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傅归宜一脸疑惑。
裴璟淡淡点头,“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便毫不犹豫离开镇南王府,连傅归荑的小院都没路过。
傅归宜按裴璟的话照做。
傅归荑奇迹般地在三天内好了起来,看得他啧啧称奇。
裴璟的话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傅归荑能下地走动后,来到自己的院子前,看见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院子叹了口气。
不,是叹了很多口气。
傅归宜安慰她,说和她一起再重新种。
“我们能不能不种枇杷树了。”傅归宜小心翼翼地盯着傅归荑,看见她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他立刻找补:“苍云九州不适合种枇杷,还是换种水果罢。我喜欢吃草莓,多种些草莓好不好?还有父亲,他爱吃香蕉,母亲爱吃梨。”
草莓每年都需要人维护,香蕉树结果后需要每年砍掉的茎块,一年种一次,还有梨树五年才开花结果。
裴璟的话像一把利剑般,悬在傅归宜头顶。
傅归荑闻言,手中动作僵硬起来,长睫垂落,不住地抖动,似乎在挣扎。
“好。”最终傅归荑答应了。
傅归宜强忍哽咽,笑道:“那我去为你寻好的苗子。”
*
裴璟在镇南王府附近买了一间宅子,靠近傅归荑的小院。
傅归宜手里拿了个藤条上门,气势汹汹地来找裴璟。
季明雪见状,哪里肯放他进去。
下人回了门口的动静,裴璟把他放了进来。
“我说过让你别来苍云九州,也不许再踏入我们家一步,否则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季明雪紧张地看着傅归宜,随时准备把他扣下压出去。
裴璟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与傅归宜,裴璟面不改色道:“如果我让你再打一次,你能让我随时进门么?”
“你做梦。”
“你放肆。”
裴璟冷冷看向他:“莫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傅归宜丝毫不惧:“不敢,但是我不能让你再动她。”
裴璟眼皮一压,收回犀利的目光。
“你打吧。”
傅归宜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有些猝不及防。
“你打了我十二下,”裴璟的头冒着细密的冷汗,面色略有苍白,却气势十足:“意味着我至少有十二次机会踏入镇南王府。”
傅归宜刚要张嘴骂他无赖,他绝不同意。
“你放心,我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事。”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只是想,亲眼看她好起来,仅此而已。”
傅归宜冷哼道:“不打扰?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生病的,镇南王府到底哪个是你的耳目?”
傅归宜的声音到最后有些气急败坏,他作为暗卫出生,竟然找不出到底谁是内奸,这让他有些焦虑。
“别猜了,”裴璟替他解惑:“你府里我确实没安插探子,我承诺过她的,一定会做到。”
不然他也不会今天才知道傅归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
不是在府内,那便是在府外。
傅归宜暗忖,镇南王府四处肯定布满裴璟的眼线,那日他请大夫入府一事被他知道了。
裴璟淡淡道:“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发现我的存在,行么?”
傅归宜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要走。
“傅归宜,”裴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在东宫时整天不是射箭就是读书,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我最初有意让她与外界隔离,她感受到后居然没有一点反抗,似乎根本不需要。她有意在减少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你想办法让她多点牵绊,别真的超然外物,无欲无求。”
傅归荑的情感太淡薄,淡薄到裴璟曾经需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才能让她变脸,哪怕是愤怒也好,怨恨也罢,总比她一副淡漠无所谓的样子要强。
有时候明明抱着她,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他却总觉得抓不住她。
傅归荑像一缕风,好像只要他略微恍神,她就会消逝不见。
傅归宜恶狠狠丢下一句知道了,大步离开。
当晚,裴璟穿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潜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暖黄的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窗帘上,像是在读书,旁边还有一个人陪她坐着,想必是素霖。
裴璟站在院内一角的阴影处,目光炙热地看着靠左的人影,喉间几乎瞬间涌上热意。
他浑身都紧绷着,强忍着不上前去推开那道门。
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睡觉是否安枕,有没有欺负她,她过得好不好……好多次他都想她想得发狂,恨不得点齐人马要强行带她回来,转念又按耐住自己发疯般的冲动。
她不喜欢的。
她会迫于威胁跟他回来,这样他们与从前又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傅归荑心里还会给他打上不守承诺的印记。
裴璟想要傅归荑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对他的爱少一点没关系,他有很多,多到可以淹没傅归荑至下颌。
“大小姐,该睡了。”素霖看了眼漏刻。
“好。”傅归荑扔下书卷,其实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看进去。
枇杷树一事让她起了疑心,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
傅归荑望向窗外,今夜无月,一片漆黑。
她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可转瞬又觉得有些荒谬。
目光回转,落在屋内墙上挂着的银色逐月弓处,微微失神。
好像有一年多,她都没听见裴璟的名字,哥哥也故意筛掉关于南陵京城,关于新帝的一切风声。
素霖这几日来照顾她,绝口不提从前的事一字,更没有为裴璟说过一句好话,仿佛她从未在东宫呆过。
屋内灭了灯,裴璟站了一夜。
这是一年来,他离傅归荑最近的距离,近到他真切地听见她的声音,不是在做梦,更不是幻听。
裴璟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次日耳边会一直回放那晚上她梦里说的话,他时常会分不清真假忽地出声回应她,每次都吓到身边人。
他们一脸惊悚不敢戳破的惶恐样让裴璟看得心烦,便再也不出声应“她”。
如今,他总算听到了真的声音,却不敢应她,也不能应她。
这个院子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裴璟还没缓过神,天边已泛起白光。
他颤了颤长睫上凝聚的水雾,趁着里面的人没起,如同来时那般悄然离开。
裴璟在镇南王府隔壁住到了五月初九。
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里他用完剩下的十一次机会。
他躲在暗处,默默窥探着傅归荑。
看她兴致勃勃地重新种树,看她因为风筝断了线而感叹,看她用逐月弓在射箭……
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趁夜站在她的房门口,直到晨光熹微才离开。
裴璟腿脚酸麻,身体疲惫,可他的精神却从未有过的亢奋。
偶然某日晚上,他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其实也不能算名字,傅归荑叫的是陛下。
她总是那么小心谨慎,在自己家里也一样。
然而在裴璟心里,傅归荑的这声陛下跟别人的就是不一样,叫得他浑身酥麻,只觉得身上挨得打,一路的奔波,所有求而不得的心酸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五月初八,是傅氏兄妹的生辰。
今年不能敷衍了事,是傅归宜二十岁的加冠礼。
那天来了很多人,镇南王府收了一堆又一堆的礼物,毕竟是新上任的镇南王,大伙都不敢轻慢。
傅归荑没有在人前出现,但是大伙都知道镇南王府对这位嫡小姐的爱重,便也给她捎了一份礼物。
裴璟给她准备的礼物悄悄混在里面。
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烤了一条鱼,还洒上翠绿的葱段放在桌上。
裴璟悉心地将鱼刺剔除,再夹进旁边的空碗里,他给自己和旁边的空碗满上一杯清酒,笑着祝福。
“傅归荑,愿你玉颜如练,无岁不逢春。”
鱼肉渐渐变冷,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傅归荑众多的礼盒中随意挑了个打开,里面放着把精巧的袖箭,落款是季明雪的名字。
翌日天刚蒙蒙亮,裴璟带人静悄悄离开。
十日后,从苍云九州运来一堆几乎枯死的果树,他在宫内专门开辟了一块地,命人好生照料。
唯独那棵半死不活的枇杷树被移到御书房的后窗空地上。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李远《翦彩》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归有光
裴璟说的那个是我编的,不过他的妻子魏氏确实是因病逝世。
第77章 重逢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新的果苗种上没几天, 总会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死掉或者枯萎,别说结果,连生根都是问题。
夏季雨水丰沛, 一场暴雨还带走大半幼苗。
傅归荑看着哥哥一边忙碌于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一边陪她周而复始地种树, 他眼底的青黑怎么遮都遮不住。
她提出好几次不用陪同, 自己来就行, 哥哥总是说一起种才更有意义。
傅归荑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只能同意。
傅归荑最终在初秋的时候, 放弃了种树这个爱好,现在再种冬天恐怕会冻死。
她看见傅归宜别过脸去,腹部微微起伏, 嘴里吐出一口浊气,眉眼却略微上扬。
傅归荑狐疑地掠过地上半死不活的树苗, 察觉到有些枝干不像是被风吹倒的, 倒像是人故意折断的。
回到房内,素霖伺候她沐浴更衣, 正替她绞发。
傅归荑百无聊赖落在逐月弓旁边的几只纸鸢上, 七彩蝴蝶的, 展翅飞鸟的还有面目可怖的腾蛇图样,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破损的痕迹,这些都是傅归荑弄断了线亦或者不小心放飞的,最后竟然都被找了回来。
不但损害的地方被修补得完完整整, 还换了线。
新换的线又长又结实,配上精巧省力的绕线轮, 傅归荑再没有遗失过它们。
“妹妹, 今夜星子漫天, 明天定是个好天气。不如出去走走,我找了个人陪你。”傅归宜手里拿着个漆木缠枝雕花盒,放在傅归荑梳妆台上,“我给你买了支钗。素霖,明日记得给大小姐找身合适的衣衫。”
他放下东西就走,不给傅归荑拒绝的机会。
这已经是本月不知道第几次,傅归宜致力于将她赶出门到处走走,每次都会给她安排各种青年才俊陪同。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傅归荑上过几次当,后来总以各种理由推拒。
她实在是没想过嫁人一事,先不说三年内不得随意嫁娶这道诏令,单说哥哥叫来陪她的人实在个个聒噪,吵得傅归荑头疼。
一见面先各种夸她,长得好看,性子好,仿佛她是什么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奇女子。不然就是带她出入各种胭脂铺,绸缎庄,豪气地让她买买买。
有些别出心裁的,带她去听戏听曲,逛灯会庙会,总而言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她不好拂了哥哥的心意,何况这些人也并没有恶意 ,所以她总是耐心地陪同,每次出门回来后她身心俱疲。
还有投她所好的,邀请她一起去骑马射箭。
但是他的技术实在是一言难尽,傅归荑只用了三分力便将那人比了下去,弄得他涨红了脸,最后一脸渴望地想拜她为师。
她随意指点了两句,那人如获至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来找过她。
傅归荑打开木盒,里面放了支并蒂海棠金步摇,华贵非凡,要上大妆才相配。
她轻叹了口气,内心盘算着明日要用什么借口拒绝。
次日,她还没想好,傅归宜一早来催她出门。
傅归荑用各种理由都被他一一挡了回来,傅归宜承诺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穿成这样?”傅归宜看妹妹穿了一身男装,但她没有束胸,能明显看出她是个女人。
“你让我快点,”傅归荑振振有词:“这样最快了。”
傅归宜被怼得说不出话,匆忙把人带出去。
“在下张昭,傅小姐妆安。”张昭长相普通,他也不像其他人,一上来把她夸得天花乱坠,言语和眼神都十分克制。
傅归荑心里的排斥瞬间少了一大半,尤其是在听见他们今天不是去人扎堆的地方时更是松了口气。
张昭带她去若依河钓鱼。
钓鱼是一项安静的活动,张昭给她讲明要点后自顾自地在旁边甩杆,他保持在一个既能够随时看护,又不让她感到不适的距离。
傅归荑今天过得很舒服,唯一不舒服的便是她一条鱼都没钓上来,而张昭钓得盆满钵满。
回府时,张昭与她约定,若是天气好,再来找她钓鱼。
傅归荑破天荒地答应了。
往后一个月,逢本朝休沐日,若不下雨,张昭总会来找傅归荑。
他的言语和动作都彬彬有礼,绝不逾矩,甚至在刻意保持距离。
傅归宜知道后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妹妹总算换了个新爱好。
生气的是并不是有野男人要拐跑他妹妹,而是这个主意是裴璟给他出的。
傅归宜和裴璟站在对岸的灌木丛里,看着对面一男一女毫无交流地垂钓。
张昭跟个木头似的,傅归荑钓了半天没钓上来也不会去安慰她一下,反而自己一杆接着一杆地往上拉。
“喂,我怎么觉得,张昭好像没有想当镇南王府乘龙快婿的意思?”
