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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月 一寸舟 27312 字 22天前

第12章 红绳 生财生福

012

昨天半夜下了场毛毛细雨, 到天亮时才停。

园口那一片山梧桐被雨水浸透了,巴掌大的金黄叶子往下滴着水珠,青苔斜生的石洞门缝里涨满了水。

两只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枝叶间, 在满院的湿气里听起来格外闷。

郑云州在门口下车,嘱咐袁褚说:“先去别处转转,今天没那么快,等我电话。”

“好。”

袁褚心里也有数, 一般郑从俭训起儿子来, 没几个钟头完不了事, 这还要看郑云州是否配合,倘若说一句顶一句的话,一下午也掰扯不完。

好便好,哪一下子说得火上来了, 讲不准还要拿棍动杖的。

郑云州快步走过去。

抵达阁楼二层的会客厅时,他老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细长的一支, 烟蒂上白茫茫一圈, 什么标志都没有,一望即知是特供的, 没有牌子, 市面上也买不到。

沉重厚实的水曲柳矮柜上, 摆着一只三足鼎青铜香炉, 芳润的龙涎香在案台上燃着,闻起来像柔和的琥珀。

郑从俭严厉地抬起眼看儿子。

他就在这份迫人的逼视里, 从容地坐过去,叠起长腿靠在椅背上,双手合拢了, 往膝盖上一搭。

郑云州瞧了眼里面:“赵董事长烧退以后,又睡着了?”

郑从俭哼了声:“你妈哪里还等得到你这个大孝子来?”

“我又不会飞,总是靠四个车轱辘。”郑云州也勾起唇角,他说:“爸爸有空,来照顾妈妈也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能尽一份力?还是说您如今职务高了,发妻的死活也不用管了。”

郑从俭顺手就扔了个银核桃砸过去:“我还没有说你,你反而对你爸指指点点起来了,还有规矩没有?”

郑云州随便一抬手,精准无误地接住了,放在手心里把玩。

他说:“知道您忙,下午不是还有个会吗?我在这里就行了,走吧。”

但郑从俭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儿子:“眼看你小子也三十了,对象对象搞不上,天天掉在钱眼儿里,也不知道你是有什么过人的长处,他聂家的二姑娘还能看上你。”

坐久了犯懒,郑云州架起一只脚说:“唷,您日理万机的,这事儿都传到您耳朵里了,她聂家吹了多大风啊。”

郑从俭吐了口烟,“听说这个月子珊约了你三回,你没有一次出来的,弄得她跟她爸爸哭哭啼啼。你在端什么派头?!”

“好,我就讲讲这三回啊。一次我在码头检查商船,一次我在工商联开会,一次我和底下人商量事。”郑云州掰着手指头讲给他爸听,他拍了下扶手,“你说她怎么那么会挑时间!这就意味着什么您知道吗?”

郑从俭看他一点不像掺假的样子,暂且信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问:“什么?”

郑云州认真地说:“无缘无分,结了婚也是一对怨偶。还闹得您和聂伯伯不愉快,何苦的呢?”

“你给我闭嘴。”郑从俭眼角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厉声呵斥:“你是不清楚聂小军现在是个什么位置,还是不知道他有多疼这个小女儿?心思给我放明白一点!”

郑从俭行伍出身,对儿子也没有那么多耐性,极少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常常谈话谈左了就开始发威。

没等郑云州张口,他又说:“当初你要去瑞士,跟我讲你不想走爸爸的路,不愿搅和皇城脚下这些事。我听了你爷爷的,认为你的个性也确实不适合,由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但是你的婚事,绝不可以再讨价还价。”

郑云州松散地笑了下,究竟是不是能再商量价码,这个到时另说,他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意愿,空口白牙地争辩毫无意义。

他点了下头:“我一直认为,政治是极其危险的领域,一个没有受过规范培养,在这上头的嗅觉不敏锐,没有很高天赋的人,要是贸然地参与进去,那才叫把肉送上砧板,说不定连基业都保不住。”

郑从俭难得对他露出认同的神色。

这小子还算聪明,万幸没有遗传到老爷子冲锋陷阵时的那股莽劲儿,且深谙扬长避短、明哲保身的道理,根本用不着他来t?多操心。

郑家有自己,还有远在地方主事的亲弟弟郑从省,也够保住百年荣耀的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对着儿子,郑从俭仍然没有好脸色:“原来你也晓得基业两个字!那为什么还不买聂家的账!还要爸爸特意来提点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骂,郑云州从容地笑了下:“爸,您也再慎重考虑吧,我这狗脾气跟您一模一样,我会不会哄小姑娘您最清楚,您觉得我能和聂子珊处得来吗?”

他说出这句狗脾气的时候,郑从俭忍不住剜了他一下:“处不来你也先处,场面功夫给我做足了做满了,成不成得了那是后话!他女儿要受不住你这性子,将来咱们也有地方说理,现在谈都没谈,你就对子珊避而不见的,你把聂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话要点到即止地说,事要循序渐进地做。”

说得口渴,郑从俭端起茶喝了口,又接着骂:“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子珊往外推!再说了,你自己嘛也是没本事,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像样的女朋友都没有,你叔叔伯伯家那么多好姑娘呢,这么多年不见你领一个回来。你不打光棍,子珊至于惦记你!?”

“哦,合着在您和我妈眼里,我不找是因为找不到?”郑云州听后,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

郑从俭看激将法奏了几分效,更轻蔑地说:“你要有那个手段,先和聂子珊交往一段试试,我看你小子就是没能耐。”

郑云州抬了下手:“多大年纪了还来这一套,我犯不上为了和您置气把自己搭进去。您的大秘来了,可快往紫光阁里请吧您。”

“我最后强调一遍。”郑从俭站起来,忿忿看了眼亲儿子那副散漫又招恨的样子,语气严峻地说:“子珊再找你,你给我好好儿地待她,少摆你那大少爷的臭架子,听见没有?”

郑云州靠在软垫上,抿着唇点了下头。

的确是不能再一味躲着了,根本不起作用。

郑从俭走出了阁楼。

下台阶时,丁秘书恭敬扶了他一把:“这儿太高,您当心。”

二人前后走到湖边,水面上不时传来鲤鱼逐食的唼喋声。

四下无人了,丁秘书才敢笑着说:“我赶得不巧,又听见您认真教子了。不过我斗胆说一句,您家有这么一位公子,那不知多少人羡慕,光是聂主席就公开讲过好几回,说云州敏捷多智,明目达聪,都不要谈将来的事,就现在来看,他已经成绩不小了。”

郑从俭神情肃穆地摆了下手:“你不明白,就是这样我才要批评他。他还年轻,性子嘛,又一贯的目中无人,在外面受得吹捧太多,难免狂妄自大,惹是生非。”

“那不会,毕竟是在大院长起来的。”

“唉,走吧。”

郑从俭叹了声气。

他也明白,就聂家的事,他的好儿子不过是嘴上答应罢了,到时候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赵木槿没多久就醒了。

郑云州坐在外边,搭着腿看美股和港股的图表。

没翻两页,听见里面有了动静,他才去敲了敲门:“妈。”

“进来吧。”

郑云州推门进去,他把赵木槿扶起来,在她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怎么样,您好点没有?”

赵木槿闭着眼,揉了揉额头说:“你们父子俩这么见面就吵的,我能好的了吗?”

“就是说啊,郑从俭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有改呢,在外头发号布令惯了,回家了还是这样。”郑云州勾了勾唇,一股脑儿地把责任往他爹身上推。

惹得赵木槿来斜他:“是,全是你爸爸的错,你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你是个最和善的。”

那也没好到这个份上。

郑云州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您要喝水吗?”

“我不喝。”赵木槿靠在床上,虚弱地问儿子说,“刚才被你们吵醒,我也听见了那么几句,关于你的婚事。”

郑云州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行,那您也说说吧,您是什么态度?我好有个参照对比,看看你俩谁更封建。”

听见这两个字她就不乐意了。

赵木槿板起脸说:“这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怎么能叫封建?有哪个当爸妈的不为儿女筹划,你要是听劝娶了聂家二姑娘,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一世我们就对得住你了。”

郑云州好笑地反问:“照您这么说,我要一辈子不结婚,你们身上还有罪过了?”

赵木槿加重了口气说:“当然,你要再过十年还是一个人,我和你爸会放心不下你,死了也不能瞑目!”

