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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月 一寸舟 34900 字 21天前

第41章 寒鸦 不回来了啊?

041

“不要!”

郑云州赶到医院时, 听见抢救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他疾步走过去,看到三四个护士在死命地拉着林西月。

而他一向温顺惯了的女朋友,此刻正散乱着头发, 浑身是血,伸着手往病床边扑过去,要把盖在董灏脸上的白布扯下来。

林西月像失了神志,力气大得惊人, 口里尖锐地喊着:“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的弟弟, 为什么要把他盖起来, 我要带他回家!”

郑云州从没见她这样。

她始终端庄得体,说话轻声细语,林西月是温柔而坚定的,像四月里吹过树梢的风。

袁褚看着这场面也惊心。

他摇了摇头, 小声问郑云州:“郑总,是不是准备镇静剂, 让林小姐先休息一下, 这样下去很危险。”

郑云州皱紧了眉头:“先去通知医生吧, 我看能不能稳住她。”

他走到近前,让那几个护士先下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 抱稳了她半边肩膀:“好了好了, 不哭了。”

林西月看见是他, 眼中竟有一丝惊喜,她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呼吸紊乱而急促地说:“郑云州,你快点救救我弟弟,你救了我一次, 也救了他一次,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郑云州捧着她的脸,用了他生平最轻柔的声音:“没有办法,那畜生下手太狠,小灏他失血过多,医生已经宣布死亡了。”

现在的林西月看上去苍白脆弱,像个轻轻一碰就会碎的瓷体薄胎。

郑云州怕音量稍微一高,就要吓坏她。

她怔住了,喃喃自语着:“死了已经宣布死了”

两行热泪又滚下来,覆压在还没干透的泪痕上,林西月闭了闭眼,已经快站不住了。

郑云州另一只手也抱上去,稳稳地托住了她,满眼疼惜地说:“嗯,你听话,不要再闹了,身体要紧,啊。”

但林西月就像没听见,她还在重复地说:“死了人死了就不能醒了”

郑云州拨了拨她被血凝成一绺的头发,慢慢地哄她,“你弟弟是最勇敢的,他救了他的姐姐,你别在他面前这样,害他担心你。”

“死了死了”

林西月的眼皮快速眨动,不断地往上翻,说完这两句话,身体晃了晃,倒在了郑云州怀里。

他抱起她,飞快地往旁边去,大声喊道:“医生,快,她晕过去了。”

几个医生将她放上急救床:“您先到外面等,交给我们。”

林西月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脚步轻盈,走在县城初中旁老旧的小区里,道路两边的四季桂又到了花期,飘出一阵浓腻的香气。

一个歪着头的男孩子站在废弃的沙土堆里,玩得很高兴。

“小灏。”他的姐姐从楼上下来,叫了他一句。

姐姐穿着初中的校服,裤腿边缘已经洗得褪色发白,但看上去干净整洁,绑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皮肤雪白。

他姐姐走到他身边,把他牵出来,蹲下去,给他拍掉衣服上的沙子。

姐姐抬起头瞪他:“早上我才给你换的,又脏了。”

“一点点我不玩沙子了好不好?”小灏说。

姐姐站起来,指了指旁边高高垒起的砖头:“脏还不要紧,你看这里多危险啊,万一砸着你怎么办?走,老师做好饭了,我们上楼。”

林西月又跟着他们往上走。

姐姐进门,领着小灏洗了手,又去厨房帮忙。

林西月站在客厅里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

阳光从豁了道口子的玻璃里斜切进来,照在糊了报纸的绿色墙壁上,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露出地下一层厚厚的霉斑,天花板的每道缝隙里都积满了笨重的油灰,黑沙发已经凹陷了一块。

有个中年女人站在灶台边,用铁勺爽利地刮着锅底,咸菜混着猪油的香味溢出来。

姐姐拿了盘子在旁边,灶台是瓷砖垒起来的,嵌着积年的污垢,在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她接了菜,又从厨房里出来,先叫弟弟吃饭。

女人也摘了围裙,坐到了桌边,她说:“我刚从学校来,改完了初三期末考的卷子。”

小灏赶紧问:“姐姐姐姐考得怎么样?”

“这孩子,就知道姐姐。”女人看了儿子一眼,“我等排名出来了才走的,你姐姐又是全年级第一。”

姐姐着急地问:“那下学期的补贴名额里能有我吧?”

女人说:“能,我跟校长申请过了,怎么样都该给你的。”

“不,我不要这个钱。”姐姐端着碗,摇了摇头,“老师拿着,我在这里吃住,您都没收我什么,我怎么好意思啊?”

女人摸了摸她的脸:“西月真懂事。好好读书,高中三年也很快的,不要松懈,知道吗?”

“知道。”

林西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眼眶酸得要命。

但伸手摸了摸脸,又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没人看得见她。

天不知道怎么就黑了,林西月看小灏又下了楼,她也忙跟出去。

他仍去那个沙堆里玩沙子,身体左摇右摆的,碰动了旁边摆放不稳的红砖。

眼看砖头就要掉下来,林西月着急地大喊了句:“你快出来,你姐姐不是不让你玩吗?”

可她的喉咙就像被人掐住,朝着男孩子死命地喊,他也听不见。

“小灏!”

林西月吓得睁开了眼。

她躺在床上,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鼻腔里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头顶上的输液瓶中,药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流。

病房里不见人影,走廊上倒是有t?响动,仿佛是郑云州的声音。

他又在生气,骂身边的警卫说:“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守在她身边都会出事?啊!”

警卫惧怕地解释:“郑总,那个叫葛世杰的,出来的太快了,又是大白天的,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根本防备不了,他一亮了刀,我们就拨开人群跑过去了,只差了那么几秒钟,要再晚一点,他杀完董灏,下一个就是林小姐。”

郑云州也感到后怕,袒露在白炽灯下的冷白手臂上,根根汗毛竖了起来。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没的是林西月,他会怎么样。

郑云州微微气促,眼神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警卫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袁褚在旁帮着说了句话:“是,我联系了警方,葛世杰的口供是这么说的,如果没被制住,他还不会停手。附近的居民说,他这几天常在那条胡同里,是专等着林小姐过去的。”

“好了,去吧。”郑云州疲惫地挥了挥手。

他打开病房门,看见林西月已经醒了,眼皮微阖。

郑云州坐到床边,握住她另一只手说:“觉得好点了没有?”

她摇头:“扶我起来。”

他把枕头垫高了一点,托住她的背:“慢慢的,仔细头晕。”

林西月靠在枕头上,双眼空洞无神,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郑云州端起旁边的保温杯,拆了根吸管放进去:“来,你躺了这么久,喝点水。”

她顺从地吸了两口,摆摆手,说不要了。

林西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沾满了血的衣服换掉了,她身上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郑云州把杯子放回去,往后拨了下她的头发,温柔地问:“饿了吗?我让人熬了点粥,你吃一点好不好?”

她又摇头。

林西月嗫喏了一阵,还是问:“我弟弟呢?”

郑云州揉着她的手说:“送去殡仪馆了,你要去见到最后一面的话,我陪你,但我们要先吃点东西,你的身体也不好。”

“嗯。”

林西月强忍着悲恸,但眼泪还是在抿唇的瞬间,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她的肩膀抖起来,越哭越剧烈,后来嚎啕着说:“我本来我本来今天要送他回云城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看她这样,郑云州的心像被揪了一把,紧巴巴地皱在了一起。

他皱眉,疼惜地把她抱到怀里,不断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小声劝慰说:“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呢?”

林西月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他救我我宁愿是我自己去死我不要他这样救我我怎么对得起董老师”

“我相信,我相信。”郑云州的衬衫被打湿了一大片,她温热的眼泪不断地扑上来,又很快变凉,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但他全然没察觉,仍一下下摸着她的背,试着让她安静下来。

郑云州也红了眼眶,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掺着一丝哽咽:“你听话,不要这样哭了,伤身哪。”

林西月哭得喉咙沙哑,还靠在他肩上说:“小灏要开小吃店,我都给他存好钱了,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走就好了,葛世杰就不会找上他。”

郑云州拍着她说:“不是你的责任,据葛世杰自己说,他在那里蹲点很久了,就是奔着你们去的。他得了痨病,没几天活头了,就想杀了你,也杀了董灏,他说他一个都不放过。”

林西月又开始发抖,咬着牙说:“他真该挨千刀万剐!”

她太虚弱,医院不批她的出院手续,在病房观察了一夜。

隔天一早起来,郑云州接了个要紧的电话,说要先去趟集团,一会儿就来接她。

林西月点头:“别急,你路上慢一点,我在这里等你。”

“好。”郑云州的指腹刮过她的脸,叮咛说,“你身体还没好,不要乱动,要什么吩咐他们。”

“嗯。”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没多久,有个四十来岁,样貌儒雅的中年男人进来了。

丁秘书说:“小林你好,我是云州爸爸的秘书,姓丁。”

他没有报职务,听上去难免有以权压人的嫌疑。

只说是云州的爸爸,显得亲切,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林西月愣了一下,挤出个晦涩的笑容:“您好,我不方便,就不起身了,您随便坐。”

丁秘书站在床边看着她。

小姑娘虽然脸色苍白,但清丽的底子还是在,甚至不卑不亢的,给了他礼节性的笑容,在受了这么重的打击下。

丁秘书在沙发上坐了,看望慰问他是做惯了的,也很有一套。

他语调平和地说:“小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节哀啊,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缅怀,悼念,别的也无济于事。”

丁秘书说话是很能给人力量感的。

林西月点头,但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她说:“嗯,我都明白,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丁秘书说:“没有,我们就是关心你,怕你年纪小,突然遭遇这样的事,会钻牛角。”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今后生活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你留好。”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工作,阅人无数,这小姑娘看着就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讲得那么直白赤裸,把意思点到了就好。

林西月双手接过,记在了手机里:“谢谢,有要帮忙的,我一定打给您。”

“好,你多保重,再见。”

丁秘书没久留,待了会儿就走了。

快到中午时,郑云州忙完,接上她出了院。

林西月换了件黑色大衣,她从昨天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清粥,还是郑云州软磨硬泡喂下去的,她没什么力气,指尖发着抖,毛呢外套的扣子都扣不上。