傅归宜斜眼看了看旁边气定神闲的人,他看见一个男人和傅归荑单独出来也没什么情绪起伏,更没有从中阻挠,这本身就不正常。
“他不敢。”裴璟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会这个人是你安排的吧?”傅归宜瞬间相同所有关节,怎么他刚想找一个会钓鱼,家世又好,没有不良嗜好,又没有妾室通房的适龄才俊,这个叫张昭立马冒了出来。
“总比你瞎折腾她好。”裴璟冷冷看了眼傅归宜,他居然想给傅归荑找个人嫁出去用来牵绊她,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果然是你安排的。”傅归宜气恼道:“你不是说不再打扰她的生活吗?怎么能出尔反尔?”
裴璟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我说的是不打扰她的生活,不是看她嫁给其他人却什么都不做。”
若真的让傅归荑另嫁他人,裴璟觉得自己也太无用了。
“你怎么还没死心……”傅归宜压低声音吼道:“她已经放下过去,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裴璟的目光透过芦苇缝隙,落在傅归荑身上,轻声道:“只要我还活着,怎么可能对她死心。”
“你放心,只要她不愿意,我不会再逼她做任何一件事。”裴璟道:“我会等,等她愿意重新面对我。”
傅归宜:“若是她一直不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别忘记,你是一国之君,不可能没有后嗣。”
孝期三年,三年过后,裴璟不可能还拖着不大婚。
“南陵需要的不是裴璟的子嗣,要的是能将现行制度按部就班执行下去的君主。我会从宗室里挑合适的人,若是没有,从慈幼局里面挑几个培养也不是不行。”
傅归宜没想到裴璟居然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裴璟睨了眼明显被震惊的人,“我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自然有方法将他拉下来。南陵如今的制度是我一手建立,至少在百年内我绝不容许有人动摇。”
傅归宜冷哼一声:“我才懒得管谁当皇帝,不影响苍云九州便是。”
话音一转,“如果她到死都不愿意呢?”
裴璟沉声道:“那就等她死了,我再抢人。”不等傅归宜开口骂人,他轻叹一声:“她活着的时间都给你们,死后的时间,总该属于我了罢。”
他自嘲一笑:“反正她到时候也说不出‘不愿意’三个字,我默认她同意了。”
落日打在裴璟侧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绿衣女子,一贯冷峻的面容因眸中的深情变得柔和。
傅归宜也不得不承认,裴璟对傅归荑的爱无人能及。
傅归荑今日还是未能钓上一尾鱼,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狸奴,不然为什么鱼儿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钓了这么多次都没有收获,饶是一向无欲无求的她也被激发出了好胜心。
不等张昭找她,傅归荑自己带着钓竿天天去若依河垂钓。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璟一直默默陪着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她怕水,哪怕傅归荑的凫水是他亲自教的,他也依旧不放心。
镇南王府旁边的小院俨然成了他处理政事的第二个地方。
裴璟除了必要亲自出席的场合,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苍云九州,饶是如此,这一年他也来来回回在路上奔波了近十次。
“今天的鱼也太好上钩了。”
“是啊,感觉若依河里的鱼忽然变多了起来。”
傅归荑附近也有不少和她一样钓鱼的人,只见他们刚放下杆,没多久便拉上一条手臂粗细的鱼。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几乎每个人都鱼篓都装满了。
傅归荑看着自己毫无动静的鱼竿,沮丧极了,气得她差点折断杆子。
她明明都看见浮标附近有涟漪翻涌,怎么就是不咬钩。
裴璟看了也叹气,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他令人在这一段上下游布了网,又从南陵运来十几车鱼,一路上不给它们喂食,放入水中时已经被饿了十余天,看到什么都会吃。
傅归荑的新爱好跟她种树成果不相上下,她所有的天赋大概都在射箭上了。
晚膳时,傅归荑忍不住跟哥哥抱怨这件事,傅归宜听了也沉默。
裴璟弄的那十几车东西,动静不小,不可能瞒过他。只是没想过做都到这个份上,傅归荑居然还是一无所获。
“没关系,总会钓到的。”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满脸郁色的妹妹。
当夜傅归宜去找了裴璟。
“她这爱好是你培养出来的,你要负责。”傅归宜理直气壮。
裴璟头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御批,沉静道:“让她三日后再去。”
三日后是个阴天,傅归荑本不想出门,无奈哥哥说给她算了一卦,今日必定满载而归。
傅归荑将信将疑,和素霖二人拿好装备慢吞吞地走了。
她坐在平日里钓鱼的地方下杆,不抱任何希望地静静看向水面。
今天钓鱼的人好像有些少。
傅归荑环视一周,发现只有零星的几个陌生的脸孔在垂钓,他们分布得很散。
忽然,手里的鱼竿猛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往水里拖,力道之大差点脱杆。
傅归荑顾不上其他,用力抽杆,一条鲜活甩尾的大鲤鱼浮在水面上奋力挣扎。
“素霖快看,我居然真的钓上了。”傅归荑瞳孔先是一震,继而变得惊喜,满脸笑意,明媚如花。
素霖相当给面子的一顿猛夸,帮着傅归荑把小腿大小的鲤鱼装进鱼篓里。
躲在暗处的傅归宜抽了抽嘴角,“你居然让人穿上衣服潜到水底给她挂鱼,难怪你要我把她的鱼钩黏一层夜光粉。”
这方法也太丧心病狂,只有裴璟想得出。
怪不得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天傅归荑绝不会空手而归。
裴璟此刻眼里全是傅归荑笑语嫣然的模样,宛如隆冬暖阳,温暖着他求而不得,千疮百孔的心。
“你别对着我妹妹笑得这么……”那两个字傅归宜说不出口,张开五指挡在他双眸前,拦住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讥讽道:“你现在这种行为,跟昏君没什么区别。”
“这是兵部最新研制的作战服,“裴璟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能减少在水中的阻力,同样的时间可以游出更远的距离。你可以把挂鱼这件事当成水中定向投放训练。”
傅归宜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裴璟道:“东部忽然聚集了一群海寇,时常侵犯海岸线,甚至敢上岸劫掠百姓。他们似乎不是南陵人。斥候出海带回消息,他们是来自周边一些小岛组成的联盟,很擅长水战,尤其是潜水的功夫令人望其项背。”
南陵的步兵和骑兵已经被裴璟训练成虎狼之师,唯独水师一直很弱,主要是南北对峙几乎不涉及水战,因此裴璟前期在水师并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
“我倒要瞧瞧,你研制的这套衣服行不行。”傅归宜嘴上不饶人,却迅速换了一套同样潜水服,从对岸芦苇从出发往傅归荑的鱼钩处深潜。
傅归荑没过多久又上了一条大鱼,她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嘴角。
也不知道哥哥找谁卜的卦,太准了。
傅归宜游回来时给裴璟提了几条建议,还指出怎么使用潜水服在水面下的动静更小,方便无声地接近敌人。
裴璟听后若有所思,自己也穿了一套,按照傅归宜的方法接近鱼钩,挂了好几条大鱼。
当天晚上,镇南王府的晚膳是全鱼宴。
傅归宜夹了一块子鱼肉放在嘴里,眉开眼笑的。
这可比水果好吃太多了,钓鱼这个爱好真不错。
往后傅归荑出门钓鱼都要去找哥哥算上一卦,傅归宜会让她回去等,熄灯前会去告诉她占卜结果。
傅归荑发现他的哥哥简直神了,每次都能准确预测。
有次他说半个月内不宜钓鱼,傅归荑偏不信邪,结果那半个月真的一条鱼都没钓上。
真实的原因是裴璟带人离开了苍云九州,赶往沿海去抵御海寇,半个月后才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傅归宜幽怨地看着裴璟,自从他用这个方法让傅归荑尝到甜头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问他一次。
裴璟知道他什么意思,甩了两套衣服出来:“他们都去前线作战了,这两套潜水服留给你,到时候你自己去挂。”
傅归宜问情况怎么样。
裴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傅归宜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凝重。
潜水服确实能够从水面下接近敌寇,有机会凿沉敌船,可他们会往水面下射箭,大部分人有去无回。
“我这次就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走后估计要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裴璟淡淡道:“顺便再看她一眼。”
傅归宜一口饮下桌上凉茶,啧啧出声:“怎么感觉你跟交代遗言一样。”
裴璟冷哼道:“我若真死了,也有人替我守住傅归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又聚在河边给傅归荑挂鱼。
晚上,傅归宜吃完和裴璟一起挂上的鱼,欲言又止地看着傅归荑。
“哥哥怎么了?”傅归荑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傅归宜踌躇半天,小心翼翼问:“你觉得裴璟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璟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像是怕勾起旁边人的伤心事。
傅归荑听后半点不带犹豫:“他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人左右,不受世俗约束之人。”
傅归宜听到她的评价,立马想到裴璟说找个孤儿继承皇位的言论,忽而低笑了一下。
“怎么了?”傅归荑问:“你好像不认同。”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了解他。”傅归宜斟酌措辞:“他确实非迂腐之人。”
傅归荑赞同地点头。
傅归宜见她在提到裴璟时心如止水,宛如谈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客观又公正。
她是真的放下了。
不困于过去,非庸人自扰。
如此,甚好。
裴璟满打满算只有五天时间。
第二天傅归宜以有事要忙,将挂鱼这件事悉数交付给裴璟,并威胁他不许主动在傅归荑面前现身。
裴璟任劳任怨地让傅归荑玩了个够。
他的脚程比傅归荑快,等她从河边往镇南王府走的时候,裴璟已经换了衣服坐在街边临窗的酒楼里用膳了。
