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惊变
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今夜不必走了,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梅池春抬头道,“明日应该会有大事发生,不过,战场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明天一切照常,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好。”
珑玲起身欲回,却又忽然被人攥住手腕。
“还有——”
回头看到他长眉压沉,眸光肃然,珑玲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再说一次,你今晚打算睡哪儿?”
珑玲眼珠一转,才想起来她方才说了,尉迟肃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此刻她看着少年阴恻恻的表情,她道:
“睡你这里?”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哦哦哦。”
珑玲意会,摆摆手道:“那我去啦,你好好休息!”
绯红的裙摆绽开又合拢,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吹熄烛台,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梅池春缓缓阖目躺下。
少女留下的气息并未在内室里消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在内室潮湿空气中勾起某些浮想联翩的画面。
一炷香后。
浑身血液下涌的少年,于黑暗中睁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
珑玲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她回去后,就让公孙秉给尉迟肃传话,问他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个房间,不行的话给她指指路,睡厨房也可以,反正她一回生二回熟了。
她这样一说,公孙秉忙不迭就去传话了,很快就得了回复,让人给珑玲安排了一间舒适宽敞的寝室。
醒来后的珑玲摸了摸被褥的料子,又捏了捏枕头。
想到昨夜梅池春那些话,又是衣裳首饰,又是名贵熏香,珑玲暗下决心,日后得想办法多多赚钱。
“姑娘醒了?正好,我们替姑娘梳妆。”
几名女使手脚麻利,昨夜珑玲一个人穿了许久才弄明白的嫁衣,今日几人三两下便给她穿戴整齐,就连头发也给她梳了一个繁复又不累赘的发式。
待点上胭脂,女使笑道:
“姑娘自己瞧瞧,有没有何处不满意,我们再给姑娘重新梳妆。”
珑玲对着铜镜眨眨眼。
镜子里的人原本是淡雅的空山新雨,经过这几位女使随便涂涂画画,竟一下子光彩夺目,丽色秾艳。
“姑娘?”
女使不解地看着握着她手指反复端详的少女。
珑玲抬头:“你好厉害啊,这简直就是易容。”
女使们一愣,旋即纷纷笑得花枝乱颤。
刚踏出房门的蔺青曜也听到了这阵笑声。
“……昨夜子时,月卿大人已从巫山出发,若无意外,申时即可赶到死生冢。”
婚仪差不多也是申时开始,蔺青曜无端联想起这件事。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知为何不能成眠。
兵家是股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如果能将他们炼成辟兵人,九州之内,巫山将无人可阻,只是尉迟肃行事颇有城府,他需要另想计划。
想着想着,回过神来,脑海里全都是白日里珑玲的一举一动。
这不对。
他为何要被她牵着走?
就算她真的背叛自己又如何?他手底下仍然有无数精兵强将,根本不缺她一个灵气被封的三境灵修。
不过是因为夜晚多思,胡思乱想了一下而已。
蔺青曜紧蹙的眉头松了松。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客舍,去会一会尉迟肃时,对面客舍的门缓缓打开。
金步摇在乌发间轻响。
头顶压着前所未有的分量,珑玲跨过门槛,裙摆逶迤拂过地面石砖,以往如风的轻健步伐,难得沉稳许多。
她抬起头,脸上看不见新嫁娘的羞怯,倒是有种微妙的好奇与雀跃,显得她顾盼生辉间,有种从前所没有的生机勃勃。
蔺青曜看着眼前粉面桃腮,色如春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
“……你怎么……”
三个字说得略显艰涩,蔺青曜眉头极困惑地锁紧,但眼底漾开的却并非不满,而是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微光。
仿佛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珑玲不只是辟兵人。
她还是个女子。
珑玲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蔺青曜所住的客舍就在
她对面。
不过,即便碰面,她与他似乎也无话可说,尤其是他此时欲言又止,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珑玲略一颔首,便快步从他身旁经过。
蔺青曜这才如梦初醒。
“她去哪儿了?”
鸦九回话:“吉时快到了,玲珑大人自然是去拜堂啊。”
拜堂?
蔺青曜缓缓抿紧了唇,随即一语不发地抬步前行。
途径玄武院各处,才发现一夜的功夫,死生冢上下都挂满红绸,尉迟肃雷厉风行,连自己的婚事也快刀斩乱麻,连卜个良辰吉日的步骤都省了。
但要说不用心,他原本也可以昨夜就直接成亲,偏偏又推了一日,正经准备了一个婚宴。
难不成尉迟肃真喜欢珑玲?
不就见了一面,他喜欢她什么?
从前那个梅池春也是,明明珑玲一直对他喊打喊杀,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还贱嗖嗖往上贴,图什么呢?
蔺青曜越想越烦,越走越快。
走到回廊时,突然在拐角撞见了同样跟在珑玲后头的少年。
这一对视,蔺青曜心头跳了一下。
尉迟肃也算爱屋及乌,连梅池春也给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袍,少年衣襟下方虽然随处都缠紧了包扎的绷带,却并不狼狈。
他乌发高束,宽肩窄腰,就连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无损他容色隽秀,反而压住他过于少年锐意的五官,透出一点无害的脆弱感。
——此人当真与梅池春样貌极其相似。
“早啊,蔺大人,娘家人来送嫁啊。”
少年语调戏谑,眼神却睥睨,轻易就能激起旁人怒火,蔺青曜固然知道他实在刻意激怒他,也免不了冷笑一声:
“靠着女人才能活下来的废物,也有资格说风凉话?”
梅池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微笑着反唇相讥:
“蔺大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
蔺青曜眼底溢出寒意,梅池春却仿佛看不见,还从容不迫地道:
“靠女人怎么了?天底下谁不是靠女人才能出生?我靠的可是九州第一的司狱玲珑,有什么拿不出手的?怕只怕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蔺大人说是不是?”
“……”
“两位大人——”
公孙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这一触即发的两人。
“吉时将至,给二位大人安排了席位,快请入座吧。”
蔺青曜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明显是来解围的公孙秉,他盯着梅池春道:
“别以为你在死生冢,我就不敢杀你,兵家再强,也敌不过巫山十二殿的力量,取尔首级,只在我一念之间。”
梅池春却挪开视线,望着死生冢两侧山谷上方道:
“这一念未至,是在等你的那位未婚妻率巫山巫者前来支援是吧?”
蔺青曜眸如寒潭,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梅池春笑了笑: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不动手,你就真杀不了我了。”
公孙秉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虚弱成这样还敢激怒一个四境灵修!
不要命啦!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蔺青曜只觉得可笑。
难道是指望珑玲护着他?
他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之所以现在不动手,不是等什么后援,纯粹是杀他太过容易,他没必要当着珑玲的面做这件事。
一个一境灵修,到底哪儿来的底气挑衅他?
这边二人针锋相对,另一边的尉迟肃看着盛装绯衣的少女款款而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凝眉,抬手制止了乐工奏乐。
尉迟肃抬首向上方望去。
果然来了。
先到的是墨家,还是巫山巫者?
无论是谁先到,这两家的人终会在死生冢外碰头,墨家与巫山这些时日本就结怨深重,只差一点火星,自会烧起一场大火。
眼前的这三人,就是这点点火星。
“玄武院命将听令——”
“封锁死生冢入口,开启护山大阵,准备守山。”
尉迟肃回过头,冲珑玲道:
“抱歉,今日婚事别有动机,但在下求娶珑玲姑娘却真心实意,来日定当重新还给珑玲姑娘一场婚宴。”
珑玲眨眨眼,还未开口,一个散漫嗓音先一步道:
“不必了,来日就算有婚宴,也轮不到你做主角,用不着你还。”
尉迟肃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握住珑玲的手,缓缓拢起眉头。
“梅池春,你杀我父亲,我留你一命已是天大恩典,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
梅池春伸出两根手指抵住珑玲的剑柄,示意她稍安勿躁。
抬起头,少年唇边笑意浅浅。
“你父亲尉迟武膝下儿子足有十八九个,按得宠程度,怎么排都排不到你做这个大将军王,要不我替你杀了他,你能靠实力当上这个大将军王?”
