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真想找她讨回这笔债,这身伤不就白挨了?
少年弯了弯狐狸眼:
“说了又如何?这里全是儒家弟子,还怕她听见吗?”
“不如何。”
兰院的师兄笑盈盈道:
“就是看见那位司狱玲珑穿着一身新衣服站你门外,然后扭头没什么表情地就冲竹林里跑了,现下我们俩说话的功夫,她那速度,都能走出二里地了吧?”
第36章 第36章名分
其实这话多少有几分添油加醋。
珑玲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气。
她只是发现有其他人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算是在偷听,所以才匆匆忙忙跑开,待回过神来,已经跑到竹屋后山的溪水旁。
这条溪水是梵音水的分支,顺流而上,能与巫山的云梦大泽相汇。
换句话说,这竹屋是建在了兵家死生冢与巫山之间。
珑玲在溪水边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思绪有些发散。
也没有多好看吧?
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刚这样想了一会儿,指尖再触及水面时,长睫忽然颤了颤。
“……不必多言,不给就是不给,孟檀渊,你有本事就去我们墨家青铜城抢,没本事就闭嘴,连灵讯柱石都只肯让我们插在你们玉皇顶的龙脉尾巴上,你倒也好意思跟我开这个口。”
有人在上游说话。
珑玲收回手指。
法家擅刑讯侦查的术式,窃听之术也算其中之一。
修法家术式的灵修,能分辨出水波不同寻常的回响,密谈的人会警戒四周是否有人出没,却不会警戒一条寻常溪流。
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姜玄曦和孟檀渊。
偷听不是件礼貌的事,珑玲也知道,不过回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不给”“抢”,珑玲抿了抿唇,又似乎联想到什么。
她再度将手指浸入冰凉溪水,阖上眼,分辨从溪水中传来的对话。
孟檀渊:“只要墨家能与玉皇顶共享「天音云海」,你把灵讯柱石插在玉皇顶山门上都可以。”
姜玄曦:“可以啊,你们儒家出一万弟子编入「非攻队」,随我们在九州各地维护灵讯柱石,响应玄龟令的求助,我们的「天音云海」随时向你们敞开。”
孟檀渊:“……姜玄曦,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时的鬼谷弟子吗?墨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弟子,你还要坚持这种无谓的牺牲吗?”
“什么叫无谓,什么叫有谓?”
姜玄曦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阔别数百年,已银发如霜的师兄。
“你想利用周灵王封印在太子姬弃体内的「九州鼎」净化太岁,「九州鼎」又与他心脏系于一处,所以你养他长大,教他礼乐仁义,然后让他心甘情愿献祭给「九州鼎」——这就是你眼中,正确的牺牲吗?”
「九州鼎」
下游的珑玲微微睁大眼。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要梅池春为天下人而死的原因!
就像当日在邯郸城,墨家用灵讯柱石阻截了即将涌出的太岁瘴气,那是因为灵讯柱石也是由九州龙脉上的青铜铸成。
这些灵讯柱石不过是当初铸造「九州鼎」的边角料,就能有这样的力量,遑论真正的「九州鼎」。
难怪儒家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牺牲无所谓正确,只看是否有用,献之若是心中有怨,玉皇顶的三百夫子,包括我在内,都愿意随他一道赴死。”
“有病!愿意死自去死你们自己的,少拿这个来吓唬人!”
姜玄曦冷声道:
“你只能保证出自九州的青铜能抑制太岁瘴气,谁跟你保证过「九州鼎」就能彻底净化太岁?不过是你们儒家自己的猜测罢了!”
“灵讯柱石同样是由九州青铜所铸,只要放置在九州的九条龙脉上,彼此呼应,结成灵域,就能将龙脉地气扩散至整个九州,太岁不攻自破!这点你再清楚不过!”
“你就非要拿你弟子的命,去试一个谁都不知道结果的可能是吗!?”
“姜玄曦!”
孟檀渊嗓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意。
“奚明已经死了!就因为你们这个「天音云海」的计划,他为了兑现承诺,率领墨家大半精锐去楚国救人,却因为邪祟聚集成「黑潮」,楚国闭城开阵,不允许墨家弟子进
入龙脉,导致奚明和墨家精锐全部折在了云梦大泽,只留给你一群老弱妇孺,让你苦苦支撑百年!”
“他的死还不够警醒你们吗?”
“诸子百家不可能联手,九条龙脉缺了任何一条,「天音云海」这个计划都绝不可能成功,墨家的道义救不了天下,只会害死你们自己!”
两人皆怒目而视,分毫不让。
只是片刻之后,孟檀渊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紧拧的眉心微微怔松。
姜玄曦错开他的目光,用指腹飞快地蹭过眼角。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奚明临死前也仍然这样说。”
“他将「黑潮」挡在了楚国城门前,保的是楚国寻常百姓,他不后悔,你也不必替他义愤填膺。”
孟檀渊还能说什么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从当初鬼谷六杰下山救世,各为其政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了。
“他是你的夫君,自然轮不到我义愤填膺。”
孟檀渊淡声道: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从前如何,今后仍然如何。”
姜玄曦没说话。
“只是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还记得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和商怀他们研究的东西吗?”
“……你说辟兵术?”
姜玄曦微微蹙眉。
“辟兵术自从苍玉死后,已经失传了,就连她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再造出第二个司狱玲珑,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司狱玲珑。”
孟檀渊回忆起那张脸,凝眸道: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他眼眸微动,和姜玄曦同时向竹林方向看去。
迎上珑玲的视线,姜玄曦的思绪还停留在孟檀渊的未尽之语。
很久以前,姜玄曦便见过蔺苍玉钻研辟兵术的模样。
那位貌不惊人的鬼谷第一,性情颇为孤僻,和总是呼朋引伴的姜玄曦不同,她独来独往,从不将时间浪费在同龄人的玩乐上,整个鬼谷上下,唯一能与她走得近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如今执掌法家的法家理君商怀,一个就是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姜玄曦。
靠着没脸没皮地追在后面倒贴,姜玄曦费尽心机,勉强与这位鬼谷第一成了朋友,也得知了她与商怀之间正共同钻研的辟兵术。
——如果辟兵术能够成功,就能令亡者重回世间,成为他们手中的神兵利器,剑指天下。
姜玄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点缺德,但他们却极有热情。
后来鬼谷六杰四散九州,姜玄曦成为了墨家宫正,听说了蔺苍玉和司狱玲珑之事,她才知道,蔺苍玉真的做到了。
绛裙乌发的少女执剑走近,溪边清风阵阵,吹动她发间轻盈的玉红色缎带,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很沉静,定定朝他们望过来。
姜玄曦的目光有些复杂。
“钜子。”与珑玲一同而来的还有滕绛雪,她道,“收到线报,巫山师月卿带着三千巫者来了,应该是蔺青曜的命令。”
姜玄曦按了按额角:
“兵家这位大将军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是想借三个人,直接挑起三家争斗,他也不怕玩火自焚……”
蔺青曜的名声她早有耳闻。
蔺苍玉的这个儿子继承了她的野心与狠厉,自从投靠巫山后,就像匍匐在巫山地底的竹子根系,野蛮地撬开眼前所有阻碍,只管自己扎根生长,也不管是否争夺了他人的养分。
不只率领巫山第十二殿与百家争夺龙脉,就连阴阳家也灭在他手里。
现在他还与兵家勾结,也不知想图谋什么。
“我们有六百弟子,你们有多少人?”姜玄曦问道。
“一千人,”孟檀渊目光沉沉,“你我联手,加上这些人,应该勉强能应对,不过兵家在后虎视眈眈,怕只怕等我们与巫山两败俱伤,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带灵讯柱石来了吗?”
珑玲忽而出声,打破了此刻紧绷的氛围。
三人朝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蔺青曜虽然看起来暴躁易怒,但打仗时从不意气用事,即便你们全军覆灭,对他和巫山而言也不会有实质性好处,巫山只按龙脉论功。”
姜玄曦微微挑眉,有了几分兴趣。
“继续说。”
珑玲道:“他会假意亲自带巫山巫者与你们对峙,背后派一队人去拿下死生冢——他想要兵家弟子来炼成听命于他的辟兵人,更想要死生冢这个据点,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别看方才他对她和梅池春穷追不舍,不过是顺路而已,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与师月卿汇合。
“……这还真是子承母志。”
姜玄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蔺苍玉至少是拿死人炼,她儿子更离谱,活人都拿了炼上了。
“那你要灵讯柱石做什么?”
