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州拧着眉头,静静地听她语无伦次地叙述,看她语速越来越急,开口制止:“好了,不用说这些了,你缓口气。”
在来的路上,他不停地计较着,待会儿见到了她,要怎么发一通火,才好让她知道,这小半年来他过得有多沮丧,多孤落。
但看到她平安无事,郑云州的心里只有畏怯和软弱,从身体深处升起来一种无力感。
只要还能每天见着她,怎么样都好。
如果她还愿意在他身边,那就最好。
郑云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么低微。
在这场分离对抗里,小姑娘以压倒性的优势赢过他,并告诉他说,是你郑云州没我不行,不是我。
但林西月是柔和明义的姑娘,不会把不容争辩的事实挑开来说,下他的脸面,她只会睁着水亮的眼睛注视他,内里却坚定的不得了。
渐渐止住了哭后,林西月瞠目看他,被濡湿的睫毛沾在眼皮上:“我还有两周的课没上完,中途换老师对孩子们很不利的,可不可以”
“可以。”郑云州不等她说完,就答应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林西月擦着哭腔嗯了声。
“什么都依你了,也没有骂你一句,怎么还哭啊?”郑云州扯了扯唇角说。
她很轻很缓地朝他笑。
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怕挨骂,也不是怕他要立刻带走她。
她只是太想他了。
从见到郑云州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在抖,从内到外,从五脏到四肢,都陷入了强烈的震颤里,抖得她发紧发痛,抖得她止不住地掉泪。
目前为止她能给他的,也只有眼泪了。
郑云州盯着她脸上细微的转变。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像受尽委屈不能言。
不能言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弄清楚了。
没有人喝了酒,也没有哪一个不t?清醒,但他们的目光和神色,都如出一辙的迷醉痴缠,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仰脖子,心跳剧烈,眼窝里含泪,静静地看着对方,试图一眼望穿过去和未来。
不知道是谁有了动作,是林西月先垫起脚,还是郑云州俯下了身,他们控制不住地吻在一起。
郑云州抱着她,箍在她背上的双手拼命收紧,像在后怕什么,只能靠不断地攫取她的津液来安心。
他吻得很凶,嘴唇张张合合,贪婪地挨着她的脸,每一寸都被他浸润了一遍,吮干了她眼尾的泪。
想到他们已经快半年没接吻,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过来的。
林西月被他抱起来,放到了书桌上,她被迫高高地仰起头,呼吸急促地在他耳边喘,主动去舔他的下颌,一小口一小口,酥麻到郑云州心里,令他抖了又抖。
吻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停下来,蹭着她的脸颊,流连在她的唇角,鼻息滚烫。他哑声说:“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林西月浑身颤栗着,闭上了眼。
她不敢答,因为她还是要走,还是要离开他。
有情时须念无情。
情欲不可能一直代替他的理性去思考,去看待婚姻。
她怕自己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厌倦,接受不了他的家庭看低自己的眼光。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把她锻造成一个完全的悲观主义者,她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汲取到充分优渥的肥料,滋养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气。
她不做明知不为而为之的事,她要过程和结果的高度统一。
她要付出了努力就能拿到证书,而不是面对一群严厉的主考官,整天被人审判来审判去,任凭她如何乖巧听话,还是要对她百般挑剔,吹毛求疵,最后把她踢出考场,说她不合格。
在那么一个名利场上,她的不合格是注定的,她没有显赫家世来作配。
到这一刻林西月才肯承认,她的坚持,她的固执全都来源于这里。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渺小的一个,却爱上了天边被云团簇拥,高悬着的明月。
林西月没接话,只是轻柔地吻他的唇:“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等会儿,让我再抱一下。”郑云州也不敢逼。
至少,他不舍得破坏眼下的氛围。
今宵勤把红烛照,他怕自己还是在梦中。
怕一撒手,自己又要从长榻上摔下来,摔醒了这场美梦。
郑云州安静地拥她入怀,低下头,鼻端探进她的发丝里,伸到她的脖颈上,深深嗅着她的味道,清香,甜软,像她总爱摆在窗边的晚香玉,静水流深,暗夜里吐出花蕊。
第46章 平等 非走不可
046
郑云州在武陵住了半个月。
袁褚把镇上的民宿整个包下来, 将视频会议的设备搬进套房,方便他远程办公。
身边的警卫和秘书都分别住进了各自的房间。
晚上吃饭时,大家坐在一起, 忧心忡忡地向袁褚打探,说郑总不是要在这里搞开发,长期住下了吧?
袁褚摇头:“不会的,学期一结束, 林小姐回京, 他也会回去。”
各人你看我, 我又看你,眼神里的意思都差不多。
左秘书有感而发:“以前没看出来,郑总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我真以为他心里只有集团大业。”
袁褚笑了下:“爱江山, 但更爱美人。可惜美人”
他搛菜的筷子顿了顿,还是没说。
林西月和郑云州在小院里吃。
她给他舀了一勺竹笋煎蛋:“你尝尝这个, 笋子是山上现摘的, 很鲜。”
“好。”郑云州稍微尝了口, “不错。”
林西月看他没什么食欲,关心地问:“是不是赶了路, 觉得很累?”
郑云州坐直了, 拿过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 这阵子胃不太舒服, 怕不消化。”
她也放下了筷子,轻轻地吸气:“是这阵子不舒服, 还是一直就不舒服?”
“我舒服不了。”郑云州吃得半饱,往后靠了靠,“集团的事情太多了, 刚开完两会,要走动的关系不少。”
林西月难受地抿了抿唇:“你骗我,这些事才难不倒你。”
“那你说是为什么?”郑云州看向她,目光里粘着迫切的热意。
林西月犹豫了,她的心踟蹰在闷热又潮湿的山坳里。
春天即将过去,他们在经历了一场分别后,没有理所当然地明亮轻快起来,反而戴上了更重的枷锁。
她无所谓,她本身就是个思想负担很重的人。
但郑云州不是,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活得还很恣意。
他是词里才会写到的,“走马月明中,折芙蓉”的那一类少年郎,永远不会被俗世绊住。
但将近三年过去,他变了,变得也会仿徨,也会绕圈子,也会不知所措。
坐在她的对面,郑云州身心都绷得都紧紧的,想要问她什么,但又很怕问出口。
林西月低头,十分晦涩地笑了,她何德何能?
她轻声地自责:“是我太不懂事了,让你白白担心,我要来这里教书,也应该和你商量的,就不会”
“好了。”郑云州开口打断她,“不怪你,我以前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商量的对象,只能怪我自己。”
他变得好讲道理,好有风度。
她好爱这样的郑云州,但唇却咬得更紧。
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换来的。
他改变越大,林西月就越觉得自己罪责深重。
以前郑云州也说爱她,但在林西月看来,七成是出于占有和控制,他心里装着那么多事,真正能拿出多少爱呢?
今天她才终于信了。
因此更加可怜他,可怜他的那一点心,也可怜自己。
他们由一场交易开始,最终也走到了君须怜我我怜君的地步。
她一直觉得,在这场结构失衡的权利关系中,是郑云州压迫了她,逼着她恬言柔舌,说尽好话来哄他。
但其实不是,郑云州没有非得让她做这些,从头到尾,是爱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并支配了她的举动。
但林西月身在其中,爱情又被他用权力伪装、包裹,她一直都看不清楚。
郑云州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玩笑说:“怎么,还非得我发两句火你才高兴?”
“那你发发看。”林西月的唇角也弯起一个弧度。
郑云州立刻板起脸:“我当然要发,你什么人不好找,偏偏去找郑从俭,他百务缠身,能过问多久你的事?万一他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了怎么办?”
骂来骂去,还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林西月扁了扁嘴:“不会的,每个礼拜都有人来看我,阿姐也对我很好。”
“哼,再好能有多好?”郑云州挑了一下眉梢,不屑地问,“你猜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她明白,他父亲是希望她能识相,离自己儿子远一点。
林西月酸涩地笑:“那当然是不如你对我好了。”
郑云州斜了她一眼:“你还知道!”
“知道。”林西月起身坐过去,手搭在他腰上说,“哎呀,早就说不起这个头了,怎么骂起来没完没了的?一直喋喋不休呢。”
看她过来了,郑云州把唇边没点的烟拿下来丢掉。
他拧了下她的脸:“我这算轻的!”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民宿后山的竹林里郁郁葱葱,缭绕着雾一样绵软的雨丝。
林中的鸟没处藏,乱哄哄地叫了起来,百啭千声。
没关上窗的房间内,林西月咬住了手指,还是有呜咽溢了出来。
郑云州在吻她的同时,毫无征兆地梃偠,刚才在沙发上厮磨了那么久,几乎是一碰到她,就有清亮的津液淌出来,温吞地涂满,没有一丝缝隙地缠绞住他。
只是几个月而已,郑云州仿佛比第一次还情动得厉害。
他喉结滚了又滚,不断地去勾出她湿红的舌头来吻,把她抱在了身上,这样能最大限度地槎褥,他一下下冲破阻力醜峒着,含住她的耳垂说:“痂得我那么紧啊?”
林西月一向吃不下他,他又次次是开合极大的动作,龚口掟得又酸又胀,她被撑得发不出一句声音。
到第七下的时候,她咬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泄了。
郑云州抱紧了她,看着她瞳孔涣散地倒在自己肩上,一双手紧紧地扒着他,身体仍拼命收缩,枢副得他额头上青筋凸起。
他捧起她的脸来吻,含糊不清地问:“好点了吗?”
