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开了车吗?”林西月弯腰去捡东西。
郑云州点头:“开了,走吧。”
京城十月,车子行驶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也没有明确的终点。
郑云州开着车,林西月坐在他身边,眼睛不停地往两边看,想起点什么,就和他聊一聊。
一路回忆着上了山,林西月的手扒在玻璃上,瞧树影一寸寸往坡上爬。
山侧高大的毛榉遮出一片绿荫,老杉树挺直了树干,树皮皴裂出渗出琥珀松脂,整座山都浮着一层清香。
登山的人不少,生龙活虎地在前面走着,老人家照样精神。
“这路我记得,再往上就是妙华寺。”林西月转回头来说。
郑云州问:“那要去烧一炷香吗?”
林西月摇头:“哪有临时来的,烧香都要提前准备,这样才心诚。我们别上去了,就在山坡上转转。”
他笑:“你倒是讲究。”
林西月低垂着眉眼:“是赵董事长教我的,我来京里读书,也是她资助我,我都没去看看她。”
可她如今,在这里和人家儿子明目张胆地谈起了恋爱。
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赵木槿也不一定愿意见她。
“不用看,赵女士本来就喜欢你,不会挑你理的。”郑云州握了一下她的手,“等你进了门,有你天天见的时候。”
他说的好轻巧。
或许赵木槿曾经喜欢她,也欣赏她身上的韧劲儿。
但那恐怕也是在知道她和郑云州纠缠之前。
现在过了五年,她要再见到自己,大概也会摇着头说,你都在国外工作了,怎么还要回来?美国难道没男人了吗?就认定了云州一个?
林西月只好配合地笑:“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进什么门?”
“好好好,没说。”郑云州赶紧顺着她的话说,“我是待审查人员,你还不知道我适不适合你,远没到那个地步,对吧?”
林西月还在笑,笑得唇角都酸了,一路酸胀到心里。她说:“对,就是这样。”
郑云州抬眸,一副商量的口吻:“不过,咱们这个考核期限能不能短一点,我年纪不小,老郑他们都等得有点着急了。”
等得再急,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人选也不会是她吧。
林西月面上微微一哂:“好,我们加快进度。”
为了不叫郑云州起疑,她扭头指了指前方山顶上的尖塔:“还记得吗?我们在那儿丢过菩提子。”
“记得。”郑云州瞥一眼她,“那几只山雀不肯飞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林西月捂着胸口笑:“我吓死了,怕你以为我故意逗你玩,你那会儿脾气多大啊,动不动就骂我。”
郑云州敏捷地皱起眉:“有吗?我怎么记得我一直在维护你?”
“维护也有。”林西月实事求是地点头。
从葛世杰手里救下她,打断赵京安父子俩对她的觊觎,这些都历历在目。
然后她又向他求证:“你总不会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
郑云州的表情微妙得很难描述。
他把车停在了湖边的空地上,解开安全带,把座椅放倒。
躺下去时,郑云州才含糊地说:“估计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中邪。”
他打了个哈欠:“中午没休息,我睡会儿。”
“好。”
林西月起得晚,没多少困意,就侧着身子看他。
等听见他的呼吸渐渐绵长,才伸手摸上他浓黑的鬓发,锋锐的眉毛。
她想起昨天的面试,在全部的考题都答完之后,主考官问了她一个问题——“凯华的年薪那么高,就算业务量在持续下降,以你的专业水准,应该也能有不错的发展,为什么一定要来东远?”
林西月笑笑,稳定发挥她讲场面话的功力,从经济站位谈到百年变局,变相拍了一通东远的马屁,把主考官哄得很高兴。
但真正答案只有一个。
她是为了心里一晌贪欢的执念。
这些年她学着适应了很多事,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环境,独自在纽约生活的压力,歧视亚裔面孔的白男上司,倾注在她身上的痛苦一再加注,也没能叫她稍微弯一弯脊骨。
除了想念郑云州。
这已经是她身上治不好的旧疾。
发作时,林西月只能扭曲痛苦地缩成一团。
因此,她必须要来。
林西月不想等到自己老了,孤独地坐在一间房子里,再回想起这段感情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努力也没做过。
她不愿意自以为是地成全郑云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孤立无援地,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无疑是把他明亮而勇敢的心摔进泥里去践踏。
到了最后,还要掏尽苦衷来给自己的不作为遮羞。
其实没有什么苦衷好说。
只要不怕输。
第56章 翠鸟 我真得走了
056
下山时已是黄昏, 天边红霞潋滟,林中绿叶如云。
郑云州把车停在胡同口,和林西月一道走进去。
一阵风吹来, 吹起她烟绿色的裙摆,裙边勾出傍晚的金光,不知道郑云州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林西月立即笑起来, 顺着风向他侧了侧身。
她的余光瞥见庄齐夫妻俩就在后面。
林西月笑眼乌浓, 反手别了下耳边的头发, 挥挥手:“齐齐。”
“嗯。”庄齐在后面应了声,和唐纳言快步追上来。
郑云州看了眼他:“怎么也不叫一句?”
唐纳言疏朗地笑了:“看你聊得高兴,我叫小齐别做声。”
“走吧,进去吃饭。”郑云州点了下街道尽头, “我来招待你们两口子。”
唐纳言拍拍他的肩,沉稳地说:“你也应该, 知道我为你说多少好话吗?把你夸上天了。”
看两个女孩子已经说笑着走远了。
郑云州给他拨了支烟:“都问我什么了?”
唐纳言客套接了:“人还在香港的时候, 就打听起了你的事, 结没结婚,目前有没有女朋友, 这些年是不是一个人?”
“我就知道。”郑云州的唇角在暮色里抽动两下, “她还是放不下我。”
唐纳言点头:“这次一定好好把握机会, 不年轻了。”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 四个人喝着清凉的椰汁,聊一些她们在美国时的事。
唐纳言问:“西月在宾大的时候, 也常去找小齐吗?”
“去过两次,费城离普林斯顿不远。”林西月握着杯子说,“Amtrak直达, 我一般会规划好哪天有空,提前个七八天订票的话,票价能便宜一点。”
庄齐笑说:“林律师就是聪明,会过日子。”
郑云州在旁边斜她一眼。
他本来想骂一句林西月——死脑筋!
有钱不花,宁可自己省吃俭用,末了全给他还上了。
唐纳言哦了声:“那你去的时候,庄小姐一般是一个人呢,还是身边围着一群人?”
“一群人?”林西月和庄齐对视了眼,“一群倒是没有过,两三个人。”
庄齐小声说:“我哥就想问你有没有男生。”
“我知道,我就不说。”林西月凑到她耳边。
庄齐竖起大拇指:“你真是好样的。”
郑云州朝对面抬了抬下巴,哎了一声:“一句一句的,逮住了反动分子啊?审问谁呢你?”
“没有,随便聊聊。”唐纳言笑着往后靠了下,“我说,你都住柏悦去了,不是嫌那地儿又老又破吗?说墙上一股子霉味。”
郑云州啧了声:“那媳妇儿就愿意住,我有什么办法?”
“没看出来,你还挺能自我牺牲的。”唐纳言笑。
吃过饭,送了他们夫妻回去,林西月也提出要走。
她说:“我得回酒店了,明天一早的飞机。”
郑云州站在窄小的台阶上,气得大力捏她的手:“明天一早的飞机!你还要t?把我扔在外面,你戒过那玩意儿是吧,啊?心那么狠呢。”
“轻点。”林西月蹙着眉喊疼,“那你说要怎么样嘛?”
郑云州垂着眼眸:“要么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和我回去住。要么还是我跟你走。”
居然是不相容选言命题的句式。
林西月把脸凑到他面孔下面,觉得他强逼自己低头的样子很有意思。
郑云州捧牢她的脸:“你又看什么?”
“好吧,昨天委屈了你一个晚上,今天换我了。”
“换你什么?”
“我跟你回家,但你明天得送我去机场,行不行?”
郑云州的脸色转阴为晴:“走。”
他走得好快,像急等着回去一样,林西月都要跟不上了。
“慢点呀。”她的浅口皮鞋从脚上滑脱,喊了句。
郑云州停下来,捡起鞋子,索性一只手抱起她往前走。
温软的月色洒满整条宁静的胡同。
树枝越过了墙头,林西月高高地坐在他手臂上,一抬手就能摘到新绿的叶子。
她东张西望的,觉得这个角度很新鲜。
年纪小的时候,林西月很羡慕对河的一个女同学。
每次元宵逛灯会,她爸爸都会把她举到肩膀上去看灯。
她爸爸的肩看起来很宽,很安全。
女同学在上面鼓掌、欢呼都不会掉下来。
这个时候,她总是悄悄牵紧妈妈的手。
妈妈感觉到了,就低头问:“你也要抱起来?”
“不要。”林西月知道妈妈身体弱,慌忙摇头,“就这样看。”
郑云州把她放进车里。
还没系安全带,林西月招手:“郑云州,你低一下头。”
“低头干嘛?”
郑云州嘴上发表着疑问,身体很老实地靠过去。
林西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卷起睫毛对他笑:“就这个,没事”
一个了字还没发出来,郑云州就掌住她的后脑勺,俯下身,偏头衔住了那双红唇。
他们在车边接了个姿势极别扭的吻。
津液在舌尖缠绵的摩挲里滋生,林西月被高高地折起脖颈,头和身体的角度越吻越大,像一支快要被掰断的粉莲。
有路人经过,吓得林西月赶紧拍他的背:“呜呜”
“都被别人看到了。”
停下来之后,林西月气喘吁吁的,抽出纸巾来擦唇角。
郑云州也把脸伸过来:“帮我擦一下。”
“好了。”
林西月擦完,要坐回来时,在昏茫的光线里注意到那么一团,斜挺挺地撑起面料。
她像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一声。
郑云州看着她,疑惑道:“咳什么,你那样黏着我亲,我不能硬?”