“尉迟肃,你这位置算是我送给你的,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谁又恩将仇报,横刀夺爱?”
珑玲静静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侧脸。
所有的怀疑,揣测,都尘埃落定,珑玲心中如山海翻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波澜。
就好像这本就是件意料中的事。
这天上地下,除了那个曾经总是赶也赶不走,追在她身后的狐狸眼青年,谁又会不介意什么替身,永远站在她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呢?
“你终于承认了。”
尉迟肃定定看着他。
“你送我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实非你本意,我凭实力坐稳这个位置,也无需领你的情,更不会将珑玲姑娘拱手让人,今日无论墨家还是巫山,都不可能攻下死生冢,梅池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你执意与我相争,没人救得了你。”
“谁说只有他们?”
少年微抬下颌,目极远眺,落在死生冢上空浩浩荡荡而来的月白身影上。
尉迟肃放眼看去,看到的并不是布衣草笠的墨家墨者,也不是通身玄色的巫山巫者,来者数百,衣诀翩然,一派儒雅风流,皆腰悬玉佩,气度从容。
不是墨家,也不是巫山,而是一群儒家君子!
“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
梅池春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悠悠笑道:
“虽然一贯以德服人,但如果不行,其实也略懂一些拳脚。”
第32章 第32章相认
仿佛是为了印证梅池春的话,雨后初霁的晴空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我等不请自来,搅扰大将军王的婚仪,失礼了。”
月白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为首二人之中,一人黑发,一人银发,出声者嗓音年轻,俨然是那位黑发玉冠的儒者。
“在下玉皇顶梅院大弟子江载雪,听闻玉皇顶有一名失踪的小师弟被兵家玄武院院尊霍启强掳,特携儒家弟子三千,前来向大将军王确认——不知这死生冢的护山大阵,是我们自己开,还是大将军王替我们开?”
光听这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恍惚令人有种温和好欺的错觉。
可仔细一听。
自己开?
这不就是要攻进来吗!
谷底的一众兵家弟子如临大敌。
饶是对死生冢的地势和大阵有信心,但玉皇顶的儒家弟子突然来袭,也足够引得人心动荡,众兵不安。
尉迟肃凝眸仰视片刻,转头
看向乌发高束的少年。
“你是儒家弟子?你不是梅池春?”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少年散漫轻笑,“大将军王还是先想想眼下困境该如何解吧。”
珑玲观察着尉迟肃的神情。
在短暂的凝重后,此人很快冷静下来,小麦色的面庞没有多余神色,望着头顶浩浩荡荡的儒者,他以食指中指抵住喉咙,嗓音回荡在山谷之上。
“玄武院院尊霍启滥杀无辜,已按军法处置,诸位若是想为你们死去的小师弟出气,我可以让人将尸首送至玉皇顶,任凭诸位处置。”
尸首?
珑玲眉心微动,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尉迟肃的用意。
——抓梅池春的主谋霍启已死,只要他咬死否认梅池春的身份,最讲究名正言顺的儒家君子便师出无名。
正如墨家逢玄龟令求救必出,儒家也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攻打死生冢。
诸子百家之所以与九州民间那些不成体统的小势力不同,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贯彻自家的行事准则,否则何以在乱世立足,让天下万民信服?
被身旁少年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珑玲缓慢地反握了回去,看向尉迟肃的眼神戒备几分。
梅池春目视前方不动,却也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
江载雪略一蹙眉,道:
“大将军王说笑了,我小师弟不就站在你身旁吗?”
“阁下看错眼了,这里没有你们儒家弟子,此人乃是曾经意图背叛兵家投效巫山的兵家叛臣,昨日他使出我兵家绝学「风林火山」,死生冢的兵家弟子皆为见证,阁下执意要将他指认成你们儒家弟子,莫非是想借此插手我兵家内务?”
梅池春眉梢微挑,若非自己就是他口中叛臣,真是忍不住替他这临场反应的能力抚掌赞叹。
梅池春笑道:
“难怪尉迟武当年容不下你,既有实力,又还有点脑子,尉迟武正当壮年,岂容你一日日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你应该庆幸,如果当初坐在大将军王这个位置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给你执掌兵家大权的机会,更不会让你有投效巫山的可能。”
梅池春面色如水,不见波澜。
珑玲却拢起细眉。
投效巫山?他何出此言?
当年她对梅池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的那个梅池春虽然总是缠着她,说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但并不会因此就在争夺龙脉时放一点水。
战场相逢,她与梅池春的每一战无论胜败,都极其凶险。
她那时听命于蔺青曜,自然不会惜力,而梅池春也对争夺龙脉有一种莫名的执著,阴谋阳谋层出不穷,一旦咬死就绝不肯松口。
尉迟武因此而极信任梅池春,给了他号令整个四灵院的权力。
……可话又说回来。
他为何会成为兵家弟子?
珑玲在幻象中窥探过他在玉皇顶的回忆,更是亲眼见证着他作为兵家诡将的百年。
他若是对儒家有恨,当年风头正劲时便可挥师东出,率领兵家攻打玉皇顶。
若是想要权势名声,他应该向世人公开自己太子姬弃的身份,九州仍有许多周王室的拥趗,以他的能力,这样做绝对比以一个兵家弟子的身份起步更快。
如此思索,珑玲才发现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
她一直被动接受他的爱与恨,却从没想过,自己主动靠近真正的他。
“——梅池春要是真想投效巫山,又何至于十年前被司狱玲珑所杀?”
僵局之中,突然响起少女平淡而有力的嗓音。
尉迟肃略有动容,朝她投来幽深视线,死生冢上空的江载雪等人,也终于注意到这个与梅池春并肩而立的身影,聆听她接下来的话。
“你口中的兵家叛臣,在他执兵家大权期间,是否是兵家百年来最为强盛之时?”
“十年前的兵家,实力雄厚可与巫山、墨家、儒家三家平起平坐,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大刀阔斧改革,与农家交好,让兵家弟子不必依赖烧杀劫掠生存。”
“世人唾骂梅池春是个在九州掀起无数战火的魔头,但你们不得不承认,他一人担下了兵家所有的罪责。他死,世人对兵家的骂名一笔勾销,而你继任兵家之主的位置,虽是凭实力上位,但至今仍在站在他为你打下的基石上,享着他为你留下的荫蔽——尉迟肃,你能否认这点吗?”
整个死生冢的谷底回荡着少女不算凌厉的嗓音,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
眼前少女不仅仅是与他爱恨纠缠百年的心上人,也是这天下唯一能与他匹敌,于生死一线间相识相交的知己。
梅池春很轻地笑了笑。
公孙秉站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人心浮动,隐隐有了偏向。
尉迟肃默然片刻,道:“我若执意杀他呢?”
少女嫁衣如火,手中却拎着一把与她一身雍容格格不入的利刃,拇指推剑出鞘,凛冽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那就只有请你再三思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莽撞兵卒突然出声:
“大将军王三思!”
公孙秉垂首而立,并不意外地在心底倒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静默倒数,谷底再次有人高呼三思,就像一颗颗火星落入干草堆,撩起摧枯拉朽的火势,顷刻间连绵成山呼海啸般的声势。
“大将军王三思!”
这一声声如浪潮拍打在山谷中,层层叠叠涌入上空。
“霁明。”
江载雪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朝身旁的银发儒者躬身垂首。
“老师有何吩咐?”
银发儒者样貌约莫三十出头,宽额美须,仪表瑰杰,灵修容颜难老,但见他一头华发,也能猜到他的年纪至少在两百岁以上。
“献之身边那女子,你可认识?”
江载雪扫了一眼,摇头道:
“学生不知,但师弟从前在兵家经营百年,有一些忠心追随的下属,或二三相交的知己,也不奇怪……老师,那个尉迟肃不过是看准了我们儒家死穴,想要颠倒黑白而已,师弟能靠借来的躯壳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迟则生变,还请老师速速下令,营救师弟。”
银发儒者无言望着下方的珑玲。
那目光沉寂如万年冰封,在无声的注目中,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
珑玲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在审视自己,那种来自四境巅峰的绝对压制,即便只是透过目光传递而来,也令人寒毛倒竖。
他认出自己是司狱玲珑?
