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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归宜未走散,他们相遇在一个夏日。◎
夏日蝉燥, 比火辣辣太阳更热的南陵与北蛮的战争。
自三年前南陵太子裴璟从北蛮返回本国,历经三年改革,南陵朝堂焕然一新, 一改之前国势积弱、任人宰割的境况, 变得国富民强, 兵力充足。
在北蛮再一次提出要裴璟继续为质时, 他带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吓得北蛮全国上下民心不稳。
裴璟以一己之力挑起天下战乱, 战争持续一年后,不但南陵和北蛮两大势力打得水深火热,连同夹在两国之间的游牧部族也被迫卷入这场瓜分天下的棋局。
要么归附北蛮, 要么投靠南陵。
选择第三条路自立或者中立的部族, 在一年的时间内全都消失殆尽。
这是一场豪赌,傅归荑所处的部族在天下争端初现时, 选择将全部身家压在裴璟身上。
傅家以牧马牧羊为生,拥有三千擅骑射的精兵强将,是北蛮一直想拉拢的势力,却不曾想投了裴璟。
傅归荑今年十六岁,她父亲正是部族族长,她还有个同胞哥哥叫傅归宜,现在正跟着父亲在前线作战。
双生子总是比寻常孩子要弱些,傅归荑更是生下来体弱多病,三天小病, 五天大病,家里人都把她当做瓷片做的, 碰不得。
傅归荑自幼在床榻和药碗中度过, 她知道家人为她的身体操碎了心, 从不去做危险的事情,每天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
反观傅归宜皮实健壮,从小到大都没生过大病,从高高的马上摔下来只躺了半个月,又活蹦乱跳起来。
同胞两兄妹一动一静。傅归宜是一刻也坐不住,仿佛凳子上长了利刺似的,而傅归荑则可以一整天不挪动一寸,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
好在两人感情很好,傅归宜在外面遇上什么好东西都会带回给妹妹,哪怕是只野鸡路过,他也要拔下最漂亮的羽毛带回来给傅归荑做装饰。
傅归荑环视房间里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心中忧虑。
父亲和哥哥已经离开近一个月,却没有一点音讯传回来。
这两日她频繁地出现心脏绞痛,夜里常常被疼醒,后背沁满一层冷汗,湿透了衣衫。
哥哥出事了。
她不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只能自己忍下来,再暗地打听如今的战况。
可恨她的身体不中用,否则真想骑马赶赴前线,亲自确认父亲和哥哥是否安然无恙。
“来人啊,少主受伤了。”
外面响起一阵兵荒马乱声。
傅归荑的心脏瞬间像被刀刮了似的,她紧咬下唇,捂住胸口踉跄着往外走。
掀开厚重的营帐帘子,营门外一群人慌张地抬着个担架往里走,傅归荑眼尖,认出是哥哥的衣服,慌忙赶过去。
裴璟这个月正在攻打北蛮的一座重要城池,傅归宜登先时不慎受伤,裴璟也被敌军流矢射中了手臂,两人被立即送往后方傅家大本营救治休养。
傅归宜在路上只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然而背上和肩上的伤口太深,很快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裴璟随着傅归宜一起进了帐篷,他坐在床边,眉头紧皱盯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人。
“大夫怎么还没来?”
裴璟呵斥道,周身弥漫着摄人的气势。
“太子殿下息怒,已经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去周围找了。”
如今战事全面铺开,南陵来的大夫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派上前线,如今他们算是稀缺资源。而游牧部落的医疗条件简陋,几乎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游医,但也几乎都在前线,留在后方的需要辗转不同的部落对送回来的伤员进行救治。
“哥哥怎么了?”帐外忽然发生争吵,裴璟眉头皱得更深。
外面很快进来一个人,告诉他是傅归宜的妹妹吵着要进来看她哥哥。
“这时候还添什么乱?”裴璟抬手揉了揉额角,脑门突突的跳。
傅归宜的妹妹?
他倒是听父子二人提过,是个柔软不能自理的姑娘。万一她进来接受不了满身是血的傅归宜大哭大闹,亦或者晕过去更加麻烦。
“把她请回去。”裴璟不耐道。
还不等侍卫去执行命令,帐帘被猝不及防掀开,一个身穿白衣红裙的少女昂首挺胸地闯入裴璟眼中。
她五官标致,妍姿艳质,饶是裴璟见过诸多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女子容貌上乘,一眼难忘。
此刻她脸色苍白,脚步不稳更添一分楚楚动人,然而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又会改变看法,乌黑的双眸平静无波,面对周围杀伐之气浓重的侍卫丝毫不惧。
“这里是我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去任何地方。”傅归荑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眼睛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裴璟后面的傅归宜身上。
裴璟眼眸半眯,心里烦躁不堪。
等会她若是哭闹起来,就不能怪他无情赶人了。
傅归荑的视线转向裴璟,然而仅仅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又转回道傅归宜身上。
“哥哥!”她神色焦急,大步走过来,路过裴璟时衣裙飞扬,裙摆带起一阵风扑在他身上,无端送来一丝凉爽。
傅归荑发现哥哥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俯身抬手覆上他的额头,烫得她立刻收回手。
傅归宜的伤在肩膀,脖子,手臂,和周围的衣料都被溅了血,白色的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厚厚一层。
“他被刀砍伤右肩,伤口很深,从云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抓住了登墙的粗绳,又撞上城墙,肺腑也有伤。”裴璟企图用言语吓退傅归荑。
光是听描述便知傅归宜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傅归荑的心口更疼,她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裴璟瞥了眼被她咬出印痕的下唇,淡淡道:“傅小姐先回去休息,等大夫来了再做打算。”
说罢示意手下过来送人回去。
傅归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对外面的人下令:“去给我拿一壶烈酒,还有剪刀、针线。”
部落里的人虽然畏惧裴璟,可他们心里清楚傅归荑在傅归宜父子心里的地位,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后立刻去准备她要的东西。
裴璟看念在傅归宜父子为南陵所做的一切,开口再劝:“傅小姐,请你……”