“你怎么什么都说?”林西月的脸更红了,“送我去拿行李呀。”
郑云州说:“不用,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但开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门口,他还是停下来。
林西月看着他下了车,几分钟后,拿着几盒避孕套出来了。
“我明天要早起赶飞机。”她强调了遍。
郑云州未雨绸缪:“我也不是一定要用,万一你忍不住想要呢。”
“我能忍住。”
“那就算你厉害。”
深夜里起了大风,云层压得很低,瓦楞草在墙角簌簌地抖着,把一地的月影摇乱。
胡同后院里模糊的紳喑响了半夜。
林西月被压在床上,郑云州用高挺的鼻梁麽她,用细小的胡茬来回地滚,麽得她浑身发红发热,一双腿胡乱地蹬了几下就软了,抱过他的脖子来吻,在他的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潮湿而黏腻,像新鲜的蛤蚌。
“忍着,你还要赶飞机,睡吧。”郑云州吻着她说。
林西月羞恼地去咬他的下唇:“你不是好人,郑云州。”
郑云州大力驓着,每每快要梃入时又滑过去:“骂,再大点声骂。”
“求你”林西月湿润着眼眶,声音绵软地说。
郑云州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求我什么?”
林西月闭上眼,神志昏聩地去舔他的下巴:“想要”
“好。”他滚了下偏头含住她的唇,舌尖扫荡着她的口腔。
林西月呜咽了一声,陷入了一种失神的状态里。
后半夜,林西月洗完了澡,懒得再翻乱打包好的行李箱,她穿着郑云州的衬衫,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动,到处参观。
郑云州坐在沙发上倒香槟,看了一眼她。
她正拿着窗边的六角梅瓶瞧,弯下腰时,露出只覆着一层薄纱的臀瓣,可爱圆润。
“喝点吗?”郑云州问她。
林西月放下花瓶,走到他身边,顺理成章地端起来:“你房间里多了很多东西,我都没看过。”
郑云州嗯了句:“这几年也没人搭理我,尽花钱了。”
他又来了。
一副受了很多委屈的样子。
林西月这次不再安慰他:“我比你还惨呢,不仅没人陪还没钱花,天天当牛做马。”
“累吗?”郑云州果然消停了,把她抱到腿上问。
林西月点头:“但累得踏实,累得安心。我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来的,我靠自己在这个社会立足,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听的郑云州皱了好一阵眉头。
香港所他接触过很多,压力和强度都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更何况在纽约。
这几句话说出来轻松,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可以,但其中的心酸可想而知。
林西月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是摒弃那些受罪的经历不谈,就像她鲜少提起的童年。
他私心里,根本不愿她去吃苦头,就好好地待在他身边,长不大也没关系,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但小姑娘太倔,主体性太鲜明,她不要他给,她要自己去挣,去完成自我形象最大化,用她执拗的方式。
而现在看着她,在他面前变得大方活泼,能长时间地注视他的眼睛不躲闪,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温柔而有力量,像无声漫涨过鹅卵石的山溪。
茶楼安静,他们听着瓦檐上滴下的露水,说话到很晚。
隔天起床时都不太清醒,直打哈欠。
郑云州送她进机场,到了安检口还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偏了偏头:“再亲我一下。”
啾啾响了两声,像肥皂泡被戳破。
林西月放平了脚后跟,晃晃他:“我真得走了,再见。”
“嗯,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知道了。”
郑云州放开她,手插在西装裤里,冷肃着脸,静静地看着她进去。
他待了五六分钟才出来。
郑云州站在车边点了支烟,靠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抽着。
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袁褚也不敢催。
即便此刻会议室里坐满了集团高层,都在等着他回去主持。
夹在手上的烟快燃到尽头时,他收到一条微信——「习惯分别,也是当一个好男朋友的功课哦。」
郑云州笑了下,收起手机,打开车门坐上去:“回铭昌。”
接连开了三场战略会议,他从头到尾端正地在椅子上,穿一身刻板严谨的西装,认真地聆听,发表不同意见,再作总结。
到散会时都不见疲态,仍神思清明地整理完资料,最后一个步出会议室。
两位快退下来的老理事,开会开得颤巍巍的,嘴里念叨着年富力强,走了出去。
袁褚静立在一旁,他心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大少爷昨晚几乎没睡,晓得了更要惊掉下巴。
回了办公室,郑云州打开手机。
林西月早就到了,拍了张公寓露台的照片,木篮子里簇着一团枯萎的花瓣,软趴趴地掉下来。她说:「我到家了,但我的风铃草枯死了,sad!」
郑云州勾了下唇,回复说:「到了就好,去吃饭。」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因为这两天要飞一趟欧洲,又交代了秘书们几件事才走。
快八点了,郑云州让司机往濯春开。
一进门,绕过影壁,就看见他那几个老哥们儿站在树下抽烟。
周覆踩灭了烟,高声喊了一句:“唷,这不是谈了个香港女友的郑董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还特意伸长了脖子东看西看:“女朋友呢,没带啊?”
郑云州倦鸟归林般地一声叹:“不都说是香港女友了吗?当然回香港了。”
“事业心真重。”付裕安在旁边夸了句,递根烟过去,“男朋友都能买下他们律所了,还是要去上班。”
郑云州笑着接了,夹在手上没有抽。
周覆勾上他的肩膀问:“哥们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云州想也没想:“不当讲。”
“那我还是要讲,就这么两地分居的,你是打算四十结婚?”
郑云州把烟掐进掌心里,慢条斯理地说:“我以前就是逼她太紧t?了,什么都要掌控在手里,硬生生把人吓去了美国。现在看她高兴吧,我怎么都行,多飞几次香港的事儿。”
“你从谁那里学会的体贴包容?”付裕安笑着问。
周覆指了下自己:“当然是我,天天和我这个道德标兵在一起,能不学好吗?”
郑云州狠狠瞪他一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随意喝了一盅汤,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回了茶楼休息。
快十点的时候,林西月给他打来视频。
郑云州从浴室出来接,深黑的额发上还滴着水。
他一点开,穿着浅绿吊带睡裙的林西月,笑容甜美地出现在屏幕上,像林间飞来的一只翠鸟,带给他蓬勃的生机。
林西月拿镜头对准了花草丰茂的露台。
她惊讶地问:“郑云州,是你让人送来的盆栽吗?它们好漂亮。”
“你不是说风铃草死了,你很难过?”郑云州坐在沙发上看她。
林西月说:“我只是随口讲讲,你那么当真。”
郑云州倦怠地笑:“这算什么?一点小事而已,有什么当不当真?”
他要是当真起来,把半山的别墅买来送她,在露台上摆满她喜欢的花,她更要吓坏。
她看出他心不在焉,问道:“今天很累吗?”
说不累是假的,这么大一摊子事,上上下下全由他打点分派,虽然他二十岁就进入集团,那会儿大学都没毕业,精耕深作了十六年,铭昌早已是成了他的天下,大小项目里都有他的身影,但即便在管理上游刃有余,也要有良好的身体素质支撑。
郑云州点头:“每天都差不多,永远都有新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
林西月听得抿起唇,但还是逗他说:“嗯,我以后加班的时候,就想一想你。”
“想我干什么?”
“你家财万贯了,还是有这么繁重的工作,我不得努力呀?”
郑云州哼了声:“你注意身体!本来就病猫子似的。”
林西月挥了两下手:“那我挂了,你早点休息,别熬夜。”
“好。”
第57章 柏林 没到那个份上
057
郑云州在欧洲待了十多天。
这是年末的例行巡查, 是每年都有的公务行程,最后一站安排在柏林。
西装裹得他肩线发僵,郑云州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不舒服地松了松扣子,德国这边的负责人注意到,礼貌地停下来等他。
郑云州抬了下手,用英文说:“继续汇报。”
负责人点头, 接着介绍生物医疗研究室新研发出来的, 并在国际上取得重大反响的骨科植入物, 包括髋关节和膝关节的置换器械。
他全程聚精会神地听完。
德国人严谨认真,郑云州对他们一向放心,加上这位又是他在联邦理工学院的师兄。
当年他读博一,用八只动物做活体实验, 意外死了一半,他当时无语到想把实验器材都砸了, 而且国外很重视医学伦理, 对动物实验极其严格, 他这位德国师兄第二天早上就来了,全程陪着他做完剩下的实验, 监测小白鼠的呼吸体温, 从早到晚没喝一口水, 没上一次厕所。
汇报结束后, 郑云州带头起立鼓掌。
晚宴设在公司附近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德国分部的员工都到了。
水晶吊灯把红酒杯照得璀璨光亮, 郑云州发表完致辞后,解开西服扣子,一连用德语说了好几声“prost!”
多喝了几杯, 舌根里隐隐泛着黑皮诺的涩。
郑云州提早出来,他走在秋风萧索的柏林街头,金黄的梧桐叶在夜色里打着旋,落在十九世纪的浮雕门楣上。
他停住脚,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想林西月。
不知道这些年她都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来过柏林?
郑云州拿出手机来,差点要拨出电话时,想起这会儿国内应该是凌晨两三点,又收了回去。
“明天什么行程?”他在层叠的光影里扭过头,问袁褚。
袁褚说:“明天您说要去研究室看看,下午再回国。”
郑云州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算了,直接去香港。”
“好的,我去安排。”
郑云州坐上回酒店的车,很快进了套房内。
他没开灯,就站在阴影里,看月光带着施普雷河的潮气漫进来。
郑云州走到窗边,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扣子。
他像一个乍富的穷人,得了两锞金元宝,小心妥帖地揣着,时不时还要掏出来看两眼,怕哪天一睁眼,它们又变成了一堆草。
林西月这阵子很忙。
一休假回来,就接了一个资产重组的项目,领着人熬夜审核文件,做尽职调查,带头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
尽管回来不久后,她已经知道自己被东远录取,但还在公示期内,要一个月。
林西月粗算了一下,做完这个案子再提离职,时间上差不多。
因此,郑云州经过长途飞行,抵达香港那会儿,她还在律所忙得昏天黑地。
林西月站在会议桌旁,正给组里其他同事布置任务,把一项项工作细分到人。
其实一个案子里,需要牵头做决策的人不多,有那么一两个能抗事儿的就够了,更多的还是零碎的基础工作。
她讲得很认真,男朋友来电话也摁掉不听。
郑云州坐在车上,连前面开车的司机都看出他不高兴,眉宇间压着不耐烦。
司机小声问:“现在要去集团吗?”