郑云州修长的指节敲在膝盖上:“我觉得吧,人都已经死了,瞑不瞑目的,其实没那么要紧,你就闭不上眼,那也得烧了,推进了殡仪馆哪,一视同仁。”

“你少嬉皮笑脸的!”赵木槿受不了他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忍无可忍地吼了句。

见母亲真生气了,郑云州才收敛了几分:“妈,不是聂家还是张家,也不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的问题,而是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等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按您和老郑的标准,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您看行吗?”

这是一句再真不过的话。

郑云州二十四岁硕士毕业,从清大的实验室出来后,马不停蹄地进了集团,没多久又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读博,一边饱受实验课题的摧残,一边还管着集团的海外业务,忙得只恨不能分身。

现在好不容易拿了学位,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也步入了正轨,刚歇两天,新鲜自由的空气都还没有闻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自己套上另一副枷锁?

更何况,他在恋爱一事上虽没有经验,但也不知见了多少。

亲密关系一旦建立,等同于自愿接受另一半的管束。

一想到每天夜幕降临,就有个女人盘问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几点回来,还回不回来,郑云州就觉得头痛欲裂。

郑云州没那么重的责任感,不会为了顾全家族牺牲小我,也没有那么伟大的格局,更不稀得去竖一块道德牌坊,让世人都来瞻仰。

更何况,他透过父母的婚姻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宏大悲剧的内核而已。

门当户对怎么样?被人称作是珠联璧合的政商联姻又怎么样?到了结尾时,还不是落个风流云散。

赵木槿听他说得实在,也不好再逼了。

她点了下头:“你明年就三十了,抓点紧。聂家那边,也不要正经回绝掉人家姑娘,把她当朋友先处着,万一有感情了呢。”

“好。”郑云州答应地十分利索,“我听您的,行了吧?”

赵木槿这才笑了:“你肯听我的就好了!就怕你阳奉阴违。”

郑云州哼了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是你前夫,不是我。你看他在镜头前多亲和啊,回了家呢,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还说什么爱民如子,啧,谁当他一天儿子试试!”

听完这番议论,赵木槿又免不了教训他:“看你这张嘴,怎么有那么多怪话要说?”

郑云州正要回话,宋伯领着几名佣人进来了。

他把餐车推到了前头:“董事长,喝点清粥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郑云州趁机告辞:“妈,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走了,还要去制药厂看看。”

“等会儿。”赵木槿歪在枕头上吩咐,“走之前去趟佛堂,妈妈这两天是起不来了,你替我烧一炷香。”

“好。”

郑云州点头,起身走了。

他穿过树影婆娑,沿着曲折回环的游廊信步而去,一路往后院的佛堂走。

到了那处常年上锁的铁栅栏旁,郑云州只用一脚便蹬开了它。

今天没锁,看起来林西月的伤好了,又能来抄经了。

后院刚移来大片的芍药,这样阴沉的天气,它们竟然泼泼洒洒地开了,大红绉绸似的花瓣卷含着黄色的蕊,映得一堵墙上都是浓艳的花影。

郑云州往里走了两步。

咿呀一声,雕花木窗从里头开了,慢慢伸出一张雪白柔嫩的面孔来,林西月把一个哥窑瓶摆到了窗边,上面插着七八枝盛放的红芍药,拧出一股花团锦簇的娇媚。

她抬起头,撞入郑云州的视线里时,一下子拘束了几分,恭谨地点头问好。

郑云州仍笔直地站着,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一树树花,没有做声。

瞥见他动了腿,林西月才赶紧去打开门:“郑总。”

“我来替我妈烧柱香。”郑云州淡淡说了声,像解t?释。

“嗯。”

林西月低低地应,不敢看他。

当然,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看她的吗?

沉默了几秒后,像是不满于她的迟钝,郑云州提高音量说:“香呢,拿出来啊,这儿你不比我熟?”

哦,原来特地说明一句是这个意思。

林西月开了左侧第一个抽屉,拿出三根香,放在烛火上点燃了,又轻轻晃了两下,明黄的火苗灭了才递给他:“好了。”

她不敢再到他面前,往后退开了几步。

郑云州拜完后便站直了,把香插进象耳炉时,被咽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伸手掸了掸:“林西月,你一天都在这里坐着,不觉得难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他叫得自然又熨帖,像班上最有同学缘的男生,有股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林西月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到她面前。

感觉到头顶的光被遮挡,她才懵懂地抬头:“郑总,您说什么?”

郑云州看了眼堆满案头的经卷。

他自动地把她的走神归结为抄书抄得太疲惫。

“我说”

他顿了下,“算了。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有?”

林西月嗯了声:“好了,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说到伤,她才想起包里的那根等待被送出的红绳。

她抬起一根手指:“郑总,您等我一下,我有样东西要给您。”

郑云州看着她这样急急地跑开,不免起了点兴致。

他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两行她刚写好的经文。

字如其人,看起来都一样的清雅灵秀,但一横一竖的铁画银钩里,暗藏了份铮铮风骨。

林西月拿着红绳出来,托在盒子里放到他跟前,叫了他一声。

郑云州看着桌上突然出现的一条细绳,抬起头看她:“怎么个意思?”

西月说得很小声,唯恐他不肯收下似的:“我自己编的,做得不如外面卖得好看,是我一点心意,谢谢您那天救了我,去掉了我一块心病,所以”

长到这么大,郑云州收到过数不清的礼物,长辈送的,身边哥们儿送的,每一样都比这根小绳子贵重,但都新奇不了两天,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按他的习性,能客气地收下就算不错了,出门随便往哪儿一塞,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来。

但郑云州把它拿在了手里,对着灯端详了一阵。

她的手很巧,每一个节都编得紧密工整,看长度应该是戴在手上的。

他又睇了她一眼,把红绳往左边手腕上一搭:“是这么戴?”

郑云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配合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太过清亮,里面有她的自尊心。

像他不忍翻开的,她的那本速记本一样。

她要抄经,还要上课,法律都进入就业寒冬了,法学生的日子又不轻松,也不知道她怎么挤时间编出来的,在晚上编了多久。

林西月捏住了红绳的一端。

动手前,还是先小心地询问他:“我可以帮您吗?”

郑云州把手臂架在了紫檀桌面上:“嗯,你弄。”

林西月这才把结口穿到了一起,然后扯住两边,快速地拉了个可以打开的活结,她做完,顺便唱喏了两句:“祝郑总顺风顺水,生财生福。”

她的头低垂着,不知道哪来一股清幽的香,浸了水汽,越发清凌凌的往人心里钻。

郑云州的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

被她的好嗓子一念,祝祷也不像庄重的祝祷,倒像撒娇调情。

林西月直起腰,紧张不安地和他对视着,脸色红过瓶中的芍药。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里带着强烈的侵略性,直直地朝她扑来。

“好了是吧?”郑云州屏住了几秒呼吸后,不疾不徐地问。

好像他是个天生耐心很足的人。

也不介意被她多摆弄几分钟。

林西月赶忙说:“好了。”

他朝下瞄了一眼,冷白的手腕上一截轻细的红绳,倒比他那些中古表还好看。

郑云州起身:“不打扰你抄经,走了。”

“您慢走。”

林西月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峻拔的身影走进了青松深处。

还好,给他的谢礼顺利地送出去了。

她坐下来,抄了好一会儿经,但心还是扑通乱跳,总静不下来。

出来后,郑云州接连喘了好几口大气,刚在佛堂里像吐气不畅似的。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在园中漫无目的地绕了半圈,最后又回到了阁楼里。

赵木槿已经吃了饭,被女佣搀着出来了,坐在沙发上听歌剧。

看儿子进来,她朝旁边抬了一下手,女佣自动把声音调小。

赵木槿问:“怎么了?不是说要去制药厂看看吗?”

“明天去也行。”郑云州说。

赵木槿看着他在面前坐下。

她说:“香烧完了?”

“烧了。”郑云州心不在焉的,随手拿起一片枣泥糕吃,被蒸过的糯米粉化在在嘴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赵木槿瞧着他不对劲:“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这一问把他问烦了,郑云州皱了下眉:“怎么,我就不能陪您坐坐?不行你就说话,我立刻走。”

“你妈说这种话了吗?”赵木槿把整盘糕点都往他这儿推,轻声骂道:“问你一句都问不得了,哪儿这么大脾气。”

郑云州看了一眼茶几:“我不吃这个。”

这一句话把厅内全部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宋伯老迈的眼珠子在郑云州的手上和茶几上来回地转。

明明拿的都是一样的,他怎么又不吃了?