傅归荑会从这条街经过,这是裴璟除了潜入镇南王府,离她最近的距离。
即将的别离让裴璟心中散发出强烈的不舍,这一走他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或许真的会像傅归宜说的那样,命丧海中。
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无情裴璟早有领教,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刀枪不入之身。
能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裴璟视线刺在傅归荑身上,他潜意识里希望傅归荑也能看过来,却又害怕从她的眸中看到厌恶与排斥。
或许是上天听到他的呼唤,傅归荑忽然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间和空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裴璟的心脏狂跳不止,怎么压都压不住。
他应该马上躲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是冷淡地冲她颔首示意,表示自己只是偶然路过,绝不会打扰她。
但他舍不得,他的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寸。
傅归荑好像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她甚至对他眨了眨眼睛。
裴璟喉结滚动得厉害,掌心发汗,身体忽而像飘在云端,忽而又坠入棉絮中,他想爬起来,却又不自觉沉溺更深。
最后理智战胜了他的欲//望,裴璟打落支撑窗户的架子,窗户啪地一下关了起来,险些砸到他的鼻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急促的呼吸,悄悄打开一条缝。
傅归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上,裴璟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劫后余生多一点。
第三日他去给傅归荑挂鱼的时候格外激情,只恨她是单钩,若是双钩裴璟指保证她每次扯杆都能钓上两条。
昨晚上裴璟激动得一夜没睡,今天又来来回回潜水数次,差点脱力露馅。
好在傅归荑不是个贪心的人,钓到她觉得合适的时候,她早早收杆走了。
裴璟依旧在酒楼边等她路过。
这次他没等到傅归荑再一次与他隔空相望。
因为她,直接上来了。
裴璟有一瞬间想立刻离开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的双脚却犹如被铁钉死死钉在原地。
他想见傅归荑,不是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像个小偷般觑上一眼,而是希望两个人能面对面说上一句话。
她骂他,斥责他,讥讽他都可以。
蹬蹬蹬。
楼梯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同的人踩在木头上,发出轻重不同的脚步声。
裴璟的耳朵里却只能听得见那一道不轻不重,间隔均匀的踩踏声。
“好久不见,”傅归荑站在桌旁,声音顿了顿:“陛下。”
裴璟茫然无措地站起身,他尽可能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我本就是微服私访。”
他连忙阻拦傅归荑给他行礼,手却规矩地没有碰她的身体。
“坐。”裴璟忐忑不安地出言邀请。
傅归荑大方地坐在他对面。
裴璟没想到她会真坐下来,内心一阵翻天覆地。
他压下眼皮,迫使自己看向别处,害怕他的眼神会吓走她。
一向能言善辩,掌控局势的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更怕说错话惹她不快。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裴璟想打破这种沉抑的氛围又不知从何下手。
反倒是傅归荑先开口:“我有一事想请您解惑。”
裴璟心口一窒,脑海里迅速回忆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得傅归荑怀疑。
首当其冲的便是钓鱼一事。
还是他偷偷溜进她的小院被发现了。
“什么事。”裴璟紧张得手都快握不住茶杯,背后冒了一层细汗。
傅归荑小声地向他抱怨了一句。
待听清楚她的问题后,裴璟内心把傅归宜这个蠢笨的王八羔子骂了一万遍。
作者有话说:
裴璟:给老婆安排陪玩可还行。
傅归宜: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个人理解,在遇到挫折与伤害时,无论其他人如何安慰与陪伴,最终一定是自己走出来才是真的好了。
女儿的强大不是她有显赫的身世,精湛的箭术,而是她有走出过去的勇气。
心若软弱,纵铁甲难护。
男主虽然一直被骂狗,但是不可否则在面对爱人死亡时,他会伤心难过却不会逃避,更不会骗自己,也不会就此懈怠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强调一下,个人理解啊,不用按照我的来。
小可爱们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阅读理解题目,没有标准答案。
第78章 登门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所以, 是不是你告诉哥哥别让我种活树,他才会故意弄死它们的。”
傅归荑提到这件事很生气,她日夜操劳种的果树被毁, 之前还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人祸。
裴璟咬牙认下这个罪。
暗骂傅归宜真是矫枉过正, 他怎么能把院子里所有树都弄死了, 谁看了不会怀疑?
何况傅归荑心思细腻, 他再怎么做得天衣无缝也无法完全逃过她的眼睛。
傅归荑解了惑,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璟一着急, 抓住傅归荑的手腕,又马上松开:“你别生气,我给你再种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傅归荑没回头, “不需要。”
裴璟听见她熟悉地拒绝,心里一凉, 讷讷道:“我给你道歉, 我不该擅自跟他说这件事,害你的心血白费了。”
看见傅归荑离去的背影, 他的胸口空荡荡的, 下意识想抓住她, 期盼她能多停留一刻。
傅归荑闻言转过头,居高临下看向裴璟,他双眸里泛着明显的歉意。
裴璟以为她会甩手离开,没想到她又坐了回来。
心情一下大起大落,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
“你为什么要拔了我的树!”傅归荑咬牙切齿地看向对面,“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忙了一年, 辛辛苦苦才种活的。”
很多树苗不适合种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为此专门给不同的树弄来不同的土。每天起早贪黑, 小心翼翼照料,谁曾想自己只是病了几天,醒来后心血全数毁于一旦。
她当时真是两眼一黑,差点没气吐血。
裴璟小声道:“我是怕你……”
“你说什么?”傅归荑听不清裴璟后面的话,本能地前倾身体,“我心无所念?”
傅归荑眉头一皱,眼神迷茫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一脸惊讶道:“你怕我不想活了?”
裴璟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裴璟仔细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不像演出来的,狐疑道:“难道我猜错了么,你之前在南陵问过我为什么那篇文章里的妻子要种枇杷树?”
傅归荑先是一愣,半天才意识到裴璟说的是哪篇文章。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小事裴璟也记忆犹新,她心里莫名有些感慨,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你完全误会了。 ”傅归荑认真道:“我真是不小心受寒,身体又弱,所以病了很多天。”
裴璟未免太小题大做,怎么会从她生病从而判断得出她不想活了。
“真的?”裴璟不服气地反驳:“那也不至于一点风寒躺了这么久,还反复高热。而且,为什么树一拔,你就好起来了。”
傅归荑听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强压下胸口激荡的怒意,装作心平气和道:“种树这件事我从不假手于人,园子里有六十八棵,我每天光浇水除草和修剪枝叶都要花上三个时辰,更不要提它们每棵树种植条件都不一样。我累了一年,还不能歇口气吗?”
话到后面,她的尾音止不住扬起来。
任谁听了自己兢兢业业的成果一朝毁之,哪怕真的药石难医也会被气得爬起来。
“我本来想着还能救一救,谁知道越救死得越快。”傅归荑幽怨地注视罪魁祸首:“哥哥听了你的蛊惑,愣是让那片园子成了不毛之地。”
别说果树,连棵草都长不出来。
起先傅归荑还以为哥哥弄死她的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触景伤情,毕竟她不知道他在北蛮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他痛苦的回忆,如果他不主动说出来,傅归荑不会主动提起。
哥哥前半生过得太辛苦,不过是几棵果树,不种就不种。
直到昨日他主动提起裴璟,傅归荑又在苍云九州看见了他。
裴璟入城一事绝对瞒不住哥哥,如果他没有被赶走,哥哥也没有阻止自己出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两个已经见过面,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
两者相结合,傅归荑对她死活种不成的果树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今天特意前来验证。
“你想太多,我种枇杷树,真的只是因为想吃枇杷,而它长得快,一年就能结果,还能活好多年,可以一劳永逸。”
傅归荑瞪着他,补了一句:“这不是你说的么?”
裴璟一时无言,对自己的错误判断忍不住失笑:“原来是这样,你吓到我了。”
傅归荑不自在别过脸,嘟囔道:“是你自己心思太深,想太多。”
“是我的错。”裴璟再次表达歉意,压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傅归荑真的放下过去开始新生活,他也能放心去沿海杀敌。
“我能做些什么补偿你吗?”裴璟目光炙热地望着傅归荑。
她被看得有些脸热,匆匆丢下一句。
“不需要,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裴璟等她走后,叫店家上了一壶烈酒。
取过对面的杯子将剩余已凉透的茶饮尽,杯壁似乎还残留着傅归荑的温度。
裴璟用这杯子喝干净整壶酒,笑着离开了酒楼。
傅归荑离开前没有说什么让他走,亦或者别来打扰自己的话。
那她,是不是可以重新接受自己了?