“不用,是郑董的私人行程,往白加道开。”袁褚说。
刚为收购星宇的事来过,董事长频繁地造访香港分部,会给这边的负责人无形中带来压力,认为自己哪里出了错漏,这才招来上峰的不信任,无端生出不必要的猜疑。
一直到开完会,林西月才走到外面来打给他。
郑云州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喂?”
林西月很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忙,不方便接电话,你找我呀?”
郑云州坐在车上,吁了一口烟:“嗯,出差回来了,路过香港,来看看你。”
“真的呀?”林西月一激动,手握成拳捶了捶走廊的玻璃,又怕被同事当成精神病,赶紧放下来,“那你现在在哪儿?”
郑云州说:“回去休息会儿,等你下班。”
林西月犹豫地说:“今天我事情很多要是去得太晚的话,你先睡”
“我等你,不管多晚。”郑云州没好气地打断她。
挂了电话后,林西月笑了下,还是这脾气,明明是好话,非要说得这么强硬。
她回了办公室,今天虽然是周五,但项目到了比较关键的阶段,七点多了也没有人提出要回去,都在工位上加班。
林西月审核得差不多了,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赶紧收拾好包。
她关上灯,走出去,到几个挑灯夜战的低年级律师身边,她温声问:“快忙完了吧?明天是周末,大家都早点回去。”
“就一点点了,省的明天还要过来,我检查完它。”
“好的,回家注意安全。”
林西月出了大楼,司机已经在大门口等了,问她说:“是林律师吧?郑董让我来接您。”
“你一定等很久了,真是不好意思。”林西月坐上车,把包放在一边说。
司机说:“没事,大律师都那么辛苦,这算什么?”
林西月笑笑:“不是这么说,大家都一样,都是为客户提供服务。”
她看向车窗外,中环长排的暖黄灯光拧在一起,落在整片的遮雨天桥连廊上。
刚来工作的时候,林西月很喜欢这座城市的,回家路上也走得慢悠悠。
干了两年累活儿以后,她对风景的感知力也变弱了,变得麻木,恨不得把通勤时间一缩再缩,只想第一个冲到所里,争取早一点做完事情。
眼看车往山上开,林西月问了一声:“他没住瑰丽啊?”
“郑董在半山腰的别墅里等您。”
她点点头。
车开进地库,林西月乘电梯直接上去,到了二楼。
方正的客厅没拉窗帘,结着浓重夜色的露台上,抬头就能看见中环林立的大楼。
郑云州等了她很久,躺在背靠窗台的中古沙发上睡着了。
他已经洗了澡,脱了出公务的西装三件套,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平躺着,一双长腿舒展地叠在一起,双臂抱胸,呼吸匀称。
郑云州没盖毯子,转角的铜制灯投在他两截脚脖子上,冷清惨白。
林西月把包放下,她脱了鞋,放轻脚步走过去。
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喝剩的红酒。
她端起来尝了尝,咂摸两下,资本家的t?存酒是好喝。
林西月只坐了一点边缘,伸手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去,滑到人中时,郑云州皱了皱眉,偏了下头,转为侧身躺着了。
这样还不醒啊?
她笑了下,俯身下去,绵绵密密地吻他的脸,半张清晰英俊的脸。
林西月吻得缠绵热切,在他冷淡性感的喉结上停留了很久,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自顾自地黏到他的身上。
郑云州是被吻醒的。
他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回应她,含住她温软的舌尖,惹得林西月浑身发颤,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身上,不自觉地张开了,微微驓着他的大腿。
“这么想我?”郑云州睁眼看她,把她整个人抱了上来。
林西月侧着头,蜻蜓点水地挨碰他的唇:“嗯,你怎么在这里睡?”
“没注意,等你等得睡过去了。”郑云州扶稳了她的脖颈,用力地吮吸了她一阵。
林西月脸颊发烫,闭上眼,贴着他道歉:“对不起,我已经赶得很快了,中途都没敢喝水。”
郑云州笑:“没这必要吧?”
“有。”林西月不着痕迹地去嗅他,嗅他身上每一处的香气,“我都渴了,一来就喝光了你的酒。”
她已经吻着他退了下去,郑云州酥麻地伸手,试着抓了一下她的手臂,没能抓住。
在被吃住的一瞬间,他低低地闷出一声哼,脖颈高高地往上抬。
整整五分钟,郑云州躺在沙发上,任由情潮把他淹没,把他推上山巅,完全沦为欲望的奴隶。
林西月气喘吁吁地停下,唇角还沾着白色的浓稠。
她刚坐直,就被郑云州揉到身上来吻。
他像等不及要吻,舌头不管不顾地卷着她,在她口腔里翻搅起来,把她吻得舌根发麻。
林西月气促地拍了拍他:“唔喘不上气了”
“我也喘不上气,就刚才,你卡得我好紧。”郑云州慢下来,抵着她的额头,鼻息滚烫地呼出来,拂在她的脸颊上。
林西月眨了眨眼,睫毛簌簌扫在他的脸上:“我去洗澡。”
郑云州让她等一下:“吃饭了吗?”
林西月点头:“你没吃吗?我也有点饿了,可以陪你吃点。”
“怎么那么听话?”
“让你等了那么久,我过意不去呀。”
郑云州捏上她小巧的耳垂:“明天休息吗?”
她点头:“上午可以陪你,下午可能要去加会儿班,你能等我吗?”
他睁大了眼,疑惑地反问:“不等你我去哪儿?”
林西月又紧紧抱住他:“郑云州,你对我真好,我真爱你。”
“好乖,第二次说爱我了。”郑云州半边脸掩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闻着她的香味。
她洗完澡,穿上浴室里提前准备好的真丝浴袍。
郑云州已经坐在餐桌边喝粥。
“好香。”林西月走过去,坐下说。
郑云州抬了抬下巴:“赤松茸鲍鱼粥,你也尝尝。”
林西月吃了一口,放下勺子说:“不错。”
她双手交握在一起,眼睛里饱含着真挚看他:“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如果公示期不出问题,你就要去东远上班了。”
郑云州擦着唇角,说得很慢,如闲庭信步。
林西月蹙了下眉:“你怎么知道的?”
郑云州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有我的社会关系,小姐。而且我比你更快知道你的面试成绩。”
她不免起疑:“不会是你打了招呼才”
郑云州毫不避讳地承认:“我是打过电话,大意是让他们公平招考,不要给任何考生开后门。以你的专业水平,在笔试第一,远超第二名十多分的状况下都落选,那东远麻烦就大了。”
“什什么麻烦?”
他的语气好冷,听得林西月肝儿都颤了一下。
郑云州丢了餐巾,尾音上扬地嗯了声:“问得好,大概就是选任不公,有人以权谋私,我也只好去检举他们,那么谁也不要去了!”
“那你人蛮好的,还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林西月重新拿起勺子。
郑云州哼了下:“先给下马威总是没错的,真闹到那一步大家也难看,我还得在京里过日子不是?”
林西月认同地点点头。
看她面露惧色,郑云州多提醒了一句:“东远不比你们律所,同事之间的人际交往很复杂。尤其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你进去以后难免会受议论,但也不用怕,谁说三道四你都别理,回来告诉我,收拾两个就好了。”
“那也不用,一两句闲话而已,怕什么。”林西月说。
他嘴里的收拾,谁知道会严重到什么田地。
郑云州握住她的手:“林西月,你听我的话,不要去忍,没人会歌颂你对他们的忍耐,只会觉得你性子软好欺负,以后就专挑你来捏,你只管正常地做工作,有什么麻烦我都会替你摆平,知道吗?”
她笑:“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小孩子,受了委屈要找大人告状。”
郑云州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耳廓:“谁又能说你不是呢?”
她被他的呼吸烫到了一下,低下头,很安静地喝着粥。
林西月在这一刻里想起了妈妈。
去县城上初中前,妈妈教导了她大半夜,要和同学好好相处,我们的家境不如别人,遇到事情能忍则忍,很多过节忍一忍就烟消云散了,不要给老师添麻烦,更别让大家觉得你刁蛮,难相处。
等到她长大了,抗压能力更强,人格已经被社会塑造完成之后,郑云州反而告诉她,一切有他,什么都不必忍,她可以当回一个小孩。
林西月紧紧抿着唇,睫毛被一点点的温热逐渐濡湿。
她脑子里冒出个俗气至顶的念头——命运并非没有眷顾过自己。
原来过去那些伤痕,真的能在很多年以后,在某一个时刻,被深爱的人抚平、疗愈。
吃过宵夜,林西月才看见柜子上放着的一堆礼物。
Alain Ducasse巧克力,Steiff柏林熊,The barn咖啡豆,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白的,橙色的纸盒,扎着精美的丝带。
她走过去,扶着柜角问:“这些都是送我的啊?”
郑云州站在露台上,掸了掸烟灰说:“到一个地方就给你买了几样,你看看喜欢吗?”
“喜欢。”林西月摸了摸小熊毛茸茸的头,“这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她抱起那只熊,又坐回了郑云州身边:“不过,你得帮我把这些带回去,先放你那里保管,等我去了东远再还给我,我还没那么快”
“等会儿。”郑云州抬眸,打断她,“你去上班之后,不和我一起住啊?”
林西月压低了眼睫,她不敢看他:“我我自己租房子。”
“这是为什么?”郑云州不解地问,“你钱多,要为GDP做贡献?”
她定了定,仰起脸对他说:“你也说了,我们的关系可能会招来非议,我要在你那儿住上了,不是影响更不好吗?你等我先适应一下新环境,可以吗?”