郑云州也反应过来,嫌弃地丢了。

丢完拍了拍手,不知道怎么会拈起这个东西来吃?

宋伯估摸着,他可能还要漱口,把嘴里的也吐出来,于是着人去拿器皿。

郑云州摆手拦了下:“不用。”

他强撑着精神陪着赵木槿看了几幕大合唱,坐到傍晚才出来。

袁褚接了电话,已经在园门口等着他。

郑云州坐上车后,抬起左手看了眼表,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根红绳,浓丽地绕在他的手上,像小姑娘刚才凑到他眼前时,一张粉里透白的芙蓉面。

“郑总,现在回胡同里吗?”袁褚问。

郑云州看了眼车窗外:“再等等。”

还要等?等谁呢?

袁褚没敢问。

但老板说要等,就只能等。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林西月从门口出来了。

攀上石阶的风不断吹动她的裙摆。

可能今天心情不错,林西月见四周无人,像只小雀一样跳起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到底是个小孩子。

郑云州远远地看着,不禁勾了一下唇。

他扭过头,抻了抻脖子,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对袁褚说:“让她上车。”

“我吗?”袁褚指了指自己,他问。

他不敢相信,这道听上去就很无理的指令,会从他一向理智的老板口中发出。

郑云州说:“不是你还是我?”

好吧。

袁褚打下车窗,像恰巧刚看见西月那样叫她:“林小姐,好巧。”

林西月也笑:“袁秘书,又见面了,你好。”

“你好。”袁褚朝她挤出一个笑容,“下山还要走好长一段路,上来吧,送你回学校。”

林西月张口就要拒绝:“不”

这时后座的车窗也降下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别啰嗦了,快点的。”

她看见郑云州那张脸就绷紧了神经。

再一瞧,袁秘书眼神里释放的全是求救信号。

林西月无奈地说:“好的,来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看袁褚难受的样子,她还是上去比较好。

她绕到另一侧上了车。

坐好后,先朝郑云州点了个头:“谢谢郑总。”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淡淡应了一声。

袁褚专注地开车。

但也留了一耳朵听后面。

他不知道郑总是在搞什么名堂。

人是他要弄上来的,现在又一声不吭了。

他总不是以为,只要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冷酷样,就能自动吸引到姑娘吧?

这都是上个世纪追女孩的手段了。

车开进市区后,郑云州才开口:“吃饭了吗?”

“没有。”西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立刻说。

郑云州下了道令:“去濯春。”

袁褚点头:“好的。”

濯春是一家开了多年的私人会所,就在西城一条青砖灰瓦的胡同里,京中子弟们饮酒聚会都爱往这边去。

林西月猜测,这大概是个用餐的地方。

她拨了下头发:“郑总,吃饭就不用了,我还是先回”

学校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我妈说你是云城人?”郑云州问。

林西月嗯了声:“是,怎么了?”

郑云州说:“这个餐厅是专做江南菜的,你去尝尝,就当帮我个t?忙,耽误不了你多久。”

“什么忙?”林西月问。

晚风从车窗里涌入,郑云州眯了下眼:“如果味道还可以的话,我也入一份股。”

他这副唯利是趋的商人嘴脸让林西月不疑有他。

她低头想了一阵:“那那好吧。”

林西月心里纳闷,难道就找不到其他南方人帮忙了吗?

但欠了郑云州这么大一个人情,她又不敢拒绝他。

前头袁褚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真的快要破功了。

濯春不就是郑总自个儿的地盘吗?他还要入什么股?

车开到了胡同前的街道上,袁褚停稳了:“郑总,到了。”

郑云州点头:“先回去吧。”

“好的。”

林西月跟着他下了车,徐行在郑云州的身后。

她来京读了两年书,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要不就是赶去赵家,到过的地方很少,这条民国史上名人齐聚的胡同,也只在文旅宣传号上见过。

斜阳余晖从青瓦檐上层层漫开,把半边天空染成了红绡帐子,胭脂般抹在红漆斑驳的门环上。

林西月在看左边的墙洞,郑云州在看她。

他姿态散漫地抄着兜,开口道:“瞧个没完,以前没来过这里?”

“从来没有。”林西月老实承认,“我都不怎么出校门。”

郑云州笑了下:“男朋友呢,他一个本地人也不带你逛逛?”

林西月说:“嗯,付长泾说过要带的,但我总是不愿去,最后一次都没来过。”

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付长泾提出过很多户外约会的方案,但都被林西月否掉了。

她小时候有过中暑的经历,不敢顶着烈日往外面跑,宁可待在图书馆里吹空调。

郑云州眉峰轻轻动了下。

怎么听起来,这段感情仿佛还是她占主导,事事由她做主似的?

付长泾一个三代还吃不住她吗?真够没出息的。

到了两扇雕花木门前,郑云州伸手摁了下墙上的电铃。

林西月借着暮色细看了一番,那两扇门单摆出来是很古朴雅致的,和整条胡同格格不入,但嵌在青苔杂生的灰砖黛墙里,又显得志趣相协。

这儿也不像其他的餐厅一样,两旁有明显的门牌或文字标识,看着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态度。

如果不是郑云州带她来,她一个人路过的话,大概会认为这是个荒芜破败的院落,也不知道怎么拨开草堆去摁铃。

后来出入惯了,林西月才摸到了一点头绪,这是四九城里最高维度的圈层,家世地位不到相当的程度,根本进不去这扇厚重的大门。

很快就有穿统一服饰的服务生出来:“郑总,您里面请。”

郑云州侧了下身,对西月说:“走吧。”

林西月会意,先一步上了台阶。

前院方正开阔,站在里面才知道,可能是出于安全隐私方面的考虑,这里的墙壁都做得更高一些。

这儿的总招待俞斌听说郑总到了,赶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

他小跑到前厅去,刚绕过一副山河永固的影壁,眼睛里就落进这么一幕。

一个面容白皙的小姑娘走在前面,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幅唐代仕女图,郑云州走在她后头,慢悠悠地由着她东张西望,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仿佛能由着她这么一直看下去。

俞斌走到他身边说:“郑总,今天唐家的大公子来了,在这里招待客人,二楼还有您几个朋友,我刚醒了瓶leroy上去,要去哪边坐坐吗?”

“都不去。”郑云州摆了一下手,“顶头的房间空出来了?”

俞斌点头:“空出来了,我已经让人去泡茶了,菜还是按老样子上吗?”

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前面:“就按这个江南人的口味吧。”

“好的。”

俞斌没敢多问一句。

他家郑总的性格,本就是从不容许底下人多事的。

但走之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林西月。

小姑娘高挑清瘦,乌黑浓密的头发垂下来,墙上的射灯打在她小巧的脸蛋上,照出一股透亮的白净。

这位什么来头?是哪家的小姐?

在被郑总亲自领进门这件事儿上,她拔了头筹了。

打进了门,林西月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这些琳琅陈设。

这里在空间布局上,层次感和开放感都很讲究,连一日之中的光影变化也包括在内,线条简约,色调素雅,柔和的水晶灯光折在黑漆屏风上,一股缓缓流动的禅学意境。

再跨过一个格栅,西月仰起头来,看见苍劲郁茂的两个大字——濯春。

她自言自语地夸了句:“这个字写得真好,气势磅礴。”

“当然,这是我写的。”郑云州在她身后说。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

这字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写成的,而他看起来,是那种谁敢逼着他练字,他就敢泼谁一身墨的性格。

郑云州在她身边站定:“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是,不敢信。”林西月把嘴巴收拢了,她知道自己的神态出卖了她,于是乖觉地换了一条理由,“郑总一个工科博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挣出了那么大份产业,居然字也写得比别人好?”

郑云州的兴师问罪都被她乱拳打散了。

快笑出来的时候,他用舌尖顶了顶左腮,转了下脖子,嗤了一声。

对着她,郑云州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这也有鬼。

按说身边奉承他的人也不少,郑云州一贯都是懒得听的,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就出去了,该剐该杀的一个不放过。

就有那么爱听她说话吗?