不,直觉告诉珑玲,他此刻的眼神,绝不仅止于此。
银发儒者缓缓抬起手。
下方的尉迟肃目光一凛,周身荡开一股刚劲气流,轰然冲击过整个谷底叫嚷的兵卒,红绸如烈火翻飞,在这位四境灵修的灵压之下,众将终于安静下来。
“尔等既然执意擅入,不知日后九州万民问起今日始末,儒家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强闯死生冢之举?”
尉迟肃疾言厉色,眉宇终于有了几分怒容。
却听上方飘来银发儒者的淡然嗓音:
“借口?矫饰语言,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儒家君子绝不捏造事实,贻人口实,今日率三千君子闯死生冢,乃兵家掠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你巧言善辩不愿交人,我也不再与你废话,你要师出有名,我就给你一个师出有名——”
“尊周室,攘乱臣,迎太子姬弃,以正天下!”
……太子姬弃!
梅池春的身份在尉迟肃整个计划之外。
不只是他,恐怕天下人也不会想到,曾经在九州掀起战火无数,被世人唾骂为魔头的梅池春,竟然会是那个天生聪颖,颇得民心,本该成为九洲天子的太子姬弃!
难怪会引来玉皇顶三千弟子,难怪连从不露面的外王孟檀渊也被惊动。
儒家本就是周王室最大的拥趗,如今九州之内,他们信奉周室之心最诚,认为只有天命在身的周室后裔才能净化太岁,安定天下!
众人霍然朝那重伤之下面容苍白的少年望去,然而那少年却全无半分身份超
然的倨傲神情,反而面容一僵,攥紧了珑玲的手。
“不好,快走!”
珑玲之前满心被梅池春的身份占据,此刻后知后觉,才将太子姬弃、梅池春和阿拾这三个身份真正联系在了一起。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上空传来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是儒家十六字诀所炼的真言字诀!”
看着那在半空中与死生冢护山大阵相撞的墨色篆字,见多识广的公孙秉惊诧高呼。
一字之力,撞向整个护山大阵而不碎,这人不是简单的四境灵修!
珑玲也在这烈烈飓风中,辨认出了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商君方升」,她曾在梅池春的幻象内直面过这个人,他就是梅池春口中的老师——
“儒家外王,鬼谷六杰之一,孟檀渊。”
蔺青曜遥遥望着天上月白身影,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论起关系,此人与他母亲蔺苍玉还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这层关系毫无意义。
当年同门的鬼谷六杰,结业离山后各自为政,即便是昔日同门,为了各自信仰,杀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如果梅池春真是太子姬弃,诸子百家秘术众多,他又是周王室血脉,有天子气运,死而复生之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蔺大人!兵家现在自顾不暇,正是我们离开的时机!”鸦九道。
蔺青曜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在兵家弟子护送下撤离的那两人。
他冷冷道:“不急。”
死生冢谷底小径错综复杂,只有玄武院的兵将才能辨别哪条是死路,哪条能四通八达。
替珑玲他们引路的兵卒道:
“——顺着这条路,每逢岔路,见三选中,见四选右,右……”
“右转无路就上行,”梅池春接过他话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该怎么走。”
那兵卒惊讶:“您怎么知道?”
“你傻啊!这死生冢当年也是朱雀院的据点之一,这些伏流暗道还是梅院尊修的呢!”
“哦哦哦!我就说是谁这么天才,能依据死生冢的地势修建一个这样能出不能进的伏流暗道,原来是梅院尊!那就合理了!”
这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兵卒都是听着梅池春的故事长大,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本尊,激动得面红耳赤,不仅一路护送他们二人至暗道入口,还想继续送他们出去。
梅池春出言阻拦。
“回去帮你们大将军王守住死生冢吧,再跟下去,怕是要被当做我的党羽,日后尉迟肃清算起来,小心没命。”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跪地:
“末将愿意追随梅院尊!”
“不止我们二人,四灵院还有许多人心底仍然奉梅院尊为主,只要您愿意,我等可以为梅院尊尽绵薄之力,从中周旋,率追随者独立于兵家,誓死追随梅院尊!”
暗道湿冷狭小,弥漫着潮湿寒气。
梅池春听着这二人热血沸腾的言辞,像是有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层浅浅涟漪——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时移世易,现在的他和过去所站的位置不同,当年的计划自然随之作废。
“你们想追随的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有太子姬弃这个头衔的梅池春?周朝已经亡了,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还跟那些儒家的老头子一样,信奉这一套?”
他语调噙着浅浅笑意,却言辞犀利,一语道破二人所想。
“回去吧,我一介白身,什么帝王将相早就与我无关,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而已。”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梅池春便牵着珑玲步入暗道,朝深处前行。
视野趋于黑暗,那两名兵家弟子的身影随着光源一并淡去,只余下潮湿暗道中的水滴声,脚步声,还有行走间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方才那么能言善辩,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被他牵着的珑玲在身后问道。
“……”
梅池春自己也很纳闷,平日自己不说舌灿莲花,也算巧舌如簧,三分真话掺着七分假话,口若悬河从来不带磕巴。
但偏偏在她面前,就像是遇见克星。
尤其今日在尉迟肃面前摊牌后,又听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说的那些话,此刻竟像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笨嘴拙舌起来,许多话字斟句酌许久,还是踟躇。
“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不意外,难不成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在故意装傻充愣?”
思来想去,梅池春决定倒打一耙。
“没有啊。”
珑玲想了想,认真回答:
“我只是昨晚开始有点模糊猜测,不过有些地方我想不通,又觉得可能不是,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干脆就不想了。”
“所以我到底是谁,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你也不愿动动脑仔细想想,反正只要有我这么个东西,让你没事的时候逗乐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啊。”
暗道一片漆黑,珑玲只听他平铺直叙的语调,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不满。
“阿拾——”
“哦不对,还是说应该叫你姬弃?姬献之?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珑玲认真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那个她最熟悉,这十年来在心底念过很多次,却一直一直没有再次等到人应答的名字。
“梅池春。”
少女咬字轻柔,认认真真唤这三个字时,有种其他人都不曾有的力量。
片刻,黑暗中响起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答:
“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她问。
她怎么能像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一样直勾勾问出这种问题?
梅池春有些费解,没好气道:
“你说呢?你这话说得好笑,受害者在杀人凶手面前不可以生气?”
说完这一句,身后没了声音,梅池春心头一跳,暗自后悔自己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提这个,随后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略带恼怒,比方才冷几分的声音:
“当然可以。”
“那你能不能和凶手保持距离,不要再牵着杀人凶手的手捏来捏去了?”
第33章 第33章茉莉
岩壁上的水珠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少年人体温炽热,水珠却冰粒一样凉,激得他不自觉力道一紧。
“……不能。”
梅池春没有回头,慢悠悠道:
“我怕松手了你偷袭我。”
这次珑玲确定他是在逗她玩了。
很奇怪。
待在她身边的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之前和此时此刻,珑玲望着眼前这个牵着她的人,心境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是在洛邑初遇那日复生的吗?
怎么做到的?
既然能够死而复生,为何会等了十年?
难怪他当日想要强闯墨家千机阁,是想去夺回自己从前的身躯吗?
如果回不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无数疑问在珑玲的脑海中盘桓,她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好时机,然而——
“梅池春。”
“怎么?”
“梅池春。”珑玲顿了顿,嗓音在黑暗中轻轻漂浮,“我不会偷袭你的。”
若是平时,他大约会懒洋洋地答一句“知道知道你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夺人性命”,但此刻的梅池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戏谑的话。
这句话很轻地压在他胸口,有沉闷的钝痛。
然而这些微的痛觉下,又有什么破茧而出,趋着光,在黑暗中没有章法地扑簌翅膀。
他喉间干涩,半晌,动了动唇:
“我……”
被他紧攥的手猛然抽出,出鞘声伴随着金石相撞的铮然响起,火星四溢的一刹,珑玲刀刃抵住来剑,看清了对方尊容。
“鸦九。”
少女嗓音冷然如珠,敲打在这名覆面巫者的耳膜上。
“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你觉得你的剑,杀得了我吗?”
