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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送我替身后 松庭 32191 字 2个月前

梅池春被“青瓜蛋子”四个字挑衅,一时竟升起几分好胜心。

“真这么厉害?”

扣住她手腕的手指上移,十指交叠的同时,梅池春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啃咬。

“你看的书上也教了你这个吗?”

他俯下头,一开始还只是啃咬,可越到后头,啃咬变成了又勾又舔。

偏偏梅池春的视线还从头至尾都落在她身上,眼尾弯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珑玲哪里招架得住他这般勾。引,顿时觉得骨头发酥,浑身绵软,平日的千钧力道都化作汩汩春水,整个人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珑玲迷迷糊糊想。

她设想中可不是这样的。

三两下被她缴械降服的,应该是梅池春才对,怎么又变成她落了下风?

困惑不甘之际,珑玲已被眼前青年像剥笋一般层层剥开,只剩下最里面的一件中衣,衣襟在辗转亲吻间微敞,露出莹白如雪的锁骨。

梅池春面上镇定自若,实际浑身血液翻涌,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扯开旁边锦被给她盖上。

“……这次不算,”乌发凌乱的少女眼波潋滟,倔强道,“你等我再琢磨琢磨,下次换我来。”

他隔着锦被将她整个人桎梏在怀中,贴着少女热蓬蓬的面颊,梅池春埋首在她颈间笑道:

“好啊,届时还请珑玲大人……嘴下留情。”

虽不打算继续下去,但梅池春也不愿离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珑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在她房中拖拉到明月偏西,又借口说自己困了,总之就是想跟她一起睡。

珑玲却是真的累了,自然无有不应。

哼哼唧唧应下后,梅池春便听她气息均匀,俨然已经睡了过去。

梅池春轻抚着她的额发,想:

凡俗之人,果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他前些时日还为蔺青曜赖在珑玲房里不走而愤恨不平,没想到今日这个无赖就换成他自己了。

夜色静谧,月照大江。

两人相拥而眠之际,远在巫山十二殿的蔺青曜却陡然惊醒。

夜风急促,掀开的窗户将桌上瓷瓶推倒在地,砸得粉碎,守在门外的巫者闻声闯入,正要收拾地上残渣时,却见一只手猛然掀开床帏,低叱: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两名巫者慌忙退出,内室重归静寂。

蔺青曜却睡不着了。

他心思重,一向浅眠,十天里有七八天都睡不够三个时辰,但凡睡眠被人搅扰,他都会大发雷霆。

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去珑玲所在的神女殿。

蔺青曜也不知为何,只要在神女殿,他总能睡个好觉,从前他想,或许是这里风水好的缘故,要不是神女殿太寒酸,他早把珑玲赶出去,自己搬进来住了。

然而。

一次失眠,两次失眠,到现在,蔺青曜分明睡在神女殿内,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倒头就睡,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让他得以安眠的不是神女殿,而是神女殿的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蔺青曜已经站在了珑玲过去常睡的那个矮榻前,他盯着那矮榻,胸中似有一团火灼烧全身,恼怒得恨不得能将眼前一切焚毁殆尽。

“——蔺大人。”

门外有巫者战战兢兢出声。

“东君处传来急报,请您过去一趟。”

内室无人回应,只有猛踹一声的闷响。

一炷香后,穿戴整齐的蔺青曜阴沉着脸朝登龙殿而去。

登龙峰山势如龙身起伏,隐没在层云之间,此刻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灯笼浮在夜雾中,勾勒出山峦轮廓,透着一股诡谲幽暗的气息。

“属下蔺青曜见过东君。”

巫袍祭司立在山风凛冽处,并未回头,只望着远处的云梦大泽,那里有万户人家,是依附巫山而居的百姓。

“这是桃源岛送回的情报,你看看。”

蔺青曜接过扫了一眼,面色陡变:

“梅池春,他竟然——”

“看来太子姬弃身负九州鼎的传闻果然不假,要不是有这等神器,还真没听说九州有第二人能起死回生,尤其是,他还是死在天戮剑下。”

蔺青曜眉头聚起沟壑,冷声道:

“可天戮剑是法家至高之术,即便梅池春能够强行复活,他的神魂也必受天戮剑屠戮,怎么可能还能恢复如初?儒家就算有聚魂之法,也不可能破除天戮剑的剑意才对。”

东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

“珑玲几时离的山?”

蔺青曜反应很快,听东君如此问,顿时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这个结果令他更不能接受。

“……您的意思是,珑玲宁可触动禁制,灵气被封,甚至与天戮剑离心,都是为了复活梅池春?”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简直冒着丝丝寒气,杀意凛冽。

东君面含微笑,望着脚下山河道:

“到底是她故意为之,还是顺水推舟,唯有她自己知道,只是这两人联手,再加上背后的墨、儒、兵三家势力,现在还接连得到了医家和农家的支持,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看来是势在必得。”

站在巫山的立场,阻拦他们推行「天音云海」计划是件不需要犹豫的事。

挽九州之将倾,可以,但这件事必须由巫山来做,否则即便真能成功遏制太岁,荡尽九州邪祟,也势必会导致墨家独霸一方,巫山再无立锥之地。

不过……

听到这里,蔺青曜不由得朝东君投去一眼。

“要阻止吗?”他还是问了一句。

“自然,何来此问?”

蔺青曜并未答话,未尽之言,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跟随东君百年时光,东君既把蔺青曜视为心腹,同时又如长辈,一手扶持着蔺青曜成为巫山第十二殿的殿主。

这其中固然有蔺青曜携辟兵术加入巫山的缘故。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东君与蔺苍玉师出同门。

蔺青曜年幼时,偶尔会听母亲提起鬼谷求学的经历。

尽管极少听母亲提起这个东君,但蔺青曜在巫山天长日久,偶尔也会猜测——

他的生父,会不会就是东君?

这种推测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在受到东君额外优待的时候,一掠而过的念头。

但东君对他的确要比旁人更亲近几分,所以他才会知道,当年东君在鬼谷求学时,和墨家前任钜子奚明是挚友。

既是挚友,说不定东君会不忍见到奚明耗费数十年心血的「天音云海」计划付之东流。

然而,巫袍祭司眺望万家灯火,唇边含笑:

“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计划,奚明才会枉死于楚国国门前,我手刃楚国大巫,登上巫山十二殿之主的位置,为的不止是替他复仇,也是为了彻底粉碎这个害了他一生的计划。”

巫山的杜鹃花被风一吹,红艳艳地铺了满地。

巫袍祭司望着山巅婆娑的树叶,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开在同一个枝头的桃李。

——奚明!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即

便你的「天音云海」理论上能行得通,但实现不了的计划就是空中楼阁!

——与其寄希望于天下人抛弃私心,相爱相亲,倒不如相信蔺苍玉和商怀的辟兵之法,哪一个更有希望付诸实践,你心底真的不清楚吗?

那个性情内向,却又倔强固执的少年,闻言只是微笑。

——辟兵之法,泯灭人性,虽知可为,却不能为,如果人只有变成舍弃人性才能生存下来的怪物,我们到底是在救世,还是在灭世?

紫红色的杜鹃花跌落在东君掌中。

昔日争执言犹在耳。

这些年,东君无时无刻不想让奚明睁开眼亲眼看看。

他的「天音云海」时隔百年也仍然没有成功,但自己却等到蔺苍玉之子带着辟兵术,和一名世上最完美的辟兵人而来。

就连本想以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拉拢的梅池春,也被东君无意中发现,梅池春是孟檀渊的亲传弟子,极有可能就是身负九州鼎的太子姬弃。

身为辟兵人的珑玲可以替巫山扫清障碍,一统九州。

而九州鼎拥有净化太岁的可能。

冥冥之中,天意原本站在他这,只需顺水推舟下去,一切本可尽如他意。

东君合拢五指,缓慢地将杜鹃花碾碎在指尖。

珑、玲。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小女孩。

十四五岁的年纪,如一张白纸,无欲无情无悲悯,完全长成了昔日在鬼谷时,蔺苍玉向他描绘的模样。

虽有双眼,不视无用之物。

虽有双耳,不听靡靡之音。

虽有唇舌,不说闲言碎语。

这一副身躯筋骨,不为任何七情六欲动摇,只遵循天理伦常,法令教条。

辟兵人如此,天下人也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重整九州山河,人心归一,净化这场上天降下的灾祸!

东君抛下了揉碎的花瓣,淡声道:

“你若想保住珑玲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重新回到以前的司狱玲珑,否则,就算巫山放过了她,如今法家已出动,你的未婚妻与她有不少恩怨,也不会放过她的。”

提及师月卿,蔺青曜的眼神发冷:

“今后别再提什么未婚妻了,她被兵家所俘,我这边筹谋数日欲亲自营救,却没想到她背靠的是法家理君!她到底是我母亲给我挑选的未婚妻,还是法家派来谋取辟兵术的奸细?真让这样一个人睡在我枕边,只怕我更是夜不成寐了。”

东君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眸中有某种异样神采流动。

他也是直到法家派人出手救下师月卿,才知道这个看似温柔贤淑的女子,竟然与法家牵扯颇深。

师月卿……月卿……

东君在心底咀嚼这个名字,有些许猜测,却不能确定。

他只道:

“无论如何,如今巫山与法家同气连枝,珑玲他们一行人,下一步便是前往龙虎山的道家,如果让他们在龙虎山也安插上灵讯柱石,「天音云海」的灵域会真正覆盖九州的八成陆土,形势会完全倒向他们——这一次,巫山必须全力以赴,你明白吗?”

