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再吻
兵家地牢内阵光流转,倒映在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中,师月卿神色镇定。
“哦?我还以为阁下更关心珑玲大人被赶出巫山的始末,没想到,对我似乎更有兴趣?”
梅池春知道她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而是食指朝他右后方立着的兵家弟子勾了勾。
镇守地牢的弟子心领神会,走到那七八名巫者身前。
这些都是师月卿的心腹,虽覆面做巫山巫者的装扮,但却并不是巫山人,而是她来巫山时一并带过来的随从。
“多谢梅院尊赏赐。”
这胡子拉碴的兵家弟子朝梅池春一拱手,回头对上那巫者呆滞目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那弟子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揍翻!
随后就被拽着脚踝,人事不省地被拖了出去。
拖去哪儿?拖去做什么?
余下巫者不敢细想,腿肚子都在打转。
师月卿冷声道:“阁下若以为这样就能唬住他们,恐怕想得太简单,他们身经百战,什么言行逼供都……”
“我们都是卫国人!受卫国大将军训练,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师月卿倏然回头,秀眉紧蹙。
梅池春斜坐着,指节抵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笑:
“这个,解了咒缚,扔去编入外面那些巫者,等着被分配去除祟吧。”
与之相对的,地牢深处传来的惊恐叫声。
“我衣服呢!你们想干什么!疯了吗!我是
男的!你们瞎了吗?我是男的!!”
这句凄厉的诘问回荡在空荡暗室。
灯影下,兵家弟子投下如山巍峨的身影,寂静不言地注视着他们。
“——还有辟兵术!”
又有一名巫者跳出来高呼:
“我们都被辟兵术重新炼化过身躯,虽然只有一部分,有的人是手,有的人是脚,有的人是仙基,我们都是用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
“我们随月卿大人来到巫山,是为助月卿大人成事,至于成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千真万确!”
“江载雪!”
师月卿鬓间流苏相撞,她沉眸怒道:
“此等荒唐乱象,你们儒家弟子就这样冷眼旁观!?”
江载雪瞥了眼那道群青色的背影,没好气道:
“背后骂人的时候说我们儒家弟子都是伪君子,复兴周礼的时候说我们是老古董,现在倒是知道叫我们儒家弟子主持正义了?”
“受不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亏你想得出来,恶心死了,走了。”
江载雪用力掸了掸衣袍,仿佛这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梅池春从听到“辟兵术”三个字的时候,心底翻涌的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再度攀升,他目光灼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卫国大将军。
辟兵术。
师月卿是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来到巫山的,这肯定不是他们要助师月卿成的事,梅池春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切,恐怕还是与辟兵术脱不了干系。
“很意外吗?”
梅池春轻笑,衣上金饰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训练,可以将人训练得能够经受住一切严刑拷打,除非他们自身有这样的信念,否则,总有办法能撬开他们的嘴。”
师月卿面上笑意浅浅,有显而易见的轻蔑。
“他们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接下来,梅院尊还有什么手段?”
那双风流佻达的眼落在她身后女使身上,后者当即打了个哆嗦。
“放心,这等没品的手段,震慑那些男子刚刚好,对付女子,我还是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的。”
梅池春捏着下颌思索片刻,眼前亮了亮:
“你们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人?”
师月卿抿紧了唇。
“师姑娘自卫国千里迢迢而来,看似柔情小意辅佐未婚夫,实际上却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以你的心智谋略,绝不会屈就于一个蔺青曜,这样胸怀韬略的人,恐怕最厌恶的,就是蠢人。”
“听说那个巫山山鬼,擅摄魂之术,不只可以抽出魂体,与巫偶合二为一,也可以将魂体强行放进另一人的身躯内。”
梅池春微微俯身,笑看她眼底动摇的眼波。
“不知师姑娘这样一个聪明人,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冷静旁观着一个蠢人占据你的身躯,毁了你的多年谋划,用你的身躯,做出你想也不敢想的蠢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她身后女使亦是手脚冰凉。
女使声线颤抖道:
“梅池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么会有这种恶毒念头,简直枉为儒家弟子——”
“你们也会觉得恶毒!”
梅池春霍然起身,胸腔内爆发出的怒喝犹如惊雷。
“你们卫国人拿辟兵术培养这些死士时可知自己的恶毒!你未婚夫拿兵家弟子来完善他的辟兵术,你带人来救他的时候有觉得他恶毒过吗!”
“你是想嫁给蔺青曜,还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辟兵术的秘密,好培养出第二个像珑玲这样既有强大实力,又能唯命是从听凭调遣的辟兵人!?”
看着对方苍白如雪的面庞,梅池春只觉可笑。
“你自己也怕失去自我,身不由己的滋味吧?那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你们眼中算什么!算工具,还是算耗材!”
被他一脚踹开的椅子砸在石壁上碎成齑粉。
地牢内,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也几不可闻。
在这压迫感极强的氛围中,良久,师月卿缓缓抬头,她柳眉轻挑,微笑:
“让珑玲大人身不由己的人,可不是我,梅院尊这股火气,只怕发泄错了对象。”
她望入梅池春遍布血丝的眼。
“您不知道吗?珑玲大人是为了救您的妹妹,才会触犯蔺苍玉留在她体内的禁制,其实只要杀了那个小女孩就好,但她却执意不肯。”
“云雨台上我成名之战,是她教我如何破她的剑招,如何在台下万千仰慕她的人面前打败她,拱手将陪伴她百年的天戮剑,还有辛苦建立的敕命鬼狱送到我手里。”
“你说得对,我的修为永远不可能打败珑玲,但是,真正让司狱玲珑跌落神坛,被世人讥讽嘲笑的人,却是你自己啊。”
师月卿语调柔和,言语却如刀锋利。
“你以为她今日冲破封印,就能重回巅峰了吗?你错了,从前的司狱玲珑才是那个完美的辟兵人!”
“你让她的完美有了瑕疵,你毁了她纯粹的剑心!你把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变回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你玷污了她!梅池春,你那毫无价值的爱一定会把她害死!”
伴随着她密集如雨的话语,整个地牢都在微微震颤。
刚走出地牢的江载雪脚步一顿。
“不好,快回去!一定是梅池春又开始发疯了!!”-
竹屋院内,正和姜玄曦坐在凳子上剥蒜的珑玲忽而抬头,几片竹叶随风吹落,恰落在她发间。
“失礼了。”
从珑玲身后走来的尉迟肃替她摘下竹叶。
珑玲眨了眨眼,道了声谢。
姜玄曦手里不得空,扫了眼放在矮桌上的玄龟令,神情有些无奈。
她对院子里的孟檀渊皮笑肉不笑道:
“你们儒家有梅池春这么个弟子,一定是尊周礼的福报。”
孟檀渊:“……”
珑玲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抿了抿唇道:
“钜子,您还没回答我,如果我能替墨家完成「天音云海」计划,您是不是就能将梅池春的身躯还给我。”
姜玄曦道:“珑玲姑娘,你若只是因为喜欢梅池春,所以才想冒险去做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再思量一二。”
尉迟肃朝珑玲瞥去一眼,她沉着脸道:
“为什么?我做这件事的原因,和我的实力没有任何关联,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答应去做,只要我的答应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完成。”
“我倒是不怀疑你死心眼这点。”
姜玄曦托着腮笑吟吟看她: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重视这里的力量。”
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你有想过你是如何恢复灵气的吗?”
珑玲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姜玄曦一边剥着手里的蒜,一边缓声道:
“灵修修的就是治心养气之术,有人追求心无挂碍的无情大道,也有人将天下万物装进心胸,这是多情之道,二者背道而驰。”
“世间庸者,常处于两者之间,但若要追求至高的力量,只能选一条路走到黑。”
“珑玲姑娘,你虽然恢复了昔日灵气,心境却与从前天壤之别,你接下来要走的,是与你前半生截然不同的一条路,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大约高人说话都是这样云里雾里,珑玲其实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深意。
但她沉默半晌,开口道:
“我好像只是喜欢他,想要他永远这样明媚张扬,想他长命百岁,不必在大好年纪白白送死。”
竹下的孟檀渊不语。
“但,或许是我太贪心。”
珑玲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巫偶:
“我不只想要他活下来,还想跟他一起活在一个我喜欢的世界,这个世界,要有安稳温馨的城镇,熙熙攘攘的街道,围墙之外没有邪祟,只有四季如常,大家安居乐业也好,四海为家也好,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我只是为了这个才想做这件事,不行吗?”
院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姜玄曦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噗嗤笑出了声:
“诶呀,我的错,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真被那小子迷得晕头转向,满脑子都只想着卿卿我我呢……”
珑玲不解:“那个当然也想啊,又不冲突。”
听了这话的孟檀渊眉头拧得能打结。
青天白日,成何体统。
“珑玲姑娘。”
尉迟肃忽然出声。
“你若有此决心,我尉迟肃愿率兵家三万弟子,听从调遣。”
姜玄曦和孟檀渊俱抬头朝他看去。
短暂的错愕后,孟檀渊意识到了什么。
尉迟家世代敬奉九天玄女,之前尉迟肃还要求娶珑玲,现在他却突然转而效忠她,只有一个可能——
尉迟肃也发现身为辟兵人的珑玲,极有可能就是数百年前战死的玄女。
有人自带三万兵马效忠,珑玲自然愿意,只是她又想了想,问:
“你不准备娶我了?”