四目相对,对方不过露出一瞬的破绽,凛然剑锋就已贴面而来。
珑玲说得没错,她尚未离开巫山时,蔺青曜身边排得上号的每一个下属,都会经她亲手训练,也正因此,鸦九对珑玲的一招一式苦研数十年,再熟悉不过。
三境巅峰的灵气绕身,鸦九冷眼道:
“当日的玲珑大人自然不行,但今非昔比,今
日再战,可就说不准了。”
之前作为旁观者看珑玲和尉迟肃交战,他和蔺青曜都意识到,珑玲的心境似乎有了改变。
即便她冲破禁制,有了三境之力,也再无法使出天戮剑技那种“以万物为刍狗,代天戮民”的生杀予夺,要不是尉迟肃留手,她必败无疑。
铮——!
两道剑意在半空相撞。
鸦九目光迥然,那双眼早已将她的所有剑招印刻在眼底。
「黥咒」、「生戮」、「枭斩」——这三式,几乎是天底下每一个剑修入门必修的剑技,但凡能学到三分,已经能跃身中流,傲视许多毕生学不到皮毛的剑修。
要如何拆招,破招,鸦九早已在巫山暗中琢磨了无数次。
果不其然——
不远处旁观的梅池春眉心起伏。
珑玲灵气不够,应战匆忙,剑招被破了。
鸦九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神色。
他破了天戮剑!
和师月卿不同,他堂堂正正地破了天戮剑!
“诶呀,还真是破了天戮剑技呢,恭喜恭喜,兄台这下可是要扬名九州了!”
暗道内响起少年笑盈盈的嗓音,这嗓音虽是恭贺,却气定神闲,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站在珑玲那头,这话听上去不像吹捧,反倒像讥讽玩弄。
难道她是故意的?
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出第一剑之前,他分明十拿九稳,认定失去剑意的珑玲绝不可能与他匹敌。
可是,纵然失去往日狠厉,纵然没了那种生杀予夺的残暴,但她挥剑而来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哪怕她的剑招被他拆的拆,破的破,她也绝无一丝慌乱。
剑意如心境,她失了从前的剑意,却仿佛在旧日的废墟上,雕琢重塑,锻造出新。
她怎么能毫不慌张?
她怎么还能这样镇定!
原本略占上方的鸦九乱了阵脚,加之暗道狭窄,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如珑玲灵巧,更是愈发束手束脚。
好机会!
珑玲回身挑剑,在鸦九惊愕目光中,再度使出了那日与尉迟肃交手时悟出的一式。
只不过这一次更熟稔,更完满,流畅如春水汤汤,倾斜而下,却在触及鸦九时悍然震荡,余劲无穷。
鸦九浑身血液凝固。
这一刻,竟有种悬起的心终于落地的感觉。
没错,这才是司狱玲珑该有的水平。
连一丝反抗念头都来不及生出,他被轰然一声砸在石壁上,整个暗道微微震动,落下碎石无数。
“我想好了。”
珑玲随手挽了个剑花,回头朝身后的梅池春看去一眼,目光明亮:
“这一式,就叫「虎尾春冰」,如何?”
“还不错,反正不叫尉迟肃取的那个名就行。”
砸在碎石中呲牙咧嘴的青年挤出声音:
“你……你诈我……胜之不武……”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双春水涟漪般的眼漾着浅笑,梅池春看着他,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想:
“其实你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能赢过她吧?看得出来,你在她手底下败过无数次了,怕成这样,三言两语就让你破绽百出,你不败谁败?”
方才交锋时珑玲的注意力都在完成那一式上,压根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珑玲拾起他的剑,一边端详一边道,“虽然同样是三境,不过你的灵气应该比我多一截,我要是你,刚才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抓住的,你怕我什么呢?”
梅池春瞥她一眼。
“其实你打起架来的时候,表情确实有点吓人。”
珑玲眨眨眼:
“有吗?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破招杀人,没注意过是什么表情。”
……就是因为在想这些事才吓人。
不过,反正现在担惊受怕的人不是他。
梅池春抬手攥住鸦九的脖颈,修长如竹的五指力道却大得惊人,正当鸦九的脖颈即将被拧断的一刹——
“梅池春,你找死。”
蔺青曜的嗓音伴随着赤金烈焰从身后暗道而来,那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至臻至纯的「阳明燥金」之气!
梅池春立刻松开鸦九,拉住试图应战的珑玲:
“走这边!”
蔺青曜一击落空,又再度凝气。
“珑——玲——信不信我连你一起烧!”
珑玲虽被梅池春拉着,目光却一直回头看着追来的那道身影。
闻言,她平静道:
“我信,你一直就想要我死,我当然信。”
“……”
有病吧她!
他什么时候想要她死了!?
蔺青曜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都是梅池春的挑唆!
自从这个人出现,珑玲就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倾倒情绪的对象,那些软弱的、暴躁的、不安的、甚至是泛着旧日痛楚的情绪,她不再接收,他夜宿于她的寝殿时,她也会微微蹙起眉头,视线移向窗外,望着巫山的飞鸟出神。
每一次得到和梅池春有关的消息,虽然她嘴上不提,但蔺青曜知道她很开心,哪怕要翻过万水千山,一路上邪祟无数,危机重重,她也比待在巫山的任何时候要雀跃。
她的视线尽头不再是他。
她在期待那些没有他的风景。
一想到这点,蔺青曜的心底便有杀意翻涌,在梅池春身份揭露时,更是连血液都为之沸然。
“跑?你以为这暗道的路只有你知道吗?杀几个小卒,什么都会说出来的,算你运气不好,你若只是个无名小辈,珑玲非要把你带在身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你偏偏在我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喜欢谁都无所谓,只有你梅池春不行!你今日必死无疑!”
他和与他有关的人都死了,珑玲才能彻底死心!才能变回她从前的样子!
疾风中,梅池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底也浮现一抹寒芒:
“这么巧,我觉得我这条命交代在谁手里我都认,唯有你蔺青曜,不行,也不配。”
“口出狂言!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你也知道,我若还是从前的我,你连在我面前活过三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珑玲欲言又止。
这两个人怎么越说听起来越幼稚了?十几岁的小孩子都不这么放狠话了吧。
眼看着这暗道快至尽头,身后的蔺青曜穷追猛赶,估计只要等他们出了暗道,天地宽阔,就准备下死手了。
不只是他,还有鸦九,或许还会有巫山赶来的巫者——梅池春既然能找机会向师门求助,蔺青曜身怀一线牵,自然也可以向巫山调兵遣将。
“躲是躲不过的,趁现在还有体力——”
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误打误撞,将禁制冲开了一角,但万一这一次也可以呢?
不试怎么知道?不试就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疾跑中的珑玲下定决心,屏气凝神。
然而跑在她前面的少年却先她一步驻足。
他将反应不及撞进他怀里的珑玲稳稳接住,珑玲错愕抬头,却见他双目幽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扣住石壁上一块凸起。
“他想杀的人是我,你如果只是觉得愧对于我,现在跟他走,就算你救我一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珑玲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难得浮出怒意。
“你怕死是吧!”
梅池春见她这个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但笑过之后,双眼却有淡淡的寂寥之色漾开。
“没错,我怕死,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自幼长大的师门,我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珑玲微微怔了怔,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弦外之意。
“可我还是想问——”
“如果你不是因为愧疚才说我是你的心上
人,珑玲,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梅池春没想到,十年前被那一剑斩断的话,还有重新再续的机会。
他更没想到,少女望着他,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不假思索道: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不跟你走,你也得跟我走啊。”
“梅池春——”
拐角处,银冠紫袍的身影阴魂不散而至,珑玲霎时握紧了剑,眉宇凛然。
蔺青曜冷笑:“居然还敢磨磨蹭蹭不走,找死。”
然而对面的少年一抬头,反倒是蔺青曜愣了一下。
——原因无他,那张风神俊朗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惊惧,反而一扫沉郁阴霾,扬起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流转,说不出的风流张扬,光彩照人。
“不好意思了,她说她愿意跟我走,就算是阎王索命,也得先给我让让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让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也得看你有没有让我让路的本——”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齿轮咬合声响。
梅池春右手所扣的那块石壁凸起不知何时下陷,在蔺青曜攻来时,地面金光大盛,一道蕴含着「少阳君火」之气的兵阵掀动猎猎气流,轰然吞没了那道紫色身影!