裴璟觉得,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深夜,秋日的蝉鸣叫得敷衍,随意嚎了几声便歇了嗓。
寂静黑暗的房间里,傅归荑仰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没料到她多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裴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最后还闹了个大乌龙。
傅归荑忍不住失笑几声,他这算……关心则乱?
*
“听说你今天和我妹妹见面了!”傅归宜满脸怒容地来兴师问罪。
“对,”裴璟眉梢间透着喜意:“她好像并不排斥我。”
而后脸上笑意淡了下来,“你派人跟踪我?”
傅归宜恶狠狠道:“是她今晚上自己跟我说的!”
裴璟的笑又重新挂上,语气显而易见地紧张:“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讨厌死你了,让你滚出苍云九州,再也别出现在她眼前。”
裴璟明知道这是假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像被刺了一下,酸涩胀痛。他面上半分不显,淡淡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傅归宜自觉无趣,忿忿不平地从怀里甩出一沓图纸扔在圆木桌上。
裴璟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颤动,拾起时指尖发抖,几乎拿不住。
“这是……”
傅归宜口吻愤恨又自豪:“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大船重弩的改造方案。”
裴璟的眼窝染上一丝灼热,一时竟忘了回傅归宜。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爱傅归荑,却没想到他还可以更爱一点。
“你就偷着乐吧。”傅归宜提醒他:“等战事结束,别忘记论功行赏。”
裴璟似真似假道:“你看把我赏给她,怎么样?”
“呸。”
傅归荑今日在晚膳时随口问傅归宜,他和裴璟是不是早已见面。
他当时听的时候正吃着鱼肉,差点没被鱼刺卡住喉咙。他小心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单纯的问个寻常问题。
傅归宜灵机一动,说裴璟来找他是为海寇一事,来请教潜水之事。
他不敢提潜水服,以免引得傅归荑怀疑。
她听后问了几句关于现在对抗海寇的作战方式,傅归宜知无不言。
晚膳后没多久,她送来了这份图纸。
傅归荑表示这是她闲来无事设计玩的,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尽管拿去。
裴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面上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公事公办:“我有几处疑惑,想亲自请教……傅小姐。”
傅归宜抿唇怒视:“你别得寸进尺!”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傅归宜本想拦住他,然而他问得问题太刁钻,傅归荑的回答又模棱两可。
主要是妹妹说她自己在设计的时候确实遇到几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像之前连弩成功出世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她提到了季明雪。
傅归宜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
裴璟在苍云九州最多还有两日时间,若能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挽救千千万万将士们的生命,他不能因为私人恩怨罔顾他人性命。
镇南王府。
四个人坐在红木四角方桌傅归荑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季明雪,对面是裴璟。
其他三个人都在认真思考如何将重弩在海浪翻滚的情况下提高瞄准精度。
唯独傅归宜,他的双手环抱前胸,目光凝重在裴璟和傅归荑两人身上逡巡,仿佛要找出裴璟以公谋私的证据。
只要被他发现,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将人扫地出门。
然而裴璟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桌面的图纸上,手脚规规矩矩摆放在该放的位置,除了傅归荑刚进来时颔首示意,再也没看她一眼。
“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季将军有何见解。”傅归荑满怀期待地看着季明雪。
她话音一落,另外两双眼睛齐齐盯过来,季明雪顿觉自己头皮发麻,压力倍增。
“啊这……”季明雪挠挠头,他听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东西傅归荑到底是怎么想出来,饶是他想破了天也不会有这样的奇思构想,更不要说给她提意见。
季明雪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提鞋。
傅归荑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本想接着这次机会弄明白,以偿夙愿。
季明雪平日在南陵,来苍云九州的机会不多,见面更是不易,自己也不好主动联系他。
傅归荑失望的表情让季明雪有一瞬间觉得他罪该万死,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生怕所学,张嘴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没关系。这问题一时之间确实没办法解决。”傅归荑给他递了台阶。
“我觉得问题不在望山上,而在于弓弦。”裴璟声音缓慢有力:“弓弦过紧,反而丧失对方向的调整空间。或者可以给重弩设计一个机关,让它根据目标远近来调整弓弦松紧度。”
傅归荑眼前一亮,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望山上,望山是弩箭瞄准器。她善用长弓,弓弦的拉伸她可以自由控制,但是弩箭却不行。
箭射出去是以望山瞄准的中心以抛物线的轨迹落下的,她只想到如何去设计望山的瞄准而忽略了弓弦本身的力量。
以长弓为例,并不是力量越大,精度越准,而是目标与自身的力量找到一个平衡点。
射箭并不是蛮力,而是巧劲。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傅归荑下意识朝声音主人看去,刚好对上裴璟望过来的双眸。
他的眼睛微弯,眉梢在笑,幽黑如渊的双眸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爱意。
傅归荑被看得脸一热,慌忙低下头。
裴璟看见她的长睫不住地乱扑腾,像小刷子似的拂过自己的心尖,胸口的痒意倏地蔓延至喉头。
他端起茶杯假装抿了一口。
季明雪一听,毫不吝惜地夸赞:“陛下圣明!改造弓弦松弛的机关比望山容易。”他说完感觉不对,又补了一句:“傅小姐的构思巧妙,也令我佩服。小姐与陛下两人简直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傅归荑闻言也端起茶杯抿了口。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对面的镇南王脸色黑如锅底。
季明雪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傅归宜嘲讽:“季明雪,你一个武状元,能不要乱用文绉绉的词吗?”
什么珠联璧合,相辅相成,他听着真刺耳。
季明雪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他虽然是武状元,但又不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莽夫,四书五经,兵法谋略他也是从小耳熟能详。
“哪有用错,上次连弩也是陛下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法,才有了今日无所不催的追云骑。”
季明雪不敢大声嚷嚷,然而在寂静的空间里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傅归荑猛地抬头看向裴璟,他神情泰然自若,并没有因为季明雪的夸赞而自得,仿佛这只是他日常处理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心悄然颤了颤,原来上一次解决困扰她多年难题的人是裴璟。
她一直以为是季明雪,那次在校场主动接近他,提出训练骑兵的建议,也是为了回报他为自己解惑,还将她的设想变为现实。
傅归荑知道真相后抿了抿唇,裴璟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傅归宜可不乐意自己妹妹的功绩被裴璟霸占,出言提醒:“设计图纸可是我妹妹提供的,你怎么说的好像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季明雪急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够了。”裴璟冷言打断,他扫了眼挑事的傅归宜:“时间不多,你们两个废话挺多的。”
两人噤声,眼神在空气中持续厮杀。
傅归荑的余光穿过激烈的空中战场,落在裴璟的脸上。
她忽然注意到,裴璟两鬓的白发又恢复成黑色,近两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是外露的骇戾之气沉淀下来,酿成一壶深藏不露的酒。
闻着醇厚,实际上烈如刺刀。
忽然,对面的人抬眸望过来,对她轻扬唇角。
傅归荑慌忙移开视线,盯着桌上凉透的茶杯,心脏怦怦直跳。
手不自觉握住杯壁,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明明是冷的,她怎么觉得烫手。
“喝热的,凉茶伤身。”裴璟替她满上热茶,他的视线虽没有时刻在傅归荑身上,注意力却从未离开。
“谢了。”傅归荑头埋得更低。
“倒茶就倒茶,你的手离这么近做什么!”傅归宜抢过裴璟手中的茶壶,想接着他的动作。凑近一看,发现茶已经满了,骂骂咧咧给自己倒了点。
他看见对面季明雪气鼓鼓的样子,眼珠子都在骂他,轻笑一声给他满上。
季明雪的腮帮子瘪了下去,没好气地道了声谢谢。
剑拔弩张和暧昧绵长的气氛用一杯热茶混在一起,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后面几人又对这个改进方案做了一番讨论,傅归荑每次提出小细节改动,裴璟都能够接上,并给予最大的完善。
同样的,裴璟有疑惑的地方,傅归荑也能及时解答。
两人一来一往,话不多,却让另外两人硬生生插不上嘴。
傅归荑是没有意识,裴璟是故意为之。
讨论完,滚烫的热茶刚好降到合适的温度,傅归荑一饮而尽,有种酣畅淋漓之感。
傅归宜眼疾手快地替妹妹满上,没再给居心叵测之人留一点机会。
往后的讨论,主要集中要如何运用重弩对海寇作战。
这是傅归荑的知识盲区。
南北战争时,父亲从不让她去前线,上战场也是在后方阵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务。
她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大部分还是留在大本营帮助父亲训练骑兵的骑射功夫。
傅归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季明雪提到海寇的特点,他们依仗熟悉海域情况化整为零,有组织有纪律的分批骚扰,声东击西。
他们十分凶残,遇到海面上的商船抢完财物后绝不留活口,女人会当做战利品带回去。
一边劫掠财物,一边到处吸纳穷凶极恶之徒,不但有南陵的逃犯,还有周边数十个小岛的原住民。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国,把南陵海岸线一带当作随时补充物资的粮仓。
海寇个个是熟悉水性的好手,在跟朝廷水师对抗时会潜入水底在他们的船只下方一边放上重物,迫使整条船无法平衡,更别说作战抵抗。
好在裴璟手里有连弩,看见船只附近水底有动静便无差别一顿狂射,叫他们不能动手脚。