居然每次都能把他的毛捋得那么顺。

郑云州睨了她一眼,静静道:“少把我当八岁孩子哄。”

看他没动怒,林西月心里松了口气。

她笑笑:“我说的是实话而已。不过,您的字真的写得很好,练了很长时间吧?”

进了房间后,郑云州才跟她讲起了缘由:“我爷爷说我太躁,坐不住,请了个老先生来家里,打小就逼着我练这些。”

旁边候立着的服务生接过他们的外套,分别挂在了屏风后。

西月坐下,哦了声:“是这样,那您现在还练吗?”

“偶尔会,想他老人家的时候。”郑云州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话转到了她身上,“你呢,谁教你写的字?”

西月的手绞着裙摆:“是我妈妈,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

她声音低下去,黑长的睫毛也一并垂落了,打着颤说:“嗯,妈妈死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她半夜昏倒在路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早就冻僵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能和郑云州说这些。

也许是他偶然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林西月觉得他们在某一刻里,有了一份殊途同归的抱憾。

郑云州又问:“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西月答得很快,语气生硬,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葛善财那样的畜生也配被叫爸爸?

所以每次别人问起,她都一律说自己没爸爸,提一个字也嫌脏。

注意到她的神色忽然间冷了下来。

郑云州以为是伤心,他难得温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不要紧。”林西月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勉强微笑了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低下头,躲闪的目光落在青瓷杯里。

细嫩茶叶片片舒展,只是上面都附着了一层白色的细小绒毛,悬浮在根根分明的绿芽上。

隔着一张长案,林西月又望了眼郑云州,起身提醒说:“郑总,您还是先别喝了,我这就去让他们换一杯。”

旁边的服务生急了,想上前为这位不识货的小姐解释,这是顶尖的白毫。

郑云州抬手,慢条斯理地拦住了他,示意他别动。

他问:“嗯,怎么了?”

西月笃定地说:“您没看见吗?这茶都长毛了。”

愣了三秒钟之后,郑云州在她一丝不苟的严肃里笑出声。

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骨,无可奈何的调子:“林西月,你猜它为什么叫白毫银针?”

这么回事儿啊。

难怪这茶泡出来,芽头挺立如针,叶身满披白毫。

西月羞赧地低了低下巴,悄默声地红了脸。

她又坐下来,小声说:“这也不能怪我,我虽然摘过几天茶叶,但我们那边都以种植龙井为主,没见过这种。况且,从小到大,也没人拿这么贵的茶来款待我。”

林西月是个防备心理很强的人,接触了这么多次,郑云州就没听过她为自己解释什么,就连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她也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趁机说一说自己的糟心事。

但今晚这么长的句子说下来,声音又轻又细,粉白面容里浮出t?一层烂漫的天真,竟有股难以描画出的娇憨。

室内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栾花簌簌落下。

郑云州听清后,漫不经心地反问:“有谁怪你了?”

西月被他呛得哑了口,只好沉默地喝茶。

她也不懂得好坏,只晓得这茶喝下去,口齿留香,生津回甘。

只是也忍不住怀疑,这个华丽精致的房间是不是不太通风?

为什么她脸上的红晕一直下不去?

第13章 修行 命中注定

013

好在没过多久, 俞斌就领着服务生来上菜了,身后还跟了个抱琵琶的姑娘。

四个人井井有条地忙了一阵,才把一道名叫苏馔十六碟的前菜摆好。

碗盏碰撞里, 后面一阵凳椅挪动的声响。

灯光也随之调亮几分,悠扬婉转的乐声自山水屏风后倾泻出来。

俞斌开了坛女儿红,倒进一个青白釉执壶里,又往注碗里灌入热水, 再将酒壶放置进去。

那注碗七瓣莲花状, 自下而上合成深腹, 碗下有高足圈支撑,可保持壶中酒温不散。

做完这些后,俞斌才躬了下身说:“您慢用。”

郑云州挥了挥手。

这是不用留人在身边服侍的意思。

得了命令,俞斌才带上门出来。

他谨慎关拢外层两扇推门后, 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俞斌回头,忙和他们打招呼说:“哦, 周先生, 唐先生, 你们好。”

他身后站着的,是郑云州两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一个叫周覆, 一个叫唐纳言。

今晚他们聚在这边, 一同招待南边来的几个子弟。

这会儿局还没散, 但因为突然进了几个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看得那帮远客眼睛都直了, 都搂在腿上爱不释手,话也顾不上说了。

他们这才得了点空,出来透透气。

唐纳言指间夹了烟, 笑着点了下里面:“老郑带了个小姑娘来,是不是?”

俞斌不敢说,支支吾吾地答:“这这”

周覆给他出主意:“别这这那那的,你嘴巴里不敢讲,点头摇头就是了。”

俞斌还是没有动作,十分难做地笑了下,退开了。

他家老板最讨厌下面的人多事,俞斌不敢坏了规矩。

“嘴真严哪。”周覆又扒开一点门缝,眯着眼往里看了看。

半分钟后,他又笑着关上了,顺手把烟摁灭在了走廊的花架上。

唐纳言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周覆总结道:“郑云州完蛋了,他在对着人小姑娘笑,心情那叫一个美丽。”

“看清是谁了吗?”

“不认识,从没见过。”

“走吧。”-

哪怕面前只有郑总一个,林西月仍不大敢动筷子。

吃顿饭这么足的架势,这么繁杂的流程,她真怕自己消化不良。

“尝尝。”郑云州拿下巴点了点长桌上的冷盘。

她点头,这才慢慢拿过筷子,夹起块糖藕吃了一口,爽脆软糯。

林西月放回了自己碟子里,礼貌地回他:“很好吃。”

郑云州拿起酒壶,沥了沥瓶身上的水:“你要喝点吗?”

“不了,我回去还得看书,谢谢。”西月笑着婉拒了。

虽然郑云州救过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绝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图谋,但她不敢和他单独喝酒。

林西月吃过太多亏,受过不公正的待遇,经历过很可怕的事,不得不提高警戒心。

人性这种东西,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郑云州随口笑道:“也要适当地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我不敢休息,郑总。”

林西月也仰起脸对他笑。

灯光下,她整个人看上去,精巧如一只胎体轻薄的天青色汝窑瓶,美丽又脆弱。

她说:“我没有别的出路,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读书这一件事上,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我身处的环境决定的。没办法,我起点比别人低太多了。”

林西月反复强调着。

她在试图让郑云州理解,尽管这很难。

他一个权财滋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打小生活在凡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里,得到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对郑云州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郑云州活了三十年,从来不需要像她一样努力地垫起脚,去够一个未来。

他体会不到她那种无处不在的紧绷感。

倒好后,郑云州还是给她推了一杯过去:“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努力了四年,还是比不过你那些家世显赫的同学,他们也许一毕业,就能站在你职业生涯的终点上。”

西月摇了摇头:“您搞错了。我没有要和谁比,我只是不想再靠人施舍过日子,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养活我和弟弟,我就很满足了。”

可能是说到了伤心处,她不管不顾地端起酒来抿了口,继而更明媚地笑了:“我又要说些您不爱听的禅理了。我总觉得,每个人要面对的生命困境,都是一场不能避免的修行。”

“郑总,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修行。”

她叫郑总真是好听。

这把娟灵的嗓子,比他手边的酒还要醇厚动人。

如果放在身边当秘书的话,郑云州想,他一天能酥十来回骨头。

他也抬起手腕灌了杯酒,越发口干舌燥。

郑云州说:“不会,我喜欢听。”

“哪有?”林西月轻轻地把酒杯放下,她旧事重提:“那天上山的时候,您说我真能叭叭。”

郑云州笑着胡诌:“那就是夸。你自己不也说是吗?”

西月结巴着:“我我那是不敢惹你。”

他微阖着眼眸看她,八风不动,却像洞察了她全部的心思:“为什么?我看起来很吓人?”

“不,您长得那么好看,哪会吓人呢?”林西月实话实说,“就是有点难以接近,我不敢得罪您,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要遭殃的。”

又来了。

那股无处排解的燥热又来了。

郑云州难受得吁了口气,不觉把一只手伸到脖间去拧松领带。

摸到了脖子才发现,他今天出门出得急,压根就没有系。

他只好举起杯子,仰头灌了一杯热酒下去。

郑云州压下眸底的烦躁,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没有怪过老天爷,为什么自己的修行会这么苦吗?”