“梅——池——春——你竟然——”
他居然在自己修建的暗道里留了这么一手!难怪他要往这里走!
而珑玲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梅池春从前留下的一道保障,而且,这兵阵的等级绝不低,否则也不会瞬间将身为四境灵修的蔺青曜击飞。
死生冢不过就是兵家的一个据点而已。
他设下这么厉害的兵阵做什么?
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费尽心思保护?
来不及询问,珑玲只觉脚下一空,原来这兵阵要守护的东西就在下方,她下意识要踩着石壁上攀,却听狂风中响起少年笑语:
“怕什么!只管跟我来!”
风声呼啸而过,失重感席卷全身,珑玲并不喜欢未知,她喜欢能掌握的,脚踏实地的,一眼就能看到目的地的东西。
不知为何,有许多从未深思过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涌上了珑玲的心头。
——堂堂敕命鬼狱的司狱大人,原来在巫山过的都是这样的苦日子?
——每日按部就班地训练、审讯、杀人,即便离开巫山,也是一样的奔波、除祟、杀人,日复一日,没有尽头,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的杜鹃花又开过一季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留心看过?
——没留心也没关系,九州辽阔,北边的落日恢弘,南边的江水肥美,就算那些美景,日后都被太岁侵蚀,也还有许多你没尝过的好吃的,你没看过的百戏,有一日,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也会离开兵家,去看这些书里写的东西。
——司狱大人,到那时,到那时啊,你……
后面的话飘散在春夜的晚风中,他从来没说完,只是用那双眼久久凝望着她,好像希望她能读懂,又希望她读不懂。
但此时此刻。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珑玲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片浸没在太岁瘴气中的密林。
入目处,有一株巨大的、早已干枯凋零的垂枝茉莉伫立在眼前,梅池春缓缓上前,有些遗憾地摸了摸枯死的树皮。
“当时寻这株垂枝茉莉,花了我不少心力呢,没想到还没看见它开花的样子,就已经被瘴气侵蚀了。”
这里是他当初修建死生冢时发现的地方。
曾经入口处藏在河底,没想到时隔多年,河水干涸,瘴气弥漫,曾经瑶池一般的仙境,也变成了一片草木凋敝的荒芜之地。
“不过之前修建的屋舍应该还在,那里建在一处小龙脉的尾巴上,周围有兵阵隔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能供我们落脚,我让公孙秉知会过我师兄,如果寻到机会离开死生冢,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他回头看向珑玲。
“走吧。”
珑玲轻轻颔首,踏着一地枯叶上前,却在那株垂枝茉莉前驻足。
“它会再开的。”
梅池春微怔。
“我保证,我一定会让它再开的。”
少女的掌心贴着那株花树,信誓旦旦,仿佛某种郑重诺言。
十年无人光顾的地方骤然迎来了它的主人,空气里似有微风扰动,梅池春看着垂在她头上的根根枯枝,眼中似乎映出了满目春光,洁白茉莉一穗穗垂落盛放的场景。
他拨开快要缠住她乌发的枝条,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不开也没有关系。
反正,他已经看过花开的样子了。
第34章 第34章对错
穿过荒林,越过干涸池水,瘴气渐渐淡去,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绿意。
“——姬师兄不愧是咱们玉皇顶的弟子,在兵家那等蛮荒之地待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生活情趣,连这种地方都建了一片竹屋,就好像知道咱们今日要来一样。”
眼前这片竹屋三间合抱,十丈外,有一大片作为屏障的篁竹围绕,既是阵法,也做观赏,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
若这条梵音水没有干涸,竹影照在明晃晃的水波上,夏日清凉,冬日覆雪,各有意趣。
江载雪瞥了眼正招呼着其他弟子一同帮忙洒扫的师弟,蹙眉冷声道:
“自作多情,这儿跟你们可没关系。”
“没关系又如何?今日我们帮了姬献之这么大一个忙,让他请我们进去歇歇脚怎么了?”
一名衣角绣着兰花的青年微微笑着走来,和江载雪一起站在入口张望。
“诶呀,还得是梅院的人最得老师信任,要不是姬献之这次主动求援,恐怕我们兰院都不知道他复生的事——不过他死讯刚传回玉皇顶的时候,老师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时隔十年,又成了?”
江载雪道:“等老师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敢去问老师,我还问你?不过,我们这次真不准备顺势攻下死生冢?”
兰花衣袖的青年若有所思:
“姬献之这小子该不会在兵家待太久有感情了,故意说什么墨家肯定也会来,让我们不要强攻,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这都来半天了,也没瞧见墨家的人影啊?”
虽然他不大喜欢墨家那些墨者,不过平心而论,墨家一门心思弄他们的「天音云海」计划,很少掺和这些争权夺势的事情——除非他们是为太子姬弃而来。
青年又回忆起当年墨家与他们争夺姬弃尸骨之事。
到现在他也想不通,墨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跟他们争这个?
他们接师弟尸骸回去是下葬的,他们抢回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墨家钜子与他们老师之间的私怨?
“来了。”
江载雪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神思。
定睛一瞧,竹影婆娑间,果然有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走来,正是玉皇顶弟子熟悉的样貌。
不过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稍显娇小的少女。
那少女红裙灿然,身形清瘦纤长,脸蛋只有巴掌大,还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占去大半,尤其此刻妆容昳丽,漂亮得仿佛白瓷娃娃。
偏偏白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乖巧可爱的表情,只有一双沉静而乌黑的眼。
对视得太久,反而令人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
“姬师兄——”
“姬师弟——”
原地修整的玉皇顶弟子也发现了林中身影,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追问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梅池春却摆摆手,在一众簇拥之下抬脚往里走。
“闲话待会儿再叙,逃了一路累死了,先倒点茶水来,今年玉皇顶的新茶有吧?昆山虎梅就行,不过记得要用山溪水泡……”
“你小子,老师还带着竹院和菊院弟子跟兵家干架呢,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挑嘴?”
“放心,早给你备好了。”
“你先把这竹屋门口的禁制解了,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封得这么死。”
一群弟子如鸟雀般叽叽喳喳围上前来,珑玲不过慢了半步,就被挤到了外层。
看得出来,他与玉皇顶的这些弟子的确关系很好。
即便这百年来他都是作为兵家朱雀院院尊,能与玉皇顶来往的机会不会很多,但这些昔日同门,也愿意千里迢迢来救他,阔别多年,感情似乎也不减从前。
珑玲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来的却是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
所以他才难以接受吧。
明明天资出众,知交无数,大好人生才刚刚在他眼前展开,就被自幼抚养长大的师长告知,他没有后面的人生了,他必须为了天下人去死。
珑玲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这或许比蔺家对她要更残忍一些。
她生来就被告知,自己是要为蔺青曜而活的,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但他对玉皇顶的人应该是有期待的吧?
视为亲友,再被打回原形,这真是比从没有过期待更残忍一些。
“在下江载雪,字霁明,是玉皇顶梅院弟子,见姑娘你腰佩长剑,这一路行来,对我师弟应是多有照拂,玉皇顶上下感激不尽,日后来我玉皇顶,一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眼前的年轻儒者袖口绣着梅花,珑玲走了下神,忽而想到梅池春叫这个名字,或许就是因为他是梅院弟子吧。
“没错没错,方才没顾上这位姑娘,真是失礼。”
江载雪身后弟子也笑盈盈上前,一派和气地拱手见礼,道:
“听师兄他们说,姬师兄只剩一境灵气了,在兵家这几日定然凶险,肯定少不得受这位小师妹的恩泽,不知可有受伤?需不需要什么伤药?”