然而这治标不治本,光抵抗不进攻可不是裴璟的作风。
海寇狡猾,他们知道自己正面硬抗,绝无取胜南陵正规军的可能,秉承着打不过就跑的原则,又狡兔三窟,很难全数歼灭。
季明雪在说的时候一脸凝重,连傅归宜都眉头紧皱。
反观裴璟神色淡淡,针对每一个困难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季明雪和傅归宜偶尔会反对他的建议,裴璟并不生恼,反倒鼓励和采纳他们的看法。
最后三人一致商讨出新的作战方式,扬长避短,利用新设计的重弩掩护潜水的士兵。
裴璟有条不紊地安排季明雪改造重弩,同时命令兵部选拔精通水性之人,又让户部准备好出海用的干粮。
海上作战可没空埋锅造饭,淡水资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傅归荑听着听着,变换姿势,以手支额撑在桌上,注意力不自觉被裴璟沉稳有力的声音吸引。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好像再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季明雪他们布满愁云的面容因为裴璟自信飞扬的神色变得渐渐明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连哥哥都不自觉按照他的话往下想,往下做。
裴璟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只要他在,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是不是累了?”裴璟注意到傅归荑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还以为她是不耐烦听这些。
“你去好好休息罢。”他放低声音:“今天多谢你的建议,等我凯旋,定有重谢。”
裴璟嗓音低沉,有力地打在傅归荑耳膜上,连同心脏都悄悄震动起来。
“好,那你们聊。”傅归荑垂落的双手攥紧裙摆,猛地起身离开。
裴璟看着消失在门边的倩影,怅然若失。
“回神。”傅归宜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悠,“别看了,人现在已经到屋里。”
裴璟冷冷刮了他一眼,继续安排剩下的事。
季明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低头捏了捏鼻尖。
看来陛下跟傅小姐之间的最大阻碍,是面前的镇南王。
傅归荑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脚步飞快,迎面的凉风吹散身体的些许热意。
然而当她回到房间后,脸上的热度再一次席卷而来,更甚之前。
她以前好像从没有认真看过裴璟的相貌,只是隐约有个印象,今天傅归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深邃,双眸望过来时像是会说话一样。
傅归荑的目光落在自己打开的书册上,里面都是关于各种弩的介绍。
她阖上书页,好像已经不需要再看了。
“大小姐,厨房来问,今晚是吃糖醋鱼还是红烧鱼,或者炖个鱼汤滋补。”
素霖的声音吓了傅归荑一跳,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隔着门压住嗓音道:“都做,今晚上用膳的人多。”
天色渐暗,傅归宜准备把两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时,素霖及时赶到。
“大小姐请厨房做了陛下和季将军的晚膳。”
裴璟闻言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往饭厅走。
傅归宜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当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让我解释一下枇杷树剧情,这个剧情不是体现男主有多聪明,反而是体现他关心则乱(遇上女主的事就开始发疯,不正常)。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心理,越是在乎的人,越怕ta出事。ta去小区门口买瓶酱油,都怕ta遇上意外,身体哪里有点小病小痛,就怀疑是不治之症。归根结底就是太在乎,不容许出一丝丝意外。
现在倒回去看76,基本上都是男主视角和哥哥视角,他们都很在乎女主,所以会因为她的任何风吹草动而方寸大乱。
有个细节是女主发现自己树都被吹倒,叹了很多口气。一般不想活的人,会选择流泪或者默然不语,觉得是上天的提示之类的。
傅归荑内心:气死我了,辛苦一年全部干白!我只是累病了,春节期间还不能让人放个长假吗?我是个混吃等死的超级白富美,又不需要工作,多躺一下怎么了!
傅归宜:果然我一开始的预判才是对的,妹妹看见果园被毁肯定难过。
季明雪:我最强助攻。
裴璟:回去给小季加官进爵。
男主补充女主设计的剧情指路13章,太前面可能有人忘记了。
第79章 相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家两兄妹用膳时习惯相对而坐, 这恰巧给了裴璟机会。
季明雪非常有眼色,坐在傅归荑另一侧。
四个人的位置变成傅归荑的左手边是裴璟,右手边的季明雪, 傅归宜黑着脸坐在对面。
她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鱼肉,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晚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多吃点, 你怎么越吃越少。”裴璟碗旁边堆了大量的鱼刺, 碗里却空空如也, 一晚上都没两口。
“她爱吃多少吃多少,厨房一直备着点心, 饿了再吃。”傅归宜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公筷却没停下,势必要在给傅归荑夹菜这件事上和裴璟分个高下。
季明雪埋头猛地干饭,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战场,况且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眼皮悄悄上抬, 他看见陛下悉心地替傅小姐挑鱼刺的模样, 内心感慨。
他们从南陵京城到苍云九州,为了不耽搁时间, 路上吃的都是干粮和馒头。来了没几天, 又要往回赶, 哪有空好好吃顿饭。
想了想,季明雪又添了一碗饭。
特供的御膳房的鱼味道就是好,哪怕饿了十几天肉质依旧鲜美,平日里在外面可吃不到。
“我饱了, 你们慢用。”傅归荑作为和平爱好者,不喜欢起争执, 也不喜欢有人为她起争执,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 转身离开。
“你高兴了?”傅归宜讽刺道:“她不喜欢吃,你非要逼她吃,还总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她这么大个人,总不会饿着自己,镇南王府更不会饿着她。”
裴璟用手帕擦拭干净带油的手指,脸上没有被顶撞的郁怒,神色淡然:“我终于找到她去年一病不起的原因。”
傅归宜听出裴璟这是在怪他没照顾好人,关于傅归荑轻生这件乌龙,他已从裴璟这里知晓。
太累加上身体弱,病去如抽丝。
傅归宜也知道傅归荑吃得少,他想办法找了很多厨子,甚至花重金去南陵京城请告老还乡的御厨重新出山,也未能改变她的进食情况。
裴璟指点道:“她喜欢吃好看的东西。”
傅归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裴璟用筷子点在傅归荑的碗里,发现没吃完的鱼肉大部分都是傅归宜挑的,形状松散,这里碎一块那里碎一块,像被什么东西搅碎似的。
“在东宫的时候我发现,她吃得最多的点心,尤其是看上去鲜艳精致的,比如荷花酥,水晶糕这类。不喜欢吃肉菜,更不喜欢吃酱菜,蔬菜喜欢胡萝卜和南瓜,绝不吃茄子。”
傅归宜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想,以为是菜不合胃口。
裴璟挑眉:“她吃葡萄只会吃最末端的和最前端的,因为这两处的葡萄被挤压最少,形状最完美。她喜欢吃硬一点的桃子,不喜欢吃汁水过多的,是为了拿在手上不易变形。”
“我不……”傅归宜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别的他还没验证,吃桃这一点上他是清楚的,妹妹的确不喜欢吃熟透的桃,他还以为两人口味一致,喜欢酸酸甜甜的口感。
傅归宜反驳道:“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裴璟道:“我没说她以貌取人,只是个人小习惯罢了。”
裴璟又说了些自己观察到的,傅归荑零零碎碎的小习惯,尤其是空腹喝酒这一条强调多次:“这很伤胃,你看好她。”
“知道了。”傅归宜口气不怎么高兴地应下。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观察一下妹妹,看是不是裴璟在驴他。
“等一下……”傅归宜叫住要起身离开的裴璟,目光在他脸庞和头发上逡巡片刻:“你的头发变黑了,难道是怕她嫌弃你长得丑?”
裴璟连声冷笑都欠奉,沉着脸离开。
傅归宜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莫名笑出声。
裴璟居然有一天也会在意自己的外貌。
*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傅归荑带着她的钓竿又往若依河去,昨晚上忘记请哥哥替她占一卦。
白日里他有事情忙,她便没有去打扰。
看着湖面上毫无动静的浮标,傅归荑惬意地躺在靠椅上,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无端回忆起几年前她在平溪猎场时,遥望潺潺流水和雾里青山,想着若是找回哥哥,她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什么事都不管。
如今虽没有找个地方隐居,但哥哥回来后没再让她操过半点心,整日里她想做什么他总是双手支持,他还告诉傅归荑已经购买了一批绝佳品相的果苗,等春天两人一起再种下。
傅归荑笑着说好。
日子幸福平淡,她由衷地感到快乐。
忽然,头顶上方冒出个熟悉的人脸。
“陛下。”傅归荑站起身,被裴璟拦下。
裴璟声音缓慢:“不必多礼,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
其实他想说的是拒人千里。
傅归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她看了眼裴璟手里拿的鱼竿,有些诧异:“您今日是……”
“听你哥哥说你练就了一手钓鱼的好技术,”裴璟面不改色地夸赞:“我也想见识一下。”
傅归荑谦虚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难登大雅之堂。”
她语气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
裴璟觉得傅归荑变了很多,她以前总是染了一层暮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更遑论有这样天真烂漫的表情和语气。
这一刻,裴璟终于彻底相信,傅归荑真的没有寻死的心。
她的眼里充满对世界和生活的探索和热爱,裴璟莫名有些感动。
“钓鱼是门大学问,”裴璟搬来一张矮凳坐在她旁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抵消他身上淡淡的威压,“要技巧,要忍耐,也要懂得抓住时机。”
傅归荑总觉得他的话里藏有深意。
裴璟却已经别过脸,专注地忙活手里的东西,调整浮标,挂上饵料,抛竿,动作一气呵成。
他随意抓了把饵料往水里抛,落下点点涟漪。
弯腰又抓一把,往傅归荑的浮标附近也洒了些。
“谢谢……”傅归荑问他:“陛下今天不忙吗?”
“还好。”裴璟反问:“我在这里,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倒也没有。
傅归荑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水面。
过来一会儿,裴璟忽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在避暑山庄的时候,我们比射箭,我输给你了。不如今日比一比钓鱼?”
