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折竹 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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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园出来, 车子换成了郑云州在开。
林西月担心他累着:“郑董风尘仆仆,还是我来开吧?”
“不用。”郑云州握了下她的手,“你有这么贴心, 就和我回胡同里住两夜,省得我转不开身。”
林西月从保温杯里倒出热茶,喂到他嘴边:“有这么严重吗?”
郑云州啜了两口,点头:“有, 你不知道我这个手啊, 都磕青了。”
“哪儿就青了, 我看看?”林西月不信,非要解开他的扣子,把袖子卷上去检查。
他哎了一声:“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大白天光的脱我衣服啊, 我都羞死了。”
林西月又丢开他:“谁要脱!去住就去住,但周日你得送我回去, 礼拜一还上班呢。”
“没问题, 我八抬大轿抬你回去都行。”郑云州说着, 连踩油门都有劲了。
林西月抓着安全带:“你慢点呀。”
她很久没来茶楼,站在暖阁古朴雅致的陈列柜前, 看又新添了哪些样式的茶盏。
室内暖气太足, 林西月脱了外套, 只穿条裙子都嫌热, 发丝腻在了脖颈上。
灯光昏淡地照下来,把柜子上摆着的一件件瓷器照得釉色莹润, 洁净通透。
郑云州放了行李,只穿着一件衬衫,从外面进来。
“咔哒”一声, 林西月听见横木闩滑入门槽的闷响,像落在她心上。
暖阁的门很少关上,偶尔这么落一顿锁,声音略带干涩,像咬合不上的生锈齿轮。
她回过头,撞进郑云州晦暗不清的沉迷里。
林西月觉得呼吸不畅,一蓬一蓬的热量往脖子上涌。
“你说了,这是大白天。”
在被郑云州抱起来,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她提醒他。
郑云州抱着她往窗边去,坐在那张宽大的圈椅上。
他的手掌抻住她的腰:“嗯,我大白天喝杯茶,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关门干什么?”林西月睁大了眼睛,因为离得太近,几乎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红透的脸。
郑云州的脸映在窗上,深廓浓影。
他凑近她,低下头:“哦,可能我太小气了,这茶叶很名贵,我不想别人也进来分一杯,可以吗?”
林西月的声音有点抖:“什么茶?”
“不要管。”郑云州压根答不出来,一只大手在她后背上逡巡,“今天很漂亮,就这么去了画廊?”
林西月僵硬在了他怀里,点头。
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有纠缠不清的温热气息,都还没有接吻,但他已经很鷹了,隔着薄薄的衣料,林西月能直白地感受到。
她没话找话:“你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买那幅画?”
“你喜欢连山的作品,因为他在云城待过。”郑云州仍有一丝清明。
林西月微微瞠目:“原来是真的,我在他的画里感受到了,一笔一划都像在复刻。”
郑云州按着她麽动,很低地嗯了一声:“不想我吗?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
“想的,我打算今天给你打。”林西月的音量接近于无,她已经被麽得不堪承受,说话时呼吸难耐。
那种酥痒是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就像此刻从□□里淌出的氺,源源不断地沾湿她,她的耳垂完全落入了温热的吻里,而郑云州捧着她另一半的脸,叫她逃脱不了。
林西月只有偏过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在窗帘紧闭,光纤昏昧的室内,像一管透光的玉竹节。
长久地亲吻过后,郑云州的喘气声一下比一下重,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软绵绵地吻她的脸,手上掐着一把柔软的腰肢。
林西月软成一滩水,化开在他怀里。
她连句呜咽都发不出,只能失神的、无意识地张着唇,舌尖被郑云州趁机勾出来,含弄得湿淋淋的。
在这个过程里,他终于忍受不了,被柔软紧致包裹得太久,喘息都失序了,林西月的后背抵上茶桌,架起的腿蜷缩着发抖,整齐摆放的茶盏都在摇动。
没多久,林西月的双手无力地耷下来。
小而淅沥的落雨声,像小时候在梦里尿尿,一点点,一点点地吐出来,醒来后发现床单是湿的。
闹到一点多,林西月裹着睡袍从浴室出来。
她带了身沐浴后的香气,钻进了温暖馨香的被子,头埋进枕头里。
郑云州肩上水汽未干,俯身问她:“不吃点东西了?”
“不了。”林西月鼻音浓重地说。
郑云州觉得不妥,哄她说:“我让厨房煮你爱吃的黄鱼面,很快就来,吃两口再睡,好不好?”
让她睡到明早天亮吧,别管她了。
一顿不吃饿不死,但现在快要困死,都快昏迷了。
林西月蹙着眉,手伸出来摆了摆,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里酸软的饱胀还没退,刚才郑云州莊得太狠,四肢都绵滑无比,不知道是第几次泄得一片狼藉时,郑云州抱着她,发出小狗一样短促的哀嚎,颤了好久。
她一觉睡到了晚上,是饿醒的。
林西月刚转了一个身,就有人推门而入。
她放缓了呼吸,双手双脚平直伸着,紧闭双眼,装睡。
郑云州把托盘放在了窗边的圆桌上。
一声闷响,林西月的眼皮颤了颤。
“这么能睡啊?”郑云州在床边坐下,自言自语。
他以为林西月是病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很平稳,没有紊乱的迹象。
刚要去探额头时,林西月诈尸一样猛地坐起来。
她眼皮往上一翻,伸手掐住郑云州的脖子:“你还我命来。”
“来,你再使点劲儿,掐死了算你的。”郑云州勾唇,老老实实地任她宰割。
林西月松了手,又往他脖子上吹了两口气:“我才不舍得。”
郑云州眼底又起了层暗色,揉着她的头发说:“今天不能再勾引我了,你身体吃不消。”
“难道你吃得消?”林西月动了动仍然酸胀的大腿。
郑云州掀开被子,把她抱起来:“哼,我吃顿饭就恢复了。”
林西月坐在他手臂上,用力嗅了两下:“嗯,是黑松露和牛炒饭,我好饿,快点放我下来。”
“现在就放?”郑云州大幅度地看了眼脚下,“你坐地毯上吃?”
林西月指了下远处,不争气地吞口水:“放我到桌子不,椅子上。”
“出息,为个炒饭语无伦次。”
“太饿了呀。”
她一坐下,拿起手边的勺子,先往嘴里送了几粒米垫肚子,再喝了一口气泡水。
照顾她吃完饭,郑云州回了书房看报告。
林西月穿着睡裙,靠在他怀里,手上翻一本画册。
夜半时分下起了雪,胡同尽头那盏有了年头的路灯,在深灰的夜空下忽明忽暗。
细雪簌簌落在庭院的松针上,林西月伏在郑云州宽阔的肩头,仔细听了一阵,像她小时候养过的蚕在啮食桑叶,沙沙的,又细又轻。
“下雪了。”林西月对他说。
郑云州低头看她:“嗯,林主任要出去堆雪人吗?”