林西月没说话,她从他的身t?上摔了下去,脸在枕头里,高高地鞘起来,朝他露出粉红的唇瓣,呜呜了两声。看得郑云州的脉搏一阵狂跳,他掐住她的腰,俯身上去,将自己深埋在里面,惹得她浑身痉挛。
她在引诱他,他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林西月轻轻地挣扎,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根本不是。
但郑云州牢牢地摁住她,她不禁挵,不过两三分钟之内,又紧紧攥着床单,脸涨成血红,不争气地瘫软下来。
不晓得落了几场雨,林西月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干了。
她被喂得好撑,也有几次是她自己要吃,吃得自己直栁閖,又往郑云州身上蹭过去。
屋子里模糊低沉的动静一直到下半夜才停。
睡着前,她偎在郑云州的怀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说,但好像也没必要说了。
那半个月林西月过得很平静。
她每天醒来时,郑云州都还睡着。
林西月放轻步子去浴室里洗漱,再走到学校。
晚上回来,他们一起吃完饭,往河边和田头去散步,聊些无关痛痒的事。
没有人用文字涂抹曾经,也没有人主动提起将来。
郑云州不逼问她是不是爱他,也不再时时刻刻把心挖出来给她看,问她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做。
他已经把她吓跑了一次,禁不起第二次了。
林西月最后去了一趟金柳家,跟她道谢。
郑云州陪着她,把提前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
“怎么还这么客气?”金柳怕郑云州,想到他的警卫敲门时的凶恶样子,至今瑟瑟发抖。
林西月笑说:“应该的,打扰阿姐这么久了,也没给你买过什么。”
金柳哎了一声:“上完课就回去了吧?临走前再来我这里吃顿饭,我送送你们。”
“不用。”林西月婉拒了,她望了一眼郑云州说,“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课程结束我们就得走,不好再耽误了。”
“那好,一路平安。”
从她家出来,郑云州牵着她,目测了一下到学校的距离:“你每天都走这么远?”
她挽着他的手臂说:“锻炼身体呀,你不也希望我早上起来跑步,而不是拧开灯背书吗?”
郑云州笑:“我看身体也没有很好,两三次就喊着不行了,说吃不下,好胀。”
林西月紧张地打量周围,笔直地站好了,也不敢再和他挨得那么近。
“干什么?”郑云州把她拉过来,“这没你的学生,有也听不懂。”
林西月不以为然:“别掉以轻心,现在的小孩子可精明了,什么都晓得。”
离得河边近了,湿热的风里都是新刈的稻禾香,田垄间传来几声短促的鸡鸣。
走到桥上时,林西月拽了拽他的袖子:“腿有点软了,歇会儿。”
郑云州说:“歇不了,我八点钟还有个会,就剩十五分钟了。”
林西月啊了一下:“那你不早说,我们快走。”
“不是走不动了吗?”
“咬牙总可以走一段。”
郑云州往下站了一格:“不用你咬牙,上来,我背你还快一点。”
林西月犹疑了下,还是抱了上去,趴在他耳边问:“你能背得起我吧?”
“当然,你忘了昨天是谁抱着你做了那么久?”郑云州托了下她,往上扶了扶。
林西月看了眼远远跟着的警卫:“郑云州,我们能打个商量吗?”
郑云州扭头贴上她的脸:“打。”
林西月说:“以后这些话,留到房间里说,不能在外面讲。”
“行,到房间里说。”
过了桥,林西月拿下巴去蹭了下他的颈窝:“你身体好多了,不像刚来的那天晚上,看着病歪歪的,说话也不如现在响。”
郑云州嗯了声:“晚上觉睡得好,精神也就好了。”
“那你之前晚上呢?难道都没有睡?”林西月忙问。
他看着路,语气平淡地像在聊庄稼的收成:“失眠,想你会在哪儿,想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才能把你带回来,想我再这样下去,身体会不会垮掉,袁褚非要给我安排体检,但也查不出问题。我又想,那可能就是死期还没到。”
浓重的夜色里,林西月在他背上抖了下。
郑云州竟然想到死。
她的手臂绕过去,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脖子,打着颤说:“别乱讲话,呸掉。”
郑云州笑她:“哪有那么迷信?小小年纪,学得跟我妈一样。”
“你呸掉呀。”林西月着急地拍了拍他。
郑云州无奈地偏过头:“好,呸呸呸。”
又走了一段,林西月看了眼运动手环:“郑总,你的会还有五分钟开始哦。”
郑云州箍紧了她的腿:“林西月,你抱稳了啊,我开始跑了。”
“哎,你怎么那么快起步,我还没”
林西月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吓得伏低头,搂紧了他。
郑云州已经跑起来,背着她在黄土地上狂奔。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沙沙地响,像她蓬勃而鲜活的心跳。
人们是无法立足当下去衡量某个时刻的价值的。
除非有朝一日突然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回去。
后来林西月把这句话写在纸上,押进了她厚厚的学习资料里。
那是最后一个,她能够心无旁骛地爱着他的夜晚。
在这个秀水曲折的桃花源中,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了任何的阻碍,高墙巨垒都被无坚不摧的爱推倒,只有两颗紧紧相偎的真心。
足够了,哪怕他们不会有符合大众文化心理结构的团圆结局。
林西月想,在她仓促苦闷的一生里,有过这么一段沉溺在爱情里的日子,很值了。
回京后,林西月又住回了金浦街。
在田野乡村里住久了,满眼都是两三层高的小楼,冷不丁地回到顶层,她还有点害怕,一时不适应,几天不敢往窗边走。
林西月回来以后,怕她不愿意出去见人,郑云州也没提过,随她怎么打发辰光。
事实上,除了日常的基本交流,他什么也不敢说。
对着林西月,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使不上半分力。
只能不断地提高自己对无序和不确定的忍耐度,每每把到了嘴边的话压回去。
但不论他怎么回避,那天下午出差回来,还是看到了书桌上打印出来的offer,入眼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徽,后面紧跟着“Penn Carey Law”。
郑云州隔着桌子两米远,他一只手搭在胯上,一只手握成拳抵着唇,连把它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咦,你在这里。”林西月从外面进来,像在找他。
看郑云州神色冷清,也不理自己,她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
林西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张录取通知时,心也慢慢地沉到了底。
拖得再久,这一天还是来了。
郑云州把手放下,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用力抿了两口后,才背对着她问:“还是要走是吧?”
“嗯。”林西月也没上前,就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看,“马上开学了,早点过去。”
郑云州把手架在窗台上。
他尽努力在调整心情,仓皇地掸了下烟灰,像是自我安慰:“没事,费城也不是很远。你去读书,我差不多就去看看你,明年不就毕业了吗?回来我再安排你”
“如果那样,我为什么还要去美国?”林西月好笑地问。
郑云州这才转过身,捻灭了烟:“听你这意思,是不准备再回国了,读不读书无所谓,主要是想离开我。”
林西月摇头:“不是。郑云州,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平等吗?”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反问。
他长这么大,没有人和他谈平等,谈公正。
哪怕受到了苛待,也不会跑来和他理论,只有退缩和吞声。
郑云州愣了下,继而气道:“你不爱我就说不爱我,少扯这些。”
她这么不识好歹,一而再地我行我素,他生气是应该的。
但他说她不爱他的时候,林西月还是很难过。
她说:“我们的关系有问题,郑云州,这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找到机会说的。”
“我们什么问题?”郑云州走过来,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厉声道,“我今天别的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听你高谈阔论,说。”
林西月站在他面前,她温柔地笑:“你看,就是这样,长期以来,话语权都单边集中在你身上,你永远是做决策、下命令的那一个t?,要我飞去游艇上陪你,我就得去,让我配合你干什么,我就得干。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想要我做的。”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你不想做可以跟我说,我强迫你了吗?”
“没有,但我亏欠了你,不用你来着重强调,我就会自发地偿还。而我能拿什么给你呢?只有懂事和听话。”说到这里,她唇角凝固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我从小最会做的,就是看别人的脸色,我弟弟要钱治病,我不敢得罪你。”
郑云州撑着桌子,轻轻地笑起来:“你弟弟病了,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啊,林西月?”
林西月摇头:“不是,我很感激你,郑云州。但我今天要说的,是我们的关系,它在这个语词之外。我想问你的是,在我们当中,只有我在持续地满足你的需求,我把调节情绪,缓解冲突的隐形工作全部承担下来,生出了一张温柔体贴的适应性面具,你现在想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爱的是这张面具?”
“我爱的是面具?”郑云州好笑地指着自己,继而冷肃道,“知道你录取了藤校,了不起,不要在我这里卖弄你的口才了,林西月。”
林西月惨淡地笑了下:“所以我问你要平等,平等条件下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一面。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享用你的一切资源,依附着你成长起来,那我们永远不会平等,我永远都会欠你的,你稍微冷一冷脸,我就要想怎么哄你。”
她的意思他懂了。
说破大天,她也不过是想分手,不过是因为厌恶他。
她用她那张巧嘴,立了这么多听起来理性专业的名目,其实就是在介怀他们不堪的开头。
林西月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
他在用尽手段拥有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要失去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犟的人!
对她强硬不行,对她示弱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好一个永远也不会平等”郑云州诡谲地笑着,喃喃重复了两遍。
林西月担心地看着他。
他脸色青白,面部肌肉轻微地抽动,眼睛眯了眯,愈发显得这个笑容阴森恐怖,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书房里静极了,连郑云州闷重的喘息都能听见。
他胸口起伏了一阵子,隔着一张楠木桌,又抬头看着她那张脸。
脑中却蓦地响起付长泾的话。
“叔叔最好还是不要太迷恋她了。”
“林西月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郑云州往后靠着,万念俱灰地摁了摁眉骨,还是败下阵来,起身走到她面前。
林西月抬头望向他,感受着他的手心贴到自己脸上。
郑云州俯身,小声说:“我为我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为我之前令人讨厌的傲慢态度,为你不高兴的全部给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
“我没有说你错了,你不用这样。”林西月的心变成了一颗青橘,酸得能拧出水来,她撅了撅唇,喉咙里的涩感逼得她快哭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说到底,是你的条件太好,太富有,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希望以后我能……”
郑云州感到荒谬,难以置信地,冷笑着打断她:“我太富有,所以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找个穷小子,每天陪你挤地铁,一起买房子还贷款,是吗?这个理由真是新奇别致。”
林西月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她说:“其他男人和你比起来,都是穷光蛋。我就算做到行业顶尖,也只能当你的打工仔。”
但那样至少她心安理得。
她再比不上他,一身所有也是凭自己的双手得到。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身边,不把他当债主,当恩人,当大少爷,他们可以谈一场不被世俗看好的恋爱,然后因为家族的压力分手。
即便如此,她也还有事业可以托住她。
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输不起,不至于无路可退。
“你不如坦白地承认,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现在不愿意再骗了。”郑云州一字一句地盯着她说。
林西月的指尖狠狠地往掌心里掐,一股尖锐的酸痛钻入四肢百骸,最后汇入心脏。
她想点头。
只要点了头,她就能从这里出去。
郑云州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再一次低三下四。
但林西月始终点不下去,她的心不让。
这时,走廊里一阵脚步声,袁褚来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郑云州一脸怒容,又气又无奈,仿佛被辜负狠了。
而林小姐站在他面前,眼泪涟涟,一副答不上话的别扭样。
袁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
他把怀里的盒子放下,打开梅花扣,将那个汝瓷春瓶取出来,摆在了桌上。
袁褚说:“郑总,东西给您拿上来了,您亲自掌掌眼。”
“还掌什么!”郑云州忍无可忍,火气终于爆发,吼过去,“你没见她非走不可吗?说什么都不听。”
得,还是撞在枪口上了。
他没吱声,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西月背过脸,迅速地擦了擦眼尾:“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一定要去国外读书,非走不可,如果以后”
“以后?”郑云州已经握住了那个春瓶,脸色铁青地朝着桌面重重敲下去,“现在都留不住,还有什么以后!”