“来。”郑云州把她拉到身边,给她扣好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出了医院。

林西月手脚酸乏,靠在他怀里时,不说话也不动,闭着眼,睫毛轻轻地颤。

上车后,袁褚坐在前面问:“郑总,现在回家还是”

“去殡仪馆吧。”林西月低弱地出声,她抬头看郑云州,“我去送送小灏。”

郑云州叹气,也不好在这时候拗她:“那就去吧。”

“好的,我让那边准备一下。”袁褚发动车子,一边去拨通电话。

郑云州压下眼皮,柔声嘱咐她:“去可以,到了那里不要再像昨天一样哭了,答应我。”

林西月乖巧地点头:“知道。”

殡仪馆里的味道很杂,消毒水里混杂着香烛的烟气,静穆得吓人。

郑云州牵着她进去,林西月的嘴唇一直在抖,指甲掐进了他的掌心里。

冷藏柜抽出来时,带出一阵白色的冷雾,董灏的脸埋在雾气里,看着那么小。

入殓师给他擦干净了血,化了妆,令他看上去年轻稚嫩,就像在睡午觉,脖子上盖着厚厚的粉,但仍遮不住左侧的刀口。

林西月伸出手,想要碰一碰的他的脸,却被工作人员拦住:“您节哀,会碰掉妆的。”

郑云州裹住了她的手:“好了,就这么静静地看吧。”

她忍了又忍,把眼眶里的泪忍了回去,一言不发。

从里面出来时,不知道是灵堂外的哪家人碰翻了火盆,叮咣一声巨响,把屋檐上的麻雀惊得飞起来。

回家的路上,林西月说:“我想把弟弟带回云城安葬,可以吗?”

她想,小灏一心想要回老家,留在这里会不高兴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陪你一起去。”郑云州抱着她说,“只要你听点话,赶快好起来。”

袁褚听后,谨慎地提醒了句:“郑总,后天有场生物医疗行业峰会,你是副主席,要发言的,可能不方便出京。”

林西月本来也不想他陪着。

她说:“你去吧,我自己可以的,开会要紧。”

车子平稳行驶在郊外,入冬了,河流进入枯水期,河床露出褐黄的脊梁,电线杆歪在田埂尽头。

几株芦苇折断在水边,车窗外不断有寒树枯枝掠过,几只漆黑的乌鸦立在上头,羽毛被北风吹得蓬起来。

他心里浮动隐约的不安,但峰会确实又不能不去。

他琢磨了片刻:“那这样,我派几个人t?陪着你,一应事情让他们去办,你别累着。”

“嗯。”林西月在他怀里点头,无声地闭上眼。

在金浦街休息了两天,林西月都表现得还算平静,没再大哭大闹。

郑云州给她请了一周的假。

出发去云城的头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不放心地再次交代:“安顿好了就早点回来,别让我担心。”

“好。”林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轻柔地说,“你也别太累了,记得吃饭,我知道开会很烦,但还是少抽两根烟吧,好不好?”

郑云州玩笑说:“怎么了,一下子叮嘱我这么多事,不回来了啊?”

林西月的手指一僵,往他怀里靠了靠:“怎么会,我还得上班呢。”

郑云州松松地抱了她:“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嗯。”

第二天登机,林西月仍是一身黑衣黑裙,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抱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董灏的骨灰坛。

春妮陪她一起去,盒子放在了她们中间。

起飞时,林西月的手摩挲在盒子边缘,轻声呢喃:“我们回家了。”

春妮垂着头,叹气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在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说自己没坐过飞机。”

林西月嗯了声:“这也算坐过了。”

这几天过得心力交瘁,在飞机上,林西月慢慢地闭起眼。

半梦半醒间,隔着白茫茫的云层,她看见董灏和他妈妈站在一起,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扭过脖子对她笑:“姐姐,那个缠着你的恶人死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这样我就放心了。”

第42章 武陵 避世隐居

042

郑云州派了四名警卫和两个女秘书给她。

机场按要客标准, 客室的地服人员把他们送上飞机,再由机上的乘务长亲自接待,锁了经济舱第一排。

飞机降落在云城的省会, 年轻些的女秘书是第一次到这里,新奇地问:“郑总的名字是不是和这里有关?”

另一个更聪明练达的,姓左的秘书说:“是,这是他父亲履历中, 占很大篇幅的一笔, 待了十五年呢, 当年刚到这个地方任职的时候,赵董刚有身孕。”

解释完,她又好心地提醒:“你别总讲这些有的没的,林小姐心里不好过。”

他们出了机场, 又乘车四个小时远赴县城。

路上在服务区吃了顿饭,抵达酒店时已经是傍晚。

办完入住后, 林西月抱着盒子进了房间, 左秘书跟在她后面。

她疑惑地回了头。

左秘书解释说:“不好意思, 林小姐,这是郑总的意思, 他担心您夜里睡不好, 让我陪着您一起。”

林西月笑笑:“没事, 你肯陪我当然好, 辛苦你了。”

左秘书僵了一下,想不到郑总的女朋友这么好说话。

听说郑总宠她宠得没边, 任务派到她头上的时候,她还担心,怕这个娇小姐脾气不好, 哪知道这么和善。

林西月也没什么话,洗漱完,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很快就躺下了。

郑云州晚上打来电话,是左秘书接的,她捂着听筒小声说:“郑总,林小姐已经睡着了。”

“这么早,她路上没哭吧?”郑云州问。

左秘书说:“没有,晚上我们几个还在酒店餐厅里吃了东西,她很好。”

可越是这样,郑云州就越觉得反常。

但今天峰会刚开两天,还得五天才能结束,晚上散了会又要陪客,他脱不开身。

他只能一再地交代:“照顾好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左秘书说:“知道,我会陪着她的。”

隔天他们去看墓地,左秘书选了个位置高山景好,有绿树依傍的。

但林西月摇头,她早就拿定主意了,她说:“不用,那儿太高了,一个人孤伶伶的,就埋在他妈妈身边吧,省得小鬼欺负他。”

她发话了,左秘书只有照办,在当地请了安葬的师傅,选了个吉时立了碑。

只是在最后放进去的时候,林西月死死抱着不肯放,还是两个警卫拉住她,才把骨灰坛从她手里抢下,交给了师傅。

看着小灏被放进去,林西月不免又落泪,像最后一点东西也被埋葬了,她在世上,真正叫做孑然一身。

她从小就只知道读书,是个努力得很乏味的人,不会主动亲近同学,也没有能叫得上号的朋友,别人来向她示好,她就报以善意,不理她,她也能淡然置之。

长年累月的独处让她陷入了一种虚无主义。

前晚站在金浦街的窗前,林西月看着下面涌动的人潮,像小时候在土洞里看到的蚂蚁,那么渺小,那么卑弱,一脚就能踩死一大片。

亲人一个个离世,她渐渐感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联结,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这个残忍的人世间,似乎已经找不到那么一样抓力,能吸引她留存了。

那一刻她想到郑云州。

搁置爱与不爱的争论,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

是最亲密的人,却不是最正确的人。

他们之间,身份地位,家世背景,都相隔天堑。

阶级这两个字,是一道她永远也越不过去的藩篱。

林西月不想再回他身边,不说她用甜言缓解了多少矛盾,用柔情融化了多少冲突,就是她自己,整天在清醒与情欲的夹缝中生存,都觉得快要被挤死,几乎喘不上来气了。

郑云州不知道,他们在夜里安静绵长地接吻时,林西月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说,你多爱他啊,不要再回避这个事实了,留下来吧,别想那么多。

可等天一亮,林西月洗把脸清醒了以后,又会有声音强硬地反驳——是啊,反正他给了你梦想的一切,你也不必再提升专业素养和能力,也不要去读书了,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让自己永远年轻漂亮,让他永远像今天这样爱你,确保自己的美丽不会缩水,不会被其他女人打败。

这时候,她都会对着镜子,酸涩地笑一下。

让一个男人永不变心,听起来太难了,何况还有来自他父母的压力,没有哪一堂课教过这些,所以林西月不擅长。

她对这世界已经没什么信心。

男人靠不住,身在高位的男人更靠不住。

女性要坠落起来,惯性是很大的,而保证人生不下跌,并实现稳步攀升的方法,从来不是等靠要,也不是去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将自我的成长和感受摆在第一位。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对价值资源控制的基础上,完全以满足郑云州的情感需求为第一要义,她作为一个有求于他的低位者,一直在有意地迎合、讨好他,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恋爱。

她累了,也没什么牵挂了,不高兴再这样。

忙到黄昏,林西月蹲在墓碑前烧纸,橘红的光映亮她的眉眼。

小时候她常看镇上的人烧纸钱,谁家死了人,都会第一时间在门口拢上火盆,烧上一把纸,像某种与地府通灵的媒介。

林西月不懂为什么,可是现在,她站在董灏和老师的墓前,看着面前经久不息的火光,和被风扬到半空中的纸灰,恍惚明白了。

人们只不过是用这种古老又保守的方式,寻求一个最基本的心理慰藉。

弟弟没有走,他就睡在这个小盒子里,只要她每年来,点燃了这堆黄纸,他们就能说上两句话。

从公墓山出来,林西月上车前,对左秘书说:“我给郑云州打个电话,你们先上车。”

左秘书看她温柔腼腆,以为是有悄悄话要对男友说,没过多干涉。

等她走了,林西月走到树下,确保四周无人了,才拨出那个电话。

丁秘书接了,沉稳地问:“小林,你有什么事?”

“我今晚想离开,但他们看我看得太紧了。”林西月说。

丁秘书说:“好,当地会有人联系你,你听他安排。”

林西月不放心地问:“不会被郑云州找到吗?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会把办法告诉你。”

“好,麻烦了。”

林西月是半夜跑出来的。

吃饭时,有人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给她,告诉她出门时间,在哪儿上车。

在此之前,她都待在酒店房间里。

直到手机震动,她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从床上起来,摸黑快速穿好衣服。

而左秘书睡熟了,在她刻意放轻的动作里,没有丝毫察觉。

她小心关上门出去。

原本在走廊上值班的警卫不见了,林西月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车,载着她离开了县城。

快到高速入口,帮她出来的小许才问:“您要去哪里?”

林西月靠在后座上说:“我想去武陵,可以吗?”t?