听到小师妹,前头的梅池春耳尖微动,侧目淡声道:
“占什么便宜呢?小师妹是你叫的吗?”
那弟子迷茫地啊了一声。
就他们这位姬师兄在外的风评,除了儒家弟子,谁还会护着他?
而且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很不谙世事的模样,不是师妹他还能叫她师姐?
“诶呀,咱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梅院一枝花,居然也当上护花使者了?”
梅池春似笑非笑瞧着他,兰花纹袖的青年摸了摸下颌,笑眯眯道:
“不过就剩一境灵气,恐怕也当不了护花使者吧?姬献之,从前你带着你们梅院弟子压在我们其他三院头上,很嚣张嘛,趁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可以……”
话音未落,珑玲的身影已挡在梅池春与他之间,微微抬眼,肃然道:
“不要欺负他。”
“……”
周围弟子俱怔,他们姬师兄真是作恶多端,这是从哪儿拐带回来的天真小姑娘,居然会觉得他们姬师兄会被人欺负?
明明他才是在玉皇顶横行霸道张狂惯了的人吧?
那名兰院的师兄回过神来,微笑中带了几分无奈。
“姬献之,我说你怎么从尉迟肃手底下活下来的,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是吧?”
梅池春负手走来,弯腰与珑玲几乎耳贴着耳,面朝对方挑衅般的笑道:
“对啊,怎么,你嫉妒?”
“……你真无耻。”
“好说好说。”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江载雪却忽然心生疑窦。
方才这姑娘闪身速度极快,连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梅池春以前在兵家的同僚?但他从没听梅池春提过他在兵家有什么相交甚深的女子,而且——
他们之间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江载雪忽而出声。
梅池春笑意微敛,珑玲却并未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
“我……”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珑玲面色忽凝,拇指推剑出鞘,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敏锐地反身抽剑,挡下了一道奔他们而来的汹涌灵流。
“她叫珑玲,也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前任司狱,蔺苍玉亲手培养出来的辟兵人——小姑娘,我说得对吗?”
浑厚低沉的嗓音自竹林深处荡开,四周无人不惊愕地睁大眼,纷纷拉着梅池春后撤。
但警戒的不是来者,而是迎上这股灵流的执剑少女。
司狱玲珑!
她就是十年前手刃梅池春的那个九州第一强者!
平日巫山巫者在外行动,殿主以下的巫者皆会覆面。
世人辨认司狱玲珑的身份只看剑技,谁会想到那个“代天戮民”的残酷剑技闻名于世的天戮剑主,会长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江载雪瞪大了眼:“你把司狱玲珑带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兰院的师兄也笑不出来了:“我们把你当师弟,你把我们当仇人是吧?”
梅池春无暇理会他们,他被江载雪等人扣住动弹不得,眉眼沉沉地望着竹林深处,语调里有压制不住的薄怒:
“老师,您有不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牵连旁人是什么意思?”
篁竹被灵流裹挟,吹得几乎折腰触地,珑玲的长发也在狂风中如蛛网纠结。
但她的心却定若磐石。
因为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交手的一刹那她便感知到双方实力悬殊,弹指便可轻易将她击退,但与她相撞的灵气却始终与她平衡,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不像为难,更像是在确认身份。
“你说得没错,确实该冲着你来。”
珑玲怔了一下,随即就发现对方忽而撤力,朝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几人而去。
砰——!
一声闷响落在梅池春侧脸,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一拳来得凶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偏过头去久久未动。
江载雪和其他的弟子们心头一跳。
虽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但见梅池春本就脸色苍白,身上绷带从袖口手腕缠到了衣襟下的脖颈,连他们都替他疼得龇牙咧嘴。
饶是如此,大家也只是战战兢兢垂首躬身,往梅池春身前挪几步挡一挡,无人开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不敢。
玉皇顶上下,除了当初的梅池春还敢和孟檀渊顶几句嘴,这么多年,谁敢出言顶撞孟檀渊半句?
“老登,你敢伤他!”
…………啊?
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语,原本恭敬垂首的儒家弟子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汇聚在那一身嫁衣的少女身上,脸上露出了梦游般的迷茫神色。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老登”两个字?
——她在说谁?
——该不会是说老师吧?
不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竹林中,被珑玲用剑尖指着的银发儒者缓缓踏步而来,和呆若木鸡的弟子们相比起来,那张姿容俊雅的面庞倒是看不出任何波澜。
“你能杀他,却不允许我教训自己的弟子,珑玲姑娘,这是何道理?”
“他是你的弟子吗?他难道不是你精心饲养长大,等到时机合适就宰杀祭天的牲畜吗?”
珑玲看到这张脸,便想起在幻象中此人冷着脸,用古板不通人情的口吻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狗屁!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去死,把他当做一个人抚养长大,到最后又要让他像个物件一样甘心送死,这和养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什么君子尽道而死。
这「道」是谁从小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选的吗?
难道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想要达成的利益,用看似温情的师生情谊层层包裹起来,强迫他选择的「道」吗?
思及此,珑玲的脑海突然有一道闪电劈过——
从前的她在梅池春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珑玲姑娘。”
孟檀渊沉默良久,最后只道:
“慎言,无论如何,我还算你的长辈。”
周围其他的儒家弟子背后早已一片冷汗,此刻再看向那面容稚气的少女,只觉肃然起敬。
现在他们确信她就是司狱玲珑了。
在儒家外王面前都丝毫不怵,直言不讳,一般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刚才那句话在珑玲心里憋了许久,说完本来消气七八分,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一挪眼,发现梅池春一动不动,俨
然是被那一拳揍晕过去了,顿时又怒火中烧起来。
“我修法家之道,不必拿你们儒家的规矩压我,我不懂什么长幼尊卑,我只知道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梅院与兰院的这几个高层弟子,都和梅池春走得近,听了珑玲这话并无反应。
但跟随在孟檀渊身后的菊院弟子,见珑玲如此出言不逊,免不得替老师不平:
“你们巫山这些巫蛮子当然不懂长幼尊卑了,哦不对,你败给那个师月卿,按你们巫山优胜劣汰的规矩,你还算巫山弟子吗?”
“又自称修行法家之道,也不看看法家认不认你这个弟子,无门无派,何来底气在这里叫嚣!”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江载雪眉头紧蹙,却不好替珑玲说话。
尽管珑玲今日似乎站在梅池春这边,仍然掩盖不了十年前她手刃梅池春的事实,即便不是人人都与梅池春交好,但见他们玉皇顶最有天赋的弟子被她斩在剑下,岂会甘心?
这些年来,玉皇顶不管哪个院的弟子提到她,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
正当江载雪犹豫着要不要把梅池春掐醒,让他自己处理时,竹林上方忽而有不合常理的摇动。
孟檀渊微微抬眼,浅琥珀色的眼底映出天光。
江载雪高喝:
“什么人躲躲藏藏!”
“——抱歉抱歉,实在是见诸位相谈甚欢,不好搅扰。”
这是一道犹带笑意的女子嗓音,刚刚响起来,珑玲便眼睫轻颤,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
竹林上空天光明亮,几道布衣草笠的身影在篁竹间轻巧腾转,站定点位后,一个衣如红枫的身影踏叶而来。
来者容光照人,雍容沉稳,因为眉宇时常含笑,端严之余又有种如沐春风的气韵,有如邻家姐姐般随和可靠。
竹院有弟子出声道:
“她身旁的两人……一个是墨家宫正滕绛雪,一个是「非攻队」统领汲隐,那她岂不是……”
“没错没错,这位小兄弟对我墨家人员倒是挺熟悉的嘛。”
姜玄曦负手而来,笑意浅浅:
“初次见面,在下正是这一代墨家钜子,姜玄曦。”
人群中一片哗然。
墨家居然真的掺和进来了!还是墨家钜子亲临!