花瓶应声碎了,四分五裂地砸在地毯上,还有一截留在郑云州手里,他的手往前一寸,把剩下的部分卡在掌心,断裂的锋利边缘刺进他的皮肉,很快就渗出小股的鲜血。
郑云州的心已经木了,并不觉得疼。
他嫌恶地扔了东西,往后退了两步,像怒气还没有发泄完,又接着摔书架上的瓷器,一件一件往地上砸。
有几样裂开在林西月腿边,她也没动。
她就那么眉眼哀愁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失尽体面。
林西月是不敢,她怕她的意志又软下来,说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人还没走,身上就已经流动着如糖浆般粘稠的不舍情绪。
连书也全都被掼下来,实在没什么好砸的了,郑云州撑着胡桃木架,自言自语:“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肠比我还要冷。”
“疼了你两年多,你就算花岗岩转世,也该捂热了吧!”
“到头来,你还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一点都不爱我。”
说完,他又神色痛苦地转身:“好样的,你林西月是这个。”
郑云州的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颗一颗地往下淌,淌成一条线。
看见林西月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伤。
郑云州摔累了,他重新跌坐在圈椅上,喘着粗气,手随意地往扶手上一架,也不管它,随它怎么滴血。
“天哪!”林西月看得心头直跳,很快蹲下去翻药箱。
她把碘伏、药棉和纱布放在桌上,绕到郑云州身侧。
她蹲下去,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吹了吹,把蘸过碘伏的药棉擦上去:“我手轻一点,疼就跟我说。”
郑云州偏过头看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林西月这么聪明,不可能读不懂他的情绪,不会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偏偏装作不明白,装作读不懂。
她就是要走,就是要冷眼看着他发疯,然后上来为他包扎。
但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不爱他,难道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人家只是现在翅膀硬了,懒得跟他演戏了而已。
听见里面动静,袁褚进来看了一眼,吓得打电话给医生。
这么些值钱的古董,没起到丁点观赏价值就算了,反而变成了虎口上的伤痕。
好大的一道口子,天又热,发炎了真不得了。
林西月包完了,她站起来说:“处理得不好,不过总比流着血等医生强,这几天别碰水了。”
郑云州看了一眼,又大力地把她缠上的绷带扯掉。
刚黏在一起的伤又重新裂开,开始源源不断地渗血。
“不要。”林西月上来抱住他的手臂,“郑云州,你到底干嘛呀?”
郑云州面无表情的,把那些沾了血的白纱丢在地毯上。
他靠在椅背上,冷冰冰地看着她:“既然决定了离开,就别再假惺惺地管我了。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林西月的t?手往后探了探,好不容易扶稳了。
她低头,很轻地嗯了一声:“好,你也要注意身体,多”
“不要操心我了。”郑云州赌着气拦住她的告别,“你去读你的书,去找寻你的自我价值。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生活,机缘到了就娶妻生子,你我各得其所。”
林西月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句娶妻生子的刺激。
看她还不动,郑云州指了下门外,警告她说:“你最好快点走,免得我过两分钟反悔,你就走不了了。”
林西月含泪点头,转身时,死死地捂上自己的嘴,从书房里跑了出去。
袁褚站在门口,心里唉声叹气,到头来,还是弄成了这样。
“袁褚!”郑云州喊了一声。
他赶紧进去,问:“郑总,医生马上就到。”
郑云州鲜血横流的手抬起来。
他疼得抽了口凉气,死死皱着眉头吩咐:“她去费城,打电话安排一下她的住处。”
“哦,好的。”袁褚很快把惊讶压下去,拨号码的同时,他问,“林小姐不会去住吧?她这个人”
他暗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闹成这么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面,还担心她没地方住,这也太爱了吧。
郑云州知道林西月还没走,仍在衣帽间搬她的行李箱。
他大声朝那个方向吼了一句:“不去住就不要在那边上学了,立马滚回来!”
袁褚哎了声:“我立刻让人去办好。”
第47章 清空 我好难受
047
费城冬日的天色, 就像是铁皮桶里刮出的沥青。
早上六点,林西月准时摁下按钮,拉开电动窗帘。
客厅的茶几被她搬走, 换成了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架着升降台,坐着读reading累了,她就站起来接着看。
这是她每天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
因为害怕路边随机朝行人发癫的homeless, 林西月几乎没走过夜路, 哪怕法学院图书馆的灯亮到凌晨三点, 她也会在天黑前到家。
读llm的课业压力因人而异,只是想要拿个学位,混日子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们班上也有同学这么干, 顺便畅游周边城市。
披头散发地学了三个小时,到九点多, 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花椰菜, 随便煎熟了一下, 吃进去填肚子,再回房间, 换上出门的衣服。
从来到费城之后, 她的味觉也跟着退化了, 已经对食物没有很高的要求, 只要能咽下去就行。
这套公寓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宾大的校警巡逻区, 步行到法学院12分钟,到沃顿商学院15分钟,住户的社会地位普遍高, 前台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就算半夜下楼,他们也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
林西月到费城的那一天,就有个能干的女秘书接待她,带着她熟悉去超市的路,帮她添置东西。她在飞机上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女秘书开玩笑说:“我们买副墨镜戴戴吧。”
不止是这样,她开始上课的第一个月,那简直叫绝烂开局。
法学院的课程很紧,上午刚注册完下午就上课了,而别的学院还在迎新,林西月一度找不到地方,跑着去教室的时候丢了手机,没过两天钱包也被偷了,信用卡还被刷掉两百刀。
有些课程他们和JD在一起上,那些老美博士说话像开了四倍速,林西月聚精会神地听,也只能听个大概,逼得她回去以后苦练听力。
林西月下了楼,今天她得去商学院上课。
当时她被宾大和芝加哥大学同时录取,权衡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宾大,一是芝加哥更适合走学术研究的路子,而她不打算再花时间读JD,另外一个吸引她的点,就是宾大能跨选沃顿商学院的课。
虽然要另外交一万多刀的学费,但林西月觉得很划算,就并购实务这一门课,学完之后再来看商法,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下课后,她在图书馆里待到四点多,赶完了一篇要交的论文。
趁着天还没黑下来,林西月收拾好东西,拿围巾缠了好几圈,把脸裹得像蚕茧一样,往校门外走。
“西月,林西月?”有个穿白色羽绒服的,瘦高个儿的女生叫她。
她停下来,往那棵高大的红叶树下看。
林西月揭了揭围巾,定神想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也喊出了声:“小影。”
两个人朝对方快速走过去。
舒影碰了碰她的头发:“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吧?”
“是啊,你应该工作了吧?”林西月问。
舒影点头,把手背朝外亮到她面前:“不光工作,我还结婚了呢,看我的钻戒,漂亮吧?”
林西月握着她的手看了又看,高兴地说:“好闪啊。”
“你不是进了瑞达吗?又辞职出来读书了?”舒影挽着她往外面走,又说,“也对,宾大不喜欢招本科生,喜欢要外所出来的人。”
林西月笑了下:“是啊,不读个研还是不行,你出来的早,比我又快了一步。”
舒影亲热地贴上她:“我今天休假,纽约呆腻了,开车过来走走,哪知道碰见你了,真巧。”
“是很巧,我来这么久了,也没碰到一个熟人。”林西月想了想,觉得这么描述不恰当,又说,“哦,除了我室友庄齐,她在普林斯顿读博,我们偶尔会见一面。”
舒影仰起脸抖了抖,一副敬仰不已的表情:“好老钱的学校。”
林西月笑:“走,我请你吃饭。”
费城好吃的餐厅不多,这家是她实地测评出来的。
她们对坐着,各自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不时喝一口果汁。
林西月问:“你先生是美国人吗?”
舒影摇了摇头:“不是,是香港人,从他爷爷手里移民过来的,在纽约开公司,他比我大七岁,我第一次碰到他,就是给他带路,领着他去商学院,那之后他就常约我,到今年夏天才结婚。”
也许至今想起来都好笑,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林西月笑着说:“真好。”
“你怎么不问我程和平?”舒影两只手并拢了,挨在桌边说。
林西月说:“我怕你不愿意讲。”
舒影甩了甩头发:“怎么不愿意?我还没到纽约,我们就分手了,他知道我是要远走高飞,不肯给我出学费,我就到处去亲戚朋友那儿借,又卖了几样他送我的首饰和包包,好不容易凑齐了。”
“真难。”林西月蹙着眉说。
舒影笑笑:“过去了,现在我都还上了,也马上拿到绿卡。那你呢,毕业后你还要回国吗?”
林西月拿叉子拨着意面,说:“我还在准备纽约州律师执业资格考试,明年二月份有春招,我打算先在纽约工作一段时间,再调到国内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舒影托着下巴问,“国内有你放不下的人啊?”
林西月点头:“嗯,有的。”
舒影立马神采奕奕:“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脾气很差但心地很软,我很爱的人。”林西月这么回答她。
舒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说:“你现在有我电话了,明年来纽约了找我,别自己瞎租房子,小心上当受骗。”
林西月感激地点头:“谢谢,小影你真好。”
“你说这个话!”舒影说起大学时的事情,“我可没忘,我和程和平吵架的时候,只有你去救我。”
林西月笑:“你和你先生不吵架吧?”