“那是陛下故意让我的。”傅归荑心里门清:“我当年确实技不如人。”
这两年她专门苦练远射,现在与裴璟比试,鹿死谁手未可知。
裴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屈指掩唇一笑。
傅归荑的好胜之心还如当年那般,看似面上不在意,实则内心是个极其傲气的人,跟他哥哥一样。
在北蛮皇宫时,裴璟找人教傅归各种知识和功夫,刚开始他因为记忆受损会经常头痛,跟不上学习进度。
裴璟本想放缓速度,谁料傅归宜不肯,硬是咬牙彻夜苦读。他当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练缩骨功,但他宁可忍着重塑筋骨的痛也要学会。
他知道这门功夫能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让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傅归宜当时心里肯定也和裴璟一样,希望能逃出北蛮,有朝一日能平安归家。
“傅小姐,那你意下如何?”裴璟知道傅归荑肯定会上钩,她对自己让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她太想拿到丹书铁券,所以认了下来。
她自避暑山庄后,每次练箭皆以远射为主。
“陛下总要有个彩头。”傅归荑这段时间每次都满载而归,又觉得裴璟的动作总有几分故意在,怕是个纸老虎。
“我许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
“都可以。”
傅归荑垂眸,轻声道:“我要你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
裴璟身顿,他本以为傅归荑不再排斥他,厌恶他,难道前几日包括昨晚上都是他的错觉吗?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傅归荑,她正好抬眸望过来,眼神认真。
裴璟喉头酸涩,仍然艰涩开口:“只要你高兴,都可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如同落在湖面上的秋日的枯叶,看似沐浴阳光,实则早已枯萎,最终沉底才是它的宿命。
傅归荑嗓音清亮,毫不犹豫道:“我同你比。”
裴璟扯了个笑,示意开始。
傅归荑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专注地盯湖面。
芦苇深处,傅归宜和季明雪穿上潜水服,轮流入水。
傅归宜每次潜进去,都只会给妹妹挂鱼,还会捞一把水草勾住裴璟的鱼钩。
隔着水层,他也能听见傅归荑压抑不住的喜悦。
“又上钩了!”
季明雪显然没有这个胆子,他秉承着雨露均沾的原则,每次都一边挂一个,大小都大差不差,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我为什么要帮裴璟讨我妹妹的欢心。”傅归宜闷闷不乐:“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真碍眼。”
“镇南王,毒蛇大人,你行行好,”季明雪忍不住帮裴璟说话:“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沿海,这一去生死未知,让他们两个单独呆一会罢。”
他虽不知道两人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傅归宜对陛下和傅小姐的事情如此反对,但陛下为傅小姐做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
近两年的时间,光是马就不知跑死了多少匹,更不要提好几次陛下带伤骑行,连他这个全须全尾的人都撑不住,不得不在中途修整几日。
陛下凭着惊人的毅力,愣是每次都在七日之内到达,到了之后也不去见傅小姐。
仿佛只要跟她在同一座城中,离她近一点,陛下便知足。
季明雪活了这么久,没体会过情爱,但是他体会到了情爱的痛。
他的大腿内侧现在都在隐隐作痛,晚上睡觉只能趴着。
傅归宜冷哼了声,眼睛死死盯着对岸,暗道若是裴璟敢有逾矩的行为,他一定马上冲过去。
日薄西山,周围的温度渐渐变凉,秋风扫过,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不早了,”裴璟道:“回去罢。”
傅归荑看着两人鱼篓里明显的差距,不经意地把它们推到裴璟眼前。
“陛下承让。”
裴璟笑得没什么温度:“你赢了,想要我答应你什么要求?”
若是傅归荑真提出不再见他,那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现身便是。
傅归荑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平安凯旋。”
裴璟眼睫一颤,倏地看向她,怔怔道:“平安凯旋?”
傅归荑自顾自收拾东西,“您明日要离开苍云九州去沿海抵御海寇,我提出这个要求是很难吗?”
“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裴璟的情绪从冰川谷底一下飞入云端,飘忽得他身形不稳,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死,毕竟我对你……”
“陛下慎言。”傅归荑收好东西拍拍手,直起身看着裴璟:“您是位好君主,我是万千普通臣民的一员。臣民不会希望君主出事,只希望他能给天下带来福祉。”
傅归荑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把他当做君,她为臣。
“那你呢?”明日便要离开,裴璟忍不住问她:“傅归荑希望裴璟死吗?”
傅归荑淡笑一声:“傅归荑,她不希望任何人死,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包括裴璟?”
“裴璟不是人?”
傅归荑挑眉,示意裴璟回答。
“他曾经确实挺不是人的。”
傅归荑失笑道:“确实如此。”
裴璟跟着笑。
*
晚上,裴璟亲自下厨为傅归荑烤了一条鱼。
傅归宜看着点缀在上面显眼的鲜嫩绿葱段,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他的音节重重停留在色字上面。
裴璟白了他一眼,眼疾手快地用筷子拦住他的筷子,示意他别碰。
眼看傅归宜又要找事,季明雪忙不迭拿了只鸡腿堵住他的嘴,“这个好吃,王爷多吃点。”
傅归宜冷冷刮他一眼,放弃吃烤鱼。
季明雪松了口气,余光看见裴璟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这顿饭,一人管一个。
裴璟顾着傅归荑,挑刺,倒酒,无不贴心。
季明雪牢牢看住傅归宜,不许他扰人好事,拼酒,叙旧,谈感情,无所不用其极。
勉强算宾主尽欢。
临走告别前,裴璟道:“明日不用送。”
傅归宜冷笑:“谁要送你。”
傅归荑点头嗯了一声。
裴璟与季明雪告辞。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周围被一层黑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前方五丈以内的路。
裴璟穿上银甲,纵身上马。
临走前,他往镇南王府傅归荑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握住缰绳,驱马前行。
季明雪及一众追云骑跟在后面。
街道上响起奔雷般的蹄蹄马声,银甲犹如一把霜刃,劈开黑暗。
昨夜他们早已跟傅归宜打过招呼,城门会提前打开。
但见有两人立于城墙脚下,身形隐在夜幕里,唯有一盏明灯悬在空中。
裴璟停在两人身侧,并未下马。
“不是说过不用送了?”他的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傅归荑脸上,倏地又变得柔软,带着三分惊喜,七分担忧。
她是起得早,还是一晚上没睡。
“南陵有习俗,送别远行之人用一碗汾酒,盼君重逢。”
傅归荑端起一碗酒递给裴璟,自己拿起一碗,一旁的傅归宜给季明雪送上。
四个人隔空举碗,一饮而尽。
裴璟喝下微凉的酒,流过喉间时却迅速窜上一簇火苗,顷刻间烧遍全身,将重逢二字烙印进胸膛。
“下次还是不要空腹喝酒。”裴璟低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不再停留,扬鞭而去。
季明雪喊道:“王爷,傅小姐,后会有期。”
他立刻跟紧裴璟,策马相随。
等看不见那队人马,傅归荑方才收回目光,有点不确定地问:“哥哥,他们会赢的罢?”
傅归宜戏谑道:“我还没有见裴璟打仗输过,这勉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傅归荑轻笑了声:“那就好。”
两人肩并肩,慢慢走回镇南王府。
*
这场战争远的持续时间比傅归荑想象的要长很多。
秋去冬来,依旧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
傅归荑没再去若依河钓鱼。
临近冬日,湖水开始结冰,哥哥不让她出门,生怕她受凉染上风寒。
镇安王府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妹妹,过完年我也要赶往沿海作战。”傅归宜故作轻松道:“他没了我,果然不能如同从前那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傅归荑笑着点头,然而她却没忽略哥哥眼眸中的凝重。
除夕前,父亲母亲回到家,邓意也赶了回来。
他再见到傅归荑时,眸光平淡,笑意释然。
“阿荑,”邓意道:“我能这么叫你吗?”
傅归荑道:“当然可以,你现在也是我的哥哥,一直都是。”
邓意笑容如从前那般温和。
一家人整整齐齐吃完团圆饭。
“我叫人买的果树苗开春送到,”傅归宜收拾好东西,嘱咐傅归荑:“到时候别一个人瞎忙活,叫素霖或者邓意帮你一起弄。”
“这么早就要走吗?”傅归荑眉头微皱:“今天才大年初一。”
傅归宜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早点去,早点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到时候哥哥给你带礼物回来。”
五月初八。
居然要这么久。
傅归荑还想问仔细些,都被傅归宜含糊过去,大意是让她不要操心,好好养身体,别累着,小心受凉。
傅归宜与父亲母亲告别后,带了三千傅家骑兵离开了。
父亲这次没有再走,留下接手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
转眼到了三月初,万物复苏。
傅归宜购置的果苗悉数送到,邓意和她一起把它们种在园子里,他还颇有情趣地找来些月季花种了一圈。
傅归荑一直注意沿海战况,后来她父亲说乌家、池家……那些去南陵学习的世子背后的部族都派人前去支援。
乌拉尔也去了吗?
傅归荑想到若是他遇见哥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阿荑,你有心事。”母亲看出自己的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
“没有。”傅归荑摇头,“只是有些担心哥哥。”
“恐怕不止担心你哥哥。”母亲打趣她:“你今天已经看了墙上那把弓好几眼。”
傅归荑抿紧唇,不接话。
*
“阿宜,你怎么你不理我?”乌拉尔觉得他的好兄弟变得好奇怪,毁了脸后堪称性情大变:“我不会嫌弃你的,咱们男子汉不靠脸,靠得是真实力!”
乌拉尔听说苍云九州的新任镇南王点齐兵马来沿海通州支援皇帝,立刻主动请缨带队完成这次任务。
两年不见,也不知道阿宜有什么变化。
乌拉尔也听说傅归宜被毁容的消息,当时听后心痛极了,阿宜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遭遇这种祸事。
他碍于藩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都没办法去看看他。本来想写书信问候,又怕这样给他带来麻烦。
不是乌拉尔阴谋论,实在对他毁容这件事充满疑虑,他甚至怀疑是当今陛下动的手脚。
他们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让乌拉尔愈发看不懂,以前阿宜脾气明明很好的,只是不爱说话。现在话不仅多,还敢顶撞陛下。
陛下虽然没有治罪,但好像也没了曾经对阿宜的温和。
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
乌拉尔得出这个结论。
还有,他发现阿宜长高不少,肩膀宽实,胸膛挺阔,总而言之更男人了。
“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没有,怎么那么多话!”傅归宜没想到妹妹居然结交了位这样的朋友,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吸引傅归荑。
“完成了!”乌拉尔凑到傅归宜旁边,用手臂撞了撞好兄弟,神秘兮兮道:“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
“你这么大劲儿干嘛?”傅归宜差点被他撞摔倒。
“对不起,”乌拉尔立刻道歉,“太久没见你,一下子失了力道。”
傅归宜敏锐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以前,经常这样撞我?”