尉迟肃顿了顿,这位个头魁梧的兵家之主竟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珑玲姑娘如果愿意,也……”
“她不愿意,这里没人愿意,一个人都没有,谁允许你进来的?谁来回答我,到底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不知何时站在竹屋外的梅池春冷冷出声。
姜玄曦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老师带他进来的。”
孟檀渊:“……”
梅池春皮笑肉不笑:“老师,你自己感情不顺就见不得徒弟恩爱,不太好吧?”
珑玲看到姜玄曦和孟檀渊两人的表情都僵了一下。
不过没等多久,她就被梅池春拽进膳房里了。
虽然去的时间长了些,不过梅池春的确是提着一篮子肉菜回来的,他不让珑玲插手,指了指竹屋后山。
“把蒜放下,你若闲着没事,后山有一处温泉池,玩去吧。”
珑玲偏头看他的脸色。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是因为尉迟肃吗?”
“没有。”
当然不是因为尉迟肃,这人想当他情敌,恐怕还不够格。
他只是想到今日与师月卿的那些话。
……真是个恶毒的女人,说的全是掏他心窝子的话,她舔嘴的时候怎么没毒死她呢?
“你的修为,真的全都恢复了?”
迟疑了一会儿,梅池春还是一边摘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这个问题。
珑玲哪里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思,直言:
“灵气是恢复了,不过运剑讲究心念合一,现在大约合不了一,所以天戮剑技不能再和从前那样随心自如,若想回到以前的水准,得重新修行……怎么了?”
梅池春扶额。
“没什么。”
真被那个该死的师月卿说中了。
要不是姜玄曦和孟檀渊的命令不能杀,他真想重刑逼问出她背后的人,以绝后患。
隔了一会儿,他发现珑玲正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今日在地牢里审出来的那些事千头万绪,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梅池春并不想说出来让珑玲烦心。
于是他松开眉头,道: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珑玲眨了眨眼:“我原本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不过刚刚突然发现,你这样不太高兴的时候,其实也挺好看的。”
“……”
在梅池春的短暂愣神中,珑玲掂了掂脚,极其自然地、仿佛根本不需要犹豫和羞赧地……亲了他一下。
“那我去沐浴啦。”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好一会儿。
梅池春继续低头摘菜,切肉,炒菜,然后突然冒出一个疑惑: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而复活了?
这些该不会都是他临死前的幻觉吧?
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从身上随之而来的反应明白这绝对不是幻觉。
因为。
他就算是做梦,也不可能想到——
珑玲会带着那个与他感知共通的巫偶,一起去沐浴。
第42章 第42章共感
拨开深深浅浅垂下的紫藤萝,珑玲登上山坡,果然在藤萝掩映的后山见到了一处碧潭。
这方温泉池并不大,应该说,竹屋坐落的这一整片地界都不算大,但和青铜城里的梅宅比起来,这里又宽敞得不只一星半点。
前有屋舍,后有泉池,龙脉以内,花草丛生。
在死生冢与巫山之间,这里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
说起来,这地方四面土地都已经被太岁瘴气污染,哪儿来的温泉?
该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挖过来的吧?
珑玲拨弄着一汪温泉池水,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她垂眸取来玄龟令,噼里啪啦划了一会儿,这才解了衣带入水。
温水舒展着她酸痛疲惫的四肢,珑玲原本在思索一些事,想着想着便觉得昏昏欲睡。
只是昏昏欲睡中,还不忘盯紧那只装在竹篮里,飘在水上的巫偶。
这巫偶与梅池春感官相连,她担心被有心人拿去伤害他,故而从醒来后便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看了一会儿,珑玲又发现巫偶上似乎有些血污。
……巫偶泡在水里会淹死吗?
珑玲不敢尝试,只小心翼翼地给它身上浇水,再用指腹轻轻搓揉,洗去上面早已凝固的血迹,又用绢帕仔细擦拭。
每一处都擦干之后,她才继续安心沐浴。
半个时辰后,收到珑玲消息的秀秀蹦蹦跳跳踏上池水边,正好见到半阖眼帘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的模样。
秀秀难得有些晃神。
也怪珑玲平日性情冷淡,杀人捅刀毫不迟疑,让人很难意识到,她其实生了一副纯澈天然的漂亮脸蛋,若是像这样半梦半醒不说话地看着一个人,简直能将人看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
“……你在做什么?”
珑玲睁开眼,就瞧见秀秀带着墨家青鸢的琉璃镜片,神情严肃。
“珑玲姐你也太不警惕了,这么露天席地的沐浴也不设个结界之类的,要是某些人色欲熏心偷窥你怎么办?”
珑玲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靠近。
如果有,那只能是她默许。
“东西带来了吗?”
“哦哦哦,带来啦!”
秀秀蹲在池水边,将墨家灵讯柱石的舆图摊开。
“这东西原本算是机密,被之前那个巫山派来的内贼窃取之后,现在也不算什么密不示人的东西,只要是墨家弟子都能借来看……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珑玲没说话,而是伏在岸边,仔细查看舆图。
诸子百家中的八家和巫山,各占一处九州龙脉,只要将灵讯柱石放置在这九条龙脉上,就能覆盖整个九州,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域,荡清太岁瘴气。
如今,青铜城有最大的灵讯柱石,其次是玉皇顶,在龙脉首尾处有四根小柱石。
其余各地,有灵讯柱石一百三十一根,覆盖范围只有九州十之三四的面积,只能让玄龟令生效,却无法结成灵域。
但要是她把这些散落各地的灵讯柱石,全都插在这九条龙脉上呢?
“巫山就算了,为何农家、医家这些地方也少有灵讯柱石?”
秀秀托着腮道:
“人家只是与世无争,又不是好欺负,你以为我们青铜城里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
珑玲颔首,将舆图与岸边的衣袍放在一起。
“这件事,你别告诉任何人,谁都别说。”
“那……梅池春呢?”
乌漆漆的眼注视着秀秀,她一字一顿道:
“就是他,最不能说。”
秀秀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点头如捣蒜。
“这人的确该防着点,方才我来的时候本来还想跟他打招呼,谁知道他见了我跟见鬼一样,提着一桶水头都不回地钻进屋子里去了……行事鬼祟,肯定在琢磨什么坏事呢!”
珑玲倒是不觉得他会做什么坏事,不告诉他,纯粹只是怕他担心。
听到秀秀这样说,吃饭的时候,珑玲便顺嘴问了一句:
“……你提水去房间里做什么啊?是不是之前的伤还没好全?早知道今日就不让你下厨了。”
“咳咳咳——”
梅池春从听到珑玲的前半句就呛了一下,待她说完,已是呛得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好心虚,肯定有什么秘密。”秀秀在珑玲耳边大进谗言。
“梅韫秀。”缓过劲来,梅池春斜睨她一眼,“爱打小报告的小孩儿容易烂嘴巴,你不知道吗?”
秀秀被他这一眼看得背脊一凉,忙低下头往嘴里塞饭。
警告完她之后,梅池春才看向眼含担忧的少女。
她眼中的忧虑太过情真意切,即便是梅池春这样脸皮厚的人,也难免有些心虚面燥。
……但这能怪他吗?
还不是她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个破巫偶,虽说他不能透过巫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但落在他身上的触感却和本尊完全共通。
他能感觉到她将它抱在怀里。
也能感觉到她湿漉漉的手指拂过。
她若粗枝大叶些倒也罢了,偏偏触碰它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
轻,那么软……
梅池春的目光扫过她那双细腻纤细的手,不只是触感,连她掌心那些细微的茧是如何拂过,如何令他呼吸凌乱,也记忆犹新。
他匆忙挪开视线,灌了一大杯茶水。
“巫偶还是给我保管吧。”
珑玲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果断反驳:
“不行。”
“为什么不行?”梅池春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这可是我自己的巫偶。”
正是因为这个巫偶是他,所以珑玲才不想还给他。
这是她身边唯一与他有关的物件。
“……你灵气尚未恢复,要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梅池春道:“死生冢周围有这么多儒家弟子保护我,能有什么意外?再说了,墨家钜子不是答应了会将我的肉。身还给我吗?过几日魂归本体,自然就有自保之力了。”
他说得没有半点漏洞,珑玲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开始胡搅蛮缠:
“那就过几日再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觉得放在我这里你没安全感?”
梅池春心说他确实很没安全感。
她没事就拿着那只巫偶捏来捏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带着它又去沐浴?
“你就当我没安全感吧,总之先还我。”
“……不还。”
珑玲装没听见,专心吃饭,谁料筷子刚伸出去,就被梅池春手里的筷子夹住。
他有点无奈:“听话。”
一根筋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服软,珑玲当即抽出筷子反手将他的筷子摁下,梅池春早料到她有这一手,桌上筷子不过障眼法,另一只手早已绕过她后腰摸上了那只巫偶。
一记拳头擦着他下颌过去。
梅池春眨了眨眼,不敢置信:
“你打我?”
珑玲也僵了一下。
谁让从前梅池春总是混不吝地偷袭她,珑玲养成了习惯,但凡他冷不丁靠近,手里动作比脑子更快,收都来不及收。
珑玲有些慌神:
“没有,刚刚也没打到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骗你的。”
梅池春食指勾着那只巫偶,笑眼弯弯:
“东西我就收下了——嘶!”
