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听了会嫉妒,会阴阳她攀高枝,说不定还要使绊子,但西月不会。
尽管她不怎么热情,但为人真诚,专注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嘴巴里,从来蹦不出一句闲话。
一个不评价好坏的人,自然不会有太重的得失心。
吃得差不多了,舒影唉的一声:“复习不明白啊,国际法的法条是民国人翻译的吧?不文不白的。”
“就像法制史里的褫夺公权是吧?”西月喝着汤,玩笑说。
舒影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总之就是很晦涩,而且重点也太多了,领土法、海洋法、条约法……”
看她嘴角沾上了油,西月递了张纸巾给她:“擦擦吧,吃饭就别说这些了,一会儿胃疼。”
舒影接过去:“听说了吗?付长泾回国了。”
“他不是才去没多久吗?”西月捏着筷子问。
舒影神秘一笑:“是啊,但付公子身娇肉贵,受不住大不列颠岛上的阴风,听说病了好长时间呢,为了他的身体健康,交换只好终止。”
林西月哦了声。
“还是人家女朋友呢,这也不知道啊,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呀。”
西月恹恹地说:“关心他的人都排到学校外面了,用不着我。”
她曾瞄到过一眼付长泾的手机。
就算他生龙活虎的,每天也短不了有姑娘给他发慰问消息,什么t?“吃了吗?”,“昨晚睡得好吗?”,“想喝什么?”
舒影凑过来,小声说:“程和平的爸爸在衙门里,他偶尔能见上付长泾的父亲,听他说啊,付公子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在家没少吃排头。”
听完这桩内情,西月却只问了个最不要紧的问题:“程和平是谁?”
“我男朋友。”
“喔,原来叫这个名字。”
舒影觉得她没救了。
和她说这些,有种在朽木上雕花的无奈感。
她瞪了西月一眼:“这是事情的重点吗?”
西月也好奇:“那重点应该是什么呢?”
“重点是”舒影怀疑她在装模作样,怀疑到自己都结巴了,“重点是他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大概不能善终。”
西月平平淡淡地嗯了声:“这我早就知道。”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份不亲不疏的关系能走多远。
这下轮到舒影目瞪口呆了。
付长泾这碗迷魂汤,灌倒了学院百分之八十的女生,但林西月仍然清醒镇定。
看舒影的下巴快掉下来,西月伸手替她合上了:“你想想看呀,他们这种人恋爱结婚,都是奔着强强联手去的,我一穷二白,有什么值得人家花心思?这点自我认知都没有,那才招笑呢。”
咂摸了一阵她的话,舒影又说:“可是付长泾很痴情。”
林西月笑了下,没作声。
那就是付长泾自己要解答的人生课题了。
他要想在这样的制度性压迫里,撕下身上提线木偶的标签,去突破个人命运的悲情演绎,把被消解的自由意志夺回来,不再扮演联姻中的权力质押品,光靠生病来博得家里人同情,那可行不通。
不是西月冷漠,而是她的生存问题还亟待解决,实在共情不了这样的天之骄子。
舒影看她对这些事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有些担心。
她点破了句:“付长泾回国了,家里拿他没办法,很可能会打你的主意。”
“猜到了。”林西月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还是要早点和付长泾分手。
付家真打算从她身上着手,林西月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吃完饭,站在食堂外等小影的时候,西月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往常是董灏给她打,他晚上下班到了家,就要向她报平安。
但昨天一直都没有他的音讯。
早上起来,西月本来准备问问他,一看书又给忘了。
董灏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受:“姐姐,我昨晚躺床上就睡着了。”
西月温柔地问:“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董灏咳了声:“可能感冒了,喉咙痛,头晕,还拉肚子。”
“听起来蛮严重,去医院看过了没有?”西月说。
“不不去,不花那个冤枉钱,几天就好了。”
怕姐姐再啰嗦他,董灏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掉了。
起了一阵秋风,西月站在食堂门口,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捏着手机,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走吧。”舒影从里面出来,拍了下她。
林西月半天才回神:“嗯,好。”
舒影看出她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没事,去自习吧。”林西月笑笑。
她在图书馆里坐到了六点。
估摸着董灏快下班了,林西月才出了校门去坐地铁。
到了铭昌集团,她照旧先和大堂保安问好,顺便请他帮忙,刷员工卡摁一下电梯楼层。
林西月明眸善睐,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谁见了都喜欢。
每次保安看她来了,就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全是关于董灏的。
今天保安又说:“你弟弟最近瘦多了,早上在男洗手间我听见他在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是不是病了?”
“我就是来带他去看病的。”林西月担心地说,“他性子倔,讲两句就要挂我电话,只好过来一趟。您平时可别和他较真,多担待他一点。”
保安频频点头:“哎,不会,你快去吧。”
她下到了负一层,出了电梯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还没有找到董灏,倒先认出了一张熟人面孔。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角落里,车窗打下来了一半,赵恩如柔婉的面孔朝着外面,鼻子皱着,嘴巴也撅了起来,面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她身旁坐着的男人来扳她的肩:“好了,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
那男人应该还不到三十,举手投足却自成一派稳重,面容白俊。
来赵家两年多,林西月都没见过这号人,也不知道赵恩如还有男友。
这样亲昵的举止,只能是男朋友吧。
赵恩如扭脸扭得很用力,头发都跌到了另一边的肩上,她猛地抱住了他:“表哥,你这次调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男友也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不走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一阵细微暧昧的声响传来。
他们应该是吻上了。
表表哥?
从现代伦理上来讲,这好像不太行吧?
封建制度都被推翻这么多年了。
偶然撞破这种事,林西月脸上腾地烧起朵红云,耳根子热热的。
她刚要躲开,免得赵恩如看见她尴尬。
一转身,郑云州从电梯出口过来了。
他穿一身正统黑色西装,温莎结饱满地束在脖间,步履从容。
林西月曾听赵家的佣人讨论,说郑总的西装都在意大利定制,二十几位工匠协作,全手工缝制,面料是十二微米直径的羊毛,针脚密度达到每英寸二百二十针,这种极致细度能大大提升舒适性和柔软度,展示细腻触感和高雅外观。
这些关于羊毛材质和针脚细密的研究她不懂,也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能奢侈讲究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觉得,郑云州步履从容地朝自己走来,有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优雅。
这得归功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高慢劲儿,寻常人拿不来这份作派。
比起工序繁杂的西装本身,穿着它的郑云州,更像一件矜贵夺目的艺术品。
眼看他越来越近,而赵恩如那边还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林西月只好豁出去,稍微给二小姐个提示。
起码让她知道,她另一位冷峻威严的表哥就要发现她了。
西月想,他们家庭内部应该还没有沟通过这件事,否则何必遮遮掩掩地跑到停车场来见一面?
拿定主意后,她调度全身的力气咳了两声。
郑云州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
“干嘛呢你!”他往林西月那里走了两步,冷声道。
西月侧身站着,试图用自己瘦薄的身形去挡他。
她笑得很假,不断地靠拢他:“郑总,真巧。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郑云州感到不对劲。
无论是她故作熟稔的姿态,还是刻意捏起嗓子的娇柔,都让他觉得可疑。
平时她才没这么大胆子。
但还是在她面前站定,皱了皱眉:“什么事?”
西月不时瞟着恩如那儿,一边拖延时间,手掌礼貌地向上抬起:“可以到这边来说吗?”
不知她扮什么鬼,郑云州眸底划过一丝愠色:“林西月,我很忙。”
为了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情急之下,西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左侧的白柱后面拉:“您来,一下下就好,很快的。”
郑云州被她扯着,像脚下没力气似的,由她带着往前走。
林西月停下来,看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在郑云州发火前,她赶紧识相地松开了他。
确定这里是个盲区后,西月琢磨了个漏洞百出的开头:“那个您最近身体好吗?”
郑云州狐疑地看她:“我是七老八十了吗?你到底什么名堂!”