乌拉尔正要解释,忽然听到有人来报。
“镇南王,苍云九州有一队人马前来支援,是您叫的吗?”
傅归宜疑惑地啊了一声:“谁?我没叫啊。”
“带队的……是个女人。她说她是你妹妹。”
前来汇报的士兵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傅归宜没空纠结乌拉尔,赶紧冲出去。
乌拉尔也跑过去凑热闹,心道阿宜的妹妹不是个病秧子吗?
“傅归宜跑什么?”裴璟半眯着眸:“跟赶着投胎似的。”
季明雪招来士兵询问,听清后倒吸一口凉气。
“好像是,傅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为了钓老婆这条美人鱼,我是做足了功夫的。
女儿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建立在男主的痛苦之上,她是发自内心的感知到快乐。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能拥有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才是真的强大。
这本书应该会在本月末或者月初第一天正文完结,届时会改名《明月照九州》,后续走向是往HE方向发展。
第80章 赠花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妹妹, 你怎么来了?”傅归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皱眉道:“这里危险,赶紧回去!”
傅归荑身穿明红色骑装, 一头青丝高高挽起,用了只金簪固定在头顶, 露出姣好动人的五官。
无法垂落在后, 衬得脖颈的肌肤雪白细腻, 浓郁的红衣将她身上的那份清冷之气压下,显出飞扬自信, 英姿飒爽。
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插在荒原之中,带来希望,又如一团烈焰放纵在贫瘠之地, 点燃枯燥。
简言之,傅归荑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镇南王妹妹, 长的像仙女一样, 未婚配。
每一点拿出去都足够引起噱头,何况三者相结合。
士兵将领们或多或少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往傅家兄妹两人这处集中, 听闻镇南王没毁容之前是个俊朗清秀的男子, 却没想到他的同胞妹妹更胜一筹。
“父亲母亲不放心你。”傅归荑有些心虚:“派我来支援一二。”
“不许拿他们当挡箭牌!”傅归宜态度强硬:“你带的人我留下, 我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回苍云九州。刀剑无眼,速速离开。”
“哎……”傅归荑还想争辩一二,看见哥哥怒气冲冲的样子,一时语塞。
乌拉尔在看见傅归荑时整个人被震惊在原地, 她怎么长得跟……阿宜一模一样。
他的眼神来回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人白如暖玉的喉咙上, 平的……又无声地往下移。
“你眼睛往哪看!”傅归宜屈起手肘用力往后一桶, 直戳乌拉尔心口。
他活生生退后了两步, 弓起身不住咳嗽。
傅归荑这才注意到哥哥身后的故人,冲他展颜一笑。
乌拉尔的脸顿时涨红,手脚无措,局促地开口自我介绍:“我叫乌拉尔,是你哥哥的……”
“陛下到!”
裴璟大步流星走过来,一眼就捕捉到人群中火红如艳阳的人。
傅归荑很少穿鲜艳的颜色,她以前总是希望不要引人注意,大部分时候以墨绿色和淡色衣服为主,隐匿在人群中。
她的五官虽然清丽,但眉眼中的坚毅其实很适合艳丽的颜色。
大红,也是正宫皇后的颜色。
裴璟内心已经在默默勾勒她穿上凤袍的身姿,面上却一派正经。
“何事喧哗?”裴璟停在傅归荑三步之遥,负手而立。
“见过陛下,陛下圣安!”众人行礼,傅归荑也跟着低头。
裴璟背在伸手的手紧了紧,兀自忍耐着不去扶她,不动声色扫了眼朝思暮想的人,看见她全身没有什么损伤,微微松了口气。
从苍云九州到渝州,最快也要十日,她怎么敢一个人上路,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这位是……”裴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装作不认识傅归荑。
当初他大闹傅归荑的婚礼后使了点手段,把消息封死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明白他是在遮掩自己女扮男装上京一事,恭敬报上名:“小女傅归荑,是镇南王的胞妹。”
“不知傅小姐,远道而来有何要事?”他话里的语气也满是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傅归荑不卑不亢解释一番。
听闻渝州战事胶着,她征得父亲同意,从苍云九州又带来一千擅远射的好手,其中有士兵,亦有寻常百姓。还有曾经追求她,后来拜她为师的富家公子。
“这些微薄之力虽然无法逆转局势,但聊胜于无。”
裴璟从她三言两语中看出她的意图。
“傅小姐想必是思兄心切,不妨留下观战。”他无视傅归宜冷峻的面容,淡淡道:“在后方驻地,不上船,不会有事的。”
傅归荑双眸一亮,不等哥哥拒绝,直言道:“多谢陛下!”
她留下一事便定了下来。
傅归宜冷笑了声,抓住傅归荑手臂往外走,丢下一堆看热闹的人。
傅归荑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了一眼裴璟。
但见他站在原地,黑眸中闪过笑意,似乎在鼓励她,又带着几分关切的问候。
傅归荑冲他颔首微笑。
“陛下,陛下!”季明雪小声提醒:“人走好久了。”
裴璟回过神,眨眨眼,屈指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假咳一声。
环视一周,发现还有不少人和他一样望着傅归荑离去的方向。
心里一冷,他当年就知道她有多耀眼,庆幸她是以男儿身出现在众人眼前。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裴璟黑眸冰冷地扫了一圈呆愣在地的人,“速回岗位。”
他的眼神和威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反应过来的将领士兵们纷纷如梦惊醒,后背发寒。
“是,陛下!”
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
*
“哥哥,别生气。”傅归荑小声道:“我只是担心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傅归宜抿着唇,看她一脸小心的模样,无奈道:“你这一路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傅归荑见哥哥表情松动,赶紧安抚他的心:“我带了一千人,还有镇南王府的旗帜,谁敢不识相,一路上畅通无阻。”
“还算聪明。”傅归宜故意哼了声:“忽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我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惊很多。”傅归宜笑道:“喜,也有一点。”
傅归荑挽着傅归宜的手跟着笑,清脆的笑声扫除了他心里因久攻不下的海寇带来的郁闷。
来到渝州城,傅归荑才知道战况比想象中的更激烈。
渝州城海岸线极长,城内的百姓有半数都以渔业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都遭过海寇的侵害。
这群海寇采用零星作战骚扰的方式,经常会从不同的水域靠近。他们的船只经过改造,大船掩护小船,小船机动性强,躲避重弩的射击很有一套。
南陵水师发展缓慢,面对人数众多的海寇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尽管裴璟已经下令大力制造船舰,又调来商船加以改造,也只能堪堪抵御而非主动进攻。
之前指定的潜水计划因为天气变凉而夭折,冬日潜行对于士兵们的身体负荷大,潜水距离也不如预期。
“那些海寇会在接近我们的船时扔带线的长钩,挂在桅杆上,再顺着绳子划过来,登上我们的甲板。”
傅归宜绘声绘色给傅归荑描述:“他们一手长刀,一手短刀,交替使用,凶悍无比,与我们南陵惯用的武艺大不相同。这也是之前为什么渝州水师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距离太近,弓箭威力骤减,我们损失惨重。”
傅归荑听着心都提起来了。
傅归宜话语中有几分得意:“后来陛下带来连弩,对着登陆的海寇一顿狂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那次是渝州水师对抗海寇取得的第一场打胜仗,杀得他们有来无回。”
傅归荑憋在胸口的气缓缓吐了出来,胸口明显凹进去一块。
“那为什么战事会一直持续?”
傅归宜叹了口气,眉宇间带上烦躁:“他们跟耗子似的,正面打不过,就玩阴的。不固定时间也不固定地点分头骚扰,连弩打造耗时耗力,没办法人人一架,还有船只也是问题。”
这群海寇盘踞海上多年,熟悉海上航行路线,利用天然优势与南陵军队打游击战。
“好几次我们来不及回防,让海寇成功登上海岸,离海岸线最近的几个村庄都被烧杀劫掠一空。”
海岸线太长,他们不可能做到每个地方都像正海岸口那样严防死守,武器精良。
海寇这一头被裴璟打得死伤无数,转头就冲去其他防守较弱的地方疯狂报复。那几个没能来得及支援的小村庄,无一活口。
傅归宜已经很久没见过裴璟如此震怒。
等下一次海寇来犯,他亲自登船出海活捉了其中一个首领,把他的脑袋砍下挂在桅杆上,并扬言势必要清除掉所有沿海蠹虫,不留一个活口。
海寇们刚开始被吓到了,有一段时间不敢造次,后来卷土重来时,放狠话要取南陵皇帝的性命,还要打进南陵皇宫,自己做皇帝。
“双方都在蓄力,海寇的计划我们不得而知,陛下则是大力拨款制造连弩和重弩,还有战舰。”
傅归宜不想给妹妹展示过多不好的一面,他把人带到自己分到的院子里:“你住这里,不许出城,最多去城墙上看看。”
还不等傅归宜交代什么,只听刺耳的号角响起,他丢下一句别乱走便往外疾行。
傅归荑等他走后没多久,拿起逐月弓往城墙方向跑。
守城的正好是熟人,季明雪看见她来了如临大敌,劝她赶紧下去,海寇中也有人擅射,害怕她不小心受伤。
“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射中。”傅归荑站在城墙上,抬手放在眉宇之上远眺。
裴璟和傅归宜各自率领一个船队夹击海寇。
“拿箭来。”傅归荑的语气让季明雪无端想到陛下,下意识照做。
裴璟一剑刺穿海寇的心口,正准备拔剑,那人在死前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徒手握住他的剑刃,任由鲜血汩汩流下。
原来他是为了给另一个海寇制造机会。
裴璟后颈忽然感觉有寒芒闪过,正准备弃剑侧翻躲开,一声闷哼传来。
回眸望去,偷袭他的海寇手握长刀,不可置信地垂眸。
一只箭羽穿吼而过,血珠凝聚在箭尖,滴在裴璟侧脸上。
他双指并拢,缓缓抹匀,在脸上拖出一道艳红。
冷峻的寒眸,鲜红的血痕,摄人的气势,周围的温度骤降,敌我双方同时感到不寒而栗。
裴璟用力抽出长剑,反手一捅,又取了一条性命。
他一脚踢倒挡在面前的尸体,与城墙上那道红影隔空相望。
长空如碧,海浪翻涌。
裴璟唇边挂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手里的动作却是一下比一下更狠。
*
“傅兄,你妹妹射箭与你比谁更胜一筹啊?”