这回是真打了。
院子里竹叶潇潇,桌上家常小菜热气腾腾,秀秀一边抱着碗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看着这两人打架。
原本还想瞧瞧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高手之间的切磋,结果看了一会儿,她撇撇嘴。
打情骂俏。
真腻歪。
巫偶最后还是回到了珑玲的手里。
梅池春没抢回巫偶,还被珑玲追着揍,下午江载雪过来叫他们去一趟死生冢时,梅池春都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只是对其他人没好脸色。
“——我与墨家钜子商议过,师月卿不宜转移,暂押死生冢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留在此地,代表儒、墨、兵三家联盟,与巫山谈判。”
“献之和珑玲姑娘,则随墨家钜子回青铜城,按照约定交出献之的尸身,至于之后如何应对,就看巫山如何出招,诸位可有异议?”
在座众人都是三家的精英弟子,听完孟檀渊的话,只补充了一些细节,对于整体的决策,三家弟子倒是都并无意见。
巫山这些年野心勃勃,势头正劲,若不趁此机会遏制,诸子百家迟早都将深受其害。
“至于审问师月卿,”姜玄曦道,“虽然还没有动过重刑,但我看她那样子,就算用了重刑也不可能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珑玲姑娘,你要不要去试试?”
众人的视线落在姜玄曦旁边的清瘦少女身上。
在座的三家弟子,无人不知司狱玲珑大名,有不少还与她交过手,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窥见她真容。
怎么说呢,感觉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不必了吧。”
少女声线轻灵,语调也十分温和。
“我只会重刑,万一她死了或是残了,还怎么与巫山谈判?”
“……”
这个味儿倒是对了。
话虽如此,议事结束后,珑玲还是去了一趟死生冢内的地牢。
这兵家地牢一看便是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到处都是陈旧污血,即便无人对师月卿用重刑,这里的环境也称得上是一种刑罚了。
不过师月卿倒是气定神闲。
“那位梅院尊没同你一起来吗?”
珑玲道:“你想见他?”
“梅院尊样貌风流,算得上我平生所见最英俊的男子了,地牢无趣,若能得见美人,自是好事。”
陪着珑玲进来的江载雪微微蹙眉。
这几日审讯下来,大家都知晓这女子面软心硬,刀枪不入,江载雪已开始提前警惕她故技重施,像那日激怒梅池春那样,借机逃避审讯。
然而珑玲在她眼前落座,面无异色。
“那你先凑合看我吧。”
师月卿唇边笑意不变。
“离开巫山时,听闻你与蔺青曜的婚期在七月,不知现在筹备得如何?”
地牢里沉默了一会儿,师月卿的目光在烛光下跃动。
“我猜他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的。”
珑玲自问自答:
“师姑娘每日既要替他筹谋,还要计划婚仪,平日连他的饮食起居,也都一一用心,这样的殚精竭虑,希望你所图的东西,能够配得上你如此忍辱负重,日夜操劳。”
说完,珑玲便站起身来。
江载雪面露错愕:“说完了?”
珑玲点点头。
江载雪看了看她,又看看眼神晦涩的师月卿。
她进来到底是来审人,还是来慰问的?
“哦还有。”珑玲又道,“方才江师兄同我说了,你那些下属并未受辱,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贞洁都在,放心。”
江载雪轻轻闭了闭眼。
事实虽是如此,但这话说得未免太糙了些。
半晌,师月卿终于开口:
“不愧是敕命鬼狱司狱,手段了得,与那些只知大呼小叫的人就是不一样。”
江载雪费解地瞧着她,他怎么没看出珑玲手段了得在哪里呢?
“不过,方才那句话,我也想说给你听。”
师月卿抬起眼来,仪容端庄,眉目妍丽。
“你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毁了你举世无双的剑技,希望,他也配得上你这般牺牲。”
珑玲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讥讽。
“以你的年纪,策划不了蔺氏灭门的大案,你宁可被囚禁在此,随时都有重刑加身的危险,却仍不会说出那个名字——你难道就不是在为了你背后的那个人牺牲?”
师月卿笑了笑,仿佛在说,那怎么一样?
然而珑玲的目光却毫不偏移。
“不一样吗?一个人未必要找一个喜欢的人成婚,但你被送来巫山,与一个并不尊重你的人虚与委蛇,嫁他为妻,这就是牺牲。无论这是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仍旧在被人,或者被你自己,当做一种工具牺牲,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师月卿眼底全无一丝笑意,浓黑瞳仁完全被此刻的珑玲所占据。
“我不是为喜欢一个人付出了代价,我是为了拥有表达喜恶的权力,付出了代价,你又是为什么东西在承受这个代价呢?”
灯烛噼啪乍响,那双翦水秋瞳也似乎在这一刹裂开一条缝隙。
珑玲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有那么一瞬间,她望着师月卿那对淡漠得没有丝毫人气的眼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师月卿会不会也是辟兵人呢?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珑玲心头,直至离开了死生冢,也仍然隐隐徘徊在珑玲的脑海中。
她想不明白,便将这个猜测告诉了梅池春。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接近蔺青曜,所图的,也就只有蔺苍玉传给蔺青曜的辟兵术了,”
梅池春沉思片刻,回想起了之前师月卿对他说的那些话。
“而且她看起来也很嫉妒你的天赋,说不定,她自己就是残次品,所以想弄到完整的辟兵术,把自己也变得和你
一样。”
想到这里,梅池春嗤笑一声:
“底子不好,用什么邪术也没用,要是什么人都能变成绝世高手,蔺苍玉活着的时候怎么不留在卫国造出一个军队,还会被人灭门?早就一统九州了。”
珑玲忽而沉默了。
梅池春见她不说话,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那些话,也似乎发现有些不妥。
在他眼里,蔺氏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对珑玲而言,感情应该十分复杂。
“不说那些讨厌的人,明日就启程回青铜城,那些事就丢给我老师和墨家钜子他们头疼好了——你今日跟师月卿只聊了这些,怎么会待那么久?”
珑玲这才回过神来,解下腰间一个袋子递给梅池春。
“什么东西,送我的礼物啊……”
梅池春笑吟吟打开袋子一看,霎时笑容凝固。
“珑玲!这个巫偶是谁的!”
珑玲慢吞吞地抬眼看他:
“我啊。”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倒叫梅池春一时哑声。
“……你在地牢里待了那么久,就是让那个山鬼,也用你的魂体做了个巫偶!?珑玲,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珑玲见他一脸怒容,移开视线道:
“你不是不信任我吗?现在我也有个巫偶在你手里,你总能信得过我了吧……反正你不能把我这个要回去。”
“……”
梅池春简直气得想掐她的脸。
他怎么可能是信不过她!
她好歹也曾是敕命鬼狱司狱,真话假话听不出来吗!
两人言谈间已至竹林,乌云蔽月,幽篁深处静悄悄一片,只有两人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忽而,珑玲听到身边脚步声顿住。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要回我的巫偶吗?”
她侧目,见身边那道带着淡淡梅香的身影欺身靠近,步步逼退,直至她背脊靠在一根细竹上方止。
幽暗光线下,珑玲微微昂首,只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线,还有上下滑动的喉结。
装着巫偶的袋子滑落在地。
他宽大手掌握着那只小小的巫偶,紧盯着她的面庞道:
“你会知道的。”
珑玲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忽而眼前一暗,梅池春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然而。
他的双手仍负在身后,指腹力道不轻不重,在那只巫偶身上缓慢游。移。
一股从尾椎骨攀升而上的酥麻,瞬间侵袭了珑玲的所有感官。
第43章 第43章重归
珑玲从没体会过这样新奇的感觉。
像是一脚踩空,跌进了梅香缭绕的云端,一种与女子截然不同的气息侵袭所有感官,她感觉到后颈处传来不轻不重的揉捏,却并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触碰何处。
腰窝处的肌肉下意识收紧。
是这里。
常年保持警戒的杀手绝不会让人触碰到这个部位,珑玲神色清明了一瞬,却又有些迷茫。
因为这触感并不是从她腰上传递而来,她下意识想推拒,可转念一想,好像是她自己把自己交到了他的手里,是她给了他随意触碰自己的权力。
她要收回吗?
她想让他停下吗?
一团浆糊的大脑慢吞吞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还来不及想出个结果,齿关已被人不动声色地撬开。
珑玲瞳仁微缩。
……诶?
他为什么要伸舌头?
等一下,为什么他的亲法跟她学的不太一样?
即便练剑一天一夜也不会紊乱的呼吸霎时失了节奏。
珑玲觉得这不能算是一个亲吻,因为梅池春好像把她当成了一块什么糖之类的东西,他宽阔手掌不知何时扣住她后脑,将她含在唇齿中,没有章法地舔来舔去。
她被他包裹着,在潮湿吐息中几乎融化。
苍蓝的天幕,一弯朦胧月牙,照着她在月光下浮浮沉沉的魂灵。
谁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分开时,两人皆呼吸凌乱,面红耳赤,连视线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更别提说点什么。
两人并肩,恍若梦游似地走回了竹屋内。
最后还是珑玲先出声。
“我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会用袋子装好,平时不会乱碰的。”
她声音难得有点窘迫的放低。
梅池春面上潮红已褪,只是耳尖还有些热度,借着月光,他飞快地瞥了眼她水润的唇,状似平静地嗯了一声。
“明日还要早起回青铜城,早点睡吧。”
他说着要回房,却被人从后来拉住袖子。
一回头,见到一只摊开的白皙手掌。
“你先把我的巫偶给我。”
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礼,珑玲说这话时没看他,声音微弱。
梅池春道:“可以啊,那你也把我的巫偶还我。”
“……我平时不会乱碰的。”
“我也不会碰你的巫偶,你不信任我?”