蔺青曜迟疑了一瞬,缓缓抬手,接过东君递来的巫杖。

发丝掠过他凉如秋月的眼眸,他侧目,望向远处的云梦大泽。

那双沉静眼眸渐渐映出「阳明燥金」的金色灵流,不知何时,巫杖已化作一把重弓,随着蔺青曜挽弓引箭的动作,灵流化作十二只鬼箭,对准了云梦大泽的万家灯火。

菖蒲紫的锦袍在疾风中翻飞。

蔺青曜深吸一口气,颤动的瞳仁渐渐平稳,他在心中默然吟诵:

「万法凌迟,悬河注火」

十二只辟兵鬼箭在长夜中犹如岩浆倾斜,带着死亡的气息划过这个无比寻常的寂静夜晚。

两息之后。

火势燎原,整个云梦大泽宛如火海,照亮银冠青年忽明忽暗的冷峻面庞。

辟兵鬼箭所引的灵火非寻常大火,烧不坏他们的身躯,十日之后,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会拥有灵修的力量,成为摒弃七情六欲、强悍无畏的辟兵人。

蔺青曜平静地注视着这场淬炼之火。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仿佛已经看到了珑玲的身影-

火光燃尽,烛台升起青烟时,珑玲猛然睁开了双眼。

窗外鸟雀啾鸣,窗外槐树筛下片片光斑,随着清风摇曳晃动。

不知是不是身体尚未复原,珑玲一早醒来,浑身冷汗湿透,像是做了一场极可怕的梦魇,醒来时好一会儿不知身处何地。

背后压着的一只手臂稍一用力,珑玲整个人便被揽进一个怀抱里。

珑玲听到头顶传来青年倦懒低哑的嗓音:

“做什么梦了,吓得出了这么多汗?”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梦见蔺青曜了。”

“……那是挺吓人的。”梅池春的掌心贴着她的腰,将她抱得更紧几分,“梦见他怎么了?”

“不记得。”

珑玲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心脏仍在不安地狂跳。

“好像在生气吧,很生气的样子。”

梅池春心绪颇有点微妙。

他不喜欢珑玲用这么严肃的口吻提起蔺青曜,这让他又会回想起昔日珑玲对此人言听计从的日子。

“生气又如何?他那点水平跟师月卿也是坐一桌的,比师月卿高不到哪儿去,你管他生不生气呢?日后他见到我们出双入对,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珑玲心神不宁地任由梅池春勾着她的头发把玩,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意识到什么。

“……你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昨晚睡觉的时候,他明明还在被子外。

梅池春眨了眨眼:“那么冷,你舍得我挨冻?”

“如今已是六月天。”

“本人身娇体弱,你尽快习惯一下吧。”

珑玲的脸几乎就贴在他大敞的衣襟下,触到的肌肤炽热滚烫,宽厚有力,跟身娇体弱真是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雪白胸膛遍布着不少旧伤,珑玲确信,其中最深那几道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好吧,身娇体弱的你继续睡,孔武有力的我先去跟农家长老告个别。”

珑玲心头笼着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因为她除了梦到一些跟蔺青曜的回忆以外,似乎还梦见了师月卿。

不过……

是和她所熟悉的那个师月卿,截然不同的情态。

第47章 第47章灵蝶

见珑玲果真起身穿衣,梅池春虽然遗憾,但枕榻空空,他也没了赖床的理由。

简单洗漱后,两人推门而出。

过了客舍外的篱笆,路上的农家弟子便多了起来。

有机灵些的,见到这两个没穿农家门服的生人,便猜到他们身份,远远避开;稍笨些的,珑玲都走到他身后了,他还在与旁人窃窃私语——

“真进了同一间房?你还听到了踹桌案的声音?”

“千真万确啊!”

“这样一说,难道司狱玲珑与梅池春只是表面联手,实则内有嫌隙?”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俩这种关系要是还没嫌隙,指定其中有个人脑子不正常!”

“我说昨日司狱玲珑那么威风凛凛,分明一人就能镇压妖阵,偏偏那位兵家诡将要来横插一脚,说不定就是不想见她出风头,故意来抢功!”

“有道理。”

“说得没错。”

刚在灵田收拾完残局的农家弟子围成一堆闲聊,忽而听身后冒出个陌生嗓音。

“——你们桃源岛的护岛妖阵还是挺厉害的,我一人之力,应付起来并没那么容易。”

四五个成群弟子昂头望着这个面如茉莉的少女,好一会儿才惊觉她的身份。

还没来得及多瞧几眼,就见一个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影紧随她后,长臂状似随意地搭在她肩头。

通身华贵的青年微微弯腰,眼尾带笑,道:

“说谁脑子不正常呢?”

皮笑肉不笑的梅池春显然比珑玲更叫人畏惧三分,这几个农家弟子连连道歉,随即一哄而散,跑得头也不敢回。

珑玲瞧他一眼:“吓唬小孩子做什么?”

“看着都十七八岁了,什么小孩?”

梅池春望着他们的背影嗤笑。

一群种地种傻了的二愣子,都看见他俩进了同一间房,居然都没怀疑过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肩上白长一颗脑袋了。

两人一路招摇过市的到了农家议事堂。

仍是昨夜那群人,但梅池春明显感觉到,今日他们瞧着珑玲的目光与昨

夜大有不同。

“珑玲!”

见珑玲跨门而入,姬照蓉上前,细眉轻挑:

“虽然目下只能大致观测一二,但也算颇有成果,不堕我阴阳家之名。”

她将自己的玄龟令递给珑玲,珑玲起初不解,还是秀秀急吼吼地上前,在玄龟令上划出四纵五横——这是独属墨家的灵域密线。

霎时间,玄龟令灵光大盛,照出一座十三四寸大小的圆盘。

上有山峦起伏,江水纵横,正是九州舆图。

但这圆盘上的舆图却不仅是标注了地势,还用不同色泽的灵气圈画标注。

九州龙脉如一条条金色叶片,在舆图上脉络延展,铜绿色的灵讯柱石零星分布,绿光所及,正是如今「天音云海」灵域笼罩的范围。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标注。

“阴阳家凭借天象分野,可将天上二十八宿与地上九州一一对应,这舆图上的黑气分布,正是太岁瘴气的分布范围。”

姬照蓉说完,倨傲地摆出一副等待表彰的模样。

姬灵渊却颇有些心虚地补充:

“但我们毕竟修行时间尚短,分野之术不及阴阳家星主那样娴熟,瘴气越强,观测越准,比如图上标注的甲乙丙丁四级,但要是辛、壬、癸这样低级浓度的瘴气,暂时还无法准确观测。”

梅池春上前端详片刻,问:“那你们之前为何没做出来?”

回答他这话的是沙盘前负手而立的神农:

“既然观测天象,要受天气影响,对应的地域,自然也会受地气影响,偌大个九州疆域,没有农家对「四时地气」的掌握,阴阳家的分野之术,也只能预判「黑潮」这样的灾祸。”

珑玲抬眼望去。

玄龟令上的舆图是个缩略,此刻神农面前的地气沙盘,才是这舆图真正的全貌。

老者目光复杂地审视着这亘古未有的舆图。

今日看到这份舆图,他才忽而醒悟,诸子百家本是为了救世才各立门户,精进修为,怎么到头来,却为了证明自家才是救世真经,宁可排除异己,也不肯接受真正能匡扶九州的办法?

再看向珑玲和梅池春时,神农的眼中涌动着别样神采。

“可惜啊。”

珑玲不解:“可惜什么?这舆图还有什么漏洞?”

神农缓缓摇头。

“百年前,前任钜子奚明来桃源岛游说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计划是空中楼阁,除了墨家弟子,和他的道侣,没有人相信这计划真的可行。”

“我是可惜,奚明无望而死,无法知晓百年之后,他的计划竟真有完成的希望。”

怅惘语调中带着几分欣慰,珑玲听了这席话,心头竟然也泛起千丝万缕的悲凉。

她并不认识奚明,但她认识姜玄曦。

珑玲回想起离开青铜城那日,这位墨家钜子亲自下厨给她践行,临行前还给了她不少财帛,嘱咐她若遇困难,可随时向墨家求援。

汲隐在旁欲言又止,说,如果实在不行,还是保命回来要紧。

姜玄曦却拍了他一巴掌,笑道:

——出门前莫要说丧气话,这次一定能行,我相信珑玲姑娘,墨家筹谋百年,老天也该开开眼了。

那时的姜玄曦微微笑着,看着她,眼神里有许多珑玲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奚明死后,她守着他的城池,践行着他的计划。

百年至今,仍然信心如初。

直到一行人离开桃源岛,珑玲仍然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梅池春瞥她一眼,“这一路魂不守舍的。”

“我是在想,原来天地间,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种活法。”

梅池春笑了笑: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有什么好感慨的?别说活法,这天地间还有多姿多彩的死法呢,比如教养你长大的那位万兵之母——”

差点又顺嘴提及珑玲的旧事,梅池春一转话头,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

“听闻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一派与奚明一派极不对付,要是她知道,她精心培养的手下,现在竟然为奚明的计划四处奔波,殚精竭虑,不知是何心情?”

珑玲从没往这么缺德的方向想过,想着想着就低下头去。

“想笑就笑,偷笑什么?”

“我没笑。”

梅池春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道:

“可我就喜欢看你笑,你平日心事重重,笑得太少了。”

听到这话,珑玲略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他却已挪开视线,撩开船舱的帘子。

午后晴光映着他俊朗眉目,方才还带着些许轻松笑意的模样,此刻说起正事,渐渐有了几分肃然神情。

“我们走水路,十天后应该就能抵达龙虎山的瀛洲墟,道家那群天师常年避世隐居,不与外人互通,到底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恐怕只有等我们到了才知道,而且,还有一件事——”

梅池春收回视线,撑着下颌,左手把玩着那枚小巧锋利的梅花书刀。

“我临走时打听了一下法家的事,据说得知回春坞的事情后,法家便有人联络了农家,提出要与他们联盟,共同对付你,你猜,十长老跟我描述的这个人,听起来像谁?”

珑玲本想说她怎么知道,可四目相对之际,她突然心领神会。

“师月卿?”

“没错。”

梅池春抿出一个微妙笑意:

“巫山被我老师和师兄盯着,按理说不可能轻易救下师月卿,但如果是法家出其不意,这就说得通了,而且,能让法家兴师动众冒险相救,师月卿在法家地位应该不低。”

珑玲沉默片刻,道:

“但当日师月卿带着婚书远赴巫山,只说自己是卫国人,从没提过法家经历。”

思来想去,珑玲还是决定将一种猜测说出来。

“其实……我怀疑,师月卿和蔺氏灭门之事有关系。”

原本倚着船舱的梅池春蓦然坐直。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日在死生冢后山,我与师月卿交过手——和云雨台那次不同,这次她拿的是她的真本事,我发现她的剑技,与当时蔺氏灭门后追杀我们的那伙人的头目,很像。”

珑玲说完,看了看梅池春的表情,轻叹一口气。

“也不至于笑得如此开心吧?”