很快,西月听见高跟鞋哒哒的轻细声响。
应该是恩如逃走了。
西月松了口气,继而朝他露出个微笑:“没事了,您快去忙吧。”
“”
郑云州走了。
走之前,面色冷肃,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险些戳到她的脸。
那股仗义为姊妹的意气下去,西月真怕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手指攀在白色的墙柱上,用得力气太大,有粉末簌簌地往掌心掉。
郑云州快步上了车。
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袁褚赶紧倒出去。
驶入街道时,他问了句:“刚才是林小姐找您?她又有麻烦了?”
他看见郑云州抬起唇角t?,像是无可奈何笑了:“谁知道她,鬼鬼祟祟的。”
听上去,郑总还挺喜欢她的鬼鬼祟祟。
接着,袁褚又报告了另一件事:“您堂弟的车,在我们前面几分钟开出去了。”
“都分开几年了,梁城和恩如还没断哪?”
郑云州听得头疼,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用力揉了揉眉骨。
涉及赵郑两家的秘闻,袁褚干笑了声:“倒没看见恩如小姐,只有小郑主任。”
郑云州也没心思厘清这些儿女情长。
他抽了口烟,掸了下西装裤面上沾到的灰,懒散地说:“随他们去闹吧,管不了。”
第17章 木栾 砸中她
017
这么段插曲过后, 林西月找到董灏时,天黑透了。
他垂着头,站在姐姐面前:“我说了没事, 你怎么还要过来?”
董灏语言发育迟缓,到现在也难说出一个完整的长句子,总要停顿一下。
林西月说:“怎么没事?感冒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啊,何况你身体又不好,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哎, 不用了吧。”
董灏不肯跟她走, 梗着脖子站在原处。
林西月没能拽动他。
奇怪了,郑云州身体精壮,不知比小灏强多少倍,她刚才怎么拉动的?
西月又来抱他的手臂, 放软了声音:“听话,你快点跟我去呀。”
“真拿你没办法, 等我一下。”董灏红着脸说。
“嗯, 等你啊。”
林西月就这么站在墙边。
这小子, 越大还越疏远她了,性格也固执了很多。
下班以后, 西月要领着他去大医院检查, 但董灏怎么都不肯。
姐弟俩僵持不下, 最后西月败了阵, 没能拗过弟弟,进了一家社区诊所。
医生给他听了下肺部, 说没什么事,支气管发炎,最后开了点消炎药。
取了药出来, 董灏心疼姐姐付掉的钞票,气道:“这下好了吧你放心了!”
西月把药袋塞给他:“放心了,你今天要不来医院,我都睡不着。”
姐弟俩在路边找了家餐馆,各点了一份云吞面吃。
这是家小店,连个服务员都没有,把云吞捞进碗里后,老板就在取餐口喊:“面好了。”
林西月放下包,她走到窗口,说了句谢谢。
连端了两碗滚烫的面,西月白皙的指腹上,烫出一排月牙状的红痕。
她抬起手吹了吹,把筷子和勺子各擦一遍后,拿给弟弟:“快吃吧。”
西月坐下来,看了眼他狼吞虎咽的样,又用勺子舀了六七个放进他碗里:“姐姐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董灏被烫得吸起腮帮子:“你也多吃点那么瘦。”
今天看她站那儿等自己,夜色里一抹纤细的影子,像是风一吹就会歪倒。
西月搅着汤水说:“就是吃不下啊,这半碗我都觉得撑呢。”
“姐,我也会包云吞,煮出来的味道还不错,要是我我能开个店就好了,肯定赚钱。”董灏吃饱了,又开始踌躇满志。
西月点头,不肯扫他半分兴,她答应下来:“等姐姐上班了,攒够钱就给你开一间比这儿还大的店,好不好?”
董灏高兴地嗯了声:“你对我真好。”
“什么话,你是我的弟弟。”
吃完饭,把董灏送到了地铁口,反正离学校也没几条街了,西月打算走回去。
京城的夜晚车水马龙,无数红色尾灯连接在一起,汇成条流动的长河。
她走进老旧的街道,青砖壁上攀了一墙碧油油的爬山虎,绿叶在微风里起起伏伏。
也许胡同的样式大同小异,那天郑云州带她去濯春吃饭,仿佛也经过了这一面绿藤。
只不过那会儿是傍晚,她走在郑云州身边,看看年深日久的围墙,又看看他,脸颊像被天边霞光浸染,红得发烫。
快到学校时,等在路边的一辆车忽然靠近了她。
西月吓得往旁边躲了躲,怎么最近总碰上这种事?
车窗打下来,付长泾年轻温雅的面容出现在霓虹灯光里。
和走之前相比,确实添了几分憔悴的病态,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在伦敦待不惯,家里不得不停止出国交换计划,派了专机接他回国。
“月月,你去哪儿了?”付长泾开口问她。
有舒影的提前预告,林西月见到他也不惊讶,倒有种奇异的安定。
不管他是为什么回来的,他人在国内,能见上他的面,总比在国外要好提分手。
她往前走了一步:“我去看我弟弟了,你一直在这里吗?”
付长泾说:“嗯,你没回我的信息,也不接电话,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一身内敛的书卷气,额间总是很闲逸的模样,瞳孔也是浅淡的琥珀色。
舒影曾经说,付长泾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片清爽的薄荷。
西月拿出手机给他看:“没电了,不好意思。”
付长泾笑着说:“能上来吗?这么说话很累。而且这边不让停车,再过一会儿,交警就要过来赶我了,上车好不好?”
他总是习惯性的,在一句话的结尾加上好不好,用来表达他的尊重和友善。
这温柔一刀,斩下了学校里成百上千个姑娘的芳心。
西月抿了下唇瓣,迟疑一会儿,还是上了车。
她坐上那辆奥迪,宽敞的后排空间让她尚有余地和付长泾保持一段距离。
付长泾知道她的心思,也没在意。
他笑了下,吩咐司机说:“去松石画廊。”
“去那里干什么?”西月扭头问他。
她听过这家画廊,是赵青如名下的产业,前两年刚开起来。
三小姐虽然个性骄横了些,但在艺术这一领域,她有着非常独到的鉴赏力,很多传统古典画作,赵青如都能解构出新颖理解。
付长泾解释道:“那儿正在办展览,我妈妈让我去帮她挑一幅画,她书房里正缺这么样东西。”
西月急着说:“其实我对油画”
他温和地打断她:“不是油画,是山水花鸟画,你擅长的。”
头一回晓得西月藏了这么一手好本事,还是在大二那年开学的文艺演出上。
当晚舒影要弹钢琴,西月临时去化妆间给她送散粉。
正巧,一个学妹的礼服上沾到了墨汁,眼看就要到她登台了,急得团团转。
林西月看了一眼,思索片刻:“找一支毛笔来,我有办法。”
几个人跑出去,很快带回了她要的工具。
西月蹲在地上蘸墨,以那团墨汁为中心出发点,在学妹的大幅白纱上,很快绘出了一卷秀丽的远山近水,倒比原先的裙子更具特点和美感。
当时付长泾就在她身边,问她说:“我看你的手法,有点像湖州竹派的画技。”
“哪来的什么派啊。”林西月噗嗤一声,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了,她说:“小时候家里有面屏风,写字写得无聊的时候,我就描上面的纹样玩。”
后来付长泾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精心铺陈的人生里,一次仅有的极为潦草的心动。
车在画廊前的街道上停下。
这个地方在东二环,西月是第一次来。
青铜门隔开了外界喧嚣,门楣上高悬黑底烫金的匾额,写着“松石”两个字,几株青黄交错的木栾树不禁吹,给北风压弯了腰。
付长泾先下了车,他打开门:“下来吧,月月。”
西月一只脚迈出去,乌黑柔顺的长发霎时被大风吹乱。
她刚站稳,就急着伸手去整理头发。
还没有理顺,就落入了一个柔暖的怀抱。
付长泾抱住了她:“我好想你,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知道吗?”