“我说,给我拿东西来。”傅归荑打断裴璟,眼睛却没有对着他,朝门外厉声道:“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噤若寒蝉,心道傅少主的妹妹简直胆大包天,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放肆。
裴璟没有因为傅归荑出言不逊而生气,反倒对她生出一丝好奇。
她一进来,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傅归荑不是怠慢他,也不是轻视他,而是……不畏惧他,她眼里除了她哥哥,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有一种对目标的坚定。
平常女子见到他,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有意接近,唯独她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等到东西送来的时候,裴璟没为难,放人进来。
他倒是想看看,傅归荑想做什么。
但见傅归荑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对着傅归宜裹紧的绷带一剪下去,血肉模糊的伤口瞬间展露在眼前。
傅归荑似乎被血腥之气冲到,皱着眉不舒服地抽动了下鼻尖,脸上却没有出现慌乱或者崩溃的神情。
裴璟暗赞了一声临危不乱。
她抬手掀开酒壶红绸,陈年烈酒的味道瞬间弥漫开。
傅归荑举重若轻地抬起陶壶,面不改色地仰头倒了一口在嘴里,啧了声:“勉强。”
裴璟看着被酒润湿的红唇,脑子出现瞬间空白,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渴,鬼使神差地也想尝一尝这烈酒的滋味。
傅归荑对他的反应毫无所觉,兀自将烈酒小心冲洗傅归宜身上的伤口,再用干净的纱布替他擦拭。
疼痛令傅归宜难受地皱眉,傅归荑看见后声音马上软下来:“哥哥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她的目光温软,手下动作更轻。
裴璟心脏的某个地方忽也软了一角。
冲洗完伤口后,傅归荑拿起针放在火上炙烤尖头,细心地挑出伤口里细碎的石子。有些藏得很深,她并没有因为傅归宜难受地哼哼而心软,手下动作又稳又快,嘴上语气却软软动人。
“还有最后几个,坚持一下,哥哥最棒了。”
跟哄小孩似的,裴璟不动声色地鄙夷着,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移开傅归荑的侧脸。
他自幼离家远赴为质,在北蛮皇宫内单打独斗,历尽千辛回到南陵,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只有盼他死的,没有盼他好的。
受了伤要藏着捂实,否则等待他的不是慰问关心,而是落井下石,致命一击。
他看着傅家兄妹两,心底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欣羡。
傅归荑给哥哥处理好伤口,又拿出一瓶止血生肌的药粉洒在上面,这药沾了血会有些疼,她往傅归宜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以防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重新包扎的时候傅归荑犯了难,傅归宜长得人高马大,她一个人翻动他的身体比较吃力。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提起傅归宜上半身。
傅归荑愣了下,立马回过神后迅速动手,两人合力替傅归宜包扎好。
“谢谢。”傅归荑垂眸道。
“小事。”裴璟低声回她,看了眼傅归荑额头上冒出的细汗,又听见她急促隐秘的喘息,好心劝了句:“回去休息,他有情况我会立刻派人通知你。”
傅归荑嗯了声,人却在原地没动。
过了半晌,她小声道:“你的手臂上好像也受了伤,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
白色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色,想必受的伤也不轻,而他自始至终没有提一句。
按照裴璟原本的性子他是定然不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伤口的,然而他脑子里骤然划过刚刚傅归荑替傅归宜清理伤口的画面,拒绝的话道嘴边变成了:“麻烦你了。”
傅归荑依葫芦画瓢耐心又认真地替他上药,包扎。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裴璟一低头,目光便能将她全身笼罩其中。
她低着头,露出后脖颈如同羊脂玉般温润细腻的肌肤。
裴璟偶尔曾听傅归宜说起过自己的妹妹,在他口中自己的妹妹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因而他对傅归荑的印象与对南陵的贵女们差不多,整天关心穿着打扮,遇到点事只会大呼小叫,啼哭不止的娇小姐。
裴璟看着傅归荑灵活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来回缠绕,白皙的指尖飞舞,眼眸渐渐变得暗沉。
“好了。”
傅归荑站起身,然而连续的操作让她体力不支,一不小心往前倾倒。
裴璟不期然抱了个满怀柔软。
作者有话说:
裴璟:这次开局看我换个套路,迅速获得老婆芳心,绝对不需要再用40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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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躲我?◎
帐篷内除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傅归宜, 此刻只有裴璟和傅归荑两人。
傅归荑扑过来的瞬间,裴璟其实能够避开,然而这样她非摔在地上不可。
裴璟厌恶被人接近, 因为这些人要么想刺杀他, 要么想赖上他, 但是傅归荑不一样。
他想也没想, 伸手去接她的肩。
谁知道裴璟错误的预估傅归荑倒下的距离, 本想扶住她的肩头, 却往下移了几寸。
傅归荑呼吸一窒,脑子一片空白。
裴璟掌心的东西软绵绵的,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两人, 床榻上重病的人呼吸愈发清晰。
“大夫来了。”
傅归荑心里一紧。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 她咬牙一推,借力直起身, 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恰好扶住一旁放置衣物的橡木架。
裴璟被推也纹丝不动,他下意识想要去扶她,看出她明显地拒绝后悻悻然收回手。
灰白胡子的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走过来,正插在两人中间。
他坐在床头,正要拆了纱布检查傅归宜的伤口。
“慢着。”傅归荑顾不上方才发生的乌龙,连忙阻止大夫继续。
她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傅归宜的情况,又将自己做的事情告诉大夫。
大夫抚了抚胡须, 频频点头,把脉过后写了副药方递给傅归荑, 告诉她服用方法。
傅归荑听得很认真。
裴璟看她很认真。
傅归荑的侧脸红彤彤的, 唇瓣却有些发白, 长睫颤颤巍巍地悬在空中,眼眸如星子般绚烂。
傅归宜长得怎么与他妹妹一点也不像,他们不是双生子么?