“抱歉抱歉。”

梅池春收敛了几分笑意,道:

“我只是觉得,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蔺青曜对你颐指气使,倒把一个跟他家灭门之案有关系的女子捧上天——这话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很难不觉得好笑吧?”

若非顾忌珑玲的心情,他只怕还会笑得更嘲讽。

可是……

珑玲托着腮,眺望窗外江水。

师月卿别有目的是真的,进入巫山后,一直在替蔺青曜谋划前程,也是真的。

如果她只是图谋辟兵术,那应该蔺青曜越落魄,她越容易成功才是。

回想起自己离开巫山之前,珑玲偶然见到师月卿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行走与巫者之间,替他往来交际,熟悉他身边的同僚下属。

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个别无二心的贤内助。

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心中记挂着这些无解的事,晃晃悠悠之间,十日倏忽而过,龙虎山近在眼前。

抱着重弩坐在船头的秀秀见到远方山麓,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地。

她起身去叫船舱内还睡着的两人。

“快到啦快到啦,别睡了!这一路遇见那么多邪祟,亏你们还睡得这么踏实!”

姬照蓉和姬灵渊暂时留在农家继续观测舆图,余下人都走更安全的陆路,于是只有他们三人走最危险的水路。

这十日来,他们几乎每日都会遇上一波邪祟。

珑玲和梅池春倒是随手就能解决,只有秀秀提心吊胆,睡觉都想睁一只眼。

“走水路果然最快。”

从大通铺上醒来的珑玲走出船舱,看着眼前山清水秀,全无瘴气,便知他们已经进入了龙脉地气庇护的范围。

恰在此时,一只鹤顶粉蝶翩然落在珑玲的手背上,她有些讶异地抬手放在眼前平视。

“好漂亮的蝴蝶,不愧是天师府所在的洞天福地,我上一次见到蝴蝶,还

是在百年前。”

太岁瘴气日渐深重,连人的安栖之地都一日少过一日,更何况这些渺小生灵。

梅池春撩起衣袍,从船舱躬身探出,也一眼就瞧见了这只停在珑玲手上的蝴蝶。

蝶落美人指尖,漂亮得几可入画,只是他环顾四周,留了个心眼。

“这里还没到龙脉核心,连鸟雀声都不闻,哪儿来的蝴蝶?小心些,道家不知道我们此来的目的,要是将我们当做入侵的敌人就麻烦了。”

秀秀从船上一跃而下,语调轻松:

“不会吧,这附近百里外就有一根灵讯柱石,但凡道家有一个人手握玄龟令,肯定知道我们这些时日在医家和农家做的事,就算不同意我们在龙虎山安置灵讯柱石,应该也不会真把我们当敌人赶尽杀绝吧?”

前提是,道家的人对外界还有兴趣。

梅池春审视着此地崇山峻岭。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上龙虎山,面见道家天师,这些话也不必说太多,免得这小孩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烦人。

岂料下一刻身边便有出鞘声,竟是珑玲拔剑,向那只蝴蝶反手一斩。

“何须猜来猜去,砍死了就是寻常蝴蝶,砍不死就有问题。”

珑玲看着那只从她剑下跌跌撞撞飞走的蝴蝶,目光洞若观火。

“它跑了,果真有问题,我追上去瞧瞧它要去哪儿。”

梅池春和秀秀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这样,恐怕那只鹤顶粉蝶都没反应过来,这美人前一刻还眼睛亮亮的托着它夸漂亮,怎么下一刻就翻脸砍它了?

怔愣了一下,两人抬脚追上珑玲的背影。

那只鹤顶粉蝶自知暴露,也不再伪装,鳞翅在半空中拖出一道灵光,一头扎进了龙虎山的密林之中。

珑玲喝道:“秀秀,青鸢!”

“在飞了!”

戴上琉璃镜片的秀秀操纵着墨家青鸢紧跟在后,然而琉璃镜片倒映出的画面,却让她一脸茫然。

“不对,这青鸢是不是还没修好啊?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瞧不见?”

身侧的梅池春沉思片刻,望向上空:“别追它了,你现在调转方向,往天上直冲。”

秀秀应声,立刻操纵着那只青鸢毫无征兆地跃出密林,重新出现在三人视野中。

珑玲瞳仁一紧。

是蝴蝶——

数以百计的蝴蝶完全包裹住了这只墨家青鸢,青铜机关在吱嘎作响,青鸢的翅膀在明显不受控的震颤。

蝴蝶四散开来,僵硬扑腾的青鸢在话音落下之时反身一跃,又恢复了平日流畅的速度。

然而秀秀却无不惊愕地大喊:

“糟了,这怎么可能,它不受我控制了!”

青鸢直奔珑玲而去,以一种自我毁灭的速度,在珑玲手中的天戮剑上撞得粉碎。

珑玲的面颊被碎片割出一道浅浅血痕,却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是眼底染上几分愠怒,望着那些数量恐怖的蝴蝶。

蝴蝶身负灵气,能从她剑下逃脱,都不是奇事。

奇的是它们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反过来操控墨家青鸢。

能操纵青鸢,就能操纵别的东西。

“它们是在示威,这些蝴蝶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池春盯着珑玲左脸那道血痕,半晌,他移开视线,冷声道:

“昔日,道家圣者梦中化蝶,醒来后,不知是自己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人身——我们从下船开始,一路从岸上追至龙虎山深处,也没有瞧见半点人迹,或许,梦蝶的不只是道家圣者。”

珑玲神情有一瞬的怔松。

仿佛是为了验证梅池春的猜测,下一刻,整个龙虎山掀起一股充盈灵气。

山麓雾霭间,无数灵气流转的蝴蝶如磷火飞舞,鬼魅游移,一只蝴蝶翩然灵巧,两只、三只,直至上百,上千,上万,就变成了遮天蔽日,蝗灾般密密麻麻的场面。

不过转眼间,三人就被密不透风包裹其中,明明是青天白日,天色却瞬间黯淡得如同黄昏。

「离形去知,坐忘长生,肉身苦弱,羽化飞升——」

这句话仿佛水流灌注进三人耳中,压根不像是活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秀秀牙齿打颤,道:

“这些……这些到底算人算鬼,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啊?”

珑玲和梅池春两人背对着背,将腿肚子打转的秀秀护在中间。

“不管是人还是鬼,总之不会是飞升的仙人,真要是能飞升成仙,脱离人间苦海,还轮得到他们?我早去修仙了。”

到了这个时候,梅池春还在用玩世不恭的语调讥讽。

“我等前来拜访道家众天师,为的是商议重启九州龙脉,净化太岁瘴气,不是来跟你们论道的,劳驾诸位花蝴蝶天师,能不能向你们的道君通禀一声?”

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灵蝶们聚在头顶悉悉索索,没有杀意,却也没有退下。

珑玲猜测,肯定会有人——应该说是灵蝶,向道家道君禀报此事,也没有着急,与梅池春对视一眼,两人席地而坐,决定先等一会儿。

秀秀不敢相信这俩人竟然还能坐下休息。

她内心尖叫着早知道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又挣扎了好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掏出玄龟令。

此地还勉强能感应到「天音云海」的灵域,秀秀大着胆子,想试试同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灵蝶解释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

怕它们不相信,秀秀还划拉了几下,将九州灵修发布在公开灵域内的对话展示给它们看。

“真不是我们墨家自夸,如今兵家、儒家、医家还有农家,都已经连通了灵域,大家都说灵域覆盖范围内的太岁瘴气,比之前淡了许多,都在夸……”

秀秀看着云海中不断投出的对话,不得不顿了顿。

“夸什么?怎么不说了?”珑玲奇怪地看她。

秀秀盯着她,神情微妙:

“……夸墨家计划的人不怎么多,公开的灵域线上,大家好像都在聊你们呢。”

墨家「天音云海」计划布设多年,玄龟令随处可买,只是之前没有灵讯柱石,诸子百家就算买来也无用。

但现在,随着被纳入灵域范围内的诸子百家越来越多,各家弟子好奇,竟纷纷自掏腰包,买下了墨家大名鼎鼎的玄龟令,一探究竟。

一开始,大家关注的还是墨家公开的太岁瘴气分布图。

可时日一长,诸子百家的弟子们发现,这玄龟令还有一个公开灵域线。

这本来是给寻常百姓用来向墨家求救的。

但据说「天音云海」自己会筛选捕获求救讯息,送入墨家青铜城内,不会被其他讯息掩埋,便有人灵机一动,在这条公开灵域线上,开始胡言乱语。

「听说儒家弟子满口礼乐仁义,其实全都是八尺壮汉,以德服不了人就用拳头,武德充沛,是不是真的?」

「阁下何人,为何在此诋毁我儒家弟子?」

「休要把我们儒家君子与兵家那些兵痞混为一谈!」

「哪个王八犊子骂我们兵家呢?你们儒家弟子识几个字有什么了不得的?敢和爷爷约上一架吗!」

「同门莫要中计,其中必有墨家弟子故意使诈挑拨啊」

「胡说八道!我墨家弟子堂堂正正做人,这种事只有你们儒家的伪君子才做得出来!」

……

这条灵域线就这样吵了数月,吵得乌烟瘴气,沸反盈天。

最后还是兵家弟子嘴笨,吵不过其他家的弟子,尉迟肃闻讯,将此事告到了姜玄曦面前,墨家机关师们才不得不连夜改动灵域线,在这些无主的言论前,冠上了灵讯柱石的位置。

位置公开,便等同大家都顶着自家宗门的名声说话,骂战顿时偃旗息鼓。

这些也就是十多天前的事。

而就在珑玲和梅池春共同出现在农家之后,这条灵域线上又有了新的话题——

「桃源岛」:我们农家稷官老实本分,从不胡言,说看见这两位勾肩搭背,就真看见了,要是骗人,我负责的灵田寸草不生!