舒影摆了摆手:“他很绅士,家庭教育很好的,虽然没什么性格,但很适合结婚。”
“那样就最好了,恭喜你。”林西月说。
她们从餐厅出来,舒影和她道别后,开车回去。
林西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德拉瓦河上吹来的北风直往脸上呼,夜色笼罩着市政厅前的青铜雕像,雨雪把红砖步道泡成深褐色。
她上了楼,把一身御寒的装备卸下。
洗了澡,她又坐回了客厅的长桌旁,继续看书。
熬到半夜,林西月打开她常用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郑云州,我今天在学校看见小影,聊得很开心。我们聊到了你,还在京里的时候,你的车常来接我,她就提过好几次,问我是不是谈了恋爱,那个时候我不敢说,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可以了,我告诉她,你是我很爱的人。”
她写完又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也没什么好锁的,这里t?不会有其他人来。
很怪,她离开了郑云州,反而能和他好好说话,他不会再因为生气打断她,她可以跟他讲很多事情,大大小小,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听。
林西月把它当成入睡前的最后一样工作。
写下来,她今天的情绪就都清空了。
毕业以后,林西月在收到的几份offer里,一一参考了学姐们的职业发展路径,最终选了凯华。
她很快搬到纽约,舒影陪着她找了几天房子,最后租在了律所附近,价格高一点,但出行方便,通勤距离短。
说是在国际都市,但林西月过得并没有多丰富,高压工作让个人生活变得十分贫瘠。
凌晨从办公室里出来,她躺在公寓的沙发上,连妆都没有力气卸,只想就这么睡过去,省得明天起来还要化。
说轻松,大概只有刚进来的那一年,她还是个一年级律师的时候,常受到同事们的呵护。
从前在瑞达,身边人就已经够拼命的了,但凯华更夸张,感觉把全世界的卷王都集中了起来,放在一个地方厮杀。
不管前辈说的多轻松,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知道这份工作有多难,拿到绿卡留下来,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得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好在林西月没这个宏图壮志。
今天是她入所两周年的纪念日,所里给她准备了一份贺卡和蛋糕,林西月吃了一口,就像颗螺丝钉一样,镶在办公室的座位上,继续去审核合同。
这两年里,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紧急任务和邮件像纸片一样朝她飞来,把她淹没,把她的最后一丝空气都夺走,让她喘不过气,完全成为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
也不只是她,哪怕高年级律师,也常紧绷到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着,不敢出一丝纰漏。
上学时还有很多时间来想念郑云州。
工作以后,别提情情爱爱了,上周她牙疼得要命,吃了几片药,擦了擦鬓边的汗,补过妆后仍旧去开会,还得在客户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就是那天下午,她正对着电脑,将原始文件和并购协议修订版第八稿进行核对,手上摁下快捷键,把“重大不利影响”的定义条款折成导图。
合伙人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是否愿意调去香港,那边业务发展得很快,并购和私募股权组正缺人。
她是林西月的带教,手把手教会她在美国律所工作的技能,纠正她表达上的误区,也会不断地肯定她的进步和努力,总是夸她有悟性。
林西月点头,她愿意回国,更何况还有升职加薪的条件。
她们聊了将近半小时,从她进律所,还做着很多legwork说起,也算一个小小的总结和道别。
过后林西月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肩膀上。
她拿起贺卡来看,在心里说,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郑云州。
林西月坐回电脑桌前,这才有勇气去看铭昌的相关新闻和一系列公告。
今年赵木槿正式地退下来,经股东投票决议,郑云州成了新一任董事长。
好像也没有消息说,新董事长是否还单身。
她的手肘架在桌子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在下巴上细细地抠着,看了好久,又失笑地关闭了网页。
有什么好查的,郑云州一定对她恨之入骨。
走之前发了那么大脾气,书架上的东西全砸碎了,气得包扎都不肯。
再见了面,不找她麻烦就算好的了,她还在想什么?
离开纽约之前,林西月把积攒了很久的假期都拿来休掉。
她开始有空倒腾自己,把舒影叫出来吃饭、逛街、做美甲,穿上运动服去中央公园骑车,骑累了就在草坪边坐下,什么都不干,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林西月总会恍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到这里的?
路上那么多人帮助过她,林妈妈和董老师托举着她,她可怜的弟弟推着她,让她一步步走出那个小镇,举着火把蹚过了暗河涌流,才来到了光明温暖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疯过头了,临走前的头一天晚上,林西月忽然发起高烧。
她来美国后,哪怕买了学校保险,也一直很注意保暖,不敢轻易上医院。
唯一一次病倒,是在考完纽约州的执业资格后,手上轻轻重重的事情一松,人反而吃不住了。
她自己的房子已退了租,在舒影家的客卧里住着。
舒影找来退烧药,喂林西月喝下去:“你还说要去长岛玩帆,还好我劝住了你不要去,以为自己身体有多好。”
“你也是,只不过在大所折腾了两年而已,怎么跟从牢里放出来一样的,什么都要去玩啊?”
林西月已经烧迷糊了,眼睛闭着,意识不知去到了哪里,只晓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疼得她唇线紧紧抿着,小声地啜泣。
舒影放下水,不再数落她了,握着她的手:“还难受吗?西月?”
“难受。”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滚烫的手心紧紧回握住她,“郑云州,你别生气了,我好难受。”
第48章 海棠 学费和开销x
048
在香港住了将近两年, 林西月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
每天早晨,街边报摊里响起股市开盘的钟声,卖活禽的男人把装鹌鹑的铁笼往阴凉处拖, 海味铺的伙计抖开一整张瑶柱,咸腥味飘得很远,林西月坐在叮叮车上都要捂鼻子。
而她租住的公寓附近,几乎听不见鸦雀声。黄家豪说, 也许香港的鸟都到餐桌上去了, 你看哪顿少得了乳鸽?
黄家豪是她的同事, 也是上下楼的邻居,他父亲是江城人,母亲改嫁了香港,剑桥法学院毕业, 她调到这边的时候,他也刚从伦敦办公室过来。
听得林西月忍不住笑了。
这个时候, 她总会想到京里随处可见的麻雀。
一到了春天, 在郑云州的茶楼里坐着, 总有那么几只飞过来,它们也不怕人, 在她的脚边蹦来蹦去。
还没走到律所楼下, 就听见转角711里的微波炉此起彼伏地叮响。
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端着咖啡疾走, 杯缝里溢出来的黑汁液落在鞋面上, 鞋子踩进被擦得锃亮的电梯厢,在昏黄灯光里形成奇妙的对仗。
“西月!”黄家豪从后面追上来, 叫了她一声。
林西月在晨雾里回头,微风吹动她才刚到肩膀的卷发:“开车的人也这么早。”
黄家豪喘匀了气:“不是说让你等我,我正好带你过来。”
林西月说:“那你没买车怎么办?我还不是要自己搭车子, 而且等来等去的浪费时间,你以后就不用管我了。”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更何况,不管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她都不愿意发展出除工作以外的关系,很麻烦,对她来说是个交际负担。
不上班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做做家务,或者学着鼓捣咖啡机,看一看书,再不然,就是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坐。
对她来说,静养就是最好的休息,能让身体很快地从高强度的任务里释放出来。
黄家豪和她一道进去,他说:“今天上午我们组要开会,最少四个小时。”
林西月点头:“知道,我昨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你们还灯火通明的,这宗上市交易的规模太大,没办法。”
又简单聊了几句,他们各自回了办公室。
香港地方小,刚从纽约过来时,她都是和别人挤一间,升了授薪合伙人,林西月才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把包放下,西装外套挂好,坐到位置上,先打开邮箱浏览一遍,检查昨天布置下去的工作有没有收到回复,以及新内容。
十点多,王凯来敲门,手里拿着一份刚翻译好的德文合同。
他走进来,指着其中一条说:“Cynthia,就德国卓至的这个条款你有疑义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王凯比她还早一年升合伙人,但提起他的搭档来,也是自愧不如,他老是对人讲,Cynthia真是纽约派来的尖子生,既专业又敬业。
林西月快速看了一眼:“是有问题啊,你看交割日,正好就卡在欧元区议息会议后三天,很可能发生汇率波动。”
看他还是没睡醒的样子,林西月又说:“你忘了吗?那年瑞士央行突然取消欧元兑瑞郎的汇率下限,当时正在交割的一家德国公司,因为付款币种的选择不严谨,额外支付了相当于t?交易对价百分之十二的汇率损失。”
“对对对,我给那边发个问询函。”王凯说。
林西月看他急匆匆的,哎了一声:“还等你呢,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写好,早发给卓至的法务了。我的意见是,在股权收购协议的交割前提条件里,加上央行政策无重大不利变化的款项。”
王凯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辛苦你了。我就说,你是在纽约办公室里待过”
“好啦,多余的话不要讲了。”林西月温柔打断,也听烦了他这些无意义的吹捧,她说,“你去催催他们倒是可以,都这么久了。”
中午她在餐厅吃饭,黄家豪也坐到了她对面。
林西月抬头笑了一下:“忙完了?”
“是,饿死了,来吃点东西。”黄家豪说。
Flora也坐过来,跟林西月抱怨说:“我又亏了,学姐我跟你说,自从我去年开完这个老美账户,它就跌跌不休,亏了百分之六十多,我都不敢告诉我爸妈。”
林西月点头:“你们组里管你叫金融百草枯是吧?”
黄家豪爱看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他也说:“不能这么说,Flora很专业的,还做了个自媒体账号分析行情,确实蛮有用的,我都关注了。”
Flora啊了一声:“总共也没几个粉丝啊,你也关注了?”
黄家豪点头:“对,一般你推荐哪个,我就清仓哪个。”
“什么呀!”
吃了一阵子,Flora又问:“学姐,你都升合伙人了,怎么还不买车?”
林西月摇摇头:“算了,也不知道还在香港待多久,说不定北边办公室缺人,又给我弄到京里去,买了怎么处理啊?”