林西月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孩子。”
“想去也没关系,院子里又没别人。”郑云州说。
被他这么一叫,林西月想起件事:“对了,今天我在画廊碰到黎总,她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她当然会知道,她和赵女士走得很近,是个厉害角色。”郑云州说。
林西月合上手里的画册:“怎么厉害t?了?”
郑云州也停了笔,清了下嗓子:“黎岫云一没有家世,也不因为嫁了显赫的丈夫而隐身成贤内助,还坚持不懈地努力,花了这么多年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我妈欣赏她的才干,也敬佩她的为人。”
“嗯,那你妈对我们两个”
郑云州打断她:“我说这么多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林西月不解地眨眼,“不是在说黎总吗?”
郑云州反问:“她有什么值得我说的?我是在告诉你,我妈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她不以外在条件取人,这也没听出来?”
“不好意思,真没听出来。”林西月老实地说。
“看你的画吧。”
“好的。”
雪越下越大,在竹枝上越积越重,最后不堪其累,清脆地折断在深夜里。
“这么说,小林是他的女儿?”郑从俭披着衣服,从文件里抬起头,朗声问秘书。
丁秘书点头:“是,都查清楚了,林西月一进东远,黎岫云看了她简历上的照片,就派人去了云城查访,应该是都对得上。”
郑从俭上了年纪,思考时,动作缓慢地抖了抖手里的烟。
“主席,云州那意思,是非他的心上人不可的,已经板不住了。”丁秘书上前,拨开打火机给他点燃。
郑从俭夹到唇边抽了一口:“但是黎岫云,啧,麻烦,怎么是他们家的人?”
丁秘书笑着缓解气氛:“小林和黎岫云很像啊,从外貌到个性,就身上这股韧劲儿,八成遗传了她了。”
郑从俭忍着烦闷,掸了下烟灰,说:“这个不孝子一根筋,要么一趟恋爱也不谈,给他物色的一个都看不上,要么就是选不对人。他的主意先不管,小林呢,来京工作是为了他?”
“我猜应该是,两个人在香港碰面后不久,她就跟着来了。”
“好,你去吧。”
“那主席早点休息。”
第62章 粗糙 总要有一次
062
在东远上了一段时间班后, 林西月最大的感受是,工作量的确比律所少了很多,除了值班, 节假日都能保证正常休息,而且领导都很有边界感,只要保证部门正常运转,一般不会主动找你。
非要说哪里不对劲, 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吹捧氛围。
“马上落实”这句话, 几乎是每个人在面对任务时的条件反射, 走路按职级保持半步距离,报告和材料的艺术成分比实际内容更艰深,每周三九点的例会上,个个捧着笔记本, 郑重其事地记下领导的每个标点,轮流汇报更是一场集体马屁。
好在林西月适应能力强, 也不排斥这些虚头巴脑的, 做得来面子功夫。
周三这天, 刘董的秘书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一趟办公室时, 林西月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需要一把手找她谈话。
林西月客气地说:“好的, 我把材料交到人事部, 马上就去。”
她挂了电话,先去了一趟鲁主任那里。
鲁小平办公室大门紧闭,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林西月抱着一沓表格,刚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正要敲下去, 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一道尖锐些的女音说:“上次在金浦街后的胡同里,我见着咱们国际业务部的林主任了,你猜她和谁走在一起?”
“小郑董。”鲁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夹着两声笑,“她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本来这个岗位啊,是齐老爷子特别关心过,要给他刚回国的孙子留的,郑云州这么一通电话打进来,那谁还敢捣鬼?从笔试到面试都公公正正的!”
女人轻蔑地哼了声:“郑家老大比她年长了将近十岁,能是什么正经关系?”
鲁小平说:“不管正不正经,早晚也是要分手的,郑主席也不会同意。不过是有点能力,外加几分姿色罢了,能迷住郑云州几天?”
走廊的地面被擦得雪亮,光可鉴人。
林西月低着头,她珍珠白的西装衣领被倒映得有些发灰。
她觉得她瞒得很好,其实是大家演得好。
里面又响起几道低声议论,虽然听不清了,但落在她的耳朵里,也像钝刀子划开又厚又硬的牛皮纸,粗糙又难听。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装没听见,敲了敲门。
是鲁小平亲自来打开的。
他都修炼成精了,见是林西月本人,也能装得若无其事:“哦,小林来了,进来坐。”
林西月笑了下,把表格交到他的手里:“不坐了鲁主任,这是我们部门的履职表,昨天才全部收齐。”
鲁小平稍微点了点:“都在这儿了是吧?”
林西月说:“对,那我先过去了。”
“好。”
这是她第一次进刘勤办公室。
林西月平时找领导签字,审核事项,接触最多的是黎总。
她先去找了秘书,秘书让她在门外稍等,说刘董正和黎总在商量事情。
林西月点头,默默地静立在走廊外。
大约站了十来分钟,黎岫云从里面出来了。
她看见林西月,微一转头:“小林,你怎么在这里?”
“刘董找我。”林西月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是什么事。”
黎岫云拍了下她的肩:“没什么,董事长对年轻人很重视,你来以后还没谈过话,总要有一次的。”
林西月很轻地嗯了一声:“谢谢黎总。”
“去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大门:“董事长。”
刘勤坐在沙发上出神,闻声抬了抬眼镜框,看清来人后:“进来吧。”
“董事长,您找我。”林西月在他对面站定。
刘勤抬起头,粗浅地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头发乌黑,眉弯鼻挺,素洁如明月清辉,林西月是美的,美得很温婉脱俗,没有一丝风尘气。
他压了下手,看着林西月的脸,慢慢地说:“你坐,来集团这么久了,我一直忙,也没找你谈过话,了解你的情况。听黎总经理说,你业务上手的很快,把部门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姑娘能有这个水平,很不错。”
也不知道这是纯夸,还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林西月谦虚地笑:“谢谢董事长。”
刘勤又关心起别的方面:“同事之间相处得好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帮着解决。”
“同事关系很好。”林西月说,“生活上,目前也没什么困难,一切都挺好的,谢谢领导关心。”
刘勤点头:“今年二十几了?”
“过了年二十八。”
刘勤端起杯茶,坐姿放松了一些,嘴角往上翘了翘:“二十八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家里什么态度,有没有催你啊?”
林西月低下头:“我妈妈去世了,没人催。”
“哦,这样。”刘勤的表情凝滞了几秒,“那你自己呢?”