这个问题林西月想了很久。

末了,她松开紧抿着的红唇:“我不能怪任何人,要总是埋怨命运不公的话,就撑不到现在了。”

郑云州点头。

她活得太通透了,什么都明白,所以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眉眼里有化不开的淡淡哀愁,像二月的烟柳。

菜陆续端上来,林西月都是夹两筷子就放下,摆盘太精致了,精致到她都不忍心吃。

至于酒,那更是浅尝辄止,吃到最后,她脸颊上像搽了胭脂,一股浑然欲滴的娇艳。

郑云州看着她,像小孩子家过年贪新鲜一样,每道菜都兴致勃勃地尝上两口,嚼两下,点点头,又继续尝下一道。

不知道付长泾是不是也看过她这模样?

他人都走了,女朋友也丢在国内不管,干脆提分手得了。

一个大男人,这点利索劲儿也拿不出来吗?

最后一道菜上完,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好了,郑总。”

“时间不早了。”郑云州站起来,考虑到他自己也喝了酒,“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

心里再如何觉得不尽兴,也得把她送走。

西月说:“嗯,麻烦您了。”

郑云州陪她一道出来。

庭中灯光昏暗,月亮掩在浓密的阴云后头,照不亮路了。

走下台阶时,尽管林西月已经很仔细了,还是不免踩空了一格,险些摔下去。

郑云州忙伸手扶稳了她:“当心。”

重力作用下,她一只手臂缠到了他的小臂上,为了怕自己跌倒,西月用了几分力气攥住他,将他的衬衫捏出皱痕。

酒酣耳热之际,他们同样滚烫的呼吸撞到了一起。

余韵交缠里,还能闻到席间那杯黄酒入喉时的醇香。

西月刚要挣开他,腰上却多出一股霸道的力气,将她揽了过去。

郑云州的声音很低,很哑,嘴唇几乎要擦到她的耳廓上:“不是又要抱吧?”

“不不是。”西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可以自己走。”

这个姿势也太暧昧。

她只要稍微抬一抬下巴,就能亲到郑云州的脸。

她不敢。

甚至为这个想法的产生感到大逆不道。

郑云州是铭昌集团的太子爷,而她是铭昌集团资助的穷学生,怎么看都是云泥之别。

林西月还不至于这么认不清现实。

放开了她后,郑云州一路把她送到了车边,没再逗她。

小姑娘面皮太薄了,脸上一红,连眼波都水盈盈得潋滟t?起来,如同烈日照射下的湖面。

他开了车门,让西月坐上去,对司机说:“送她到宿舍楼下。”

“再见,郑总。谢谢您的招待。”林西月恭谨地和他道别。

胡同里静悄悄的,月亮还是不肯冒出头来,周遭一片暗沉沉的灰影。

郑云州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却像是隔着千万层纱帐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意兴阑珊地点了个头。

西月坐在车上,扭过脖子说:“我去r大,走吧。”

看不清就算了。

本来也不是她该认真去看的人。

郑云州对她来说,就和妙华寺钟塔里供奉的舍利一样,只能远远地观赏。

车子开出胡同以后,郑云州才慢慢踱回院中。

不知道哪儿来了一阵风,吹散了天边浓厚的云,廊下扫动一阵竹影。

郑云州看了会儿,心也跟着摇摇摆摆起来。

这注定是一个心烦意乱的夜晚。

第14章 传统 她有男朋友

014

过了一阵子, 里面走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周覆上来就咳了声:“把人送走了?”

郑云州没什么精神地说:“走了。”

“唷,我怎么听出了几分不舍啊?”周覆调侃说。

郑云州打开烟盒,给他拨了一支, 自己也点燃了一根,不紧不慢地抽了口。

他把烟抬在手里,也懒得和哥们儿逗闷子:“少拐弯抹角的,有什么屁就放。”

唐纳言这才说:“老周的意思, 你郑公子是不是铁树开花, 交女朋友了?”

“我怎么还成铁树了?”郑云州的关注点奇怪。

周覆哼了声:“独了快三十年, 不是铁树,你还是棵花树啊?刚才那姑娘,总不是聂家的老二吧,你要点头结婚了?”

他还是不肯信。

这可是有严重洁癖的郑云州啊。

当初上大学的时候, 他和他们家江雪恋爱,常常三五天都见不上她面, 碰上了就少不了狠亲一顿嘴, 有几次当着他哥们儿。

郑云州别说看了, 听见也要躲得远远的,像怕脏了他耳朵。

事后还要问:“嘬得真够响的, 那口水在嘴里搅来搅去, 你们不嫌恶心啊?”

周覆被问得垮下脸来。

他只能指着兄弟说:“少给我犯矫情病, 等你碰上喜欢的姑娘了, 我看你亲不亲。”

不管他怎么说,郑云州都只有一句话:“我坚决不谈, 也坚决不亲。”

周覆一直记着这些。

他还曾断言,老郑这个人吧,早晚会在严重洁癖和长期自律里, 把男人那点欲望都消耗掉。

这一头,郑云州否认得很快:“怎么会是聂家的?”

唐纳言和周覆对视了一眼。

这就不好笑了。

两家的婚事都摆到了明面上,据说更私密一点的小局上,聂主席见了郑从俭,两个人恨不得以亲家相称。

周覆把烟从嘴边拿下来:“那这姑娘,是你找来反抗阶级压迫的,还是真对人家动心了?”

郑云州仰起头,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只觉得林西月孤苦伶仃。

她恬淡地坐在灯下,含笑说出自己的艰难处境时,像一颗蒙尘已久的明珠,静静绽放出哀婉、柔韧而坚定的美学张力。

郑云州不知道这是不是世俗意义上所谓的欣赏。

他只想亲手替她擦掉那一层灰,再好好地瞧一瞧她的璀璨光华。

他只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乌黑柔亮,不应该再掉眼泪了。

这个想法太怪僻。

怪得他有点踌躇不宁,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唐纳言心知肚明地笑了下,把周覆扯走了。

“我还没问完。”周覆不乐意地说。

唐纳言说:“还问什么,老郑那副样子还不够明显的?不知道是不是动心了,就是动心的开始。”

在院中独自站了会儿,抽完手里这一支烟,郑云州也走了。

上车后,他坐在后座上迟迟不发话,深沉的面容寂静在夜色里。

司机也不敢问,只能聚精会神地扶着方向盘,准备随时听他差遣。

过了好一阵,郑云州才倦怠地启唇:“去府右街。”

郑老爷子病逝前,一直住在府右街上的四合院里。

院内翠盖亭亭,有东西厢房各四间,南房三间,进门正中的花坛里,栽了一棵高大深绿的柿子树,一到秋天就缀满红柿。

郑云州的整个童年都在这里度过。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作祟,他今晚会想要来这里。

也许是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回国后他几乎没有休息过,连轴转地开会、走访、视察、谈判,他必须尽快地熟悉国内业务,和集团里这帮理事、总监磨合出默契,很多过时的决策要推翻,又重新制定。

总之,他得把担子从赵木槿手里接过来。

妈妈上了年纪,心肠也变软了不少,没了年轻时杀伐果决,反而事事讲情讲理。

但资本运作是一场无情无义的游戏。

赵木槿自己也知道,所以一应事宜都授权给他。

因为太靠近权力中心,府右街好像永远都在交通管制,开车进出不便。

快到的时候,郑云州说了声:“就在这儿停,我走进去。”

“好的。”司机停稳后下来,恭敬地为他开了车门。

推门进去时,守着院子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

郑云州先叫了句:“卢姨,您身体还好吗?”

卢姨一个劲儿点头:“是云州来了,快,到里面坐。”

院内一切如旧,霜降过后,枝头的柿子日渐成熟,金黄地挂在丛丛绿叶间。

郑云州抬头看了好一阵。

卢姨还紧着收拾起地上的,她说:“长得太快了,前两天我还摘了一篮子送去罗家,这两天又开始掉。”

“送去他家干什么?”郑云州手臂上挽着西服,笑了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没少干仗,死了就更不用来往了。”

老爷子性子躁,常和罗家的那位斗嘴,有一次吵得惊动了上头,派了专干特地当回事来调解,丢人丢到三里地开外了。

卢姨捧着柿子站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你,没事儿总揪着人家孙子欺负,害你爷爷赔尽了老脸。”

郑云州没说话。

进门后,他先到前厅给爷爷上了一炷香。

卢姨陪立在身边,抹着眼泪絮叨着:“老爷子,云州来看您了。您在天有灵,保佑他早点成家吧。”

郑云州把香交给她:“卢姨,你好歹让爷爷保佑点别的啊。”

“还保佑什么?你现在除了没个媳妇儿,还差哪一样?”卢姨把香插好后,拍了拍手,又接过佣人端来的茶点,摆在他面前,“你爸前两天来了,我听他嘴里念叨你,大概也是这意思。”

看他今天心情还好,也不抗拒这个话题,卢姨干脆多说两句:“我听说,打从你回国以后,不少人想方设法地往你身边送女人,有这回事没有?”

