儿的面团,软趴趴的,瘫软在案板,任人随意揉搓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李阳看谢汐楼盯着叶芹儿离开的方向挪不开目光,凑到一旁问:“大人可是怀疑叶芹儿?”

“怎么,你认识她?”

李阳摸摸后脑勺:“算不上熟悉,我家以前就住这条巷子,认识叶芹儿。她很可怜的,六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又生了个弟弟。”

谢汐楼试探:“继母对她不好?”

“不是,继母是个好人,叶家小弟五岁时,继母离世,八岁时,父亲离开家再没回来,家中只剩下姐弟二人。那年叶芹儿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为了养家,卖身去了春意浓,家中由虞三娘派人照料。只可惜又是三年,她弟弟也生病走了,叶芹儿彻底

成了孤家寡人。”

“同一年,叶芹儿认识了一个姓李的郎君,那郎君是个读书人,家中也只剩了他一个。二人偶然相识一见倾心,虞三娘也是个好人,见那李郎君家境贫寒,没收一文钱,将卖身契还给叶芹儿,甚至还给了她一笔嫁妆。”

谢汐楼迟疑道:“那李郎君……不会也死了吧?”

李阳愤愤不平:“那倒没有。虽是同宗,但那姓李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带着叶芹儿的嫁妆去青岩书院读书,此后再无音讯。叶芹儿在益州苦等李郎君,为此日日在渡口摆摊卖豆腐,总想着若李郎君回来,她会是第一个看到的……可惜几年后,有人从华京返回,带来了那人的消息,说是已在华京成亲,娶了大官的女儿,不会再回益州了。”

“可知是哪个大官的女儿?”

“这就不知道了。”李阳叹了口气,“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街头巷尾当闲话说的,未必是真相。”

寻常勾栏女子多被人瞧不起,与她们为伍都会被人耻笑。

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好事是“且看她能风光几日”,若是坏事,则是“活该如此”。

没人关心她们怎么入了那种地方,为何入了那种地方,仿佛入了那青楼楚馆,就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几人边走边说,从寂静的小巷到人潮熙攘的蛟河边,阴郁心情终被热闹劲儿冲散几分。

蛟河是益州最大的河,横跨益州城南北。自卯时起,蛟河先于整座城镇苏醒,河两岸各类食摊铺玲琅满目,出工百姓路过时买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食,驱散晨间的寒凉,暖呼呼地开始一日的劳作。

几人忙了一上午已然饿了,李阳带着他们去了河边得酥饼摊,坐下用午膳。

李阳为二人倒上热茶,热情介绍:“这家饼店我经常来,和店家钱伯熟得很,你们先吃着,我去帮钱伯!”

谢汐楼掀开面前薄纱,双手撑着脑袋,看河上船来船往。

河面波纹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河边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摆,与树下野鸭相得益彰。面前茶盏几片碎茶沉沉浮浮,淡淡茶香与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刺激着食客的嗅觉和味蕾。不远处拱桥上货郎挑着担卖货,边走边吆喝;有妇人站在香脂粉摊前,举着一小罐口脂与商家讨价还价……

万丈红尘,人间烟火,长醉不醒。

步思文几口将杯中茶喝完,用袖子抹了抹嘴,丝毫看不出大家公子的仪态气度。酥饼恰在此时被端上桌,他抓起一个飞速吃完,长长舒了口气:“饿死我了,朝食就没来得及吃,都快饿得没知觉了。”

谢汐楼慢条斯理咬着饼,斯斯文文,活像个大家闺秀:“你早说啊,刚戴婶留咱们吃饭时就不拒绝了。”

步思文叹息:“戴家家贫,这一顿多几张吃饭的嘴,晚上或许就要饿肚子。”

“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贫穷,你吃完付一两银子,戴家巴不得你顿顿来吃。”

“……我谢谢你。”

说话时,远处驶来一艘两层高的船,船身华丽而庞大,船头甲板上站着十几个人,威风凌凌,颇有种巡视益州城的荒谬感。谢汐楼眯着眼睛瞧了瞧,慌慌张张将帷帽前的薄纱整理好,遮掩住脸颊。

步思文两腮被酥饼撑得鼓起,含糊不清道:“你吃完了?”