珑玲闻言沉默了一下。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两人稍显意外的神色中,珑玲对孟檀渊道:
“如果这就是你要他死的原因,我可以理解,但我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为此——”
绛裙如火的少女站在了姜玄曦身侧,目光如炬。
“无论是多么不切实际的计划,我愿意一试。”-
“姬献之——!!你疯了吗!!你不是有你自己的计划吗!又胡说八道是吧!!!”
背后传来江载雪怒气冲冲的声音,梅池春却头也不回。
他以手掩着腹部伤口,沉着脸大步流星,从孟檀渊身边擦肩而过。
“站住。”
刚从溪边折回来的孟檀渊出声。
“你横冲直撞,找什么呢?”
梅池春内伤外伤牵连着,随他大步流星的行走无处不痛,本不想搭腔,但又想到什么,停下来道:
“老师看见她了吗?”
“谁?”
“别装傻,您知道我在说谁。”
孟檀渊气定神闲地望向面色阴沉的少年:
“不必追,她走了。”
少年如遭棍击,内里撕扯过度的经络带来的痛楚,仿佛都没有这一句话来得重。
“……她去哪儿了?”
孟檀渊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天赋高,离开儒家至今,玉皇顶也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出色的弟子。
性情也好,虽然很多时候不服管教,但玉皇顶的夫子敲打过他后,仍然打心底喜欢这个意气风发的后辈。
玉皇顶上下,谁人不喜姬献之?
要不是太岁降临,九州裂变,孟檀渊应该会作为帝师入世,辅佐这个弟子成为明主。
然而,当孟檀渊从洛水里打捞起奄奄一息的小太子,发现九州鼎已经被封印他体内时,他就知道,他们师生今生不会再有君贤臣忠的机会。
这百年来,孟檀渊早就认命。
可偏偏今日见到那少女眼里笃定火光,心底某处的一点希冀又扑簌着,欲燃未燃。
换做其他人,孟檀渊不会动摇,但那个人,那个少女,她并非常人。
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她去何处,与你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关系?墨家钜子拒绝交出你的尸首,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梅池春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这话,挤出一个讥笑:
“墨家钜子不是不想交出来,恐怕是不想交给老师您而已,毕竟你们二人政见不合多年,要不是因为这个,这位钜子也不会与您分道扬镳,嫁给前任钜子奚明,对吧?”
“逆徒。”
孟檀渊冰霜般的眉宇巍然不动。
“自己弄丢了心上人,把火气发在别人身上?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旁人,就这么点出息?”
“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出息。”
额上浸出忍耐的冷汗,疼痛消磨着他的耐心,梅池春眸光冷冽,道:
“劳您费心多年,也没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甘为天下人赴死的周天子,不仅
自己贪生怕死,我还见不得其他人像我一样,懵懵懂懂的被诓骗着送死,结果救人不成,落得个反被杀的下场。”
“可老师,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半分,我不怕无名无分没出息的再死一回,我只怕到死,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隔着百年生死,仿佛此刻才算真正重逢一面。
隔了许久,孟檀渊才道:
“你有名有份,的确比为师有出息。”
梅池春微微拢起眉头。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一名儒家弟子上前。
“老师,墨家青鸢已经探到了巫山巫者的身影,蔺青曜果然已经和他们汇合,师月卿不见踪影,应该是带着小队绕后去死生冢了。”
“知道了。”
孟檀渊言简意赅地下令:
“仍按计划,儒墨两家联手迎战……姬献之,你要跑去哪儿?”
梅池春没回头:“没出息的弟子自有没出息的去处。”
“巫山三千巫者,我们只有一千六百人不到,他们兵分两路,留下督战其中一路,正好让为师瞧瞧,你这些年在兵家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檀渊顿了顿,慢悠悠道:
“要是能赢,你会知道珑玲姑娘的下落。”
竹林风动叶落,远在死生冢的珑玲看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心中所念,皆是今日听到的对话。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余下几处龙脉安放灵讯柱石。
讲道理不行,就只能靠武力。
得彻底解开她体内的禁制……要杀掉秀秀吗?反正她这个梅池春的妹妹也是假的。
可是,如果秀秀不再是梅池春的妹妹,她体内禁制为何还在?
这个禁制,究竟是被什么触发的?
珑玲难得如此绞尽脑汁,思索许久后,她才突然想起来——
她走时匆忙,忘记告诉梅池春,她去死生冢替墨家说服尉迟肃了。
不过孟檀渊和姜玄曦都知道她的去向。
应该……问题不大吧?
第37章 第37章血吻
坐在她对面的尉迟肃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珑玲姑娘,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还敢回来,就不怕我将你扣下吗?”
汲隐立在珑玲身后,将刻有珑玲姓名的腰牌推至尉迟肃面前。
“这次,我们是从死生冢的大门而入,这是她的统领腰牌,虽然只有我和一名儒家弟子与她前来,我二人也代表着墨家「非攻队」,你若扣下她,想必是做好了与墨家撕破脸的准备。”
尉迟肃默默饮下杯中茶水。
“再仔细说说你的来意吧。”
收回四散的思绪,珑玲解下背后剑匣大小的匣子,放在面前石桌上。
“很简单,让墨家在兵家的昆仑龙脉上放置灵讯柱石,墨儒两家可与你们联手,迎战巫山。”
尉迟肃沉默了片刻。
霍启人虽死了,但留下的烂摊子不小,他本想借巫山与墨家的恩怨,就能祸水东引,谁料中途杀出一个儒家。
而且蔺青曜也有些出乎他预料,竟釜底抽薪,决定直接打下死生冢。
方才军士来报,的确在后方发现了巫山巫者的踪迹。
“我有两个要求——”
尉迟肃抬起头,当机立断。
“第一,墨家需给我一个保证,不得用灵讯柱石窃取兵家情报。”
“第二,如果我后续判断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没有成功的可能,也就是你们没有能力在余下几处龙脉安置灵讯柱石,我会自行毁掉这根灵讯柱石。”
汲隐一听这话,当即就怒火中烧。
真是给他们兵家脸了!
现在快被巫山包围的又不是他们墨家的据点,他还拿乔上了!
“可以。”
珑玲按住汲隐的手臂,目光肃然:
“你的要求很合理,如果是我,也会提这种要求,但我不会给你毁掉灵讯柱石的机会,我保证。”
说这话时,尉迟肃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极明亮的神采。
那种神采与容貌无关,纯粹是一种坚韧倔强的信念,令她自身生辉,也仿佛能照亮望向她的旁观者。
“还有一个问题。”
尉迟肃盯着她的面庞问:
“之前你在演武场上说,‘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那是什么意思?你也是辟兵人?”
珑玲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个问题,但既然他想知道,珑玲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点点头。
“世人说我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其实没错,我不只是她一手训练的死士,也是她一手创造的辟兵人——这个答案,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尉迟肃看向的目光微微漾开几分了然。
他从霍启那里截下的秘信中,有一些关于辟兵人的只言片语。
真正的辟兵术,并不是改造活人的经络,让那些没有天赋的灵修能在短时间境界提升。
而是将已经死去的亡者重新尸解,羽化,成为忘却前尘旧事,听命主人的死士,本人生前越强,炼成辟兵人后只会更强。
隐约的猜想化作事实,他凝眸望着少女与神像极为相似的眉目,颔首道:
“够了。”
尉迟肃凝气挥袖,石桌如沙盘,浮现出死生冢周遭守备。
他指着东南方道:
“这是蔺青曜此刻率领的两千巫者,墨家钜子与儒家外王迎战,暂且不需要我们操心。”
又指着西北方道:
“这里,是巫山绕后而来的一千名巫者,兵家护山大阵短时间只能启动一次,死生冢以内,能应战的弟子大约两百人,你们有多少人?”
珑玲慢吞吞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尉迟肃微微蹙眉,“勉强凑合吧。”
“是三十。”
珑玲指了指她和身后两人。
“包括我们三个。”
尉迟肃:?
出三十个人,就想换他们兵家鼎力配合墨家今后的计划?