郑云州架起脚,手上拿了个橘子剥着:“您在爷爷身边几十年,见的世面比我还多,哪一朝不是这样?这有什么好问的。”

都眼热老郑风光,就想投靠到他的门下,女人也好,黄金也好,都只是牵线搭桥的工具。

卢姨说:“你爸清正不阿,又久经考验,你爷爷从来都不担心他,他只牵挂你。”

郑云州挥了下手,不耐烦地说:“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下面那些人送上来的姑娘,我也不会要。”

“为什么?”

他把橘子瓣一丢:“脏。”

郑云州也不像那帮二十出头的小子,在玩弄女人上面有特殊变态的癖好,喜欢一群人在一起交流技术和经验。

不管他的耐心多浅薄,内里是怎样的无情冷漠,有多少偏激疯狂的想法,至少在外人眼中,郑云州翩翩风度,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卢姨点头:“今晚在这儿住吧,我让人去收拾。”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郑云州坐在老爷子常休息的那把乌木圈椅上,慢慢阖拢了双眼。

倒是有那么个白肤红唇的姑娘,稍微能叫他提起几分兴致。

她受伤了靠在他怀里,她睁着一双醉眼望向他,她拍些稚嫩浅显的马屁,她一声声地叫他郑总,都让郑云州心生旖旎。

但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还是付长泾。

晚上的这点酒,倒是没耽误林西月看书。

也许是本就度数不高,也许是她喝得少,洗了一把脸就清醒了。

她回了寝室以后,一个人伏在桌边写了两张卷子。

到熄灯睡觉时,林西月打开衣柜去拿睡衣,看见挂在那儿的西装才想起来,郑云州请她去是让提意见,不是吃饱喝足就走的。

她躺回了床上,认真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把濯t?春的用餐环境,菜品的色泽到口感都点评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发给了郑云州。

做这件事花掉十几分钟,林西月端手机端得胳膊酸。

困意上来,她随手往床尾一扔,盖上被子,躺下去睡了。

郑云州没有看短信的习惯。

集团那帮人也了解他,简洁明了的请示打电话,十句之内说不清的复杂汇报就发邮件,还没人敢请他看信息。

一大早,袁褚就等在了府右街。

他发现从迈出门槛起,郑云州就一直盯着手机。

这个点是上班高峰,车在路上走走停停,袁褚解释了句:“郑总,今天非常堵。”

“没事。”

郑云州还在读那条很长也很中肯的评语。

林西月建议他,如果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最好不要投资了,这家店的站位太阳春白雪,一下子把消费等级拉得过高,寻常中产家庭也不敢走进来,开不了多久就要关张,是铁定要赔本的。

堵在车流当中,袁褚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眼他老板。

这个表情是在看什么?

看财经新闻?那未免也太愉悦了一点,是有利好政策吗?

郑云州看完,眉头舒展地把手机丢在一旁。

他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秘书探寻的目光。

没等他发落,袁褚先局促地笑了下:“郑总,昨晚睡得很好吧,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错吗?”郑云州搭起腿,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有人说我的会所要赔钱倒闭,怎么会不错?”

袁褚火速闭上嘴,不再说了。

他心想,但你明明是一副和睦可亲的样子。

这么一绕路,郑云州在集团早会上迟到了十分钟。

他快步进去,解开西服的第二颗扣子,坐在了主席位上。

郑云州主持例会向来简明扼要,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像赵木槿,喜欢在每场会议的开头先抒发情怀。

高层队伍中年轻些的,渐渐被他这样雷厉的作风带动,汇报越来越精练省时。

他坐下后,朝总监们抬了抬下巴,市场部一分钟没敢耽误,最先打开PPT汇报。

郑云州听了三分钟,还是铭昌能源业绩下滑的问题,都成集团的顽瘴痼疾了。

等负责人说完,他语速很快地下达了指令:“我说两点,一,向外求援永远解决不了内部问题,我希望在座各位都能有这个意识;二,我看了近三年的财报,铭昌能源亏损太多,捅下的不是一般的窟窿,是个无底洞,总部一直在填它的坑”

下面有个叫江封的元老忍不住打断:“郑总,关于铭昌能源我有”

郑云州架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

他眯了下眼,狭长的眼眶里阴云密布:“我说话的时候您插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江封今年快六十了,从赵老爷子手里起就为铭昌卖命,现在是铭昌能源的总经理。

小郑总上位以来,一直在集团里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干老臣,除下自己识相主动要求退休的,余下的都被晾在了一边。

江封看着铭昌能源不尽人意的业绩,心里也明白,自己离告老还乡不远了。

即便看出郑云州动了怒,他还是说:“郑总,现在能源行业不好做,这不是我们一个公司的问题,不能全怪到我们头上。”

郑云州抬起下巴看他,语气不容置疑:“好不好做的,那得看谁来做。江叔,您看是您自己递辞呈,还是我来给你选个接班人?”

中式装潢的环形会议室内,本就冷厉肃杀的气氛,更是一下子降到冰点。

江封考虑过后果。

也许郑云州会拉下脸,不管他为集团做过多少突出贡献,照样不顾情面地骂他。那样正好,让大家都看看,郑总是如何苛待员工的。

但他没想到,郑云州根本懒得和他打口水舆论仗。

人家一上来就把桌子掀翻了,并且直接宣告了他出局。

说完也不再理他,郑云州看了一眼财务部,示意他们接着往下报告。

江封双手发抖地坐到了会议结束。

郑云州从容起身,一眼都没往这边看,大步出了会议室。

等人都走了,袁褚才上来给了他一个档案袋:“江总,这是江城的一套别墅,还有这张两百万的支票,除下您应得的待遇,这都是郑总额外赠予您的,安心回家养老吧。”

江封不敢相信,他赶紧扶了扶眼镜:“这是郑总给我的?”

“是啊。”袁褚点头,“郑总说,您二十岁就加入集团,已经奉献了快四十载,这是您应得的,收下吧。”

江封不免老泪纵横。

他扶着桌子起身:“我我去谢谢郑总。”

袁褚拦住他:“不必了,郑总特意交代了不用去。我还有其它工作,先去忙了。”

在郑云州心中,没有那种古典文化恪守的,结局大团圆式的抒情传统。

会赠于他人财物,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必要的、恰当的,并不指望得到感激。

第15章 和气 是不是有误解?

015

到周六再去抄经时, 林西月特地找出一个纸袋,装好了郑云州的西服和手帕。

她早就洗净晾干,本来上次就该还给他的, 偏偏出门又忘了。

可西月在佛堂待了一整天,也不见郑云州到园子里来。

天色暗了,关上灯出来以后,西月独自坐在水榭边, 苦思冥想。

秋风乍起, 将平静的湖面吹出圈圈涟漪。

再三考虑, 她还是给郑云州拨去电话。

不管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代由他人转交,她总要知会主人一声。

拨通后,在等待的过程中, 西月从心底生出一股紧张。

这种紧张变得越来越怪,和刚接触郑云州时, 那种由内而外的拘谨很不同, 但又说不清楚, 硬要混为一谈也不恰当。

十几秒后,那头传来一道和煦的问候——“喂, 你好?”

这也不像郑云州的调子。

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冷冰冰的, 没有这种恰到好处的温和。

林西月以为自己打错了, 她说:“请问是郑总吗?”

那个男人说:“哦, 你家郑总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并不是她的好吗?