林西月笑了一下:“我看缘分,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不结婚也无所谓。”
刘勤配合地叹了声气:“是,合适这两个字啊,要做到太难了。结婚不比谈恋爱,你情我愿,只要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喝水都当饱。但婚姻就不同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说也是宾大的高材生,咱们东远最年轻的中层,下嫁是千万使不得的。”
她不知道刘勤为什么会突然掏心掏肺说这些。
以前在外所,也没有谈心这个温馨环节,更不用像这样,不分巨细地汇报个人事项。
林西月只好说:“是啊,您说的对,我应该也不会将就。”
“将就肯定是不好将就的,但是高嫁,也不见就有什么好结果。”刘勤又扶了一下眼镜,仿佛这才进入正题,“两个人的家庭状况悬殊,婚后为一点琐事争吵不断,把当初那点感情都磨灭没了的故事,我也见了不少。”
“婚前爱得死去活来,非卿不娶,顶着和父母翻脸也要把人迎进门,到头来呢,又觉得为妻子付出太多。等这股兴头退下去,就开始反思了,人都有一样通病,就是得到了某件心爱的东西后,就会变得不珍惜。尤其事业上碰到坎坷时,难保不后悔,认为当初该娶个身份相当的。”
林西月神色一僵,脸上隐隐地发着烫。
她总觉得这次谈话不简单,像带着敲打的意味。
很快,刘勤装着无意地说出来:“我前一阵儿和郑主席吃饭,他说起他家儿子的婚事,三十六了,到今天还没结婚,他急啊。我说您急也没有用,你们家的门槛实在太高,一般的姑娘家人还没进去,就吓得不知该迈哪条腿了t?。”
说完他就笑了,仿佛真的说了一个笑话。
但林西月坐在他对面,拼命地调动着面部肌肉,怎么都无法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郑云州打算带她见父母,必定是回家说明情况了。
然而郑主席不同意,连她的面也懒得碰,让她的领导来打发。
郑从俭很迂回,拿儿子没办法,也怕听吵闹,只有借刘勤的口,给他们的关系下一道裁决,让她不要白日做梦。
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胀地点了点头:“是啊,谁敢高攀郑主席家,就算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到结婚也退缩了。”
小姑娘一点即通。
刘勤满意地指了她一下,笑说:“是这个道理!你读了这么多书,没必要委屈自己,磨平了棱角,硬生生去融入那样的家庭。凭心意活着,活得自由自在的,比什么都好。”
林西月抬起头,用尽了平生功力,去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嗯,董事长的话让人受教,我记住了。”
刘勤拍了下大腿,懊悔地说:“哎,你看我,说了一车什么烂谷子的话。可能是你太像我女儿了,总忍不住提醒你几句。”
她也无知无觉地笑:“董事长,下周要去日内瓦开经济会议,我还得准备一下发言材料。”
“好,也谈了这么久,去吧。”刘勤站起来,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西月点头:“好的,那我出去了。”
刘勤的目光落在她挺得笔直的后背上。
小姑娘在吃了一记警告后,仍气定神闲地走了。
不知道他刚才的故事讲得好不好听,能不能交得了差?
然而林西月这么多年的历练,也只够她从容地走到转角处。
她出了宽阔明亮的办公室,扶着墙站定了。
林西月闭上眼,接连喘了几口大气,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走不了了,她就这么走出去,会招来无数疑问。
今天天气这么好,走廊尽头是绚烂的蓝天,阳光温暖明媚。
可是她好冷,一双手腕在袖子里细密地颤动。
林西月不禁想,京里的冬天怎么这么长?下了这么多场大雪,还没过去。
但不要紧,她适应能力很强的。
下雪也好,刮风也好,她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林西月仰起头,把快要沾湿睫毛的眼泪逼退回去。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来东远是为了全自己,也是全郑云州的一片痴心,赌输了,她这辈子对得起他,也紧紧握着工作这张底牌,没什么的。
刘勤说的不是没道理,谁敢保证王子和平民排除万难结了婚,就会圆满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童话里都刻意隐去不提的结局,放在现实中,只会惨烈百倍。
林西月定了定神,像只是经历了一场上对下的例行交谈,内容平淡无奇,连复述的必要都没有。
路过钱秘书办公室时,她还礼貌地点了个头:“我先走了。”
钱秘书坐在桌边朝她笑:“好,慢走。”
回到办公室,林西月打开刚才的文档,继续把发言稿写完。
联合国主办的经济圆桌会议在日内瓦万国宫召开,共同探讨应对近期以来国际贸易上的争端。
京里几所高校,包括社科院世经政所,驻京各国际部门都要派代表参加。
林西月年轻,应变能力强,形象也好,在国际司开了几次会,给司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边点名要林主任去,电话都打到了黎岫云这里,让她安排好。
过了下班的点,林西月仍坐在办公室没动。
她发着呆,眼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走掉。
关掉电脑,拿上外套,每个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出去,商量一会儿去哪里吃饭,约几个朋友。
可林西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的手搭在鼠标上,但电脑界面很久都没动过了,一下午也没写出几行字。
林西月在单位待到七点多。
她收拾好东西,进电梯前给郑云州发微信。
Cynthia:「你在哪里?」
z:「网球场,过来练会儿吗?我教你发球。」
Cynthia:「我马上过去。」
林西月没有练球的心情,所以也就不打算换衣服,直接打车过去。
她坐在车上,看高楼大厦矗立在夜景里,随着车子行驶,像水中碧莲一样被层层拨开。
到那儿的时候,郑云州打累了,在球场边和马老师交流。
他应该练了很久了,头上都是汗,顺着漆黑的鬓发流到下巴上,又滑进脖子,球场的灯照在他身上,照出一道冷白的性感。
林西月站在斜后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她还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
那也是个晴天,有清清凉凉的风涌入,带进竹叶的香气。
郑云州站在窗边教训人,他身形高瘦,不说话时,一道难以形容的清隽优雅。
很快过来了个小姑娘,她给郑云州拿了一瓶水,又羞又怕地说:“郑董,喝水。”
“你怎么在这里?”郑云州没有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林西月认出来了,是头像里捧着饮料自拍的女孩儿,她爸爸托过郑云州,让她到铭昌去上班。
那天他们刚和好,彼此情意正浓,乘公交夜游也不觉得扫兴。
小姑娘比他小很多,面对郑云州时,有股小孩子的稚嫩和羞涩,但爱慕仍直白无误地,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她壮起胆子说:“你能来打球,我就不能来吗?”
但郑云州不解风情,他骂道:“小学语文及格了吗?什么理解能力!”
小姑娘笑:“那你是喜欢我来咯?喝不喝水嘛?”
面对这份扭捏的喜欢,他掸了掸手:“我跟你这样的沟通不了,你离我远点,走!”
小姑娘还没走,又上来一个小男生,他张口就说:“罗婷!今天让我逮着你了。”
罗婷把没送出去的水放下,转过身问:“你逮我干嘛?”
“你都几天不接我电话了?”男生怒不可遏地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被你爸安排到了大人物身边上班,就看不上我了,是吗!”
没等她反驳,男生就直接冲郑云州来了,他先礼后兵地问:“郑董是吧?”
郑云州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小崽子一番。
他忍住了没发火:“什么事?”
男生说:“我女朋友因为你要和我分手,你怎么说?”
郑云州看了眼罗婷,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他指着那男生说:“你这个鬼样子,被抛弃也很正常,要实在不能接受,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下来,少在这里发神经!”