无论如何,方才的承诺也得保下死生冢这个驻点之后,才算有效,尉迟肃凝视着她的眉眼,道:
“那就让我瞧瞧你们的本事吧。”
死生冢西北方。
师月卿在一处九天玄女观内驻足。
“……已确认死生冢护山大阵暂时失效,我等已准备就绪,等探查兵力的探子回报,月卿大人可随时下令出击。”
“知道了。”
师月卿衣袖下伸出两根手指,拂过一尘不染的桌案,缓缓抬头,看向上方飞扬灵动的九天玄女像。
旁边的石墙上刻着九天玄女的生平。
这个故事,世人早已耳熟能详,算一算,师月卿从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至今,反反复复也算看了百遍,不过今日途径九天玄女观,她仍然不由自主地驻足,又将石墙上的篆字看了一遍。
拒献公主,千里奔袭,射周室鹿,于牧野战亡。
最后停留在那个名讳上。
「姜玄」
齐人敬仰这位女将军,不仅供奉她,自她之后出生的许多齐女都借她名讳,如今的墨家钜子姜玄曦,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师月卿驻足良久,翦水秋瞳倒映着色彩斑驳的神女像,有些晃神。
“小姐,”女使道,“兵家的人来了,但为首者除了尉迟肃,还有……那个玲珑。”
良久,传来师月卿一声微妙回应:
“还是那么不长教训啊。”
另一头,纵身与巫山巫者开战的珑玲并不知道师月卿的评价,她只感受到仙基内的灵气刚要涌现,就被横刀替她挡下攻击的尉迟肃打断。
“尉迟肃。”
珑玲难得沉下脸来。
“跟你商量个事,打起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站在珑玲身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下,如实道:
“抱歉,但方才那人手中钢丝差点就要绞断你脖颈了,我很难无动于衷。”
珑玲深吸一口气:
“我故意的,那丝线与他心神相连,我不诱他绕身缠紧,怎么一剑挑断?”
“明白了。”
话虽如此,当珑玲被四人合围,正酝酿下一剑时,尚未出招,迎接她的是四人头颈分离扬起的血雨。
“……谢谢,但我自己可以。”
尉迟肃抿了抿唇:“我的经验判断,你后方那人刚才那剑,有可能会削掉你一块头皮。”
“不会,我心里有数。”
“——你们在那磨磨叽叽干什么呢!到底谁是主将啊!!”
不远处的汲隐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怒火中烧地盯着他们:
“尉迟肃!你有毛病是吧!你护着我们里面第二能打的,也不来我这边支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们墨家弟子全军覆没啊!!”
尉迟肃:“……并无此意,我只是没看见。”
“你当然没看见!你就差给她一个人当护卫了!”
两人唇枪舌战的间隙,珑玲平复了一下气息。
死生冢后山各处灵流震荡,已然全面交锋,他们抢占先机,率先出手,目下还算占尽优势,不过珑玲逡巡四周,并未看见师月卿的身影。
珑玲与师月卿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对她总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观感。
比如当日云雨台那场结局彼此心知肚明的比试。
师月卿的随从下属站在台下,皆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唯有那个最该得意的女子静静望着她,只道了一声“可惜”。
珑玲至今不明白她那时在想什么。
但她知道,“云雨台击败司狱玲珑扶持师月卿上位”这个计划,整件事从蔺青阳一时气话,到最后计划顺利实施,每个环节的推进,都有师月卿的身影。
这是一个很擅长化劣势为优势,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所以珑玲也不认为他们自己真的占尽上风,师月卿一定在暗处观察,等待时机。
只不过——
珑玲看着尉迟肃的背影,有些头疼。
珑玲不擅指挥,更喜欢身无挂碍横冲直撞。
尉迟肃既擅指挥,又擅压阵驰援,他们俩各自杀敌,本该是强强联手,现在不知为何,反而两人都被束缚住手脚,无法全力以赴。
珑玲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少年气定神闲的笑容。
不知道梅池春现在在做什么。
早知巫山前来围剿,她就还是继续穿那身脏衣服了-
被轮椅推到阵前的少年打了个喷嚏。
江载雪回头瞥了一眼,正好觑见他被这个喷嚏牵动浑身伤势,痛得瞬间僵直不动的模样。
“刚才一听人家走了,不是还健步如飞?轮到帮我们自家人的时候,这就不行了?”
梅池春也不反驳,痛觉渐渐褪去后,他懒洋洋窝在轮椅里,视线越过眼前的一片云梦大泽,遥遥朝那片浩浩荡荡的巫山巫者隔水望去。
“哪儿敢啊,师门有难,这不是还剩一口气也要爬过来吗?”
江载雪听他阴阳怪气敷衍,并未多言,只是望向前方道:
“为首那个紫衣人,就是蔺青曜吧。”
梅池春眼含浅笑。
“瞧着是挺威风八面的,巫山十二殿里,应该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这么年轻的殿主吧?听说当年他原本太年轻,轮不到他做第十二殿殿主的,结果他手底下的人立了个大功,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他上位了。”
江载雪双手环臂,在梅池春笑意渐冷的视线中啧了一声:
“这个大功是什么,好难猜啊。”
“江载雪。”
梅池春难得连名带姓叫他。
“有意思吗?”
“还行。”江载雪面色如常,“只是怕你待会儿爱屋及乌,手软。”
梅池春知道他这是故意调侃。
但有些话,明知道是在挑拨他情绪,还是免不了上当中招。
十年前洛邑红夜被杀这笔账,他不打算跟珑玲算,也不打算一笔勾销,思来想去,只能找这位正主算这笔陈年旧账了。
“梅池春。”
蔺青曜的声音隔岸传来:
“你死而复生,确在我意料之外,我既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今日你师门上下俱在,这回就让他们亲自来送你上路!”
江载雪嗤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断崖风急,一道清越明朗的声音穿过云梦大泽,落在蔺青曜耳中。
“——不急,上路之前,我还有件十年前落在蔺大人那儿的东西要取呢。”
蔺青阳拢起眉头。
那人噙着森然笑意,徐徐道:
“你那被我拱手相让的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也该换回来了。”
拱手相让?
蔺青曜尚在凝思之际,身旁人问:
“蔺大人,对方虽然人数不多,但有孟檀渊和姜玄曦两位四境灵修压阵,强行迎战,就算赢了,我们也没好处吧?”
“阵前诈他们而已。”蔺青曜淡声道,“我们只做牵制,等月卿那边得手,即刻撤回巫山。”
“原来如此,蔺大人高明。”
云梦大泽上,众巫者如飞鸟涉水而过,蔺青曜却仍在思索梅池春方才的话。
梅池春当年身为兵家朱雀院院尊,却说他拱手相让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从何谈起?
蔺青曜回想起十年前的一幕幕过往。
那时他尚不是殿主,他居巫山湘君之位,是直属于东君的臣下,虽对东君无有不敬,却在心底怀疑东君就是灭蔺氏满门的祸首。
原因无他,九州内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东君当属其中之一。
所以那时他急需成为殿主之一,这样才有权限,追查当年蔺氏灭门时巫山众巫的去向。
他急需立功,没有什么功劳比诛杀梅池春更大,但他看出了珑玲的迟疑,也在珑玲一次次的失手对她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梅池春真的太过狡猾,还是珑玲有了二心?
蔺青曜无法确定,只能以身入局,故意挑起巫山第三殿殿主对他的嫉恨,故意落入圈套,引得东君降罪,几位殿主更是一力要求处死他。
蔺青曜手握着自证清白的证据,并不慌张,他只等着珑玲的决定。
到底是选他,还是选梅池春。
梅池春死讯传回的那日,蔺青曜既觉得情理之中,又觉得整颗心仿佛浸泡在巫山冰冷的雨夜中。
因为他一抬眼,就在巫山殿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少女。
仍然是她往常执行任务回来时,那副浑身血淋淋的模样,苍白如茉莉的脸上没有表情,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那截被利刃斩断的整齐发尾。
——蔺氏战败断发。
珑玲自五岁以来从无败绩,那条本该垂在她脑后,几乎及地的乌黑发辫,如今却只剩下与她下颌那条浅浅血痕齐平的发尾。
“恭喜少主,成为第十二殿殿主。”
她说着恭喜的话,大雨却顺着她凌乱乌发落下,在她眼珠下蜿蜒成一道水痕。
“对不起,我没能带回他的尸首,明日再来请罪。”
她没有拿走他递过去的伞,蔺青曜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那个背影,看上去像只无处避雨的稚鸟。
身后的殿内暖意融融,站满了等待向这位年轻殿主恭贺的巫者,蔺青曜却不知为何,胸腔中没有一丝高升的快意。
有许多次午夜梦回,蔺青曜都不理解梅池春那日为何敢孤身去见珑玲。
朱雀院命将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实力又在珑玲之下,珑玲那样直白的邀约,简直就把她想杀他写在了脸上,蔺青曜都怀疑她是故意在等着梅池春拒绝。
但最后,一个赴约而来,一个挥剑取命。
“蔺大人——!”