另一头,幽深浓郁的夜色里,缓缓走出一个郑云州。
他刚停好车,眼睛里就落入这么一幕小儿女缠绵的景象。
郑云州顿了顿,点烟的动作停留在半空,拢火的手垂落下来。
他漆黑的瞳孔一缩,闪过一道阴森而尖锐的寒芒。
林西月从来没和男朋友挨得这么近。
她觉得很不舒服,用力地推开了他:“付长泾,你不要这样。”
怎么去了一趟英国,好习惯没见他学到,举止倒是变轻浮了。
郑云州隔得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隐约一个轻软的调子,随着晚风飘入他耳内。
也许在撒娇,也许在害羞。
小情侣分别这么久,难免想念。
他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眼神黯了又黯。
郑云州承认,这幅画面对他的刺激不小。
直到现在他都冷静不下来,也无法镇定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所以迟迟不肯迈动步子。
郑云州一阵阵地发闷,就像潮湿的梅雨天里,一个人待在不开窗的房间,一切阴暗而晦涩的情绪,都堆积到了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有t?什么办法能遏制这股妒火。
或许现在就上去,亲手把付长泾抱着她的一双胳膊拧脱臼,稍微能好点儿。
他点燃烟,深深地抿了一口。
靠着烟草平静下来后,郑云州把烟夹在了指间,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迈了过去。
就像没有看见他们这对鸳鸯。
但架不住付长泾热情。
他主动打招呼说:“叔叔。”
郑云州和他亲叔叔付裕安是同学。
每次在饭局上碰到,总是凑着一块儿叫,久而久之成习惯了。
林西月站在他旁边,也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但郑云州对这些礼貌视而不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深邃立体的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和轻慢。
付长泾了解他的脾气,也知道这一位有目下无尘的资本,所以从不敢计较。
他便又说了句:“想不到今天您也来了。”
郑云州眉眼冷淡地回:“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闻言,林西月忍不住去看他。
郑总在沟通方面的领悟力还是这么顶。
根本不用管对方的死活。
付长泾如此亲和的社交开场,正常人都不会这样理解好吗?
柔和月光下,郑云州也似嘲非嘲的,冷淡地看着她。
只是这份目光里,总像汹涌着一道凌厉的复杂情绪,比一切的言语都锋利。
像要把她活剐了似的。
可能还在生傍晚的气吧,林西月心里一阵忐忑,不敢再和他对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可以去任何地方。”付长泾仍好脾气地笑,“叔叔,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林西月。”
郑云州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下一秒,他拧出一个阴郁的笑:“真漂亮。”
客气如付长泾,也不知道这一句该怎么接。
怪里怪气的语调。
哪个大人会这么当面夸小辈的女朋友?
门口只剩他们三个,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安静得可怕。
林西月在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中抬头。
她看看付长泾,又看看郑云州。
而这两个男人都在看她。
西月的四肢陷入僵硬,只能虚弱地牵起唇角:“郑总谬赞了。”
郑云州也跟着笑了,仿佛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他抬腿进去,丢下他们二人在门口。
尴尬过后,付长泾拉起了林西月的手,安慰她说:“叔叔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没事。”
林西月低下头,把手抽了出来。
她在心里说,我比你更知道,郑云州浑身上下不好的地方,也只有脾气而已。
付长泾领着她进去。
展厅内亮起无数盏灯,将长廊照彻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冷调的白麝香,在暖热的室内闻起来,分外清冽。
只走了一小段,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她和付长泾,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把赵青如拉过来:“哎,这不是在你姑妈家抄经的那个吗?你请她来的?”
“我怎么可能会请她呢!”赵青如端起香槟喝了一口,“没看人家男朋友在旁边吗?她可是付公子的心上人,我能说什么?”
“就这么爱她吗?刚回国,付长泾自己病还没怎么好呢,就带她出来瞧热闹。”
身边的姐们儿还要呱噪什么,被赵青如捂住了嘴。
她们说话的时候,旁边就一直有道视线睇过来。
尽头是她的表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青如不敢说下去了。
她总觉得,郑云州好像对林西月很不同。
至于究竟哪里不同,赵青如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可怜她,男人不都喜欢同情贫苦但坚强的漂亮女人吗?
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好好地炫耀一番庞大的权力和财势。
千百年来,“救风尘”这项光荣使命,已经牢牢刻进了中国男性的骨血里,虽然林西月也不算沦落风尘,但令赵青如没想到的是,她表哥这样英明的人,最后也落入了这种老套的窠臼中。
想到这里,赵青如又刮了林西月一眼。
嘁,不就长相温婉一点,会说两句漂亮话吗?有什么吸引人的!
一进门就被密不透风的议论包围,林西月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话要对付长泾讲,她根本不愿参与这种无聊至极的消遣。
大概因为身份悬殊吧,倘若今夜付长泾牵着的人是哪一位千金,兴许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群家世不俗的看客们,都在因她的自不量力而神经高亢,恨不得举杯下注,赌她最后一定会被付长泾抛弃。
她随手指了一副作品:“就这个吧,仙鹤延年,很好的意头。”
“青如姐。“付长泾抬手叫了下主人。
赵青如很快走过来:“付长泾,怎么了?”
碍于付公子的颜面,她也冲西月点了个头,前所未有的客气。
林西月倒不在乎她的态度。
她是喜欢还是厌恶,对西月来说都没有区别。
付长泾抽出张卡给她说:“西月喜欢这幅画,卖给我吧。”
哪怕在门口受了郑云州刁难,对着他的表妹,付长泾仍然彬彬有礼,实在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绅士。
赵青如接过:“好,一会儿就送到你车上,稍等。”
趁这个间隙,林西月说:“我去趟洗手间。”
这里面暖气太足了,熏得她头昏脑涨,她想去洗把脸。
林西月往里走。
她头一次来这儿,路上也没看见服务生,只能自己找,误入了展厅的尽头。
这里辟出了一方茶室,门檐卷着竹帘,袅袅的茶烟从桌上升起,而坐在紫檀桌边的人,是郑云州。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林西月叫了他一声:“郑总。”
“进来。”
郑云州拎着一个紫砂茶壶,手臂抬高,琥珀色的茶汤蜿蜒流下,在杯中激起一圈涟漪。
看他那副脸色,林西月想,还是道个歉比较好,免得有什么误会。
她走进去,在他面前坐下:“郑总,下午我是”
“等一下。”郑云州用茶壶点了点门,“你去关上。”
他不喜欢谈话的时候被人打扰,这她知道。
西月见怪不怪,起身关好门后,继续编了个借口解释:“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提醒您,你眼睛看起来有点红,这是肝火旺的表现,最好吃点清凉降火的东西。”
“是吗?”郑云州根本不信,但还是摆出一副采纳的态度,“你还懂这个?”
西月把食指和拇指黏一起,小心地举起来:“和我们镇上的土郎中学的,一点点。”
她不觉得这个拙劣的借口能骗到他。
只求把话说开以后,下次在其他场合见面,别这样剑拔弩张的。
郑云州点了点门外:“男朋友回来了?”
这语气,好像他是自己的长辈一样,蛮怪的。
林西月点头:“嗯,在校门口碰上,说让我给他妈妈挑幅画。”
端到他唇边的杯子生生顿了一下。
郑云州笑得意外,又透着一股诡谲:“哦,看来他还打算带你见家长。”
而林西月只看见他的手,生得很漂亮,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指节微微凸起,像一管人工雕琢出的白玉竹。
那种被她忽略的,避而不谈的感觉又悄悄冒出来。
令她想起高中晚自习时,头顶那盏年久失修的吊灯。
有随时坠落,势必砸中她的危险。
第18章 云野 吞声踟蹰
018
但林西月笑了, 像是认为一点可能也没有。
她说:“我们不是”
讲到一半,西月又很有分寸地收住了。
何必去和郑云州解释他们的关系?