郑云州斜她一眼,抬手喝了口水:“可以,五年都等了,还在乎这会儿。”
很不满的口气,但又全是无奈,简直拿她没办法。
“好啦,去睡觉。”林西月拿下他的杯子,“别喝太多水。”
山上的夜晚阴阴的,天色一层一层地暗下来,玻璃上贴着雾气。
大汗淋漓地闹了半宿,他们躺在床上说话。
林西月的腿仍在抖,他从后面莊过来时力气太大,次次像要贯穿她的身体,把她的骨头莊散架。
她把脸贴在他胸口上:“今天来的很安静,没让人给你接风啊?”
郑云州卷着她的头发说:“他们闹起来没边没界,我怕你不喜欢。再说了,这么静静地陪你待着,比和他们厮混强多了。”
“那我明晚陪你去逛逛,好吗?”林西月问。
郑云州点了下头,枕头上传来窸窣声。
她又问:“你这阵子都在欧洲,睡得好吗?没有再吃药吧?”
他说:“你不是都给我扔了?”
“咦,你有什么买不到的呀,还怕我扔。”
“也对,你非要去外面租房子住,我就再叫袁褚去买好了。”
林西月掀开被子,钻出头来,急得大声朝他喊:“你敢叫!”
“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郑云州好笑地问。
她有点怕,但还是撑住t?了纸老虎的架子:“不行吗?”
郑云州满意地吻了下她的脸:“行,多说,这才像个活人。”
“什么话,我以前不是活人?”林西月又躺回去。
郑云州捏着她的手说:“没这么活,以前我问你爱不爱我,你才会说爱,我不问,你也不言不语的,就做自己的事,像个”
林西月接上去:“像个等着你下指令,然后程序被触发,讨你欢心的机器人,是不是?”
“没到那个份上。”
林西月紧了紧搭在他腰上的手:“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是我表达方式有问题,从一开始,就给我们的关系定错了调。”
“不全是,有我自己的原因。”林西月说,“我不敢主动做越界的举动,是不想自己陷得太深,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如果还要放任自己的情感,我怕我走不了。”
郑云州牢牢箍着她的后背,几乎揉断她的脊骨:“是吗?”
“嗯。”
第58章 八月 又吹上风了?
058
公示期一过, 林西月手上这个项目进行到收尾阶段,她正式递交了辞职报告。
庆功宴上,Dawson单独把她叫到露台上谈话。
淡淡月光里, 林西月穿了身雪色系脖绸裙,风把后面两根系带吹得上下翻飞,像一只即将翩翩走远的白蝴蝶。
Dawson讲英文很快:“我一直很看好你的能力,经济不好, 业务量减少, 也没有影响所里给你发奖金, 何况这也只是暂时的,不要那么冲动。”
林西月笑说:“不是冲动,而是我过了四年这样的日子,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这让我很困倦,我想要去一个相对轻松的环境, 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well, 你都这么说了。”Dawson看她瘦瘦弱弱, 的确是不太健康的样子,他耸耸肩, “祝你今后工作顺利。”
林西月和他握手:“谢谢。”
拿到离职证明当晚, 她开始打包公寓里的东西。
上一次搬家时, 林西月就扔掉了不少物件, 好好儿地做了次断舍离。
那会儿黄家豪尽友邻之谊,帮着她归置了很久。
他还开玩笑:“人不是说了吗?到了三十岁还在用宜家的家具, 基本可以定义为非成功人士了。”
林西月累得叉着腰,说:“啊,那我更惨, 我还在用房东留给我的家具,跟成功更不搭边了。”
“嗐,大家都是普通人,能有口饭吃就行了,什么成不成功!”
所以这次再收拾行李回京,就没有多少东西好带走的了,她收拾了三个大箱子,其余没开封的香水和洗护用品,林西月嫌太重懒得拿,都送给了所里的女同事。
临走前,她请组里的员工们吃了顿饭。
大概因为她人缘好,气氛一度十分压抑,大伙儿心里都很舍不得,像家里的大姐姐要走了,以后项目上再遇到麻烦,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林西月一样耐心,陪着他们加班解决了。
Bruce都快要哭出来:“姐姐,你把我也带走吧。”
“那我收入有限,养不起你这个小少爷啊。”林西月笑着说。
她到京是提前告诉了郑云州的。
他们每天晚上都打视频。
林西月想听他的声音,就把手机支在一边,她蹲下去布置箱子,捡几样东西,就和他说几句话,天南海北地聊。
郑云州大部分时间在加班,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两行文件就抬起头来,挑听见了的回,还都回不到点上。
每次听完,林西月都嗔他一眼:“你跟我说的是一个事?”
郑云州吁口烟,蛮不在乎地说:“都差不多。”
两个人的交流基本上不在同一频道。
但鸡同鸭讲,也不妨碍这成为他们排解相思的渠道。
林西月推着箱子出来,今天是工作日,她猜郑云州在忙,最多派个司机来接。
可在出口看见他的身影时,她眼眶一热,丢下行李不管,就这么朝他跑过去,跑得风衣下摆都飞起来,带着一阵香气扑进他怀里。
林西月抱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说你想我。”
郑云州张开手牢牢地接住她,俯身下去,鼻尖深嗅着她脖颈上的甜香。
林西月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
她红着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想你,好想。”
郑云州抵着她的额头:“再问我一遍为什么来接你。”
林西月满怀期待,忸怩地启唇撒娇:“那你为什么来接我呀?”
“我早起吃了三斤盐,没事儿闲的。”郑云州低声说。
“哼!”林西月气得拍了他一下。
郑云州哈哈大笑,反手就把她抱起来,抱在手上坐着。
“干嘛呀?”林西月低头看他,“这么多人呢,放我下来。”
郑云州把别在口袋里的墨镜取出来,推到她脸上:“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戴上它。”
她的确怕羞,赶紧用手扶上去:“那你呢?”
“我好意思,我恨不能招一帮媒体来拍照。”
“”
袁褚无奈地扶了扶眼镜。
他走到前面,替林律师去推那几个可怜的、没人管的箱子。
林西月和他一起回了胡同里。
西北风一紧,道旁的槐树枝就枯瘦下去几分。
暮色把街口的砖瓦染成灰蓝,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蹦来蹦去,不时发出清脆的啼鸣。
他们一进濯春,推开房间的门,几个人都站起来。
周覆问:“老郑,把女朋友接回来了。”
西月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很久不见了。”
郑云州给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没事儿,我们吃顿饭就回去休息,甭搭理那么多。”
说完,他凶恶地瞪了周覆一眼,示意他别乱开玩笑。
“不要那么说。”林西月笑着奉承他,“我记得周先生,很和颜悦色的,像我们读书那会儿,人人都喜欢的学长。”
周覆被哄成了一朵花,指着郑云州说:“你看看,你看看,家属这么会说话,这个积极的好榜样,怎么就没把你带动起来呢?多跟人林律师学学。”
“歇着吧你。”
唐纳言说了句:“现在要叫林主任了,就快去报到了吧?”
“是,周一就去。”林西月说。
又有几个人问她别的,香港那边手续有没有办完,进东远考了一些什么题,林西月都温柔细致地答了。
“坐了这么久飞机,让她吃口东西吧!有什么问题问我,我比她知道的清楚。”郑云州给她夹菜,让林西月低下头去吃,又指着那几个问题目的,“手痒了,想做卷子了是吧,明天来我办公室,一人发一套,我监考,不做完谁也不准走。”
庄齐笑得止不住:“哦哟,云州哥护得好厉害呀。”
“他霸道,不许别人讲话。”林西月轻轻地说。
庄齐说:“他听你讲就行了,对不对?”
林西月拈着汤匙,抿唇笑了。
吃完饭回去,她的房子还没有找好,只能先到茶楼落脚。
郑云州感觉到了,小姑娘在心理上对金浦街仍有抵触,不怎么肯回那里。
小安帮她抬了箱子进去,笑问:“林姐姐,你这次回来以后,不走了吧?”
“应该不走了吧。”林西月也没什么底气地回,“怎么了吗?”
小安指了下站在树旁接电话的郑云州:“还不是郑董,这几年你不在,我们都不敢和他说话,大家躲得远远的。”
林西月拢着领口问:“他老骂人是不是?”
“骂人算好的,喝醉了就砸东西,你看那些前厅茶房里的那些建盏,不知道摔了多少。”
她默了一瞬:“真是辛苦了,小安。”
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林西月累得很。
她也没等他进来,就开了行李箱,拿出自己的内衣和睡裙来,径自去浴室洗澡。
郑云州这通电话打得很长。
他挂断后,进到后院宽阔敞亮的卧室。
今夜月色明亮,几株绿藤从屋檐上吊下来,在地面晃出一道道影。
浴室里还哗啦响着水声,朝南面摆放稳当的四柱床边,林西月的箱子大开着。
郑云州走过去,想替她拨到一边,免得一会儿出来不注意,绊上一脚。
他俯下身,刚要伸手时,注意到箱子角落里,藏着一个蓝绿皮的速记本。
和当年在园子里捡到的很像。
那个林西月写了三行字,叮嘱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的本子,至今还存在他的书房里。
郑云州鬼使神差地拿起来。
他只翻了一页,就心惊肉跳,面颊也因为震撼而颤动。
是按时t?间顺序写的,日期从宾大开学的八月,跨到第二年八月。
林西月的字迹清雅工整,一页就是一天,她每一天都有话对他说。
「郑云州,我今天差点被orientation长达八个小时的社交逼疯,美国遍地是e人。」
「早上来学校的时候,班上女同学说昨晚被嗑药的流浪汉揪住了裙子,吓得她拔腿就跑。我从来不晚上出门,这一点我做的很好,对不对,郑云州?」
「我要告诉你,上课很开心,郑云州。教授非常会讲案例,和你一样生动风趣,常常听着听着就下课了,希望他批作业也手下留情。」
「我们时常室内进行高大上的演讲,室外就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警铃。一小时响无数次的警报,真的宾大特色之一,下次你来亲身体会一下,我真没夸张,郑云州。」
「郑云州,我买了一双新鞋子,我觉得它很好看,亮晶晶的,但去学校的路上就把脚后跟磨破了,回家才发现起了一片水泡,疼死我了。」
「费城的中东菜和意大利菜很好吃,但我吃不惯。我硬着头皮吃了两次,实在无福消受。郑云州,不知道你会不会爱吃?」
「你知道吗,郑云州?每次买东西,我都会搭同学的车子,去离城里车程半小时的KOP mall买,消费税6%,很划算也很好逛。」
「郑云州,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福寿绵长。」
郑云州抖着手腕,一页页地往下翻过去,越看眼睛越酸,酸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他想起林西月刚走的第一年。
那一整年,郑云州都在痛恨着她,夜夜难眠。
他痛恨她的无情,痛恨她每一个倔强的表情,痛恨她一去不回头。
其实一切的根源,说到底是恨她不爱他。
可她到了费城,居然每个夜晚都坐在窗前,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郑云州都能想象她的样子。
穿着轻薄的睡裙,黑绸缎般的浓发垂在脑后,伏在桌边,表情严肃地写着,像个认真对待功课的小学生。
她走的那一天,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把自己弄得血痕累累,林西月以为惹怒了他,不敢和他联系,只能把心思都写下来,写在纸上,是这样吗?