珑玲也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么久墨家都没动静,应该是汲隐没有得到出手的允许,谁能想到不仅调来了墨家「非攻队」,就连墨家钜子也来了。
“珑玲姐——”墨家队伍里的一个矮小身影用力朝珑玲挥手,“我们来晚了,你没事吧——”
珑玲怔怔摇了摇头。
姜玄曦也将珑玲上下打量一圈,见她的确分毫没伤,再看向那边病容苍白的少年,她笑吟吟道:
“不错,那孩子虽是儒家弟子,看来歹竹还是能出好笋的。”
诶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儒家弟子神情微变。
不远处,银发儒者的幽深视线落在姜玄曦身上,后者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笑着冲珑玲招招手。
待珑玲乖巧地走到她身侧,只觉肩头一沉,鼻尖盈满柔和的女子香。
搭着珑玲肩膀的女子笑眯眯对众人道:
“谁说珑玲姑娘无门无派,就没底气叫嚣的?不知我这个还算有门有派的墨家钜子,够不够资格做她的底气,让她在你们这些酸腐儒面前,说几句公道话呢?”
第35章 第35章卧房
墨家钜子怎么会和司狱玲珑站在一边?
在场的儒家弟子并不知珑玲灵气被封之事,方才那几个菊院弟子敢口出狂言,也是仗着他们人多势众的缘故。
此刻见墨家几位关键人物竟然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两方实力相较,着实难分高低,只得偃旗息鼓,等候孟檀渊示意。
“怎么不说了?”孟檀渊眼帘半垂,对身后那几个弟子道,“占上风便张狂得意,不占优势便不敢多说一字,仗势欺人,难怪我儒家在外名声渐坏。”
“老师恕罪——”
姜玄曦眼尾含笑,抬手打断:
“这些废话留着你们回玉皇顶关起门说吧,我们墨家来此,一是为了还珑玲姑娘和她那位小跟班之前对我墨家的恩情——珑玲姑娘,接下来你说怎么办?”
说谁是小跟班呢?
他们师弟那是隐忍蛰伏,以图复仇。
江载雪那边的儒家弟子眼神微妙。
珑玲却注意到,姜玄曦只说了其一,没有说别的目的。
“他受了重伤,强撑一路,方才又挨了一拳,不能再挪动了,需要就地养伤。”
姜玄曦思考了一息,答得果决:“行。”
“钜子能为我们二人千里迢迢而来,珑玲感激不尽,我无意挑起墨儒二家之间的争端,也不想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干预钜子的决定,只是希望,如果两家之间有什么恩怨,还请不要损毁这里的东西,留一个养伤的地方给我们,可以吗?”
姜玄曦目光有光漾动,再开口时,语调柔和几分:
“当然可以。”
说完,珑玲又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之下朝那位银发儒者的方向走去。
她一靠近,这些儒家弟子便有些如临大敌,倒不是怕她动手开战,而是怕她又如方才那样猝不及防一声“老登”,真是让人恨得不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
“方才一时情急失言,虽然先生有错在先,但我也不该那么称呼先生,抱歉。”
“无妨,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这样,也请先生‘过而能改’,待梅池春醒来后向他道歉吧。”
……疯了吧你!
儒家弟子满面惊惧。
孟檀渊垂眸看她微微拱手见礼的样子,只觉得这姑娘真是后脑袋都长了副硬邦邦的倔模样。
一旁默默瞧着的滕绛雪抿唇轻笑:
“许久未见,珑玲姑娘真是和之前大不一样。”
珑玲好奇:“有吗?”
“之前瞧着没什么人味儿,现在总算像个活人了。”
滕绛雪温柔地说出颇有些刻薄的话:
“不过你可以放心,墨儒两家虽有恩怨,但钜子和那位儒家外王并没有,不仅没有……”
“既然要治伤,快去吧。”姜玄曦略微提高声音打断。
珑玲的目光在这二人面上逡巡片刻,总觉得她们有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秘密。
不过她此刻的确无心打听。
“你们带了医师吗?他强行掌控远超他境界的灵气,经络受损应该很严重,而且之前受刑,还有很多皮外伤,不能再拖,得躺下来修养。”
那名兰院师兄凝眉道:
“明白了,不过这些竹屋都有禁制,姬献之昏迷着也没法解,不然就在院子里……”
“珑玲姑娘,你去试试。”背着梅池春的江载雪思索片刻,对珑玲道。
珑玲眨眨眼。
“她?这可是姬献之巅峰期设下的禁制,就只护着这么小一块地,可想而至有多牢固,没有姬献之自己的灵气,老师亲自来解都不一定好使,她不是也才……”
“开了。”
珑玲微微睁大眼,看着自己释出的一缕灵气游走整个禁制。
之前对江载雪等人固若金汤的竹屋,此刻轻而易举地对珑玲敞开怀抱。
“我、就、知、道。”
江载雪从后槽牙里挤出四个字,恨铁不成钢地朝后头瞥去一眼,真想把这个跟被下降头了一样的师弟丢到院子里的池塘里清醒一下。
禁制撤去后,珑玲在众人错愕目光中走上台阶。
正对着她的有两间主屋。
一间门口刻着梅花纹样,而另一间什么也没雕,悬着一只小巧金铃,在风中轻摇出轻灵声响。
珑玲抿了抿唇,意识到什么。
但斟酌片刻后,她还是先推开了左边梅花纹样的房间,本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一阵陈腐味道,却没想到先一步盈满鼻息的,却是一股淡雅清新的茉莉香。
被搅乱的空气里尘埃飞舞,一切都是雾蒙蒙的。
唯有窗边那一盆小小的茉莉,花瓣莹白,阳光也偏爱,大约是借着这一处小龙脉的雨露阳光,这一小盆茉莉活到现在,竟仍然鲜活灿烂。
叮铃叮铃——
金铃轻响,茉莉摇曳。
其他人很快从她两侧鱼贯而入。
珑玲看着江载雪他们用术法扫清了尘土,将面容苍白的少年安置
在榻上,医师入内解开他衣襟,露出早已被血染红的绷带。
医师都怔愣了一下:
“诶呀……这……内伤外伤都这么重,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都无从下手……”
但这一路,那少年始终轻笑着,半点也没多说过什么。
帮不上忙的珑玲坐在台阶上出神。
跟着墨家弟子而来的秀秀拾级而上,珑玲问: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是跟着儒家这些人啊。”
秀秀在她旁边并排坐下,大致说了下这几天他们那边的情况。
原来汲隐将他们这边的事刚一告知姜玄曦,她便很干脆地答应来前来营救。
只是准备闯死生冢的时候,「天音云海」来报,说捕捉到了从死生冢传往玉皇顶附近柱石的消息,姜玄曦便与滕绛雪商议,不能腹背受敌,得让玉皇顶先出面。
果然,今日就等到了儒家弟子围攻死生冢。
还发现他们并不是真心想攻下死生冢,很快便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撤离,墨家觉得有些古怪,跟上来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原来珑玲他们二人已经从谷内逃了出来。
既然人已经顺利救了出来,姜玄曦知道兵家打着让他们鹬蚌相争的主意,墨家自然不会与儒家起冲突。
秀秀将珑玲上下打量一遍后才道:
“还好你没事,这几日吓死我了……不过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珑玲简单说了下这几日在死生冢内发生的事。
秀秀与她并排坐着,听到最后,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里面的那少年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梅池春,嘴上翻来覆去念叨“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珑玲抱着膝,好奇追问。
“他要真是梅池春,他怎么会……”
秀秀回想起他和珑玲在洛邑的配合无间,在青铜城城外的并肩作战,还有他心甘情愿陪着她蜗居在梅家,花光了身上银钱给她盖屋子住。
虽然相识不过数月,但这些回忆点点滴滴加起来,竟然也能堆积成山。
正因如此,他怎么能是那个被珑玲亲手所杀的那个梅池春啊?这不应该啊?
秀秀思索片刻,握住珑玲的手正色道:
“大事不好,你上当了!”
珑玲略微睁大眼。
“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那天被杀的人是你,你活过来之后想不想找梅池春报仇?”
秀秀目光迥然,珑玲想了想道:“……想?”
“然后你发现,这个狗男人杀了你之后居然假惺惺怀念你,看到你的脸之后,还把你当成替身对你嘘寒问暖,装得情深似海,你会是什么感觉?”