「回春坞」:发这种毒誓,看来是真的了。

「回春坞」:难道是我们回春坞地方偏远,消息不准?这二人不是有死仇的宿敌吗?

「死生冢」:什么宿敌不宿敌的,墨家跟儒家还是宿敌呢,也不妨碍他们两家头头以前有过一腿。

「玉皇顶」:休要出言不逊。

「死生冢」:对咯,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兵家这位死而复生的朱雀院院尊,以前居然是他们儒家外王的亲传弟子!而且,孟檀渊还亲口说,梅池春就是太子姬弃本尊!

「死生冢」:整日说我们兵家都是没素质的兵痞,我看他们玉皇

顶培养出来的太子殿下,在我们兵家也挺如鱼得水的嘛!

此言一出,整个灵域线哗啦啦乱了三日。

三日之后,才有人再提起梅池春与珑玲之事。

「桃源岛」:既然如此,从前这位太子殿下在兵家四处征战,或许也是为了一统九州,合百家之力,荡尽太岁?

「回春坞」:不愧是身上淌着天子血脉的太子殿下,真是谋深似渊,动如雷霆啊。

「青铜城」:再厉害还不是珑玲的手下败将?顺利推行「天音云海」计划的人可是我们墨家统领珑玲大人,不管他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太子姬弃,休想来分珑玲大人的功劳!

「玉皇顶」:墨家这是何意?若非我儒家弟子相助,珑玲能拿下死生冢?这功劳也有我们师弟的一半!

「青铜城」:那也是珑玲大人占一大半!死生冢内,珑玲大人若不出手相救,你们师弟命都没了呢!

「玉皇顶」:如今为了大义,不与你们争执这个,待日后功成,必要跟你们好好分说!

「青铜城」: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墨家弟子高攀不起尊贵的太子殿下,等九州一统,大家一拍两散,仍旧老死不相往来!

「桃源岛」:这二人果然只是暂时合作……可我明明亲眼见到他们在住同一间客舍啊?

「死生冢」:这有什么?肯定是商量了一晚上作战计划!

「玉皇顶」:那是自然,我们师兄只是样貌出众了些,好歹是我儒家弟子,绝非浪荡之辈!休要造谣生事!

「青铜城」:我们墨家好儿郎也多得是!谁瞧得上他们那个穿金戴银花里胡哨的太子!

……

三人头碰头翻到底下,愣是没有翻到一个人,对珑玲和梅池春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暧昧猜测。

梅池春冷眼看了好一会儿,那张昳丽面容上挤出一丝冷然笑意。

他一把夺过秀秀手里的玄龟令,加入了这条热热闹闹议论了十日的灵域线——

「龙虎山郊外」:人家郎才女貌,轮到你们反对?

花里胡哨怎么了?

珑玲对着他,总比每日看着墨家那些十个人拼不出一套新衣服的抠门弟子强!

还有他玉皇顶的那些师兄师弟。

要克己复礼当光棍自己当去,平白无故坏他姻缘,简直其心可诛!

珑玲瞧见梅池春刚发出去的那段话,瞬间引来了儒墨两家弟子的围攻,抿了抿唇,刚要想笑,下一刻却忽然拇指顶剑出鞘。

笼罩在头顶的灵蝶尽数散去。

暮色四合,黑夜将至,竟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天。

珑玲道:“道君终于肯现身了吗?”

梅池春也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望向苍穹上唯一余下的那只灵气浑厚的阴阳蝶。

「我道家弟子已舍弃这个无可挽救的污秽尘世,只追寻虚无意识的永存,要安置什么灵讯柱石,你们自便即可。」

三人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

管他们是人是鬼,能让他们在龙虎山安置柱石就行。

「只不过,也要你们有这个命才是。」

「二十里外,有十万巫山巫者奔此地而来,不知三位是逃命,还是上山救世?」

第48章 第48章起誓

“你们上山,我来断后。”

梅池春闻言,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十万巫者呢!”秀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嗓音都在发颤,“这怎么断后,你拿命断吗!”

他并未答话,只是无言地望着珑玲。

“……整个诸子百家的灵修加起来,恐怕也不到二十万,巫山不可能拿的出十万巫者,或许是邪祟,或许是摄魂巫术,这些东西就算充做十万之数,也无济于事。”

珑玲感觉喉咙发紧,在这样紧迫的时刻,她的语速有种不合时宜的缓慢。

血色夕阳映在她瞳仁中,透出一种通透的浅茶色,里面的情绪平静理智。

只是,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眉目含笑的青年,片刻都不曾移开。

“最重要的是,我们只有这次机会能拿下龙虎山,如果我们撤了,巫山占据这座已经无主的龙脉,「天音云海」被扼住了最关键的咽喉,又要多耗费数年,十数年,届时,不仅会动摇诸子百家对我们的信心,这期间,还会死更多的人。”

听到这里,秀秀心底的慌乱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他们都只能死战一场了。

“说得很好。”

梅池春抬手贴在她面颊,指腹眷恋地在她的轮廓上摩挲,唇边含着从容浅笑。

“去吧,我等你来与我汇合……我等着你。”

暮色笼罩着巍峨山脉,空气里升腾着土腥味和潮湿雾气,珑玲眼前只见血色夕阳与漆黑树影,耳边只闻穿林打叶的声响。

“珑玲姐——”

秀秀几乎要被她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但她仍尽力追赶,道:

“我已经将这里的事传讯告诉钜子了!他们巫山敢如此大肆出动,我们就抄他们的老巢!他们巫山的破虫子肯定没有我们的玄龟令消息迅捷!”

珑玲背着沉重巨大的剑匣,目不斜视。

往山脉之颠走。

往更高处走。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多久,少女敏捷身形终于跃林而出,映入眼前的是一片重檐丹楹,彤壁朱扉的道宫。

珑玲落在道宫金瓦上,脚步急如雨点,重重踏过数座殿宇,终于看到了这座名为瀛洲墟的道宫祖脉所在。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和凝滞,珑玲立刻解下背上剑匣。

“司狱玲珑!”

前方乍开一个陌生男子的嗓音,珑玲抬眸一瞧,瞧见一个神情倨傲的男子拎着秀秀,正站在她打算置入灵讯柱石的位置。

他冷声道:“还不快快停下!再上前一步,你的同伴——”

那人连威胁的话都未说完,就见珑玲反身一脚,秀秀分明没有眨眼,但下一刻就见那个剑匣瞬移至她身侧,重重从那男子的脸上碾了过去。

轰!!!

剑匣炸开的同时,也将那男子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珑玲微微气喘,对秀秀道:

“跟紧点,这里有人埋伏。”

秀秀点头如捣蒜,随后又反应过来。

巫山巫者不都在郊外吗?

这里怎么会有埋伏?

秀秀耳朵捕捉到某个方向的动静,毫不犹豫地抬臂放箭。

裹挟着灵流的四箭对寻常人或许还算得上威胁,但对藏身暗处的那人,却如小儿一拳,宛如笑话一般,她正欲随手掸开时,却忽而发现那一箭并非对准他们而来。

“——小心!”

女子高喝一声警醒,但飞入上空的灵箭已然启动。

秀秀那四箭各占四方一角,四角连成矩阵灵域,如牢笼覆压而下,瓮中捉鳖般罩住了这群对秀秀毫无防备的灵修。

众人甚至都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漫天灵箭如有灵智一般,密密麻麻,紧跟着他们的身影落下。

偏偏在这灵域中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霎时击杀无数。

“让你们小瞧我,还敢抓我来当人质!”

秀秀得意地扬起下颌,向珑玲解释:”

这是钜子亲手所制的「天志灵钜」,乃墨家守城机关之一,数量不多,钜子知道我要跟来,特意给了我几个,既能用来防身,也能支援你,反正这些人对我这样的小孩肯定没防备……”

话未说完,珑玲一把揪住秀秀的衣领将她拖至身后。

一根竹简从秀秀所站的位置毫无预兆地掠过,轰然砸穿了秀秀身后的三座殿宇。

得意不到三息的秀秀顿时哑巴似闭上了嘴,脸色惨白如纸。

废墟中,那根气势惊人的竹简飞入珑玲手中,少女两指擒住竹简,翻转细看,上头写着一列赤红色的秀丽篆字,珑玲细细看过,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师月卿,是你吧。”

树影婆娑。

在秀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天志灵钜」的四方灵域,竟然出现了裂痕。

裂痕越来越大,终于轰然炸碎,伴随着锋利的灵域碎片,珑玲看到一道雾粉色的身影穿林而出,修长手指还握着蕴含着汹涌灵流的竹简。

那并非寻常法器,而是法家的法简。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珑玲,你背主犯禁,天地认力断你有罪,借我「律令」规则之力,你认吗?”

不过转瞬,那张眉目淡雅的面庞已近在咫尺。

珑玲瞳仁微缩,竖剑来挡。

然而手执法简的师月卿却比当日执剑时强上数倍!

剑气刚要缠身,她手中直指珑玲的法简却迸发出数条金带,金带写满无数篆字法条,如一条条灵蛇游走,轰然击碎了珑玲攻来的剑气!