“是你自己想到那儿去吧?”黄家豪觉得她想法很怪,“老大那么器重你,他巴不得留你下来干到退休,怎么会让你走?”
林西月拨了拨她不爱吃的小番茄,笑说:“随便打个比方而已。”
前台拿了捧鲜花过来,是给Flora的。
她接过来,漾出个大大的笑容:“谁送的啊?”
前台姐姐说:“隔壁楼的Charile咯,他最近追你追得很紧哦,小姑娘要谈恋爱了。”
但林西月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妙,可最终没在黄家豪面前说什么。
等吃完,她把Flora拉到了一边:“给你提个醒,Charile我很早就认识了,他在纽约的时候女伴很多,就我们凯华,前前后后都有六个女实习生和他交往过。而且,他在内地应该有家室了,当然这个我没有证据,但你注意一点比较好。”
林西月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Flora是她学妹,平时叫得那么亲热,小朋友人又单纯,她不忍心她被男人骗。
Flora完全呆住了,她脸色僵硬地问:“那他那他他还说他只谈过一次恋爱。”
“你看,就这看出他撒谎了。”林西月说。
Flora指了指自己:“那他为什么非得找我啊?我又不是很漂亮。”
林西月心里想,男人有他们的小算盘,包又包不起,去嫖不安全,也不干净,数来数去,还是刚进入社会的小姑娘划算,几束花几顿饭就可以搞定,何况他是外所的高年级律师,再到床上传授些职场经验,更让人仰慕他了。
她摸了摸Flora的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漂亮,你很有活力,很可爱,很会和大家相处,这是你的漂亮啊。”
Flora攥紧了拳头:“我再也不理这个Charile了,什么东西!”
她快步走了,顺便把花扔进了垃圾桶里。
林西月回到办公室,午休了一会儿后,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留下日常开销,应该差不多够了。
她找到郑云州的卡号,给他把那一年多在美国的花费转了过去。
当年她去宾大,虽然手上有一点在瑞达工作时留下的存款,但还是不够支付高昂的学费,用的是郑云州的钱。
当时他的态度也吓人,说如果什么都不肯听他安排的话,就不让她去读书了。
而林西月原本是打算申请一部分贷款的,再加上奖学金,自己省着点用也够了。
但郑云州那么坚决,手上流着血还要管她的事情,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她真怕她当时拒绝的话,他会直接疯到把她关起来,说你哪儿也别想去了。
后来开了学,一切都安顿了下来,慢慢地断了和他的联系,林西月才想到,她也可以把这当成贷款,工作后还上就好了。
转账附言那一栏,林西月想了很久,还是打上几个字“学费和开销”,别的什么都没写。
摁下转账确认的时候,她又迅速倒回来,在后面加了个x,像生怕自己后悔,她飞快地输入密码转出去。
转完后,林西月疲惫地靠在转椅上。
这下她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
不必见了他先矮三分。
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林西月把手机往下一扣,得了,差不多又回到解放前了,还好她不是个物欲很强的人。
但她还是气得捶了捶桌,谁知道他会让袁褚租那么贵的房子!
害她攒了这么久钱。
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
白天郑云州一直在忙,没有看到进账通知。
京里的局面在动荡了这么久后,人事上有不小的调整,还是去年才平静下来,他也刚坐进董事长办公室,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上个月接连飞了五趟非洲,总算把风电项目的合作拿了下来。
塞伦盖蒂草原上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但郑云州适应不了那儿的天气,也不知道是被哪阵灰呛着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咳了一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好。
下午开完会,晚上他到了濯春吃饭。
坐下来才发现,林西月给他转了一笔钱,备注“学费和开销x”。
她一个拿工资的,就算今年刚做了合伙人,得怎么省才能存这么多?
郑云州皱了皱眉头,丢下手机,拿起桌上的烟盒,偏头点烟的那三秒钟里,沉寂的眉眼被火光映亮,又很快冷下去。
他抽了两口,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周覆从外面推门进来,把他手上夹着的烟拿下来,摁灭了,“一直在咳嗽,还要坐在这里抽烟。”
郑云州撑着桌子,接连不断地咳了几十句后,指着手机说:“你看看,她这个附言什么意思?”
周覆拿起来,读了一遍说:“不是,人家说的这么清楚,学费和开销,你是看不懂中文了吗?”
“x,后面有个x,你看不见吗?”郑云州敲着桌子问。
周覆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这很明显就手误啊,或者她想打s,莫名打成了x,多正常。”
郑云州掀起眼皮看他:“s又是什么意思?”
“傻逼。”
“滚。”
付裕安坐在旁边,好心情地看了半天这两个人斗嘴,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在瑞士上过学吧,这点事儿不知道?x起源于罗马字母,而罗马字母最早又借鉴了希腊字母,这个x的发音是ks,读起来很像kiss,所以国外的女孩子,一般把它用在一句话的结尾,就和小年轻喜欢说的么么哒差不多。”
说完实在是别扭,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郑云州在瑞士上学时,不是在铭昌的海外办公室,就是闷着头做实验,根本没接触过几个外国姑娘。
他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听完这段天方夜谭后,立马道:“我更愿意相信她在骂我傻逼。”
“”
“对,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周覆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说,“她意思就是,钱都还给你了,以后不要再烦我,男人就得识趣。”
郑云州推了把他:“给我走远点。”
付裕安说:“但你确实年纪大了,你承认吗?”
“我承认个屁啊!”郑云州对着他们骂,“我风华正茂的年纪。”
周覆摇头:“老付说的对,人家发个x都能给你钓成这样,真出现在你面前啧。”
郑云州哼了一声:“就不能是我出现在她面前?”
“那你更一文不值了。”
从濯春出来,还有人囔囔着再去哪儿喝酒。
周覆骂了一句:“还去哪儿啊,风波刚过去就不管了是吧?一帮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安生回家那么难啊?”
郑云州靠在车边斜着他:“挺威风,在程教授面前也有这魄力就好了t?。”
“就是没有,才要在外面过嘴瘾。”付裕安笑。
周覆上了车:“你管我有没有,我结婚了,准备明年要个二胎,你呢?”
“走,赶紧走。”郑云州气得朝前头扬了两下手。
他开车回了京郊的园子里。
头两年京里出了不少事,从前风光的门户塌了大半,又件件都是郑从俭主抓的,一下子树敌无数,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那段时间,郑云州也不得不敛起锋芒,很多冒头的项目都不敢做,就怕给他老子招来祸患,宁可守着铭昌原本的底子,低下头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说起来有趣,这几年他们父子的关系反而好起来,虽然嘴上还是常常不对付。
大概因为父知子,子也知父,两个人坚定地站在利益同一边,被一根绳子捆上了。
很多郑云州不敢动的事,都会先找父亲要个主意,凡事只求一个稳。
他停好车,大步迈过门槛往里去。
夏天的园子总要到了夜晚才能活泛起来,月光掠过墙头,角落的紫薇经不得风吹,簌簌地往下落着花瓣,铺满青砖地的缝隙。
郑云州走到花厅,看见他爸妈正坐在一起吃饭。
他抬腿进去,往椅子上一坐,对郑从俭说:“这么晚了,还没吃完呢?腻歪也有个限度吧。”
郑从俭抬起眼皮瞪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正经事不见你干,就会贫嘴。”
“他还不干正事儿啊?”赵木槿维护儿子说,“我全仰仗他了现在。”
郑云州说:“听见了没有?我从非洲回来,连肺都咳出来了,有人问过我一声吗?”
郑从俭把汤勺放下,擦了擦嘴:“还去非洲,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想着抓点紧,天天满世界乱蹿,和我差不多大的都当爷爷了,知道吗?”
“有人管你叫爷爷。”郑云州把堂弟拉出来挡火儿,“梁城的媳妇儿不是快生了吗?您马上就是爷爷了。”
郑从俭气得险些说不出话:“你还好意思说哪?被你弟弟赶在了前头,这真叫崴了泥了,一辈子都说不出去!你看你自己,走出去也有模有样,头是头,脚是脚的,怎么就是谈不上对象!”
赵木槿咳了一声,提醒道:“他又不是没谈过,那还不是怪你啊,你把人小林”
“都五六年了还小林呢?小林不是自己要走吗?”郑从俭理亏地冲儿子喊起来,“你心眼子这么死啊,非吊在这一棵树上!”
郑云州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五六年算短的,您离婚都多少年了,怎么不见您找一个伴儿呢?我冒昧问一句,不会是也没阿姨看上您吧?”
“我我那是”
郑从俭撑着桌子,看看儿子,又看看赵木槿,最后一拍桌:“不得了了你,管起我来了是吧?”
赵木槿赶紧上来劝:“你看你看,你又说不过他,还总要和他辩。”
“得了,你们两口子亲热吧。”郑云州站起来,“我去后面休息了,累。”
等他走了以后,郑从俭才喘上来气:“趁早走,看见他我就一肚子火。”
赵木槿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好,喝口茶吧,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今年也挪了位置,肩上担子没过去那么重了,自己保养身体不好吗?其他的不要管了。”
郑从俭接过茶杯:“你瞧瞧你的好儿子,我管得了吗我还?”
“我看你们是只能共患难,那两年风头紧的时候,爷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没事儿了,又开始吵架拌嘴。”
郑云州回了后院,洗了澡,到半夜还是睡不着。
灯都关了,他的头枕在手臂上,一直盯着头顶的绣花纱帐看,没看出这是朵什么花。
菱花窗边倒是摆了个瓦蓝的花瓶,里面插了几只白惨惨的海棠,快凋谢了。
熬到凌晨两点,还是吃了败仗似的坐起来,拿出床头的药吃了一粒。
这是王院长开给他的,让他不要长期服用,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再吃,免得产生药物依赖。
前两年还好,这阵子风调雨顺,没什么心事压在身上,躺下来就要想林西月,吃得频率反而越来越高,几乎离不开了。
郑云州吃完药,给袁褚发了一条信息——“星宇科技的收购交给凯华。”
第二天袁褚看见,问也没问,就懂了老板的意思,立刻打给铭昌香港分部,他特别强调了:“对,凯华的林律师,听说她业务能力出众,就给她,英文名叫Cynthia,林西月。你知道就好了,别出去说。”
“好的,袁秘书。我心里有数。”
第49章 生疏 幼儿园
049
五年的时间有多长?