她和付长泾开不出的花,结不出的果, 难道跟他就可以吗?
“你们不是什么?”郑云州端了杯茶给她。
西月没有喝,站起来说:“没什么,我的话都讲完了,郑总再见。”
她走到门口, 伸手拧下冰凉的金属把手。
门刚打开, 她的手还停留在上面时, 另一只手掌就覆了上来。
他的手心温温的,但林西月像被烫了一下,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脸颊悄悄染上绯色。
郑云州握住了她:“等一下, 你的话讲完了,我的还没有。”
他一下子靠得很近, 林西月又闻见了那道清苦的气息, 像日光照在积雪的松林间。
融化的雪水一点点淌进她心里, 是热的。
她转过头,仰起下巴看着他。
头顶的射灯斜照过来, 把他们交叠的身影投向墙壁, 绘出一双安静拥吻的轮廓。
“郑总还有什么事?”
西月轻声问, 几根指尖在他掌心里被浸湿。
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不断地在出汗。
她的手好软,里面没长骨头似的, 像是用力一捏就会断。
郑云州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t?
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但挨上那片雪白柔软的皮肤,他起了一阵不小的颤栗。
他开口道:“我”
“月月, 你怎么在这里?”
门外传来付长泾的声音。
林西月有点慌,手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来,却被郑云州紧紧攥住。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到最大,无声地向他发出一道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郑云州不轻不重地吐字:“哦,她来同我喝杯茶,聊聊天。”
他完全没有羞耻感,仿佛自己才是林西月的男朋友,悠闲的语气像在说晚上好。
付长泾温和的口吻下,情绪已快要失控:“好叔叔,喝茶用拉着手吗?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女朋友。”
“没忘,但你知道我的,我想拉谁的手,就拉谁的手。”郑云州仍坚定地把西月拢在怀里,连挑衅也是懒散的腔调,“别说女朋友,她就算是你太太又怎么了?今晚是,明晚还会是吗?”
付长泾盯着他,眼帘下压了一层怒气。
郑家老大是疯了吗?
自己好像没得罪过他,从小到大都礼敬有加。
那么,他老人家纯粹就是沉湎女色,失了理智和判断,看上比他小近十岁的月月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云州也才刚回国不久。
是不是这段日子在赵家抄经?
林西月也抬头望他,脑子里和付长泾转着同一个疑问。
郑总神智失常了?
还是她下午耍了他一次,他要报复回来。
她好像从来没跟他提过,自己准备和付长泾分手。
见她满脸疑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郑云州得逞般地笑了。
在付长泾张嘴之前,他说:“你小子不地道,家里不同意你们交往,打算找她麻烦的事,你是半个字也不提啊。”
林西月又平静地将目光转过去。
关于这些,她也很想听一听付长泾的说辞。
明明是众叛亲离的决定,为什么他坚决不肯回头?
真如郑云州所言,是要闹到付家转头来对她施压才肯罢休吗?
付长泾到底年轻阅历少。
他愧得红了红脸:“我会说服我爸妈的,也会给月月一个交代,不让她受胁迫。”
“哦,是吗?”郑云州语速极快地念他,“大侄子,我说句不中听的,恐怕你的交代,她下辈子也等不到。”
对峙了这么久,林西月的肩还揽在他臂弯里,片刻不肯松。
仿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郑云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作为听着他顽劣事迹长起来的小辈,付长泾不禁纳罕,怎么有些人三十岁了还是这德行?
永远自大狂妄,永远站在高处,不屑地睥睨世间万物,永远放纵不羁。
好像不管他看中了什么,全世界都要自动为他让路。
可是凭什么?是他先遇见林西月的,他都努力这么久了。
付长泾重重地喘动两下:“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叔叔您就不要插手了吧?”
郑云州轻蔑地笑了笑,语气不善地反问:“哦?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他轻飘飘的话,像一记重重的闷雷,砸在付长泾的耳边,砸得他耳膜嗡嗡地响。
如果他真要打算插手如果他真的想要林西月
空气忽然变得凝重,付长泾六神无主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答。
要么就豁出去一次,拿话把郑云州顶回去?
别扯了,为了林西月,他连父母都不敢得罪,只能谨慎地夹在中间,表里不一地两边瞒着,一面找尽机会和女友相处,想着怎么能早点拿下她,一面又跟家里保证他们一定会分手,拖一阵是一阵。
看他这个样子,郑云州唇边的嘲讽更浓。
他摆出贴心长辈的姿态,对付长泾说:“老二,你现在应该没心情送她回学校了,就让叔叔代劳吧。”
错愕和愤怒的表情轮番在付长泾的脸上交织,令他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郑云州牵着林西月的手走了。
擦身而过时,付长泾看见他居高临下地睇过来,唇角堆着笑意。
那是一种在雄性竞争中大获全胜的愉悦。
走廊里灯光昏暗,风从没关拢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一角丝绒窗帘。
郑云州只管拉着她往前,根本不敢回头稍看一眼小姑娘的表情,他怕对上她乌黑水亮的眼睛。
他怕她质问他,怕她同自己闹起来,怕她笑他没有身份的胜负欲,当着付长泾的面。
郑云州凶神恶煞惯了,他有绝对的把握辖制这帮小崽子,但禁不住林西月的柔声细语,更看不得她掉眼泪。
无名无分又不占情理的事做出来,总归亏心。
如果她跟他哭的话,他大概会生气地把手一松,然后故作嫌弃地骂:“走走走,去你男朋友那里,我真懒得帮你。”
但林西月有她的考虑。
付长泾这么难分手,她不知道要跟他提几次才行,浪费多少口舌。
现在郑云州搅和进来,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过去和付长泾有私仇,故意要他难堪,还是一时玩心重,或者真像他所说的,觉得付长泾对她有所隐瞒,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都没关系,要紧的是她可以借上这阵东风,草草打发这项麻烦。
反正郑云州才看不上她这样的毛丫头。
他话里话外的,都快要烦死她了。
于是,她一味由他牵着,配合着他的大步子,走得很快。
心跳的节拍也莫名跟着越来越快。
“叔叔!”
眼看那双背影就要不见,付长泾喊了一声。
郑云州拥着西月回头:“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想说,麻烦你了。”
付长泾笑,固执地让唇角的弧度停在某一位置,僵硬的不得了。
郑云州一眼识破他的逞强,冷哼了声:“别客气。”
这些小辈里,付长泾的心思算深的,只可惜被大人娇养惯了,没什么担当。
他们走出去时,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交响乐拉奏的高雅背景里,逸出一阵声音极轻的激烈讨论。
「天,我不是老眼昏花了吧?赵青如,你表哥手里牵的,是付长泾的人吧?」
「怎么她进去了一趟,才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男朋友出来?」
「人家本事大啊,你不服啊?你不服你也上啊,付长泾还在里面,快去吧。」
「瞧她那副妖娆样子,连眉眼神态都会传话,谁禁得住她勾引!郑大公子也栽喽。」
可能畏惧郑云州的权势,这一帮王孙公女的音量像被调到了最小档,如果不是必须靠声带发音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应该恨不得用脑电波交流。
因此,林西月一句都没听清,就被他带到了门外。
跨出了那两扇门,趁着郑云州没注意,她忙不迭地把手抽了出来。
昏黄光晕中,郑云州高而惹眼,单手虚抄着兜,站在路边看她。
她那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隐忍不发,只管睁着眼睛回视他的样子,实在可爱。
郑云州摸出烟盒,倒在手心里磕了磕,抽了支烟出来。
他冷淡的声音混在风里:“想问什么,问吧。”
应该有很多疑问的,毕竟他今晚做了这么多出格又费解的事。
郑云州已经做好准备,不管林西月问他什么,他都和盘托出。
包括对她朦胧的、不知是否能被定义为喜欢的情愫。
也不必挑良辰吉时,就在这个萧索寂静的夜晚,脸上吹着措手不及的冷风,脚下摇曳一片柔和的月光。
但林西月张开嫣红的嘴唇,只问了句:“您说要送我回学校,是真的吧?”