听见水声停了,郑云州迅速合上本子,塞在了靠垫后面。
他做了个深呼吸,闭上酸胀到发红的眼睛,揉了揉鼻梁。
房间里好闷,怎么一下子空气都不流通了?
郑云州走到窗台边,向外推开了半扇,新鲜的冷空气卷进肺里,才叫他好受了些。
“你又吹上风了?”林西月走到他身边,伸手关上了窗户,“天气不暖和了,当心着凉。”
郑云州看着她,新浴后的小脸腻着一层粉色,一路沉到脖颈上。
林西月拨了下头发:“怎么了?”
“没事。”
郑云州背靠在窗边的榆木平直枨桌上,端详她一阵子。
末了,伸手把她拉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揉她手背,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叹道:“我就想起来老爷子骂我,说我在感情上没长进,只有搞砸一切的能耐,我当时还挺不服的,现在想想,他说的真对。”
林西月掀起眼皮:“为什么突然又反思自己?”
“你不喜欢我常常自省?”
郑云州的气息落下来,温热地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西月摇头:“不喜欢,那样太沉重了。你应该是最潇洒的。”
“再潇洒的人,碰到你也潇洒不起来了。”郑云州闻着她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味道,嘴唇几乎快要碰上她,“你用了我的沐浴露?”
林西月颤动着,仰了仰脖子,先忍不住吻了他:“嗯,它很好闻,对不对?”
“对。”
郑云州掐着她的下巴吻,侧过头,把她的舌尖勾到外面来吮,含出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他的声音在激烈的吻里变得模糊,甚至有些哑:“在宾大读书的时候,一点都不讨厌我吗?不怪我发那么大疯?”
“不怪我怎么敢怪你”林西月被他抱到了身上,发尾的水珠落到他手上,她的颈往后折,被吻得声音很娇,“你生气是应该的”
郑云州低喘了一声,他放开已经快肿起来的唇,灼热的吻狠狠碾过她的下颌,一路压到她的耳后,喃喃重复了两遍:“小西好乖,小西好乖。”
“郑云州”林西月闭着眼,难耐地在他后背上乱抓,“别在窗边”
他使坏地揉上去,拨挵着那两瓣唇肉,促狭地问:“我很好奇,是不是这样你也能到?”
林西月抱着他,几乎是坐在了他的手上,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那一瞬间,恍惚有被掟入的错觉,没几下就瘫软在他怀里-
第二天,林西月睡到中午,起来去看房子。
几名中介陪着她,在东远附近的几个小区走了一圈。
不上班的日子,林西月打扮都很放松,纯棉衬衫配浅灰半身裙,戴了一顶贝雷帽,手里握着个保温杯。
昨晚郑云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几乎压着她柞了整夜,到快天亮才停下来,她被舔挵得神志不清,不管他说什么都依着,依稀记得,她还被哄得主动掰开自己,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他身下哭叫了那么久,也忘了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知道中午醒来时,喉咙干得冒烟。
她说两句话,就要打开杯盖来,喝口菊花茶润嗓。
“我觉得这套两居的可以,八楼也不是很高。”林西月站在朝阳的卧室里问,“租金大概多少?”
男中介说:“林小姐的眼光真好,这个户型是最紧俏的,租金一个月一万五,押一付三,一年起租。”
林西月没再往下还了,笑了下说:“好,那签合同吧。”
她在香港,每个月要多花上一万房租,面积还只有这里一半大。
林西月请了两名钟点工阿姨来打扫。
她把新买来的,洗净后又烘干的四件套铺上,闻着泛柠檬皂香的枕套,林西月在心里默数,这是她租过的第四套房子了。
林西月抓着一只枕头,站在日光底下出神。
她在想,这次也不晓得能住多久,如果他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又会怎么安排她的去处?
好在她已经长大,不会再重演一次五年前的事,流着泪从金浦街出来,装了一箱子为郑云州而生的爱,坐在候机厅里哭得天昏地暗。
这一次不会了。
毕竟,她在爱郑云州这件事上,已经尽了全力。
天色暗下来,夕阳如退潮般快速隐没。
快七点了,郑云州还在办公室加班。
袁褚敲了敲门:“董事长。”
“进来。”郑云州头也没抬,手上仍翻着最新的专利报告,“林西月的房子看好了?”
袁褚说:“好了,林小姐又不讲价,看中了就签了。”
郑云州笑:“她倒是爽快,你派人去帮她了吗?”
“派了,但连我一起,都被赶了出来。”
郑云州这才皱着眉抬头:“理由?”
“她说,我是您的秘书,又不是她的,让我去忙自己的事,她会花钱请人。”
郑云州叹了声气,丢下笔,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撑在桌上,嘴里自言自语:“我发现她真是这个爱逞能的毛病,是得板一板了。”
关系到他的心肝儿,袁褚哪里敢说话,说错了又是一顿脸色。
袁褚把文件放下:“市场部的数据报告。”
郑云州像没有听见,他拿起手机,拨给林西月。
她刚打车到了超市,还没拿几样东西:“喂?”
“在哪儿?”
“在超市呢,不是刚搬了房子吗?买点日用品。”林西月正怕拿不下,撒娇说,“郑云州,你下班了吗?来接我好不好?我拎不动。”
郑云州看了一眼高高摞起的报告。
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说:“下了,哪个超市?”
“我把定位发给你。”
“好,你在那儿别动,拎不起就不要拎,我进去找你。”
郑云州挂了电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他风风火火地穿上,说:“收起来,我明天来看。”
袁褚:“”
刚才谁在叫唤?
不是要好好纠正她的毛病吗?
第59章 极限 还没吃晚饭呢
059
郑云州赶到会员超市时, 林西月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纸条,站在调料区,一样样地往购物车里堆东西。
她拣起一个瓶子, 嘴里念着:“松茸油醋汁。”
然后林西月又翻过来,仔细地看配料表。
郑云州走过去,拨开她推车的手,很自然地接上手。
林西月t?把它放进车里:“这个我也要, 油醋汁拌草都好吃。”
“买东西归买东西, 别在这儿过度宣传啊。”郑云州说。
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你不信, 一会儿我拌个沙拉给你尝尝,你就知道了。”
郑云州呵的一声:“怎么着,今天还有兴致做饭?”
“搬新家的第一天,是一定要生火的呀。”林西月一边又往里放了瓶生抽, “这是风俗,寓意红红火火。”
郑云州想起她在香港住的鸽子笼。
他嗤了句:“那你上次搬家, 也生了火?”
“当然了, 我们做了四五个菜呢。”林西月不假思索地答。
到了酒类货架边, 郑云州连价格也不看,随手拿了三瓶红酒下来, 他状似无意问:“你们都有谁啊?”
林西月说:“就是几个同事咯, 还有邻居。”
“有故意装病, 让你给他送胃药那小子吧?”郑云州立刻说。
林西月赶到他前头:“黄家豪是真不舒服, 不是装的。”
郑云州不屑地把眼睛一斜。
他朝向她的背影念:“哼,也就骗骗你。”
转了个弯, 林西月迎面碰上个斯文温和的男人。
他不认识她,目光顺理成章地越过去,落在郑云州的身上:“表哥。”
“噢, 你也在这。”郑云州点了个头。
林西月立在花绿的商品旁看他。
一见了外人,郑云州就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玩笑态度。
这时,他都会换上另一副傲慢样子,话里话外还带着点不耐烦。
她悄悄背过身去笑。
刚抖了下肩膀,就被人喊了一声:“小林吧?”
林西月抬头,仔细看了阵眼前这个穿一身清冷高知风的女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郑云州就先教训上了:“叫表嫂,赵青如你今年也三十了,有礼貌没有啊?”
“是是是。”赵青如瞠目结舌了几秒,继而敢怒不敢言地称呼,“咱这表嫂可真是年轻啊。”
林西月尴尬地咳了一声。
她说:“这是你先生啊?看着好儒雅。“
赵青如嗯了声,顺嘴道:“今年我姐离了婚,转眼我就结了婚,双喜临门。”
“恩如姐离婚了?”林西月惊讶地问。
赵青如小心地看了看一家之主的脸色。
她问了声:“这事儿我能说吗?”
郑云州瞪她一眼:“你都说完了,才来问我能不能?”
“所以是怎么回事?”林西月仰起头望着他。
他拉过林西月的手:“我回家跟你讲就行了,走吧。“
等他们二人相携着走远了。
她老公才敢问:“你表哥也谈恋爱的啊?我以为他打算出家,铭昌的几个大合作商都说,郑董事长喝酒厉害,但女色是一点不沾的。”
“你不知道,他谈起来可疯了。”赵青如望着那双恩爱背影,“当年他们分手,他还把自己弄医院去了,说是找不到人气病的。”
她老公笑:“那看起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这条蛇回来了,该咬还不是咬,你看他那样儿,像害怕吗?”