“——你不可能承受得住「律令」规则之力。”

被逼退数十丈的珑玲抬剑将她勉强格开,脚步不稳地站定后,她双眸紧盯着师月卿。

“以你的天赋,能入四境都算是个奇迹,这么短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珑玲这话并不是在羞辱她,只是陈述事实。

天赋是没法假装也没法遮掩的事。

许多灵修所会的术式数以百计,仿佛各家术式都会几分,但珑玲只靠一剑,就能轻易破之,这就是天赋高低的差距。

珑玲与师月卿交过手,很清楚的看出,师月卿虽入四境,但接招破招的身法和思路都极平庸,完全不是一个四境灵修该有的水准,这辈子绝无可能再有太大的精进。

但今日,她却手执血书法简,能够借来具有天地认力的「律令」。

所谓「律令」,是法家至高之术。

人间百姓对于法条律令的认同之力,会被升格为天地之间一种无形的天道法则。

足够强大的法家弟子以血书写法简,便可用此术式,向天道法则借来远超凡俗的「律令」规则之力,替天断罪,以刑止刑。

就如珑玲手中天戮剑的剑意一样。

立在飞沙走石间的女子手中握有一卷竹简,若非她衣摆溅血,看上去仿佛是个深闺之中颇有书卷气的文秀小姐。

“你说得没错。”

师月卿怀抱竹简,气度沉静,嗓音从烽烟中飘来。

“天赋之差,上天注定,放眼整个九州,真是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你一般根骨的天生奇才。”

狼狈爬上屋檐躲藏的秀秀望着底下零星十多名法家弟子,正琢磨着要不要偷偷再放一次「天志灵钜」,闻言忍不住朝师月卿的方向看去一眼。

怎么打着打着,还夸起来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这等天赋,在成为忘却前尘的辟兵人之前,也绝非无名之辈,你就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师月卿缓缓吐露出这段话,温润眼波无波无澜,却有种引人深陷的蛊惑感。

秀秀这才恍然。

她不是来打败珑玲,这人是来招揽珑玲的!

师月卿望着远处零星几只暗中窥伺的灵蝶,温然道:

“听闻庄周梦蝶,分不清是人梦中成蝶,还是蝶化作人身,对辟兵人来说,不也是如此吗?尽管身处现世,但辟兵人没有过去,没有来处,不过行尸走肉,生前的记忆,才是辟兵人真正作为人的证明。”

“珑玲,只要你放弃完成墨家的「天音云海」,放弃瀛洲墟道宫,蔺青曜接管此地后,你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珑玲静静审视着她。

“师月卿,你也是辟兵人,并且,是和我一类的辟兵人,对吗?”

周遭空气在此刻凝滞。

师月卿没有回答,但珑玲却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你听从法家的命令,宁愿牺牲自己的婚姻,即便被我所俘,也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今日还能对我说出这番话——”

“只有辟兵人才会知道辟兵人在意什么,真正想要得到自己生前记忆的人,是你才对吧?”

淡雅面庞上的两丸眼珠透着寒意,天地静默,唯有两人交汇的视线涌动。

“是又如何?”

师月卿猛然发力,再度朝珑玲发起进攻。

“珑玲,我真羡慕你啊,蔺苍玉所造辟兵人无数,你是唯一一个完美的作品,我不过是她手下的残次品,被理君带回北溟法家,百年来耗尽理君的心血,也只是将将四境。”

“如此珍贵的力量,你却为了那些没用的情爱轻易放弃,你可知,我为了拥有今日这样的力量,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我连身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都可以舍弃!”

珑玲眉头紧蹙:

“你舍弃了什么!?”

“我与蔺青曜做交换,我来做他辟兵术最后一层的试验品,倘若成功,他助我摆脱理君的掌控,找回我生前记忆,我作为他的妻子分享他此后的所有权势与荣誉,倘若失败——”

她话没有说尽,但珑玲却知道答案。

辟兵术一旦失败,别说找回生前记忆,她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可走。

她的确赌上了最宝贵的性命。

“……你简直是疯了,这么做根本不值得。”珑玲盯着她的眼道。

“不值得的是你才对。”

师月卿冷然道:

“听命于法家又如何?嫁人又如何?这副身躯不过是尸解羽化后的兵器,这个名字也是没有意义的代号,全都是假的而已!”

“珑玲,康庄大道你不走,你偏要去吃尽爱恨情仇的苦!你若像从前那样摒弃七情六欲,就算蔺青曜用辟兵术再如何重塑我的经脉,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今日,除了死已无第二条路可走。”

“什么歪门邪说!”

珑玲见她如此模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中怒气上涌。

“师月卿这个人怎么会没有意义!难道你眼盲不能视物,耳闭不能听声?难道你变成了痴人傻瓜,没有自己的意愿,被重塑经脉时也感觉不到疼痛吗!?”

“你怎么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把自己的身躯当成随意更替的齿轮,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兵器!”

“你以为你找回记忆,就能摆脱辟兵人的身份?简直可笑!你有这种念头一日,即便脱胎换骨,你自己就可以将自己重新炼回被人驱策使用的辟兵人,生生世世,永不能为人!”

珑玲疾言厉色的语句在师月卿眼底燃起愤怒火光。

她怀中那卷法简应声崩裂,化作十二只灵光流转的竹简法令飞驰而来。

天戮剑在嗡鸣。

失去天戮剑意的天戮剑,纵然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打造的兵刃,纵然有珑玲四境巅峰的灵气,如何抵挡得住师月卿借来的天地法则之力?

咔嚓——咔嚓——

狂暴飓风中,就连远在数丈之外的秀秀,也感觉到珑玲手中的天戮剑发出了不详的声响。

不不不。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天戮剑!九州第一的名剑!

秀秀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脚下如踩着棉花般不真实,但即便她如何不肯相信,下一刻,珑玲手中的天戮剑蓦然一闪,生生断裂成了两截——!

天戮剑断了!

师月卿凉如秋水的眼瞳有光华一闪,不似欢欣,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但下一刻,她听到一道声音在混战中送至她耳边:

「不可大意,他们出手了……」

他们?

师月卿尚未明白这话中的指代,下一刻,天地忽变,脚下所踏的土地蓦然一空。

无论是师月卿还是珑玲,两人都同时觉得浑身轻盈,灵台一片澄澈空白,仿佛灵魂都被洗涤一净,然而珑玲还沉浸在刚才断剑的震撼惶然之中,下意识想要确认自己的剑在何处。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可是……

手是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这边打得如此吓人,还不快走?”

珑玲抬起头,发现自己似乎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

“……你在叫我?”

眼前那只黑白两色的蝴蝶在云雾中拍拍翅膀道:

“自然是你,快走吧,这些人打打杀杀,好生无趣,不如跟我们去白玉京,无忧无虑,纵情自在——”

珑玲也拍拍翅膀,想了想:

“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天地自有生生不息之法,你只是一只小蝴蝶,你能做什么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个声音含着笑意,溪水一样缓缓淌过。

珑玲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是小蝴蝶啊,小蝴蝶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挥了挥翅膀,随着那些和她一样的蝴蝶们穿行于云雾之中,她问其他蝴蝶,他们要去何处,大家欢快地告诉她——

不知道啊。

渴了喝点露水,饿了吃点花蜜,困了往花丛里一倒,不需要去哪里,他们小蝴蝶都是这么活的。

珑玲跟在它们后面腾云驾雾,不经意朝下方匆匆一瞥,看到了密集如蚁的黑点,还有黑点之中格外瞩目的一道红影。

“那是什么?”

“他们呀——”有蝴蝶回答她,“小师妹要好好修行,切勿眷恋红尘,否则也会和他们一样,苦苦煎熬。”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红影而去。

她看到有人将一截断剑远远掷于他身前。

“——珑玲已死,太子姬弃,你负隅顽抗,已没有任何意义,你若自愿剖心取鼎,我可以将她的全尸归还于你。”

珑玲在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痛,尽管她不知道小蝴蝶有没有心,但她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可能——!”

另一个银冠紫袍的身影忽而冲上前,他遍体鳞伤,揪住掷剑人的衣襟怒喝:

“你就是法家理君!?你凭什么说珑玲死了!她不可能死!谁让你们杀她的!师月卿呢!我明明不准她伤珑玲性命!珑玲是我的东西,她怎么敢不经我的允许动她!”

“师月卿与她同归于尽。”

被称作法家理君的男人握住他手腕,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他扯开。

“青曜,一点小事便大呼小叫,你母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蔺青曜赤红的眼落在他身上,瞳仁里眼神变幻,从愤怒,到惊疑,再到震惊惶然。

“你——”

“看来你猜到了,不过,现在并非闲聊私事的时候。”

法家理君眺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十万巫者围攻,竟也无法形成压倒之势,甚至连一道伤痕都没有,可以想见,要不是他发现这些巫者都是寻常百姓炼化的辟兵人,早就大开杀戒,直取蔺青曜性命。

而此刻,这位口含天宪的太子殿下看着眼前断剑。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的视线越过被他挡在灵域外的辟兵人,落在了法家理君身上。

“你们杀不了她。”

他吐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刀尖上滚出来,淬着血,蘸着恨。

“但今日,我以太子姬弃之名起誓,倘若我的未婚妻殉道而亡,尔等休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落在他肩上的小蝴蝶拍拍翅膀。

诶呀。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第49章 第49章前缘

“……未婚妻?”

这三个字将蔺青曜的注意力从法家理君身上拉了回来。

他定定看着梅池春许久,蓦地扯出一个森然笑意,将那截断剑带来的怒火全数转移到眼前之人的身上。

“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活着是蔺家臣子,死了也是蔺家的鬼!待我的辟兵人将你踏做肉泥,自会带着她的……带着她回去,你到死也绝不会再看见她一眼——给我杀!”

言出令随,受他驱策的十万巫者以骇人声势冲杀而来。

这样的数量,这样的声势,只用来对付一个人,简直如同以石击卵!

“退——!”

其声犹如龙吟虎啸,只一字便似定海神针。

任凭这些辟兵人如浪潮般铺天盖地涌来,金冠乌发的青年连一步都未挪动,一令既出,冲杀在最前方的先锋顷刻间就被荡退至数十丈外!

「天子令」

这绝非后天习来的术式,而是当初他身为太子姬弃,年幼聪慧,承载了天下人对周室的希冀,才会拥有这样的天子气运在身。

高处旁观的蔺青曜和法家理君俱是心头一沉。

此人要是真的放手一试,龙虎山以内,恐怕无一人能从他手下逃脱。

然而——

他无法放手一试。

蔺青曜冷眼看着脚下的渺小蝼蚁。

同样名为辟兵人,这些人却和珑玲有着天壤之别。

眼前这些辟兵人,尽管被磨平了七情六欲,淬炼过经脉,也不过刚刚一境灵修的实力,唯一值得称赞的,只有乖顺听令这一个优点。

他看着这些形如傀儡的凡夫俗子,看着他们像提线木偶一样,为自己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但同时,他们又非真正没有神智的傀儡,当梅池春手中书刀抵在他们喉间时,这些感受到死亡将近的凡人,又会本能的畏惧、求饶。

蔺青曜将梅池春数度暗藏杀招,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得不停手的两难尽收眼底。

“真有意思,”蔺青曜轻嗤一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心慈手软?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周室天子,把这些人当成自己的臣民了?”