武陵是个小山村,也是董老师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读到初中才去县城,曾不止一次跟林西月提起,想退休以后,义务到武陵初中去教孩子,不使晚年虚度。

林西月工作后,发了奖金的那个月,她以董老师的名义往这里捐了两万块钱,给学校买了一批新的图书。

可惜董老师那么早就去世了,如今董灏也因为救她没了命,这个愿望只好由她来完成。

她没照顾好弟弟,辜负了老师的嘱托,不再尽这份心,林西月寝食难安,更别提去国外学习了。

反正离出国还有段时间,虽然目前她也一个offer还没收到。

但林西月并不担心,按照往常的录取条件,她哪方面都是合格的,一般都要到二三月份才能有消息。

小许点头说:“可以,上面让我听你的安排。”

他很年轻,看上去身体健壮,反应敏捷,应该是受过特训的,不过才二十七八,自谦地称小许,不知道在哪里供职,也不知道完整的姓名,但这不是她该问的。

林西月说了声谢谢。

她问:“那两个警卫,也都是你调开的吗?”

小许说:“是另外的人,我只负责保证林小姐的安全,送你到目的地。“

他们分工明确,又讲纪律,林西月不好再说。

武陵离县城很远,路上要经过无数横断山区。

小许开车很稳,林西月靠在后座上打瞌睡,到天亮时被光线刺醒,才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

她瓮声瓮气地问:“还没到吗?”

小许说:“看你睡得熟,我在服务区停了三个小时,已经是武陵地界了。不过林小姐,你有落脚的地方吗?我让镇上的工作人员安排一下。”

林西月感激地嗯了声:“那样就最好了。”

说完,她反应了一下,又犹豫地问:“那他们会”

“这你放心。”小许说,“我会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注意保密。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很小的村镇,人口不多,来了一副新面孔,很快就会传遍村子。”

林西月听进去了,她说:“你的意思,我不要用真名是吗?”

小许点头:“对,如果你不想被找到。”

到了武陵镇村委会,小许下了车,开门让林西月出来,领着她进了一座办公楼,里面有个女同志在等。

她站起来,也没有自我介绍,只说:“来了。”

仿佛和他们很熟,一早便晓得他们要来。

像刻意说其他办公室的人听的一样,小许抬高声音:“金主任,你堂妹我给你送来了,一顿饭总打发不了我吧?”

金主任笑着拉上林西月:“看你说的,走,去我家里吃点东西。”

他们三个走在炊烟四起的乡野间,碰上每个过路的村民,金主任都亲热地靠着西月:“这是我堂妹,来家里做客的。”

一边走,小许一边交代金主任说:“她的生活你要照顾好,不过也不会麻烦你很久,再有几个月,她就要出国了,我也会常来看她,到了时间把她接走。”

金主任点头:“放心吧,我让她住在我身边,我男人出去打工了,正好做个伴。”

小许又对林西月说:“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林西月递给他,他拿出个电板大小的卡扣,把她的手机紧紧地摁了上去,变得又厚又重。

小许还到她手上:“好了,这样即便你打电话发消息,也不会被追踪到。”

他考虑的真是周到,林西月佩服地说:“好厉害。”

小许笑了下:“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这些,没什么。”

赶了一夜的路,他们在金主任家吃了碗热汤面。

林西月胃口还是不好,尽管金主任做的面风味地道,也两筷子就饱了。

小许又说了很多注意事项,外出一定要让金主任安排,不要在村子里随意走动等等,林西月都记住了。

告辞前,他把随身的公文包给了林西月:“这里是一台新的电脑,你联系学校时应该用得上,还有这张银行卡,是交代了我一定要给你的,其他的需要你找金主任。我每周都会过来,要带什么你提前说。”

她都收下了:“嗯,也没别的,你替我谢谢丁秘书。”

小许被她的天真逗笑:“我可见不上他的面,也不敢称呼他丁秘书,你可以自己打电话。”

“好,再见。”林西月站在门口目送他。

小许连连摆手:“留步,你留步。”

他高大威武的身影消失在飘着浓烟的水泥路上,像个事了拂衣去的江湖义士。

林西月抱着电脑,慢慢地才从围栏边转回去。

金主任已经收拾好客房,对她说:“我叫金柳,是这儿的村委会主任,大你几岁,你就管我叫阿姐好了。”

她笑着点头:“阿姐,那我叫什么?”

“我堂妹叫金艳,有点俗气,要不你先用这个名字?”金柳说。

林西月重复了两遍:“好,我适应一下。”

金柳铺好了新的四件套,她说:“地方简陋,你不要嫌弃,这个房间没住过人的,很干净,我就在楼上,你有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她赶紧摇了摇头:“哪里,比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好多了。出国前,我可能都要在这里叨扰你,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的,很多事情都不懂,阿姐你多担待。”

“哦哟,傻妹妹,你怎么讲这种话,能接待你是我的福气。”金柳拍了下她的手臂,指着床说,“一晚上没睡吧,快躺下歇会儿,午饭好了我叫你。”

“哎。”

等她带上了门,林西月把卡装进了贴身的钱包里,塞在了枕头底下。

她推开窗,庭前有两株高大的乌桕树,树皮上满布着纵裂纹。

已经八点多了,村庄完全苏醒过来,井台边的阿婆们开始一天的劳作,打水洗菜。

对面宽阔的水田里,几只白鹭从地头飞起来,雪色的翅膀掠过野草尖,咕咕声荡开在田间。

武陵水草丰茂,实在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林西月看了很久,慢慢地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她关上窗,打开电脑,登录账号查看邮箱,顺便把辞职报告发了出去,并附上解释说,自己因弟弟意外离世,心情非常差,实在没有精力再工作,希望能够谅解。

这也许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的任性和不负责。

但人活一辈子,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做完人、当能人,那也太苛刻了。

她马不停蹄地赶了二十多年的路,拼命地学,拼命地考,一步步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看齐,一刻都不肯让自己休息。

也是时候该歇歇脚,收拾好心情再上阵,迈入下一段旅程。

一段没有任何倚仗,她完全属于自己,依赖自己的新旅程。

很快就收到Della回复:「理解,你请假期间,工作已转交给他人,不必担心。也望你节哀,养好身体。」

林西月坐在桌边,睫毛被一层细密的泪水沾湿,她敲下一行字:「谢谢,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受益匪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共事。」

发出后,她关上电脑,躺回了床上休息。

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现在事情都了结了,林西月闭上眼,渐渐让身体放松,四肢舒展,进入了梦乡。

第43章 霜白 我才是,我才是

043

接到袁褚的电话时, 郑云州还在金浦街,正要出门。

今天是议程的第三天,他做了开幕致辞后, 只用坐在主席台上听。

他把系好的领带推到脖间,手垂落下来,刚要去碰放在衣帽间玻璃岛台上的手机,它突如其来地震了几下, 震得他眼皮跳了又跳。

郑云州拿起来接了:“喂?”

“郑总, 林小姐不见了。”

袁褚拨通前, 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顿了一下。

知道郑云州必定大发雷霆,他也害怕。

“不见了?”郑云州抓着手机的指背猛地用力, 勃然变色,“说清楚, 一个大活人交给他们, 怎么不见了!”

袁褚的叙述裹着杂乱的风声传来。

他已经到了楼下:“有人帮助林小姐离开了酒店, 派去的警卫在同一时间被引开,天太黑了, 连带她走的车子都没看清,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谁?谁那么大本事!”郑云州气急地大喊。

平滑的玻璃表面, 映出他骤然压低的眉骨。

袁褚说:“恐怕是您父亲, 是我失职,我今天早上才知道, 林小姐在住院的时候,丁秘书私下去看望过她,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种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柱攀上来, 他站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感觉身体快要冻僵了,手脚已经开t?始不听使唤。

如果只是林西月一个人,那么不管她到哪儿,他都能在两天之内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带回京来,但丁秘书一掺和进去,他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上劲,只能大海捞针地去找。

“好好好。”郑云州心里怄得要死,嘴角却与之相悖地上翘,扭曲成一个自嘲的弧度,“太好了,像我亲老子会做的事。”

袁褚哪还敢回话。

眼看着这位就要精神失常了。

他只说:“车子已经在楼下等您,现在是”

“还要啰嗦什么?”郑云州打断他的话,吩咐道:“去机场,让他们在云城等着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我听,一帮废物!”

袁褚被吼得脸颊一抖,他说:“是,我向峰会主办方那边请假。”

郑云州挂了电话,一只手搭在胯上,他脸色铁青地环顾了一圈,大力把那些衣裙扯下来,扔到了地毯上。

他蹲下去,打开藏在深处的保险柜。

里面的现金少了一些,她一系列的证书和材料也都带走了。

应该是出门前临时拿上的,柜子内被翻得很乱,每一处痕迹都昭示她的慌张。

你的手在发抖啊,林西月?

是怕晚一步就走不掉吗?

就那么想跑,一天都不能再待了,你弟弟没了,就一刻都忍受不了,一句好话都不肯再说了,是吗?