“你这人说话怎么”
男生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保安架了出去。
罗婷还想求个情,被郑云州一眼瞪得不敢动。
她只能说:“郑董,对不起,他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拎不清,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郑云州拿起球拍试了试,轻描淡写地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从集团滚蛋。”
“”
林西月嗤了一声,没忍住笑了。
郑云州这才回过头,看见她在后面安静站着,又把球拍交给小马。
他走过来,自动接过她手里的包:“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好看完郑董发威。”林西月说。
郑云州来牵她的手:“我给你挑了副新球拍,你发球总发不好,可能是球拍的问题。”
林西月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疲惫地说:“是什么问题不重要了。我不想学了,郑云州。”
“不想学了?”郑云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林西月点着头笑:“也许我就是,我们去吃饭好吗?我饿了。”
郑云州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今天心事重重。
他说:“好,你等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嗯,不急。”
从球场出来,他们去了一家常光顾的法餐店,郑云州喜欢这儿的一道主菜——圣雅克扇贝,从大西洋东北部的圣布里厄海域捕捞上来,肉质紧实鲜美。
他每次来,都会交代主厨,扇贝肉的纤维感很弱,只用低温慢煎就好。
林西月不爱吃扇贝,她喜欢满是胶质的羊排肉,口感细腻。
“今天看起来很累。”郑云州切牛排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嗯了声:“写下礼拜的发言稿,那么多人呢,就让我上去出丑,压力能不大吗?”
郑云州笑,笑里有向她臣服的柔情:“那怎么是出丑?他们是觉得,年年都叫个老头子上去,形象上差了点,正好队伍里来了个样貌端正的,又出色能干,你不上谁上?”
她撑着下巴看他:“你就夸我t?吧,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实话。”郑云州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握着她,“出国手续都办好了吗?”
林西月说:“材料很早就交上去了,应该办好了。”
他点了一下头,和她商量的口吻:“那走之前,是不是得匀点时间给男朋友,让我好好看看你?”
“郑云州。”
林西月放下手里的叉子,忽然很认真地叫他。
郑云州还摩挲着她的手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嗯。”
“你把放在我那儿的东西都拿走吧。”林西月盯着他的眼睛说。
她还是说不出分手这两个字,只能通过具体的细节来透露。
语言有时候很贫瘠,而她对他的感情又太浓重,她无法说得出口。
郑云州的笑蓦地冷下来:“怎么说?你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
林西月咬了咬唇,她说:“会回来。但回来以后我们就不要来”
“停下来,不要再说了。”郑云州握着她的手不断发力,眉心皱在了一起,“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小姑娘?”
林西月摇头,她说:“你不是问我要期限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结果,我认为我们不合适。谈恋爱也许可以,结婚就没有必要了。”
郑云州放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硬。
他的齿关紧咬着,不明白她这么突然地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时生气。
如果林西月是这么打算的,来到他身边,和他相处几个月就分开,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想看他一次性发疯到底?
林西月掰开了他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说:“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你呢?”
郑云州不想回答这种盖棺定论的问题,听着像大限将至。
他把手上的餐巾一摔:“林西月,我认为我们很合适,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我的人了,所以你说的这个结果,我不同意。”
怎么还能不同意的?
林西月怔怔地看着他。
她忘了,郑云州这个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来论。
林西月忽然笑了:“你不同意,会让你爸妈很难做,他们说服不了你,我这边麻烦就大了,我还得工作。”
她说完,站起来和他道别:“走了,今天不用送我,改天来拿东西,出国前我会整理好,反正你有钥匙。”
郑云州默了片刻,反常地揉着眉骨笑,是被气的。
手放下来时,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餐盘都剧烈跳动。
消停了这么久,又来插手管他的事了,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打给袁褚,劈头就说:“到我这里来一趟。”
第63章 无常 她也愿意嫁吗?
063
袁褚接了电话, 拿上原本要锁进郑云州抽屉的文件,匆匆赶到。
餐厅内没有其他客人,一盏水晶吊灯孤独地高悬, 郑云州坐在长桌边,浅黄桌布上的酒渍像谁的泪痕,灯光落寞地打在他后背上,看上去浑身都绷得很紧。
郑云州不停地在抽烟, 面前的陶瓷缸里, 已经堆上了七八个烟头。
“郑董。”袁褚走到他身边, 小声叫了一句。
郑云州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烟。
他也没抬头:“傍晚你跟我说,大概知道了林西月的身世,讲讲看。”
袁褚拆开档案袋,把几张黎岫云年轻时的照片递给他。
他说:“其实传闻很早就有了, 说黎岫云对林西月另眼相看,连去日内瓦开会也指名要她去, 当然这是别人嘴里说的, 不一定准确。但其他不论, 就黎总年轻时的样子,乍一看, 我真的以为是林小姐。”
郑云州伸长手, 把烟摁灭在缸底, 转了转。
他烦躁地一张张翻过去, 确实长得很像。
如果袁褚不告诉他,如果不是这些年代感十足的衣裙, 他几乎就要认为那是林西月。
“意思是,黎岫云是林西月的妈妈?”郑云州抬起头,连发问的声音都很虚。
如果是真的, 那她这个妈也当得太便宜了。
林西月受苦受罪的时候,她在象牙塔里修炼自己,等到文曲星高中状元了,亲妈也跟着问世了?
袁褚也没把握:“我不敢说一定就是,但黎岫云近期派人去过云城,跟镇上的人打听林西月,秘书回来汇报之后,当晚她就和她老公大吵一架,我想,如果他们没关系的话,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吧?”
心里的乌云越积越厚,郑云州烦得又点了一支烟:“这里面又有她老公什么事?”
“林西月今年二十七,而黎岫云五十出头,如果两个人真是母女,按时间推算,那个时候她刚毕业,分到郑主席身边当秘书。”袁褚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反复地观察郑云州的脸色。
提到郑主席三个字的时候,郑云州嘶了一声,他想得入神,没注意,被烟灰结结实实地烫了下。
他猛地丢了烟头,指着袁褚说:“你总不是要告诉我,西月是郑从俭的女儿吧?”