珑玲:“你是不是在趁机骂……”
“诶呀,这不是假设吗!你就说你什么感觉吧!”
珑玲诚实回答:“我想抽他。”
“对嘛!”
秀秀一拍大腿:“所以他做这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在欺骗你的感情,然后等到你真的对他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的时候,他再还你一剑,仰天长啸,大快人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你都是在哪儿看的这些东西?”
“茶寮里经常有说书的啊,这都是老掉牙的情节了,我倒背如流!”
秀秀托着腮道:
“反正我不信他接近你目的单纯,哪有被人捅了一剑能半点不记恨的人?更何况还是睚眦必报的梅池春,你跟他是正儿八经交锋过的对手,知道的肯定比我从说书人那儿听的准确,你就说,他哪次不是有仇必报,绝不吃亏?”
珑玲偏头打量秀秀:“其实我也有仇必报,绝不吃亏的。”
秀秀不解地望着她。
“比如——我们什么时候来算一算,你冒充梅池春的妹妹,把我骗得团团转这件事呢?”
“…………”
秀秀仿佛这才记起这回事。
像只炸毛的小猫,她弓身与珑玲拉出好一段距离,才磕磕巴巴道:
“这个……嗯那个……珑玲姐我可和那个居心叵测的梅池春不一样!我是形势所迫,我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你被我骗了也不会损失什么的——汲、汲隐大人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一趟!待会儿再说!”
小姑娘一路小跑着回到墨家弟子的队伍里。
两家弟子都正在竹屋外安营扎寨,却不见姜玄曦和孟檀渊的身影,墨家和儒家的这两位话事人应该是单独谈话去了。
身后主屋内的医师仍在疗伤,珑玲在门口默默坐了一会儿,待她再回过神时,已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隔壁那间房门。
这显然是一间给女子预备的卧房。
地毯落满尘埃,随着她脚步扬起一层灰土,但仍能看出掩藏在尘埃下处处精致的修造。
入目的桌案上摆着剑架,拉开下面几个抽屉,里面存放着磨剑石、滑石粉,还有核桃油之类剑修常备的小物件。
左边是起居所在的内室,梳妆的小桌正对光线明媚的菱花小窗。
黑漆嵌贝母的妆奁中有几根很素净的玉簪,更多的还是像珑玲此刻头上一样的发带。
只是质感更顺滑,色泽也很特别,并非小摊上随处可见的样式,每一根都是珑玲从未见过,但第一眼见就很喜欢的颜色。
再往右,床榻悬着杏色纱幔,榻上置了一个小铜炉。
珑玲在床头小匣里发现了香盒,放置太久有些潮湿,但仍然能嗅到一点清甜香气。
——我想问很久了,司狱大人又不抽云水烟,怎么衣服上总有云水烟的味道?
——不说就算了,我也没那么好奇。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香味?说起品鉴香料,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司狱大人要是实在厌烦这味道,不如下次送你一盒?放心,不算贿赂,战场上一码归一码,不会让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
珑玲一语不发地燃了香,坐在榻边,任由着香气盈满内室。
仿佛能看到当初布置这间房间时,那人噙着笑,专注又期待的模样。
其实秀秀揣测的那些话,珑玲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设身处地,当日被杀的那个人是她,珑玲想,她的确会怀恨在心,会伺机报复,一雪前耻。
但死的不是她。
是那个笑吟吟跟在她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还总是用那种似是而非的缠绵目光望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喜欢她很多年的狐狸眼青年。
珑玲将尉迟肃给她准备嫁衣换下,穿上了箱笼内的裙裳。
十年过去,这些裙裳保存得仍旧很好,虽然晚了很多年,但此刻穿上也依然很合身。
站在布满灰尘的铜镜前,珑玲看着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真的杀过他一次-
窗外暮色四合,竹屋四周悬着灯笼,照得竹林里也亮堂堂的。
各自占据南北一方扎营的两家弟子泾渭分明,偶尔能见到几名墨家弟子在练功修晚课,对面的儒家弟子也不甘示弱,也拉着自家刚用过晚膳的弟子起来练功。
两方碍于首领吩咐不得动手,却也不甘示弱,大晚上练得竹林狂风阵阵,飞沙走石,也将昏昏沉沉的梅池春吵醒。
“……外面闹什么呢?”
他缓慢地屈膝坐起,开口嗓音暗哑。
江载雪见他醒了,刚想问问他此刻感觉如何,又见他拿起旁边茶水,喝了一口后咂舌:
“茶是好茶,凉了怎么入口,辛苦师兄再泡一
壶了。”
……看这模样,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江载雪在他榻边落座,讥笑:
“光泡壶茶怎么行?我看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要不我再让人给你带一身你穿惯的云锦,再把玉皇顶照顾老师的膳夫给你请来,伤成这样走路也不变,只好再去拜托墨家的机关师,给你造一辆素辇,师兄亲自推你到处走,好让你更方便去伺候那位司狱玲珑,你看怎么样?”
散着乌发的少年挑了挑眉。
“哪儿来那么大气?”
“还好意思说,”江载雪压低声音,“你跟司狱玲珑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潜伏?不是利用?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尽在掌握之中?”
外面杂声太多,两人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停在他们门外,没有走远,反而敛了所有气息,静静驻足。
梅池春摸了摸鼻子,神情坦然:
“难道现在不是?”
江载雪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她为了我,连死生冢这种地方都敢孤身闯进来,还不算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那为什么差点命都没了的人是你不是她?”
梅池春掸了掸身上被褥,倚着墙微笑道:
“我有我的计划,你别管。”
“我只是提醒你,别在这里犯蠢——”
江载雪的目光凝重几分,直视着他的双眼道:
“老师跟我说,司狱玲珑不是普通人,她是当年万兵之母蔺苍玉,和如今的法家理君共同培养出来的辟兵人,你知道辟兵人是什么吗?”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正常人的善恶观,只会听从蔺氏的命令,就算偶尔看起来像个人,但蔺氏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就已在他们体内设下禁制,如若违背,只有死路一条。”
“梅池春,你还想浪费老师和我的努力,再死一次是吧?”
内室陷入短暂的静寂。
但梅池春并不是被江载雪说服,事实上,江载雪方才那些话,说句不好听的,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什么辟兵人,说得好像真是他们蔺氏在铸剑师凭空造出来的兵器一样。
在变成辟兵人之前,他们难道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善恶观那是根本没人教,又不是学不会。
还有什么禁制,真有那种东西,蔺青曜早就借机拿捏住珑玲,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岂有他半路撬墙角的机会?
不过梅池春不想拿这些话来堵江载雪。
他说得也没错,自己这条命,是师兄和老师捡回来的,归他们一半,数落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自然不是。”
梅池春微笑道:
“她为了其他男人捅我一刀,这口气,天底下哪个男人忍得了?以为对我假惺惺好几日就一笔勾销?就算我以前再喜欢她,那也不可能,我迟早得找她讨回这笔债的。”
江载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尽管知道这个小师弟平日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谎话随口就来,但他能这么说,多少也是个宽慰。
不过听了这些话,江载雪心里又颇不是滋味,想了想还是道:
“……也别太过分,你们之间这笔烂账,谁是谁非,也算不清楚,她今日见你被老师揍了一拳,当场大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骂了老师呢。”
“真的?”
少年俯身凑近了些,摸着下颌,极有兴趣地追问:
“骂什么了?怎么骂的?仔细说给我听听。”
江载雪翻了个白眼。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正是兰院那位师兄。
“你们说什么秘密呢,门关得这么死,都不让人家进来。”
人家?
梅池春面上笑意褪去,蓦然冷下脸。
“你说方才谁在门口?”
“就那位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啊,”兰院师兄倚着墙,双手环臂笑道,“怎么这个表情?背地里说人坏话呢?”
梅池春身体微僵,但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放松下来。
若说之前,他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经过死生冢这一趟,他就算是捂一块冰也该捂热乎了,他方才这么明显敷衍师兄的话,她怎么可能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