裴璟的目光不受控的往下移,她在说话的时候有一只手竖着放在胸口,似乎在有意遮挡什么。
他及时收回视线,喉间却明显滚动了下。
“少主从小瓷实不打紧,倒是小姐气色不佳,不如让老朽把个脉。”
裴璟被这道声音打断了旖念。
“不用了。”傅归荑另一只手也缩在胸口,扯出个虚弱的笑:“我的身体情况我清楚。”
大夫目光有些不赞同。
傅归荑祸水东引,指了指裴璟手臂上的伤:“您给他也看看,是否需要另外服药,我叫人一并煎。”
裴璟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
大夫扫了他一眼,看他面容虽有疲态,双眼却炯炯有神,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周身气势摄人。
傅归荑见状马上赶人走,却被裴璟叫住。
他走到傅归荑旁边,控制力道握住她被衣服裹着的手腕,不容拒绝道:“替她看看。”
傅归荑想抽回手,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大夫虽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但他的语气似乎天生有种让人臣服的力量,不自觉顺着他的话照做。
“傅小姐近日忧思甚多,伤了心神,要多休息切忌不可劳心劳力。”游医又留下一副药方才离开。
傅归荑拿着方子跟着往外走,裴璟眼疾手快地从她手里抽走薄薄的两张纸。
“你……”傅归荑新仇旧恨的恼怒一股涌上来,双目瞪着裴璟,沉下脸冷声道:“我尊敬太子殿下,也请您尊重我。”
裴璟听后轻笑一声:“原来傅小姐知道孤的身份。”
傅归荑双唇紧抿,她早知道他是谁,故意装作没认出来是为了省去些繁文缛节。
若是她早先承认他的身份,便不好在众人面前下他的脸,为哥哥争取救治的时间。
裴璟在瞬间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由欣赏傅归荑的有勇有谋。
在他威慑下能面不改色地装作一无所知,遇事从容镇定,傅归荑可不像她哥哥说的那样,是朵养在温室的花,半点经不起风霜。
她今日的表现大大出乎裴璟的意料。
傅归荑福身,垂眸恭敬道:“适才情况危急,我失礼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裴璟眸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比她哥哥这个刺头强多了。
裴璟审视的目光落在傅归荑头顶,刺得她头皮发麻,她只想马上离开。
“请殿下将药方给我,我去吩咐人煎药。”傅归荑伸出右手讨要东西,头依旧低着,脊梁却是笔挺的。
裴璟撇了眼葱白纤长的五指,淡淡道:“大夫说傅小姐不宜劳心劳力,这点小事我来办妥。”
他当着傅归荑的面叫人进来听命:“按照药方熬制,若是缺什么药材取我的令牌去附近的城池府衙取,每日都要按时送过去,知道吗?”
“是!”士兵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药方,一板一眼走出去。
傅归荑听出裴璟的言外之意,告诉她别想在喝药这件事上耍小聪明,轻咬下唇,冷冰冰告辞后拂袖而去。
裴璟等她离开帐篷后,不由地掩唇笑起来。
好像把人惹生气了。
*
傅归荑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没过多久药便送了过来。
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汁,她闻着味儿就知道有多苦。
“放那,一会儿凉了我在喝。”
送药的除了傅归荑的贴身丫环,还有接了药方的士兵。
“傅小姐,太子殿下让我看着你喝完。”士兵紧张得声音干巴巴的,神情局促不安。
傅归荑皱着眉,她不想难为其他人,屏气皱眉一口喝下。
熟悉的苦药味瞬间蔓延整个味蕾。
“好了,你回去交差罢。”傅归荑喝得干干净净,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的,无法辨出喜怒。
士兵的脸色如蒙大赦,喜笑颜开地端着空碗走了。
贴身丫环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包黄油纸。
“这是什么?”
丫环回:“那人刚刚塞给我的糖,据说是南陵特产,小姐尝尝,压压嘴里的苦味。”
傅归荑鬼使神差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比蜜还甜的糖须臾之间驱走难熬的苦涩味。
很久以后她偶然得知,这糖出自南陵皇宫御膳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蜂蜜,唯有皇子每年有一些分例。
另一厢,裴璟听人汇报了傅归荑的情况,挥手屏退,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他叫人去查了那张药方,发现是治疗心疾而非什么安神补气的方子。
傅归荑有心疾。
裴璟听后的心莫名堵了下。
心疾可轻可重,重则恐影响寿数,她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种病?
忽然又想到她是双生子,裴璟的视线转到躺在床上的傅归宜,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同为双生,为何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裴璟压下这个疑问,皱着眉坐在一旁的桌前看前方战报。
这次他退下来隐在幕后,还命人将“南陵太子重伤濒死”的消息放了出去,为的是让北蛮放松警惕。
裴璟在北蛮为质十年,十分清楚如今北蛮朝堂里的局势。掌握兵权的兵马大元帅刚愎自用,目中无人,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定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乘胜追击。
等他倾巢而出,城内守卫必然空虚,届时他们的人打他个出其不意。
这一次,裴璟一定要拿下号称北蛮最坚固的城池,从此北蛮再也无人能阻拦南陵大军。
转眼,裴璟在傅家后方大本营已经停留三天。
傅归宜的高热逐渐褪去,伤口也开始愈合。
每日傅归荑都会过来替她哥哥换伤药,喂汤药,擦拭身体,不过她都等裴璟外出议事后再来,刻意避开他。
等她离开回到自己营帐不到半刻钟,属于她的药便到了,还有一包南陵的糖。
第四日,傅归荑照例等裴璟离开傅归宜的营帐才带着东西来。
收拾好哥哥,她起身准备离开,裴璟恰好掀帘而入。
两人同时定在原地。四目相对,傅归荑率先移开视线,垂眸福了个身:“问太子殿下安,我先告退。”
傅归荑低头快步从裴璟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他冷淡的声音。
“你为什么躲我?”