“镇南王,令妹的风采叫人倾慕,你看我们有机会成为亲家吗?”
“我想当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傅兄能不能引荐一二。”
“我也要感谢。”
“还有我。”
全歼这次来犯的海寇后,傅归宜一上岸就被人包围,他们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话题不外乎围绕一个人。
他的妹妹,傅归荑。
方才在海上作战时,傅归荑以长弓为辅射杀登上甲板的海寇,救下不少人。
海面上风速变化莫测,与平地远射截然不同,对于弓箭的精准度把控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救人很有可能变成杀人。
然而傅归荑没有一支箭射偏。
一战成名。
红衣美人,箭无虚发。
接下来的几日“傅归荑”三个字以一种爆发式的速度争相传诵,人人皆知。
渝州城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士兵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裴璟恰好在此时登岸,傅归宜用余光瞟了一眼他脸上的干透血渍。
“好啊,”他故意扬声:“报恩不能空口白话,你们总要备份礼物,到时候我给你们转交。”
“好的,好的。”众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纷纷想要用什么礼物才能回报救命恩人,最好还能够打动佳人。
裴璟淡淡扫了傅归宜一眼,没说话,眼神却愈发凌厉。
当天晚上,裴璟亲自送来一条烤鱼。
“我说,”傅归宜挑剔道:“你这也太磕碜,一国之君的命只值一条烤鱼?”
裴璟没理他的冷言冷语,悉心地替傅归荑挑鱼刺。
他环视一圈,皱起眉头。
这里条件简陋,靠近城墙,空气里隐隐弥漫着海风的腥气。
当初分给傅归宜时主要考虑海寇来袭,他听到号角后能迅速响应,没考虑过其他的。
傅归荑在桌底下踢了哥哥一脚,示意他别乱说话。
她在苍云九州的时候就发现,裴璟对哥哥格外容忍,换做其他人,别说敢这样当面顶撞他,恐怕连对视都怵得慌。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在自己家的地盘也罢,现在是渝州城,当着众人的面还是要收敛些。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替他道歉:“哥哥今日累了,陛下莫怪。”
说完还主动给裴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裴璟脸上带了点笑,夹起一口吃掉:“习惯了。”
傅归荑闻言抿了抿唇,瞪了傅归宜一眼,告诉他别太过分。
酒足饭饱,裴璟提出让傅归荑搬到他住的府邸,旁边有个二进的独立小院。
“想都别想,”傅归宜甩了筷子,冷冷道:“她只能在我身边。”
裴璟心平气和地解释这里不适合她一个女儿家居住。
傅归宜住的地方还混杂着很多闲杂人等,比如跟他一同受令前来支援的世子们也一同住在院子里。
裴璟:“你们可以一起搬过去。”
傅归宜犹豫地看着妹妹,裴璟住的地方离城门有一定距离,若是海寇来袭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响应。
傅归荑看出哥哥的纠结,直言自己会关好门窗,不随意走动,料想那些世子们也不敢乱来。
裴璟听见傅归荑拒绝,便没再多言。
往后几日,海寇没有来挑事。
然而,不少世子借着傅归宜的名号来拜访傅归荑。
“傅小姐,当年我与你哥哥一同在南陵读书,他跟我说过你。”
傅归荑一脸迷惑,好像他们两都没说过几句话。
“傅小姐,他撒谎!”马上有另一个世子把面前的人猛地挤到旁边,手里拿着锦盒递到傅归荑手上:“我与你哥哥是至交好友,他当年说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这是我祖传的玉佩,今日送与小姐以谢救命之恩。”
傅归荑哪里敢拿。
她看了一圈,这些人当初连与她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怎么忽然恁地热情。
“滚!滚!”乌拉尔从后面出来把这群人都赶走:“别来烦傅家妹妹,小心阿宜回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傅归荑趁机溜回房间。
乌拉尔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看着她逃跑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滚回去。”他烦躁地赶人,恶狠狠道:“以后不许来。”
“乌拉尔,你别太过分,当年霸占傅归宜,现在还要霸占他妹妹。”
“就是,公平竞争。”
“别乱说,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乌拉尔怒目而视:“别坏了人姑娘家的名声。”
傅归荑隔着门听见乌拉尔的怒吼,低头一笑。
晚上傅归宜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气得他差点直接冲出去找那群人麻烦,被傅归荑拉住了。
又过两日,傅归宜让她收拾东西,准备搬去裴璟的地盘,世子们不敢去那边造次。
“这群人跟苍蝇一样,怎么都赶不走。”傅归宜后悔极了,当时为何要逞那口舌之快,现在麻烦不断。
傅归宜不信,如今城内关于傅归荑的传闻没有裴璟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天降神女,箭神转世。
他时常走在路上被人拦下来问是不是真的,院子外面窥探的人不胜其烦。
晚上两兄妹安顿好,去感谢主人家腾地方。
裴璟告诉傅归荑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她笑着说不用。
“你怎么还不走?”裴璟坐在书桌前,上面放了张渝州城附近的海图,他抬眼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傅归宜一人。
傅归宜来兴师问罪:“城里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你放出的风声,你难道想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逼她就范?”
裴璟是真龙天子,那可不就要配天降神女吗?
“你想多了?”裴璟继续看图,“我只是把她应得的还给她。”
“什么意思?”
“她做你的替身做了十三年,如今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用‘傅归荑’的名字立于世人眼中,有什么问题?”
傅归宜语塞,语气软了下来:“我总感觉你不仅仅只有这一个目的,你惯是会一石二鸟的人。”
“你要是闲得慌,去安排傅归荑带来的一千人,他们都擅远射,可以保障前方将士们的生命。”
带来的人虽然没有傅归荑的技法精湛,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以射落挂在空中即将登船的海寇。
“知道了。”傅归宜转身离开。
裴璟等他走后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茶。
天生凤命,是下一个要加进去的。
人都到他的地盘上了,不着急,慢慢来。
海寇这次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暴,接连数十日都没有动静,海风里却到处可闻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月亮渐渐有了圆满的趋势,傅归荑却觉得硕大的明月压得她胸口闷闷的。
她在座府邸里随意散步,忽然发现道路两旁,还有草丛各处都开满了花。
春天来了。
“渝州除了海货,还盛产玫瑰花。”裴璟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傅归荑转头,正要行礼被他拦住:“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她没坚持,改为颔首示意。
“睡不着?”裴璟与她并肩缓行,“害怕打仗?”
傅归荑摇摇头:“我不喜欢战争,但并不畏惧。”
裴璟笑道:“你一向很勇敢。”
“陛下谬赞。”傅归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更清冷:“去拼杀的将士们比我更担得起这两个字。”
裴璟莫名笑了下。
傅归荑迷茫了瞬间,反应过来后耳根子悄悄发热。
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到一处转角,一片玫瑰园显露人前。此时园内的玫瑰花竞相开放,月华洒在花瓣的露珠上,反射出晶莹的光。
空气里淡淡的海味似乎被花香掩盖,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两人,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微妙空间。
裴璟的存在感在一瞬间极致凸显。
傅归荑有点不自在,找了个话题打破暧昧的气氛。
“陛下,哥哥平日里对您多有冒犯,请您多包含。”傅归荑承诺:“我会告诫他往后注意分寸。”
裴璟轻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他是在为你打抱不平,也有故意惹怒我的成分。”
傅归荑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
“你放下了,他还没有放下。”
“他一直自责愧疚,没有保护好你,甚至成为迫害你的帮凶。”
傅归荑心头微颤,眼眶染了一丝酸热。
“你不肯责怪他,他只能来找我,他想用我的惩罚来赎罪。”
傅归荑声音闷哑,眼睫如玫瑰花瓣般染上水珠:“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
“没关系,他应该快了。”
裴璟暗道,傅归宜折腾了他这么久,又是抽他,又刁难他,还各种冷言恶语相向,这次他愿意住进来已经表示退步。
“你别跟他说,”裴璟俯下身摘了一朵红色的玫瑰递给傅归荑:“我会解决的。”
为了傅归荑,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接受傅归宜对他的各种惩罚,直到他满意为止。
傅归荑垂眸凝视着眼前盛放的玫瑰,鼻尖全是花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夸我勇敢,暗自窃喜。
乌拉尔:傅妹妹逃跑的身影,怎么跟当年跑温泉逃跑的阿宜背影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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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剧场
裴璟在下课后堵住傅归荑,压下心里的郁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他眼底青黑,脸如锅底,看着有点吓人。
他不会因为我拒绝他,现在要来找我麻烦?
裴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没有被人拒绝过。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小心斟酌词句:“是我不配。”
她尽可能放低姿态,希望早点息事宁人。
裴璟恶狠狠道:“我说你配我,谁敢多说一句。”
裴璟以为傅归荑自卑,话音一转变得温和:“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傅归荑听后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脸上,又很快移开目光,脸红红的,肯定是害羞了。
裴璟决定再加一把火:“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优秀,善良,心思纯净……”
他细数傅归荑的各项优点,连她每次吃东西都践行光盘行动都被拿出来夸赞一番。
傅归荑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不住地往四周瞄,千万别被其他人听见这些,真是难为情。
裴璟如数家珍地说完,他朝傅归荑伸出手,眼神鼓励眼前人把手放上来。
傅归荑往后退了一步,憋出一句话:“那,你不配。”
裴璟差点没喘过气。
傅归荑为了论证这点补了个论据:“我上次看见,食堂的饭你只吃了一口就全倒掉了。”
裴璟咬牙切齿道:“因为饭是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