西月说:“你好, 我是林西月。是这样,我借了郑总一件衣服,要还给他, 就交给宋”

但另一头很不客气地打断,自作主张地分派她说:“云州人就在这里,你要还就拿过来吧,地址是翁山路120号。就这么说,挂了。”

“不是,我没有说我要”

林西月为这样的武断感到荒谬。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郑云州唯我独尊,就连他身边的兄弟也一样,话都不听人说完的呀。

她挂了电话,摇摇头,拿上袋子往外走。

反正也找不到宋伯,就打车去给她的大恩人送一趟-

郑云州的电话是周覆接的。

他挂断后,又把手机放回了老地方。

然后吩咐身边的警卫:“你现在就去禁区入口,接一位姓林的姑娘。”

警卫得了令,立刻开车去了。

旁边坐在廊下喂鱼的付裕安听了,笑说:“林姑娘,听起来就柔柔弱弱的,能吃得消咱们云州吗?”

今天难得人齐,他们哥儿几个约了往翁山上的园子里来。

这会儿牌局刚结束,还没到饭点,便各自歇上一会儿。

周覆抓了把鱼饵在手里,一股脑儿地撒下去,成团的红鲤鱼乌泱泱地涌出来,攒动着争食儿吃。

他也笑:“郑总把衣服都借出去了,林姑娘还能拿他没办法吗?我看他是快被人吃住了。”

“又在背后议论我?”郑云州从假山后转出来,劈脸就是质问。

周覆装忙,他说:“刚帮你接了个电话,有个叫林什么的丫头找你,说要你还你衣服,我叫她直接到这儿来了。”

郑云州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他夹着烟,玩笑道:“我走开这么一会儿,您就越俎代庖上了?我要死一死,不得把我公司卖了啊?”

“你公司在美国呢,我卖得着吗?”周覆呛他。

付裕安笑道:“我就说了,云州不在不要接他电话,他不高兴的。”

周覆哼了一声,拿下巴去点事主:“你看他那样儿,像是不高兴的吗?巴不得人家来呢。”

付裕安果真去看了一眼,叫周覆说中了。

大概他身边没几个姓林的姑娘,一提起来,郑云州心里就有了数,眉头也像阴凉天里的芭蕉叶似的,活络舒展开了。

就是刚才赢了钱,也没看他脸上露这么个笑容。

没由来的一股燥意逼得郑云州转了下脖子。

两根手指轻轻一碰,他剥开了一粒衬衫扣子,笑说:“你让警卫去,未必能接得到她。”

“接不到就接不到,你解什么衣裳!”周覆冷眼看他t?,一脸淫邪作祟的下流样,一语道出疑问,“讲到她就起反应了是吧?”

郑云州又卷起袖子,牵了下唇角说:“是,燥得要命。”

他不屑于否认这些浅显的细节。

何况回回见到林西月,身体深处的感觉,都有点往这上头靠了。

小姑娘活得分秒必争的。

她的目标清晰明确,时间从来不会浪费在非刚需领域。

比如花上两三个小时,吃一顿精雕细琢的曲水宴,再写上一篇评论。

那天是个意料之外的巧合。

他不能指望每天都有巧合发生。

“挺了解人家的。”付裕安说,“看起来进展不小。”

郑云州回了道欲言又止的目光给他。

付裕安挑了下眉:“这么不正经地看我,有事?”

他笑着舔了下牙,单手端一杯茶,踱到老付身边。

郑云州望了眼远处,一支枯败的莲花浮动在桥洞里,茎折成了两半,就快被水冲下去。

好一会儿了,他才若有所指地说:“你家那个侄子,在英国怎么样?”

“你说长泾?”付裕安眉心微蹙,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这个,他说:“不太好,一去就病了,正闹着说吃不了苦,我大哥准备接他回来。”

郑云州抬起手腕,喝了口茶:“这帮孩子真是,以为出国交换是过家家,那么容易啊?”

付裕安摇头:“你不知道,他不是自己要去,是被家里头逼去的。”

横竖这里没外人,都是一块儿玩到大的兄弟,也没什么可瞒着的。

就算他不说,郑云州去问别人也一样,京城里各门各户的事,只要留意去打听,总能有一箩筐的家长里短。

周覆笑问:“你大哥在外边就正颜厉色的,怎么到了家里还是演这么个角儿,他就不能当一个慈父吗?做什么把我侄子逼走?

付裕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他的个人问题。这小子恋上了个姑娘,陷得很深,追了一年多才确定关系。我大哥自然不会同意,他对长泾是有安排的,只能把他挪走,发配到国外冷一冷他。”

“追一年多?”周覆没注意郑云州黯淡下去的脸色,好奇地问:“唷,那付长泾得多喜欢她?他可不像有恒心的人哪。”

付裕安说:“是,我大哥和你一个想法。我送他去学校的时候,看过一眼那姑娘,好娇嫩的一个美人,也难怪长泾放不下,模样记得,叫什么我倒是”

始终沉默听着的郑云州回答了他:“叫林西月。”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陷得很深这四个字上。

原来付长泾追了她这么久。

以他的相貌家世,外加这样的用情程度,应该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招架得住,林西月居然扛了一年。

这小姑娘吃秤砣了吧?心这么铁。

郑云州话音低沉,但引发的惊骇却不小,堪比湖中滚落一块巨石,溅起漫天水花。

付裕安和周覆同时盯牢了他。

周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林西月,刚才说来给你送衣服的,也是她?”

“是她。”郑云州转身,把茶杯放在桌上,坦然地承认。

他行事也许不正统,不那么合乎情理道义,不在普世认可的条框内,但一定够光明磊落。

郑云州要落在古代当盗贼,大概也是会在别人家门上贴白条,说我今夜三更来取的那种。都明牌了,家要还是被冲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

周覆匪夷所思地说:“你没搞错吧?你老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至于去偷小辈的?”

“我犯得上偷吗?”郑云州的眼神晦涩不明,语调微微下沉,“要真是看上了她,那也是明抢。”

周覆笑:“强抢民女的抢?”

郑云州好心情地和他玩字谜:“烧杀抢掠的抢。”

但付裕安面部肌肉僵硬,站在原地没动,也没笑。

他心里明白,郑云州八成是要动真格的。

郑云州从来不讲规矩,他的世界里没有束缚人的条条框框,不敬畏鬼神报应,也不屑于给自己捆上道德准绳,只有达到目的这一件事。

他往心仪的猎物面前一站,满身的征服感和掠夺感。

付裕安说:“老郑,大哥家的事我一向中立,但你这样是不是”

郑云州眼神锐利地看他:“怎么,你认为我不是你侄子的对手?”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抬一抬胳膊就能撂倒他。”付裕安脱口而出。

郑云州停顿下来,漫不经心地笑了。

过了片刻,付裕安还是张嘴说了句:“老郑,真有那一天的话,别伤害长泾。”

“看在你的面子上。”郑云州答应了。

林西月是第一次来翁山。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这是京里头的禁区。

出租车师傅把她放在了离卡口两百米近的地方。

他指着前头说:“姑娘,再往前我可就上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但我估计你也难进,这不是一般老百姓来的地儿。”

林西月没多说,付完钱就下了车。

她手上提着个袋子,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

山巅传来的钟声撞破了暮色,栖在柳树梢头的雀鸟被惊得飞起来,几双翅影从地面划过。

这帮膏粱子弟,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体统?

林西月往前走,一辆军牌奥迪旁站了个年轻警卫。

他开口叫她:“是林小姐吗?来还郑总衣服的?”

她迟疑地点点头:“嗯,是我。”

警卫开了车门:“郑总让我来接您进园子,请上车。”

还要上车吗?

光是来这儿她都后悔了。

林西月抿着唇笑:“只是还东西而已,我就不过去了,麻烦您把衣服给他,再见。”

她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过身,小跑着从坡道上下去。

西月跑得很快,像生怕警卫会追过来,把她抢上车子载走一样。

隔开一段了,没有听见身后有响动,她才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杨树,喘了几口大气。

林西月拿出手机。

她一边在树荫底下走着,一边给郑云州发信息:「郑总,您的衣服交给警卫了,再次感谢。」

发完她就把手机塞进了背包。

郑云州好像没有回人信息的习惯,就连上一条评语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但她该做的要做好。

林西月走了好长一段。

还没下山,一辆黑色宾利从后面跟上来了,不断拢向她。

她害怕地避让,一味往人行道上躲,不知道这车贴得自己这么近,是要干什么。

车慢下来,匀速跟在她身边,始终和她并驾齐驱,也没超过她。

车窗无声下降,林西月蹙着眉往里眺去一眼。

郑云州单手扶了方向盘,系着红绳的冷白手腕上,跳动着落日的金色光斑。

他停稳在她面前,夹了烟的手点了下她:“上车。”

又是这种不容分辨的命令式口吻。

西月连拒绝都无从开口。

她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门,乖巧地叫了句:“郑总。”

“安全带系上。”郑云州抽完最后一口,把烟丢了出去。

林西月照办不误。

做完,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郑总,我回学校。”

涌动的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了一侧。

可能是走了太久,她雪白的面孔浮上一层淡粉,人也微微喘动着。

和平时那副恬静模样比,多了股生动鲜活。

郑云州只扫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踩下油门:“否则还能去哪儿?我也不是每天都那么有空,能带你去吃饭。”

“我不是这个意”

林西月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说了几个字便停下来。

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只说两个字:“谢谢。”

郑云州喜怒难辨地问:“你又谢什么?”