郑云州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他只手搭在了额间,踉跄退了两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郑云州缓了缓,拿上手机,取了件大衣穿上,快步出了门。

袁褚见他气势汹汹地出来,忙开了车门。

等他上了车,袁褚也赶紧坐上副驾驶,对司机说:“去机场。”

他回头,不可避免地对上郑云州冷霜一样的目光。

袁褚倒抽了口凉气,小声说:“那边回消息了,没有查到林小姐的国际航班,也没有她任何的出行记录,我想,人应该还在云城。”

“这还用你来说,她要出国,也得等学校录取,哪有这么快。”郑云州嗓音寒凉,冻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袁褚没什么要汇报的了。

他转过身,绷紧的后背贴在座位上,无奈地叹气。

林西月走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郑云州抵达酒店时,秘书室的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口等。

从早上起来,发现旁边那张床上空空如也,行李也不见了时,左秘书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从头到脚凉透了。

听说郑总要来,左秘书心里就两个字——完了。

她甚至连辞职报告的内容都在脑子里编好了。

郑云州下车时,黑色羊绒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到一侧,神色阴鸷地看过来:“进去里面说。”

一行人战战兢兢跟着他。

郑云州坐在椅子上,绷着下颌,听他们把前因后果都复述了一遍,面容越来越冷,薄唇紧抿成了一道线。

也确实是不能怪他们。

郑云州散了坐姿,无力地挥手:“都下去。”

袁褚赶紧开了门,告诉他们先回京,正常工作。

左秘书蒙了特赦似的,点点头,忙去收拾东西。

他往前一步,问郑云州说:“要去林小姐的老家找找吗?离这里不远。”

郑云州点头:“让他们镇上的人把林西月的档案拿来。对,这是后改的名字,她应该叫葛盼弟。”

袁褚看他脸色颓败,一整天了,茶饭不进的,想要伸手扶他起来。

但被郑云州掸开了手,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没到那个份上。快走,把她找到要紧。”

“郑总,我多句嘴,要真找到了林小姐,您会怎么样?”袁褚很小心地问。

像是已经有了线索般,郑云州的面色明显柔和了一瞬,但仍重重咬着后槽牙:“找到了她,我就把她的腿打断,看她以后还能去哪儿。”

袁褚放了心。

这样往他心上捅刀子,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只能强撑着,说些不着边的狠话。

出酒店时,云城这边的公子哥儿李颂赶了来。

他比郑云州小,父亲正值上升期,见了郑云州就叫哥,亲热地说:“来了也不告诉我,我多失礼啊。”

“没那个。”郑云州没精神地拍了拍他,“不是来玩儿的,来找人。”

李颂嗐了一句:“找人我陪着你找啊,这儿我都熟。”

郑云州没心力应付他了,由着他上了车。

前几天刚下了冻雨,车轮碾在霜白的乡间小路上,远处湖面漂浮着雾气,几茎枯荷斜插在水里,旁边一株老柳褪色成素描轮廓,枝桠间的鸦巢就快掉下来。

郑云州坐在车上,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却南辕北辙的,想起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林西月陪他在翁山消暑时的情形。

那会儿天热,满池子的莲花都开了,湖水泛来的潮气里,都夹着几缕清新荷香。

暗下来的天色里,林西月就躺在窗边的长榻上,看书看得睡过去了。

中午才胡闹过,她的鬓发还是散着的,歪着头,眉头舒展。

郑云州也躺上去,把她抱进怀里,掌心慢慢地摩挲她的后背,像赏一柄玉如意。

他抬起她的脸来吻,吻她轻薄的眼皮,吻她玉立的鼻子,吻她甜润的嘴唇,哪儿哪儿都吻不够似的,吻到自己起兴得厉害,前端已经有閖丝溢出来,蜿蜒地蹭在她身上。

林西月在这时醒过来。

她睡眼惺忪,声音绵软:“郑云州,你总在吻我。”

“嗯,看你睡得太漂亮,忍不住了。”他吮着她的唇瓣,模糊地说。

林西月伸手去找他的,姿势别扭地质问:“那为什么总不进来?我好濕了。”

被她握住时,郑云州怔了怔,心脏一阵发紧,吻她时加重了力道:“可以吗?我怕你不舒服,中午才”

“可以。”林西月张开唇,含住他的舌头,也堵住了他的后话。

郑云州扶着她的腰,只往下压了一点,就听见她呜咽了声。

林西月的头难耐地蹭向他,两个人身上的衣物都完整,只是有些歪扭了,在这张窄小的榻上拼死相抵,直勾勾地盯着彼此看,眼里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那天氛围太浓,兴致也格外地高,连郑云州都被她绞得哼出声来,喉结滚了又滚。

而林西月咬着他的手背,把榻面弄得一塌糊涂,淋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自己都这样了,还紧紧地抱着他央求:“别出来,再等一下。”

“怎么了?”郑云州理了理她的头发,手挨上她的脸。

林西月在他手心里摇头,泪汪汪地看着他:“没有,太枢副了。”

郑云州又去吻她:“现在越来越喜欢撒娇了。”

“是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林西月带着浓重的鼻音,柔声说。

郑云州的心软成一滩泥胚,一再地箍紧了她,把她死命地往里摁,不停地吻着她的耳廓,“我才是,我才是。”

现在想起自己说的这两句话,郑云州忍不住从鼻腔里嗤出一声。

不知道当时林西月在想什么?

她一定也在心里笑——“姓郑的真傻,我一句假话就哄出了他的真心,他也太好骗了,看这个男人犯贱真有意思。”

郑云州偏过头,目光寒戾地攥紧了拳。

原来那些为数不多的瞬间,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走进她心里的瞬间,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

林西月从来没有打消过要离开他的念头。

她温情款款,用一句句在白糖里蘸过的话织成了柔软细密的网,哄着他钻进去,现在时机到了,她收束起袋口,远走高飞,留下他永远地网在了里面,挣都挣不开。

这是她的报复。

郑云州想,她在报复他,报复他趁着她弟弟病重的时候来威逼,报复他言而无信,说了放她走又不肯。

“郑总,到了。”袁褚出声提醒。

郑云州回过神,在一栋破败的宅子前下了车。

它坐落在村落的深处,背靠一片竹林,是很典型的明清式两进宅院,但因为久无人居,疯长的藤蔓和野草几乎吞没了它,连门楹上都布满了厚重的青苔,六角窗棂里卡着褪色的窗花剪纸,在风里被吹得左右摆动。

在冬天的黄昏里看起来,加剧了时空错位的苍凉感。

他皱着眉问了句:“这就是葛家?”

一早就接到通知,等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老张说:“是,也就是盼弟不,林西月的家。”

老张今年五十了,一直在村子里工作,对葛家的情况很熟悉。

郑云州看他一眼:“有人看见她回来过吗?”

老张说:“没有,我已经问了一遍,没人看见这家的女儿回来,几年前葛世杰打伤人逃走后,这里就再没人住过,荒废到现在。”

袁褚交代他:“t?如果有谁看见了她,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老张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郑云州盯着已经快坠下的门匾看,上面缠绕的蛛网内,还沾着几片飞蛾断落的扑翅。

他蓦地出声:“进去看看,你讲讲她的家庭关系,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老张走在他身边,介绍说:“这家的男主人叫葛善财,在外面做生意得罪了人,带了个江城女人回来,他吃喝嫖赌,家底也很快就败光了,两个人也没孩子,领养了一儿一女,就是林西月和葛世杰。”

“为什么没生孩子?”李颂好奇地问了句。

老张说:“生不出,听说是那个女人不能生,但这个没有就诊记录,我不敢胡说,葛善财一喝了酒就胡来,经常打骂他的老婆孩子,我都拦过几次,但唯独疼爱那个葛世杰,后来他掉进井里淹死了,也算恶有恶报。”

郑云州的心疼得缩了一下:“他也打林西月吗?孩子都不放过?”

“打,怎么不打?”老张答得很快,“林西月进了葛家门,没多久他去砍柴,踩上捕兽夹,废了一条腿,总认为是小孩子招来的灾,对她一直不好。好在他老婆知书达理,拼命地护着这个捡来的女儿,叫她少受了多少罪!后来为了供她读书,累死在了去纺织厂的路上。”

李颂又问:“他掉进井里这件事,有什么内情吗?”

老张小心地觑了郑云州一眼,不敢说。

袁褚安慰了句:“没事,有什么就大胆地讲。”

老张这才哎了声:“他死的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好像又在家里打人骂狗的,邻居都听见了惨叫,后来他老婆把他赶到了天井里,又关了门去和女儿去睡觉,没管他。他口渴要去喝水,就这么摔了进去,这是当时的口供。”

袁褚说:“但是实情呢?”

老张摇了摇头:“葛世杰一直说,是她们母女故意把他引到井边去的,这谁也没看见,他一向讨厌他的养母,没人信小孩子的话。说句实在的,这么个恶棍,怎么死都是死有余辜,不摔进井里,照他这个喝法,也要掉进河里淹死。”

郑云州听得浑身发抖。

他可怜的小西,只用了险之又险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身世,甚至不肯稍微吐一吐苦水。

难怪她总是那么沉静不惊,看什么都一副淡然的样子。

难怪她要在本子上写——好好地活下去。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柔,却又有折不断的坚韧。

从葛家出来,郑云州坐在车上,很久都回不过神。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傍晚云层低垂,日头坠到桑树梢上,把云絮都染成枇杷色。

他低头,翻了几页林西月的档案后,目光一直停留在武陵这两个字上,上面写着,这是她老师的家乡。

林西月这个人,受别人一点小恩惠都记在心上,现在自认欠了天大的一份情,会不会躲去这里了?

李颂回头说:“云州哥,回县城里吃点东西吧,很晚了。”

郑云州摆了摆手:“上车,我们去武陵。”

“现在?”这么不要命地赶,袁褚真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休息一晚上,再”

但郑云州又严厉地重复:“上车!”

这里距离武陵两百八十公里,开车将近四个小时。

他们到村里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李颂事先打了电话,县里管接待的武健带了几个人,在公路上等。

看见李公子的车开过来,武健也赶紧上了车,领着司机往镇子里开。

这是两尊大佛,他丝毫不敢怠慢。

车在一处酒店旁停下,武健小跑着来开了车门,说您好。

郑云州和李颂下了车。

他在茫茫夜色里看了一圈:“这就是武陵?”

武健说:“是,镇上在搞旅游开发,这是最好的一家民宿了,条件简陋,您多海涵。”

“今天有生人来没有?”郑云州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武健摇头:“我问过了,只有几个走亲戚的,也不算生人,都知道底细。”

袁褚拿出张照片来给他认:“那走亲戚的里面,有这个姑娘吗?”

“我今天一天都在县城开会,还真没看见。”武健仔细辨认了一阵,他说,“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我明天拿给几个村主任看看,他们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

袁褚递给他:“好,尽快给我们消息。”

武健哎了一声:“饿了吧,我们准备一桌特色菜,乡下地方,也只有这些东西了,不成敬意。”

李颂跟了这一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推着郑云州说:“去吃点吧,人家一番心意。”

郑云州淡淡地点头:“好。”

折腾了一天,早就饿过了头,他倒没什么感觉,就连刚得知她逃走时的怒气也被旅途的劳累冲减了不少,只剩下伤心和酸痛。

去年唐纳言的妹妹瞒着他出国,他连喝了三天大酒,人事不省地醉在家里,他一向是最有秩序的,也受不了打击,让工作生活都乱了套。

郑云州去看他,踢了踢脚下的空酒瓶,还觉得他太夸张。现在想起来,老唐已经算是情绪稳定的了,他只是折磨自己。

而他现在连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了。

身边人一直殷勤夹菜,郑云州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就放下,说去休息。

武健陪着他上去,带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的套房:“您有事随时叫我。”

郑云州挥挥手,让他出去。

等他走后,李颂悄悄问了句袁褚:“这姑娘就是我哥身边的那个,跑了?”