金浦街的街角从咖啡店换成鲜花店, 茶楼里的爬山虎翻过了高高的木栏杆,庭院中间那棵梧桐的叶子落了几个来回,树皮剥落的地方长出新的纹路, 就蜿蜒成了他们各自掌心里交错的命运。
郑云州靠在后座,他今天一到香港,就被那一群哥们儿拉着灌,酒劲还没退, 眼皮吃力地张合, 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林西月在开车吗?
她的头发剪短了好多, 烫成温柔绮丽的弧度,看上去轻熟又俏皮。
不像还在上学的时候,一头长发黑顺柔亮,直直地垂到胸口, 看书时她会用夹子把刘海拢起来,走在女高中生堆里, 分不出谁是谁。
袁褚看他挣扎着要起来, 扶了他一把:“郑总, 就快到酒店了。”
“你没开车?”郑云州斜了他一下。
袁褚说:“我怕你自己在后面坐不住,拜托林律师开了。”
郑云州噢了声, 困倦又乏力地说:“以后少麻烦别人。”
打从在后视镜里看见他醒了, 林西月的心就吊了起来, 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眼睛虽然还在看路, 但感观都专注着后座,一心想听他会说些什么。
等来等去, 等来了这么一句别人。
林西月低了低头,又很快释然了。
他也没说错,现在对郑云州来说, 她可不就是别人?
出国之前,他那样低声求她,跟她道歉,但她还是固执地要走,把他的尊严都踩在了那张沾血的地毯上。
他不因为她在凯华,还肯把业务拿到律所来做,已经是心胸开阔了。
林西月伸直了脖子,公事公办地说:“没关系的,郑董。您是我们所的大客户,送您到酒店是应该的,不算麻烦。”
她的语气很松快,对甲方的殷勤也是一点而过,不显得刻意。
仿佛他们之间三年的风尘债,不过是沾在衣襟上的灰粒,掸一掸就没了。
郑云州很轻微地点头,吩咐袁褚:“一会儿我自己上去,你送林律师回去。”
“好的。”
瑰丽位于Victoria dockside艺术设计区,浅铜色金属骨架自上而下收束,像一只缓缓闭拢的珍宝匣子,中段突然横生出一段空中露台,玻璃幕墙在海风里泛着珠光。
林西月把车停好了,先下来替郑云州开门:“到了,郑董。”
“好。”郑云州伸腿出来,在她面前站直。
已经九月份了,但香港仍然闷热,他脱了外套,身上只有一件淡蓝衬衫,也不怎么商务,精良昂贵的面料勾出英挺身段。
林西月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是变了,气质沉稳多了,喝多了也不乱发脾气,还叮嘱送她回去。
郑云州抬了下手:“袁褚,你去开。”
袁褚刚绕过来,就听见林西月说:“还是先送郑董回房间吧,您看上去不大清醒。”
“是啊,不把您先送上去,我也不放心。”袁褚跟着说。
郑云州又笑了一笑,唇角略微上扬:“林律师对每个客户都这么关心吗?”
林西月说:“我入行也才四年,目前还没碰过在酒局上喝多的客户,郑董是第一个,所以没办法对比。”
“你还挺严谨。”
“职业习惯。”
郑云州不再理她,转身往大厅里走。
林西月也没有跟上,有袁褚照顾他就够了。
现在的郑云州也不喜欢借她的手。
她就站在车边等。
刚出了电梯,郑云州就不耐烦地挥手:“赶紧下去送她,我能有什么事?”
“哎,我送完她就回来。”
等袁褚走了,他就站在走廊的窗台边,看着下面的林西月。
今天见了她三次,三次给他的感受都差不多。
林西月仍然是安静的、漂亮的,皮肤雪白,亭亭玉立,也许不会在人群里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只要注意上了,就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不过,从前她自觉式微,习惯了在人前低眉,不敢过分展露美貌。
现在有了一技傍身,也高高地抬起头,敢迎上任何t?一份打量的目光,脸上的神情更冷清,也更无畏了。
她蜕变得太快,快到郑云州有一种失序的无力感。
从前他掌控不了的,现在就更掌控不了。
还在读大学时,林西月就标榜女性独立自由,一副对婚姻避之不及的态度,人生规划里压根就没有这一项,在美国和香港待了这几年,说不好变本加厉。
他忽然有点怕,怕自己只能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像眼前这辆藏匿进夜色里的车。
袁褚在前面开着,聊起了天:“林律师住哪儿?”
林西月报了个住址,又笑说:“地方很小,一会儿我就不请你上去了,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没事。”袁褚朝后摆了摆手,“我也要赶回去看看郑董,他啊,这几年一心都扑在了集团业务上,身体是不用顾了的。”
林西月把头转向窗外,低声问:“他常这样喝酒吗?”
袁褚说:“是啊,喝酒还是小事,把自己的行程排得那么满,跟谁比赛一样。”
“跟时间吧,生意人,时间最重要。”林西月说。
袁褚笑说:“林律师这几年变化大,看着干练成熟多了。”
林西月嗯了一声:“那时我年纪多小,你总想着我还十九岁,当然会觉得变了。”
他随口问道:“那是长大好还是十九岁好?”
她答得快:“长大好,长大了自己挣钱,做什么都有底气。”
虽然不好否定任何一个成长阶段,但林西月真的很不喜欢那时候。
就她个体而言,青春不只是有年轻的身体,更多意味着脆弱和无助,迷茫和窘迫。
如果她自身条件更完善一点,就不至于非离开郑云州不可。
他们也不会闹到不好见面的地步。
袁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是这儿吧?”
“嗯,就是这里,我先下去了,谢谢。”林西月说。
“再见。”
这套房子是新换的,租金将近两万,一室一厅一卫,进门就有一个小储物间,放着她随时去出差要用的行李箱,在香港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但卧室又特别小,她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想翻个身都费劲。
林西月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这一天处理太多事了,但真正让她心绪起伏的,恐怕还是和郑云州重逢。
他看上去阴郁多了,少年心性几乎找不见,性格也没那么强硬,说话时语调偏低沉,语速渐渐匀缓下来,不快不慢,有了经历的加持,比从前的压迫感更重。
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卸妆、洗澡。
明天还要去一趟铭昌香港分部,在正式签约之前,合同里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
“西月,你睡了吗?”
她包着头发出来时,门口传来黄家豪的声音。
林西月还披着浴袍,不想给他开门:“快了,怎么了?”
“我下班早,做点了豆沙圆子,想问你饿不饿,一起下来吃。”黄家豪说。
大晚上的还吃甜食?
林西月拒绝道:“不用了,我今天吃得很饱,谢谢。”
“好吧,那我下去了。”
“嗯,晚安。”
她吹干头发,又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才回房间睡觉。
隔天一早到了律所,林西月把合同修改稿都装进了那只Jamie包里。
它容量很大又耐脏,也不失格调,背出去不会显得廉价,她一直拿来装文件。
林西月去找王凯,看他还在操心手上另一个案子,她说:“那你忙,我带Bruce先过去。”
Bruce是刚入职的小男生,港大毕业,外形出众,香港土著,家里开了一间船务公司,年纪轻轻便十分地擅长应酬,上个月老大交到她手上,让林西月好好带。
“姐姐,你吃了早餐没有?”Bruce开了律所的车出来,关心地问,“那边有家店味道不错,我去给你买个三明治吧?”
他嘴很甜,从来也不叫老师或林律,就一直喊姐姐。
林西月纠正过几次,Bruce还是坚持他的叫法,她也懒得管了。
随便叫什么都行,工作上不出错,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让她头痛就好了。
林西月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直接去铭昌,方总应该也快到了。”
“好的。”Bruce扶着方向盘,和她搭话,“姐姐,方总是不是在追你啊?”
林西月严肃地说:“没有,只是因为收购的事多走动了几次,不要听他们乱说。”
Bruce笑说:“那黄律肯定在追你咯,我看他总是往你办公室跑,开会也挨着你坐。”
“这就叫追啊?”林西月好笑地问,“在你们男孩子看来,追人这么简单的?”
Bruce愣了一下:“我就说了,姐姐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眼光肯定很高,根本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林西月摇头:“百战倒没有,长年被学习和工作裹挟的人,哪有这个时间啊?”
一直到铭昌楼下,林西月走到前台登记过后,带着他上去了。
高源仍把她安排在老地方。
只不过对面一直空着的办公室里,今天站满了总监和秘书。
林西月看了一眼高源:“这是”
“哦,郑董这几天在这里办公。”高源解释了一句,“没关系,你做你的事情就好了,有要签字的来找我,或者你直接问郑董。”
林西月紧张地咽了下:“我还是问你吧。”
高源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安慰说:“别怕!郑董虽然脾气差一点,但我没看过他凶女孩子,大家公子出身,这点风度和教养还是有的。”
林西月笑笑。
她心想,你没看过,我看过。
郑云州发起火来可不管男女。
亲表妹也照样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她不是怕被骂。
她是怕管不住她自己。
旧情人见面,那个度总是难拿捏的。
感觉也很奇怪,明明眼前的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也知道他大腿里侧长着一颗小痣,吃青菜只吃叶子,不吃根茎,爱喝柚子汁,却不愿意嚼柚子肉,怕打很长的电话,睡觉的时候最不耐烦听见响动,总要把手机丢得远远的。
但隔了五年没见,彼此又成了最生疏的,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有了多少她不了解的改变,因而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林西月坐下来,她打开电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文件,做准备工作。
等到总监们都出来,蜂拥着他的人群一散,Bruce才看清了郑董的庐山真面目,他赞叹了句:“姐姐,铭昌的董事长好英俊,还这么年轻。”
林西月没理他:“嗯,坐下来,你不是来欣赏帅哥的,开始工作了。”
她指着合同上的一行,教他说:“上次这份尽职调查,你做得不错,但还有几点不够,我都用便签纸给你写出来了,贴在这里,你好好看看,下次注意。”
Bruce接过去,林西月又继续核对新补充的细节条款,确认无误后,点了打印。
她起身,走到打印机边去拿。
等着打完的时候,林西月扶着机身,眼神飘到了对面办公室里,郑云州正在看文件。
他低着头,银灰斜纹领带松开了半寸,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边,钢笔尖划过合同的纸页,在百叶窗投下的光线里,变成细长的金属阴影。
“林律师。”高源从左侧过道走来,大声叫了她一句。
这一声让郑云州抬起头,对上林西月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她忙转身,跟高源打招呼:“高总。”
高源笑问:“林律师,你的东西都打好了,还在发呆啊?”