“我看他挺享受的。”
赵青如唉了声,道出句心里话:“也好,省得他整天发无名火,看谁都不顺眼,小林那么温柔伶俐,她在旁边劝一句,我们家少吵多少架!”
他们买完出来,郑云州大包小包地塞上车,又当苦力提上楼。
“快休息一下,今天真是辛苦了。”林西月给他拿了瓶水。
郑云州接过喝了,没立刻坐下,在这房子里打了个转:“这也太小了,多来两个人,坐都坐不下。”
林西月疑惑地说:“不要那么多人来,又不开party,都来我家干嘛呀?我的家,就只欢迎我的男朋友来。”
郑云州勾了勾唇:“你这么会说话,还用怕什么orientation,迎新会就是为你而办的。”
“那还不是读llm的同学背景太多元,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连阿拉伯”说到这里,林西月顿了一下,“郑云州,你怎么知道我怕呀?我好像没跟你说过。”
她把牛排放进去,关上冰箱门,快步朝他走过来。
郑云州倒了两三步,身体在她的逼迫下后倾:“干什么?”
“你偷看了我的笔记本,对不对?”林西月反应过来了,扶着他的手臂,脚后跟高高地踮着。
这么说话太累,他一只手把她捞起来,坐回了沙发上。
郑云州捏了捏她的鼻子:“什么叫偷看?你在那上面写了我的名字,我不能看啊?”
林西月晃了晃脑袋,抱住他的脖子说:“怪不得你昨天那样”
“嗯,昨天是做久了一点,我给你开了药了。”郑云州宽厚的手掌揉着她的后颈,额头抵上去,“一会儿洗了澡,我替你涂上好吗?”
只在他腿上坐了片刻,林西月身上就发烫,他还要贴得这么近说话,连鼻息都交缠在一起,更是手脚都软了。
林西月声如蚊呐:“不要,你能正经给我涂吗?我自己来。”
“嗯,也好。”郑云州盯着她张合的红唇看,满脑子只想怎么把它吻肿,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也无心辩解。
林西月听了,掀起单薄的眼皮看他。
郑云州的目光充满欲念,渐次落在她的唇上、脸上和肩上,他眼里的进犯性太强,简直是用眼神在脱她的衣服,一件件地扒下来。
她呼吸急促起来,眼底全是水光,胸口起伏着:“还没吃晚饭呢,我呜”
郑云州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他吻了下去,越吻越深,吻得林西月把嘴张到最圆,被迫接纳他伸进来的舌头,她蹬了两下腿,很快眼神迷离,身体成了漂浮在湖面的水草,只能胡乱揉着他胸口的衣料。
最后沙拉也没有做。
郑云州叫了日料店的外送。
林西月洗完澡,穿着睡裙走出来。
她看着铺满一桌子的暗红食盒,瞪了郑云州一眼:“那今天不开火了?”
“要不你煎个荷包蛋,意思一下?”郑云州说。
林西月拧开天然气,先把铸铁锅架上去烧,再去冰箱里拿鸡蛋。
她刚开了门,一只手比她更先伸进来。
郑云州说:“我来,你到旁边看着。”
“嗯,算你自觉。”林西月赌气地大力关门。
郑云州被她那样子逗笑:“你有火儿朝我撒啊,冰箱惹着你什么了?”
“锅都烧热了,快倒油呀。”林西月一回头,看见锅里正冒烟,赶紧拍拍他。
郑云州也鲜少进厨房,但倒油的手倒是挺稳,扭头问她够不够。
林西月点头:“蛋,把蛋敲下去。”
“拿来。”郑云州伸手从她手里取走,“药都抹上去了吧?”
还好意思说上药的事呢。
在浴室里刚搽好,他又把她揉到怀里吻,吻得她不停地颤,药膏随水流化开,顺着腿心出来,反反复复,弄了几次才好。
林西月嗯了声,她防患于未然地交代:“抹了,你吃完饭就回去啊,我今天不留你了。”
“怎么就不留我了?”郑云州挥了挥手里的锅铲,“我这儿还给你当着伙夫呢,你讲点人道主义行吗?”
林西月听得笑出来:“这有什么关系?说的好像我在压榨你,咱们俩谁是资本家?”
煎得一面金黄了,郑云州把蛋盛到盘子里,递给她:“你别把这个话题范围扩大,我在说我和你的事情。”
林西月不以为然地回:“我和你什么事情?不就是过夜的事吗?”
郑云州撑着餐桌说:“过夜这个问题很重要,明话跟你说吧,我对这个小区的安全并不放心,得住几天考察一下。”
“算了,来吃东西吧,你不饿呀?”
林西月都没力气和这个老无赖争了。
郑云州坐下,把温好的清酒倒了两杯,推了一盏给她。
林西月嘴里咬着筷子,端起来说:“祝我在东远能顺顺利利,干杯。”
“好,那就先干了这杯。”郑云州欲言又止。
等喝完了,林西月夹起三文鱼,蘸了酱汁,风卷残云地塞进去。
郑云州又提了一杯:“这第二杯,该祝我了吧?”
“祝你什么?”林西月无辜地看着他,“你还能有什么心愿?”
郑云州啧了声:“怎么没有?你也不说考验多久,我今年多大年纪了,您不会心里没数吧?”
“有。”林西月又抬起手,像在那一刻定了心,仰头喝了,把杯底亮给他,“就到农历年尾吧,实习期不能超过半年t?嘛。”
郑云州得了她这句话,高兴地把半壶都灌了下去:“好好好,太好,太好。”
林西月急得抢下来,气道:“你喝那么多,一会儿醉了我可不照顾你,把你扔马路上。”
吃撑后,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你还没有告诉我,恩如姐是怎么离婚的?”
“她跟她老公合不来,也不是一两天了。”郑云州拿上支烟,走到阳台上去抽,他说,“婚后第三年,恩如坚决地要同他分开,谁劝也不听,离婚官司都打了两年,今年才离掉,她分了一笔钱,也没和家里谁打招呼,跑去澳洲工作了。”
得知侄女离京,却并没有通知自己时,赵木槿表现得很诧异。
她愣在了树下那把圈椅上:“不会的,恩如是家里最乖的那个,怎么要走也不和我说呢?”
只有郑云州说:“她听您的话嫁去曾家,嫁给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已经是她委曲求全,在报你们赵家的恩了。现在她离了婚,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您别去打扰了。”
林西月听得一阵喟叹:“那她那她没受什么伤害吧?”
“身体上没有,我还在这儿呢,姓曾的敢动她试试?但心里肯定少不了,即便有,她也不会来跟我说。”郑云州掸了下烟灰,“人是不会突然转变性子的,总有变故。”
“是啊。”-
第一天到东远,林西月最先见到的,就是人事部的鲁小平。
他先给她介绍了东远的组织架构,和在京办公的几位主要领导,包括董事长,总经理及各部门负责人等。
鲁小平发了几本书给她,又问:“哎,小林,你是党员吗?”
“哦,我不是。”林西月说,“在学校的时候上过课,但没能转预备。”
鲁小平哦了声,一个个点过去,接着给她介绍:“这是刘董事长,咱们的一把手,这是黎总经理,沈总调去华江以后,主要工作基本都是她在抓,她很能干的,大名鼎鼎的女强人。”
他的目光胶着在黎岫云的照片上,惊讶道:“小林,你有点像黎总年轻的时候啊。”
鲁小平凑近了档案,又再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
真是越看越像,柳叶眉下一双含情目,一式一样的温婉动人,眼神却又坚韧从容。
“是吗?人有类似,不奇怪。”林西月没在意,瞧着那张美人面孔笑了下。
鲁小平说:“也对,这本册子你拿着认吧,我现在带你去国际业务部,主任办公室已经空了好久了。”
林西月也跟着起身:“好。”
鲁小平领着她往前走,路上碰到不少人,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他边走边说:“你才刚进来,按规定,只能先做代理主任,一年后转正,能接受吗?”
“可以。”
“下周会有量体师傅来,统一的工服还得去定做,没那么快。”
“好的。”
进了国际业务部,鲁小平拍了拍手说:“来,大家都认识一下啊,这是在我们这次对外招聘中脱颖而出的林西月,以后就是部门的负责人了。”
林西月在掌声里点头致意。
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她才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你们好,我是林西月,之前是凯华国际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这次能够来到东远集团,和大家成为同事,我感到很荣幸,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共同把部门的事情做好。”
有个年轻男生站起来:“哇,林主任这么漂亮。”
林西月客套地笑:“谢谢。”
鲁小平说:“好了,没别的事了,都去忙吧。”
他和林西月一起进了办公室。
关上门,他又叮嘱了几句:“国际业务部组建的时间不长,是当年沈宗良,沈总力排众议搞起来的。他说我们没有一批专门的骨干,总是这个部门借两个人,那个部门再调三个人,在国外谈判的时候,很吃亏啊。”
林西月把包放在桌上,她说:“沈总真是呕心沥血。”
鲁小平又说:“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部门员工的平均年龄,在整个集团是最小的,而且基本都从国外留学回来,思想上难免受西方文化影响,比较散漫,不讲组织纪律,你要起到带头作用,平时不但要抓业务建设,还要抓作风建设。”
“好,我记住了。”
林西月一一应下来。
但心里却在说,留子们那叫松弛,在资本主义国家被锻炼得看开了生死,活得比较随性而已,怎么到了他们这群长辈眼里,就成不讲纪律了?
林西月第一天上班,除了熟悉工作环境,也把部门规章找出来看了看,粗粗翻了十几页。
内容已经比较完善,但还是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她打开电脑,把暂时想到的先写了几条。
下班前,林西月临时开了个短会,主要是听他们自我介绍,增进交流。
氛围轻松的会议结束后,林西月合上笔记本,笑着说:“我订了家餐厅,今天刚来,请大家吃顿便饭。”
部门里的人都说好,她点点头:“那我们一起过去。”
刚坐下时,氛围还有些局促,几杯红酒下肚,大伙儿也就聊开了。
一个叫靳瑶的小姑娘问:“主任,在外资所上班,压力很大吧?”