他递烟到唇边的动作顿了顿。
那股像气球一样膨胀到最大的紧张感登时被扎破了。
郑云州把烟拿下来,皱着眉地反问:“你就关心这个?”
“我就关心这个。”林西月点了点头,“郑总,这里离学校太远,我怕您把我丢下。”
比起理清那些晦暗不明的头绪,她更迫切地想要回到宿舍,去学习,去解决那一堆脏衣服,去完成教授布置的小论文,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光怪世界。
郑云州险些被她的一本正经气笑。
路灯下,一个不明物体朝她飞了过来,林西月赶紧接住。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了她:“去车上等着。”
西月嗯了声:“那您呢?”
郑云州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我抽完这一根。”
见她还是不动,他吐了一口白雾说:“去吧,不会丢下你。”
林西月握着车钥匙走了。
寒风里,树梢上响起几声寒鸦叫,孤落又骇人。
郑云州手里夹着烟,仰起头,走到那棵栾树下。
深t?秋了,绛红色的花瓣纷纷地落,一地琳琅。
他吁了口烟,接连吐出几个烟圈,又虚无渺茫地散了。
算了,小姑娘都能沉住气不问,难道他的城府还不如她?
抽完这根烟,郑云州快步回了车上。
车门关上时,林西月嗅到了一阵沉香味。
郑云州沉默地发动车子。
发黄的路灯透过玻璃投进来,照得他一双眉眼益发深邃。
西月不敢先说话,扣好了安全带以后,就只管老实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几分钟后,车子行驶在开阔笔直的马路上。
郑云州扭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端庄得很,背挺得直直的,没什么表情地目视前方,抿紧了一双红唇,像是在生闷气。
他嗤笑了下:“怎么,为付长泾的事不高兴啊?”
“您是说哪种不高兴?”西月问。
为了他,好像哪一种情绪都谈不上,只有觉得麻烦。
郑云州自我反思般的口吻,尾音压得很重:“不高兴我啊,嫌我这个长辈多管了你们的闲事,吃饱了撑的。”
但西月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听出来。
好像拆散了付长泾和她,他还立了大功一件似的。
西月摇头:“不会,郑总是为了我着想,不愿看我蒙在鼓里。”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
怎么能说郑云州为她着想的?
他肯定要讲了——“林西月,你太高看自己了吧?”
但郑云州没有,反倒一口认下了这个事实:“不容易,还知道我在为你着想。”
西月调转了目光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郑云州问:“怎么了?”
西月蹙着眉:“在郑总眼里,我就那么不识好歹啊?”
她的声音很柔,很软,带了七成委屈,听着像控诉,也像撒娇。
郑云州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不紧不慢地笑了。
那笑里有那么几分无奈的味道。
到她学校还有一段路,林西月为了占座起得太早,被车上的暖风一吹,昏昏欲睡。
她的下巴点了又点,好几次睡过去,又在脑袋下坠的瞬间醒来,反反复复。
郑云州看她困成这样,有意地放慢了车速,开到她宿舍楼下时,小姑娘都已经睡熟了。
车停下来,他也没着急去叫她,就这么由着她睡。
林西月阖着眼,黑长而分明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眉心微蹙,像是在梦里也有操不完的心。
月光探进车厢内,在她脸上泛着起伏的波澜,照亮她柔白的面颊、粉红的唇瓣,看得人一阵目眩。
郑云州忙错开了目光,不敢再去闻她甜腻的呼吸。
十来分钟后,宿舍楼的灯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郑云州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的确到时间了。
一阵夜风从降下的车窗内涌入,他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林西月。
郑云州手上攥着个打火机,手背上经络分明的青筋凸了起来,隐隐蓄起一股力道。
他的手架在车门上,慌张地点了一支烟,只深深吸了一口。
靠着它醒了几分神,郑云州用手指捻灭了火星,随手丢弃在地上。
很快玻璃升起,他毫不犹豫地揿下启动键,把车从另一头开出去。
他把她从付长泾手里抢过来,亲自开车送她回学校,却又在这阵瑟瑟秋风里,屈从于身体里无法克制的欲望,对她做出了另外的安排。
郑云州往坐落在京郊的酒店开去。
出国前,他曾重金拍下一块地,在瑞士开了几次视频会议商榷用途,最终决定开发成度假酒店。
名字也是他亲自取的,叫云野。
多年后郑云州回想起这一夜,在这份吞声踟蹰的心神不定里,很多微小的细节都被忽略掉,渐渐记不清了,再也无法拼凑出原样。
但他一直记得吹在脸上的这阵风,有点凉,还有点痒。
它轻薄薄的,却载起了林西月这个女孩子,从他的生命里穿堂而过。
第19章 野鹤 少年气
019
云野坐落于空旷幽静的山麓, 占地近三万平方米,只有三十六间客房,每一处建筑都呈现出中式建筑的优美序列感。
其间远山湖石, 桥台亭阁,雅趣自然地错落开,与其说是酒店,不如说是一座博物馆。
开进去时, 郑云州没有放慢速度。
被几道减速带一震, 睡了一路的林西月总算清醒过来。
她用手挡着嘴, 打了个哈欠,透过车窗,打量了眼周围。
山上的夜晚雾蒙蒙的,月光落在古旧的琉璃瓦片上, 晕出一片薄纱般的柔绿。
这这也不是学校啊?
林西月把头转向开车的人:“郑总,您把我带哪儿来了?”
车子在门口停下, 熄了火。
郑云州淡声道:“你寝室已经熄灯了, 回去也不方便, 今晚就住这儿吧。”
“熄灯有什么关系?”林西月握紧了安全带,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我有充好了电的台灯的呀, 不要紧的。”
郑云州皱了下眉, 仿佛做错事的是她:“那你一直睡着, 不早说!”
林西月结巴了一阵:“我我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郑云州从葛世杰手中救下了她, 仿佛就与他建立了一道天然的信任。
她在他面前变得相当放松,敢大晚上的跟他喝酒,在车上指点他的言行, 为了恩如诓他随自己来,今夜在他的车上睡着。
这在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面对他带了薄怒的斥责,林西月只好说:“对不起,是我自己贪睡,没和您说清楚。”
“来都来了,住一晚再走。”
听她道歉,向来标榜自己怎么都有理的郑云州,竟莫名觉得堵得慌。
浑浊的动机对上了清澈的心思,当事人便更感到不堪和羞赧。
他推开车门,自顾自地撂下句话,走了。
郑云州把车钥匙丢给旁边的迎宾,让他去停好。
很快上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留着板正的寸头,很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叫李征,是云野的负责人。
李征脑子活络,从酒店开业主理到现在,不知替郑家父子接待了多少需要特殊招待的贵客,从未出过纰漏。
他拿出一贯的恭敬态度,朝郑云州鞠躬:“您今晚还是住湖边的小楼吧?”
郑云州心绪烦乱地点了下头。
湖边阁楼从建造之初,就是他给自己预留的,至今没有第二个人踏足。
林西月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进了碧林山水间。
这么大的地方,她初来乍到的,只好跟紧了唯一的熟人,小跑着叫道:“郑总。”
“又什么事?”郑云州停下来看她。
西月终于追上了,气喘吁吁:“我我没有钱付房费。”
这里的环境清幽,即便她没有住过,可是看一眼就知道很贵,不是她能支付得起的。
郑云州气得差点噎住了:“我是这里的推销员吗?专程骗你过来提升业绩的?”
他语速太快了,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抬起头,懵懂地将他一望。
郑云州夹烟的手敲了下她的额头:“不要你的钱,跟上!”