袁褚否认道:“不是,他们闹了点矛盾,小姑娘回老家了,没知会郑总。”

他不敢说出实情,这种事的度很难把握,弄得不妙就会带来麻烦,情侣吵架是最好的理由。

李颂哦了声:“就那么爱她啊,一天都离不开,眼巴巴追到这里来,吃那么多苦。”

“爱得不得了,心都掏出来了。”袁褚也摇头叹气。

郑云州站在窗前,乡镇的夜很静,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在田野里,银亮的小路阡陌纵横。

他不禁皱眉,又被一种难言的担忧笼住了。

这么窄的路和桥,这么多条不知深浅的河,这么深这么黑的夜晚,林西月究竟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她会不会害怕?

一想到她明知有危险也要跑,情愿东躲西藏都不愿在他身边,郑云州就恨得牙痒痒,恨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嘎嘎作响。

林西月就那么讨厌他吗?

亏得他还以为,疼了她两年多,就算再冥顽不灵的人也该开窍了,是山巅雪也该化了。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犟的人!

郑云州紧咬牙关,冷不丁打了个摆子。

偏偏他也是个贱骨头,就算是到了这一步,她阳奉阴违的姿态,和不加掩饰的憎恶已经摆到了台面上,他也还在担心她,不能承受有关她的一点风险,生怕她吃了亏。

再刚硬的气性到了她面前,都要先砍掉一截,什么都不如她的安危重要。

囫囵睡了一夜,隔天早上起来,郑云州亲自在村里找人,武健求他待在办公室,但他一秒钟都坐不住。

到金柳家时,郑云州望着庭中那棵乌桕树问:“这是谁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说:“是村主任,她家里条件好,哦,她家堂妹昨天来了。”

“堂妹?”郑云州狐疑地蹙了下眉,“那么巧。”

“是啊,不过金艳我们都认识的,经常来。”

“那也进去看看。”

金柳刚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看见武健一行人,高兴地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武健没心思和她说笑,一改往日的随和,严肃道:“小金,你堂妹不是来了吗?她人呢?”

“一大早又回去了呀。”金柳拍了拍腿,“给我送了点东西来,刚坐车走了。”

武健点头:“那没事了,家里就你一个人?”

金柳说:“对啊,孩子也去学校了,男人在外面做事,可不就我一个人。”

郑云州随便扫了两眼,失望地说:“去下一家吧。”

“哎,您慢走。”金柳送他们到了门口,又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不该问的别瞎问。”

郑云州在村子里找了一天,天黑时,他坐在车上,揉着已经酸胀到没有知觉的大腿肌肉,他终于肯相信,这里没有林西月的踪影。

她走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褚劝他说:“郑总,也许我们太大张旗鼓了,不如先回去,让他们暗中查着,有消息了再来。”

也只能这样了。

郑云州靠在后座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天沉下来时,林西月就站在竹山上,看着他们的车开上t?了大路后,才脚步晃荡地走下来。

她的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满脑子都是匆匆一瞥间,郑云州留给她的那道背影,潦倒而失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林西月把脸低下去,埋进了温暖的领口里,吸了吸鼻子。

一阵形容不上来的痛楚贯穿了她的心脏。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遗憾。

他要不是郑云州,不是铭昌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郑从俭的儿子,只是她一个普通家境的男同学就好了。

要是她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个自由独立的女性就好了。

可命运偏要捉弄人,不把明媚的春光安排在目的地,非要在她赶路的途中,让她短暂地途径一段美景,又明确地告诉她,这一切非她所有,她不会是他的主人。

林西月眨了眨眼,两行清泪滑到了下巴上。

到离开郑云州她才发现,尽管她再三地告诫过自己,但她的心仍然,仍然违背了本来意愿,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他。

爱是什么?

林西月现在大概知道了。

爱是一碰上郑云州的皮肤就会颤抖,她只好把指尖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叫他发现。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小许就打来电话,告诉她郑云州到了武陵,让她藏一下,这几天先不要露面,等风头过了再出门。

林西月问,那她是不是就要换个地方了?

小许说不必,郑云州一离开,就连武健也不会再多管,这一点他有把握。

果真,送走了这两个公子哥儿,武健就把照片收起来了。

身边的人问:“那我还要继续找吗?”

“还找个屁啊。”武健拍了拍他的头,骂道,“就当没这回事!少给自己惹祸上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这姑娘打你面前过,你也装没看见,知道了吗?”

“有数了。”

李颂一路送到机场,看着郑云州脚步疲惫地登了机。

去年见他的时候,他还一副刀枪不入、千杯不倒的样子,在子弟堆里吆五喝六的,像是永远也不会被束缚住。

李颂摇摇头,啧,为个女人搞成这样,哪里就有那么宝贝了?

一回京,还没有到家,郑云州就昏在了车上,身体歪斜着倒下去。

袁褚吓得赶紧送他进了301医院。

半夜王院长赶到病房,责怪他为什么这么不当心,都烧了这么长时间才来。

袁褚百口莫辩,自己也不是学医的,哪看得出郑云州一路都在发烧?何况当事人一声不吭。

他单晓得这位爷不肯吃东西,嘴唇上发皴起皮了,也只是喝两口水,又继续在村子里找,腿都走得发抖了还不停,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的架势。

郑云州昏睡了一天一夜。

到第二天傍晚,赵木槿才得到消息赶来。

她看了眼病房外的警卫:“怎么回事?云州忽然病得这么重?”

听见下边回话时,赵木槿正坐在暖阁里看书,身上拢了条披肩。

宋伯进来就告诉她,说大少爷进了医院,高烧昏迷,到现在也没醒。

她一听就站起来,慌得披肩都掉在了地上:“胡说,云州身体好得很,从小连针都没打过两回,哪里一下子会到昏迷的地步?谁在造谣生事?”

宋伯表情凝重地说:“是真的,王院长给我打电话了,车备好了,您去看看吗?”

“走,快走。”

见赵木槿疑容满面,袁褚简要地说:“林小姐走了,郑总去了云城找她,没找到,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小林走了?”赵木槿眉心一动,追问道,“云州那么重视她,看得她跟珍宝一样,怎么走的?”

袁褚小声地说出实情:“大概和丁秘书有关,我们也不确定。”

赵木槿明白了,如果是他爸爸的主意,那他很难找到林西月了。

难怪心灰意冷成这样。

她叹口气,暗道,小林外表软里头倔,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改,她这个儿子更是头犟驴,和他爸爸一个德行,凡是只凭自己高兴去争抢,不知道怎么爱人,两个人不顶出内伤才怪。

赵木槿进了病房,坐了一会儿。

快七点钟,护士推着换药车碾过走廊,震得托盘里的金属器械叮当响,郑云州嗅着碘伏的气味醒来。

他看了看周围,认出这是在医院。

再望了一眼床边坐着的赵木槿,又脸色苍白地转开。

赵木槿倾身过去:“儿子,好点了没有?”

郑云州望着天花板,轻声说:“好不了,除非你让郑从俭来告诉我,到底把我的人弄哪儿去了。”

“这事你也不能怪爸爸。”赵木槿起身去摁铃,她说,“你的人要是恋着你不肯走,你爸爸再有能力也没用,你说是吗?”

郑云州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您是存心来笑话我的?看我怎么枉费心机,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好了,你们赢了,看完了快走吧。”

赵木槿又坐下,摇头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小林不走才怪,谁能和你沟通得了?依我说她还走晚了。”

郑云州啧了声,自己动手把床升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左手背上黏着的医用胶布,皮下淤血扩散出一点暗红的紫色,很像他放在办公室里那个的丝绒盒,里面放着他打算用来求婚的戒指。

哼,求婚。

他真是草率,也真是异想天开,林西月对他没有分毫的感情,更不会想结婚的事。

郑云州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温柔体贴,个性也许有,但从不外露到表面,一句脾气都没有发过。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

那不过是因为她万事不关心。

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想,不关心他对她有多着迷,只关心什么时候能结束。

得知他不打算结束,就只好逃了。

见他不说话,赵木槿又劝说:“别操心那么多了,集团妈妈先去管着,你休息几天。”

“嗯,我也累了,您回去吧。”

第44章 螺黛 要着凉的呀

044

郑云州在医院住了三天。

期间一拨又一拨的哥们儿前来探望。

周覆和唐纳言到的时候, 里面挤满了半生不熟的人,他又忙退出去看房号:“我说,是这儿没错吧?怎么成网红景点了, 这么多人排队打卡?”

“没办法,谁让他出手阔绰大方,都爱跟他当兄弟呢。”唐纳言笑着说。

周覆进去喊了声:“都差不多了啊,病房里管不了你们的饭, 让我们郑总清净会儿。”

好不容易赶走了人, 郑云州靠在床上, 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唐纳言坐下来,拿起个苹果削给他:“都找过了?”

郑云州说:“没有,她现在正警觉,这样是找不到的, 等上一阵子吧。”

“听你的意思,还打算把人弄回来, 继续互相伤害?”周覆问。

郑云州眼神空洞地说:“不管怎么样, 我也要先找到她, 弄清楚她在想什么。在一起两年多了,我总得听她说一句实话吧。”

唐纳言削着果皮, 过来人的口吻劝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件事, 就全盘否定你们的过去, 林西月才多大, 经历再深,也骗不过你的眼睛, 我看哪,她对你未必都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着:“那我就更堵得慌了。”

周覆插着兜, 靠在窗台边笑说:“没事,男人都要碰到这么个讨债鬼的,别说你们才在一起两年多,就是老唐看顾了他妹妹十来年,齐齐去普林斯顿读博跟他打过招呼吗?没有啊。”

“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吧?哪儿疼戳哪儿!”唐纳言抬起头说。

郑云州指了一下他:“别逼我把你埋起来。”

“”

出院那天,他在病房的淋浴间里洗澡、剃须,换好衬衫出来。

袁褚抖开西装外套给他披上。

这么一料理,郑云州又恢复了往日的英俊模样,只不过唇线紧抿,气息冰冷,浑身散发一道生人勿近的讯息。

他把领带推上去,几秒钟后觉得太勒,本来胸口就疼了几天,一直喘不上气,再绑个这玩意儿更不用呼吸了,郑云州扬手把它扔了。

他从病房出来,上了车。

袁褚问:“是去茶楼休息吗?”