“嗯,压力和报酬是对等的,外所的待遇也很好。”林西月一项项数给她听,“十五天年假,顶格交的五险一金,各种补贴,以及一定程度上的worklife balance,哪怕我离开了凯华,但那几年的工作经历对我来说,仍然很关键。”
有个叫杨兆的男同事点头:“我从弗吉尼亚毕业后就进东远了,不过听我在红圈所上班的同学说,他们工作强度好高。”
林西月嗯了声:“律所都大同小异,但我们要稍微好一些,凯华会把表面功夫做足,多少讲点人性。”
去年所里新进了个男孩子,他是从其他律所离职到港大来读llm的,毕业后跳到了凯华。
刚来的时候,中午吃完饭,他又回到工位上,勤勤恳恳地干活儿,一看大家都趴下去午休了,他茫然地问林西月:“林律师,还能睡午觉的吗?”
问的林西月都莫名:“午休不是基本权利吗?不小睡一会儿的话,下午怎么有精神?”
他挠了挠头:“我们以前就不休,恨不得比谁键盘敲得更响,所里热火朝天的,没这么安静。”
林西月啊了一声,玩笑说:“那你快别忙了,午休时间弄出动静,同事要judge你的。”
她讲完这一段故事,身边的人都在笑。
一整天相处下来,靳瑶他们都感受到了,新来的林主任温柔大方,沉稳干练,是个很好沟通的同龄人。
“主任,你见到黎总了吗?”有人问。
林西月笑说:“没有,还没开会呢,怎么,黎总很严厉吗?”
“她那么高的位置,总归比一般的阿姨要严肃刻板。”靳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妈和她是同学,说她年轻时很会来事的,她大学毕业时被分到了云城,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就调回京了,我妈都在下面五年才回来呢!你知道她做过谁的秘书吗?”
她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靳瑶性格大大咧咧,家世好,背景也深,喝了酒更是管不住嘴,何况都是些老生常谈。
她神秘地说了个名字:“郑从俭。”
杨兆提醒她:“哎,我麻烦你不要直呼其名,至少加个主席好吗?”
“好吧,反正就是他。”靳瑶又端起酒喝了一口,挑挑眉,“厉害吧?”
林西月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厉害的,那黎总的丈夫呢?也在京里吗?”
靳瑶说:“在啊,地位还不小呢,他们有个女儿,在英国念商科。”
八点多散了场,林西月送他们出来,看着几个小姑娘、小伙子们上了车,嘱咐他们到家报个平安。
等人都没影儿了,她才左顾右盼地往对面走。
快结束时,郑云州发了微信给她:「我过来了,在门口等你。」
林西月心头一跳,立马回他:「别呀,别人会看见的,你再去转一圈,我就快了。」
一发出去,郑云州就没再理她了。
无奈地把车停在对面后,他扔了个路标过来。
隔得老远,林西月就看见了他那辆迈巴赫。
她侧身从旁边过去,打开车门。
林西月坐上去,朝他笑:“等很久了吗?”
“不要紧。”郑云州往后靠着,手散漫地搭在腿上,面无表情地说,“谁t?让我们见不得人呢?”
她低了低头,紧抿着唇,看了一眼前面的人。
司机见状,识趣地把挡板升了起来。
“车里好热呀。”林西月自说自话,把外套脱了下来,“是不是没开空调?”
郑云州不为所动,用余光潦草地扫了她一眼:“你别跟我来这套,没那么热。”
林西月伸手绕上他的脖子,熟练地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不是热吗?”郑云州面上不悦,手却自动揽住了她的腰,“还往我身上坐?”
林西月歪在他怀里,用额头蹭着他的脖颈,轻柔得像只刚满月的猫。
她还没说话,先看见郑云州的喉结滚了三四下。
林西月抬起头,鼻尖擦过他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我喝了点酒,头晕。”
“哼,你又不要我来接你。”郑云州抚着她的后背说。
她语气夸张地解释:“你不知道,那帮孩子可厉害了,又都见过世面,刚才还跟我透露呢,说黎总当过你爸的秘书,这要让他们看见你,明天哦,不,今晚,整个集团就都知道了,对你们家影响多不好啊。”
小姑娘说的跟真的一样,煞有介事的。
郑云州侧过头,笑了。
林西月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回来:“笑起来真好看呀,郑云州。”
“你就会哄我。”郑云州气得用力揉了揉她的后脖颈。
他消了气,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深深地看着她。
两个人在静谧的车厢内,无声地对视。
没过几秒,等不及地抱上,吻在了一起。
第60章 石桥 圈子就这么大
60
京城深冬, 清早推开窗,干冷的空气像张细砂纸,冰冷地往脸上扑。
昨天厮闹得太久, 林西月起晚了,她一起床,就拉开了窗帘,散散屋子里这股腥气。
光线一透进来, 郑云州被刺得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挡在眉骨上:“几点了?”
“都八点多了, 你不是还要去出差吗?”林西月边穿衣服边说。
郑云州坐起来, 不疾不徐地走到浴室去洗漱。
刷牙时,手肘第十二次撞到了墙上。
这房子哪儿哪儿都拥挤,浴室里连两个人都容不下。
他顿了顿,又继续去刷后面的牙。
还是得早点把林西月娶回去。
郑云州剃完须, 系着衬衫扣子出来。
林西月绑好头发,从外面拿了条深蓝暗纹领带, 踮起脚往他脖子上套:“这次去西北, 要待多久啊?”
“五六天就回来了。”郑云州拧松了一下, “就我这样子,能离得开你几天啊?”
林西月嗔了他一眼:“一起床就开始没正形,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云州垂眸看她:“什么时候说实话也叫不正经了?”
“懒得和你理论。”林西月指了指窗子外面, “快点出门吧, 你秘书都在楼下等着了。”
郑云州拨了下她的耳垂:“最近你工作不多, 下了班别老待在家里,出去锻炼锻炼。”
林西月点头:“知道了, 我不是在您的点拨之下,开始打网球了吗?”
“哦,对了, 还有件事。”郑云州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封请帖,“青如在办画展,我没空去给她捧场了,你周六去一趟,看中了什么就买。”
林西月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放在旁边:“好,我替你去。”
郑云州又把脸低下来,点了点自己:“亲我一下。”
林西月知道他不好对付,捧着他的脸,左左右右各亲了一遍。
“好了吗?你能走了吗?”她问。
郑云州满意地直起身:“能。”
走到门口,他又再啰嗦了一遍:“按时吃饭,早点休息。”
“晓得啦。”林西月大声回他。
郑云州走后,她也赶紧去衣柜里取外套。
今天上午,京大法学院举办国际法年度学术会议。
通知一早发到了东远,林西月本来让部门里的杨兆去,这个小伙子脑子活络,记事牢,但他前天被临时抽调到其他部门。
年末例行审计,稽核审计部缺人,得知杨兆去年刚考下注会,石主任跟林西月商量,把人给要走了。
其他人手上又都有工作,林西月只好自己来。
她温了杯牛奶,咽下干巴巴的吐司后,仰头缓缓吞进喉咙里。
林西月往她那只黑金Birkin30里塞了个笔记本,提上就出门了。
她打车到京大门口,跟着来参会的队伍一起往里走。
京里单位多,大家常坐在一起开会也不认识,俱是行色匆匆,各走各的。
到了会议厅里,林西月把外套脱下来,折在手臂上。
她走到中间几排,眼睛一路看过去,搜寻东远的铭牌。
“林主任。”一个穿着端庄清雅,像是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叫了她一声,“来开会啊?”
林西月认出了她,是沈宗良的爱人钟且惠。
她浅浅地笑开了:“是啊,钟小姐也是吗?”
钟且惠笑了下,把手上的会议手册发给她:“不是,今天我导师主持会议,我来帮忙的。你呀,叫我且惠就好了。”
“你是高院长的学生啊?好厉害,他几年都不招博士了,很难考吧?”林西月夸赞式地问了一句。
她们前段时间见过一次,在翁山的园子里。
郑云州得了几篓螃蟹,从南边调了厨子来料理,宴请他那几个哥们儿。
当时沈宗良来得晚,手里牵着他刚结婚的太太。
林西月看她第一眼,只觉扑面而来的毓秀,她步子轻盈,走在沈宗良的身边,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看向他的眼神里,饱含热烈的爱慕与真挚。
虽然结了婚,但夫妻俩相处时,仍流动一股脉脉温情,眼中仿佛只看得见彼此,与外人天然有一道屏障。
在这之后,郑云州于闲谈时告诉她,说钟且惠在少女时期也是经了风霜的,吃了好大一番家道中落的苦头。
林西月还感慨,看起来真的不像。
她以为钟且惠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一定直接从父母身边走到了丈夫的怀抱中,生平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拒绝过多的追求者。
如果她猜错了,那么,就是沈宗良呵护得太好,让她存住了这份天真心性。
钟且惠笑望着她:“好会说话呀,难怪大家都那么喜欢你了。”
林西月扬了扬手里的册子,笑说:“没有,那你忙,我先去入座了,谢谢。”
“好的。”
学术会议开起来冗长枯燥,好多人听着听着就开始瞌睡。
但林西月坐在下面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录。
她准备回去以后整理一下,写个PPT,给部门员工做一个转培训。
下午会议结束,林西月先回了集团。
一整天都在京大,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几项流程都走到了她这里,得她看过之后点审批。
她一进大厅,正碰上黎总从外面回来。
林西月和她打招呼:“黎总好。”
“你好,小林。”黎岫云看了眼她手里的会议手册,和蔼地问,“今天去京大开会了,有什么收获吗?”