“哦。”林西月抬手揉了揉,好痛。
林子里风好大,树影被吹得忽长忽短,越往湖边去,她越觉得快要走不动。
耳边一阵松涛声过,紧接着又起了阵狂风,几株粗壮的梧桐东倒西歪,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西月正要抬起手臂去挡,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拽了过去,落入了一道温热的体温里。
郑云州侧身拢着她,收了几分锐利的眼锋:“你用手能挡住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连人带裙子给你掀湖里去!”
那你又为什么非把我往这里带呢?
林西月在心里小声质问。
但猛然扑来的压迫感让她不敢开口。
郑云州朝她走来时,她瞥见月光在林间投下他高大伟岸的身影,庞然巨物,敏捷、迅速得像一只雄狮。
而她被动地靠着他,单薄而脆弱,脸贴在郑云州的衬衫上,悄悄转为薄红,耳后根、颅腔和脖颈也慢半拍地烧起来,心自然跟着慌了。
等这阵风过去,向来很有眼力见的李征,脑子也被吹乱了似的。
看这样子,郑总是要同这姑娘一起住?不用单独给她找个房间了?
可郑总没明确说,他素来嫌烦,半点不肯在女孩子身上花功夫的,这么擅自揣度他的意思,是不是会惹他不高兴?
风停后,再往林荫深处行了一程,眼前骤然开朗。
湖面明亮如镜,楔在葳蕤繁密的草木间,绿柳含烟的湖畔南侧,平地起了两层高楼。
到了门前,林西月仍仰着头,注视着被脚步声惊起的一群白鹭,像大团白色的雾气一样被冲散。
身旁李征小声询问:“郑总,t?您住这里,这位小姐是不是安排到”
“她也住这里。”郑云州冷睨着他,“去给她准备套干净衣服,她什么都没带。”
得了明确指令就好办了。
李征连哎了两声:“好的,一应要用的东西,我即刻着人送来。”
他再抬头,目光挪向伶仃站着的林西月时,又多添了一重尊敬与恭谨。
离去前,李征再一次朝她点头致意。
林西月心里明白,他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对于这个男人的友善,她仍报以微笑。
等他走后,林西月站在那面紫檀隔扇门前,迟迟不敢动步子。
她垂着眼眸,对这个夜晚的疑惑和恐惧,在心里马达一样转起来,隆隆地吵闹着。
郑总自然瞧不上她,至多觉得她卑微怯懦,不敢顶他的嘴,在察言观色上有些造诣,顺带着怜她身世,偶尔兴致上来,信手施舍点滴恩惠。
但更深人静,孤男寡女就这么待着,林西月总是担心。
郑云州已经迈入门槛,转头看她。
隔着门板上镂刻空瓶的纹样,他问了声:“看什么,还不进来?”
林西月把那阵慌乱压下去,目光落在门扇的裙板上。
她声音轻柔地说:“这里雕的是金翅鹏鸟,经书上说,大鹏鸟是佛祖释迦摩尼的护法神,也就是迦楼罗的化身,象征着力量与自由。”
说到最后,她在郑云州沉下来的脸色里卡壳,勉强才说完。
郑云州看着她,单薄的眼皮内褶里,压不住的不耐烦。
林西月低下头,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索性不说了。
“讲啊。”郑云州朝她走过来,指着门说:“再接着讲,这门上还有什么花头经,这朵乱糟糟的云,这只野鹤,都讲上一遍。”
野鹤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林西月差点要破功。
她死死地憋住了,不敢笑。
明明是祥云仙鹤的纹饰。
林西月摇头,仰起脖子,认真地建议:“郑总,我还是去别的地方住吧。”
“为什么?”郑云州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她不进去,他只好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别扭地和她说话。
林西月一副为他着想的语气:“郑总,您今年快三十了吧?”
郑云州哼了声:“做什么,你也要给我说媒?”
“不是。”林西月心虚地摇头,“赵董很操心您的婚事,每次来佛堂烧香都要说这一句,我想,不管对象是哪家小姐,您应该就快结婚了。”
“所以?”
林西月说:“太晚了,我就这么跟您进去,叫您未来太太知道了,可能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明明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找个地方休息,但流言总是无稽又难听,恐怕要带累坏您的名声。”
他敛眸,头往另一侧偏了偏,架起腿说:“既然流言难听,那就不要听了,至于我的名声,它从来就没好过,还有问题吗?”
小姑娘厉害,不敢在言谈上激怒他,但先咬死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委婉地给他圈出边界来,再假意同他站到一边,掏心掏肺地为他。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这么恳切了,你总该领情了吧。
林西月咬了咬唇,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是啊,他自高自大,又油盐不进的,怎么会把区区名声放心上,未来太太还不知道在哪儿,更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了。
西月摇头,表示不再有疑问。
然后挺起胸脯,神色凛然地绕过郑云州,进了湖边这栋楼。
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林西月没什么好再犹豫,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好见招拆招。
她拿出对人心为数不多的一点信赖去说服自己——郑云州虽然说话可恶,但仍有起码的原则和教养。
或许真正让她松了心防的,还是郑云州为她挡风的举动,他对自己没有分毫怜惜的话,是做不出的。
暗流涌动的气压里,林西月怀着这样渺茫的心思,第一次进了这片他的专属领地。
郑云州仍未起身,他坐在大门的正中,对着漫无边际的夜色,忽而笑了下。
进去后,林西月在客厅了找到了充电线,把手机插上。
一整个晚上都没电,也不知道小灏是否安全到家。
她还惦记自己邮箱里处于待发送状态的作业。
郑云州进来以后,她问了句:“郑总,这里有电脑吗?”
他坐在沙发上,往后一指:“过道第三间,书房里有。”
西月点头:“谢谢,我去发个邮件就来。”
临湖的窗户没关,夜风卷起纱帘吹进来,送入一阵淡淡的水腥气。
郑云州往后靠了靠,长腿闲散地交叠着,一只手掐了烟,拿起黑色角几上的电话,短短两个字:“宵夜。”
下午一直在开会,从中午到现在他都没吃东西,装了一肚子苦咖啡。
去松石取一幅画的功夫,又看见林西月陪在付长泾身边,浑身的气血莫名倒涌。
想到在门口遇上他们的情形,明亮的月色下,她乌黑的发丝缠着付长泾的肩,二人交颈呢喃,身后落了一地晃眼的栾花,刺得他眼睛疼。
烟雾袅袅里,郑云州皱着眉把烟递到唇边,深吁了两口。
灯光散落下来,烟灰缸边缘的釉色青得发白,他指间的烟燃了大半截,积成一串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火星燎上他的指腹时,郑云州被烫得皱了下眉,把烟头扔进了茶缸里。
白烟往上升腾,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慌乱的眉眼,哪里像这个岁数,经历了无数大场面的男人?
反倒不如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
发皱的烟头被丢到缸底,又慢慢地浮出水面,像长久以来被他强压下去,又抑制不住涌上来的,一场后知后觉的心动,乃至沦陷。
是从哪一天开始,他把小姑娘当成他一个人的,只准她对他笑,她的曲意迎合,她的俏皮话只能对他讲,看到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不高兴的?
林西月的出现,像下了一场太阳雨,还没来得及打伞,身上就先淋湿了。
怔愣了半晌,郑云州突兀地、自顾自地笑了。
倒也不必箍得这么死,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时的情致?哪就到这个田地了。
郑云州正出神,身后有部手机震了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后排的黑桃木矮柜旁。
是林西月的手机,来电显示“付长泾”。
郑云州抬了抬唇角,拿起,接听。
“喂?”他长身靠在矮柜上,拖腔带调的一声。
付长泾一听便知是谁。
这股不屑伪装,也不受掌控,不屑与人周旋的放纵散漫,只有郑云州身上有。
他咬着后槽牙问:“这么晚了,叔叔,西月的手机还在您那里?她回学校了吗?”
付长泾还在为她找理由,也许月月只是把手机落在他车上,她人早就回去了。
但郑云州的一声嗤笑击碎了他的主观幻想。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冷笑了句,像在讥诮他天真:“好侄子,我怎么会舍得送她回去呢?在你眼里我这么正派吗?”