被梅池春用她自己之前说的话怼回来,珑玲有些憋气,抬眼盯着他:
“你刚才不就在乱碰吗?”
“那都算乱碰的话,你之前算什么?”
梅池春指尖勾着装巫偶的布袋,紧紧系在他劲瘦腰间。
“你把我的巫偶扒光了在温泉池里从头到脚碰了个遍,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我也没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
四目相对,竹屋周遭静悄悄一片。
因这一句话,刚才在竹林中意乱情迷的记忆又重新复苏,两人的呼吸同时凝滞,周遭空气也在这一刻莫名燥热起来。
两人终于偃旗息鼓,一语不发地各自洗漱回房了。
待到躺回床榻后,梅池春一手枕着后脑,一手拎着那只巫偶。
左看右看,细细端详,似乎怎么看都看不腻,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唇角已不知弯了多久,连脸颊都有些酸。
窗外月光穿过巫偶轮廓,映在少年澄明眼底。
人怎么会如此矛盾呢?
他看到了蔺氏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也曾真心希望,她能不被任何人牵绊,游戏人间,无拘无束。
但是,当她将巫偶放在他掌中时,他又由衷地生出一种自私的快乐。
明明以前押送他时,就算将他五花大绑,她也会抱剑入睡,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拔剑相向。
她现在却信任他,信任到允许他保管与她共感的巫偶。
意识到这一点时,梅池春胸腔中翻涌起一股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情感。
这种让他精神无法平息的情感唤起了某种侵略性,他盯着眼前的巫偶,脑海里接连冒出奇怪的念头。
太可爱了。
想一口吞掉它。
好喜欢。
能不能捏爆它。
一想到珑玲此刻或许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一无所知地安睡,梅池春不得不竭力控制这些念头,害怕若是让她察觉到,她又会开始警惕他。
直到梅池春感觉到,有人在捏他的手。
“……你在干什么?”
竹屋并不隔音,而且谁也没有设下结界之类的东西阻隔,莫说对话声,以灵修的耳聪目明,连对面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珑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不小心碰到的……你又在干什么?”
耳根传来细密的痒,珑玲不自觉地瑟缩一下,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也是不小心呢。”
夜凉如水,梅池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面开口,倒是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一阵木头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是珑玲拖着小榻,移到了靠近他床榻的这面墙旁边。”
——梅池春。”
她突然出声,近得只隔着一堵墙,躺着床榻上的梅池春一个晃神,几乎有种两人在同床共枕的错觉。
“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亲过其他人?”
这一句让梅池春从无尽遐想中回过神来。
“你问的这是什么话。”他答得飞快,“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
梅池春生怕她再提什么伸舌头的事,这样他今晚就真的别想睡觉了,于是立刻道:
“这种事男子原本就懂得比女子多,有什么奇怪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
等了一会儿,梅池春心想她总算消停了。
又听她带着困倦的嗓音道:
“我会学的。”
“下次,我不会输给你的。”
梅池春愣了一下,分明隔着一堵墙,他却觉得那张倔强又认真的面庞就在眼前。
他眼中漾开笑意。
真是傻,这种事哪有什么输赢?
不管输赢,他都占了天大的便宜好不好?
侧身枕在臂弯里,少年望着一墙之隔的方向,轻声道:
“我何时赢过你……这辈子,都输给你了。”
黑暗中,珑玲听到了这句似有若无的呢喃。
整颗心仿佛浸没在温水里,水波载着她,旧日的风雪严霜越来越远,前方真情炽热,天地辽阔。
她想——
有她在,这一次,他们谁都不会输。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两人随墨家启程回青铜城。
临行前,梅池春没看到孟檀渊的身影。
据说是因为要赶在墨家弟子离开前,整顿好编入「非攻队」的人马,这几日都在忙于处理这些被俘的巫山巫者,天明才歇下。
姜玄曦听到这话,便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该交接的事也早已交接好,就这样吧。
梅池春回头看了眼死生冢的方向,道:
“还好我跑得快,这儒家弟子,当久了果真没人性,这都能忍得住,真不愧是儒家第一君子,换做是我……哼哼。”
他说得云里雾里,一旁的秀秀听得糊里糊涂。
“他在说谁?”
珑玲道:“应该是钜子和那位儒家外王。”
“胡说八道什么呢。”
走在前头的汲隐回头不满道:
“我们钜子跟那个孟檀渊不过是同门师兄妹的关系罢了,钜子跟我们上任钜子才是志同道合,天生一对,少听信外面的谣言,胡编乱造。”
平日梅池春对自家师门多有嫌弃,但旁人要在他面前说半句不好,他却有话要说:
“志同道合不假,天生一对那就说不准了,当初鬼谷六杰同拜一个师门下,谁不知道,我老师与墨家钜子既是青梅竹马,又都是贵族出身,你们墨家前任钜子,穷得连去鬼谷的盘缠都是墨家上下给他凑的,连个共同话题都没有……”
汲隐嗤笑:“说得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谁说我没见过?”梅池春扬眉。
他见过?
秀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惊失色地对珑玲道:
“我听说书先生说,太子姬弃那都是快三百年前的人了,原来他才是老登!披着一副少年皮囊,结果是老牛吃嫩草啊珑玲姐!”
珑玲被秀秀抓着胳膊摇晃,梅池春脸色一僵,将她从珑玲身旁拎走。
“三百年前就代表三百岁吗?乡下丫头没见识。”
“我没见识,你术数还算得不好呢!”
对上珑玲好奇视线,梅池春没好气道:
“别听她胡说八道,我哪儿有三百岁?三百岁都成我老师那样的老头了!”
见他如此在意年龄,还刻意反复强调,珑玲抿唇轻笑。
“说不定我也有三百岁呀,你想,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谁知道我之前活了多少岁?或许也是个老太太了,你是三百岁的老头,我是不知道几百岁的老太太,照样般配。”
梅池春愣了好一会儿。
……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把这么可怜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是老太太我也喜欢——但我真没三百岁。”
梅池春望着远处树影:
“作为太子姬弃,我活到十岁,便见齐国射鹿,九州战火四起,我虽助我父亲平定了齐国叛军,但也知周王室大势已去,果然不久后洛邑宫变,我父亲带着我逃出王宫,他昏庸了一辈子,最后倒有了几分骨气,不肯渡过洛水苟活,于是,便带着我和九州鼎一同投水自戕。”
珑玲望着他沉静的侧脸,安静地听他回忆旧事。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九州鼎的神力救了我一命,老师说,九州鼎与我融为一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它寄生在我身上,否则我怎么会因此而沉睡了一百多年?”
少年回眸看着她,盈盈一笑:
“你看,这么算起来,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大?不是老头吧?”
对灵修来说,一百多岁的确算不得老。
其实三百多岁的孟檀渊也算正值壮年,并非什么老头子,不然与他同岁的姜玄曦怎么会仍然明丽照人,生机勃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从沉睡中醒来后,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自然是我老师他们搞的鬼。”
他语调平淡:
“他听说我父亲拉着我沉水之事后,将我捞了起来,发现我体内有九州鼎后,断定我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我带回了玉皇顶,等待了一百多年。”
“我醒来后,便抹去了我的记忆,让我一无所知地当个玉皇顶的普通弟子,按他们的设想长大,直至我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掌控九州鼎的力量后,他们才将真相和记忆塞给我。”
两人走在墨家队伍的后面,脚步踏着落叶沙沙。
梅池春偏头问:“怎么不说话?心疼了?”
“不是。”珑玲诚实回答,“我只是突然明白你老师那一头白发是怎么来的了,整日琢磨这些缺德事,他不白头谁白头?”
梅池春没忍住笑出声来。
“算了,看在他愁白头发的份上,我也就不同他计较这些了。”
走着走着,身旁少年忽而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着,行走间轻轻摆动。
“等我拿回我的身体,我们就跑,这些事留给他们自己烦恼,反正我是不会去死的,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只可惜那片竹屋被他们发现了,没关系,无非花费点时间精力,再找个秘密藏身处而已,当初我其实也还有几个备选的……”
“跑?”珑玲眨眨眼。
“那是自然,不然你待如何?”
梅池春直视前方,乌黑瞳仁里一片平静,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老师将我身为太子姬弃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以为是为何?周王室虽亡,九州仍有不少人尊周室为正统,期盼我这个太子姬弃救他们于水火,老师是想让我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千里迢迢来一趟,可不白救我一命。”
“不过你放心,就算他们骂我贪生怕死,那也是我一人担着,骂就骂吧,又不会少块肉。”
珑玲任由他牵着,并没有反驳。
墨家赶来死生冢支援时运气很好,一路平静,但回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途中两度遇见颇有规模的邪祟,耽误了好些时间,还有部分弟子受伤。
好在没有人伤亡,五日之后,一行人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青铜城的轮廓。
让众人意外的是,梅池春的身躯并没有藏在墨家千机阁内,而是放在平日存放墨家弟子尸首的停尸地窖内。
上头只草草贴了个封条,仿佛这里面装的不是尊贵的太子姬弃,也没有什么九州鼎,就只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
姜玄曦极满意地拍了拍冰棺:
“这么多年,没半个人怀疑过,小子,学着点吧,这就叫大隐隐于市!”