“吃不下了,瘟神来了。”

步思文沿着她的视线瞧去,船只恰巧经过这里,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陆回以及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纸镇和堂木。步思文举手挥舞想要同船上人打招呼,被谢汐楼眼疾手快按下。

谢汐楼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与他们很熟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步思文还没回答,却听到李阳的声音:“周文耀啊,姜刺史的女婿,这益州城谁不认识?”

周文耀的名字略为耳熟,谢汐楼思索片刻,终于想起这人是谁。

“周相的小儿子?”

李阳点头:“是啊,十多年前,他娶了姜刺史家的三娘子,之后每隔几年都会陪着姜三娘子回益州住上一两个月。”

谢汐楼再次看向船头。

周文耀头戴金丝冠,冠前镶着绿色宝石,下颌蓄须,三十左右的年纪,眉目温和,书生气浓重。他的身边站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恪守礼仪,想必是姜家三娘子。

“周相的嫡子配益州刺史的女儿?周文耀是庶出?还是这姜三娘是妾?”

李阳有些不满:“姜三娘子是姜刺史的嫡女,周文耀亦是嫡子,况且他们早就认识,是真正的缘分天定佳偶天成!”

第30章 渡口人6鸳鸯楼

谢汐楼笑笑没说话。

周国公历经三朝,他的嫡长子是当朝丞相。一家人位高权重,若宫中有适龄的姑娘,周文耀应尚公主,以显圣恩。

谢汐楼依稀记得,先帝确实曾有这个想法,甚至想要先定下当时年仅五岁的永宁公主与周文耀的亲事,待公主及笄后再完婚。旨意还未下达,当时的皇后求到当时的太后面前,这才阻止了这场荒唐的赐婚。

见谢汐楼没否认,李阳继续向下说:“周文曜和姜家三娘之间的故事,是益州城中一段佳话,流传颇广,赚了不少姑娘的眼泪。”

“详细说说?”

“最开始,周相有两个儿子,均是嫡出。周文耀的兄长天资卓越,三岁便有神童名号传出。可惜过慧易夭,正当壮年时从马上摔下,头着地,当场就没了。”

这事谢汐楼有印象:“这和周文耀还有姜家三娘有什么关系?”

“大人别着急,这事关系到周文耀和姜三娘子。周文耀因是幺子,颇得家中长辈宠爱,又因为有哥哥在前面顶着,可以选择做喜欢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朝堂的风谲云诡,倒是在绘画上颇有天赋,是以自他十五岁以后,时常带着侍卫仆役,拜访各地明山秀水,画不同的美景。”

“有一日,他来到益州城,偶然认识了姜家三娘,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谁知周文耀的兄长在这时出事,周相急召周文耀回京。回京后,他帮着家里操办兄长后事,尘埃落定后,向周相提起姜家三娘。确实如大人您所说,周相不满意姜三娘,但周文耀自小被宠坏了,毫不退让,闹着要回益州。周相为了稳住周文耀,便提出只要他入朝为官,便答应他的请求。”

河道里的潺潺流水,自北向南,无法阻止,就像周文耀入京后的一切。

“高门子弟可通过恩荫直接为官,可周相为了刁难周文耀让他知难而退,绝了他这条后路。周文耀考入青岩书院,在那儿读了几年书,还真的做了官。周相信守承诺,派人来益州找三娘,只是已经过了几年,姜家搬了家,周家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人,最后提了亲定下亲事。”

李阳如数家珍,仿佛说得是他自己的故事。谢汐楼听着却觉得有几分奇怪,又说不出是哪儿奇怪。

故事讲完,桌上餐食也见了底,谢汐楼站起身盯着变成小黑点的船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去找魏俊明,既然他和孙老六戴庆常混在一起,兴许知道他们昨晚去了哪里。”