付长泾差点站不住,要昏过去:“那那她在哪儿?”
郑云州再贴心不过的口吻:“她在我这里,今晚我会照顾好她的。你身体不好,放心去养病吧,啊。”
说完就挂了。
懒得和他废那么多话。
郑云州丢下手机去了洗澡。
将近一个小时后,林西月在书房里改完她的作业,发送完毕后,关上门出来了。
摆饰典雅的客厅里没有人,从湖面吹来的风呜咽地低泣着,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夜晚气温低,再这么吹下去要感冒。
林西月走到窗边,伸手关上。
她去检查手机,已经快充满电,董灏也发了平安到家的信息给她,林西月拔了下来。
门外进来几名服务生,在李征的指挥下,把几个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放到地毯上,他说:“小姐,这是睡裙、晨袍,还有当季的裙子和外套,都已经洗净烘干,消过毒了。因为这栋楼只住过郑总,所以女士的洗漱和护肤用品,我也另外让专柜送来了。请您过目,有不合适我再去换。”
“不用,一定很合适的,麻烦您了。”
林西月在生活上没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她认得这牌子,这几只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随便一瓶小小的精华水,就比她全身的家当还要贵。
李征点了下头。
不知道这是谁家千金,竟然如此温柔好伺候。
后面又进来一队人,个个端着托盘,径直入了餐厅布置。
几阵瓷盏叮咚声过后,他们又整齐有t?序地退了出去。
“站这儿发什么呆?作业写完了?”
身后一道冷淡的问候,让林西月回过神。
郑云州刚泡了温泉,沐浴露清新的香气里掺进了一丝硫磺味。
他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紧实的肌肉,额前搭着的湿发黑得惊心。
夜色柔和了他利落的面部线条,看着不怎么像贵不可攀的郑总了,多了几分少年气。
她不敢总盯着他,痴愣地点头:“嗯,写完了,检查了两遍以后,发给了教授。”
乖巧柔软的调子,连细节都说得这样清楚,像正在面对一位管教严格的父亲。
泡完温泉口渴,郑云州端起茶来喝,无声动了下唇角。
他放下杯子,随手招呼她:“饿不饿,过来吃点东西。”
“哦。”
第20章 入迷 这怎么办哪?
020
还真有点饿了。
黄昏时的那碗面, 她没吃多少。
林西月跟着他过去。
也许郑总吩咐了不必人服侍,前菜、头盘和主食都堆在了一起,瞧着有种礼崩乐坏的奢靡。
等郑云州落了座, 她也挑了个远些的位置坐下。
“你坐到那儿,是准备使唤我给你夹菜?”郑云州挑眉。
“不是。”
“不是就坐过来。”
闻言,林西月又只好起身,坐在了他右手边。
各处的窗子都关了, 暖气直往人的脸上熏, 西月热得脱下了外套, 搭在椅背上。
里面只剩一件一字肩长袖白T,紧身的款式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新开的嫩荷一样饱满。
郑云州的目光落在她耳后,几缕碎发落了下来, 拂在淡青色的纤细血管上,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得发紧。
应该要带她去泡温泉的。
把她抵在湿滑的石壁上, 手不断地在她细腻的脖颈上流连, 迫使她高高地仰起头, 像把玩一柄成色极佳的玉扇坠。
好过独自泡完出来,缭出一身驱不散的热气, 在浴室里花了半个小时, 急喘着把欲望解决掉。
郑云州转过头, 无中生有地清了清嗓子。
空气中浮动着木质调香, 一寸寸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郑总, 天气太干燥了,喝点水吧。”
林西月注意到他的反应,起身端起茶杯倒了半杯, 顺手递给他。
郑云州沉默地接了,悉数灌进肚子里。
一桌佳肴,西月只舀了松茸花胶黄鱼羹来吃,别的都没碰。
郑云州喝了口香槟,斜她一眼:“跟吃鸟食似的,平时也这样胃口小?”
“我从小肠胃弱,晚上吃多了怕积食。”西月说。
他的筷子伸过来,夹了只竹蛏给她:“刚从爱尔兰空运来的,尝尝。”
西月吃了下去,点头赞叹:“很鲜美。”
她抬起头,怔怔望向菱花窗外。
浓黑的夜幕低垂着,和远处群山的轮廓相接,庭中的温泉池子汨汨冒着热气,廊下悬着一盏琉璃灯,昏黄如豆。
的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居所。
但不像是郑云州会来的。
林西月捏着勺子问:“郑总,你总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更喜欢人多的地方。”
郑云州把筷子放下:“哦,在你眼里,我就喜欢一群人围着我阿谀奉承,就这么肤浅。”
“哪有?”林西月蹙着眉,急得调子都变尖了,“你为什么老喜欢曲解我的意思?先听我讲完不好吗?”
她一急,也就不管她给自己立的那些规矩了,你啊我的起来。
郑云州目光柔和地看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意都淌到眼睛里去了,像春雪化进了刚解冻的溪水。
小姑娘一着急一撒娇,他好像就束手无策了。
他抬了抬手:“好好好,你说。”
林西月说:“我是觉得,以你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忍受这份孤独的,比起站在这里看湖光山色,被人们簇拥着,呼风唤雨不是更来劲吗?”
她说得太快,气息不定地看着他。
等了会儿,郑云州很刻意地问:“林小姐说完了,请问我可以发言了吗?”
又被他叫林小姐,西月脸红了一下:“可以。”
郑云州感激地点点头,他说:“道理很简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关注,更不值得深交的,称赞的话听多了,也不过是一种虚无和热闹的重复,对人生毫无意义,懂了吗?”
西月小声说:“懂了。”
她脸上已烫得坐不住。
过来吃上两筷子,也是本着不拂逆主人的礼数,现在陪过他了,该起身离开。
她站起来说:“郑总,我先去休息了,今天谢谢您。”
郑云州没有看她,点了下头。
林西月走到地毯旁,准备提起那几个黑色纸袋时,她说:“郑总,这些等我洗干净了还您。”
一听这种话,郑云州就觉得堵得慌,胸口像积了团淤泥。
她就这么着急和他撇清关系?
连带着看这些瓷盏也不顺眼起来。
李征是什么品味?绿色的莴笋丝盛在青瓷盘里,不知道是折了青色,还是辱没了绿色。
他仰头喝口酒,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摔:“对,趁早洗干净了还回来,下次再带别的人来住,她就有衣服穿了,我的钱也是钱。”
林西月听出来他在说气话。
倘或他真是轻薄放荡的性子,赵董事长就不必埋怨,说儿子连个女友也不肯找了。
听出来归听出来,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动怒。
可能又觉得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了吧。
西月机灵地改口说:“我不是这意思谢谢您的衣服,我收下了。”
虽然郑云州还是阴着一张脸,但好在这通脾气发完了。
林西月提上袋子,加快了脚步,想快速远离这地方。
但走到拐角处的楼梯口,她才想起来,还没问过郑云州怎么安顿她。
她又折回去,站在餐厅的大红酸枝隔断处,半步不敢靠前了。
林西月小声问:“郑总,那我今晚住哪一间?”
郑云州还在气她,冷声说:“您看着挑,要不就睡我那间吧,我打地铺也可以。”
“知道了。”
走了两步,林西月还是忍不住转过身。
她先叹声气,放柔了语调劝说:“郑总,其实您不这么说话,我也能听明白意思的,火气太大了也伤身,对不对?”