梅池春呵呵冷笑一声。
临行前,孟檀渊已将引魂入体的办法告知了姜玄曦。
寻常人只需三日即可返魂,但梅池春到底身份特殊,还有九州鼎在身,孟檀渊推算,短则十日,长则两三个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梅池春原本觉得能找回身躯,已经是万幸,这几日算什么?
然而躺下去前瞧见榻边的少女,他又忽而攥住她的手腕,道:
“不许搭理那个尉迟肃,他再敢提什么求娶,你就抽他一巴掌。”
“……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你打我的
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又不一样,我又不是真打你。”
“那倒也是,”梅池春左思右想,“还是别抽他,他皮糙肉厚,我怕你把他抽爽了。”
珑玲觉得未必,她要用全力扇人一巴掌,脑袋还在脖子上算他命大。
“那你记得每天来看我,这些人都知道我是儒家弟子,我怕他们趁我不能反抗的时候伺机报复。”
珑玲认真道:“不会的,墨家弟子绝不会做这种事。”
梅池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你就非要我说我想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吗?”
是这个意思啊。
珑玲本能地想点头,然而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憋了半天,只道:
“我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
她就不能跟他一样露出点依依不舍,一刻也不想分开的表情吗?
他拽着珑玲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久到外面的姜玄曦都快睡着了,梅池春才终于松开了珑玲的手,在他的原身旁阖目躺下。
珑玲却没立刻出去叫人。
她半蹲在那具封存十年的尸首旁,目光逡巡着,扫过他的遍体鳞伤,最后停留在那道致命的断颈之伤上,十年前那些不愿回忆的画面重新掠过她的脑海。
那时的她,原来可以下这么狠的手。
心脏有隐秘的刺痛,珑玲最后看了少年一眼。
下次再见,应是以他真正的面貌再会。
……但愿她那时不要太过狼狈。
珑玲退出了地窖,拾级而上,直奔墨家内城中,姬氏兄妹二人的住处而去。
姬灵渊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恍惚以为是叛军闯宫,吓得他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随后才发现只是有人敲门。
“……珑玲姑娘?”
姬灵渊许久未见她,有些诧异。
“你何时回来的?听说你们在死生冢发生了不少事……对了,你来有何急事?”
他看着珑玲因小跑而微微翘起的发丝。
珑玲抿紧唇线,将墨家的灵讯柱石舆图在他面前摊开:
“确有急事。”
姬灵渊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急事?”
“你和你姐,随我一道去拜访诸子百家的其他家,说服他们,安置柱石,重启龙脉,拯救九州。”
第44章 第44章配合
铜香炉内,最后一缕返魂香在半空中逸散。
看守地窖的小弟子打着瞌睡,并没有注意到内室有人苏醒,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小师弟,小师弟。”
一个噙着笑意的嗓音唤了几声。
地窖外的墨家弟子迷迷糊糊醒来,正对上一双映着烛光的幽深眼瞳,他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青年是谁。
“我睡了多久?”
“……两、两个月零七日。”
“唔,这么久啊。”
梅池春有些意外,又问:
“那放在我枕边的那些衣物,是谁准备的?”
梅池春在石床上醒来时,原本那一身陈旧血衣早已不见踪影,只**地盖着一条薄毯,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他从前见过珑玲给人整理遗容的手法,可谓熟手。
让他意外的是枕边备下的衣物。
和他借来的少年身躯相比,他原本的身体要更宽阔些,以前的衣袍必然是穿不下的。
但这一身却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不止尺寸合适,就连衣袍上纷乱华丽的刺绣,错金嵌玉的腰带,都很合他的品味,不像是墨家抠搜的风格。
那名弟子笑着解释:
“当然是珑玲姑娘特意准备的,找了青铜城里最好的绣娘,怕赶不上你醒来,还额外加了钱赶工……啧啧,这衣袍,这腰带,这打扮得简直比姑娘还精……”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响指,角落里那个陈旧匣子上的禁制应声粉碎,弟子猛然收声。
那上面的禁制可是钜子亲手所设!
这名墨家弟子看着这张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庞。
看他打开匣子,从中挑挑拣拣,取了一柄梅花书刀,一枚雕着镂空梅纹的白玉佩,余下那些朽坏的香囊、竹笔,早不能用的丹药,他都没拿。
墨家弟子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眼前这个人,可不是进去前那个重伤垂危的一境灵修。
神魂归体,不仅让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愈合,也令他重回四境巅峰。
莫说墨家,整个九州,能制住他的人也不足一掌之数。
——难怪钜子要派人看着他,说他醒来之后务必立刻上报!
弟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后撤半步,刚碰上腰间的玄龟令,便见那人回过身,小巧锋利的书刀在他指尖流畅翻转,他笑吟吟道:
“要跟你们钜子通风报信?”
“……怎能说是通风报信,”这位墨家弟子讪笑一声,“这是知会,钜子说了,珑玲姑娘已是墨家弟子,您既然是珑玲姑娘的道侣,自然也是自己人。”
“话说得倒是顺耳。”
梅池春抬脚慢悠悠走近,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可惜,我可没打算跟你们当自己人,你和守在外面的那些同门,得稍微吃点苦头了。”
“你可是我们钜子救活的!梅池春你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人活一世,岂能人人都对得住?”
这个自己人,他可不敢当。
墨家大义,九州无人不钦佩,可真要大家自己去做墨家弟子,恐怕没几个人愿意。
眼看着梅池春无动于衷,仍然准备将他打晕逃跑,那弟子又调转话风,急忙大喊:
“——你就不想知道你昏睡的这段时间珑玲姑娘去哪儿了吗!”
指尖凝聚的灵气盘桓着,并未立刻落下。
梅池春凝眸质问:
“她没在青铜城等我?去了玉皇顶,还是去了死生冢?”
“都不是!”
那墨家弟子心道真是一个猴一个栓法,一提珑玲姑娘,这煞神果然停手。
他望着那双神色凝重的眼,掷地有声道:
“珑玲姑娘率姬灵渊姬照蓉兄妹二人,还有「非攻队」的梅韫秀,十日前已经拿下了医家回春坞,现在直奔农家桃源岛而去了!”-
阡陌纵横的水田倒映着暮色,青鸢掠过层层盘旋的梯田,在渺渺山麓间盘桓,将桃源岛入口的风光尽收眼底。
下一刻,却有一道细长的幽绿影子凌空抽来。
混在鸟群中的墨家青鸢被瞬时击落,一头砸在泥土中,轰然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琉璃眼珠最后倒映出的画面,是一群狂舞藤蔓,它们将青鸢击落后又悄无声息地收束回林中,从头至尾,青鸢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农家不善舞刀弄枪,却能凭借四时地气,操控那些被太岁污染的物妖。”
听了秀秀用青鸢探查到的见闻后,姬灵渊如是道:
“这些农家稷官,把田看得比命还要紧,一对一打架自是不怕,但想要强攻桃源岛,在里面安插灵讯柱石,没那么容易。”
破庙内尘埃飞舞,姬照蓉回过头,对阖目休息的珑玲道:
“即便尉迟肃调派了一千兵家弟子相助,儒家也来了五百弟子,真要硬
碰硬,恐怕也免不了大量伤亡,还是得像我们在回春坞时那样,以理服人才行。”
“以理服人!?”
盘腿坐在一旁修理青鸢的秀秀没好气道:
“都把我的青鸢砸得稀巴烂了,他们看起来是会跟我们讲道理的样子吗!依我看,珑玲姐就该一人杀进桃源岛,把天戮剑往那位农家神农的脖子上一横,万事大吉!”
秀秀这话说得虽糙了点,但竟是最有可能性的。
就像他们之前强闯燕山医家那样,正是珑玲做前锋杀进回春坞,千余灵修在后支援,来个先兵后礼,这才有了与医家医圣坐下来谈话的机会。
医者仁心,不忍与墨儒兵三家开战,徒增伤亡。
再加上珑玲以自己的名声担保,只要放置灵讯柱石后,他们留下十人保护柱石,随后立刻退兵,绝不会窃取医家情报,不会伤医家任何一名药师。
医圣思虑再三,最终同意。
既然这种办法可行,大家都觉得,可以故技重施,再试一次。
三道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
一身玄衣劲装的少女睁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道:
“就今晚吧。”
三人顿时笑逐颜开,叽叽喳喳商议起今晚突袭的计划。
姬照蓉在议论声中朝珑玲投去一眼。
其实当日珑玲来找他们的时候,她和姬灵渊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作为阴阳家最后的传承,他们不必和「非攻队」的那些弟子一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在墨家有了安身之所。
何苦离开绝对安全的青铜城,面对围墙外那些邪祟,和虎视眈眈的诸子百家?
珑玲却道:
“去不去取决于你们,我来问你们,是因为阴阳家凋敝,除了归顺巫山的那几个阴阳家弟子外,这件事,整个九州就只有你们能做到。”
“如果你们愿意去,我会保护你们,如果不愿意,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姬照蓉有时候觉得珑玲颇有几分大智若愚的劲。
谁能拒绝“整个九州只有你们能做到”的肯定?