这不可能。
尽管外面都传,黎岫云和郑从俭关系匪浅,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有今天,少不得郑家扶持。
他对黎岫云不了解,但他了解赵大小姐,她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看不出老公和秘书的猫腻?还常把她请到家里,跟她来往了这么多年。
袁褚摇头:“我不敢说,这只有您去问问郑主席,他应该晓得内情,听东远的人说,今天刘勤找林小姐谈话了。”
难怪林西月看起来那么消沉。
她工作努力认真,不受嘉奖就算了,反而因为谈个恋爱挨批。
也不知道郑从俭怎么交代了刘勤,刘勤又是怎么趾高气昂的,拿出领导做派教训了一番她,让她往肚子里吞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脸色。
林西月那人看着温柔和善,但因为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她比谁的自尊心都强。
想到这里,郑云州被身上那股火儿拱得坐不住了。
今天就算林西月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因为这份伦理关系必须得分开,哪怕郑从俭干这些缺德事有他的原因,他也得先去替她出了这口气,没老头子这么办事的。
他霍地起身,快步出了餐厅,坐上车,对司机说:“去我妈那里。”
今晚郑从俭在园子里吃饭。
也好,当着他宝贝媳妇儿的面,讲一讲他是怎么欺侮人的,让赵木槿看看他什么货色。
路上郑云州给林西月打电话,打了两遍都不通。
第三遍打已经是忙音,林西月把他电话挂了。
他握着手机,疲乏地靠在座椅上,大力摁了摁眉心。
几秒后,郑云州长叹了一口气,摁亮了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对话框:「小西,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你很应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家了。事情我会解决的,不要胡思乱想,好吗?我们不会分手,结婚也不需要经过谁同意,重要的只有你的态度。」
郑云州不喜欢聊微信,不管是谁,凡是不能用好或不行解决的,都是一条语音就过去了。
这是他生平编辑过的,最长,最诚恳的一篇道歉小作文。
他在园门口下车,进门后,解了西服扣子,甩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前。
和宋伯迎头碰上时,像阵风一样过去,险些把老人家带倒。
宋伯赶紧扶了扶怀里的香炉,交到佣人手里:“拿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上一次看见大少爷铁青着脸色进来,还是魏家出事的时候。
郑云州快步上了阁楼,前厅一个人也没有,墙根旁立着的四架红酸枝木多宝格,暗红木纹好似凉掉的老茶汤般浓酽,隔断里整齐摆着钧窑的月白胆瓶,一缕沉水香从铜胎珐琅炉里飘出来,熏得他头昏脑涨。
他沉下一口气,连人也懒得叫了,抬腿就踹翻了面前的圆桌,整套的茶具摔在地上,哐当几声后,发出一道实木落地的巨响。
赵木槿在里面听着,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郑从俭:“我就说了,惹着我儿子,没你的好,你自己出去收拾。”
“我还怕他?”郑从俭丢下茶杯,起身出去。
他伸手掀了竹帘子,神色冷肃地骂:“你还懂点礼数吗?进了门也不叫大人,就只管砸东西。”
郑云州咻咻地喘着气,对骂道:“原来你还知道这些,林西月还没过你的门,你就先让她领导去为难她,这又是哪一国的礼数!”
郑从俭把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沙发边:“又是林西月,你眼睛里除了林西月,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是让人费解,你都知道我眼里没别人了,头两年也答应了我,说婚事由我自t?己做主,我真做主了,你又要搞这些名堂!”郑云州的骂声充斥整座阁楼,就连他爸面前的茶几也给掀了,“那到底是见不得我好过,就要给我找点罪受,还是我一天不和你叫板,你就不舒服?”
“云州!”赵木槿紧跟着出来,“怎么跟爸爸说话的?你再生气,也先听听他的理由。”
郑云州的手搭在胯上,气道:“他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长了双势利眼!”
郑从俭指着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得了吧你,少在这里摆父亲的架子!”郑云州大力挥了挥手,“你养我什么了?我十岁之前见过你几面?我哪件事不是我爷爷尽心管着?养我的人早就睡进八宝山了!他的遗像现在还供人瞻仰呢!”
郑从俭被他怼得无话可回。
他闭了闭眼,手紧紧地摁在胸口上,喘了几口大气。
赵木槿忙扶他坐下了:“你先别急,躺一躺,我来和儿子说。”
“说!”郑云州火气撒得差不多了,摸过一支烟,走到窗边,偏头点燃了抽上,“我就在这儿听你们说,为什么当初商量得好好的,说你们也满意林西月,到现在又变了卦!还让刘勤去和她谈。”
郑从俭没力气了,低切地说:“我不让刘勤去,我把她叫到这里来,站在我家的屋檐下听训话,你认为这样更合适?”
“她凭什么要听你的?连我都不舍得大声和她说话,你还训她?”郑云州的火儿又上来了,扬声道,“你生了我,要训也只能训我,还训起别人的孩子来了,你的威风也抖得太厉害了吧?”
郑从俭也急了,指着这一地的狼藉说:“我跟你谈得了吗?你看看你,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乱砸东西。”
赵木槿给郑从俭顺着气,扭过头:“好了好了,你爸爸还不是担心她的身世,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白色烟雾被风卷出窗外,缭绕在枯寒的梅树枝间,顷刻不见了。
“是谁?”郑云州转过身,拿烟指了指沙发上的人,“总不会真是他吧?如果我和林西月是兄妹,那今天就算我理亏,我跪下来给你们磕三个头,然后剃了鬓毛去当和尚,反正也没脸见人了。”
听了这么一番刻薄话,郑从俭又是一阵发昏。
他也是年纪大了,回不上嘴,没了前几年发号施令的魄力,听不得高声,吵两句就要血压高,只能躺着,被自己亲儿子指着讥讽。
赵木槿低斥了句:“胡说!你爸爸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少冤枉他。”
“是是是,我不冤枉你家郑主席。”郑云州又把手架在木窗边,敲了两下烟灰。
赵木槿瞪了他一眼:“林西月确实和黎岫云有关系,这一点,我们也是才知道,她们两个是亲姑侄,林西月的爸爸是黎近云,也许这个名字你不熟悉,但你应该听过他的另一个大号,叫连山。”
郑云州把烟从唇边夹开,急道:“哪个连山?自杀死了的那个?”
“对。”赵木槿的手还放在郑从俭胸口,她说,“我把黎岫云也叫来问了,当初她哥哥,也就是黎近云,在云城美术馆当馆长,你苏伯伯的爱人常去看展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有了首尾。”
她是最讲礼义的人,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郑云州忙掐了烟,皱着眉头走到妈妈身边,张圆了嘴问:“我身边可只有一个苏伯伯,和我爸一块儿在云城待了十几年,现在坐得比他还要高。”
赵木槿闭了闭眼,灰心地说:“就是他,你有一次去苏家玩,不是回来问我,为什么苏伯母看上去那么小,辈分却这么大吗?因为她是苏占庭的第二任太太,他头一个妻子,也就是林西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那阵子你苏伯伯很忙,在下面抓工业生产,傅盈和连山厮混了很久,后来有了孩子,自己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苏占庭回家后,带傅盈去医院检查,说她已经怀孕六周了,苏占庭一听就明白过来。”
“明白什么?”
郑从俭嫌他问得多余:“苏占庭两三个月都没回过家,太太却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说明白什么!”
又是这种烂槽子的风月事。
郑云州单手扶了扶额头:“然后呢?苏伯母把女儿生了下来,被苏伯伯送走了?”