关于金浦街,他一个字也不敢提。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他说:“今天是年度总结会,去集团。”

病才刚好,袁褚担心他撑不住:“还是去休息吧,董事长在。”

郑云州嗤了声:“我妈两年多没管事了,她不吃力才怪,别不着四六地闹笑话,拿会议资料来给我看。”

袁褚低头去公文包里翻,还好他带了一份。

正如郑云州所料,哪怕已经提前看了两遍各部门交上来,并由秘书处汇总的材t?料,正式坐在主席位上时,赵木槿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她毕竟年纪大了,又这么久没经手集团事务,也需花时间重新适应。

倒也不是不行,铭昌已是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运作模式非常成熟,离开了谁都能转,赵木槿真要上手,也只是多费几倍的功夫。

但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不服老,她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干劲,也没那个精神了。

会议刚开了十分钟,坐在旁边候场的秘书就开了门,把郑云州迎了进来。

赵木槿看着沉稳历练的儿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想到她那两个弟弟,三五不时就要在私下埋怨,说郑云州毕竟是外姓人,每次她都只有一句话——你们谁有这个能力就去管,我让我儿子退下来。

他们立马就要说:“不是这个意思,云州是姐姐的亲骨肉,他姥爷临终也说了,集团将来要交给他,只是”

赵木槿也理解,她喝着茶给了个建议:“郑从俭在哪儿办公你们也都知道,派个人去问问吧,你看他愿不愿让儿子改个姓。”

说到这里他们便偃旗息鼓了。

郑云州在母亲身边坐下,手势潇洒地解开西装的扣子:“财务部接着说。”

打从他进门,几个总监就绷紧了神经,赵董事长好说话,这位可糊弄不过去。

郑云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连秘书为他端上茶时也没反应。

“五局在搞供应链金融试点,保理业务折扣率比其他的建筑公司要高出十五个基点,所以”

郑云州看完幕布上的柱状分析图,打断道:“这个我知道了,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复述。我问一下,账龄超过了二百七十天的应收账款里,百分之六十都发生在航运业务上,风控部做了风险评估没有?”

财务部负责人紧张地咽了两下,赶快去调测试报告。

他看完,点了点头:“好,继续下一项。”

听了一个上午的汇报,到十一点半还没结束,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仍在介绍新发明的技术专利,郑云州撑着额头认真听,不时点头。

讲完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周二之前,我会把仿真参数同步给你。”

负责人扶了扶眼镜:“这项研究很新,国内没几家公司在做,那份生产数据非常难要,涉及保密,恐怕要协商脱敏方案。”

“我说给你就会给你,哪那么多话。”郑云州重重地放下。

散会后,看着人一个个出去,他仍稳如泰山地靠坐着。

赵木槿关心了一句:“怎么不起来?”

郑云州挥了挥手,不肯说:“您先走吧。”

“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别瞒着妈妈好不好?”赵木槿急道。

郑云州撑着桌子,勉强才站稳了:“我头晕,怕自己会摔下去,满意了吧?”

袁褚赶紧上来扶他:“郑总,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回去也休息不了,办公室里躺躺算了。”

“好。”

郑云州就这么一直忙到了春节后。

自从林西月走了,他一次都没再去过金浦街。

袁褚把他的行李搬到了茶楼。

一开始,郑云州还每天问,有她的消息吗?

袁褚都说:“人都派出去了,在四处悄悄地找,但还没找到。不过,他们都去了武陵好几趟,从来没见到林小姐。”

郑云州点头:“那就是我猜错了,去别的地方看看。”

“好。”

后来隔两三日才问一次,还没有音讯吗?

袁褚又安慰他:“没有,不过丁秘书把林小姐藏起来,一定会保证她人身安全的,我相信她平安无事。”

郑云州嘴上没说什么,掸手让他下去。

但袁褚的感觉十分不好,他现在耐心越来越少,脾气也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独断专行,听不进意见。

比在瑞士读博的时候还要难服侍。

袁褚明白,睡眠质量差会影响情绪,可他劝过一次郑云州,要不然就介绍个权威的心理医师给他,起码能保证睡得着觉。

但一提郑云州就不高兴,说自己没事。

春分那天,赵木槿想起问他要一套黄地粉彩的餐具,说过两天得在园子里接一位要紧的客。

郑云州刚下班,懒懒地说:“在金浦街,我拿了给送过去。”

三个多月了,林西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而他一百多天没再回过这个地方。

郑云州不敢,他不敢看见和林西月有关的任何东西。

怕那股浇不灭的恨意又烧得他浑身发烫。

虽然没人住,但还是每天都打扫卫生,这里一桌一椅都没动过。

郑云州拿上已经装盒包好的餐具,看见五斗橱上被花瓶压住的一张拍立得,是林西月摆弄相机时拍的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她自己。

相纸的边缘已褪了色,框住的女孩红唇黛眉,一双柔润的含情目。

那天中午天阴阴的,她背对着落地窗,拍了张和白塔的合影,发现新大陆一样对他说:“好棒,真能立马出照片,我只在广告里看过。”

想到这些,郑云州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弯了下。

但很快又冷了下来,绷紧了面容:“林西月,你有本事就躲一辈子,千万千万别让我找到你。”

他头也不回地踢上了门。

像自己和自己发了一场火。

郑云州站在门口,咻咻地喘着气。

五分钟后,大门又被他打开,他走到五斗橱边,大力抽出了那张照片,放进了口袋里,被他带倒的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带着餐具回了园子里。

下车时,在门口看见了郑从俭的警卫,还有许久未见的丁秘书。

上次见他爸爸还是除夕夜里。

郑云州按时出现在府右街,也不叫人,就这么抬腿进去,给老爷子烧了一炷香以后,面色阴沉地坐着。

“你打哪儿来?”郑从俭从里间出来,坐在堂前问。

长远不见,看着儿子消沉了不少。

听说最近深居简出的,除了集团就是待在茶楼,谁都见不上他的金面。

本以为他经过风浪,也见过世面,一个女人不至于对他影响这么深,两三个月就好了,谁知道反而一天天蔫了下去。

非但没有悔改的迹象,倒认真先和他赌起气来,从云城找了人回京,眼里就没他这父亲了。

郑云州攥着圈椅扶手:“还能去哪儿?去看了妈妈,从园子里来。”

他答得机械冰冷,目光根本没转到郑从俭身上,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听得郑从俭火气上来,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心里不服气就不要来,你爷爷不差你这根香!”

郑云州伸手掸了一下烟灰:“爷爷的地方,我想来就来了,不用爸爸过问。我病得要死的时候,爸爸不也没问吗?还是要把她藏起来。她弟弟没了,人还在住院呢,你就让丁叔叔去做工作,现在她走了,合你的意了?”

讲来讲去,还是在气他那个小姑娘的事。

郑从俭不吃这套,板起脸说:“收起你那副样子,你在装可怜给谁看?发个烧就要死要活的,你老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领着人防洪抢险,什么苦没吃过?自己留不住人你怪谁!”

“您留得住。”郑云州讽刺地笑出声,他看向他爸爸,“所以到了这岁数还是自由自在,也没个夫人什么的。”

猛然被亲儿子揭了伤疤,郑从俭被气狠了,抄起手边的烟灰缸丢过去,被郑云州抬手接住。

他站起来,反手就砸在了郑从俭脚边:“该动怒的人是我,要摔也是我来摔。”

白瓷碎片溅起来,瞬间摔得粉碎,外面的人听见动静,面面相觑,又不敢进去劝。

“跟我叫板,你反了!”郑从俭也拍了桌,几乎跳脚。

郑云州指着一地狼藉:“我还叫晚了,应该早两年叫,省得你手伸那么长,你要见不得我好就明说,我可以在美国不回来。”

郑从俭让他现在就滚。

打那以后,又是两个月没见。

但丁秘书极有城府,看见他仍像个没事人,笑说:“云州来了,最近还好吗?”

郑云州笑得阴森:“好也叫不上好,反正死不了。”

丁秘书登时缄默下去,没作声了。

他一径往园子里走,路过后院佛堂时,看见宋伯领着人在给芍药松土,反复说着动作快点。

郑云州在门口站了站,盯着那扇紧闭的菱花窗看了很久。

她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推开窗户,手里抱着一大捧用来插瓶的花,红着脸叫他一句郑总。

林西月真是心灵手巧的,写得出那么秀气的经文,还会编红绳。

宋伯看见了他,跑过来说:“大少爷,怎么还亲自拿过来了?t?”

郑云州交给了他:“这两天没什么事,来看看我妈。”

“哎,董事长在阁楼里,您去吧。”

“好。”

接连几场春雨,园后的青山被洗出螺黛色,曲桥边的柳树刚抽出新芽,嫩黄的须子飘零在湖面上,几尾红鲤在底下摆尾。

阁楼里的轩窗支起了半扇,露出案几上白瓷瓶里斜插的玉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仿佛是赵木槿在说:“我爸临终前一再地嘱付,让我一定管好集团,照看好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别让他们挑担子,也别叫他们吃一点苦。”

“你爸,又是你爸。”郑从俭的声音好认,洪钟一样,“除了你爸,就是集团,要么就是你弟弟,再来就是你的儿子,你的那些侄子侄女,哪里还有我?”