谁又能拒绝九州第一强者承诺的保护?
更何况这一路,无论是邪祟还是敌人,的确是珑玲在前头一力相挡,也让姬照蓉和姬灵渊见识了何为九州第一的剑技。
光是见到那个清瘦背影立在前方,便能让所有人有种风雨不动的安心感。
“今晚?会不会太急了点?”
姬照蓉沉思片刻后问:
“你与医圣交手,据说医圣的悬丝术既可活死人肉白骨,也可以夺人性命而不留痕,你当真没事?”
有句话她没说。
今日死生冢传来消息,尉迟肃说,因为死生冢调了人给珑玲,守备空虚,不适合看押师月卿,没想到在运送师月卿去昆仑山的路上,被人半途劫囚。
师月卿去向至今不明,就连到底是何人出手劫人,竟然也不清楚。
姬照蓉担心,珑玲会因此加快进度,即便受伤也强撑。
“我自有我的判断,我既然承诺保护公主,就不会让自己倒下。”
对上珑玲那样认真的一双眼,倒叫姬照蓉不知为何心跳快了几拍。
愣了一会儿,她才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你要是倒了,我肯定立马跟我兄长跑回青铜城。”
收回视线,姬照蓉阖目列阵。
天上星罗棋布,对应地面天地分野。
农家擅长利用物妖,她也可以利用阴阳术,找到太岁瘴气最薄弱的地方。
那里就是桃源岛的护岛妖阵最薄弱之处。
珑玲听着他们的计划,视线却落在了破庙外。
柳树枝头渐渐升起月牙,昏黄月牙晕在苍蓝色的夜幕里,让珑玲莫名又回想起竹林摇曳的那个夜晚。
也不知道他醒来后发现她不在青铜城,会不会又生她的气。
与此同时,农家内部灯火通明,也在严阵以待。
“……那个司狱玲珑,强闯回春坞如入无人之境,不仅没有如传闻中那样灵气尽失,我看还大有长进!神农听我一言,必须与法家联手,否则,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
一名衣袖绣着雪莲花的农家长老怒然拍桌,震得桌上茶水四溅。
“也无需如此悲观。”
另一名长老徐徐开口:
“医家不也毫发无损吗?”
“你真信他们只是安插一个灵讯柱石?”
绣雪莲花的长老起身踱步:
“如今九州遍地邪祟横行,百姓蜂拥逃至各地龙脉求生,诸子百家哪家不是不堪重负?他们想一统九州,称王称霸,我不管,但我们农家农耕不辍,肩负天下之本,绝不能陷入这些勾心斗角之事,致使桃源岛成为某一家的粮仓!”
此话落下,堂内静默片刻,有个极为年轻的嗓音忽而笑道:
“三长老这话说得没错,人心隔肚皮,兵家嗜杀,儒家伪善,墨家就算没坏心,也难保他们不被这两家诓骗!司狱玲珑为首的三家联盟,其目的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农家不能如医家那样被动。”
这声音太过年轻,不该出现在农家内部的议事堂内。
众长老循声看来,瞧见一张英俊疏朗的面庞,即便众多长老打量审视,也不怯场,一双狐狸眼微弯,漾着和煦笑意。
三长老眯了眯眼:“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怎么没见过你?”
青年没开口,倒是坐在末席的十长老捋了捋胡须,笑容神秘地开口:
“不知诸位近日是否听说过一个传闻,传闻说,十年前死于司狱玲珑之手的兵家诡将梅池春死而复生——我之前也以为是谣传,直到亲眼所见,才知天下竟真有起死回生之事。”
满桌骇然,惊疑不定的视线汇集在十长老身旁的青年身上。
“不可能!”
“人死岂有复生之理?”
“莫不是哪里来的冒牌货,招摇撞骗,想趁乱图谋——”
话音未落,骤然袭来一股强劲灵流,席卷整个议事堂,灯烛霎时熄灭,桌椅更是掀翻无数,众人凝气护体。
心中大骇之际,却又见灯烛次第燃起,照亮议事堂一片狼藉的同时,也照清那个正俯身用「少阴君火」点燃烛火的青年。
梅池春踩着遍地碎片,一撩衣袍在主位落座,乌发垂落前襟,他笑道:
“不必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与农家无冤无仇,岂会伤人?”
好一会儿,一直未发一语的农家神农开口:
“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迎上那道满怀戒备的视线,梅池春偏头,撑着下颌道:
“方才你们说,与法家联手,也就是说,桃源岛外早已有法家狱官埋伏,只等你们里应外合?”
神农并未答话,梅池春继续道:
“要是司狱玲珑今夜故技重施,孤身偷袭,你们农家就算能里应外合,也免不了伤亡惨重,但如果交给我来指挥,我可以最大程度,保你农家弟子安全。”
说完,他环顾周遭颇为狼狈的农家长老,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眼前的老者。
“你们十长老可以作证,我是正大光明前来拜访,要是想对农家不利,何必暴露给他?你们还有法家在外支援,难不成还怕我一人?”
“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与司狱玲珑的宿仇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梅池春在神农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便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十长老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是啊,与法家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倒不如跟梅池春联手呢!别到时候等司狱玲珑杀进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晚……”
“不好了!”
门外有弟子入内,看了眼这遍地狼藉,先是一怔,随后又急忙道:
“护岛妖阵被触发,有人看到司狱玲珑单枪匹马闯进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时候也来不及纠结梅池春的问题,议事堂内所有长老鱼贯而出,登上了农家最高的塔楼。
果然,远处苍蓝灵光点燃寂静黑夜,一道清瘦身影背着硕大剑匣,如鬼魅般灵巧穿行与狂舞的妖藤中。
和粗大藤蔓相比,那身影瘦弱得几乎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但在妖阵掀起的飓风中心,她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见缝插针地劈开剑匣,回身一脚,将其中的青铜柱石踢入灵田中央。
那可是整个农家最核心的地带!
“妖阵全开!拦住她!”
三长老猛拍栏杆,大喊道:
“竟真敢一
人闯入桃源岛,她是真觉得自己是九州第一,天下无人是她对手吗!今日必叫她有来无回!”
众长老久居桃源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司狱玲珑真身,无不心中骇然。
“……难怪世人认她是九州第一的强者,如此一往无前的悍勇,真是半点不惜命。”
他们站在这里远观都能感觉到那股不死不休的锐气,更何况与她正面交锋的那些对手?
夜色里,剑眉星目的青年眺望着远处的苍蓝色灵光,长眉压沉,眼中涌动着极复杂的神采,不像是仇恨,倒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没等众人看得分明,就见他松开眉头,神色淡漠道:
“你们的妖阵看来擒不住她,想好了吗?”
“妖阵不行,还有我们。”神农出声道,“她已负伤在身,梅院尊,你没看出来吗?”
梅池春落在栏杆上的指尖泛白,片刻,他抿出一个浅笑: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她就算是负伤,屠你们半个农家,也尚有余力,等你们两败俱伤,我再出手了结她也是一样。”
若是没见到司狱玲珑本尊,没人会信这话,但今夜亲眼得见,所有长老齐齐看向神农。
他说得没错。
要是牺牲他们宝贵的弟子,就算赢了司狱玲珑,那也是惨胜,没有任何意义。
两息之后,梅池春终于等到神农点头。
“好。”
“三长老,交出谷令,让他指挥妖阵和底下的弟子。”
袖中紧握的力道松了松。
在场的其他长老也松了口气。
“这墨家儒家和兵家,到底给她开了什么好处,值得她如此拼命?”
有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感慨。
“实在不行,抓到她之后我们也问问,万一我们也能开呢?”
“——你们不行。”
梅池春接过操控妖阵的谷令,握于掌中,在神农觉察到不对时,他已从塔楼一跃而下。
夜风中唯有青年犹带笑语的一句:
“她早就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开什么条件都没用,她是为我而来。”
众长老大惊失色。
放眼望去,只见月色下燃起「少阳君火」的赤红色,纯澈的灵气灌注进谷令之中,几乎在他落地的一刹,整个桃源岛的妖阵被强行关闭!
神农本以为就算这个梅池春心怀不轨,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停下妖阵,却没想到这人跟司狱玲珑狂妄得如出一辙。
一口气消耗如此多的灵气,饶是四境巅峰,也会有片刻的破绽!
那可是跟他有宿仇的司狱玲珑!
他再说一遍,到底是谁对谁神魂颠倒!??
第45章 第45章颈吻
珑玲恍惚听见了梅池春的声音,却又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这里?
甩了甩剑身上的粘液和血,珑玲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还能站稳,但珑玲知道,自己的体力因过度催动灵气而几乎耗空,她能感觉到视线模糊,耳边有一阵尖锐耳鸣,心脏在胸膛里跳得有些刺痛。
姬照蓉的担心没错,她的确是有些逞强了。
珑玲望着眼前粗壮得需三十人合抱的巨藤。
夜幕下,狂舞的藤首看上去几乎与天同高,一眼看不到头,若想制服,再给她一个时辰足矣。
但换做从前,即便是这样的甲级邪祟,珑玲制服它们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握紧手中的天戮剑,珑玲刚刚迈动虚浮的脚步,耳尖却一动。
她毫不迟疑地回身挑剑,幻化数十道流光剑影,如箭雨朝身后飞驰而去。
铮——!