辟兵人们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强大的周室太子,瞳仁颤动,嘴唇无声地开合。

——饶命啊,太子殿下!

——救救我们!

——我们都是被迫的,我们还不想死!

——你是周室太子,我们都是你的子民啊!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山呼海啸的求饶声中,梅池春额角青筋暴起。

就在他迟疑的一刻,方才还向他求饶的辟兵人一拥而上,如尸鬼般将他整个人淹没。

但很快,压在他身上的辟兵人被一股灵流震开,梅池春捂住脖颈,指缝里有汩汩鲜血涌出。

他呼吸急促,眼眸血红。

“既不想死,还不快滚。”

他拾起了地上断成两截的天戮剑,挥剑斩杀了方才朝他脖颈砍来的辟兵人。

“我只杀蔺青曜,谁敢再拦,格杀勿论。”

一场血雨瓢泼落下,有几滴溅在了小蝴蝶身上,翅膀沉甸甸的,连视野也是血红一片,看不真切。

“他是谁?他是谁?”

珑玲焦急地挥动翅膀,飞回了阴阳蝶身边。

阴阳蝶悠悠回答:“他是许多人眼里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过,世道早已无可救药,他这颗仙丹,救不了天下人。”

云雾中,有更多的灵蝶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聚集而来。

“儒家可不这么想。”

“墨家也喜欢拿自己弟子的性命,来炼他们想要的灵丹妙药。”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莫说性命,就算要我拔一只翅膀而救天下,我也不干!”

这话一出,众蝶振翅喝彩。

珑玲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底下在血海中厮杀的青年。

他似乎想以最小的代价杀出重围,为此,他纵身没入敌阵,目不斜视,哪怕被人围攻重伤,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朝着那个人,那道身影——

赤红的青年化作一团复仇的火焰,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向他的仇人。

远处,那些翩然若仙的灵蝶宛如一条绵延不绝的缎带,往青山雾霭处飞,却又在触及黑色瘴气的地方折返,重新回到这片无忧无虑的桃源地。

它们连这座山都飞不出去。

这世上,真有什么白玉京吗?

“那拔我的!”

珑玲突然出声,围在一起的众灵蝶无言注视着她。

她道:

“我不怕!拔一只翅膀也好,两只翅膀也好,只要能救他们,就算去不了白玉京,就算要做没有翅膀的虫子,我也愿意!”

仿佛有个声音在珑玲的心底大喊。

我不要逃跑!我绝不逃避!

我要救他!

“很有志气,可你要怎么救他们?”

阴阳蝶笑着说:

“你只是一只小蝴蝶,一只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花蜜,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会的小蝴蝶而已。”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不知道。”珑玲茫然地回答,“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救不了他吗?”

“重视天下如重视自己,爱护自己如爱护天下,若人人都能如此,何须谁来牺牲,谁来救世?天地生生不息,自可救也。”

道君回答得耐心而温和。

“小蝴蝶,想救别人,你得先救你自己啊。”

珑玲听不懂,她觉得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蝴蝶世界里不可自拔了。

珑玲决定不再听他胡言,转头便朝着下方猛冲而去。

反正不管她是谁,她都不做蝴蝶了!

似有所感一样。

被人不断拖拽着,淹没着的青年站在尸山血海里,在某个瞬间,他忽而抬起了头。

灰败辽阔的天空中,一只苍蓝灵光的灵蝶不知为何从云端而下,在他头顶徘徊不去。

“你也是来阻拦我的吗?”

那只蝴蝶落在他执断剑的那只手上。

以他的实力,这柄断剑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但他却固执的握着,好像这样就不再是他一人孤身作战。

“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周围的辟兵人忌惮地看着他脚下尸首,等待着他下一个破绽。

梅池春抬起手,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们这些漫山遍野飞的灵蝶,可曾见到过这把剑的主人?若是她魂灵还在,能不能替我告诉她——”

“待我替她雪恨,便来相会。”

滚烫的东西溅落在鳞翅上,珑玲不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

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在她一呼一吸间流淌,翻涌。

如冻水解封,一点一滴,涌入她心底深处。

珑玲脑中似有一道白光乍现——

今夕是何夕?

此身为谁身?

她看到天地风云忽变,越过无数沧海桑田,从龙虎山的青山雾霭,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齐国陆土。

“夫人快看,眉眼像娘,鼻子像爹,是个漂亮的女公子!”

“将军,巫祝说女公子降生时,天升七杀,乃刑杀之宿,司生死,此星入命,会不会……”

“七杀好啊,南斗第六星,乃将星,我儿日后,定是个英烈果敢的好孩子!她连抓周都不同凡响,竟去抓齐王腰上那柄天子所赐的宝剑,除了我儿,谁还有这样的胆量?哈哈哈哈哈……”

珑玲仿佛跌进一个花团锦簇的梦中,耳畔回响着无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这些人是谁?

她是谁?

到底是蝴蝶化人,还是人化蝴蝶?

不知身处何处的珑玲在幻梦中跌跌撞撞,撞入了梦中一具身躯。

她对着铜镜,看到一张稚气未脱,却又眉眼锐利的青涩容颜,女孩披着一身略有些宽大的甲胄,对镜自揽,忽而笑了起来。

珑玲却愣了一下。

这个人是她吗?

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玄女——”

门外响起一道温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

“让你进宫,是让你给公主做伴读的,竟给你自己请了个少将军的官衔,你受公主如此厚待,拿什么回报人家?”

模糊光影中,珑玲看到那个唤她玄女的妇人缓缓朝她走来,替她将甲胄穿戴周正。

和她相似的眉眼里盛着几分哀愁,她摩挲着珑玲的面庞。

“我儿天纵之才,举国皆知,可如今天子昏庸无道,九州邪祟横行,我宁可你无才无能,平安一生……娘这样想,你可会不高兴?”

甲胄坚硬,妇人的怀抱却柔软中带着馥郁芳香。

珑玲既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像幻梦,却又觉得萦绕鼻尖的气息格外真实。

静谧的,安详的,踏实的。

是她幻想中,母亲会有的气息。

伏在她怀中的少女紧紧拥着她,眼眸坚定:

“您说得对,天子昏庸,欲求娶公主,我既受封将军,必不负公主赏识之恩。”

“有我在一日,我绝不让周天子的铁蹄踏入齐国国门,夺走我齐国的公主——就算那个太子姬弃亲自上阵,我也照杀不误!”

风雨将至,天上一道惊雷劈开浩瀚苍穹,也让珑玲恍若清醒了过来。

玄女。

齐国公主。

周天子与太子姬弃。

被辟兵术洗净的前尘往事,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她的父亲,是齐国宗室之子姜夷,她的母亲,是卫国贵族之女姬宿星。

她是姜夷和姬宿星的女儿。

她叫姜玄,世人尊称她为……玄女。

窗外雨打风吹,数百年前的冷雨拂过珑玲的面庞,她在细雨蒙蒙中出征,尉迟家的副将随行在她身侧。

齐国城楼上,垂鬟宝髻的齐国公主冒雨来送。

“玄女!”

珑玲回过头,一眼望见了城楼上那道雾粉色的倩影。

“你若得胜归来,我替你摆宴庆功!你若为我战死,我姜昙发誓,千秋万岁,我会让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名字!”

她没有撑伞,丝丝缕缕的雨幕下,那张昙花般淡雅的面容被雨水打湿,平日里总是温婉低垂的眼眸,在此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玄女八岁入齐宫,与姜昙一同长大。

姜昙视她为友,为亲人,赏识她的天赋,替她在齐宫内斡旋博弈,替她谋得执掌三军的官衔。

玄女得知昏庸无道的周灵王要齐国送公主为妃妾时,满殿沉默中,唯有她站出来严词拒绝,极力主张开战。

珑玲曾在尉迟肃的口中,亲耳听过她们的故事。

此时此刻,珑玲的心底有说不出的震惊、荒诞、悲怆无声蔓延。

这个人——

这位齐国公主——

她分明与师月卿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昙花,月下美人,故名月卿。

师月卿就是昔日的姜昙,就是玄女为之出战,为之战死的齐国公主!

珑玲脑海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心底所想,唯有两个名字。

蔺苍玉。

法家理君商怀。

这天下谁都可以不知道她们的身份,但唯有这两人,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战场大雨瓢泼,手执重剑的玄女只有十八岁,用着与珑玲截然不同的剑技,却和珑玲有着同样的杀伐果决,势如破竹。

齐国陆土,儒家玉皇顶所在,也是儒家起源之地。

玄女所修的心法,正是儒家心法,一招一式,皆是儒家的浩然正气。

记忆如水涌入珑玲的脑海,她在这颠倒时间与天地的幻梦中,在厮杀征战中,不再只是身躯重合,就连神思也渐渐交汇相通。

玄女握住剑,就如她在挥剑。

她挥剑斩去,就如玄女的剑在杀敌。

曾经无法与珑玲心意共鸣的天戮剑,在这一刻和玄女剑融会贯通。

剑气荡开,外为儒家浩然之气,内为法家以刑止刑的残酷杀意,仁统秩序,心统性情,修身正性,则天地六气悉皆归一。

珑玲灵台开阔,悟得天理之时,也正是幻梦中的她身陨之时。

这一战,玄女射鹿,与周王室的大军交战于洛邑,九州诸侯纷纷响应,不再臣服于昏庸的周灵王,至此开启了诸子百家救世的时期——

让世人惋惜的是,尽管周王室气数已尽,却还有一位十岁的太子姬弃。

他年少聪颖,过目不忘,八岁熟读天下经卷,十岁便善排兵布阵,齐国大军兵临城下时,他劝告周灵王,只杀主将,齐军必退。

周灵王被玄女吓破了胆,闻言立刻将指挥权交给了自己的幼子。

两个月后,玄女战死,齐国退兵。

大雪日,天地裹素,珑玲在玄女的身躯中看到一截青金石的衣角,衣上金绣光华灿烂,行走间,似有冬日的淡淡梅香萦绕鼻息。

金尊玉贵的小少年在她的尸首前屈膝跪下。

珑玲至此,才看清了他的眉眼。

“周王室不日就会四分五裂,我无心挽救,却不能让齐国国主成为新的天子,九州不需要下一个天子。”