……

蛟河从北向南将益州一分为二,河边沿岸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沿河南下,过街市渡口,再行片刻就能看到春意浓。过春意浓转向西南方向,过两座桥骑马跑个半时辰,就能瞧见范家学堂的影子。

谢汐楼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却在春意浓附近看到了顺眼稀松的戴庆。

昨日注意力都在孙老六身上,今日细细打量,才发现戴庆是个瘦弱青年,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衣袖堆积在手肘,眼下一片乌青,眉毛耷拉着,萎靡不振。

戴庆还记得带着帷帽的谢汐楼和步思文,也认得小时玩伴李阳,见三人站在一起,眼中惊愕几乎要溢出:“阳哥,你们……认识?”

周围人不多,李阳不兜圈子:“孙老六死了,死在昨夜子时。”

戴庆呆在原地,像被巨石重击,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嘴唇嗫嚅着,结结巴巴道:“别开玩笑了,我昨晚还同他一起——”

孙老六死在子夜,昨晚见过活着的孙老六又有什么稀奇?戴庆抓了抓头发,原地蹲下崩溃不已:“他怎么就死了?他死了谁带我入华京?说好的保我进青岩书院也作了空,要我如何是好!”

谢汐楼与步思文对视一眼,问道:“昨晚打完架后,你们去了哪里?”

李阳补了一句:“实话实说!此事事关命案,若找不到凶手,你摆脱不了嫌疑,定会被抓起来严加审问。杀人偿命,你晓得不?”

戴庆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如实说!昨天傍晚,孙老六挨了打,我本以为他会去找他舅舅,但他却说最近姜府正忙着接待贵客,姜刺史让他不要惹事。他在鸳鸯楼有个相好的,叫玲珑,恰巧鸳鸯楼离挨打的地儿不远,他说先去找玲珑处理伤口,待日后再报仇雪恨。我陪着他去了鸳鸯楼后便分开了,后面我再没见过他。”

“可有人证明你所说的话是真的?”

“有的!昨日我宿在鸳鸯楼明枝姑娘那里,你们若不信,可以去问明枝!”

谢汐楼将他说的记下,又问道:“孙老六可有仇家?”

“那可太多了,大人您说的是哪一个?”

谢汐楼说了个范围:“他有没有和哪家的姑娘结仇?”

“那不可能。益州城的姑娘家见到孙老六都绕着走,他能欺负的多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比如昨日的叶芹儿,比如鸳鸯楼的姑娘们。”

“鸳鸯楼的姑娘们?”

戴庆不以为意:“是啊,孙老六喝多了爱打人,鸳鸯楼伺候过他的姑娘多多少少挨过几下。妓女们都是贱命,为了钱出卖**,总不会为了这点事要杀人吧?”

……

鸳鸯楼与春意浓仅隔一条街,与戴庆分开后,谢汐楼等人径直前往寻找明枝和玲珑。

楼里空空荡荡,姑娘们还没起身,寂静如无人,与夜晚的繁华热闹截然不同。护院注意到闯入的三人,上前询问情况,认出李阳,知晓几人的来意后:“我遣人去问问两位姑娘的意思,劳烦诸位稍候片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护院再次出现,低眉顺眼:“明枝姑娘在玲珑姑娘房中,诸位请随我来。”

玲珑住处在鸳鸯楼的二层的角落,两面临窗,谢汐楼三人走进时,一扇窗户紧闭着,另一扇开了半面。

窗外景色熟悉,河面烟波浩渺,远山绵延不断,同昨日在春意浓见到的景色别无二致。

房中圆桌旁坐着两位姑娘,打着扇子瞧着来人。朱红色衣衫的姑娘笑意盈盈,双眸似有勾子,勾得人挪不开目光,紫色衣衫的姑娘微微抿唇,远山眉丹凤眼,与窗外山水相得益彰。

谢汐楼取下帷帽,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大剌剌坐到二人对面,笑眯眯瞧着二人:“好美的姐姐。”

朱红衣衫姑娘笑声如银铃:“好有趣的人儿。有话直说吧,今日你们找我姐妹二人,是为了何事?”