金石相击的铮鸣声,伴随着两股势均力敌的灵流在半空中荡开,霎时间,地上草木乱石腾起数十丈,通天狂风搅乱天上层云,月光全无遮挡,洒满偏居一隅的桃源岛。
也让珑玲看清了眼前的「少阳君火」。
世上有许多四境灵修都能炼出「少阳君火」,但有这等纯澈灵气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
“你怎么会……”珑玲缓慢地睁大了眼。
刚刚消耗大量灵气,又硬接下珑玲的一剑,梅池春本以为自己恐怕得伤筋动骨,却没想到自己毫发无损。
“我若不来,那几位长老今夜只能在被你削平的灵田里哭了。”
赤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飞舞如焰尾,却压不住他此刻极盛的昳丽容貌。
青年眼中漾着散漫又温柔的笑意,望入珑玲眼底时,他的语调含着几分轻叹:
“到底是我突飞猛进,还是你不在状态?珑玲,我只是睡了几个月,不是死了,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有没有想过我醒来看见,是何心情?”
不管是此刻塔楼上观战的农家长老,还是灵田周遭结阵护田的农家弟子。
见到眼前这两人交手的情景,皆是同样的心情。
——这样的实力,四海之内,除了他们彼此,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神农也从盛怒中慢慢回过神来。
那个梅池春说得没错。
若他不出手阻拦,只派农家弟子与司狱玲珑相抗,以她这样的实力,真不知会是怎样的血流成河。
好在还有人能制住她。
在场所有人心绪渐渐平复,晚风中飘来三长老哀叹的嗓音:
“……诶呦,我的田,我的苗苗……”
半个时辰后,众人再度齐聚议事堂。
“二位好手段。”
端坐上首的老者面色阴沉,注视着下方紧靠而坐的两人。
“一人明攻,一人暗潜,还有一队人趁着护岛妖阵关闭,此刻正在登岛,我农家避世多年,从不参与诸子百家的明争暗斗,这位梅院尊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可司狱玲珑,你又是为何?”
被评价为“狼子野心”的青年笑吟吟不语,倒是珑玲微微拢了拢眉头。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我不觉得任何一个人有狼子野心。”
神农静静注视着她。
“半个月前在燕山医家发生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强闯医家回春坞,实属事急从权,我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有机会和诸位坐下来面对面,推心置腹地谈一场。”
无人反驳珑玲的这番话。
的确,要不是今日珑玲凭武力悍然强闯桃源岛,她和眼前这些执掌农家的长老们,绝无可能有这一场对话。
太岁瘴气让诸子百家不得不竖起高墙,抵御邪祟的同时,也阻断了与彼此之间的往来。
唯一的交流,就是争夺龙脉,排除异己的战争。
神农道:“你想谈什么?”
“自然是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
议事堂内的众人看着眼前神情肃然的少女。
尽管刚才所见的强悍实力,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阴影,但见她如此直白,一副全无谈判技巧的模样,众人都免不得心有轻视。
“你可知,数十年前,墨家的前任钜子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与你说过同样的话?”
有长老出言道:
“不是我们不愿见到龙脉重启,九州太岁尽除,而是你们这个计划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即便我们同意你们在桃源岛安插灵讯柱石,你们有能力在北溟法家,和巫山十二殿上安**们的柱石吗?如果你们有能力让这两家同意,我们绝无二话。”
“可如果没有这个能力,你让我们如何不怀疑,你们会借灵讯柱石来窃取我农家情报,再用来对付巫山与法家,将我们农家搅入你们逐鹿九州的战乱之中?”
“届时,你们可以窃取各家情报,名利双收,倒叫我们成了案上鱼肉,任凭你们宰割。”
说完,堂内有片刻安静。
就连珑玲听完这番话也不得不说,尽管他这话有恶意揣测的嫌疑,但站在农家的角度来看,这种顾虑再正常不过。
“说得好像你们现在不是案上鱼肉一样。”
肃杀氛围之中,突然冒出一个戏谑嗓音:
“今夜我们若想屠你们农家,难不成你们还有……嘶。”
梅池春后面的话被珑玲一个肘击怼了回去。
其余人看着这二人的小动作,一时很难将他们与传闻中的那两人联系起来。
先不提梅池春时隔十年死而复生之事,这两人近百年的针锋相对,总不是空穴来风,当初斗得你死我活,九州皆知,怎么今日看着不像死敌,倒像是一对……恩爱眷侣?
众人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是轩然大波。
“墨家前任钜子推行不了这个计划,但我可以。”
珑玲这一句话语,令众人回过神来,她道:
“我不是贯彻非攻之道的墨家墨者,也不是残暴嗜杀的兵家命将,所以,我既会接连强闯医家回春坞和农家桃源岛,却也不会为了我的目标而大开杀戒——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是我达成目的最快的办法。”
这话说的,难道杀他们农家弟子在她眼中就如切瓜一般?
有几名长老被珑玲如此平静又狂妄的语气激得扬眉怒视,却被神农用眼神制止。
白须老者定定望着她,问:
“既然不代表墨家也不代表兵家,那你今日站在这里,不知是以诸子百家哪家的立场,来同我们说这些话?”
珑玲却道:
“我早已不是巫山敕命鬼狱司狱,虽然领了墨家统领的令牌,却也不算真正信奉墨家之道的墨家弟子。”
“我没有宗门,没有立场,我谁也不是,只是一个想要在这乱世,与我所爱之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普通人,难道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与诸位说这些话吗?”
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张扬倨傲之意,一字一句,却像无可转移的磐石般沉重有力。
神农着实没料到她这番话。
就连梅池春也很意外。
堂内列坐之人,没有一个人会说这样的话,甚至不会有这种念头。
诸子百家千千万灵修,谁不是立场鲜明,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贯彻自家理念,排除异己,证明只有自家理念才是唯一能拯救九州的办法?
“巧言善辩。”
神农沉声质问:
“巫山倒和你一样,没有任何立场,只信奉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他们也只想活下去,阁下曾为巫山巫者,难道不知你们巫山垄断水源,百姓为了喝一口水,需每月按时卖血来换?没有信仰立场,莫说救世,人只能沦为丛林野兽,与牲畜无异!”
“我也曾听闻司狱玲珑的大名,知道你曾镇魔除祟,功德无量,但巫山今日权势,也有你一臂之力,一个助纣为虐之人,让我农家如何信任?”
珑玲亦被他说得有了几分火气,她目光如炬,道:
“什么罗里吧嗦的道理!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就是如今最有效的救世之法,你们不信前任钜子,也不信我,难道只信你们桃源岛这块破地吗?我告诉你,你们把这地种烂了也救不了天下人!”
“好无礼的小丫头!”
“好迂腐的老登!”
“你你你——”
议事堂霎时如一锅乱粥,梅池春倒是不怕打起来,他偏头望着珑玲此刻怒气冲冲的模样,只觉得她神采飞扬,分外鲜活。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
在众人瞩目下,这位以兵家朱雀院院尊之名闻名于世的青年,徐徐道出儒家教义。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扬眉轻笑:
“诸位长辈莫急,既然谈不拢,大家求同存异便是,别伤了和气。”
一炷香的功夫后。
被珑玲和梅池春两人用咒缚五花大绑的农家长老们破口大骂:
“无法无天!枉我以为司狱玲珑是个讲道理的人,没想到竟然也堕落到和梅池春沆瀣一气,肆意妄为!”
“十长老!你与他们站在一边,莫不是早有叛心!?”
那位引荐梅池春的长老面露为难之色。
梅池春凌空划下咒缚的解咒之法,交给了这位十长老。
“咒缚只缚他们的灵气,保证他们不想办法毁掉桃源岛的灵讯柱石,待计划成功后,便由长老您来解咒,顺道……也替晚辈赔个罪。”
十长老苦笑:“这个罪,恐怕没那么好赔……罢了,只要你们能成功,天下太岁尽除,这些都是小节,无妨。”
珑玲也拱手朝众人允诺:
“事成之后,我必亲自登门致歉。”
众长老怒而不语,又听珑玲补了一句:
“不过,早知道绑你们这么容易,刚才就不跟你们说那么多了。”
说完,珑玲的手便被人牵了起来,她回过头,对上青年略带无奈的神色:
“几个老头年岁也不小了,已经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别火上浇油了——哦对了,天色已晚,还要劳烦十长老腾几间客房给我们落落脚,这一路风餐露宿赶路,得好好修整一番,明日才好再启程去下一家呢。”
十长老:……你也没放过他们。
不过很快,十长老也顾不上怜惜这几位被气坏的长老了。
“卫国姬照蓉。”
“卫国姬灵渊。”
一对气度不凡的兄妹朝十长老微微见礼,道:
“今日奉珑玲大人之命而来,我二人曾为阴阳家星主弟子,珑玲大人希望我们留在农家,以阴阳家「天地分野」之术,和农家对「四时地气」的掌控能力,彻底掌握整个九州太岁瘴气的分布。”
“这样,珑玲大人与墨家「非攻队」便可同时行动,铺设灵讯柱石的同时,也能派出弟子,提前支援有可能遭遇邪祟的百姓。”
“——此事必由阴阳家、农家、墨家三家合力才可完成,还望诸位长老暂抛旧怨,求同存异,齐心协力,方能救苍生于水火。”
听完姬氏兄妹这席话,众人望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议事堂内陷入久久沉默。
掌握九州太岁瘴气的分布,提前预判支援。
……这种事,真能做到吗?-
桃源岛东岛,妙手堂内。
带路的农家弟子将二人引至此处,又跟妙手堂的弟子交代了客房之事后,就忙不迭地离开了。
不过也并没有走远。
事实上,珑玲和梅池春这一路都能感觉到有不少人跟在他们后面,打量他们的目光既有警惕,也有好奇兴奋,疑惑不解。
死而复生的前前任九州第一,和前任九州第一,居然能相安无事地走在一起。
老天奶,这是天上下红雨了吗?