下属望着这逐渐不受控的战局,声线发颤:
“月卿大人那边还未得手吗?我们这边,恐怕撑不了太久啊。”
蔺青曜沉默不语。
梅池春兵家出身,熟悉各种兵道阵法,即便不是亲自上阵,也能左右战局。
当年纵观整个九州,也就只有珑玲靠着无可匹敌的绝对实力能够压制他,现在这个结果,蔺青曜并不是太意外。
只不过——
不敌梅池春这件事,到底挫伤了蔺青曜的锐气,令他眼中不平之气翻涌。
就在此时。
怀中虫蛊有了动静。
蔺青曜一手勒缰,一手取出一线牵。
蛊虫微微颤动,想要清晰表达出字句还需时间,那下属却在旁急切催促:
“蔺大人,速做决断啊!孟檀渊和姜玄曦都已陆续突围,还有他们座下那几个大弟子——”
蔺青曜来不及解读,但料想那边应该会顺利。
那边全都是第十二殿的精锐,尉迟肃以为主战场在这边,失了戒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并不奇怪。
而且,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谁会向一线牵传话?
蔺青曜勒马欲退,却在下一刻听到一个微微气喘的声音。
“想跑?”
蔺青曜猛然回身,一柄长枪几乎与他贴面而过,踹枪而来的少年缓缓收腿,一只手摁住腹部伤口,浸着冷汗的苍白面庞浮现一层笑意。
“蔺青曜,我站在这儿等你来杀,你跑什么?”
贴面飞过的长枪回到了一名磷火缭绕的阴兵手中,
蔺青曜低下头,见自己手掌皮开肉绽,他手里的那只蛊虫也一并被毁,霎时眼露杀意,浑身血液沸然。
“蔺大人!!”
周围护卫将他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担心他上头。
“月卿大人那边既已得手,不可恋战!”
蔺青曜目如闪电,几乎要将梅池春的身影在他眼中五马分尸,但他到底没有意气用事。
“撤!”
梅池春眼中浮着的那层浅笑凝冻。
“梅池春!!”
“师弟!”
身后响起江载雪等人的声音,匆匆拉住了还要往上扑杀的梅池春。
“之前珑玲姑娘说蔺青曜在战场绝不意气用事,我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她说得果然不错,倒是你——”
“松手!”
梅池春满面阴霾。
“你不是让我不忘旧仇吗?真正的仇敌就在眼前,不趁此机会杀他,放他回巫山,还要再等到何时才能报仇!?”
十年前,他对蔺青曜不曾有这样的刻骨恨意。
但死而复生至今,他换了个身份陪在珑玲身边,看到了那些将她一步步逼到今日的缘由,如何不恨!
此等恨意,非得用蔺青曜的血,方能浇熄。
江载雪自食其果,有点头疼。
好在他很快想到了就能制住他的一句话。
“珑玲姑娘那边你就不管了吗?”
梅池春猛然回头。
江载雪道:“老师没让我跟你说,蔺青曜这边只是打掩护的,巫山这次围剿真正的精锐,都被派去攻下死生冢了,珑玲姑娘也在这边,你……”
梅池春甩开了他的手,盯着他一副欲骂又止的模样,但也顾不上说什么,只冷着脸吹响一声口哨。
磷火幽幽的骷髅战马踏江驰来,梅池春翻身而上,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利落。
他问清对面情形后,对江载雪道:
“给我两百人,我去支援。”
江载雪很想说他这副样子去了到底是谁支援谁,但最后还是扔给他玉令。
“万事小心。”
希望不会给珑玲姑娘添麻烦吧。
珑玲要是知道江载雪的担忧,一定会告诉他多虑了。
真正添了麻烦的,应该是尉迟肃才对。
“……他情况如何?”
后山一处僻静山洞内,汲隐缓缓走出,面色肃然:
“还好,性命无虞,师月卿拿准了尉迟肃想速战速决的心态,诱他深入,这才中招,不过至少他让我们知道,对方有一个擅长摄魂的巫者,连四境灵修都不敌,我们得小心。”
巫山摄魂之术,不仅能使役邪祟,还能引魂出窍。
引魂出窍不单单是让灵修失去战斗能力,巫者将魂灵束缚在巫偶上,就能借用对方的能力。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个尉迟肃,反过来还要再对付一个尉迟肃。
情况瞬间对他们极为不利。
汲隐正觉得棘手之时,忽而听珑玲道:
“既然他倒下了,正好,你先把灵讯柱石安上。”
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不好吧,说好了保下死生冢再安置的。”
“他都不一定活得过来,怎么不行?”珑玲不解地眨眨眼,“我们的目的又不是保护他,我们是来安置灵讯柱石的啊。”
汲隐:“……你真是不忘初心。”
不过珑玲说得也不错,安置好灵讯柱石,至少可以让玄龟令生效,至少可以向外面汇报他们这边的情况。
珑玲解下背上剑匣,从里面取出了沉甸甸的青铜柱。
柱石埋入泥土,瞬间荡起气流,吸附周遭碎石,将这根青铜柱包裹其中。
“玄龟令能用了。”
汲隐立刻给滕绛雪传讯,简单说了说尉迟肃的情况,刚一送出消息,就收到了几条的回复。
一条来自滕绛雪。
还有几条,是来自与他们同在死生冢后山的墨家弟子。
“不好。”
汲隐猛地抬头。
“滕宫正说梅池春带人来支援我们,但估计师月卿也收到消息了,她和那个擅长摄魂之术的巫者朝云梦大泽的方向而去,估计是想先断我们的后……你走了尉迟肃怎么办!”
“你留下来,我去和梅池春汇合!”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珑玲胸腔被风灌满,有些许刺痛,她却轻点林叶,越跑越快。
头顶有青鸢飞来。
「秀秀」:快看你头上的青鸢!我看到梅池春的位置了,你跟着它!
穿林叶响,天地暮色弥漫,珑玲一往无前的飞奔,仿佛是在奔赴十年前未能听懂的一场邀约。
她想起了洛邑的春日,有茉莉垂枝,溪水澄明。
那个人早早躺在树上等她,见她迟了一个时辰才来,也不恼怒,只是跃下花枝,笑吟吟走来,说他新得了一株稀罕的垂枝茉莉,种在了一个地方,问她想不想去看看。
珑玲后知后觉,直到今日踏入竹屋才明白他那时为何会应邀前来。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杀他。
他只是以为他能打动她,以为他凭一腔爱意,就可以带她逃出那个牢笼,从此天高海阔。
暮色染红整片苍穹,梅池春看着眼前挡住他去路的巫山巫者。
玉皇顶的儒者鲜少出世,善战者并不多,不过顷刻,周遭就有血雾弥漫。
想要杀出重围,需要一个先锋。
一个锐利得无可匹敌的先锋。
视线因痛觉而模糊,梅池春用力眨眨眼,尽可能保持清醒,观察着每一个与之交战的儒家君子。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痛出幻觉,他仿佛看到一道色如霞光的身影冲入阵中,以迅猛骁勇之势,杀出一个缺口。
染血的发带在风中翻飞。
绛裙翩然,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根线,都是他亲手所制。
微微气喘着的少女就这样闯入他视野,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双明亮得几乎能照见人心中秘密的眼睛。
梅池春想到她的不辞而别,缓缓收拢五指。
“你不是走了吗?”
他冷声道:
“在竹屋里我说的那些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墨家青铜城并肩死战,兵家死生冢受碎骨重伤,即便是此刻涉水来救,也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珑玲,十年前是你亲手杀我,真以为假惺惺对我好几日,我就会既往不咎?”
梅池春字字锥心,刺伤的却不是珑玲,而是他自己。
这一路行来,他以为无论如何,珑玲都该知道他心意如何,即便他在她手下死过一次,他还是会不可控的、犯贱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爱上她。
她应该明白的。
她怎么能不明白?
珑玲看着倚坐在树下,早已伤重地奄奄一息的少年,俯下身来,在他染血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
少年眼中的无尽怒意倏然凝固。
溪水声,风声,远处的刀兵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唯有眼前以剑撑地的少女气喘着,眼神清亮地望着他道:
“我只问你一句。”
“十年前我杀你那天,你是不是来跟我表白的呀?”