赵木槿说:“没那么简单,苏占庭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主,只是城府颇深,知道太太和黎近云的事之后,他也没声张,听着旁人道喜也能面不改色,像真是他的孩子一样。不过从那以后,傅盈就被挪到了乡下,说是去养胎。这一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看她,是参加她的追悼会。”
她至今记得那令人心痛的一幕。
一个顾盼生辉的美人,就这么冷清清地躺在了翠柏丛中,眉若远山,那双水杏眼却永远也睁不开了。
当年赵木槿去云城看望丈夫,一来就听下面的人议论,说二把手家里出了大事,她迅速穿过办公楼的走廊,忐忑地去问郑从俭,这是不是真的?
郑从俭关上门,沉痛地点头说:“傅盈因为难产去世了,母女俩都没能活下来,老苏请了丧假,下午我还要带人去家里慰问,你准备一下,明天也去一趟殡仪馆吧,看苏家有什么要帮忙的。”
“哎,好。”赵木槿茫然地抹了抹泪,“怎么会这样,我上次来的时候,她还陪我去郊外走了走,年纪轻轻的”
郑从俭也只好拍拍妻子:“世事无常,你也不要难过。”
傅盈下葬的第二天,赵木槿还在安抚傅家人,就听说黎近云自杀了。
只不过他妹妹岫云发现的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才保住了一条命。
郑云州听完这一段,恍惚地跌坐在圈椅上:“您的意思是,当时死的只有傅盈,是苏伯伯撒了谎,然后悄悄的,把孩子送到了乡下,不叫他们父女相认。”
赵木槿点头:“这只是我的揣测,不过你爸爸也派人去查过了,小林的出生年月都对的上,镇上的人捡到她的那一天,就是她妈妈的忌日。但内情究竟如何,都不是利害关系人,谁会真去问他呢?”
“岫云当时给我当秘书,但每回见了苏占庭,也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多问一句话?毕竟她哥哥有错在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也影响了她不少。”郑从俭望着天花板,轻声插进一句话。
赵木槿也嗯了声:“打那以后,黎近云就精神失常了,美术馆的工作也无力主持,请辞回了老家,又过了几年,新闻里就出了他离世的消息。“
郑云州怔怔的,喉结滚了两下,忽然失去了全部的语言功能,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手心里揉着一支烟,但他现在手仍在发抖,他怕自己拨不开打火机。
他不能在郑从俭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迟疑。
林西月是苏占庭已故妻子的女儿,还是在婚内和黎近云生的。
这件事黎岫云知道了,郑从俭也查得水落石出了,苏占庭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郑从俭忽然变脸,是为了林西月复杂的来历。
她是长在苏占庭眼中的一根毒刺,是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羞辱的证明,他以为他在二十七年前就连根拔除了,因此夜夜安枕。
可春风一吹,这根刺又重新长了出来,长得顽强茂盛。
郑云州都不敢想,苏占庭看见林西月,看见这张神似黎近云,更兼他亡妻风采气韵的小姑娘,会是一副多么憎恶的表情?
他深长地舒了一口气:“西月是傅盈的女儿,苏伯伯见不得她这个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郑从俭讥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是,你怕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去和她办婚礼,把京里的人都请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伯伯,我就是要娶一个让你难堪的人,以后直接断了和你的来往,郑家和苏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嘲讽完犹不解恨,又明着骂上了:“混账东西,永远只考虑你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这个家想想?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年纪,把封妻荫子的责任都担在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是啊,那两年人人自危,你苏伯伯表面上谁也不站,但暗地里始终支持着你爸。”赵木槿的态度更软一些,但她也说,“好几次开大会,你爸被点名批评,都是他暗中出力斡旋,云州,苏家对我们有恩哪。”
郑云州赌气地t?说:“所以呢?为了还他这份恩,我得打一辈子光棍?如果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那我就不结婚了。”
赵木槿急得跺了跺脚:“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理解父母的难处,好话歹话都说了,就是不听。”
“谁没点难处!”郑云州冷蔑地吼了回去,“这件荒唐事人人有错,只有林西月是无辜的。他父母倒好,甩甩手,一个个都走了,把罪过全留给她来受,叫她吃了那么多年苦!现在还要为了他们,连婚也不能好好结,凭什么!”
郑从俭眼中流露出无奈,他平心静气地说:“小林这孩子,我对她没有任何的意见,好强,懂事,知进退,无论嫁进谁家当太太,她都足够上得了台面,但她这个”
“不用这个那个的,也别说这么多假惺惺的话。”郑云州抬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停驻在他爸妈身上,“今天都在这儿,我就明话告诉你们,别说苏占庭只到这个位置,他就是坐得更高,权力更大,我也一定把林西月娶回家。”
“你们要是怕的话,就把我扫地出门好了,好亮明你们大义灭亲的态度,不至于得罪苏家。反正我不贤不孝的名声远近皆知,从小惹是生非到大的,苏伯伯一定特能理解你,说不定还要来宽你的心。”
不孝子的决心都坚定都到这个份上了。
郑从俭精疲力竭地说:“你愿意娶,她也愿意嫁吗?”
“她才不会怕,没你们那么世故!”
郑云州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这关系到林西月的过去和未来,不是他能擅自决定的。
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被查了个底朝天,陈年过往都揪出来审判,既不大方又不得体。
就算西月原先有八分要嫁给他的心,这会儿也凉了五分了。
别的都不要紧,管她是苏家还是王家的女儿,郑从俭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只怕林西月不肯嫁他。
郑云州拿上衣服,一个人踱步下了阁楼。
夜已深了,几片阴云围拢在弦月旁,遮出藕断丝连的冷光,像梦里漏出的残缺断章。
他仰了仰头,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脚下一绊,跌在了台阶上。
郑云州也没起来,坐着拿出一支烟来。
他的手有点颤,风也大,呜呜咽咽地吹响树梢上的叶子,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郑云州收起打火机,把烟掐回了掌心里。
“老郑!”赵木槿在里面喊了一声,“云州,你回来,你爸爸晕倒了!”
郑云州迅速起身,跑着回了大厅内。
他摸了一下郑从俭的脖子,镇定地说:“没事,妈,你穿好衣服,我们去医院,我来背他上车。”
“你行吗?”赵木槿神情焦灼地问。
郑云州点头:“我说行就行,我们在车上等你,快点。”
“好,好,我马上。”
第64章 秉公 再见,黎总
064
深夜的医院走廊冰冷寂静,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时闪烁两下,伴随着轻微的翁鸣。
赵木槿站在抢救室外,两只手团成拳, 不停地搓来搓去。
“妈,你先坐会儿,爸爸会没事的。”郑云州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赵木槿被他扶到了长椅上。
她握着儿子的手, 心焦地说:“自从知道了小林的身世, 你爸的身体一直都不舒服, 总在考虑该怎么解决。”
“有什么不能解决的?解决的办法我都说过了,就那么办。”郑云州揽着她的肩膀,无所谓地说,“要实在不行, 我再到大伙儿面前演一出大逆不道,横竖把你们摘出去。”
赵木槿轻轻地瞪了他一下:“你说得轻巧, 以为你苏伯伯是傻子, 他能看不出来吗?”