梅池春一概无视。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对妙手堂的医师道:
“只管用你们农家品阶最高的药草,除了伤药,再开点滋补用的丹药,要最好的,别藏着掖着被我发现了,听清楚了吗?”
珑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你这样显得我们很像来打劫的。”
“你都把人家农家长老全捆起来了,现在装好人,人家也不信吧。”
梅池春说完这话,就见那医师打了个哆嗦,给珑玲验伤的动作愈发小心几分。
其实不必找医师来看,珑玲自己清楚,她没什么外伤,只是这几个月来连日消耗过度,需要休息而已,医师看过之后,也是这么跟梅池春说。
带着医师给的丹药,两人回了客舍。
姬照蓉他们应该还在议事堂那边,客舍四周幽静,梅池春掩上门。
“——你看,医师也说了,我没什么大事,真的。”
对上那双颇有不悦的狐狸眼,珑玲立刻替自己解释。
“没什么大事?”
梅池春给她倒了杯水,抬眼道:
“你是不是忘了,今夜你没什么大事的前提,是我强行关闭了整个桃源岛的护岛妖阵,说服了农家十长老,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我没来,你一个人带
着姬照蓉姬灵渊还有秀秀这三个没用的东西,能这么全须全尾的脱身?”
珑玲眨了眨眼:“我不会输的。”
深吸了一口气,梅池春盯着她的眼道:
“没人在意你输不输,我只在意你有没有受伤。”
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珑玲怔了怔。
梅池春仍旧冷着脸:
“不是答应在青铜城等我醒来吗?我再醒来得晚一点,是不是你都快一统九州,当上女天子,娶十个八个夫郎了?”
珑玲抿唇笑了笑,实在想不到他会说这么幼稚的话。
“绣娘给我画衣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穿上这身衣袍一定好看,果然,比我想象得还要好看。”
她岔开话题的办法实在拙劣,可梅池春对上她含笑的双眸,方才酝酿好的那点薄怒,一瞬间就被她柔软语调吹得七零八落,再难对她绷着脸。
看了她一会儿,梅池春终于还是忍不住俯身拥住她,低声问: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一直看着我,只看着我?”
珑玲整个人都被拢进他的怀中,鼻尖盈满了带着他炽热体温的梅香,珑玲从没想过,只是这个味道就能叫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连日起伏不定的心绪也静谧得不可思议。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
“我在看啊。”
她似乎还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他。
不笑的时候,这个人的眉眼其实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太热络,带着养尊处优的人特有的厌世感。
只在凝望着他的心上人时,才有几分烟火红尘的眷恋。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珑玲,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做的事有多困难?”
客舍内没有燃灯,只有窗外稀疏月光,照不亮他幽静眼瞳。
“巫山不会放过你,法家更是至今不知立场隐匿在暗处,表面看是你在号令各家,殊不知,他们也是在利用你的力量为他们开辟道路。”
“为什么是你来以身犯险,诸子百家的那些领袖坐在后方看你冲锋陷阵?珑玲,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事,若是这样,你爱上我,与从前效忠于蔺青曜有什么区别?我宁愿——”
久久没等到他后面的话,珑玲偏头问:
“宁愿什么?”
梅池春抿紧唇,脸色阴沉得似乌云笼罩。
“算了,今天你消耗过度,不该与你说这些,好好休息,明日再说吧。”
他松开了珑玲,转身欲走。
“这几个月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珑玲拽住了他的衣袖,缓缓道:
“其实在你睡下去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诸子百家先从哪家入手,要如何说服他们,还要尽量减少伤亡,速战速决……其实这些事,从前在敕命鬼狱时不是没做过,可我发现,这次和以前完全不同,因为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朦胧月光笼罩着少女莹白面颊,她双眸明亮,仿佛能照见人心。
“从前你加入兵家,成为朱雀院院尊,执意要四方征战,一统九州,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梅池春垂在衣袖下的手指渐渐收拢。
珑玲却捧着他的脸,以不容他回避的姿态道:
“虽然你总是说,不愿为天下人牺牲,天下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但你真要是这么想,当初离开玉皇顶之后躲起来就行,又为什么要加入兵家?”
珑玲从前就隐约有这样的猜想。
自从她发现他的情意之后,珑玲便觉得他以往在兵家的种种行径,绝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更不是为了报复师门,否则他大可直接投奔巫山,以他的能力一样能出人头地。
他是想找到一个两全之法。
只有一统九州,才能联合诸子百家,彻底净化太岁。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视万民如蝼蚁的人,你只是不想死,这和你想救他们并不矛盾,为什么要劝我撒手不管?你明明也一直很想做到这件事,不是吗?”
最隐秘的心事被她轻而易举地挑开,梅池春在她直率目光下,一瞬间竟有种无所遁形的慌乱。
但慌乱之后,却有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她的确一直在看着他。
她就像一张白纸,一面镜子,既映出他的彷徨,也照见了他的执念。
良久,梅池春不得不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这么聪明?”
珑玲微微蹙眉,似乎想反驳他暗示自己平时不聪明这点。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他失去所有抵抗,揽过她纤细腰肢,将头埋在她颈间,声音很轻: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死,但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就是看着你为我而死——相比之下,我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话音刚落,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砸在他胸口。
“别说这种丧气话!”
少女眸光锐利,寒光逼人。
“你要是死,我还是会一统九州,然后我就去做个有十七八个夫侍的女天子,个个长得都像你,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找替身——”
“你敢!”
梅池春听到前半段还无动于衷,可听到后半段,居然真有了几分危机感。
“我还没同你算过这笔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借尸还魂,那日你在洛邑遇到的不是我,是个与我长得像的陌生人,你是不是也真的会对他好?”
他一边压着她后退,一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段话来。
珑玲挪开眼,状似平静:
“假设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你不敢回答我,你居然不敢正面回答我——”
珑玲脚下一绊,跌坐在床榻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形之下。
这个视角,恰好令珑玲能够望见他颈上伤疤。
“……或许吧。”
少女的声线在黑暗中如同叹息。
“你死之后,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有时候你会对我笑,可有时候你又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喊,你都不跟我说话,我想你应该很讨厌我,所以就算做梦,都不想跟我说话。”
“所以,如果有人能用和你相似的脸跟我多说几句话,我也会很高兴。”
梅池春眼中有错愕神采,随即喉间一涩,良久,他才道: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巧言善辩?连找替身这种事,都能说得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有觉得委屈啊。”
珑玲抬手,从他起伏的喉结上拂过,那上面曾有断颈之伤,即便愈合,也仍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痕。
“是不是很疼?”
梅池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日她会这样问。
他无法回答,既不想骗她,也不想骗自己。
于是他只能盯着她的双眼道:
“你亲一下,自然就不疼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很快在他喉结上啄吻一下。
梅池春却突然觉得大事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又飞快地在颈间落下细密的吻。
好一会儿,她才移开唇,问道:
“够了吗?还要继续吗?”
“……”
她吻的时候眼神很清白。
然而梅池春的呼吸却乱得一塌糊涂。
他不得不别开脸,哑着嗓音阻止道:
“……够了。”
“真的?”
昂首看他的珑玲视线微微下移,梅池春看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知道她接下来恐怕又会冒出一些石破天惊的话来。
果然,她甚至还伸出食指指了指那个方向,用一种天然纯澈的表情陈述道:
“但它看起来还想继续的样子。”
第46章 第46章辟兵
烛台里的灯花噼啪炸响,飞溅出一颗火星,霎时引燃了这一室干柴烈火。
两人几乎脑海都有一瞬的空白。
待回过神来时,内室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床榻上的案几被梅池春一脚踹翻到不知哪儿去,那双手更是动作极迅猛地解了她的鞋袜和外袍,托着珑玲的腿欺身而上,将她整个人压在床榻一边的墙上。
然而梅池春到底还有理智,他喘着粗。气,靠着极强的自制力从她柔软唇上移开。
“……今夜不是时候,你连日奔波,还有伤在身,等你好起来……”
“你是不是不会?”
珑玲亦是大口呼吸,她乌发凌乱,脸颊热蓬蓬的,像一朵热雾中莹白馥郁的花。
“不会就让我来。”
那双浸没在欲。海中的狐狸眼定定回望。
少女原本略有些发白的唇色在方才的拥吻中渐渐透出血色来,衬得她唇红齿白,引人遐思。
他笑道:“我不会,你就懂了?”
昏暗内室中,少女眼眸如捕猎的狸猫般明亮,闻言颇为自得地轻抬下颌。
“回春坞典籍浩瀚,光是房中术都
有一整面墙,可惜时间不够,我只匆匆翻了两本,对付你这种青瓜蛋子足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