傅归荑身体一顿,抿着唇低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碍殿下名声。”
裴璟目光灼灼看着傅归荑晕红的侧脸,这些天心里的焦躁瞬间消散。
自从猜到她可能有心疾,裴璟总会莫名心慌。他不知不觉关注起傅归荑的身体情况,害怕她某一日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就此凋零。
他理智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傅家父子两人对这位傅小姐的宠爱程度他略有耳闻。
傅归宜重伤摔下来后被救起的第一句不是问自己伤势如何,而是叮嘱他父亲好好照顾妹妹。
“记得喝药。”裴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过于冷硬,放软了语调补了句:“苦也要喝,对你身体好。”
他这几日把药方送回南陵,勒令太医院的太医们研究是否还有改进之处。
是药三分毒,况且游牧部族治疗疾病讲究一个快准狠,用药猛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疾是一种需要细心长期调理的病。
游牧部族的医术大部分都是口口相传,靠经验和记忆传承,但是谁能保证在传承过程中不出差错。南陵医术传承则依赖于书籍,已有千年历史。
宣安帝怕死求长生,太医院汇聚全南陵最好的大夫,裴璟希望能找到根治傅归荑心疾的方法。
傅归荑听后耳根子悄悄热了起来,怎么听上去自己好像是需要哄的小孩子。
“知道了,多谢殿下的糖。”傅归荑声音落落大方,“您有心了,不过……”
她话还没说完,傅归宜骤然咳了起来。
傅归荑后面拒绝的话被打断,她连忙返回床榻查探哥哥的情况。
“阿荑,你怎么样了?”傅归宜一睁眼,对上自己的宝贝妹妹担忧的眼,实际上他心里更担心傅归荑的身体情况。
这次自己受这么重的伤,阿荑一定也不好受。
“我没事。”傅归荑眼眶霎时红了起来,“哥哥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马上叫人来。”
“不必。”傅归宜经过四天的修生养息,身体除了有些乏力,其余都好。
“是我连累你了,”傅归宜看着傅归荑青黑的眼底,小脸瘦了一圈,愧疚怜惜道:“哥哥太大意,我跟你保证下次绝不会了。”
傅归荑摇摇头,闷闷道:“哥哥没事就好。”
裴璟在一旁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陷入沉思。
等傅归荑走后,他开门见山问傅归宜。
“你说‘你连累她了’是什么意思。”
傅归宜倚靠在床头深呼了一口气,傅归荑走后他那副沉稳好哥哥的样子瞬间变得吊儿郎当,语气懒懒地:“我们是双生子,有心灵感应。”
裴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如果受重伤,她也会有感觉。”傅归宜语气有些自责:“这次是我托大了,害得阿荑也跟着受罪。”
裴璟一点就透,傅家兄妹因为双生的原因,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跟着有反应。傅归荑的心疾是因为傅归宜,而不是先天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知道到这点后,裴璟心下稍安。
他忽然冒了一句:“难道没办法切断你们之间的关联吗?”
这次换成傅归宜诧异:“好好地,为什么要切断我们之间的感应。”
裴璟脱口而出:“战场刀剑无眼,你若再受伤,她岂不是白白跟着受累。”
傅归宜表情凝滞片刻,奇怪道:“你们认识么?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我妹妹?”
他不记得两人有过接触,听裴璟话里的意思,好像自己是妹妹的累赘似的。
裴璟掩饰性地假咳一声,“你昏迷的时候她来替你换的药,这几日也是她在照顾你。”
他选择性的忽略第二个问题。
傅归宜一听,脸上混杂感动和自责:“辛苦她了。”
裴璟冷冷补了句:“你能自己动手就不要麻烦她,你们两个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好太过亲密。”
傅归宜越听越不对劲,疑惑地看向裴璟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是我亲妹妹,我们兄妹两个感情好,你这么操心做什么?”
傅归宜生性率直,面对人人畏惧的裴璟也是有话直说。他知道裴璟是个极其理智,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责怪他。
他隐隐有种感觉,裴璟喜欢他不藏着掖着的性子,他似乎把自己当朋友。
当然,有外人在场时,他不会这样怼裴璟,反而会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傅归宜是心直口快,不是脑子缺根弦,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他心里门清。
比如现在只有两人在场,他说话随意散漫,连礼也懒得行。
裴璟神色如常,“南陵有‘六岁不同席,七岁不同堂’,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她名声着想……”
“这里又不是南陵!”傅归宜打断他:“我头疼……”
他的身体滋溜一下跟泥鳅似地滑下去,手一扯被衾盖过头,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欠揍样。
裴璟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榻上鼓起的一团,大步流星走出去。
等到帐内无人,傅归宜才掀开被子。
其实裴璟说的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在他眼中,妹妹永远是每天在帐篷里乖乖等他回来的小团子,他一点也不想有人跟他抢妹妹。
这些年他故意不说破,其实就是想告诉部落里那些觊觎妹妹的男人们,别对她出手。
在傅归宜眼里,他们没一个能配得上自己妹妹,只有他最会照顾傅归荑,交给谁傅归宜都不放心。
今日天气晴朗,裴璟处理完事务后在营帐附近随意走动。
忽然听见前方的树林里有箭羽声。
他脚步一转往密林里走,远远看见傅归荑一个人在里面射箭。
“咻——”
又一只命中靶心。
裴璟观察片刻,傅归荑射箭的姿势其实并不标准,甚至有些随意。
然而箭靶上的每一支箭都稳稳扎在中心。
或许是此处无人,她周身透着几分慵懒洒脱,与傅归宜在某一刻有些神似。
裴璟的视线太过具有侵略性,傅归荑几乎没过多久就发现了他。
“太子殿下,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瞬间收起散漫,谨慎地望着裴璟,手里的弓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这是一种本能地不信任与警惕。
裴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快到傅归荑来不及捕捉他眉眼间闪过的失落。
“无事。”裴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面色如常走过来:“你哥哥嫌我在帐内吵他休息,赶我出来走走。”
傅归荑赶紧替哥哥打圆场:“是我考虑不周,应当为殿下单独准备一个帐篷,哥哥打扰您休息了,我替他赔个不是。”
裴璟轻笑了声:“和你开个玩笑,瞧你紧张的,我有这么可怕吗?”