谢汐楼开门见山:“二位姐姐可听说孙老六的死讯了吗?”

朱红衣衫姑娘点头:“刚听人说了,他的死可同我们没半点关系,你该不会怀疑我们吧?”

谢汐楼没回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听闻他昨晚来找过玲珑姑娘?”

玲珑是穿着浅紫色衣衫的姑娘:“昨夜天还未黑透时,他确实来鸳鸯楼寻过妾。妾见他受伤,为他上了药。之后又坐了片刻,他突然有急事,急急忙忙离开。妾怕他半夜再回来,见到其他客人发脾气,昨夜便早早歇息了。”

“他可提过是什么急事?或者他走前,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房中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其他人来过。”

“能劳烦姑娘将昨晚孙老六进门后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与我们听吗?”

玲珑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昨日孙老六来房间找妾,那时天色昏沉,妾便让他坐在窗边,点了支蜡烛,借着烛光与窗外月光,为他的伤口上药。”

谢汐楼随着她的步伐,走到紧闭窗户前:“你刚刚说借着月光……昨晚这扇窗户是开着的?”

“是啊,傍晚有风,敞着窗户时有风穿过,坐在窗边舒服得很。”

谢汐楼撑起木窗。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窗外热气扑面袭来,热得睁不开眼。谢汐楼退后半步打量窗外的木楼,是春意浓。

春意浓与鸳鸯楼正门离得远,侧门却是紧邻着,约莫有三五十步的距离。此时春意浓的窗户大都紧闭着,若开着窗,可轻松瞧见房间里的人。

谢汐楼回过头重新看向玲珑:“然后呢?孙老六坐在这里,你为他上好了药,之后发生了什么?”

玲珑思索片刻,语气犹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随便聊了会儿,他说饿了,妾便去门口喊人拿吃食,之后没一会儿,他便突然要离开。”话说了一半,玲珑捏紧手中帕子,幽幽道,“人都死了,妾也就直说了,妾巴不得他不来这儿,这辈子都想不起这儿,所以他说要走,妾没挽留,当即便送他离开了鸳鸯楼。”

步思文有些惊奇:“孙老六不是姜刺史的外甥么?也算有钱有势,你为何不喜欢他来这?”

“有权有势的是姜刺史,孙老六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贱人!”明枝竖起眉毛,厉声怒斥,将手中团扇拍在桌面上,连带震得一旁的茶盏叮咚作响,“这人半点都不怜香惜玉,每次来过,玲珑姐身上都会添些伤……这就罢了,我们命贱,只能认命,但他还不给钱,总要楼里派人去姜刺史府上讨债。每次花妈妈派人去要钱,受了责难,回到楼里又要怪到我们身上……这能怪我们吗?楼里不敢得罪姜刺史,我们就敢了?不过是看我们好欺负罢了。”

明枝气极,胸口剧烈起伏,玲珑走到她身旁柔声安抚,步思文还有不明白的点想继续问,被谢汐楼轻描淡写瞥了一眼。

那眼神并不凶狠,却让步思文僵在原地,汗毛直立,不敢再出声。

谢汐楼转去问明枝:“你是明枝姑娘吧?昨晚戴庆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明枝翻了个白眼,语气缓和不少:“那谁知道?被那么个穷鬼缠上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没钱就算了,丑也罢了,活儿还不行,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见她越扯越远,李阳摆手打断,重复问题:“问什么答什么,戴庆昨晚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应该是吧。我昨夜睡得早,早点睡过去就不用看到他的那张脸,至于他什么时候睡的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今早睁开眼,他确确实实躺在床上。”

“他可与你提过孙老六?或者说过孙老六的坏话?”

“他恨不能认孙老六当爹,怎么可能说孙老六的坏话?整日说什么孙老六能带他入华京做大官,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他们俩这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