“……”
第38章 第38章巫偶
心脏仿佛被丝线细密地缠紧。
跳动得越强烈,越是被勒得血肉模糊。
梅池春想要告诉它,慢一点,冷静一点,但它怎么会听他控制呢?它从来都只受眼前这个人的控制。
她不愿爱他,就让他万劫不复。
她不过轻轻一吻,又能轻而易举地让坚冰消融,无尽春水浩浩汤汤奔她而去。
短不过一息的时间,梅池春望着她,眼中淌过漫长岁月里的无数回忆,那些爱与恨,早已算不清谁多谁少。
他舔了舔唇,喉间溢出略显干涩的嗓音: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珑玲想了想,“也没那么重要。”
赶在梅池春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前,她抿唇弯起一个笑容。
“你不来跟我表白,我也会来跟你表白的。”
“……”
呼吸一滞,他双目定定凝视她,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确认话中真伪。
“不过不是现在。”
珑玲回头看向身后。
因她方才搅乱了巫山的阵型,巫山那边为求谨慎,暂时退入林中,待重整队伍再行反扑;儒家弟子得到喘息之机,且战且退,将伤重的弟子扶至珑玲他们这边。
“玲珑姑娘,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巫山这边,为何突然多出一个这么厉害的四境巫者?”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梅池春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那名儒家弟子愣了一下,立刻改了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珑玲将摄魂巫者和尉迟肃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现在还有后山有两百余人镇守,师月卿将主力调过来对付你们,是怕自己突袭不成,反被我们前后合围,因此,我们这条防线绝不能被她冲破。”
众人神色凝重。
“但是,若那名巫山巫者真的能调用尉迟肃的能力,我们想要顶住压力,恐怕不易。”
“老师他们呢?那个蔺青曜不是撤了吗?”
“这里离巫山太近,难保会不会有其他十二殿巫者前来相助,到那时才是回天乏力,老师和墨家钜子必须得镇守大后方。”
“那怎么办?巫山这些人,使的本就是些邪魔外道,之前玲……珑玲姑娘与尉迟肃联手尚且不能抵挡,现在只剩珑玲姑娘一人作主力,岂不是更捉襟见肘?”
“她与尉迟肃那不叫联手,叫拖她后腿。”
倚在树下的少年抬眸朝珑玲望去。
自从洛邑相遇以来,总是夹杂着几分讥讽冷冽的眼眸,此刻眼尾极轻地扬起,似有薄冰消融,流淌出春和景明的潋滟光彩。
“跟我联手,我助你心无挂碍,一往无前。”
随风而动的蒹葭拂过云梦大泽,落向不远处的山麓间。
林深处,师月卿看着手中已无响应的一线牵,半晌道:
“蔺青曜那边的一线牵失效,消息大约没能传递过去。”
“月卿大人是否多虑了?”
立在她身后的巫者身披玄袍,兜帽的阴影笼着一张绘有巫者纹样的中年妇人面容,她道:
“只要孟檀渊和姜玄曦不来,现在梅池春重伤,那位玲珑大人只有三境之力,尉迟肃的巫偶足够应付这些人,就算没有蔺大人的支援,我们拿下死生冢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随手丢开无用的蛊虫,师月卿抬起头。
暮色穿过她鬓间摇曳的步摇,笼罩她那张温雅的鹅蛋脸上,仿佛一层血光。
“我们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只能殊死一搏了。”
致命错误?
巫者并未将师月卿的话当真。
她放眼望去,密林深处的巫者们已经将山脚下的那群儒家弟子包围。
就算半途杀出了一个拦路虎,短暂扰乱了他们的进攻,但眼前这个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巅峰状态的司狱玲珑。
她既无法全力发挥,还会被同伴束缚手脚,怎么看都败局已定,需要殊死一搏的怎么会是他们?
“时机已到,进攻吧。”
一声令下,众人惊闻摇铃轻响。
“……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诡谲的歌声伴随着铃声响彻云梦大泽,苍穹风云突变,最后一丝霞光吞没于荆山山麓,群青色的天幕下,有火光左右合围而上,将珑玲等人瞬时包围其中。
天地六气在火光中焚尽。
这一次,比之前在死生冢演武台上所遇见的阵法,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火圈内的所有灵修,能调动的灵气不足平时十之五六。
“……这是什么鬼阵法!?”
“不是阵法,是降神仪式。”
珑玲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
“楚巫和诸子百家的修行方式不同,灵修修的是治心养气之术,但巫者认为天命禀受,所以,他们只会借力于神,此刻所借的,就是掌管火正的祝融之力。”
玉皇顶与巫山远隔千山万水,儒家君子和巫山巫者之间更是鲜有交手的机会。
但珑玲这么一提,儒家弟子回忆起过往所学,顿时心中清明。
众人朝梅池春望去一眼,得到示意后,众人以珑玲为中心,儒家弟子抛剑合阵,幽蓝色的浩然之气朝四周火光轰然涌去——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看着被这股灵气扑灭的火光,兜帽下的绘面巫者缓声吟诵。
“儒家十六字诀阵,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人之力,又岂能与通天神力相抗?”
果然。
话音落下,摇铃声与巫乐再度荡开,火光并未被扑灭,反化作一只火凤凰振翅将结阵的儒家弟子撞散,随即冲天而上,火光几乎将整个夜色照亮。
巫山崇火尊凤,此刻见到这只天地六气凝结而成的灵凤,兜帽巫者眼露动容,虔诚合掌。
“天地明德,光照日海,能死在「鹑火灵凤」的力量下,也算这群儒家弟子死得其所了。”
“是吗?”
师月卿平淡的嗓音打断了兜帽巫者的自我陶醉。
“湘夫人,我说过了,殊死一搏才有胜算,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师月卿昂首望着那只天上灵凤,凤唳声响彻云霄的同时,那声音里却夹杂着几分凄厉,仿佛哀鸣。
被称作湘夫人的兜帽巫者定睛细看,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阴影下的瞳孔在惊愕中震颤。
灵凤火光中,竟还有一线幽蓝灵光,照出了一个清瘦纤细的轮廓!
“她何时——”
电光火石间,湘夫人这才明白,方才的十六字诀阵不是为了扑灭「鹑火」,而是为了让此人脱身屠凤!
湘夫人目光如炬地盯着似乎越来越近的火光,脚步一顿,随即急急后撤。
“不对,她好像……好像冲我们这边来了,月……月卿大人!”
回头一看,身后哪里还有那女子娉婷身影?
“月卿大人!我们真的就这么撤了吗!死生冢就在眼前,您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
随行其后的女使急急问。
枝叶筛下疏疏月光,穿行林中的师月卿面含微笑:
“拿下死生冢,功劳也不算在我身上,我不是司狱玲珑,为了一个小小的死生冢,没必要拼命。”
“可是——”
师月卿猛然伸手拽住身旁女使,仓促止步的同时,一道火光宛如陨石从天砸下,正好落在女使身前的
位置。
好在师月卿反应及时,立刻以「厥阴凤木」之气护住自己和女使。
然而她身后的湘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太阴寒水」绕身的珑玲一剑震碎「鹑火灵凤」的同时,荡开的「鹑火」汹涌如火山喷发,以摧枯拉朽之势焚毁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湘夫人不过三境巅峰,并无创生灵气护体,连一声哀鸣也没来得及发出,顷刻便被「鹑火」烧成灰烬。
女使跌坐在黑色灰烬中。
怎么会这样……方才在后山交手时,这个珑玲还没这么厉害啊!
“我就知道。”
夜风吹起遍地被烧灼后遍地飞灰,上空已无树木遮挡,月光倾斜而下,披在姿态挺拔的女子肩头。
“让你和梅池春碰头,果然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昔日宿敌,今日队友,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让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咔嚓咔嚓——
一连串的碎裂声响起,珑玲手头一轻,这把从鸦九手里夺来的剑终于也还是碎了。
“你不也很清楚吗?”
珑玲鬓发被汗水润湿,一双眼犹如水洗,锐气逼人:
“否则,当初在巫山云雨台上那一战,就算我告诉你要如何击败我,你也不会运用得那么熟练,那么天衣无缝。”
师月卿但笑不语。
下一刻,后方扬起飞灰,金光流转的残影从身后逼近。
是尉迟肃的巫偶!
珑玲立刻从气息分辨出来者身份,然而她手边连一把趁手的剑都没有,仓促贴地避开之后,珑玲足尖贴地回旋,调转方向欲攻师月卿。
师月卿腕上剑镯,正是她的天戮剑!
“想要这个?”师月卿拢起袖子露出皓腕,轻笑道,“恐怕珑玲大人要费点力气了。”
四境之力的巫偶眨眼横亘在师月卿身前,逼得珑玲不得不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开。
按照计划,梅池春已经去寻那名幕后的摄魂巫者了,只要巫者死,巫偶无人操控,再强也只是死物。
——前提是她要独自抗住四境巫偶的进攻。
这是不可能的事。
珑玲心里很快有了决断,朝师月卿而去。
师月卿不动如山,似乎早已猜到她会这么做,只等巫偶将她逼退。
然而珑玲一个闪身,避开巫偶大刀的同时,握住了一个纤细的脖颈——
“小姐救命!”