赵木槿面容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的话。”

郑云州抬步间,听见什么东西倒地了,接着郑从俭吼道:“就算你不把我放心上,总该把自己放在心上,你看看你的身体,都操劳成什么样子,还要管他们的事。”

他爸训起人来很凶,很吓人,这个他最有发言权。

但对着赵木槿,尽管语气差不多严厉,但总归和对别人不一样,也许多了点无可奈何的温柔。

赵木槿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和你离婚,就是不想这一大家子赖上你,你干干净净的,别被我这些兄弟子侄拖累。”

“我怕被拖累吗?”郑从俭又狠狠拍了拍巴掌,“你急着离婚的时候,哪怕问过我一句呢,问我是不是怕被拖累。”

赵木槿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既然要离,就不必说那么多了。”

“好好好,别说,你赵大小姐厉害,一辈子都不要说了。”

郑从俭从里头出来,迎面撞上儿子。

上次的气还没消,铁青着脸打他身边过,当没看见他。

郑云州倒是叫了句爸。

“干什么!”郑从俭没好口气对他。

他笑:“没什么,我就觉得咱俩一样可怜,都挺活该的。”

郑从俭就知道他没憋好屁,气得拂袖而去。

郑云州看着他爸的背影隐匿在了树林间。

他想起他们离婚那阵子,家里乌烟瘴气的,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争吵。

郑从俭工作又忙,惹得妻子伤完心都来不及哄,就要去开会。

后来他们终于离了婚,正式地办了手续,赵木槿也搬出了郑家。

被郑云州知道时,他曾跑去郑从俭办公室,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爱妈妈了?”

那会儿年纪小,总认为爸妈离婚的根源,往往就出在爸爸身上。

郑从俭把他丢了出去:“我和你妈的感情轮不到你来过问,你懂个屁。”

现在郑云州看懂了,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恨她不爱他。

就像他恨林西月一样。

他最终没再进去,郑云州想,妈妈应该需要一个人待会儿,也许在哭。

如果林西月在,她也一定会劝他,你别这时候去看妈妈,你那个嘴又不会说话,惹得她更伤心了。

郑云州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这阵子,他总是能听到她讲话。

昨天下午,郑云州在暖阁里泡茶,风吹在脸上舒服极了,加上昨夜又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没一会儿他就躺在榻上,眯着了。

恍惚间有人给他盖上了毯子。

林西月温柔的调子在耳边响起来。

她轻声说:“你怎么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呀。”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问:“你连我死活都不管了,还关心我着不着凉?林西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吗?”

“你胡说。”她不管手是不是被他抓着,仍往他怀里靠,“我怎么会这么想?”

郑云州哼了声:“不要再来骗我了,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一心要走吗?看我伤心你很得意吧?”

林西月抬起眼看他:“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郑云州?”

“我……”郑云州被噎住了。

他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

她还是那副样子,柔柔弱弱的,几句话就能哄得他回心转意,什么都讲不出口。

林西月看他不说了,抱上他的脖子来吻他,而他丝毫抗拒也没有的,主动张开了唇,手臂紧紧地缠着她的背。

她的唇吻起来好软,软到不真实,郑云州反复地吮吸着,恨不得把她吞进去。

两个人贴身厮磨了好久,郑云州终于忍不住解开自己,吻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舍得回来,你看看,我成什么样子了?”

刚一说完,林西月就从他怀里消失了。

他从榻上掉下来,身边空荡荡的,除了茶炉上飘起的白烟,什么也没有。

这个没心没肝的到底在哪里!

四月里,天气越来越暖,院子里的花都开了,香气漫过了雕花槛。

周六下午,郑云州去研发中心看完模拟实验回来,进了茶楼里休息。

刚到那棵梧桐树底下,就听见一阵叽喳叫声。

他抬起头,是林西月喂过水的那只绿绣眼。

她怕它长不大,还在它腿脖子上系了段红丝线。

当时郑云州就问她:“给我系绳子就算了,怎么给鸟儿身上也弄了一个?”

林西月说:“我们老家的习俗是这样的呀,小孩子家拿根红头绳压一压,能平平安安长大。”

他就摇了摇自己的手腕:“那你给我戴它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长大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想你把你拴住,把你一辈子锁在身边,可以吗?”

郑云州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上的红绳,又咬紧了后槽牙。

全都是骗他的,全都是哄他的,一句都作不得数。

那会儿这只绣眼还小,刚学飞,飞又飞不好,笨笨的,从树上掉下来,现在大了肥了,翅膀也有力了,叫起来也更响,但还住在树上。

她救过的鸟儿都有情有义,飞出去也记得飞回来,路过还乐意朝他来一嗓子,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叫她也听不见,她走了你知道吗?她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管我了。”郑云州手上挽着西服外套,仰着脖子对它说,“我是不会搭理你的,大家自生自灭吧,能活几天是几天。”

他进了偏厅,喝了两杯茶就吐掉,苦得要死。

郑云州高声喊:“小安!小安!”

惊得小安放下手里的活儿,满地的茶叶也顾不上了,赶紧从后院跑过来。

他不敢耽搁,近来这一位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摔杯跌盏的。

从前林姐姐在还好一点,她劝两句就能劝消他的气。

小安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

“这什么茶?”郑云州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你泡得比药还苦?”

小安看了一眼,低头说:“这是苦丁,可能我收茶叶的时候贴错了笺子,搞混了。”

“谁给你写的红笺,这也能搞错?”

“是林姐姐,她那天帮着我一起”

“行了行了。”郑云州打断,不愿意听这个名字,扬手浇在了茶案上,“再去给我泡过。”

“哎。”

等茶的时候,他躺到了窗边的长榻上,打算休息会儿。

刚阖上眼,那几只鸟就开始吵,吵得他头疼。

郑云州被闹得坐起来,去后院厨房里拎了把刀来,一刀一刀地,往那棵细细的梧桐上砍。

小安端着茶往这边走,被他吓了一跳。

他放下托盘,忙问:“哥,这树长得好好的,你干嘛呢?”

“把它砍了,你把这个鸟窝给我弄别的地方去,我不想再听到鸟叫了。”

小安怕他这么弄伤着自己,劝说:“我来吧,你要受伤了,董事长会骂我的,还是我来吧。”

“不用。”郑云州满头都是汗,他抬起袖子揩了下,仍继续大力地砍下去,愤怒地发泄着。

可他的愤怒是空中楼阁,建立在虚无缥缈的恨意上,而这层冻成冰的恨下面,是滚烫如岩浆的爱。

“哟!”周覆踏进院子,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郑总真是辛劳啊,那么大个集团都不够你管的,还当起苦力来了。”

郑云州这才停了停:“又有什么事?”

周覆抢下他的刀,给了身边的小安,他把郑云州拉过去:“晚上人多,咱们去喝杯酒,你多久没见过人了?我都被问好几次了,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死啊活的都差不多。”郑云州坐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

周覆哎了一声:“别这么悲观,你去和老沈聊聊,人不就好起来了,光砍树有什么用。”

他劝了半天,郑云州听得烦,抬手说:“好好好,别啰嗦了,去。”

“那我们现在就走。”

“一身汗,等我换件衣服。”

他站起来,走到后头的卧室里去洗澡。t?

周覆在身后喊:“要不要我去陪着啊?您现在这身体状况,我可不放心哪,别又倒在家里,还得叫救护车来拉。”

“滚。”

每年开了春,子弟堆里的聚会就不会少。

这是一年之中,大伙儿最齐全的时候。

但郑云州坐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仍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抽烟,灯光把他的脸照成一张薄而透的宣纸。

聂子珊远远看着他,对周覆笑:“别说,云州哥伤心消极起来,看着更有魅力了,好高贵迷人哦。”

周覆抬起下巴:“那你去安慰一下他。”

“我?”聂子珊长大了嘴巴,端起酒就要走,“大喜的日子,我去触这个霉头?”

还是沈宗良走过去,揽了下郑云州的肩:“别喝这么烈的酒,胃受不了。”

郑云州已经有点醉了,摆手说:“没事,喝醉了睡觉舒服,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但醒过来呢,你就不管头疼了?”沈宗良说,“慢慢来,一下子是有点难接受,我那会儿也是,一到了夜里就想啊,愁啊,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郑云州突然笑了:“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谈什么留住!”

沈宗良点头:“其实都一样,我知道她在牛津,也可以打报告出国去找她,但有什么用?找回来也是重复从前的争执,还耽误她的学业,除非我们的之间矛盾发生质变。”

“你要明白,九岁是个不小的年龄差距,你的阅历和地位都远高于她,小朋友有小朋友的焦虑,你得让她去长大。”

“她现在都躲着我,长大了还能回来吗?”郑云州默了半晌,又问。

沈宗良没把握:“问得好,我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

郑云州又仰起头,把方杯里的威士忌都灌下去,辣得呛出眼泪来。

他一只手盖在脸上,死死皱着眉头,面颊痛苦地动了两下,往后面靠过去。

沈宗良看得难受,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想开点。”

那天晚上郑云州喝了很多,醉在沙发上睡过去。

醒来时,身边坐着一圈叫不上名字的酒肉朋友。

郑云州醉意朦胧地看着他们。

他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周覆说了句:“郑总,半夜了,您睡得够香的?”

郑云州眼神迷离地嗤了声:“也就现在还能睡会儿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周覆拿起手边的湿手帕,递给他:“来,擦擦吧。”

“不擦了,走。”郑云州站起来,头晕得厉害,勉强扶着身边人的手才站稳。

周覆啧了声:“算了,开元,我们先送他回去。”

“走,我让司机开车。”贺开元说。

两个人架着郑云州往外走。

贺开元摇头说:“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分个手走不出来,不像他啊。”

周覆也是一头雾水:“你问我啊?我把他叫出来,可不是让他来买醉的,我是想大伙儿开导他。我开始还以为,他闹个两天就算了,怎么这么久还过不去!”

“哎,伤筋动骨了呗。”

第45章 乞怜 我在这里等你

045

由冬入春, 林西月在武陵生活了快五个月。

郑云州走了以后,陆续又来过几名警卫找她,金柳都替她打发走了。

开学后, 她就进了武陵中学教英语。

金柳带着她去时,校长还不是很情愿,说缺老师归缺老师,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来教孩子, 教得不好找谁负责?

林西月笑了笑, 拿出她的毕业证, 还有CATTI二笔证书,以及托福成绩单给他看,才彻底说服了校长。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高材生呀,怎么跑到这里来?”

金柳不好多说:“这你就别问了, 我妹妹又不要你的工资,她就是喜欢带学生, 不行吗?”

校长又换了副态度:“行行行, 你金主任都开口了, 我能说不行吗?”