“就算谢老天爷吧,让我在下山路上碰到郑总,正好走累了。”林西月牵动面部肌肉,朝他露出一个甜笑。

以她对郑云州的了解,不能说谢谢他来送她,一定会被骂自作多情。

对于她的讨好,郑云州当做没看见,也不再说话。

这一题总算是过了。

西月转过身,悄悄吐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现在深刻理解到了。

车开下山后,郑云州蓦地提起一句:“不是我叫你来送衣服的,是我一个朋友,他们喜欢和姑娘开玩笑,别介意。”

他这是在对她解释事情经过吗?

还有那么点道歉的意思?

林西月哪里敢当,她忙道:“我知道不是您的主意,没关系。本来想去园子里走走,但天都快黑了,怕不方便,我就没上您派来的车。”

“撒谎。”郑云州嗤了一声,眼梢冰凉地看着她,“你才不会想去走走,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他说完,偏过头,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良久,没听见这个伶俐鬼发t?表意见,郑云州转头睨了她一下。

这姑娘睁着双水杏眼,正楚楚可怜又万般无奈地朝他看来。

郑云州不禁问道:“怎么了?”

“郑总。”林西月忍不住央求他,“您能对我和气点儿吗?”

老这么刀刀见骨的说话,她如坐针毡啊。

郑云州不习惯迂回的表达,也没有耐心一层层地剥茧抽丝,总是一针就扎出血来。

但他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儿,就算讲话再怎么尖刻难听,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郑云州的面,直言他不够和气。

他史无前例地结巴了一下:“我我说话不和气吗?”

天地良心,这已经是他最柔和的语调了。

方才警卫来复命,说没能接到人,只拿回了郑先生的衣服,林姑娘跑掉了。

闻言,郑云州丢下一屋子的患难之交,站起来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也许是山路太长,这边出行又没有交通工具,他要不赶快点儿,林西月那样吃苦耐劳的性子,她真能靠一双腿走下去,等回了学校又疼得难受。

为了让郑云州认清自己,日后见面也能柔风细雨的,不至于这么如履薄冰。

林西月鼓起勇气摇头:“您是不是对和气有什么误解?”

郑云州被气笑了。

他扶着方向盘,自我调节似的往后仰了仰脖子:“好,那你说,怎么样才叫和气?”

林西月战战兢兢地说:“不在谈话中倾向于反驳,用委婉的叙述代替咄咄逼人,尽可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讲,哪怕心里并不认同。”

郑云州嗓音冷下来:“付长泾就是这样的吗?事事都尊重你意见?”

“嗯,他是的。”林西月点了头。

郑云州下颌紧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噢,厉害。”

好不伦不类的称赞,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说服他的成本很高,一直到把林西月送到宿舍楼下,郑云州都没再开口,脸色比在山上碰到他时,难看了不知几多倍。

她都做好准备被扔下去了。

他停稳后,西月赶紧下了车,隔着玻璃对他说:“郑总,再”

没等她说完,郑云州已经一阵风似的把车开走了。

林西月怅然地站在路边。

她的袖口还沾着郑云州身上的沉香气味。

应该是他在喝茶时沾上的,很名贵的香料,闻起来有股近乎腐朽的奢靡。

今天确实冒失,怎么敢和郑云州说那些的?

就因为他道了一个歉,她就觉得他好说话了?

庄齐抱着书回来了,拍了她一下:“你站在这里看谁呢?”

“一个听不进谏言的暴君。”林西月说。

“”

第16章 表哥 七老八十

016

周四下午刮大风, 西月下课后回了趟宿舍,拿上资料就去了自习室,怕晚上降温, 她换了件厚些的外套。

今天没什么胃口,晚饭她就在食堂喝了点粥,随便对付了一下。

看到十点多,身边不少同学陆陆续续地开始回去, 西月仍低头写着。

正翻答案参考时, 一阵馥郁的鸢尾香气由远及近, 直观无碍地飘进她鼻子里。

一闻就知道,是舒影坐到她旁边来了。

西月拿笔在书上划了一条,标记出来,方便下次复习时重点看这道错题。她说:“小影, 这么晚了还过来?落东西了吗?”

“你怎么晓得是我?”

林西月说:“香水味呀,谁都不如你身上好闻。”

舒影撑着头对她笑:“算了, 你不如说我喷得太浓, 像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丫头, 刷着男朋友的卡装富家小姐,其他人就是这么讲我的。”

林西月很不理解:“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舒影耸了耸肩:“不知道啊, 她们就是喜欢议论这些, 搞得我挑裙子都有压力, 就怕被骂毫无高级审美,穷人乍富的臭德行。”

“审美这么主观的东西就没必要拿出来讲了。”林西月放下笔, 拍了拍舒影的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看法和目光, 你不可能把自己都嵌套进去,让所有人都满意。”

“人人都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也承受不住。”

在她看来,太过在乎外界的评价,是在给生命里的旁观者赋权,让他们高高在上地来审判自己,这无疑是对自身的隐形暴力。

舒影知心姐妹般抱了她一下:“和你说话真舒服,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受益匪浅。”

“所以?”林西月就知道她还有话说。

舒影抬起脸冲她笑:“明天没课,早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位置,求求你。”

林西月说:“占了位置不去不道德,我无法面对学弟学妹们嫌弃的目光,不要。”

“我这次一定去,好不好?”舒影摇了摇她。

“只占十分钟,你迟到我就让给别人坐啰。”

“没问题。”舒影给她留下一杯热饮,踩着小高跟出去了。

西月很少羡慕什么人,小影算一个。

活泼天真得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而她呢,早在幼童时便识破了阴暗恶毒的人心。

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西月却鲜少被看见、被接纳。

因此,她的性格底色厚重得仿佛一层青苔,不透气,也不轻松。

西月抬起头,窗外夜色深沉,浓得像积留在砚台里的陈墨。

她倏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都已经咬牙走到这里了。

再坚持一段吧,相信路的尽头会是光亮和温柔。

第二天去图书馆时,舒影赶在林西月挪开书之前到了。

西月说:“我以为你又不来呢。”

“来啊,学期都过半了,我书还没开始看,期末考怎么办?”

“嗯,那快翻开你的新书,和它打个招呼吧。”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

舒影支着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往对面看了一眼。

林西月做题时很专注,握了笔的手游走在书页间,因为常年待在室内,她的肤色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惨白,纤细的手指拈住了卷面,衬得纸张微微发黄。

还记得班上同学开过一个玩笑,说林西月用起功来,那叫一心无旁骛,就算你在她旁边杀人分尸也影响不到她,硬是把图书馆的暗红桌椅坐出寺庙蒲团的虔诚架势。

舒影小声叫了句她:“西月,十二点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林西月这才合上书。

抬起头,发现一大早挤在身边的人都走了。

她们去食堂打饭,端着餐盘坐下后,一个满身名牌的研究生学姐打面前过,舒影当即跟西月说:“认识她吗?她和她导师的事被男友写成PPT了,学校正处理呢。”

“有这种事?”西月惊讶得呼吸都屏住了,“她导师不是王教授吗?看起来挺有师德的。”

舒影撅了撅唇:“所以说啊,一个人的专业和操守totally两码事!“

西月说:“别中文夹着英文说,怪别扭的。”

“那不好意思,我最近在考托福。”

“准备去美国读研啊?”

“嗯,我男朋友说送我去。”

“蛮好的,先恭喜你了。”

舒影笑笑,整个班上,她也只敢小小地和林西月炫耀一下。