傅归荑眼眶微张,轻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裴璟是会开玩笑的人。
“现在战事吃紧,资源匮乏,不必为我另外准备。”裴璟转移话题:“方才我看你射箭举重若轻,很厉害。”
傅归荑脸颊微热,弓藏得更深,羞赧地垂眸道:“雕虫小技罢了,让殿下见笑。”
裴璟摇头否认,语气认真:“这不是在夸你,我说的是事实。射乃君子六艺之一,你的箭有大将之风。”
傅归荑耳根子烧得滚烫,谦虚道:“听闻殿下射艺不凡,我不过是班门弄斧。”
裴璟实事求是:“不,我不如你。”
傅归荑脑子有些懵,微微倒吸了口凉气。她惊讶地抬眸望向裴璟,但见他双眸幽黑,平静无波,神色坦坦荡荡。
世上男子鲜少如他一般,愿意大方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女人。
更何况他还是南陵的太子,她对裴璟的狠厉果断略有耳闻,还以为他是个高高在上,骄矜自傲之人。
“你的表情为什么这样惊讶?”裴璟尽量控制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我说了什么冒犯小姐的话吗?如果有,我向你陪不是。”
“不、没有。”傅归荑干巴巴道:“殿下过谦了。”
“给我。”裴璟眉毛一挑,向傅归荑讨要弓箭。
傅归荑依言放到他手上。
裴璟搭弦拉弓,动作一气呵成,也射中了靶心,但他的脸上神情不若自己那般轻松,薄唇抿成线,认真地瞄准目标。
“看出来了吗?”裴璟把弓箭还给她。
傅归荑小心观察裴璟的举止神态,发现他是在诚恳地显露自己的弱点,轻轻嗯了声。
“太子殿下用力过猛,对于近距离瞄准会有偏差,但远射我未必是您的对手。”傅归荑给出中肯客观的意见。
裴璟察觉傅归荑渐渐放松全身,轻勾唇角:“多谢傅小姐指点。”
傅归荑直言不敢,抬眸悄悄看了一眼裴璟,目光刚好被他捉住,心里一紧又快速转到一边。
气氛好像有些奇怪,有点闷却又不是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傅归荑与男子相处的经验实在很少,接触最多的是她的父兄。
接触……脑子里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摔倒在裴璟身上的事情,浑身瞬间滚烫,右手倏地紧握成拳放在胸口。
裴璟发现傅归荑又开始浑身紧绷,扫到她微蜷的五指,登时意识到她在紧张什么。
然而意识到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以及手中不小心接住的柔嫩之物。
他很想忘记,却偏偏记得愈发清晰。
裴璟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炙热,他猛咳一声压下喷薄而出的绮思,打破尴尬的气氛,同时微微侧了侧身。
“傅小姐箭术出众,瑰姿艳逸,不必妄自菲薄。部落里能出得傅小姐这样的人才,实乃大幸。”裴璟声音低沉,暗自在心里补了句身段姣好,体态玲珑。
傅归荑扯了个淡淡的笑,正准备告辞离开。
裴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不少,眉眼间闪过稍纵即逝的阴郁。
他纳了闷,刚刚说的话并无不妥,为何她面色不愉。
裴璟往日的察言观色似乎在傅归荑身上完全失了准头,内心升起浓浓的疑虑。
在她离开时,裴璟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我初来贵部,若是有什么地方触犯小姐禁忌,还望明示。”
他的目光诚恳坦然,傅归荑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
或许是憋在心里太久,亦或者裴璟表现得与传闻中截然不同,他周身的气势令她感到安全。
傅归荑忽然说出自己从未对父兄,乃至母亲表露的情绪。
“除了家人,大家只会觉得我是个麻烦。”
傅归荑的双眸黯淡下来,声音闷闷的。
裴璟当即反驳:“怎么会?傅小姐这样的箭术,在南陵万中无一。若你肯屈就,我愿意以重礼请小姐指点南陵士兵的箭术。”
傅归荑眼眸微动,淡淡道:“我身体孱弱,恐怕还没说上两句话,人就要病倒,太子殿下可别做亏本的买卖。”
裴璟笃定道:“得傅小姐一句,足以抵万金。”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目光坚毅,如有实质般穿过傅归荑急速跳动的心。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看我配吗?
傅归宜: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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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夏日无风, 丛林里弥漫着燥热的气息,蒸腾着傅归荑全身。
“太子殿下谬赞。”傅归荑别过脸,婉言拒绝。
裴璟不再强求。
两人并肩而行往回走, 裴璟忽然问起傅归荑双生子之间感应一事。
不是他不信任傅归宜, 只是他更喜欢多方求证, 尤其是他想听听傅归荑真实的想法。
裴璟问她:“既然你们之间有这样的羁绊, 一损俱损, 为何你不阻止他去前线?”
傅归荑道:“我们是牵绊而不是羁绊。哥哥有他想做的事情, 不必为我龟缩于一方天地之中。”
“哪怕他会受重伤,连累你也痛苦?”
面对裴璟的问题,傅归荑语气平稳:“正是因为哥哥知道如果他受伤, 我也会痛苦, 所以在冲锋陷阵时他不会莽撞行事。”
傅归宜的性子跳脱,做事无所顾忌, 傅归荑恰好能牵住他的胆大包天。
裴璟笑道:“怎么说得好像你天生克他似的?”
傅归荑跟着笑,“谁说不是呢?”