“让巫偶停下,往前一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师月卿看着珑玲指下的女使,面色微凝。
“你想拿一个小小的女使来威胁我?珑玲,你也是巫山出来的,可知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咒缚在那女使脖颈上绕了一圈,那女使原也是个二境灵修,此刻才惊觉,即便司狱玲珑灵气被封,自己在她手下竟也没有分毫抵抗的能力。
珑玲拖拽着她珑玲跃上山壁,只说了四个字:
“你会救她。”
师月卿微笑道:“那就请珑玲姑娘一试。”
珑玲目光不动分毫:
“从前在敕命鬼狱跟着我的文书,你没杀她,只将她贬去看守,所以,只要交出尉迟肃的巫偶,你的人我也可以不杀。”
那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她。
“四境灵修制成的巫偶,换一个女使,你认为可能吗?”
咒缚越缠越紧,女使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已说不出话。
珑玲直勾勾注视着她:
“我觉得可能,你觉得呢?”
师月卿不说话了。
就在女使的脖颈发出微弱的碎裂声时,月光下,那个仪容华贵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然而就在她出手之际,珑玲却瞳仁一缩。
这一剑,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见过与之极其相似的剑气——
眼前仿佛有雁鹜陂的山花与血光一掠而过。
碾碎的花灯。
蔺氏族人的血。
尘封在记忆的画面猝不及防,翻涌而来。
珑玲出神不过短短一息,师月卿手中的天戮剑已经逼至她眼前,距离太近,她不得不避,趁着这一瞬的机会,师月卿救下了女使。
“你师从何人!蔺氏灭门与你有什么关系!”
珑玲脱口而出。
师月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常色。
“珑玲大人还有空问这个?你手中已无人质,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在四境巫偶的手底下活下去吧。”
那只没有脸的木头人偶握紧大刀,飞身朝珑玲劈来。
珑玲仍沉浸在师月卿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中。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些人所用的招式,诸子百家各有术式,但灭门的那些人,却汇集了百家术式,无法分辨幕后者的身份。
但唯有一个人。
当年她救下重伤的蔺青曜,带着他往巫山方向逃跑时,曾有一个人差点取了她的性命。
那个人用着和师月卿同样的剑招,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蔺青曜而来。
师月卿为何会跟灭蔺氏满门的人扯上关系?
她不是蔺青曜的未婚妻吗?她到蔺青曜的身边是否别有居心?
珑玲脑中思绪混乱,望着头顶高悬的利刃,胸中怒火愈发高涨——
蔺氏一族,除了蔺苍玉和蔺青曜,还有许多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会给她缝补衣服的女使,无论蔺氏待她如何,都无法改变她在蔺家长大的事实。
这些人,害得蔺氏满门俱灭,害得她颠沛流离,狼狈逃亡,几度命悬一线。
“小姐小心!”
尚在揉着脖子的女使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高呼出声,唤回了师月卿的注意。
但她回神太晚,那个身影已倏然而至,将她整个人冲翻在地,师月卿错愕地看着眼前巫偶。
这巫偶是从哪儿来的!?
不好!
师月卿猛然回头,果然见举刀劈向珑玲的巫偶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操纵巫偶的山鬼被俘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师月卿腕上一痛,收回视线一看,才惊觉是这巫偶在她手腕的剑镯上打上了一个字。
「离」
儒家十六字诀可炼本命字诀,言出法随,「离」字打在她手腕的同时,剑镯应声而落!
能有压制住她的实力,这巫偶的实力定然也在四境!
四境灵修。
兵家儒家墨家三家加起来,还有几个四境灵修?
师月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没有脸的巫偶,脑海中已然浮现他的身份。
——是梅池春!
只有这个死在司狱玲珑手里,复生后还死心塌地跟她站在一边的疯子,才会想到这种自愿被人做成巫偶,来发挥出他本身实力的主意!!
“珑玲姑娘!快接剑!”
无面巫偶掷来剑镯。
落入珑玲之手的刹那,剑镯在冲天灵流化为长剑,「太阴寒水」之气覆剑而上。
处于三境巅峰的珑玲望着师月卿身旁的无面巫偶,仙基内的灵气,伴随着她的怒火,还在不断增长。
第39章 第39章解封
灵流冲天,珑玲在天戮剑的剑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在杀意抵达巅峰的一刻,剑影倏然裂开,裂隙之下的深渊将她的所有意识吞没,尘世间的喧嚣如江河逆流,倒退回世界之初的静寂荒芜。
再睁开眼时,珑玲看到头顶一轮红月高悬,照着血河上无边剑冢。
这是天戮剑的剑灵之境。
血红得发黑,像一块浓稠的镜子,自五岁执剑起,珑玲便不再用眼睛去看着世界,剑尖上的血汇成长河,她借着血中倒影拥有双眼,得以看见世间万物。
“诶呀,你流血了,是葵水来了吗?”
血影中,有一只手牵起十一岁的她,带她到内室,取来一套新衣替她换上。
那是卫宫中的女使,她一边替她系着衣带,一边笑道:
“染了血的衣物不要用温水清理,用冷水会清理得更干净,有时血会弄脏床榻或坐垫,所以这期间行走需小心些,实在不小心弄脏了,就在下面垫一块手帕,血会渗下去……这件事本该由你阿母来教你的,不过既然被我遇上,便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了。”
“……阿母?”
“对呀,这些都是我阿母告诉我的,阿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听说的……这种事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啊。”
十一岁的珑玲听得似懂非懂。
她穿过卫宫的长廊,站在大殿外,她听到争执声,但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什么。
等那位令尹大人离开后,她对着那个紫衣女人的背影道:”
阿母。”
那个身影静默良久,徐徐回头:
“……你叫我什么?”
那双与蔺青曜有七八分相似的双眼里盛着一轮寒潭凉月,随着这句话,漾开一层浅浅波澜。
“谁教你这样叫我的?”
珑玲没吭声。
女使的阿母教她如何处理血迹,如何小心隐匿,她说这是只有阿母才会教的事,在她看来,教会她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如何藏匿行踪的人就是蔺苍玉。
那蔺苍玉就该是她的阿母。
“珑玲,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辟兵人,辟兵人没有来处,只需要坚固、强大、无坚不摧,不需要什么阿母,你明白吗?”
“对不起。”
“不要让我见到你再和那些女使踢毽子,可以吗?”
“对不起。”
“下一次我会安排一名三境灵修与你切磋,我不想再看到百招之内,你还不能赢下来的样子。”
“对不起。”
紫衣女人轻抚过她乌黑流丽的发辫,道:
“好孩子。”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但珑玲却似乎从中汲取到一种力量,在模糊间有了荣耀与耻辱的概念。
想拥有阿母,想和同龄人一起踢毽子,想对她的那些对手手下留情。
这是耻辱。
自行清理好所有情绪,独来独往,完美完成蔺苍玉的一切命令。
这是荣耀。
于是世界变得简单,顺遂。
她踏过无数骸骨,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被封印的那些灵气重新充盈于体内,而路的尽头,天戮剑无声伫立,仿佛已经等候她多时。
前方的路却走不通了。
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不管珑玲如何召剑,剑灵之境的天戮剑都拒绝回应她。
珑玲知道,这是天戮剑在抗拒她。
就想她灵气被封的那一日,天戮剑的剑灵便自行封印。
今日就算她冲破了一部分的封印,重回三境,但就像她不再能随心使出从前的天戮剑技一样,天戮剑也不再认可她的剑意,不愿再臣服于她。
但她必须要让它臣服。
梅池春以身犯险,赌的不是他自己的能力,而是赌珑玲能够胜过师月卿,控制住这些巫山巫者。
只有这样,巫偶梅池春才会配合珑玲,成为她的助力。
但若是珑玲失手,让师月卿绝地逢生,夺走巫偶,那么无论是梅池春还是她,都将处于极端劣势。
他用命在豪赌。
赌她不败,赌她掌控全局,要么双生,要么双死。
珑玲感受着体内徘徊在三境巅峰的灵气。
灵气在仙基中翻滚,但无论如何,离冲开那道禁制仍有一线之隔。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喷发,连术式都不再用,她拍打,撕扯,踢踹,曾经挥剑犹如天罚的剑修,此刻近乎原始地在这堵无形的墙前发泄。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发丝在风中狂舞,在愤怒悲伤的挤压下,那张总是淡然空濛的面容近乎扭曲。
珑玲抬起头,眼中有烈火灼灼:
“什么心障!什么禁制!这一寸寸灵气都是我日复一日苦修而来,凭什么由一个死了百年的人来决定我能不能用!”