“没有,在想合同的事。”林西月说。
袁褚闻声过来,让他们先进会议室:“稍等,郑董一会儿就来。”
人都到齐后,林西月把新打印好的条款给每个人发了一份。
林西月解释说:“在知识产权的归属方面,星宇科技的核心算法代码里,有28%属于方总的前合伙人,不过我们已经联系了硅谷那边的同事,让他出具了一份版权放弃声明,这份专利清单是最新梳理的,各位过目。”
高源低头看了几行,对郑董说:“林律师生怕您承担一点风险,特意让人去找出几年前的代码录入记录,保险起见,还是磨来了这份声明。”
郑云州客套地笑了下,抬起下巴,寂静而缄默地望向林西月。
“高总过誉了,这是我们最基础的工作。”林西月被他盯得红了红脸,“换了任何一个客户,都要保证万无一失。”
郑云州心道,就一定要这么急着撇清?
他没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有多敬业,对t?每个客户是什么态度,只是轻声示意:“继续。”
林西月面色僵了几秒:“好。”
她带着心事,继续游刃有余地解释着补充条款。
一直到全部讲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回到办公室。
林西月对着电脑做深呼吸,默念了几句,工作,这是工作,不要带个人情绪,郑云州也是在工作,你看他多冷静客观。
但点起鼠标来,还是用了比平时大一倍的力气。
开完会以后,郑云州再坐回位置上,就看不进文件了,明明还是刚才的内容。
他走到窗边去点了根烟,抽两口就要转身,装作不经意地瞄一眼过道,顺便看看对面办公室。
林西月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他是她的客户。
就跟过去那三年一样。
她接受了他的恩惠,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在他身边扮演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可她没有一天真正参与到和他的关系中。
林西月从容即兴地和他谈了一场恋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Bruce忽然叫起来,中指摁在自己的眼皮上,“刚有只小虫子飞过来,好像进我的眼睛了。”
林西月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额头看了看,温柔地说:“你先把手拿开。”
Bruce不停地眨着眼睛:“你看到了吗?”
“没看见呀,你要么去洗手间拿水冲冲?”林西月说。
Bruce点头:“可我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去啊?”
林西月无奈地说:“走吧,我扶着你去,到门口等你。”
“谢谢。”
郑云州靠在窗边,指间夹着半根还没抽完的烟,看着林西月把人扶走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小子油头粉面的,尽弄这种不入流的招数,亏得林西月相信。
怎么说,现在喜欢弟弟了是吧?
郑云州把烟往唇角一怼,皱着眉给高源打电话,语气不善地质问:“林西月身边的是谁?”
他气得要死,也不叫林律师了,称呼起了大名。
高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说:“也是凯华的律师,刚进来一个多月,林西月是他的带教,怎么了?”
郑云州骂道:“带什么教?我看他一件事都没干,尽在这里表演节目,跟他们领导说,铭昌不是幼儿园,把这人给我弄回去。”
“哎。”高源被吼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放下电话。
他没敢说得这么直白,打给律所时,只让那边安排他去做其他的,铭昌人手够了。
Bruce从洗手间出来,林西月问:“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这个小富二代娇嫩,磕不得碰不得的,她都怕他在岗位上累出点什么疾病,真想劝他别在外面历险了,快回到他的城堡里去。
他举了举手机:“我得回去了,王律说所里还有别的事。”
“那你路上小心,慢点开。”林西月嘱咐他。
她再转过身,没留神,差点撞到郑云州身上。
林西月赶紧退了两步:“郑董。”
“嗯,那是林律师的学生?”郑云州看着Bruce的背影问。
林西月不搞师生这一套,她说:“同事。他刚进来,很多东西要学,还是个小男孩。”
郑云州挑了挑眉:“小男孩?人高马大的,小吗?”
她抬起清润的眸子,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对Bruce这么大意见?
一句小男孩也不能听了吗?
林西月特别说明了一下:“我说的小,是指他的年纪。”
“那你是觉得年纪小的好?”郑云州追问道。
天哪,怎么这么能曲解她的意思?
她有哪一个字挑起了年龄对立?
林西月弯了弯唇,温和地说:“我并没有,您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不用这么敏感。”
郑云州语塞:“我我敏感了吗?”
“看起来是的。”林西月望进他漆黑的眼底,笑着说。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右颊上旋出一个浅涡,唇角翘得高高的,像被风扬起的梨花瓣。
郑云州看得呆住了一瞬,又平静下来:“你的事情做完了?”
林西月摇头:“我正要去,是您拦住我,要和我说话的。”
郑云州指了下前面:“我也不是来和你说话,是要上洗手间。”
“我知道。”
林西月垂下睫毛,点点头,走了。
第50章 蛛网 看你什么?
050
交割在即, 林西月和他们律所组里的同事一起,在铭昌的法务部加班到晚上九点多。
对于所里来说,资本市场和投资并购是非诉业务的两个大头, 这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
听起来好像很遥不可及,前者张口闭口各种交易所,后者动辄和一流的投资基金打交道,嘴里挂着几亿的交易金额, 但无论是哪一种, 工作内容都枯燥繁琐, 需要不停地检索、校对和核查。
有时候林西月都觉得,自己无非就是个会英文的法律熟练女工。
看时间很晚了,王凯提出让她先回去,剩下的他带着人做。
见她还不走, 王凯又复述了一遍:“你小姑娘不安全,又一大早就来了这里, 赶紧去休息。”
林西月确实累了, 何况忙得晚饭都没吃, 她收拾好东西:“那辛苦你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出了铭昌大楼, 准备往公交站台走时, 一台奔驰停在她身边。
林西月稍微弯了腰, 从放下的车窗里看过去, 开车的人是郑云州。
她收敛起打量的神色:“郑董。”
“林律师,这么晚才下班?”郑云州假装刚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
林西月点头:“嗯, 就要收尾了,会特别忙一点,郑董不也从京里赶过来吗?我们这算什么?”
郑云州说:“辛苦, 我正好要回酒店,送你一段?”
林西月手臂上抬,摁住了正在下滑的黑色包带:“瑰丽和我租的房子,在两个方向。”
“哦,两个方向啊”
郑云州的声音里有种绵长的沧桑,像梦呓。
不知道怎么了,林西月竟在他的话音里读出了软弱。
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郑云州不是口气生硬地直接命令她上车,像从前一样。
她的手指把光滑的肩带攥得紧紧的。
林西月又问:“但我还没吃晚饭,郑董吃了吗?”
郑云州说:“吃了,但不多,味道不怎么好。可能袁褚没找对餐厅。”
她站在车窗边,俯身征求他的意见:“那您送我去一家小店,我请您吃宵夜,就当付给您车费了,怎么样?”
“好,上车吧。”郑云州说。
在她往车身前绕过来时,他悄然无声地抬了抬唇角。
林西月打开车门,坐好后,系上了安全带:“好了。”
两个人都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看向郑云州,郑云州也来看她,认真疑惑上了:“你带路啊。”
“哦,对。”林西月这才反应过来,“先直走,下个路口左拐。”
转了个大弯后,郑云州闲谈似的问起:“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林西月说:“两年前,这边缺人,我就从纽约过来了。”
“林律师那么喜欢美国,死活要去读书,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留在那里。”郑云州说。
听起来有些人还在生气呢。
林西月不偏不倚地说:“我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看学校在全世界的认可度,我一向都只做被普遍证明了的,正确的努力。”
“那在总部不是更正确?”郑云州暗下去的眼神扫过她,“为什么又要回来呢?纽约给你开的工资不够高?”
林西月抿着唇,想了又想,还是说:“是有别的考虑的。”
郑云州皱了一下眉,香港不会真有她喜欢的人在吧?
这几年关于她的报告听了不少,其他的选择他都好理解,只有来香港这一件事他想不通。
算了。
郑云州不敢再往下问,别又问得不欢而散。
人是走不过年纪这一关的。
他现在心理承受能力差多了,听不得这些动肝火的事儿,也变的不喜欢寻根究底。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风景,蒙着一层雾反而更好看,不必执着于揭开面纱。
“到了。”林西月出声提醒,又指了下前面,“把车停那里就好。”
他们一道进去,穿过铺满绿色小方砖的大厅。
这是家很有名气的网红店,墙上有不少港星的签名。
林西月手机响起来,她当面接了,刚喂了一声,一个服务生托着个砂锅快步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她。
“小心点。”郑云州一把将她扯到了怀里。
林西月一受惊吓,手机掉在了地上,被拽到他身上的那两三秒里,她望着他领口下方肌肉的t?起伏,耳膜里像灌满了夏夜池塘的蛙鸣,全是聒噪的心跳声。
她大力地吞咽了一下,索性趁机把脚尖踮得更高,不出意外地,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
林西月活了二十多年,因为自知不够格,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从始至终都小心局促,在最爱郑云州的时候,把他犯下的错误罗列出来,当作理由说服他,离开他,独自去美国留学、工作。
至于那些强烈的不舍和留恋,都被她用理性无情地镇压下去。
也许就是当年太清醒,对自己、对他都太绝情,像急于挖掉已经溃烂发脓的伤口,连麻药都没有上,就连皮带骨地剔除干净了。
那天午后的对峙,被郑云州砸碎的一架子瓷器,她在衣帽间里看到的,自己紧紧捂着不肯哭出声的模样,顺着指缝流出的眼泪,变成了骨头里永久性的风湿,时不时就出来作祟。
林西月几乎要忍不住了。
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被眼里的热意逼得想哭。
她好想他,她好想他。
办公室里的人都忙着人情世故,而林西月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这份柔软细腻的触感像电流,小小地麻痹了一下郑云州的肩膀,身体某处毫不意外地饱胀起来。
他手上仍维持着半抱她的动作,眼皮往下压了压。
紧绷着脸等着她的解释。
而林西月慌乱地转了转黑亮的眼珠,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
她的勇气只有百分之五十,只敢做,不敢认。
“没事。”郑云州看了一眼地面,“你的电话还没接完。”
林西月正要弯腰去捡,他先一步拿起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又点了下头,说谢谢。
“别客气。”
郑云州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今天穿了比较宽松的裤子,留足体面给自己。
“怎么了,家豪?”林西月也跟着他过来,手机贴在耳边问。
她听了一阵,又说:“是要帮你带药回去吗好的我吃完饭去给你买不客气。”
郑云州又听得烦躁不安。
家豪?