郑云州笑了笑, 因疲惫显得青灰的下颌印在手机屏幕上。
他说:“看出来就更好了,你们苦心孤诣地巴结他, 他能不见好就收吗?”
赵木槿拍他的手背:“你就是这么固执!把你爸爸都气病了。”
郑云州不肯认这个罪名, 压低了声音说:“他病是因为他脾气太大!成天的肝火旺, 等他这次出院了, 你真要好好劝他保重,别再操这么多心了。”
“你也不要怪爸爸了。”赵木槿先语重心长地劝他, “他知道你喜欢小林,也明白你难得这么喜欢一个姑娘,头两年都松了口了。他不是不为你着想, 而是不能只为你着想,他还要替郑家想,明白了吗?”
郑云州沉默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郑从俭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
赵木槿忙围上去,轻声叫了句:“老郑?”
院长说:“郑主席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没事,血压有点高而已,注意休息。”
郑云州扶住了他妈妈,道了声谢。
郑从俭被推回了高级病房内。
“很晚了,你回去休息,我来照顾你爸爸。”赵木槿说。
郑云州立即反驳她:“你就算了吧,自己身体都没好利索,怎么,我不会照顾啊?”
说完,他就朝门外喊了声:“宋伯,把我妈扶回去。”
“哎。”宋伯快步走进来,站在了赵木槿身边,“车就在楼下等。”
赵木槿手里拿着毯子:“我不走,我要等你爸醒。”
郑云州指着床上的病人说:“他快醒了我第一个打电话给你。我让他忍住了,闭着眼等你来,当着你的面醒,行吗大小姐?”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不正经。”赵木槿骂道。
郑云州掸了掸手:“行了,都走都走,我在这里就行了,您明天来。”
赵木槿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也睡会儿,外面那么多警卫呢,丁秘书也来了,别累着自己。”
“好,我能让身体吃亏吗?”郑云州把她送到门口,故意说,“这可是郑从俭,我不趁机在他大腿上掐两下就算孝顺了,还不眠不休地守着?”
惹得宋伯都笑出声,赶紧合拢嘴。
郑云州交代他:“熬一碗安神汤,让我妈喝了早点休息,别想东想西的。”
“好的。”
看他们穿过走廊,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郑云州才退回病房。
这阵子天气回暖,屋檐下挂着的冰柱正往下滴水,这点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郑云州听了一阵子,关上了窗户。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眼病床上平躺着的人。
郑从俭也上年纪了,睡熟时,嘴唇周围的皮肤垮塌下来,堆积成一道道褶,看起来苍老又疲惫。
记得小时候闯了祸,郑从俭认真要打他,能追着他跑遍整个府右街,把他从树上提下来,鸡毛掸子连挥数十下,气都不带喘的,不服就打到他服为止。
现在别说一条长街,想要他跑两步也难了,气一下就要犯病。
这是郑云州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记忆里那个威武而强硬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斗嘴,总是郑从俭妥协的次数多,变得愿意和他摆事实,讲道理,还追求上了以德服人的境界。
这在从前都是不可能的,爸爸是最没耐心的那个。
郑云州看了眼手机,林西月还是没有回复。
他躺在沙发上,再发了句——「睡了吗?」
前面多出一道红色感叹号,显示对方还不是您的好友。
这什么意思?
直接把他给开除了?
现在好厉害啊,林西月。
不知道是不是气疯了,郑云州反而勾起唇,在昏暗的室内发笑。
不管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都觉得林西月情绪太稳定,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别人女朋友会别扭会生气,林西月从来没有这些路数。
不为其他,她太能体谅人了,总是在尊重,总是在理解。
现在状况是麻烦一点,但郑云州觉得她这样很好,有气全往他身上出,省得憋坏自己。
因此,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感慨,闹了好久才睡着。
冬日里天光短,林西月胡乱歇了一夜后,凭生物钟醒来时,不过才七点半。
窗外雾气正浓,街边的路灯朦朦胧胧,看起来像一颗昏黄的蚕茧,透着薄薄的淡光。
西月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小区门口去吃早餐。
今天的风不算大,她裹着外套往前走,看见灰砖墙根下蜷着一只三花猫,小家伙可怜,冻得脊背都弓起来,弓成一个软乎乎的逗号。
进了店,喝了杯热腾腾的豆浆,她的手才慢慢暖起来。
林西月步行去上班,到了办公室,脱下外套挂好,把电脑开机。
昨晚郑云州发来的微信她看了很多遍,看到都会背了。
可最后还是咬一咬牙t?,删了他的好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分手,也落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俗套里,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也许在她仍暗暗地想要抓住这段感情,不肯轻易放弃。
尽管她嘴上不说,但她在内心更深层次的心理投射中,被压抑的欲望通过前意识层泄露,才有了这种违背本性的谬误行为。
就像现在,她表现得很正常,审阅文件时一丝不苟,当律师久了,养成了宁可错杀一千的职业病,喜欢逐字逐句地解读。
但只有林西月自己知道,她已经出现了情绪低落和活力下降的失恋应激反应。
好像在处理工作,其实每看一行字都很吃力。
她索性关了电脑,后背贴在椅子上,转头看向窗外。
两三只寒鸦飞过去,在青白的云层里裁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西月发了会儿呆,忽然手机响了,是黎岫云打来的。
“黎总?”林西月接起来,她说。
黎岫云沉着地应了声:“小林,你现在下楼,到地下停车场来,来我车上拿份文件。”
西月没多问:“好的,马上来。”
她又拿上外套,快步进了电梯。
从昨天刘勤找她谈话,到今天早上听丈夫说,郑从俭昨晚进了医院抢救,黎岫云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她特意推了一天的事,就是要和林西月谈谈,关于她们的关系。
林西月很快找到她的车,敲了敲车窗:“黎总。”
“先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黎岫云说。
林西月点头,打开车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懵懂地问:“办公室说您今天请了假,我以为您不来了。”
黎岫云把车开上地面,面无表情地说:“来找你,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啊?”林西月看着她的脸问。
黎岫云的声音很轻:“你的身世,你先打开那个档案,那是我们的亲缘鉴定报告,上面很清楚地显示,我和你之间存在生物学关系。”
林西月的目光瞥向那份报告,一时说不出话。
她慌张地去拆,打开来快速地读了一遍。
看完了,西月微微张着嘴,呆愣了好长时间,脑袋木得发胀。
黎岫云和她是亲属?
林西月思绪凝滞地问:“您是我的哪一位长辈?”
路口亮起了红灯,黎岫云愧疚而激动地转过脸,温柔地说:“我是姑姑,西月。”
车内开着暖气,可气氛却像是被冰封住了,冷得吓人。
“姑姑。”林西月喃喃了句,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我长大了,也有姑姑来认我了。”
不过她好像不怎么需要了呢。
她这个反应,黎岫云早就猜想到了。
从拿到这份报告,到调查出结果后,黎岫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和她相认?