“梅池春不会让我前功尽弃,无情无爱也不会让我像她说的那样无坚不摧,只会变成一个歹毒的蠢货!真正毁了我的人是她!她把我变成行尸走肉,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冷血无情的死物!她真以为一件死物能代天戮民,替天行刑吗!”
“天戮剑,昔日我能用你杀我想杀的人,今日我也必用你来救我想救的人!我是血肉做的人,你是破铜烂铁铸的剑!蔺苍玉将你给了我,该怎么用就是我说了算!我为你主,岂由你来做我的主!”
语罢,珑玲将全身灵气灌注至指尖。
刹那间,似有天雷怒吼,风雨涌动,不肯为她所用的灵气,不肯回应她召唤的剑,俱在此时震颤。
珑玲撕裂那道无形的阻碍,整颗心也仿佛在此刻撕裂。
那些尘封的情感,曾以为已经忘却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一刻,随着剑灵之境的破天暴雨灌注进她空洞心脏——
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
小心翼翼藏起伤口时的不安与期待。
躲在门后窥探蔺苍玉照顾蔺青曜时的羡慕。
还有……她在第一次抓捕梅池春的途中迷路,以为任务必定失败,却又在下一刻柳暗花明,看到那少年噙着笑蓦然出现在他眼前时的救赎。
每一次的相逢,既是生死一线的交锋,也是漫长无趣的时光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吃东西,为什么有人把她包得破破烂烂的云吞当做宝贝,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注视她,看得她无所适从,方寸大乱。
就连天戮剑切开他喉咙时,他也没有错开视线。
温热的眼泪从珑玲的眼眶中满溢而出。
迟到十年的痛苦如洪流来袭,将她整个人尽数吞没。
剑灵之境暴雨如注,像是久旱过后一场无止境的大雨,要弥补这些年来一滴也不肯落下的吝啬。
“还给我!把属于我的灵气还给我!!!”
几近失声的嘶吼在雨中回荡。
对珑玲而言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光,对死生冢后山的其他人来说,却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面巫偶望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少女,只见覆剑的那一缕「太阴寒水」缠绕而上,从一股水流暴涨成一条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荒山中横冲直撞,直直扫向山下赶来的那千余名巫山巫者!
师月卿立刻便要出手。
现在的局面,唯有身为四境的她出手才有一线胜算!
但被儒家弟子擒获的摄魂巫者反应更快。
他得了梅池春的命令,但凡今日儒家兵家败了,他也活不成,他虽说在巫山位列山鬼之位,也只是求生,而非忠于巫山,现在性命捏在儒家手上,当然卖力。
在他操控之下,得到了梅池春所有能力的无面巫偶,简直是他平生所见最强的巫偶,莫说一个师月卿,三个师月卿加起来也不在话下。
不过顷刻,两方战局几乎碾压式的结束。
一方巫山巫者死伤无数,余下巫者皆俯首跪地,彻底放弃抵抗。
另一方的师月卿重重砸在石壁上,试图脱身,下一刻就被本命字诀定住,动弹不得。
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死生冢上方盘旋一周,纯粹的「太阴寒水」之气充盈着整个苍穹。
在场的儒、墨、兵三家弟子望着那悍然磅礴的灵气,怔然之中,其主人的身份已昭然欲揭。
天道之下,世无其二。
师月卿看着那个手执天戮剑而来的身影,少女步伐沉静,从她身旁越过,沉甸甸的剑身裹挟着冰冷杀念,落在了山鬼的肩上。
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扫过被一名儒家弟子背着的梅池春,又收回视线,出声道:
“解开摄魂术式。”
“解解解马上解——”
山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比巴掌稍大一些的巫偶。
“块头大的是尉迟肃,高的是梅池春,他们魂体附在这个上头,不过摄魂术式不是儿戏,没有刚取出就立刻塞回去的……司狱大人剑下留人!两天就好!只要我解开术式,两天之后,魂体会自己回到身躯里的!!”
贴在他动脉上的剑锋终于移走,山鬼脚下一软,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他没死?
这位司狱大人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把她惹恼至此,居然没杀他……
“珑玲姑娘!”
汲隐刚刚赶到,见到的就是珑玲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的模样。
原本是为珑玲隐瞒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汲隐脚步一顿,怒目道:
“愣着做什么!还儒家君子呢,君子只扶你们自己人啊!”
周围的儒家弟子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上前。
“……怎么这么重!”
“真的,看着这么瘦,怎么比铁人还重啊!”
“不行不行,再来两个人!”
“所以我说你们酸儒没用,让开,我来——”
汲隐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下,伸手穿过珑玲的背和腿,发力的一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就是九州第一强者的分量吗?
汲隐涨红了脸,僵持了一炷香后,不得已将人从横抱改成背在身后,终于将清瘦纤细的少女扛了起来,一步一个坑地下山而去-
珑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她在天光明朗时睁开眼,入目所见,是那间竹屋里的床帏。
但似乎比之前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几乎是一尘不染,仔细轻嗅,还能闻到帐内淡淡熏香。
珑玲猛地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找之前握在手里的那只巫偶。
“终于醒了?”
窗外传来一个噙着笑的声音,珑玲懵懵懂懂地望去,撞入他眼波柔软的视线。
这一看,珑玲更是神色怔然,一时不知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因为眼前的梅池春一改之前伪装时的朴素装扮,金冠束发,耳坠青金石,青金石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纹样,散乱如金屑,通身气派风流,仿佛哪家周游山野的贵族公子。
正是珑玲从前最熟悉的样子。
“你……”
珑玲刚刚醒了,还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一时想不起从何问起。
好在梅池春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答:
“师月卿就近关押在死生冢的地牢内,三家都派了弟子负责看押,至于什么时候审问,怎么处理,老师和墨家钜子说人毕竟是我们俩抓到的,等你醒来之后再商量,目前只是暂时将消息送去巫山,看看巫山接下来如何应对。”
“余下那些巫山巫者,地牢肯定关不下,墨家提议三家平分俘虏,他们会把这些人编入「非攻队」除祟,我老师嘛……没收这些人,说玉皇顶山高水远,怕路上这些人反水,就都让给墨家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
珑玲缓慢地眨了眨眼。
“其实我没想这么多,我就是想问问,你离魂一次,有没有受伤。”
“……”
梅池春呼吸微凝。
他觉得珑玲这个人真是极端,以前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现在一下子开了情窍,来得气势汹汹,毫不给人适应的余地,直愣愣地往他脸上扑,扑得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像要将他淹没似的。
“……你看看你左手呢。”
梅池春有点无奈。
珑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梅池春那只巫偶,因为攥得太久,松开时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度,伸直都有些困难。
“你力竭倒地之后就一直握着,怎么拔也拔不出来,那个山鬼说,你攥得太紧,魂体在其中还残留了一点微弱的感应——不过我魂体本就比寻常人强,所以这一点并无影响,是真的,不是在哄你。”
怕珑玲多虑,梅池春特意加上了最后一句。
“抱歉。”
珑玲立刻彻底松开了这个巫偶。
但见巫偶从被上滑落,砸在床榻上,她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道:
“微弱的感应是有多微弱?它摔到了你也会疼吗?”
梅池春手指动了动,他瞥了一眼枕在她胸口的巫偶,耳尖染上薄红,又错开视线,仿佛漫不经心似地,道:
“还好吧……有点疼,但还能忍。”
“忍?”
珑玲肃然拧眉。
“这么严重吗?那你还是暂时交给我吧,我现在灵气应该恢复了,放在我这里最安全。”
“行啊。”
梅池春微微颔首。
“不过刚才你把我嗑疼了这一下,怎么算?”
珑玲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怎么算?这么小气?
见她如临大敌中夹杂着一丝困惑,梅池春抿了抿唇,半个身子从窗棂外探了进来,鬓发旁,那对错金嵌青金石的耳坠晃晃悠悠,仿佛促狭地在眨眼。
“之前不还很会吗?”