“卿本大才,今日因我的鬼蜮伎俩而亡,

若是心有不甘,来世,尽可向姬弃讨回。”

珑玲的大半张脸埋在雪堆中,呼吸微弱,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朝自己深深一拜。

“——太子殿下。”

她听到后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正准备庆功的天子……捆了起来。”

“知道了。”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淡声道,“庆功宴改为丧宴吧,太岁降世,周王室的天子与太子引罪赴死,倒也当得起一场盛宴。”

“另外。”

一只温热的手替她拂去了颊上污雪。

“替玄女敛骨,送回齐国,与齐国那位自缢的公主,一并厚葬吧。”

第50章 第50章嫁你

玄女的尸首被人小心放入棺中,小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珑玲看着这场数百年前的大雪覆盖在她身上,视野最终归于黑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送葬的队伍吟唱着哀婉曲调,带着她顺着黑暗长河,溯回游荡。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爹娘在城门外迎回她的骸骨,她听到齐国百姓的悲恸的哭声,听到了公主姜昙的死讯。

一如当日太子姬弃的允诺,玄女与公主姜昙两人口含尸身不朽的宝珠,同陵厚葬。

棺椁中,一卷竹简被放在了玄女的怀中。

有人告诉她,自她出征之日起,公主姜昙亲手替她书写史传,历数她生平言行事迹,一字一句,呕心沥血,既为史料,也为传奇。

伴随着公主自缢的奇闻轶事,将军玄女的故事,在整个九州迅速传开。

珑玲仿佛又看到了城楼上的那个身影。

——你若为我战死,我姜昙发誓,千秋万岁,我会让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名字!

一眨眼,浮现眼前的又变成了数百年后的那个师月卿。

巫山月夜下,她奉命来到巫山十二殿,把自己嫁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汲汲营营,为他人做嫁衣,只为寻回自己的记忆。

却不知道,她如今所做之事,正是从前的她和玄女为之共同抗争,宁死不肯屈服的事!

怒火在黑暗中烧灼着珑玲的灵魂。

她不能原谅,不能容忍,这些人……在这些人眼里,人究竟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权力,为了一己私欲就将人当做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肆意愚弄他人的命运!

“这就是玄女所在的地陵啊……果然如传闻所言,与公主姜昙同陵而葬。”

寂静地陵内,响起了一个让珑玲无比熟悉的女子嗓音。

“姜昙也一并带回吧。”另一个男人道,“虽无玄女的天赋,却有毅然自刎的烈性,此等决意和心性,炼为辟兵人之后,或许会有些用处……苍玉,你在想什么?”

蔺苍玉答:“玄女射鹿伐周,是为英杰。”

“……你说得没错,不过,死了的英杰,也不过只是一具朽骨,与其长眠地底,不如让她重见天日,成为你我的基业上,最坚固的一块基石。”

蔺苍玉只道:

“不是你我的基业,是我的基业。”

商怀笑了笑,听上去,像是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你说得没错。”

“在外,我为卫国令尹,你为上卿,你我共侍一主,在内,你为君,我为臣,君若不弃,臣……绝不背叛。”

棺椁被人开启,长明烛照亮年轻女子冷静秀丽的眉目。

她将玄女的尸骸从黑暗地陵中抱了出来,带她重新回到这个尘世。

肉。身在消解,记忆被绞碎。

尉迟家的后人将九天玄女供奉于庙宇内,卫国铸剑室中,玄女本尊被尸解重塑,作为蔺氏的兵刃,以婴儿的姿态再度睁开双眼。

她伸手握住了蔺苍玉的一根手指,咯咯发笑,蔺苍玉蓦然一愣。

在她身侧,与她同日兵成的婴儿,被商怀取名为月卿。

遥远的儒家玉皇顶内,忘却前尘的太子姬弃成了十岁的儒家弟子姬献之,正带着梅院的师弟翻墙逃课,下山赏花吃酒。

龙脉之外,昔日舞榭歌台繁华地,化作邪魔巢穴,鬼神夜夜泣鸣。

龙脉内莺飞草长,一年又一年,往事云雨散。

今朝故人再相聚,相见不相识。

……

瀛洲墟深处。

只闻水滴声的洞窟内,有微弱灵光流转。

「秀秀」:道宫内都找过了!到处都没有珑玲姐和那个师月卿的踪迹!

「秀秀」:当然不会死!肯定没死!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就是突然凭空不见的,在场那些法家弟子也都看见了!

「秀秀」:不用担心我,我躲得很好,钜子,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支援啊?我感觉珑玲姐或许撑得住,但那个梅池春一个人对付十万巫者,你们来晚点可能真的只能给他收尸了!

「姜玄曦」:支援恐怕来不及,儒家已前往北溟法家,我们正在攻打巫山十二殿

「姜玄曦」:天音云海的灵域即将结成,龙虎山、巫山、北溟三处缺一不可,今日,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秀秀煞白着一张脸,看着玄龟令上浮现的文字。

「姜玄曦」:秀秀,好孩子,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若是害怕,就在洞窟内等着一切结束,就算墨家不存,我留了一队人,会来接应幸存者回家

最后一条讯息传来,秀秀再没等到对方回音。

她从漆黑洞窟内望出去,看到下方地面有零星人影,正是几个法家弟子,欲摧毁珑玲刚刚竖起的灵讯柱石。

手头的「天志灵钜」已经用光了。

她没有与这些人相抗的能力,就算出去,也是送死。

秀秀手脚冰凉,牙齿都在打颤。

钜子说得没错,她的任务是辅助大家,她已经完成了,应付这些起码二境的法家弟子,哪里是她一个小孩子能做到的,她不能出去,出去就是送死!

“封住这柱石的灵气太强,快去传话,再叫来几个人!”

“不用太多,再来三个就够把它拆了!”

“就为这东西,墨家把自己的三万弟子忙活成三千弟子,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死得正好,死后成辟兵人,供我们法家驱策使役,也算死得其所了!”

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秀秀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惊觉身体已经朝那个方向跨出两步。

只是还没等她一时上头冲出去,两只无声出现的灵蝶拦住了她的去路,掀动的灵流轻而易举地将她挡在洞窟内,无法再向前迈出半步。

若没有这两只蝴蝶,秀秀可能还没跑出这洞窟就能自己冷静下来。

可越是这样阻拦,少年人的反骨就越让她偏要跟他们对着干。

“休要挡路!”

“你们道家弟子不是不问世事,羽化飞升了吗!拦我做什么!关你们何事!!”

秀秀闷头死命往前冲,不仅没能冲出去,反倒被这灵流推回洞窟深处,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

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爬起来,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洞窟阴森,她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大着胆子用灵气照亮四周,差点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洞窟内密密麻麻,全都是一群打坐入定的道家天师!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你们道家的羽化飞升!我就说怎么可能满山道家弟子全都能飞升成灵蝶,原来只是魂灵出鞘而已……”

腿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秀秀愣愣看着,突然恶向胆边生,对那两只灵蝶道:

“快去把你们的同门全都找来!否则……我就烧了你们的真身!”

灵蝶道:“真是恩将仇报,小姑娘,我们既舍弃肉。身,寻求意识永恒,你以为大家会在乎这身皮囊吗?做一只无忧无虑,不必为世俗所累的蝴蝶,难道不比做凡夫俗子强?”

“强你个大头鬼!”

秀秀破口大骂:

“当蝴蝶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吗!当蝴蝶能做蝴蝶大侠,受万人敬仰吗!做蝴蝶算什么无忧无虑,照你这么说,傻子也无忧无虑呢!”

灵蝶:“……口出狂言,好生无礼,别理她了,我们走。”

秀秀没想到连这一招都吓不住这些道家弟子,她抹了把脸,立刻换了副面孔。

“别走别走!”

外面一阵大过一阵的撞击声仿佛敲在秀秀心上,她噗通一声,跪在它们身前。

“我口出狂言,我错了!”

她道歉道得干脆利落,倒让这二人略觉讶异。

“但我也是为诸位天师着想啊!”

情急之下,秀秀绞尽脑汁,目光坚定地望着这两只灵蝶。

她连司狱玲珑都敢骗,骗骗这两个一看就没出过龙虎山的小天师又有何难!

“天师们超凡脱俗,心无挂碍,当然没错!错的是法家和巫山那些坏蛋,方才你们也听到了他们口中的辟兵人,他们实在是狼子野心,不仅要一统九州,还要将龙虎山诸位天师的真身做成辟兵人,供他们驱策使役,为祸苍生啊!”

两位小天师闻言大惊。

“你说什么!?”

“此话当真?”

秀秀一回生二回熟,眼神真挚道:“千真万确!”

两个小天师彼此一琢磨,虽然对秀秀的话半信半疑,但他们都瞧见了山下攻入龙虎山的十万巫者,心中已信了半分。

心中焦灼的秀秀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这两只灵蝶回归真身,化身成两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少年。

“……快去禀报道君!”

“来不及了,你们先去阻止他们拆灵讯柱石,再去禀报那个什么道君吧!”

秀秀在背后推了两人一把,赶鸭子上架般将人从壁上洞窟内推了出去。

两位小天师顿时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然而此刻说自己只是路过,恐怕无人相信,只好提剑加入战局。

秀秀一看有戏,也不再躲躲藏藏。

路遇成群的灵蝶,便立刻下跪,声情并茂地故技重施,她也不知道有几人能相信她的话,但她仍然漫山遍野地跑,跑得精疲力竭,跑得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秀秀的脑海里回忆着加入墨家时的画面。

其实她不过是听说做墨家弟子可以白捞一笔钱才去的,从未真心实意地认同什么兼爱非攻的大道理。

什么爱来爱去的。

她最爱的就是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她爹娘死于邪祟袭击时也没人救他们,她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死活拼命啊?