好像不管怎么辩解,都无法为自己的失职开脱。
哥哥为了他情人的死,为了他们没能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伤心了那么久,花了几年时间都没走出来,渐渐地神志不清,再也拿不动画笔,连人也不认得,最终在一个清凉的夏夜里,他选择投湖自尽,结束了这段漫长的痛苦。
黎岫云点头:“你讨厌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没尽到丁点当长辈的责任,但你父母的事,我想你有权知道,更何况这当中,还牵扯了郑家,你不是喜欢他家老大吗?”
林西月脸色微变:“这和郑云州有什么关系?”
她把车停在京大附近的街道上,带着林西月步行到一座单元楼前。
那栋楼看上有年头了,墙角生出了斑驳的青苔,铁门上一道道暗红的绣纹,到处是自然侵蚀的痕迹。
林西月跟着她上了楼,看着黎岫云用钥匙开了门。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黎岫云走到窗边,大力地拉开窗帘:“我和我哥住过的地方,他在美院学画画,我在京大读书,我们兄妹就在这里生活。”
阳光漫进来,刺得林西月挡了挡眼睛。
她客观地说了句:“你们两个很不容易。”
黎岫云点头:“是,好在我和他都还算争气,毕业后,我分到了云城,我哥那么年轻,就声名远扬,当时美术馆刚建起来,他是第一任馆长,在那里,他认识了傅盈,一个和他志趣相协的美人,也就是你的妈妈。”
看林西月还懵懵懂懂的,她索性说得更清楚:“那天你买回去的,是你亲生父亲的画。”
林西月眉头一蹙,眼神惶惑而惊讶,像无意间被命运射中,一箭封喉。
她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天了,她才缓缓地问:“那么,连老师画的是谁?”
“也许是他想象中的你,又或者,是路上碰到的一个小朋友,就画了下来。”黎岫云也解释不清这份心灵感应,“因为他不可能看过你,你妈妈难产死了以后,他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了。”
难产?
林西月后背一僵,眼神摇晃地问:“他是为这个自杀的?”
“是,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疯了很长时间。”黎岫云说。
这里很久没有人住,窗户已经关不拢了,北风从外面呼啸进来,穿过她啼笑皆非的人生裂缝,哀冷地吹在她脸上。
林西月冷嗤了一声:“他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傅盈有家庭?”
她无法喊出妈妈两个字。
在她的心里,林施瑜是唯一的母亲,把半生都奉献给了她,谁都不可替代。
黎岫云低了低头:“对,我给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经过也不是很长,加上黎岫云清晰有力的表达,林西月听得很明白了。
但她仍然有个问题。
林西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
她的指甲掐入掌心里:“苏占庭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连老师吗?他不喜欢我,就一定要把我扔掉?”
黎岫云无奈地扯了扯唇:“傅盈是他的夫人,又没有可以仰赖的娘家,他头天说她需要静养,第二日傅盈就到了乡下。日常也只有他去探望,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后来我们只听说,傅盈难产,死在了手术室里,孩子也没保住。”
林西月哼笑了声:“你们那代人,好像比我们还要盲从,还要轻信。”
“是,你可以怪我,姑姑这辈子对不起你。”黎岫云看着面前这个眼波如流,肖似自己的女孩,“我哥道德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情,苏占庭不但没找他麻烦,反而忍气吞声,把影响降到最低,妥善地保全了我哥和傅盈的名声,当然,也是保全他自己。除了郑从俭一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可她最怕的,就是被郑家人知道。
林西月苦涩地笑了下:“为什么他家会知道?”
黎岫云说:“当时他是一把手,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郑从俭,但他是个最讲义气的,苏占庭也只信他一个。”
林西月眼神空洞,像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语气冷淡地总结:“因此,外面的人听说的,都是苏占庭的太太傅盈死于难产,母女双亡。而著名画家连山作风轻浮,勾搭上有夫之妇,为情而死,没人会把他们两个联系起来。”
话虽如此,但对身涉其中的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块漏洞百出的遮丑布,轻轻一揭就掉了。
苏家、郑家和黎家,她身边这么多人,个个都心知肚明。
黎岫云点了一下头:“嗯,你怪我是对的,我有我的私心,我怕我哥牵连到我,影响我的前途,哪怕对苏占庭的说法存疑,也不敢去和他对质。这么多年,我从没找过你的下落,直到看见你的简历。”
林西月眼中的情绪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就知道,要是家里有一个人还在乎她的死活,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人来寻她。
但黎岫云不对她说谎,不扯一些虚伪的借口来为自己粉饰,坦荡地承认她胆小怕事,这一点,林西月还是很敬佩的。
她低了低头:“既然没打算找我,您完全可以继续当哑巴,那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昨晚郑从俭进医院了,是被他儿子气的。”黎岫云眼帘一撩,算计着说,“我估计是为你们俩恋爱的事,刚才我也说了,郑从俭和苏占庭是老搭档,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会让儿子娶一个对郑家不利的太太,刘勤昨天找你,大概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吧?”
林西月t?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出身低微,理解不到权贵家庭之间微妙的关联和牵丝攀藤的联系。
她只知道郑云州的婚事很关键。
但关键到了什么程度,具体会影响到哪些方面,需要有多少细致的考量,必须把利益权衡到哪种地步,她一头雾水。
在纽约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喜欢就去争取,放不下就去找他,没什么不好意思,一切都可以凭努力和才智得到,事在人为。”
现在她来到了京城,走到了郑云州的身边,恋爱时千好万好,但她只是试着再往前面进一步,就被许多枝枝节节绊住了手脚,恍然推翻痴心妄想。
林西月点了下头:“是,刘董说得很委婉。”
黎岫云坐正了,眉眼端肃说:“西月,我告诉你这些,不是逼着你认我。你可以不认,甚至厌恶我,憎恨我,都没关系。但这是你的终身,我不想你稀里糊涂的,连你男朋友的家人介意你,你都不知道他们在介意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林西月略微意外而茫然的神情,“谢谢你的提醒。”
黎岫云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是亲姑侄,你和我一样,都流着黎家的血。”
林西月伸出细白的手指,拨了拨毛呢大衣上沾到的灰尘。
她抬起头,坚韧而柔软地笑:“我不认识什么黎家李家,我姓林,我有我自己的妈妈,她对我恩重如山。至于上一代的恩怨,今天我听过就忘了,也不会因此就觉得抬不起头,做错事的毕竟不是我,没必要去背负他们的过失。以后在集团里见到,我还是你的下属,希望你也能秉公办事。”
“再见,黎总。”
林西月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黎岫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平实而沉稳的性格,自我主张强烈又清晰,能张弛有度地接受所有变化。
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是怎么样的经验体会,才把她的思想框架拉得这么大,活得这么清醒通透。
她也跟着起来,朝着林西月的背影说:“你自己心里有点数,郑家没那么好进,尤其郑云州知道了你的身世,他未必不会动摇。情意千金,但在男人的眼中,也重不过他们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