她唇边笑意清清淡淡的,阳光通过树叶间隙照在她瓷白如玉的肌肤上,眼珠黑亮清透,睫毛在空中扑腾。
扑腾着,扑腾进了裴璟的眼里,又印在心上。
“傅归宜这次受伤,是我让他去当登先的,你会怪我吗?”裴璟忽然冒出一句。
傅归荑先是一愣, 继而摇摇头:“当然不会。上了战场,他唯一的身份只有士兵, ‘将有令, 莫敢不从”, 太子殿下选他必然有您的考量。况且若是哥哥不服,依他的性子恐怕不会乖乖听话。”
傅归荑表情诚恳坦然,毫无惺惺作态之色,双眸看过来的时候闪着动人的水光。
裴璟知道,自己对她已经不是单纯地欣赏了。
明事理,懂进退,遇事从容不迫。
裴璟眼皮微压,喃喃道:“你更适合另一个身份。”
“什么?”傅归荑没听见裴璟后面的话,眼神疑惑。
裴璟张口,还未编好理由,傅归宜蹭地一下钻到两人中间。
“阿荑,你去哪里了?”傅归宜敷衍地朝裴璟颔首行礼,转过头拉住傅归荑的手臂往她营帐走:“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傅归荑抱歉地看了眼裴璟,跟傅归宜走了。
裴璟站在原地,目送两兄妹离开。
晚上,傅归宜笑吟吟回到自己营帐内,裴璟正坐在书桌前挑灯批文。
“给你准备了一个新帐篷,收拾一下搬过去……”
裴璟本想拒绝,然而傅归宜又来了句:“位置离阿荑有些近,你注意别吵阿荑睡觉。”
裴璟嘴边的“不用”字活生生转成了“好的”。
不用傅归宜催促,裴璟麻溜地收拾东西走人。
走进新的营帐,里面空间很大,该有的日常物件一个不缺,一应都是崭新的。
书桌上,袅袅升起檀香烟气。
裴璟闻到熟悉的味道,唇边绽开一抹化不开的笑意。
傅归荑,实在是……甚得他意。
“小姐,二族长今日又来讨要银钱,他真是贪得无厌。”隔壁营帐里传来愤懑不平的女声。
“噤声!”傅归荑低斥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丫环委屈地闭了口。
裴璟的营帐靠着傅归荑右侧,此时他正在继续处理白日未完成的政事,不小心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入耳中。
傅归宜偶然提过一两句,他妹妹在傅家大本营里协助她母亲管理日常事务,包括物资调配,银钱出入。
两人口中的二族长是他们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负责族里马匹的驯养。
听起来,这个二族长与傅归荑似乎有些龃龉。
傅归宜自然不会将自家的丑事抖落出来,裴璟更不会胡乱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一时间他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默默记下了主仆二人的话,决定找个时间打听一番,或者将今夜的事透露给傅归宜一二。
太医传回来的信里写道傅归荑身子弱,尽量少劳心累神,反正傅归宜精力无限,他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前线,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做。
裴璟不知不觉已经将傅归荑纳入自己人的范围。
月上中天,裴璟从案牍中抬首时往旁边看了眼,傅归荑的帐篷早已熄灯。
他吹灭蜡烛,起身走到帐篷其中一面负手而立。
裴璟的双眸在黑夜里闪烁,视线像要穿透层层阻拦的屏障,落在傅归荑身上。
寂静的夜,他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如同聒噪的蝉鸣在嗡嗡躁动不平。
脑海里自动回放着今日傅归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刺激着裴璟兴奋的神经。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不止,如果此时割开一道口子,流出来的血一定会凝聚成傅归荑三个字。
黑暗里,裴璟撕破了白日里谦和仁善的伪装,毫无掩饰地展露对傅归荑势在必得的欲.望。
越想越喜欢,越喜欢心越痒,他恨不得现在把人抓过来放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
然而最终,他只是扬起头,闭上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
傅归宜的伤好得很快。分明前几日还半死不活,现在像是床榻上长了针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他好几次都向裴璟请命回战场,被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要制造自己重伤难治的假象,傅归宜作为他左右手此时应该是在照顾他,不能出现在前线。
于是傅归宜可劲地造作大本营里的人,好巧不巧又跟傅家二族长对上了。
裴璟听见有争吵声往营帐这边走过来时,傅归荑正闭上眼坐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额角,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叔父,你怎么养死了这么多马?”傅归宜讥讽道:“要不还是让邓意来负责,他年轻能吃苦,不觉得养马是下贱活。”
二族长一直想取代傅归荑,掌握族内物资银钱的调度。可他生性贪婪,他们父亲始终不松口,因此他们的叔父总会变着法找妹妹的麻烦,为了证明她做不好这件事,逼她退位让贤。
然而二族长没想到,傅归荑这一副走三步路就要喘的身体,硬生生挺了几年都没出一点差错,处理事务愈发娴熟,他找茬也变得困难。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二族长气得脸红耳赤,指着傅归宜骂:“别以为你是少族长就能目无尊上,小心我……”
“你能怎么样?”傅归宜吼他:“说话小点声,别吓到阿荑,吓坏了十个你也赔不起。”
傅归荑头更疼了,端起一旁的茶抿了口,已经凉透,她又放了下去。
父亲碍于兄弟之情,对叔父在族里中饱私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过分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次死了一千匹战马,事情太大,傅归荑不能像以往那样拨钱去补这个亏空。这里面不但涉及银钱的事情,还涉及到后续与北蛮作战的计划。
尤其是裴璟现在还在大营里,她更不想闹大。原本计划是先压下这件事,等裴璟走后再调查。
另外她已经叫邓意去附近的游牧部族重新采购战马,这几日便会送到。
无论如何,要先保障父兄在前线作战的一切需求。
她这几日对叔父以安抚为主,谁料今天叔父再次来讨要银钱买马的时候被哥哥撞上了。他们本来就不对盘,现在更是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在族内,二族长被他亲哥哥压一头也就罢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臭丫头也敢敷衍他,口不择言道:“怎么,你们有钱给这病秧子治病,没钱买马吗?”