就算珑玲姐确实对她很好。

就算她被自己骗得团团转,被巫山驱逐,从高高在上的司狱玲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噙着眼泪的秀秀跑着跑着,不知不觉间,这些念头龙虎山的风中跑散,当日加入墨家时的誓词却浮上心头,愈发清晰——

「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恍惚间,秀秀在空荡的山野隐约瞧见一道身影。

“……珑玲姐?珑玲姐!”

头晕眼花的秀秀奔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而去,那人走得很快,秀秀紧随其后,待越过山坡后,她才惊觉自己已追到了最前线的战场。

血浸碧土,尸垒成山,赤红的身影立于人海中,秀秀看着那个背影,很难将他与平日总是言笑晏晏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没关系。

珑玲姐来了,只要他们二人合力,绝不会败。

秀秀心生希冀时,余光却终于看清了自己一路追过来的女子面貌。

不是珑玲。

那个人,那道身影,她是……

“师、师月卿……你怎么会在这里?珑玲姐呢?她不是跟你一同消失的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秀秀的声音在师月卿耳畔听不真切,她神思不定,游荡在山野间,宛如孤魂野鬼一般。

她记得方才她与珑玲交战,斩断了她的天戮剑。

胜券在握时,她却浑身一轻,仿佛变成了一只灵蝶,飘飘荡荡游走在天地间,忘了自己的名字。

能不动声色地入侵灵台,将她二人点化为蝶,恐怕只有道家道君南霁云才能做到。

不过,他也只能趁自己与珑玲交手,心神动荡时才能做到,换做现在,以她之力,就算和这位道君正面交手,他也绝无胜算。

师月卿想,龙虎山内的这些道家弟子始终是个隐患。

得除掉他们,不能让他们出手碍事。

还有那个梅池春。

师月卿淡漠眼瞳映着那个赤红背影。

听说九州鼎乃承载九州气运的神器,无法硬夺,所以只能活捉梅池春,让他心甘情愿做人柱,堵住天地间源源不绝的太岁瘴气。

还有什么?

她还需要做什么?

师月卿一边细细地捋清她要做的事,一边抬手指向身侧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只需她一个念头,便可轻易夺走她的性命。

然而师月卿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唇,忽而在其中捕捉到一个名字。

……珑玲。

心底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林深处,似乎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不远处的梅池春也似有所感,在这一刻回过头来。

血雾弥漫中,两人的视线都落在珑玲的身上,梅池春一动不动,久久凝望,好像在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他再次用「天子令」逼退这些不知疲倦的辟兵人,这种术式对此刻的他消耗巨大,几乎是瞬间,梅池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呛得他胸腔震动,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但他仿佛并不在意,跌跌撞撞,朝珑玲的方向走了几步。

高处的蔺青曜眼底浮现一层光彩。

“……她没死!”蔺青曜怒而望向法家理君,“你不会不知道她跟师月卿没死,为何隐瞒!”

商怀静静望着那个方向。

曾经在卫宫的无数岁月翻涌而来。

这个名叫珑玲的女孩,虽是辟兵人,却与其他辟兵人的意义不同。

生儿育女不必男子出力,但她却是他和蔺苍玉共同的作品,他们两人为此付出了同样的努力,对商怀而言,他对这个作品的感情并不比对亲生孩子的感情少。

“因为没有区别。”

商怀眉目悠远,冷静而残酷地说:

“除非你的辟兵术能强如你母亲,否则,没有人能掌控她。”

话音落下,一柄利刃已横在商怀的脖颈上。

“——是吗?师月卿经我之手,实力已在珑玲之上,能不能掌控她,不劳法家理君插手,我不管你是谁,再敢不经我允许对她下手,在师月卿杀她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商怀并不言语,只是眺望着那两人对峙的方向。

师月卿神色镇定。

方才一战,虽然和珑玲尚未分出胜负,但天戮剑被她所斩,她很清楚现在自己与珑玲的实力谁高谁低。

看着珑玲朝她快步而来,师月卿手持竹简,严阵以待。

“你本可以不死,珑玲,我再问你一遍,你若是愿意归顺法家,我可以留你……”

师月卿瞳仁蓦然一缩。

不知何时,那身影竟神鬼不知地倏然闪现至她眼前!

在师月卿震撼失语的同时,珑玲双手合掌,以纯澈的浩然之气将那片杀意凛冽的竹简阻截于掌心!

咔嚓。

伴随着令

师月卿难以置信的碎裂声,竹简粉碎成金色木屑,她看到对面的少女露出一个悲悯而温和的眼神。

“你不是法家的师月卿,你叫姜昙,齐国景公之女,自幼疾病缠身,从未出过齐国宫廷,你熟读天下典籍,但最向往的,还是宫阙外的天高海阔。”

悬于珑玲瞳仁前的另一根法简倏然停住。

师月卿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聪慧如她,在听到姜昙这个名字之时,她心底已经升起了一股极大的震撼与恐惧。

身后赶来的梅池春也脚步一滞。

他眉尖很轻地蹙了蹙。

视野中,翩然淡雅的女子面对着那个清瘦而强大的少女,让他无端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你不出了宫廷,体弱无法修行,所以,你将希望寄托在了入宫为你伴读的宗室之女身上。”

珑玲缓慢地陈述着,在师月卿惶然惊惧的目光中,她将自己看到的,记起来的一切,都向师月卿娓娓道来。

“她修行极有天赋,你便替她求来大儒为师,她想做女将军,你在宫廷百官中斡旋,在父亲景公面前谨小慎微,竭力讨好,替她谋得官爵,助她一展才华。”

悬在半空中的法简在颤抖。

珑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师月卿的脑中盘旋,尖鸣。

她无法相信,难以接受,但她心底某处,却像是拨云见日一般,之前化作蝶身时朦朦胧胧看到的画面逐渐清晰。

师月卿看到萧条的城墙,看到雨幕中向她挥手告别的身影。

“为了成全她的万古流芳,你在亲手写下她的史传后,最终,毅然自刎。”

法简上的杀意与灵光尽数褪去。

珑玲看着她满面濡湿,抬起手,替师月卿轻轻擦掉这些泪水。

她笑了笑,像从前的玄女宽慰她的公主那样,温声道:

“不要再做傻事了,我已经全都记了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啊。”

师月卿说不出话。

她抬眼望天,只觉得荒诞。

……天意愚弄,这天意竟将她愚弄至此!!

不。

师月卿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少女,隔着千万辟兵人,落在那个人身上。

非是天意,乃是人为!

梅池春不知道短短几息时间,师月卿为何周身气息大改,他只看到珑玲如此温声细语与她说话,她的表情却一瞬间极为可怖。

身影微动,一直仪容娴雅的女子忽而暴起,手执法简,直奔大军尽头的法家理君而去!

她要杀了他!!

她要让他为愚弄她付出代价!!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十万巫者自然不会让任何人越过这道铜墙铁壁,师月卿握紧手中法简,五刑屠戮而下,顷刻便有无数辟兵人身首异处。

她还要再往前方杀去,却听一声敕令:

“——定!”

师月卿只觉浑身血液凝固,身如铜铁,沉重而不得动弹。

这是梅池春今日第三次使用「天子令」。

这一次,他喉间腥甜再压不住,猛然呕出大口鲜血,珑玲和不远处的秀秀俱是一惊。

珑玲快步上前扶住他。

“不要再用这个术式了,不准再用了!”

“我倒是想,”梅池春抬手用袖口蹭了蹭唇角,眸色幽沉地盯着师月卿的背影,“但得先把这条突然发疯的疯狗拴住,别让她胡乱伤人才行。”

照她方才那个杀法,这十万百姓炼成的辟兵人,不消半日就能被她杀尽。

若真让她杀光,那他费力周旋至今,全都白费了。

“你有资格说我吗!”

师月卿厉声叱道:

“太子姬弃?你竟然就是那个周灵王之子!!你居然还敢站在她的身边装模作样,你……”

珑玲急了,生怕她把自己就是玄女的事说出来,忙道:

“秀秀!快去捂住她的嘴!”

“好好好——诶呀她咬人!”秀秀被咬得五官扭曲,吱哇乱叫。

梅池春目光闪动了一下,抿了抿唇,胸口挤出一个冷笑:

“我?我怎么了?我跟我未婚妻之间的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挑唆?你一边跟蔺青曜牵扯不清,一边又奉法家理君之命而来,斩断了她的天戮剑,分明就是要取她性命!”

“现在哭哭啼啼,又在她面前装什么柔弱无辜!装模作样的人到底是谁!”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珑玲愣了一下。

师月卿亦是惊讶。

她转而望向珑玲,于她而言,师月卿的百年时光是全无灵魂的灰败岁月,唯有身为公主姜昙的记忆鲜活。

在听到玄女死讯时的恨意,更是刻骨难忘。

太子姬弃欲水攻齐军,玄女是为了保护手下将士,还有洛邑城外的百姓才会死。

这个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害死了她!

他怎么敢称她为未婚妻!他怎么配喜欢她!

师月卿恨不得冲上去杀了梅池春,却受「天子令」所缚动弹不得,眼神愈发怨毒:

“你休想娶她!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替她报仇——”

“巧得很,我也早就想杀你了。”

珑玲夹在两人之间,左劝右劝。

“不用报仇的,我跟他其实正好扯平了啊……梅池春,你也冷静一下,现在立刻把你的术式解开。”

梅池春迎上她肃然神情,方才还幽深不见光的眼眸找回一点焦距,垂着眼帘道:

“你就这么担心她?”

喉结滚了滚,梅池春嗓音艰涩,看着手中断剑。

“珑玲,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

“我不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你都吐血了!”

现下那些辟兵人只是在重整队伍,并没有退去,远处还有蔺青曜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反扑。

珑玲见他完全听不进自己的话,急得要命,一时无法,只有双手捧住梅池春的脸,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突然胡乱而迅速地亲了他一下。

“我愿意嫁给你!”

梅池春头晕目眩,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

偏偏他眼前少女却还目光灼灼,攥着他的衣袖,要确定他清楚听到了她的话。

“等我们回家,我三书六聘地嫁给你!所以,我不会死,你也不能死,梅池春,你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