林西月点头:“那麻烦您给我一套教材。”

“好的,好的。”

天亮得越来越早, 林西月从床上坐起来, 透过窗帘缝隙看了眼天色, 青里泛灰, 晨雾还没完全散尽。

她穿好衣服,走到后院水池边去洗漱。

六角井边传来木桶磕碰的声音。

陈阿婆浸了一把莴笋在水里, 水珠顺着紫红色的茎杆滚落。她说:“今朝的菜心嫩的,掐得出水来哦。”

同样蹲在井边的张婶说:“是的呀,夜里落了场毛毛雨, 我家小孙子说今天学校组织春游,阿要带几样点心路上吃伐,金老师啊?”

林西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她忙哦了声:“可以,可以带。”

金柳从外面回来,手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的蚕豆荚还泛着水光,她笑说:“起来了?早上吃面好不好?”

“阿姐,我和你一起做。”林西月说。

金柳去洗锅烧水,林西月把豆荚挑出来,几个排一起切。

“今天中午回来吃饭吗?”她问。

林西月摇头:“带孩子们去春游,就到外面吃吧。”

金柳又说:“你学校的事都落听了吧?”

她嗯了一声:“我已经被录取了,八月份开学。”

“恭喜你呀。”水烧开后,金柳往锅里下面条,“都这么有文化了,还要跑去国外喝洋墨水,真了不起。”

林西月无奈地笑:“没什么的,谁让我们选了这个专业呢?不读不行呀。”

吃完饭,她从家里出来,看见鸭群扑棱棱地扎进水渠里,村口那家杂货店的铁门哗啦啦卷起来,老板娘探身去晾衣服。

她女儿在林西月班上,笑着招呼说:“金老师,这么早就去学校。”

林西月点头:“对啊,早一点去。”

她转身冲女儿喊:“快点吃你的,老师都去学校了,你还在磨蹭。”

“不要催她,让她慢慢吃。”林西月说。

“哎,好。”

今天学校组织春游,初中三个班的班主任都早早到了,各自在班上宣讲纪律。

林西月带初二,班上女孩子居多,都很听话,让她省了不少心。

武陵是个景色宜人的好地方。

几队人从学校出来,有秩序地走着,走到小溪边,大家都累了,三三两两地坐下,有的到水里去捉蝌蚪,有的在地里拔小花。

林西月坐在一块石头上,从包里拿出一本英文书:“老师读首英文诗给大家听,好吗?”

“好!”大家整齐地欢呼了一声。

林老师漂亮温柔,这群学生们都很喜欢她,课后总爱缠着她问问题,她也不会烦。

林西月清了清嗓子,她读道:“这首诗很适合现在读,《April Rain Song》。”

“Let the rain kiss you,

Let the rain beat upon your head,

With silver liquid drops,

Let the rain sing you a lullaby,

The rain makes still pools on the sidewalk”

她的声音柔软清亮,很快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年级的也过来听。

读完了,林西月合上书,给了她的课代表:“这书送给你,你发音标准,以后早读的时候读给大家听,下学期也要这样。”

课代表问她:“老师,你要走了吗?”

林西月说:“对呀,老师还有别的事,只能教你们一学期。”

“是要去结婚吗?”班上淘气的男孩子问。

林西月愣了下,旋即笑了:“怎么会?老师也和你们一样,要去做学生了。”

“老师这么大了还读书?”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林西月摸了摸课代表的辫子,笑说,“你们也是一样,人生那么长,不管将来在路上碰到多好玩的事,也千万不要走偏了方向,要始终记得自己想抵达什么地方,记住了吗?”

他们似懂非懂,但还是齐声回答:“记住了!”

稚嫩的声气围绕着在身边,林西月抬头看了看飘忽不定的白云,在心里说,老师,你的愿望我小小地替你实现了一部分,但对不起,我也快要走了。

春游回来,其他人都去了上体育课。

林西月留在教室里改卷子,顺便给几个基础差的男生补习。

改完了,她站起来望了会儿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在风中起伏。

有个叫球球的男孩子走到了她身后:“老师,我写完了。”

林西月拿过来看,快速地检查了一遍:“嗯,球球今天拼写得很好,老师得奖励个东西给你。”

球球摇头:“不要,我不能要老师的东西,拿回家爷爷要骂的。“

“这也要骂吗?”林西月奇怪地问,“爷爷对你那么严格?”

有知道内情t?的同班男生说:“他爸爸死了以后,妈妈改嫁了,就剩下他和他爷爷,他爷爷总是打他。”

林西月想了想,俯下身体问他:“爷爷平时喜欢什么?”

“喜欢我读书好,但我英语好差。”球球说。

林西月点头:“今天放了学,我送你回家,先去上课吧。”

下课后,林西月牵着球球回去,下了石板桥,在村口的杂货店里,要了一瓶最贵的白酒。

球球拉着她说:“老师,这个几百块呢,别买了。”

“没事。”

到他家时,老人家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遥遥望着学校方向。

大概也是在等小孙子放学。

林西月懂了,这又是个有述情障碍的长辈,明明心里盼着孩子好,但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有时还要动手打。

球球松开她的手,跑过去介绍:“爷爷,我们英语老师来了。”

老人家赶紧站起来,慌张地问:“老师,他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不是。”林西月摆了摆手,笑说,“我是来跟您说一说球球的情况,这孩子很聪明的,又听话,是班上的卫生委员,他帮了我好多忙,我也要走了,送给他东西又不收,说爷爷不许。”

老人家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我,我怕他从小养成不好的习惯,总拿人家的东西。”

林西月扶着他进去了:“别人的可以不收,但这是老师给他的奖励,是他靠劳动成果得来的。您呢,平时对他多点耐心,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一定孝敬您。”

老人家动容地说:“是,我也会注意,谢谢老师。其实孝不孝敬无所谓,我就怕对不起他爸爸,就这么一个独苗交给我,我怕教不好他。”

“理解,但方式方法我们可以改进,对不对?”林西月说。

球球也抱着爷爷说:“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

又讲了讲其他科目的情况,林西月就出来了。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为自己又帮助了一个小男孩而高兴。

相信他爷爷以后,对他能多一点耐心,爷孙可以正常沟通。

快到金家时,田埂上传来铁耙刮地的声响,爷叔正在给刚翻过的菜畦撒草木灰,他累得直起腰来,不停地捶后背,翠绿的秧苗里飞出两只白头鹎。

这种鸟又叫白头翁,白头婆,在南方平原地区很常见,在传统抒情文化中的意兆也好,常用来比喻夫妻恩爱偕老。

林西月看了一阵,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厅堂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大概村子里事情多,金柳还没回来。

但她推开门就进去了,钥匙都还没有拧。

林西月不免提高了警觉,小声叫了句:“阿姐,你在吗?”

她到自己房间门口,忽然灯都全被打开,照得她偏了偏头。

再转过脖子时,面前一道高瘦的身形,就站在她的书桌边,昏弱的灯光把他的脸蒙上一层病色,看上去走了样。

五个月过去了。

这张脸几乎天天出现她梦里。

也许知道是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他,连看书也靠在他怀里。

不必等郑云州主动,然后她再假扮乖巧地迎上去,而是她就想要亲近他。

又或者,是因为在发烧的那个晚上,她拼命地忍住了没有去抱他,遗憾的瞬间刻进了脑子里,所以加倍地在梦境中讨要回来。

而真见到他时,林西月反而不敢上前,只剩下忐忑和害怕。

郑云州面上镇定,但目光与她交汇之际,也不免心跳加速。

找到她不容易,也算是交了运,碰上文旅节目的主持来武陵拍宣传片,拍到中学的操场时,林西月不小心入了镜,自己也没注意。

但因为这地方没什么名气,片子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响,但被公关部的负责人看到后,立刻就报告给了袁褚,不确定地问这是不是林小姐。

当时郑云州在签合同,本来签完要陪客吃饭,他也推掉了,说临时要去西边出个差。

不像上一次,这回他谁也没惊动,悄悄地开车过来,向村民打听学校老师,才知道她就住在这里。

郑云州没为难金柳,把她送到了村委会后,一直站在她房间里等。

他赶了一整天,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脉搏紊乱。

可看到案上抄的经卷,她在书上折下的一页页痕角,窗边散着幽芬的晚香玉,郑云州又平静了下来。

老天保佑,她这段时间过得淡泊自在,没吃什么苦。

而他担心的那些不测,一件也没有发生。

郑云州靠在桌边,手里拿着她的本子,勾出一个冷笑:“回来了?”

好像她只是出门去上学,归家晚了一点而已。

林西月被定在了门口,动都动不了。

风从窗户里涌进来,把她青绿的裙摆吹歪,她眨了眨眼:“嗯,下课了。”

郑云州仍不动,就这么无声地打量她,目光冷得像冬天的霜月。

好像瘦了点,身段也纤长了,两侧的锁骨更突出,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不敢看他,两条手臂像白绸子一样,软绵绵地交在一起。

郑云州丢下东西,缓缓地朝她走过去。

林西月没有退,抬起头看着他把自己笼罩在阴影里。

郑云州伸出手,覆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语气轻柔地问:“闹够了吗?能跟我回去了吧?嗯?”

像哀求,也像妥协,更像是刚从深渊里爬起来的人,无助地坐在崖边喘气。

林西月仿佛看到他在摇动身后那条无形的尾巴,小狗一样向她乞怜。

她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在框里转来转去,湿漉漉地看着他。

林西月无法相信,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郑云州吗?

在此之前,她在心里设想过多次,如果郑云州找到她,会是怎样一副人仰马翻的场面?她得说什么才能哄住他,才能不把金主任的家弄得一团糟。

“你不骂我吗?”林西月皱了皱鼻子,一副快哭的样子。

郑云州低了一点头,快凑上她的脸:“我骂你有用吗?我以前那么多次警告,你听了吗?”

她用力地摇头,摇得泪花从眼睛里飞出来。

郑云州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揩过她的眼尾:“我都没哭,你还先哭上了啊?我比你还要伤心,林西月。”

“我当时我当时”林西月胸口起伏两下,哽咽着,“弟弟死了,我觉得对不起老师,这儿是她的家乡,我就想帮她做一点事,所以才”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理由。

分手不需要理由。

只要一句我不爱你,我不会同你回去就够了,很简单。

但乍然相见,林西月心里对他的爱快积到喉咙口,从嘴巴里满出来。

他们缠绵得快黏在一起的视线,在暮春的夜色里交织。

谁也分不开,谁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