“你住口!”傅归宜像个被点着的炮仗似的,捞起袖子准备朝二族长挥拳,被傅归荑急忙拉住。
二族长看他炸了毛,胸口憋的恶气散了不少,心里舒爽。
他故意指着傅归荑继续冷嘲道:“她从小到大,治病不知道花了族里多少金银,别说一千匹战马,便是一千匹种马也能买来。”
二族长看傅家兄妹两的脸色越来越难堪,他说得更加起劲:“我早就说过,这种累赘应该赶紧嫁出去,换些实在的东西回来。她现在瞧着好歹有几分姿色,别等过了年纪,连一匹母驹都换……”
傅归荑将手边凉透的茶盏果断泼过去,打断二族长的污言秽语。
“你……”二族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怒气横生地瞪着傅归荑,眼球突出,俨然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打人。
傅归宜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妹妹面前,手握住腰侧的短刀,脸色冷肃。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傅归荑冷冷道:“叔父,近来日头大,你晒晕了不成,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二族长被她一个小辈教训,脸上挂不住,怒斥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若不是你命好投生成族长的女儿,早在你出生的时候就该被扔掉。”
游牧部族早已习惯四海为家,对族人的身体素质要求格外高,每年能存活下来的幼婴只有三成。
当初傅归荑生下来时呼吸微弱,与啼哭不止的傅归宜形成鲜明对比,大伙都以为她活不下来,但她的母亲坚持带上她一起迁徙。日日夜夜悉心照料,方才捡回一条命。
傅归荑长大过程中大病小病不断,直到今天都需要每日服药。
她先天孱弱,药方里大多数是名贵的滋补之物。
简言之,烧钱。
傅归荑早已习惯他的冷言冷语,语气十分平淡:“谁叫我命好。叔父若不是运气好成为我父亲的兄弟,今日又如何能在这里大言不惭。容我提醒你,南陵太子如今正在大营内,若是事情闹大,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这个叔父好高骛远,心比天高,一直觉得父亲只是因为占了长子的名头才得到族长之位。他自己没什么本事,凡是只会动嘴,一点子骨头都没有。
之前他被北蛮人抓住,还没怎么施压于他,二族长忙不迭把傅家扎营的位置暴露出去,连累他们与北蛮苦苦纠缠一番。
后来是他的母亲苦苦哀求父亲才留下他一条命,不过罚他当众受三十鞭,想必他一直怀恨在心。
傅归荑对他连敬语都懒得使用,直接警告二族长别轻举妄动。若是被裴璟知道因为他的原因导致战马供给不上,到时候被追责,傅归荑绝不会包庇他。
二族长听到“南陵太子”四个字后瞳孔微缩,裴璟杀伐狠厉的名声在外,他实在不敢触其霉头。
他这么着急要钱,也是怕裴璟怪罪下来,到时候连他哥哥都保不住他。
二族长虚张声势道:“你知道南陵太子在这里,还不赶紧给我钱去买新马,到时候被他发现端倪咱们都别想置身事外。”
傅归荑眼皮都没抬,“我乏了,叔父请回,好走不送。”
二族长碰了个狠钉子,还想再争一争,被傅归宜狠狠一推:“叔父,妹妹说她累了,你有事要不跟我说?”
“你……”二族长被他差点推倒,脸色铁青地看了两兄妹一眼,黑沉着脸拂袖而去,临走时还刺了一句:“弱者迟早被淘汰,看你妹妹能活到什么时候?”
傅归宜最听不得这种诅咒傅归荑的话,当下就要朝他挥拳,被傅归荑拦住。
等人出去后,傅归宜的胸口还在急剧上下起伏。
“哥哥,何必与他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傅归荑殷切地给傅归宜新沏了杯茶,温度刚刚好。
傅归宜接过,皱着眉道:“下次他再来,你直接轰出去。自己闯的祸,他自己收拾烂摊子去。”
傅归荑弯了弯眼睛,柔声道:“知道了,哥哥。我看上去像个大善人么?”
傅归宜眉头舒展,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阿荑你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想着节省,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弄来。”
“你才不是累赘,你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傅归宜默默补了一句:是我永远要守护的妹妹。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傅归宜外出跟随父亲打猎,傅归宜养的一只燕隼被当成猎物射死了,等他寻过去后看见鸟被一支箭贯穿全身,钉在树干上。
射出这只箭的人是一个同岁的男孩,他抱歉地说自己误射了。
傅归宜想当场活刮了他,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默默把箭拔下来时,接住冰冷尸体瞬间,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掌心,与他的眼眶一样热。
这只傻鸟是他在密林里捡到的,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一直觉得这只鸟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连普通的麻雀也害怕,天天只会瞪大眼睛,扑腾翅膀在他怀里打滚卖萌只为一口吃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蠢笨的鸟,竟然敢拼死与毒蛇搏斗。某天晚上一条蛇不知怎么钻进了傅归宜的帐篷里,正要爬上床榻时,燕隼忽然飞了过来,狠狠啄透蛇的七寸。
第二天早上傅归宜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大叫一声,那只傻鸟直接被他的声音吓得翻了白眼。
射中鸟的人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哭着拼命道歉,差点要给他下跪。
傅归宜身为少族长,除了原谅做不了任何事。
他偷偷埋葬了傻鸟,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过日子,只是他再也不养鸟了。
然而某一天他睡觉时,发现塌上放了只与傻鸟一模一样的标本,每一根羽毛都是傻鸟之前胡乱扑腾时掉落的。
他的营帐除了父亲母亲,只有妹妹会进来替他收拾。
傅归宜红着眼往傅归荑的帐篷里跑,傅归荑似乎知道他会来,浅浅笑着说了一句:“乐乐会一直陪着哥哥,就像我一样。”
乐乐是傅归荑给傻鸟取的名字,因为它看上去每天都很快乐。
傅归荑仰头笑意更甚:“今晚上我就拿那支百年老参炖汤,和哥哥一起喝。”
傅归宜的回忆被打断,眉眼弯弯:“你多喝些,我再给你寻更好的。”
傅归荑扬唇点头。
兄妹两人在帐内有说有笑,二族长的心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一出营帐就看见南陵太子站在不远处,裴璟仅仅只是瞥了他一眼,脚底的寒气不由猛地蹿上天灵感,冻得他头皮发麻。
二族长呼吸微窒,梗住脖子低着头绕开裴璟十丈范围。
南陵太子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穿透他全身,他心底的秘密仿佛在裴璟面前无所遁形。
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
二族长走到看不见裴璟的地方才停下僵硬的腿,手轻轻拍着胸口顺气。
裴璟很快打听出今日在帐篷里三人的对话,还打听到二族长与傅家兄妹的矛盾。
他又为傅归荑加上了一条“顾全大局”的优点。
一千匹战马不是个小数目,眼下正是双方战局的关键时刻,裴璟不能容忍一点错误,但他也不想与傅家撕破脸。
比起问责,裴璟更需要解决之法,傅归荑的偷梁换柱正是两全之策。