梅池春凑近了脸,忍俊不禁地盯着她的唇道:
“再亲一次,一笔勾销。”
第40章 第40章喜欢
离得近了,珑玲嗅到了一缕被风送来的,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梅香。
余光不经意瞥到他被露水沾湿的肩。
山野晨雾弥漫,竹屋周遭静悄悄的,梦里梦外的血腥味散去,只有鸟啼花落,春溪淙淙。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道:
“这个季节露水重,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醒来?”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唇边有笑:
“怎么?我虽然平日不拘小节惯了,但好歹也算是儒家弟子,这竹屋就我们两个人,若是老师见我趁你昏睡,跟你共处一室,只怕他能把我抽成陀螺——”
“可蔺青曜就会。”
梅池春面上浅笑微滞。
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垂落在素白衣襟上,她微微昂首,卸下了执剑时一往无前的英勇,像个新生稚子般思索着,回忆着:
“每次他半夜睡不着,就会闯进我的寝殿,把我赶去旁边的小榻睡。”
“我其实不喜欢云水烟的味道,但每次他一来,我的床帏里都会留下那种甜腻气味,这个味道无孔不入,就像蔺青曜一样,他不允许我有任何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并不是诉苦的语气。
把这些说给他听,就好像将自己这些年无法接受的痛苦摊开,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梅池春倚在窗棂边,没有打断她,而是垂下眼眸,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呢?”
“他丢掉了你送我的木牌。”珑玲望着他,“对不起,是我没保管好。”
“……珑玲,不要说对不起。”
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瞳幽黑,郑重其事地强调。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什么都没做错。”
珑玲却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一层雾:
“你才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个人。”
梅池春无言地看着她眼中水光。
“十年前那场对战,你我都未尽全力,我固然能取你性命,你也本可以断我一臂,为什么没有动手?”
她眼神执著,像是诘问。
但梅池春只是拂过她乌发,绸缎一样顺滑流丽的发丝,却在发尾处齐齐斩断,那是他十年前留下的刀痕。
“因为你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尾如钩,有千般柔情在他眼底漾开。
“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却能使出天底下最为精妙的剑技,剑尖所指,可使九州无数豪杰尽折腰……我那时想,愿赌服输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冒这个险,心甘情愿地,追着你,缠着你,这么多年,纵然结得苦果,也该我一人独吞,何苦再拉上你呢?”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梅池春嗓音低了些,明明在笑,笑意里却有些许苦涩,“万一我死后你回忆起来,全都是我的不好,真叫人怄也怄死。”
啪嗒。
有温热泪滴落在他手背,少年睫羽颤了颤。
他听见她哽咽道:
“没有不喜欢你。”
“你送我木牌,我很惊喜,只有你会惦记着我有没有饿肚子,我很开心,从来没有人珍惜我的东西,只有你会吃我做的那些云吞……这些,我一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只是。”
珑玲回握着他的手,泪珠大颗落下,她却抿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只是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喜欢。”
“梅池春,原来我早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
明明是曾经期待过千千万万次的话语,但此刻真切落在耳中时,一种沉闷的钝痛却压过欣喜,仿佛有把刀子在他心口缓慢搅动,比当初她断颈的那一剑还要疼。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女孩。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百年,辗转难忘。
梅池春曾想,还好周王室已经倾颓,还好他不再是那个太子姬弃,否则,他或许也会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管他天下洪水滔天,他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珍宝捧给他的心上人。
她赤诚又聪慧,若是在寻常人家长大,会有疼爱她的父母,宠溺她的兄弟姐妹,长到娉娉婷婷的年纪,那双手不
必沾血,也能成为让天下人敬仰的天才。
这些人为什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喉结动了动,梅池春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低笑道: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语气轻松,落在珑玲耳中却只觉得酸涩。
她道:
“下次你不要傻站在外面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不是真的不让人进来……你不在这个别人的范围里,你随时都可以进来,想做什么都行。”
“好。”梅池春没去纠正她话里引人遐想的歧义。
“而且也不要说什么亲一下就一笔勾销的话,”珑玲神色极认真,“一码归一码,亲多少次都行,但有些事不能随便一笔勾销。”
梅池春眉梢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觉得珑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嗯,知道了。”
他取了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脸,声线柔和:
“躺下休息吧,医师说,你强行冲开禁制,仙基有损,这几日不能动用灵气,否则容易变成旧疾,影响日后修行。”
珑玲躺下的功夫,梅池春这才绕到前门,跨入内室。
替她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梅池春半蹲着,替她拨了拨凌乱的额发,轻笑道:
“饿不饿,想吃什么?”
珑玲眨眨眼,看上去有些期待。
“你会做什么?”
“这可就多了。”
他眉尾轻挑,颇为自得:
“以前在玉皇顶锦衣玉食养刁了嘴,吃不惯兵家那些野人吃的东西,只好偶尔自己进庖厨犒劳犒劳自己,你随便点,你吃过的,应该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珑玲笑了笑。
“那就做你爱吃的,我想尝尝你爱吃的菜。”
梅池春静静看她:
“好啊,不过这里没有什么食材,得出去一趟,竹屋四周除了我之前设下的禁制,老师和钜子也加固过,你放心休息,等我回来。”
珑玲乖巧颔首,任由梅池春给她掖紧被角。
从始至终,梅池春面上都噙着三分如沐春风的笑意,直至他跨出竹屋大门,笑意才从那张俊朗无双的面庞上褪去,露出他克制已久的怒火。
死生冢的地牢幽深阴冷,师月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守牢的江载雪正与兵家弟子闲聊,他们这些儒家弟子常年待在玉皇顶,难得有机会与儒家弟子外的人交流,彼此都聊得挺愉快。
见那道群青色的身影掠过死生冢谷底的阴影而来,江载雪出声道:
“听说珑玲姑娘醒了?你不留在哪儿照顾,过来做什……”
那人全然没理会旁人,一把推开地牢外的门,快步闯进,待见到其中的巫山巫者时,他周身的阴沉杀意更是不加遮掩。
有忠心下属见梅池春直奔师月卿而去,立刻上前:
“你想做什么!你们儒家外王与墨家钜子发话,不得对我们用……”
“滚!”
重如雷霆的一脚伴随着这声低喝同时袭来,这些巫者全都上了咒缚,封了灵气,哪里抵得住梅池春这一脚?当即就飞身撞在石壁上,口吐鲜血。
还好梅池春的伤也尚未好全,这才只是吐了几口血,没有当场毙命。
身后女使抖如筛糠,师月卿也是呼吸一凝,她徐徐抬眸,视线定在这位恶名昭著的兵家诡将身上。
“听闻太子姬弃早慧,十岁便能指点战局,且不杀降,不强征兵役,颇有仁君之风,本以为数百年前,太子殿下已随九州鼎一同沉入洛水,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幸,亲眼见到本尊。”
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怒火沸然。
梅池春定定看了她两息,字正腔圆吐出四个字。
“幸你大爷。”
师月卿眼角跳了一下,她身后女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堂堂周室太子,说的都是什么粗鄙之语!
他朝墙角站着的狱官瞥去一眼,不知为何,那位兵家弟子莫名心领神会,恭恭敬敬抬来一把椅子。
梅池春一撩衣袍落座,对刚才挨了他一脚的巫者道:
“死了没?”
那巫者满口鲜血,呛得直咳嗽。
“看来是没死,”梅池春收回视线,冷眼俯视着被十六条咒缚锁住的女子,“第一个跳出来,想必是你的忠仆,替你挨这一脚也算没踢错人。”
师月卿抿紧唇,无懈可击的温润面庞也冷下几分。
梅池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脸上却浮现一种寒气四溢的笑容。
“接下来,我问你答,我没有你们敕命鬼狱那么多花样,手段比较糙,你若不答,或者我觉得你在说谎——我看这几个护着你的巫者也还挺眉清目秀的,楚人腰细,兵家弟子应该会喜欢。”
那几个巫者脸色霎时惨白,不自觉地提了提臀。
早听闻兵家军令森严,禁止女子出入,但也不能……也不能好男风吧!
师月卿嗓音冷淡:
“阁下想问珑玲姑娘的事,大可直言,何必羞辱人呢?”
“口蜜腹剑,巧言令色,一句话弯弯绕绕,藏八百个心眼,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明明身陷囹圄,还能想办法打探到我就是太子姬弃的事,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只怕更要蹬鼻子上脸了,对吗,师姑娘?”
师月卿看着眼前这张笑里藏刀的模样,感觉到了一种同性相斥的厌恶。
“阁下想知道什么?”
“我想想。”
他仿佛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眉头蹙紧,又徐徐散开,露出一个讥讽又睥睨的笑。
“就从你这个烂得连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三脚猫功夫,到底是谁传授给你的,开始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