郑云州看了过来,对上她漾着暖黄光线的瞳仁。
“我上去了。”
西月错开目光,朝他恭谨地弯腰点头。
到了楼上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除下棋牌和影音这些功能区,只剩两个并排的卧室,一大一小。
幸好不是一个。
她放下外套和手机,从纸袋里拿出那个洗护套盒,小心拆开,沐浴露、洗发水、身体乳这些基本款应有尽有,连唇膜都准备了。
林西月去浴室洗澡,擦干后换上了那条睡裙,颜色是很冷的竹根青。
洗衣香氛还残留在面料上,柑橘调里裹着层层青翠,闻起来像一颗腌渍绿梅。
她吹干头发,完成护肤流程后,把自己的脏衣服叠进了袋子里。
夜深了,一轮弯月偏过了青檀树梢,落地窗外的湖泊黢黑一片,仿佛一面失手打翻的砚台。
三五点流萤飞起来,转瞬又被没入黑暗的夜里。
在浴室里闷了太长时间,林西月走到外面去透气。
一转头,她瞥见与之相连的露台上,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
郑云州立在门框下,头几乎要顶到桐木门楹上的牡丹雕花,手上夹着一根烟。
吊灯将他的身形投在地板上,拉伸成崎岖弯折的形状,像一只蛰伏在森林的猛兽,随时准备扑过来。
“郑总。”西月吓了一跳,声音颤巍巍的。
郑云州捻灭了烟,若无其事道:“还没睡?”
西月摸了下发尾:“头发还没完全干,这么睡下去要头痛的。”
“讲究不少。”
她说:“嗯,其实差不多快干了,有吹风机很方便,不像小时候,得站到桥上去吹干。”
郑云州像想起来什么:“云城山水秀丽,河道纵横,桥确实很多。”
林西月赞同地点头:“是啊,早年您父亲任职的时候,拨款修葺过不少古桥,使得很多座古建筑得以完整保存,我家门前那一座”
她靠着木栏杆,说到兴头上,笑眼乌浓。
林西月抬起下巴,撞进一道滚烫的呼吸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离她这么近了。
郑云州就傍在栏杆旁,双手撑着,掌尖几乎要抵上她的:“说完,你家门前怎么?”
他目光里散发的侵略性在夜晚成倍地增加。
“石拱桥t?”林西月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字不成句的,“那年清明,雨水多,差点冲毁,幸而修好了,否则难过路的。”
她不敢看他,仍然在他呼出的沉香气里慌了神。
说出了这么个主谓宾残破不全的回答。
林西月主动退了两步:“我去睡觉,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月光下,她拖着那条青绿的真丝吊带裙逃走了。
郑云州缓缓直起身体,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站在窗后,像一枝拂在湖面上的柳条般,氤氲着一层水汽。
他站了一会儿,从花架上拿下手机,打给袁褚。
都已经这么晚了,袁褚的声音听起来仍很精神:“郑总。”
“下午跟我说什么,董灏问财务借过钱?”郑云州又点了一根烟,皱着眉问。
袁褚应了声是:“数目还不小。”
看出郑云州对林西月的不同,袁褚便也留心起她弟弟的事情。
或许他老板觉得无足轻重,但身为秘书,除了当好左膀右臂,还要做郑总的眼睛和耳朵,收集好方方面面的讯息,否则他也不会在三百多个名校生中脱颖而出,领着这份高薪。
郑云州吐了口烟:“做什么用?”
袁褚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需要这么大一笔钱。会计没理他,把他打发走了。但我和小伙子聊了两句,他已经准备辞职回老家。”
“这阵子多注意他的动向。”郑云州说。
“好的。”
他丢下手机,双手矫健地往栏杆上一撑,跳了过来。
郑云州放慢了动作,两条手臂同时往外轻轻一推,拨开厚重的窗帘进去。
小姑娘睡熟了,室内静得能听见她匀称的呼吸。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抹洁白的月色投在床边地毯上,映出副窈窕轮廓。
郑云州看了她很久,最终伸出手,拨开了她颈边堆着的长发。
刚才在餐桌上就想这么做了。
他怕吓到她,把掠夺的本性一压再压,压抑到几乎没有。
却因此难受得要命,小腹里像起了一团火,烧得他的身体好滚,好胀。
打记事起,凡是他想要的,即刻便能到手。
还从来没像对林西月这样,费这么多曲折幽深的心思,强令自己一忍再忍。
他的指腹探上她的脖子,又从下颌游离到耳畔,满手滑腻温软的触感,鼻腔里嗅到的青翠香气,都让郑云州控制不住地抖。
他俯下身,嘴唇贴上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廓:“林西月,你马上要有大麻烦了,这怎么办哪?”
林西月是忽然惊醒的。
她做了一个噩梦,像有人半夜进来吻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可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没完全关拢的窗子,被微微吹起的纱帘,什么都没有。
林西月撑着细长的手臂,眼神惊恐后环视了一圈,确认无事后,又攥着被子慢慢躺下去。
她盯着天花板出神,胸口起伏,犹自轻喘着。
好真实的一个梦。
男人粗重的喘息似乎还黏在她的皮肤上。
他力道好大,吻她时沉醉、入迷,又不容置疑。
她被压在他身下,迷迷糊糊地嘤咛,两条腿叠在一起,不停地在床单上蠕动。
林西月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很干燥,什么异常也没有。
的确只是一个梦。
她又阖上眼,重新让自己入睡。
再醒来,窗帘外天光大亮,湖面上传来乌篷船的摇橹声,隐约几句叽喳的鸟叫。
林西月看了眼手机,已经九点多了。
她赶紧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上昨晚送来供她换洗的裙子,拣好东西下楼。
郑云州早已经起来了。
他正和宋伯打电话,通知他林西月不会去抄经。
宋伯纳闷地说:“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是她今天不来,还是以后都不来?”
郑云州扬唇,懒懒道:“都不去了,不过是领了你们两个奖学金,就这么使唤她,黄世仁也没这么剥削人的啊。”
宋伯觉得不大对:“恕我多嘴一问,您和赵董商量过了吗?别说她不肯,可能小林自己也不会同意,她还要靠这个生活。”
“好,那我就再讲得清楚一点。”郑云州转了个身,斜靠在了镂空雕花的窗边,“你告诉我妈,人我要了,以后她的事,我说了算。”
宋伯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一大早的,大少爷,你在拿我开玩笑,还是”
郑云州耐心告罄,厉声打断:“您才多大岁数,还没年老昏花到这份上吧?别让我再重复了,就这么去回。”
没等那边说话,他就挂断了。
几分钟后,黄杨木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林西月拎着袋子跑下来,清水洗过的脸蛋莹润白净。
“郑总,早上好。”她站在过道口,呼吸急促地向他问安。
郑云州手心里掐了一支烟,略微点了下头。
湖山如洗,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穿了件宽松的黑绸衬衫,领口风流地荡开。
林西月低下头:“郑总,我抄经书要来不及了,先告辞。”
“不用去了。”郑云州站直了,径自往餐厅去,“先来吃早餐。”
她放下东西,紧走几步追上他:“不用去?赵董事长说的吗?”
郑云州拉开椅子坐下,没多解释:“对,你安生吃完这一顿,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今天的时间都属于你。”
说到结尾处,他摸过一块中古表扣在手腕上,补充道:“如果你们院长不找你谈话的话。”
林西月更不懂了,她怅然地坐下:“院长为什么要找我?”
郑云州笑,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太阳穴:“自己想。”
“明白了。”林西月的手指攥紧了桌布,垂下眼眸说。
付家是打算先请人给她上一堂思想品德课,够讲章程的。
她叹了口气,很快就拿起筷子,夹了个热腾腾的小笼包,吹了两下就送入口中。
“你小心烫啊。”
她这副英勇无畏的样子,郑云州看着不禁牵唇。
他又说:“胃口不错,你倒是不担心?”
林西月点点头,嘴里嚼着包子,含混不清地说:“担心,但他们要来斗争我,我更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那帮人。”
郑云州不声不响的,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这姑娘容貌出挑,性子更是万里挑一的温柔,实则是个天生的犟种。
她的眼神里不止有柔情和娇媚,还总是给他一种很直观的感觉。
一种不管命运从她这里夺走了什么,也不论外部环境如何残酷地屠戮、围剿,她都要拼着一口气活到结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