若是她将事情闹大,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二族长除去,最少也能卸掉他现有的权利和毁了他的名声。然而傅归荑却选择隐瞒下来,因为她清楚二族长的失误代表的是整个傅家的失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归荑不因自己私人恩怨趁机铲除异己,光是这份胸襟气度,要叫多少自称英雄豪杰的男儿汗颜。
往后数日,裴璟装作一无所知,安心养伤。
傅归荑每日都会给他和傅归宜送来滋补的乌鸡炖山参,除此之外还单独为二人准备特质的药膳,他们的伤在飞速痊愈的同时,前方终于传来城破的好消息。
北蛮号称最坚固的城池被攻破,北蛮兵马大元帅战死,南陵的旗帜插满整座城楼,迎风飞扬。
那天晚上,整个傅家营地欢声笑语,喜气连天。
带人破城而入,斩北蛮大元帅头颅的正是他们的族长。
夜里的篝火宴会盛大非凡,留在大本营里的族人们载歌载舞,脸上全是自豪骄傲。
傅归荑坐在角落里,手肘撑在膝盖上,脸搭在虚虚握拳的双手中央。
高耸入云的火光分了些余晖照在她的脸颊上,铺了两团淡淡的橘黄。她的眼眸里虽然含着烈火,周身气质却沉静冷肃,后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略显寂寥。
裴璟悄悄走到她旁边一个拳头的距离坐下来。
“有心事?”裴璟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傅归荑乍一听,脸色忽变,差点吓得跳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么?”裴璟眉头微挑,侧目望着她。
冲天的火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平添一份温和近人,傅归荑惊讶地发现他眼里藏着笑意。
“没,我只是在想事情。”傅归荑察觉到自己一直盯着裴璟看,耳根一热,快速转过头。
她刚才在心里庆幸又后怕。
庆幸的是邓意不负她所托,买到足够的马匹及时送往前线,没有延误战机,才有这一场巨大胜仗。
后怕自己擅做主张,若是最终没有买到,万一父亲因此处于劣势受伤,甚至……死亡,她真是万死不足以谢罪。
是以傅归荑完全无法像其他人那般完全融入到胜利的喜悦中。
“我能知道,你的心事吗?”裴璟开门见山:“这些天有劳傅小姐的悉心照料,我不胜感激,或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裴璟的嗓音在夜风里有些沙哑,带着撩人的磁性,又好像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傅归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迅速反应过来,扯了个淡淡的笑容:“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只是些琐事罢了。”
裴璟听出傅归荑语中的拒绝之意,也没强求,反而与她聊起了南陵的趣事。
不知不觉,两个人聊了近一个时辰。
大部分时候都是傅归荑在听,裴璟在说。
他的嗓音不急不缓,娓娓而来,傅归荑听得入了迷,目光渐渐从防备转成渴望。
她渴望探索这个世界。
从小大部分时光都在床榻上度过,傅归荑偶尔能从哥哥的转述中和一些书籍了解帐篷外的世界。
等她病情稳定能下榻走出去看看时,南北战争一触即发,她的活动范围从帐篷扩大到营地。
他们总告诉傅归荑,外面很危险。
傅归荑懂事,从不越雷池半步。
书籍是珍贵之物却不是生活必需品,族里现存的不多,傅归荑早就倒背如流。
今日裴璟的话,让她对南陵的民俗文化萌生出浓厚的兴趣。
“傅小姐,我明日离开。”裴璟目光灼灼望着傅归荑。
“预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裴璟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傅小姐,临别前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傅归荑怔怔望向手里的信,耳畔边回响着裴璟的话。
“这个,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做了一个小手术,所以更新慢了点,一定不会留到明年,本月会全文完结。
矛隼:又名海东青、白隼,大型猛禽,体重1300-2100g。
燕隼:小型猛禽,是海东青体型的三分之一左右,体重140-36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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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If线4
◎傅归荑,我心悦你。◎
第94章
裴璟和傅归宜趁着清晨雾还没散的时候悄悄带人离开, 傅归荑还来不及与二人告别。
傅归荑将信交给凯旋的父亲。
父亲脸色发白,眼眸震惊:“没想到他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来?”
裴璟给傅归荑的信里装了二族长与北蛮人私下交易战马的证据。那一千匹死掉的马实际上是北蛮退下来的老马,受伤的马, 真正的战马被二族长以高价卖给北蛮人, 牟取私利。
父亲夸奖傅归荑心细如尘, 顾全大局, 没有在发现的第一时间捅出来, 而是迂回想办法补全马匹, 同时封住消息没有被裴璟知晓,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傅归荑听了受之有愧。
她身在大营中如何能得到叔父与北蛮人来往的书信,这一切都是裴璟安排好的, 借她的手除去二族长这个害群之马, 同时又能保住他们与裴璟面上的和睦。
若是被其他部族的人知道,傅家有人勾结北蛮, 往后他们在南陵的处境必然会尴尬,甚至成为攻讦傅家的把柄。
裴璟现在将这件事变成他们内部家务事,意在卖人情给傅家。
傅归荑心甘情愿领受,更心存感激。
过了没多久,二族长不小心马背上摔下来,半身不遂,他掌管的一应事物自然而然地交到了邓意手上。
傅归荑去探望卧病在床的二族长时带了一碗参汤。
“叔父只管喝,南陵太子送来了两大箱子滋补之物,名贵药材, 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傅归荑在“南陵太子”四个字上重重一顿,眼眸陡然变得凌厉。
二族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眼神惊恐地望着傅归荑手里的补汤, 仿佛那是一碗毒药。
“我不喝!”二族长慌忙往后退, 嘴唇抿得死死的。
“叔父,不喝药是不会好的。”傅归荑脸上表情淡淡,略微扬了扬下巴,身后出来两个面色凶狠的青年一左一右钳制住床上的人,轻易地灌了一碗汤药。
“这里面有百年灵芝,百年人参,还有南陵皇宫特供的一种乌鸡,熬制九九八十一个小时才成。”傅归荑讽刺一笑:“虽然叔父如今的样子换不回一匹老马,但我是个顾念亲情的人,会一辈子养着叔父,不惜任何代价。”
傅归荑转身离开,勒令照顾二族长的人好好看着他。
没过几日,有消息传来二族长死在床榻上,两眼瞪圆,似乎是被吓死的。
这件事在傅家大营里没掀起什么波澜,早先他从马上摔下去的时候大伙都默认他命不久矣,没想到傅小姐还愿意花费珍贵的药材替他续命。
众人对傅归荑的印象更好。
傅归荑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她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
裴璟不仅送来大量的名贵药材,还有两箱南陵文化风俗的书籍,其中《南陵六记》概述了南陵的文化,经史,地理,祭祀,风俗,算数等浅显易懂的内容,却令傅归荑大开眼界。
南陵当真是地大物博,文化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