黎总在东远几十年,建功卓著,威信很高,做事虽然风行果决,甚至可以说有些独断,但面上亲切温和,总是挂着笑容。
林西月点头:“学习了最新的国际法规变化,做了笔记,顺便瞻仰了一下名校风华,高考没考上,考研人家又不要我,去开会也挺不错的。”
小丫头口齿伶俐,在律所锻炼出敏捷的思维和极强的执行力。
从她几次在中层会议上汇报工作,黎岫云就能看出来,她从不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也不故意拖长时间引起领导重视,站起来简明扼要地报告完事项,就翩翩落座。
国际业务部乱了一段时间,从她来了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制伏了那帮小年轻,个个都规矩起来了,耳边也没再听到有关他们的通报。
从前群龙无首,不是这里出岔子,就是那头闹矛盾。
黎岫云没有笑,反而长辈式的勉励口吻:“不用妄自菲薄,能从云城考到r大,你的成绩也不错,研究生在宾大读的,对吗?”
“对的,谢谢黎总关心。”林西月说。
黎岫云又问她:“从香港到京城来,生活上还适应吗?这边比不上沿海地区的气候,冬天又干又冷。”
林西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还还挺适应的,在这边读书工作,也待了五年嘛。”
到了楼层后,她说了句——“黎总,我到了”,就先出去了。
她感到奇怪,黎总整日事务缠身,等着求见的人都排到西直门去了,怎么对她了解得这么清楚啊?
林西月回了办公室,点掉了系统里的待阅事项后t?,把白天的笔记做了个梳理。
靳瑶背着包,路过门口时,看她办公室亮着灯,就过去敲了两下:“主任,你不会是开完会又回来了吧?”
林西月抬起头:“是啊,该做的事情总得做完。”
“真敬业,我先下班了啊,拜拜。”靳瑶说。
“嗯,慢点开车啊,瑶瑶。”
“有数!”
走出办公室,林西月看时间还早,就去网球场找教练。
一整场发球训练下来,她手臂酸得要命,就这样教练还是摇头,又憋着不敢言语。
林西月没忍住笑:“马老师,您就直说吧,是不是天赋极差?”
“我怀疑你小脑发育不健全,但这话哪能我来说啊?”马教练拿了瓶水给她,“你吧,还是等你男朋友来教。”
林西月:“”
这还不如直接指着她骂呢。
她在心里说,你少吸取郑云州的短处,小心当个万人嫌。
马老师很少正经教学生,他在西班牙的马德里网球学校接受了系统化、专业化的训练,平时除了做职业球员外,还经常当郑云州的陪练,一个体格健壮、干净清爽,白纸一样的男大学生,也被他带得这么损了。
周六上午,林西月难得休息,坐下来悠闲地吃了顿早餐,才出门去画廊。
怕与高贵优雅的艺术氛围相悖,她没敢穿她那些上班的职业装。
林西月换了条鹅黄的针织长裙,面料柔软,轻薄贴身,把她衬得又高挑婀娜了几分。
她走到楼下,把郑云州停在这儿的一辆卡宴开出来。
林西月搬来两三天,他就把这辆车送了来,方便她有事的时候开。
她上下班都靠两条腿,也没什么开它的机会,就一直停在小区里。
林西月到画廊时,展览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小时。
她下了车,把邀请函交给工作人员。
看赵青如在忙,林西月就没叫她,自己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
赵小姐今天的打扮又截然不同,蓝绿拼接的不规则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设计大胆,跟那天走在她先生身边,完全是两个人。
反正是替郑云州完成消费指标,挑中了,刷完卡,她就可以回去了。
这次展出的画作,都出自一位已故画家之手,艺名叫连山。
他很擅长水墨写意,笔画饱满洗练,雀鸟瞠目,鲤鱼翻尾,老树枯枝,作品元素神化奇变,意境辽远而开阔。
林西月从服务生手中取了香槟,边喝边走,末了,在一幅画着石桥的作品前停下。
那幅画的构图很有特点,疏而有致,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河边,孤独地望着桥上,可桥上空无一人,不知道在等待着谁,也许谁也没有等。
她看了很久,倒不为别的,而是画上的拱桥,很像她家门口的那一座,连河岸上的石阶,路旁撑起的晾衣竿,都极相似。
林西月扭过头,刚想叫一声附近的工作人员,却发现身后站着黎岫云。
“你喜欢这幅画?”黎岫云问。
她是和丈夫一起来的,穿了身庄重的米色套装,脱离了严谨的工作环境,看上去更加随和。
林西月点头:“黎总,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您。”
黎岫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想到了,你不是和郑家老大在一起吗?”
林西月张圆了嘴。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为了瞒着同事,在单位里和他打电话都关上门,从来不敢让郑云州来接她,部门里的人都认为她单身。
林西月面上一红:“黎总,那是那是我的私事。”
“好,那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不过你不用那么惊讶,这个圈子就这么大。”黎岫云很冷静地审问,“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
林西月松开粉润的唇瓣:“它很像我的家乡,我以前也常坐在河边看书,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就像这个小女孩一样。”
黎岫云蹙着眉心:“为什么?家里不能好好待着吗?”
林西月略微顿了一下:“家里家里有很多麻烦,我不愿回去。”
她回了家,葛善财就不准她再看书了,变着法儿地拿家务给她做。
黎岫云的胸口起伏了片刻,像压抑着什么难言的情绪。
最后,她也只是点点头:“你和这幅画有缘,买下它吧。”
“嗯,我是准备要买的。”林西月说。
这时,赵青如走过来招呼,先喊了句:“黎阿姨,您过来也不叫我。”
“看你在忙,我就和小林聊了两句。”黎岫云摸了下她的头,“结婚以后变得懂事了,嫁进了书香门第,规矩多吧?”
赵青如张口就要诉苦:“多得要死,你不知道我那个婆婆”
“不准议论长辈。”黎岫云沉下脸呵斥了一句,“我下午还约了人见面,先走了。”
赵青如往她身上靠,撒娇说:“好吧,我姑妈念叨您呢,让您去家里坐坐。”
“好,有空我一定去。”
赵青如和林西月一起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车走了。
“知道吗?”赵青如朝那棵凋敝的栾树抬了抬下巴,“连大师的本名也姓黎,是曲院长的关门弟子,也是黎阿姨的哥哥。”
林西月听过曲院长的大名,点头:“难怪啊。”
赵青如哎了一声:“他们家真是有读书的根苗,兄妹俩前后脚,从南边的小镇上,来到京里求学。哥哥得到曲院长的赏识,把他栽培成当时风光无二的新秀,妹妹在京大当学生会主席,一毕业分到姑父身边做秘书,风华正好的时候,嫁进了高门大户,还成了东远的二把手。”
“很不容易,黎总一看就是受过磨炼的。”林西月说。
赵青如和她一起往回走:“是啊,他们在老家条件也很一般,供个美术生都得勒紧裤带,连山老师后期去巴黎深造,那都是曲院长出资的,现在算彻底实现阶级变迁了。”
林西月压低了声儿:“连山老师怎么死的?”
“自杀。”赵青如也看了一眼周围,“为一个有夫之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是这么谣传的。”
林西月的后背隐隐发凉。
她还怔着,就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月月!”
很多年没听到付长泾的声音了,林西月没甄别出来。
“真的是你啊?”付长泾紧追上来,站到了她面前。
他早在人群里注意到了她了。
乌发白肤,薄软的衣料勾出沙漏般的身体曲线,看起来又香又甜。
付长泾本人没有注意到,但赵青如看出来了。
他看着林西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道精致的糕点,赵青如真怕他流口水。
林西月笑说:“是我,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付长泾紧张地看了看地面,“你现在回京工作了?”
林西月才要张口,赵青如就垫起脚喊了声:“哥,你也来了?”
付长泾慌里慌张的,忙道:“那个,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我们下次再联系。”
“你哥呢?”林西月也转过脖子去看。
赵青如掩着嘴笑:“郑云州没来!我看你明明不喜欢,还要敷衍他,顺手帮你个小忙。”
林西月也笑:“谢谢你。”
“哎呀,我以前年纪小没礼貌,说了你不少坏话,你别介意啊。”赵青如说。
林西月认真地说:“没事,我私底下也骂过你。”
赵青如和她拉了个勾:“行,那我们扯平了。”
林西月指了下展区:“你让人帮我把画取下来吧,就要那张了。”
“好。”
她出来时,坐在车上给郑云州打电话。
他那边很吵,风声呼啸着从耳边过,噼啪啪地响。
“画我挑好了,是送去金浦街吗?”林西月大声问。
像忽然换了个地方,空气又安静下来,郑云州说:“送去文园,我发地址给你。”
“好”
林西月还想再说,他就挂了。
她把地址转发给赵青如,说按这个送。
文园在东四环,林西月一路开着导航过去。
这是一片别墅区,她停好车,输入密码打开门,眼前是挑高六米的客厅,阳光从大落地窗里泼洒进来,给崭新的家具镀上一层金边。
窗外草木繁茂,一层的露台是临湖的,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只不过现在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
郑老板的房产好多,她来都没来过这里。
林西月在客厅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
很快,画廊的工人们也来了,帮着她把那副画挂上。
“辛苦了。”林西月一人发了几百小费,“回去路上小心。”
她没关门,又兜转着走回来,重新站到这幅画前,盯着连山t?的印章出神。
连老师应该在云城采过风吧?否则怎么会画得这么传神?
林西月想得入神,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时,吓一大跳。
她惊恐地扭过脖子,看见是郑云州,松了口气:“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我有,是你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云州低头蹭她的脸,没闻两下,就忍不住将林西月拦腰抱着,张开嘴含吻起来:“好香,身上怎么这么香?”
他抱得太紧,腰上的软肉塞满了掌缝,让郑云州发出一声舒服的低叹,他日夜赶工作,把五天的行程压缩到三天,就是为了能在周六返京。
林西月扭了两下,徒劳地垂下手,任由他把自己抱到沙发上。
“喜欢这里吗?”郑云州揉着她的后背问。
林西月半阖着眼,点头:“很漂亮,风景很好。”
郑云州嗯了声,滚烫的气息拢着她的耳廓:“我们结婚以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结婚?”林西月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颤巍巍的,“那也不是你说好,我说好就行的,我妈妈不在了,总得知会你父母吧?”
郑云州吻着她的脸:“我安排你和他们见面,愿意吗?”
“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