这不能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吧?
看他满脸的问号,林西月主动解释说:“我一个同事,住我楼下的,胃疼得起不来床了,拜托我买几样药。”
郑云州翻着菜单,嗓音低沉地来了句:“男同事啊?”
“嗯。”林西月大方坦荡地放下手机,她说,“和我一起调过来的。”
他大力掀过一页,带出的风吹得林西月蓬松的头发动了动。
她看他好像很迷茫的样子,伸手说:“要不还是我来点吧?”
郑云州推给了她:“你来。”
林西月按照他过去的喜好点了,又拿给他看:“这样可以吗?”
“这怎么全是我爱吃的?”郑云州惊诧道。
林西月眨了两下眼:“不,是这里的招牌,巧合而已。”
他无所谓地点头:“就这样吧。”
郑云州本来也不饿,只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
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就这么和她坐在一起。
昨天太匆忙,前财政司长的长孙非请他过去,盛情难却,郑云州实在推不过,喝得人都不清醒了。
今晚不同,打从她上车开始,看着她新嫩如初的脸颊,温柔牵动的面部线条,郑云州一直在拼命地忍耐,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动作,勒令自己不要做出难看的事来。
三十六了,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说不过去了。
他只能隐秘而细微地,悄悄闻一闻她身上甜腻的气味。
港式热鸳鸯和杏仁饼干一起端上来,林西月推给他:“尝尝看。”
郑云州吃了一块又放下:“不错。”
他看着她低头喝奶茶的样子,忽而笑了下。
也许瞧她仍有孩子气流露出来,郑云州担心她懵懵懂懂的,就一直这么给律所卖命。
郑云州语气郑重地问她:“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IPO已经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了,你们入行早的也赚足了,现在很多外所的业务持续缩减,也许过不了两年,凯华也会到大幅裁员这一步,甚至撤掉整个办公室。”
林西月点头:“其实已经开始了,而且我手里也没多少客户资源,也许干到退休就这个样子,在别人被呼来喝去的,当一辈子苦力。”
他笑了笑,笑自己被她扔下,还是免不了当个操心的长辈,怕她少算计一步,吃了亏。
郑云州夸她:“还好,在关键的事上面,感觉很敏锐。”
“当然。”林西月差点脱口而出,“你也不看我”
郑云州抬起眉梢看她:“看你什么?”
你也不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林西月在心里说。
耳濡目染了两三年,郑云州在生意场上的高瞻远瞩,她学不来百分之百,百分之三十也够了。
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已经投了几家简历,也参加过笔试了。”
“哪几家?总不会还有铭昌吧?”郑云州坐直了问。
林西月狡黠地笑,故意卖关子:“来头很大的,背景很硬的。”
郑云州撇唇笑了一下:“随你。”
吃完东西,郑云州开车送她回去,路上林西月指了家药店:“就到这儿停吧,离我家不远了,我买完走回去。”
“好。”
郑云州嘴上应了,但掉了个头以后,又重新绕过来。
林西月已经买完药出来,手上多了个纸袋。
浓郁的夜色下,她踩在榕树气根盘结的人行坡道上,月光勾绘出一道纤瘦的人影。
保持着四个车位的距离,郑云州把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车载香薰混着她残留在座位上的香气飘进鼻腔里,像张柔软的蛛网一样罩住他。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就这样鬼迷心窍地跟着。
到了公寓楼下,林西月正要上去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站到她面前:“林律师,这么晚回来啊?很忙是吧?”
认出这是隔壁所的Charile,林西月冷冷地问:“还好,你有什么事吗?”
Charile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也没别的,我想说既然你工作很多,别人的事就不要管了,帮帮忙好吧。”
熏得林西月往后倒了两步:“没有人要管你的事,让开。”
“没有管吗?Flora走之前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是个混蛋。我在纽约的事情,不是你告诉她的吗?要你多什么嘴,还是你生气我没有追你?你早说啊!你长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喜欢!”
Charile讲完,手不干不净地要来摸她的脸。
配上他那副猥琐的笑容,简直让人想呕。
林西月刚要躲,就被一股力道拉到了身后护着。
她侧抬起头,郑云州已经狠狠捏住了Charile的手腕。
郑云州用力往前一搡,将他推倒在了地上,骂道:“手给我放远一点。”
Charile躺在地上,摔得太狠了,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不容易站直了,看眼前的男人高大威严,手上戴的那块表,价格更是不可捉摸,他看讨不到半点便宜,赶紧走了。
“谢谢。”林西月把手抽出来,小声说。
郑云州抬头看了眼大楼,担忧地问:“你们这里的治安就这样?”
林西月说:“不是,他是特意来找我麻烦的,跟我有点过节。”
他思量了几秒:“那你这几天先别在这里住了,跟我走。”
“没必要,我马上就上去了。”林西月晃了晃纸袋,“再说了,我还得送药给我同事。”
郑云州迷惑不解地问:“他比你的安危还重要吗?什么不得了的同事?”
“他没什么不得了的,但我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不能言而无信。”林西月仰起脖子看他,叹了口对牛弹琴的气,“再见,郑董。”
她说完,也不去管他是什么表情,快步上了楼。
夜风吹在郑云州脸上,他在原地怔愣了好久。
现在本事大了,给他脸色看还不算,一句话没说对,连睬也懒得睬他,转身就走了。
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去给别的男人送药!
这在以前怎么可能?
过去他神色一变,林西月就会尽心尽力地来哄他,哄到他好转为止。
郑云州把手搭在胯上,气得朝天抬了抬脸,又无奈地低头看地,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后,t?一脚踹在车门上。
林西月上楼后,把药放在了黄家豪房门前,发了条信息给他:「药给你买来了,放在你家门口,祝你早日康复,晚安。」
她没有敲门,深更半夜也不适合进男同事的家。
林西月回了自己那儿,收到黄家豪发来的感谢,以及晚安。
她没回复,而是第一时间站到阳台上,去看那辆奔驰还在不在。
应该是开走了,林西月左看右看都没找见。
郑云州往瑰丽开,路上拨了沈宗良的电话。
那边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在他准备要挂断的时候。
叮的一声拨开打火机后,沈宗良点上烟问:“怎么了,云州?”
郑云州嗐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在哪儿啊,江城还是京里?”
“在江城。”沈宗良站在露台上,看了眼卧室里累得刚睡熟的女孩子,压低了声音问,“有事儿?”
郑云州一听他这声儿,松快里透着股餍足,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他先吐苦水:“还是你舒服啊,把自己贬那么远也值了。”
沈宗良纳闷地吐了口烟:“你半夜打电话来,不是特意找气受的吧?”
“当然不是。”郑云州怕他给挂了,“你前两年不是在东远吗?现在那边谁在管人事?”
沈宗良想了下,把烟拿下来说:“老鲁吧,你们家谁要进东远?”
郑云州说:“也不确定,我只是怀疑,怀疑那个小冤家报了东远的法务部,想给她打听看看。”
他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东远的国际业务最广,待遇最好。
沈宗良笑:“哦,原来去香港是为了她?怎么样,和好了吗?”
“我还敢想这种好事儿?”郑云州咬牙切齿地,“她现在长大了,能耐也大了,我是说也说不过她,拗也拗不过她,怄得我要死。”
“噢,都怄死你了还要管?”沈宗良幸灾乐祸地问,“那你做人蛮大方。”
郑云州听得更气了:“行了行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烦。”
沈宗良笑说:“好了,我立马给你问,是关照她进去?”
“不用,我相信她能进得了,就跟你问一声,即便哪天真的要关照,我也自己来。”郑云州加重语气说。
沈宗良揶揄他:“现在觉悟很高了,有什么进展吗?”
“别提进展,我现在身上燥的不得了,还得自个儿回酒店。”
“怎么个燥法儿?”
“就你宁可装醉,也要把人弄回家去亲嘴,那个燥法儿。”
沈宗良听得大笑:“你没我反应那么大吧?”
“还没有啊?”郑云州低头看了眼,恨自己没出息地说,“从餐厅里她挨到了我一下开始,我发热到现在。不聊了,我回去洗个澡。”
回到酒店,郑云州拧开冷水来冲,冲得自己站在花洒下,直打哆嗦。
他披着浴袍出来,翻出鲁小平的号码来,拨了出去。
老鲁过去在部里不得志,调到东远后也算个人物了,听说很受董事长的重视,管着集团员工的升迁去留。
但郑云州打给他,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忙接了说:“郑董?您还有指示给我呢?”
郑云州笑:“老鲁,声音都响亮多了,在东远好吧?”
“好,都是您肯照应我。”
他说:“这种话不说了,我跟你问一个人,你们最近一次组织的中层招聘里,有个叫林西月的吗?”
老鲁仔细回忆了一遍:“好像是有个姓林的姑娘,宾大的,笔试考了第一,叫什么我倒记不全了。”
“你明天上了班就去确定一下,给我回复。”郑云州说。
“您的意思是”
郑云州也不明说:“没什么意思,这是你们东远的事情,我怎么好干预?只不过老爷子常说,现在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尤其是得力能干的女性,要重点培养起来,不好总是开会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儿坐在那儿,一点朝气都没有。”
老鲁听出了弦外之音:“对对对,老爷子的建议得听。”
“还有,既然是为了引进人才,别的小动作就不要搞了,好吧?”
“是是是,我们一定公平公正,欢迎监督。”
“好,那就这样。”郑云州挂断之前又交代,“别对外去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老鲁识相地说:“我都没见过郑董,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郑云州答应下来:“等我回京。”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